《长门好细腰》 第1章 献女乞降 北雍军的铁蹄踏入安渡郡那天,冯蕴天不亮就起身忙碌。 府里上下都在收拾细软,只有她有条不紊地将晒好的菌干、菜干、肉干、米粮等物归类包好,码得整整齐齐。 “十二娘!” 阿楼飞一般冲入后院,喘气声带着深深的恐惧。 “北雍军攻城了!府君让你即刻过去……” 冯蕴将萝卜干收入油纸包里,头也没回,“慌什么?什么军来了,都得吃饭。” — 今年的冯蕴只有十七岁,是安渡郡太守冯敬廷和原配卢三娘所生,许州冯氏幺房的嫡长女,还在娘肚子里就和兰陵萧家的三郎订下了婚约。 本该去年就完婚的…… 可那萧三郎是百年世家嫡子,齐朝宗室,得封竟陵王,门楣高,眼也高,大婚前自请去为太祖守陵,婚事就这样拖了下来。 “让我儿委身敌将,阿父有愧啊。” “兵临城下,阿父……别无良策。” “全城百姓的安危,系于我儿一身。” “十二娘,阿父只有指望你了。” 大军压城,防守薄弱的安渡城岌岌可危,冯敬廷的语气一句重过一句,急促得气息不均。堂堂太守公,全然乱了阵脚。 冯蕴却安静得可怕。 自从生母亡故,继母进门,她便性情大变。 不再像年幼时那般聪慧伶俐,整个人变得木讷了,迟钝了,说好听点是温顺,说难听点是蠢笨,是冯敬廷眼里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嫡长女。 匆匆沐浴更衣,冯蕴没有和冯敬廷话别。 她让阿楼将囤在小屋的物资塞入驴车,装得满满当当了,这才安静地抱起矮几上打瞌睡的一只短尾尖腮的小怪猫,温柔轻抚一下。 “鳌崽,我们要走了。” “阿蕴……”冯敬廷喊住她,抬高袖子拭了拭眼,脸上露出凄惶的神色,声音哽咽不安,“我儿别怨阿父狠心……” 冯蕴回头盯住他,“阿父有心吗?” “……”冯敬廷噎住。 冯蕴笑,“把原配生的女儿推入火坑,好让现妻生的女儿名正言顺嫁她姐夫,从此冯萧联姻,江山美人唾手可得……我要是阿父,好歹要买两挂炮仗听个响的。” 轰!周遭一下安静。 冯敬廷有种天塌了的错觉,顿时呼吸无措,“傻孩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冯蕴慢慢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来,少了视线的遮挡,那双眼睛黑漆漆的,更美,更冷,更亮,一丝嘲笑就那么毫无阻拦地直射过来。 “萧三郎我不要了,送给你和陈氏的女儿,就当全了生养之恩。从此你我父女,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冯敬廷面色大变,看着冯蕴决然出门的背影…… 那一瞬间,他脑子很是恍惚。 十二娘不该是这样的。她不会不孝,不会顶撞,不会发脾气,更不会说什么恩断义绝。 “一身妖精气,半副媚人骨。红颜薄命。” 这是算命先生在十二娘出生时批的字。 她自小姝色无双,许州八郡无人可比,正好应了八字,这是她的命。 “不怪我,是她的命啊。”冯敬廷想。 — 安渡城的街道上,黑云压顶。 敌军即将入城,关门闭户的坊市小巷里传来的哭声、喊声,街道上嘚嘚而过的马蹄声,将人们内心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 北雍军大将军裴獗,是个冷面冷心的怪物。 传闻他身长八尺,雄壮如山,为人凶残冷酷,茹毛饮血如同家常便饭,贴门上能驱邪避鬼,说名字可让小儿止啼。 阎王就在一墙之隔,破城只在须臾。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喊声如同呜咽。 “快听——北雍军的战鼓鸣了!” “城将破!” “城将破啊!” “太守冯公——降了!” 轰的一声,城门洞开。 阿楼高举降书,驾着驴车从中驶出。 黑色的车轮徐徐往前,驴车左右排列着整齐的美姬二十人。她们妆容精致,穿着艳丽的裳裙,却红着眼睛,如同赴死。 狂风夹裹着落叶,将一片春色飘入北雍军将士的视野…… 仿佛一瞬间,又仿佛过了许久,驴车终于停下,停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中间。 冯蕴的手指缓慢地抚过鳌崽的背毛。 隔着一层薄帷轻纱,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赤裸而冰冷的目光。 “安渡郡太守冯敬廷奉城献美,率将士三千、全城百姓三万五千二百四十八人向贵军乞降!” 没有人回应。 黑压压的北雍军,鸦雀无声。 阿楼双膝跪地,将降书捧过头顶。 “安渡郡太守冯敬廷奉城献美,率将士三千全城百姓三万五千二百四十八人……向大晋国裴大将军叩首乞降!” 冯蕴听出了阿楼的哭腔。 若裴獗不肯受,北雍军就会踏破安渡城。 这座城里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很快将变成一堆堆无名无姓的尸骨。 阿楼一声高过一声,喊得嗓子破哑。 一直到第五次,终于有人回应。 “收下降礼。” 冷漠的声音,没有一丝人情味。 裴獗在人们心里也未必是人。但他开了尊口,还是有人忍不住哭出了声。全城百姓的命,保住了。 从前不是没有人献美乞降,而是裴獗不肯受。 烧杀、劫掠、屠戮,那才是裴獗。八十里外的万宁城尸横遍野,守将全家老小的尸体就挂在城楼上,那才是杀人如麻的裴大将军。 将士们好奇地望向小驴车里的战利品,想象着冯十二娘会是怎样的人间绝色,竟让大将军破了例? 世家大族的女郎,娇娇美艳,以前他们连衣角都碰不到,如今却成了阶下囚。这让浴血奋战的北雍军儿郎,燥得毛孔偾张,血液沸腾。 “列阵入城!” “喏!” 一时间鼓声擂动,万马齐鸣。 冯蕴撩开车帘一角,只看见疾掠而过的冰冷盔甲和四尺辟雍剑骇人的锋芒…… 那人的身影快速消失在排山倒海的兵阵中间…… 看不到他的脸。 驴车慢悠悠带着冯蕴,和入城的大军背道而驰,在呼啸声里驶向北雍军大营。 “十二娘可好?”阿楼担心地问。 被人抛弃几乎贯穿了人生,冯蕴已经不觉得哪里不好,捏着鳌崽厚实的爪子垫,她笑了一声,“我很好。” 阿楼瘆得慌,“十二娘在笑什么?” 冯蕴将下巴搁在鳌崽的头上,抿了抿嘴角。 在她短命的上辈子,曾经做过裴大将军三年的宠姬。 上辈子冯蕴的命很是不好。 许过南齐竟陵王,跟过北晋大将军,也嫁过新朝皇帝。遇到过高岭之花,喜欢过斯文败类,更碰到过衣冠禽兽,正正应验了算命的那句“红颜薄命”…… 惨死齐宫那一刻,她祈求老天让负她的渣男下辈子全遇渣女。 于是冯蕴在北雍军攻城前三天,又回来了…… 人生重来,覆水可收,她也想买两挂炮仗听个响呢。 第2章 营中娇娘 北雍军驻扎在安渡城外三十里的燕子崖。 左右陡峭,一条官道在山峦间若隐若现,时有马蹄声经过,陡增肃杀之气。 郡太守献女乞降,大营里刚得到风声,将士们就沸腾了。 出征以来,一路只见烽火狼烟、白骨空城,压抑的情绪在炼狱里疯狂打滚,早就想缓一口气了。 还有什么比美色更能安抚军心的? “来了来了!” “南齐美姬入营了!” 小驴车叽呀叽呀驶入营房。 空气无端燥热起来…… 都说南齐妇人生得温雅娇软,那二十美姬正是如此,走起路来款款娇态,那腰身就像没有骨头似的,一个赛一个的婀娜妖娆…… 那么,美中之美的冯家娇娘,又当如何? 士兵们直了眼睛。 这是他们的战利品。 将军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 士兵们心头好似藏了一团火,熊熊燃烧…… “在万宁城,我杀了十个!” “我杀二十个!” “我也有战功!” “别做梦了。大将军帐下,何时轮到你们乱来?” “可大将军……” 不也收了那冯家娇娘吗? 这难道不是给将士们大开荤戒的讯号? 营房里躁动不安,在兵刃碰撞和骂咧声里,二十美姬被押入东营。不消片刻,就有哭声传出来,押解的士兵对她们不很客气。 冯蕴其实和这些美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北雍军的女俘,但大将军没有开口,营里也不好为难,于是单独为她安排一个住处。 “记好了,未经准许,不可出入营帐,否则有什么闪失,你自行了断吧。” 那身着盔甲的少年郎,年轻俊朗,语气很凶。 冯蕴道:“小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一阵甜软的香风轻拂过来,敖七双颊一热。 他原本准备在安渡一战中杀敌立功,却奉命押送女俘回营,心里老大不高兴,语气就硬邦邦的。 “我叫敖七,是大将军帐前侍卫,唤我名字就好,别将军将军的叫!” 好青涩傲娇的敖小将军。 这一年敖七多大?十六,还是十七? 冯蕴看着他眼里的愤懑,心情很是复杂。 这個敖七不仅是帐前侍卫,私底下还有个只有高级将校知道的身份——裴獗的外甥。 他跟着舅舅出征历练,对裴獗崇拜到了极致。因此,前世他厌极了冯蕴“勾引”他冷静自持的舅舅,没少给她找麻烦。 冯蕴不愿与这个脾气火爆的小霸王为敌,微微弯腰,作了个揖礼,“小女子身在敌营,甚为不安。大将军没有回来以前,烦请敖侍卫护我周全。” 美人的笑,令人心扉乱撞。尤其冯蕴真是心情好,嘴唇撩出来的弧度,一勾便及到眼底,眉目生光。 敖七愣了一下,心头猛跳,莫名烦躁起来。 这女郎,脸比玉石白嫩,腰比柳条细软,一身宽衣博带素净无饰却撑得胸前鼓鼓,仪态生姿,那双雾淅淅的眼,好似藏了一汪秋水,婉转欲滴、妩媚勾人…… 行军打仗在外,营里都是些糙汉,有美姬在侧难免躁动得厉害,说不得会有人亢奋生事……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少年热血,敖七焦躁得脸色铁青,很不耐烦。 “北雍军没有那么多畜生!我就在帐外,只要女郎不乱跑,可保平安……等大将军回营,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冯蕴嗯一声,“大将军今夜回不来,我怕营里会出乱子。” 她忽然来这么一句,吓死人。 敖七惊问:“你在胡说什么?” 冯蕴半真半假地说:“猜的。” 敖七:…… 他见过太多的俘虏。 他们哭哭啼啼,一批又一批像牛羊一样用绳子牵着,送去大晋的都城,做贵人们驱使的奴仆。他们哀求、诅咒、唾骂,什么样的都有,就没有像冯家女郎这般从容得像走亲戚的。 不到傍晚,就有消息从安渡传来。 冯敬廷将裴大将军耍了一道。 奉城献美看似诚心乞降,其实早搬空了府库。冯敬廷本人,也趁着北雍军松懈的当口,烧了府库粮仓,在城里四下纵火,借机带着亲兵和家眷从密道仓皇南逃…… 安渡城乱成一片。 冯敬廷给裴獗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敖七得到消息,恨不得把冯蕴生吞活剥了。 “好歹毒的心肠!你们这样愚弄大将军,就不怕将军一怒之下,拿安渡城三万百姓的性命祭旗吗?” 冯蕴看敖七眼神不善的扶刀,垂下眸子。 “我不知情。” 又微微一笑:“你也看见了,我只是亲爹的弃子。” 敖七怒目而视:“那你怎知大将军回不来?” 冯蕴示意他拉开帐帘,望向天穹。 “暴雨将至。安渡护城河的吊桥不堪水患。一旦风怒雨注,洪水滔天,大将军必会困于城中。” 敖七的脸色一变再变。 红彤彤的霞光挂在天际,月华刚好冒出燕子山头,哪来的暴雨? 冯蕴见他不信,语气更是淡然了几分。 “燕子崖有关隘据守,腹中地势高,且平坦向阳,初初一看,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但……” 她目光一转,“这场暴雨将史无前例。燕子崖四面环山,一旦塌方坠石,水患来袭,贵军恐怕无法及时撤营,会酿成大患。” 她像个神棍。 姣好的、姿容绝艳的神棍。 敖七半信半疑,找来护军长史覃大金。 覃大金傻傻看着冯蕴的脸,眼睛都直了…… 我的个乖乖! 冯敬廷的女儿,果然娇美,这水嫩嫩俏生生的,活像画卷里走出来的仙女,任谁看了不想…… “咳!” 敖七咳嗽一声,覃大金回神,想起自己干什么来了。 “小小女子,懂什么天象?小暑交节,伏旱天气,安渡三年无雨。你不要扰乱军心。” 说完他看向冯蕴停放在帐外的小驴车。 “女郎车上何物?” 冯蕴眉眼不动,“嫁妆。” 嫁妆?一个败将所献的女俘,哪里来的脸,敢称个“嫁”字? 覃大金哼声,朝驴车走过去…… 这些日子北雍军行进很快。 兵多粮少,物资补给十分困难。 覃大金拉开门看到满车食物,眼睛都亮了。 “嘶哈!”一只土黄土黄的小丑猫从车里钻出来,朝他低吼示威。 这东西还是个幼崽,瘦是瘦,骨骼却比家猫大了不止一圈,眼神凶悍,野性十足。是猫,又不像猫…… 覃大金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他有心给冯蕴一点颜色,但不敢。 大将军从前不贪女色,但收下了冯敬廷的降礼。万一对冯十二娘动了心思,将她收为帐中娇娘呢?他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 入夜,果然下起雨来。 雨声湍急,顷刻间将天穹泼得黑不见光。 覃大金这才紧张起来,幸好有冯蕴的示警,不等暴雨起势,他便鸣锣打鼓,催促将士撤营,护好物资。 然而,这场雨还是为北雍军带来了超乎寻常的麻烦。 那些来不及转移的粮草,全部埋在了燕子崖。 等暴雨过去再清点…… 少了二十士兵,牛羊数十头,尤其是刚从万宁城籴来的粮草,损失惨重。 覃大金扑嗵一声,趴在泥泞里大声干嚎。 “末将死罪!” 第3章 周公之礼 暴雨摧残后,大地上落叶残枝、山体滑落,一片凄凉景象。 守营士兵饿着肚子在搬运湿透的粮草,清理物资,重新扎营,没有人顾得上那些貌美如花的敌国女俘。 冯蕴寻了个背风的所在,生火做饭。 她从小驴车里取出一口炊釜,摸出几个圆滚滚的鸡蛋,在沸水里煮好,剥开一只,吃掉蛋白,将蛋黄塞入鳌崽的嘴里…… 鳌崽半眯眼,吃得很香。 敖七看得口水差点滴下来。 多久没有吃过鸡蛋?他记不住了。 乱世当头,行军打仗的日子很苦,常常吃了这顿没有下顿,活了今日不知有没有明日…… 冯十二娘那辆物资丰富的小驴车,在军中极不恰当,却是他此刻最美好的遐想。 敖七走过去,“我也要吃。” 冯蕴笑问:“为何要给你?” 一口气卡在喉咙眼,在冯蕴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敖七头皮发紧,指着那只舔嘴的小丑猫,情绪变得十分恶劣。 “它姓敖,我也姓敖。” “它是崽,你也是崽吗?” “我……年方十六,尚未及冠,自然是崽!” 冯蕴倒是没有想到敖七会这样的理直气壮。 她从碗里薅出一个鸡蛋,递给他。 敖七双眼一亮,绷硬的下颌线便柔和下来,人中下唇珠的位置微微上翘,显出一副清俊傲娇的少年稚态。 可剥了壳的鸡蛋还没有入嘴,周遭空气便突然凝固了。 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没有人说话。 那些满脸疲惫,衣裳湿透的士兵,年岁都不很大,有几个看上去甚至瘦骨嶙峋,并不是传闻中北雍军个個牛高马大的样子。 兵荒马乱的世道,天下四分五裂,皇帝动不动就换人来做,百姓饥荒易子而食,士兵也常常挨饥受饿,日子很不好过…… 白生生的煮鸡蛋,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敖七却吃不下嘴去了。 他悻悻地将鸡蛋包好,塞入怀里。 “我是要留给大将军的。”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那头传来。 天地雾蒙蒙的,阳光洒下点点金辉。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林薄雾里疾驶而出,提缰纵马,坚硬的铠甲在晨曦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他的背后是潮水般奔涌而至的北雍军铁骑,绵延山间。 “大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凯旋!” 战马嘶鸣,山呼海啸。 那一袭黑金绣纹的披氅和“裴”字令旗在风声里翻飞,卷起一阵清冽的空气逼压过来…… 短暂的一瞬,冯蕴的脑子里仿佛有千百个画面回转。 她想到与裴獗纠缠的三年…… 在座的将士,不会有人相信,他们高坐战马猎鹰般俯视人间的冷酷将军,人前人后很不一样。 人前他是冰山,多说一个字都艰难。人后他是火山,一旦爆发便如熔浆喷薄,会死缠烂打,会发狠骂娘,更会在寒冬腊月的夜里捂热被窝,再将她提到身上,耳鬓厮磨,无度疯狂…… 裴大将军宠起人来,很是要命的。 冯蕴看过各种各样丰神俊秀的男子。 但从未见过有人像裴獗这样……人面兽心。 营房还没收拾好,二十美姬都在露天,看着裴獗骑马入营,从将士中间走过,她们早早便揖拜下去。 “妾见过大将军!” 娇声低吟,一片纤腰盈侧,琅翠晃荡。 裴獗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敖七。 “大将军可算回来了!”从裴獗入营,敖七崇拜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舅舅的脸。 他激动、兴奋,又略带紧张地偷瞄一眼冯蕴。 “昨夜幸得冯家女郎示警,不然——” 周遭突然安静,敖七的话卡在喉头。 他看到大将军停下脚步。 一阵山风吹过。 冯蕴站在小驴车前,发髻松软,肌肤玉白,宽衣让风逼得贴紧身体,尽显玲珑曲线,身为阶下囚,不带半点妆,却如同天上的皎月,秀色盖今古,精妙世无双。 凯旋的将士看呆了。 冯家女当得起“姝色”二字。 茫茫天穹下,死寂般的沉默里是一场平静下的兽血沸腾,暗自狂欢。没有人说话,一个个眼神却凌乱不堪,恨不得马上代大将军行周公之礼…… 冯蕴的心,没有外表那么平静。 四目相对。 过往的纠缠如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回放,在裴獗强大的气压下,她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好在,裴獗没有与她共同的回忆。 他和上辈子初见那天一样,没有梳洗,胡子拉碴,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那是肉眼可见的疲惫,却使得五官棱角锐利异常,眼神又欲又狠…… 不同的是,上辈子冯蕴跟那些美姬一样,因畏惧而深深俯伏在他的面前,盼大将军怜惜…… “敖七?”裴獗突然抬起剑鞘,指向小驴车旁的炊具,眉头锁得很紧。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大将军停下脚步,不是贪看美色,而是看到有人违反军规。 敖七吓一跳。 北雍军从上到下不开私灶,包括裴獗自己。 敖七也说不清自己是被什么蛊惑了,居然同意冯家女郎自己使用炊具开小灶。闻声,赶紧上前抱拳一礼。 “大将军容禀,这是冯家女郎自己从安渡城带来的粮食。营里闹水患,她示警有功,属下便由着她煮些吃食,是属下之过,与他人无关……” “为何带米粮入营?”裴獗问得毫无感情。 冯蕴微微一笑,音色清婉。 “听说贵军就食于敌,常以人肉为粮。我怕我吃不惯人肉。” 众将士:…… 有人低低笑了起来。 裴獗冷眼一扫,众将噤声。 “一并收押。” 冷冰冰几个字说完,在众将士错愕的目光里,裴大将军头也不回地往中军帐而去。 “砰——” 中军帐里传来沉闷的破响。 覃大金的痛嚎声,惊得帐顶的飞鸟展翅而逃…… 非战损兵,粮草尽毁,那是杀头的大罪。 众人替覃大金捏了一把汗。 也为冯家那个小娇娘捏一把汗。 大将军将她当女俘看押,明显没有笑纳美色的欲望,再加上她父亲冯敬廷的所作所为,只怕处境堪忧了。 唉大将军真是暴殄天物!不,尤物。 第4章 热盛伤身 看押女俘的地方,在大营最北面。 大雨过后,地面很是潮湿。冯蕴用油布垫在帐里唯一的草席上,神情平静地跪坐听风,恣态优雅闲静,不见慌乱。 裴大将军是什么样人,她很清楚。 任她美成天仙,他也不会动心…… 当然,如果她不做这些小把戏,又是暴雨示警又是自带米粮入营,那在裴大将军眼里,可能和前世一样,无非把她看做一个泄欲的花瓶,当金丝雀养起来罢了。 现在裴獗会更为谨慎。 为免半夜被枕边人抹脖子,不会轻易要她。 这一番冷遇,冯蕴很是满意,但一众美人却恨极了。 要不是冯十二娘多事惹恼了大将军,她们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之前冯蕴是郡太守家的女郎,高人一等,众姬对她有所敬畏,如今大家都是女俘,她们突然清醒过来。 在这狼烟四起的乱世里,女俘的命,是贱命。 她们眼下能依靠的,只有中军帐里那个男人的恩宠和怜爱。 低迷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就有人盯着冯蕴,出声讽刺。 “慧娘,还不快离冯家贵女远些?小心一会子惊雷劈下,平白受那无妄之灾!” 二十美姬都是冯敬廷千挑万选出来的。 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只选美貌,不看出身。 说话的林娥是安渡城有名的舞姬,自忖色艺双绝,艳盖群芳,早就对冯十二娘那“许州八郡、姝色无双”的名头不屑一顾了,找到机会,自然要刺她。 被点名的文慧是个歌姬。她身世悲苦,刚被城中富绅赎身不到半月,就被献了出来。 闻声,文慧下意识叹气。 “阿娥,别惹事。” 林娥斜一眼冯蕴,阴阳怪气地笑。 “贵女自带米粮入营,怕惹事吗?贵女吃鸡蛋有分你一个吗?哦,现下贵女惹恼了大将军,害姐妹们连坐受苦,你怕惹事?” 几个美姬受她挑唆,蠢蠢欲动起来。 林娥看冯蕴稳坐如山,一副世家女子的矜贵模样,哼一声,扭着腰走到她面前。 “听说贵女幼时得过疯病,差点被人当邪祟烧死,是也不是?” 冯蕴一动不动。 “你的阿母是你害死的么?你说什么害死她的?你说你怎么就这样下贱呢?说啊,说来我们听听!” 冯蕴半阖眼皮,像是没有听见。 林娥按捺不住了,那种出自世族人家的贵气是她这样的舞姬天然厌恶的,变了脸色,伸手便用力抓扯。 “贱人也配坐草席?起身,滚一边缩着去!” 有人带头动手,气氛登时变得兴奋起来。几個美姬紧跟着林娥围上来,明显要仗着人多欺负冯蕴一个。 冯蕴偏了偏头,看向手足无措阻止她们的文慧,“你倒是个好的。” 又低头整理一下弄乱的衣袖,“可以打了!” “喏。”两个女郎从人群里挤过来,扯过林娥的身子便是大巴掌招呼。 两个巴掌打得结结实实。 众姬猝不及防,吓呆了。 冯蕴看一眼,摇头,“这个菜太素了。给林姬来一点荤腥才好。肉捶得烂一点,好上色,也好入味。” 啪!一个,再一个! 一个接一个,巴掌声啪啪作响。 林娥白净光滑的脸蛋,红肿充血得好像涨大一圈,她大声呼救,但没有人敢上前帮忙,美人们吓得怔怔退后,花容失色。 冯蕴环视一周,目光平静而温和。 “抱歉,让诸位误解了……” “我确实有病,却是那种不肯受欺负的怪病。” 冯敬廷再是不济,也是她的亲爹,是太守公,是家里养着部曲的世家嫡出。二十美姬里面,又怎会不给她安排两个得用的人手? 打人的大满和小满,是太守府管事的女儿,许州冯氏的家生仆奴,自小跟着她们的哥哥练武,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歌舞姬,绰绰有余。 “想骑到我们女郎头上,你当自己是根钗呀?” 林娥被小满恶狠狠踢跪在冯蕴面前,哭声格外悲惨。 “……都是大将军的姬妾……十二娘凭什么……凭什么打人……大将军不会饶过你的……救命……将军快来救妾啊……” 弱者就喜欢欺负比自己更弱的人,欺负不了就开始哭,尽数可怜。 冯蕴惋惜地抬起林娥红肿的脸。 “丹凤眼生得不错……” 又半眯眼问,“不知吃起来可美味?” “你要做什么?”林娥吓坏了,惊恐得破了音。 冯蕴淡淡的,“鳌崽最喜欢吃漂亮的眼睛。你说我要是把伱的眼睛剜下来,外面的守卫会不会来救你?” 营帐外静悄悄的。 守卫仿佛没有听见。 弱肉强食是裴獗喜欢的规则,整个北雍军在他治下见血疯狂,看到女俘自相残杀,他们说不定偷着乐呢? 林娥顾不得哭,整个身子吓得瑟瑟发抖。周遭安静一片,无人说话。许久,只有文慧弱弱地为她求情。 “十二娘饶了阿娥罢,都是可怜人。” 冯蕴嘴角扯扯,“我坐这张草席,诸位有异议吗?” “没有。” “不敢。” “贵女正该上座。” 帐里的气氛莫名和暖下来。 她们笑得讨好,冯蕴却不觉得快活。人家出手便是逐鹿天下,而她重生的第一仗居然是为了抢一张破草席。 “诸位抓紧时间休息吧,到了夜间,只怕没你们可歇的了……” 夜间? 难不成将军要她们侍寝? 众姬惶惶不安。 — 敖七被裴獗抓去陪练了一个时辰的剑。 他快练得瘫下了,裴獗才冷着脸回房,让他去请医官。 濮阳九是太医令的儿子,这次南征出任军中医官。 他是为数不多敢在裴獗面前畅所欲言的人,也算是裴獗的半个朋友。一看敖七求救的眼神,他就知道裴獗多半又犯病了。 安渡一战没有打起来,大将军血液里的暴戾无处发泄,想来是又难受了。 长年得不到满足的身体,除了靠药物控制,厮杀和打斗是一个发泄精力的好法子。 但…… “何苦?” 濮阳九切完脉便是一叹。 “阳气鼓荡,血脉偾张,精力远超于常人。大将军生来天赋异禀,顺势而为便可,何故为难自己?” “闭嘴吧!”裴獗身量极高,刚洗了个冷水澡,眉宇水渍渍的,五官神韵更显凌厉,整个营帐充斥着冰冷的气息。 克制多年,于他成了习惯,濮阳九却替他难受。 都说裴大将军残忍嗜杀,可这样极致的压抑,能不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吗?也只有战场上的厮杀和肆无忌惮,才能压制那入骨入心的叫嚣了…… 原以为他收下安渡二十美姬是想开了。 谁知,全给关押起来了? 濮阳九说得苦口婆心,“长久压抑,一遇反噬便会承受更大的痛苦。妄之啊(裴獗字妄之),热盛伤身,堵不如疏啊……” 裴獗仍是冷冷的,“开药。” 那张清心寡欲的脸,看得濮阳九很是想揍人。 其实裴獗这病只是某些方面超于常人,阳火过旺,阳锋过壮,算不得什么要命的大事,对身居高位的男子而言更是不算什么,姬妾要多少有多少,又无须克制,更不该受此困扰…… 换言之,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濮阳九又劝他:“敌国女俘罢了,你收都收了,找几个可心的纳入帐中,谁敢说你大将军的不是?” 见他不吭声,濮阳九再接再厉。 “我看那冯家娇娘就不错,一眼便知软媚得紧……” 裴獗转过脸,冷眸森森。 两人相识多年,濮阳九不像旁人那么怕他。 “看不上冯氏女?那物色几个别的姬妾也可,总有会侍候人的,别憋着自己,更别当这是什么天大的毛病。二十五六的年纪,合该龙精虎猛……” “濮阳九!” 裴獗声音一冷,濮阳九便恍然大悟。 “妄之莫非在为人守身……” 铮!裴獗猛地拔出辟雍剑。 “罢罢罢了。”濮阳九看着那锋利的四尺剑芒,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又是同情又是佩服地看着他。 “我不说便是。开药,开药。” 第5章 赠送仆女 晌午刚过,营里便有命令下来。 大军即将拔营,离开燕子崖,但冯蕴并二十美姬要随辎重队伍,第一批出发。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辎重队的车马一眼望不到头,滚滚潮水般往前流动。 小驴车夹在中间,仍由阿楼驾着,鳌崽也美滋滋地躺在上面酣睡。 冯蕴坐上驴车,众姬步行陪同。 这样的区别对待,让林娥很是愤愤不平。但她昨日挨了打,脸上还伤着,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凑过去转弯抹角地求看押的敖七,能不能也给她弄一辆代步的车。 敖七看不到美人们的委屈,恶声恶气地回应: “你们能跟冯家女郎一样吗?大将军对她另有青眼,对你们可没有。老实点,好好走路,别逼我用铁链拴了你们……” 阿楼低低嘁声,“那叫什么青眼?那叫瞎眼。” 他家十二娘那般神仙姿容,大将军愣是看不见,还把她当囚犯,跟那些歌舞姬看押一起,阿楼很不高兴。 敖七狠狠瞪他一眼,内心也有疑惑。 舅舅少言寡语,不善多谈,但昨夜详细询问了水患示警的事情,接着便格外开恩,允许冯家女郎使用她的小驴车,还特地派他来看守…… 此事很有古怪。 — 辎重队伍走得慢,夜里也不休息,众姬个个娇美也个个娇气,吃尽苦头才回过味来,想起冯蕴说的那些话…… “冯十二怎知,夜里就没法歇息了?” “我偷偷告诉你们哦,我好像听人说过,十二娘幼时开过天眼,聪慧绝顶,连太傅都称她为女神童,后来因为泄露了什么天机,害死生母,这才被老天收回了神识,整个人变得痴痴傻傻的,没了灵气……” “开什么天眼?人家说那是疯病犯了!” “嘘!小心让她听见。你看她像疯傻的样子吗?” “呜呜我才要疯了,有人可怜可怜我吗?脚磨破了,走不动了……” 众姬走得哭天哀地,冯蕴在颠簸的小驴车里晃晃荡荡,睡得也不是很安稳,一路做着颠三倒四的梦…… 梦里有绝情无义的萧三郎,也有她和裴獗纠缠的三年。 三年里,裴獗没给过她名分,她也没有存过希望…… 当她像個物件似的,被父亲送给裴獗的时候,还不知道生父和后母的好计,不知道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冯莹会嫁给她的未婚夫萧呈,不知道人家早起了心思,还当自己献身敌将是多么伟大的牺牲,成天盼着阿父和萧郎会打过淮水,夺回安渡郡失地,救她回家…… 说来可笑,上辈子自从阿母过世,她整个人就糊涂了,昏昏度日,噩噩不醒。一直到惨死在齐宫,惨死在冯莹得逞的笑声里,一直到被所有人抛弃,这才彻底清醒…… — 天亮时分,辎重队伍停下来休整,在原地生火做饭。 冯蕴再一次变戏法似地从她的小驴车里拿出炊具和食材。半袋干菌泡发好,煮出一大锅菌汤,再放上一点盐。 菌汤香透了整个辎重营。 现下的处境和前世截然不同,冯蕴有了真切的重生感,心情也好了许多。她给敖七盛了一碗菌汤,直美得他“滋溜”不停,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汤里煮的是何物,怎会如此美味?” 他从未吃过菌子,不由问东问西。 冯蕴也说不清楚她怎会知晓哪些菌子可以食用,哪些菌子有毒。 好像这些本事,是她打娘胎里便会的。只是后来生母过世,她饱受刺激后意识渐渐退化,再次重生,这些本领又突然间回来了。 “咳!某也来尝尝……” 覃大金背着双手,厚着脸皮挤过来要了一碗。 鲜汤入嘴,他神色猛地一变,大为吃惊。 “鲜美!瑶池玉食也不过如此吧?” 这人昨日挨了三十军棍,屁股差点打开了花,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但不妨碍他的嘴巴叭叭不停。 “营里食物紧缺,将士们成天糗糒麦团,胡饼就水,没油没盐没滋味,嘴里很是寡淡,要是可以采些菌子回来煮汤就饼,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眼下青黑一片,为粮草忧虑不安。 就冯蕴所知,北雍军将要面临的粮草问题,远比覃大金所说的要严重许多…… 冯蕴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可以带人上山采菌,为贵军寻找食物。” 覃大金吓白了脸,一口否决。 “不可不可,大将军怪罪下来,某可担待不起。” 不论冯十二娘以前什么身份,未来什么身份,眼下她都是北雍军的女俘,大将军没有发话,谁敢让她离营? 冯蕴笑了下,“不如禀明大将军知晓,看大将军如何说?” 路面积雨,匆忙赶路的辎重队伍,很是疲劳。冯蕴一直没有见到裴獗,也不知道他存的是什么心思,一直到队伍到达界丘山扎营地的时候,覃大金才带来好消息。 “大将军有令,女郎可从二十美姬中挑选四人为仆,并领伙头兵上山采菌。” 这个结果令人意外。 众姬更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同是女俘,大将军单独赏给冯十二娘四个仆婢,意味着什么?将军嘴上没说收她做姬妾,却当她是自己的姬妾在看待。 将军令到的那一刻,冯蕴明显感觉到周围押送的士兵对她态度有了变化,之前热辣辣的目光收敛了,有些不敢再多看她。 冯蕴没什么表情,美眸黑漆漆的,目光散落在众姬的脸上,淡淡开口。 “谁人愿意随我上山?” 乱世女子,身若浮萍。 冯十二娘自身难保,跟着她会有什么好前程?但跟着将军,从此就有了依靠…… 做姬妾,还是做仆役,对美丽的女子不是难题…… 最初只有大满和小满走到冯蕴的身边,他们是冯家的奴仆,奉命而为。 至于其他人…… 好半晌过去,才有两个人应声。 “妾愿随十二娘左右。” “还有我……” 一个是歌姬文慧,正是对负心汉死心的时候。 还有一个名叫应容,她是个绣娘,当初从万宁郡逃难到安渡郡来,投奔嫡亲舅舅和青梅竹马的表哥。 这次献美,亲舅舅用她从冯敬廷手里换了秋绢两匹,粟米二十石。 冯蕴点点头,从小驴车里取出弯刀挂在腰间,再把鳌崽丢入背篓。 “走。” — 几天的雨下来,山里菌子很多。 冯蕴看到可以食用的菌类,会停下来仔细教伙头兵辨认,再讲解食用菌与毒菌的不同。 一群人震惊不已。 时人会采摘桑、槐、榆、柳等树上长出来的木耳食用,但这些不明之物,营里是一概不碰的。 冯家女为什么懂得这些? 可不像世家大族娇生惯养出来的女郎…… 伙头兵们很是兴奋,采菌茹、挖野菜、打猎物,忙得不亦乐乎。 敖七和一个叫左仲的侍卫跟着冯蕴。 乍一看,他们像是冯蕴的侍从,而不是看守。 小满性子比大满活泼,大声说笑。 “大将军爱重十二娘。” “往后十二娘会有大福分。” “我等跟随女郎,也会有福享。” 小满很乐观。 大满对小满的乐观却悲观。 世上的儿郎大多薄幸,十二娘再是貌美,总会有迟暮的那一天。在这样的乱世,容貌好坏无非卖妻卖女时的价码不同…… 冯蕴一言不发,好像听不见小满的话。 她用弯刀将挡在身前的荆棘砍断,踩着湿漉漉的草丛速度极快地往大山深处走。 鳌崽不知何时从背篓里一跃上树。 小野兽似的,不过眨眼便消失在眼前。 片刻,它又从树的另一端窜出脑袋。 嘴里叼着一只小山鸡。 扑!血淋淋的小鸡跌落下来,在地上扑腾。 小满吓得花容失色,“啊——” 冯蕴嘘一声,“蹲下!有大货。” 双满立马紧张起来,靠在她身边。 冯蕴握紧弯刀,美眸坚定。 一片茂盛的大叶植物长在满是杂草的林间,就像是农人耕种过又废弃的田地,一头野猪原本在土里拱食,发现有人过来,撒丫子就跑…… 嗖!鳌崽从林中跃起便是一爪。 兵士们兴奋地握紧武器,围上去…… 有猪肉吃了! 嚎叫声和欢呼声响彻了山林。 可是冯蕴的目光并没有在受伤的野猪身上,而是望向杂草林里的那一片大叶植物。 “这是何物?”敖七好奇问。 冯蕴脸上已恢复正常,“芋子。” “芋子?”敖七眼神发亮,“它可以食用?” 冯蕴没有回答,放下背篓走过去,将野猪拱出来的芋子捡起观察。 是红芋,很大一片红芋。 敖七看她若有所思,很是着急。 “女郎快说,可不可食?” 从北晋来的敖七没有吃过芋子,但齐国南方早有人将它当成果腹的食物栽种。 冯蕴道:“可食,又不可食。” 敖七问:“这从何说起?” 冯蕴道:“若得其法,便可食用。反之,毒性极大。等我面见大将军再说。” 她将捡来的芋子丢入背篓,唤一声鳌崽。 鳌崽从树上精准无误地掉入她的背篓,两只爪子乖顺地攀上冯蕴的肩膀,不知吃到什么美味,满足地舔嘴。 冯蕴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今日你可算是得意了……” 敖七看着,莫名有点嫉妒那只丑猫。 一行人抬着野猪,背着一篓篓野菌满载而归。 刚回营就听说大将军来了,有士兵在私下里打赌,猜将军会给冯氏女郎一个什么名分。 不料冯蕴放下背篓便主动求见裴獗。 人在帐外先行礼,开口便惊人。 “冯氏女愿为大将军谋士,替大将军筹措粮草,以备军需。” 不做帐中姬妾,要做帐前幕僚? 冯家女郎怕不是疯了? 自古哪有女子做谋士的? 第6章 以色侍人 营帐里寒气逼人。 除了上首的裴獗,有几个参将在列。 没人想到冯氏女如此胆大包天,参将们看着大将军脸上寒芒,都有些愕然。 他们正在商讨军务。 这半个月来,局势风起云涌。 北雍军连破数城,与南齐国信州一水之隔,他们兵强马壮,过江只在早晚,但眼前的难题在于粮草不足,支撑不了长久的战线…… 而齐国号称集结了五十万大军,齐帝起用竟陵王萧呈领兵,以宁远将军温行溯为先锋,准备打过淮水反攻安渡,与北雍军决一死战。 大战迫在眉睫…… 当下时,大将军怎会任由一个女郎胡闹? “令她近前。” 裴獗声音不高,但凉薄,积威很重。 众将对视,身子登时绷紧。 敖七撩开帐帘,冯蕴却久久没有迈开脚步。 “腰腰,近前来……” “近前来,容我细看……” 记忆里的声音像一道催命的魔咒,封锁了冯蕴的脚步。 她听不得这句话。 曾几何时,低低的轻唤后,接踵而至的便是那些凌乱而深刻的,几乎要将她带入濒临死亡绝望的窒息和极乐…… 隔着一段距离,冯蕴看不清裴獗的表情。 大帐里的气息格外的冷,空空荡荡的,没有多余的陈设,就和裴獗这个人一样,简洁而单调,一看就无情。 她稳了稳心神,尽可能平静地走进去。 “冯氏女见过大将军。” 没有听到裴獗的回应,冯蕴径直抬头,落落大方的一拜,一身素衣难掩娇容,没有华衣金钗,姿容明艳温和,让人移不开眼。 裴獗黑眸深深,自上而下打量她。 “你如何筹粮?靠山上红芋?” 他果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冯蕴会心一笑。 “红芋只是偶然所得,算不得什么本事。但小女子不仅懂得治粟司农之道,还有许多旁人没有的才干。大将军一路横扫诸城,上马要管兵,下马要管民,需要我这样的人才为你效力。” 这个时代,八公九卿都有辟吏权,自主用人是一桩雅事,公卿门下少不得“入幕之宾”。 战乱的地方更是如此,以军管民,裴獗需要更多的属吏来做行军打仗以外的差事,办理日常庶务。 连下五城,到裴獗帐前自荐的人不在少数。 但像冯蕴这般自大的人,头一個。 裴獗道:“本将不缺能人异士。” 冯蕴当然清楚这一点,“但大将军缺我。” 裴獗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帐中几名参将已然感觉到了山雨欲来,冯蕴反而比入营时更为平静。 她说:“眼下北雍军缺粮不是秘密,而齐国城池接连失守,势必调动大军,举全国之力与大晋在淮水决一死战。大晋粮草补给到阵前还需时日,大将军若贸然与齐军决战,恐有风险。可战机稍纵即失,等齐军缓过来,优势还在不在大晋这边,犹未可知……” 几个参将不停地交换眼神。 冯十二娘立在帐前,袅袅艳姿如芝兰玉树含苞吐蕊。 分明是个娇娇女,却分毫不差地说出眼前局势。 冯蕴见裴獗盯住自己,淡淡开口。 “竟陵王萧呈出身名门,有经世之才,誉满寰中,因此让齐朝皇帝颇为忌惮,这才导致多年来不受重用。但眼下事态,齐帝萧珏只怕压不住满朝王公和世家大族的声音,不得不起用竟陵王了。还有我继兄,宁远将军温行溯,骁勇善战,文武全才,若他二人联手,借淮水天险,大可与将军一战……” 帐里不停有人抽气。 冯十二娘好敢说。 当真不怕大将军杀头吗? 冯蕴好似不察,犹自开口,“我了解萧子偁,了解温行溯,了解齐军。可与将军为谋。”(萧三郎名呈字子偁cheng,一声) 裴獗许久没有说话,视线冷漠逼人。 待冯蕴看过去,只看到一抹刺入肌骨的寒意。 “萧呈的妻?很好。今夜到本将帐中侍候。” 冯蕴:…… 逃不掉的宿命吗?兜兜转转又回到当初。 在男子眼里,美貌的女子就如同围猎场上的猎物,最美的那个,就是最勇者的丰厚奖赏。越是人中龙凤,越想拔得头筹,将敌人的猎物占为己有,兴许便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她是萧子偁的未婚妻室,是温行溯的继妹,这是不是裴獗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想要她的原因? “我是萧三不肯娶的,将军莫非不知情?还是说,将军就好这一口?” 冯蕴嘲弄地挑一下眉头,这小动作被裴獗捕捉到眼里。 他轻摆茶盏,冷淡漠视。 冯蕴轻笑一声,尽量用恭敬和从容的语调说话:“美色易得,谋士难求。没有冯氏女,将军尚有一片花海。有了冯氏女,将军却能省去后顾之忧,我劝将军三思……” 裴獗冷冷抬眼,死亡凝视。 冯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安渡郡献上的美姬,全是精心挑选,各有各的好。邵雪晴身姿婀娜,凝脂似玉。林娥杨柳细腰,莲步飞燕。文慧樱唇贝齿,歌韵绕梁。苑娇丰腴绰约,最是温柔……” 这个皮肤好,体态娇。 那个眼睛大,肩膀俏。 这个樱桃嘴,精通音律。 那个细腰软,舞艺超群…… 冯蕴说得像个老鸨,十分真诚地为裴獗安排侍寝的姬妾……只因她知道裴大将军在那方面确有很强的需要,若不令他满足,只怕脱不了魔爪。 几个参将听得眼都直了。 冯十二娘是没有照过镜子吗? 她所说的美姬,谁人及得上她? 冯蕴问:“大将军可要考虑考虑?” 裴獗素无情绪的眼,在这一刻格外幽深,“不肯侍奉我,是因萧三?” 冯蕴莞尔,“不。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冯氏女早就发过毒誓,要以毕生才干侍人。” 上辈子,裴獗对她可谓宠爱有加,在他长达三年的南征生涯里,陪伴在侧的只有她一人,令多少女子艳羡—— 可最终不也惨淡收场? 谁能想到,只因那个年轻貌美的临朝太后一句软话,裴獗便可将宠姬逐出中京…… 想到这,冯蕴心都冷了。 不过抛去男女之事,裴獗为人大方、义气,是干大事最好的合伙人。 冯蕴笑了笑,“将军何不让我试一试?” 裴獗坐在上首看她,身姿岿然不动,好似一个字都懒得跟她多说,摆了摆手,敖七便气咻咻过来横刀撵人。 “下去!” 冯蕴抬眼看过去。 大将军脸色冰冷,坐得十分端正,整个人高大而寡淡,如同一根无情的木头,但他幽深的黑眸里,翻涌的情绪却让冯蕴无比熟悉,下意识地,双腿便有些发软…… 那是来自身体的强烈记忆。 冯蕴避开视线,行个礼,匆忙退下。 敖七跟出来,语气含讥带讽:“女郎好运。今日若换了别人,只怕要身首异处。” 冯蕴失笑,“你们大将军这么可怕吗?” 敖七抬高下巴,俊朗的脸上满是傲气。 “那不叫可怕,那叫……大英雄!” 冯蕴:“大英雄不会乱杀人。” 敖七皱了下眉,“你看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冯蕴:“你看你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敖七拉下脸来。 他不喜欢冯蕴这么说舅舅,又疑惑她今日的所作所为。 “也不怪大将军不信你,你说你一个齐国女子,为何想做晋国的谋士?你帮北雍军筹粮,那便是与齐国为敌……” 乱世天下,四分五裂,各个族群在南北诸国混杂而居,四处迁徙,往往家在前,国在后,没有那么重的情怀。但不论男女,对家国多少会有眷恋。 冯蕴一笑,答得云淡风轻。 “晋国如何,齐国又如何?于我,都一样。” 敖七轻噫一声,眉飞色舞起来,“女郎选大晋而弃南齐,甚有眼光,我们大将军必会纵横天下,大杀四方的。” 冯蕴轻轻一笑。 大杀四方是真的,至于纵横天下…… 裴獗有那么大的野心吗? 前世相处三年,但冯蕴并不完全了解裴獗的心思,他不是一个善谈的人,那三年除了榻上的交流,几乎没有说过别的什么…… 第7章 孝敬美味 裴獗回营不久,覃大金就出籴去了。 但兵荒马乱的世道,能逃的早就逃走了,庄稼变成荒草,粮仓饿死老鼠。十室九空,找粮草比找钱财更为不易。 裴獗不肯让冯蕴做幕宾,那她就换个思路。 她让敖七带人上山,将山上的红芋连同芋杆和埋在地里的芋子芋头一并挖回来。 满山的芋子,一群人挖了好几天。 伙房不知如何食用,冯蕴就手把手地教。 芋杆煮熟焯水,腌制做菜,吃不完的切段晒干备用,脆口又美味。芋子和芋头将表皮刮尽,再上锅蒸煮,吃起来香软粉糯,又好吃,又有饱腹感。 芋子和野猪,无法彻底解决粮草问题,但解了冯蕴的燃眉之急——裴獗没有再让冯蕴过去侍寝。 他那天说的话,好像过眼云烟。 这个小功劳,让冯蕴再次拥有了自己的小营帐,敖七允许她带着四个仆女同住。 躲过一劫,冯蕴喜气洋洋地教伙头兵做食物,践行“以才能侍人”的承诺。 伙房将野猪宰杀了,一部分按冯蕴说的腌制起来,该存的存,该煮的煮,炖汤的炖汤,烧炙的烧炙,平常伙房里做的吃食都是囫囵了事,只图填饱肚子,不在乎什么味道,经了冯蕴的指点,他们发现同样的食物,味道大不一样。 一时间,香飘大营。 冯蕴以真本事获得了士兵的瞩目。 “冯氏女郎长得好,手也巧,真是奇人。” “冯氏是齐人,会不会包藏祸心?” “怕什么,大将军都吃了,还会毒死你不成?” “嘿!打完仗,我也讨一个齐国新妇回去……” “听人说,冯氏许的是兰陵萧家的三郎,封号竟陵王的……要不是咱们大将军打过来,只怕她已是人妇了……” “嘻嘻,等大将军不要了,我等就将人要过来,那就是睡了萧三郎的妻室了……” 南齐萧氏,独绝三郎。那萧呈才学踔绝,名声在外,便是这些营中糙汉也有听过,百年世家的嫡子,天生的贵人。 几个兵士蹲着吃饭,越说越得劲,只图一個嘴快。 冷不丁背后飞来一脚。 嘭!碗落地滚个不停,那人也摔了个狗爬地。 “哪个杀才——” 吼声卡在喉头。 那人对上敖七愤然的眼睛,恹恹去捡碗。 “说说罢了。敖侍卫成天跟前跟后,就没动过心思?这样维护冯氏女,还不如让大将军赏了你?” 敖七呼吸一滞,脸热得猴屁股似的,气得咬牙拔刀。 “大将军的人,你们也敢瞎咧咧?不要命了!” 几个士兵吓出一身冷汗。 — 敖七拎着从伙房捡来的几根猪骨头,丢到鳌崽的竹兜里。 “便宜你了。” 鳌崽闻了两下,嫌弃地别开脸,舔爪子。 “它不是狗,不啃骨头。”冯蕴将猪骨捡起来,用盐腌起来,照常放到她的小驴车里。 敖七伸长脖子往里看,想知道里头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 冯蕴拉下帘子,冷不丁塞一块东西给他。 敖七低头一看。 好乖乖,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牛肉。 辛香辛香的,馋得他直啜舌头。 “我拿去孝敬大将军!” 冯蕴:…… 没出息的东西,真是一点没变,仍把裴獗当神来敬重。 看着敖七喜滋滋地走远,邵雪晴、林娥和苑娇几个女郎才敢出营帐来找冯蕴打听。 “十二娘在大将军帐前引荐妾等,大将军是如何应的?” 邵雪晴声音娇软羞涩,但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冯蕴面无表情,“大将军没应。” 众姬交换一下眼神,语气更为热络。 “十二娘,我们同是齐女。” “我们同为将军姬妾,理应彼此照顾。” “姐妹们同心合力,得大将军怜惜,那才是出路……” “大将军乃是人中丈夫,我若得他怜爱,来日必定会照拂姐妹……” “我也是。” “我亦如此……” 听着众姬争先恐后地表明心迹,冯蕴目光有些复杂。 什么人中丈夫?私下里就是一头不知节制的蛮牛,恨不得把人弄死才甘心的。她们要是知道这个,只怕就说不出这些话了…… “十二娘,下次拜见将军,可否带妾一起?” 大着胆子要求的,是邵雪晴。 二十美姬中,她身份最高,是安渡郡丞家的四娘子,虽是庶出,但她自问除了冯家女,就数她最有资格侍奉大将军。 只是大将军没有召见她们,其他将领也不敢开口去要人,她们在营中身份尴尬,又做不到冯蕴那么从容,无时无刻不在担忧中度过…… 等待尘埃落定的日子,比在尘埃中更为煎熬。 “十二娘,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冯蕴突然弯腰,从小驴车里拖出一只血淋淋的小山鸡。 “谁会扒毛?” 众姬惊诧,好半晌无人回应。 处理死鸡扒鸡毛,那不是仆妇干的事吗?她们是艳容玉色的美娇娘,哪里会做粗活? “没有人会吗?”冯蕴又问。 “……” 众姬盯住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冯蕴将山鸡交给小满。 “处理干净,炖好让你姐给大将军端去。” 众姬:…… 冯蕴不看众姬表情,让大满把锅子烧旺,切点姜片,等鸡洗净剁好,文火慢炖,差不多了再将山里寻来的几朵鸡枞丢进去,煮得汤汁金贵,极尽鲜美,这才捞起来,盛到自家带来的白釉莲子罐里…… 小满只有十四岁,大满十六。 姐妹俩生得像,性子却差很多。 小满天真直率,大满却有自己的小心思。 上辈子她对裴獗是真心倾慕的,甚至为了裴獗不惜背叛她,将她给萧子偁写信的事报告裴獗,导致她的书信被截,让裴獗狠狠收拾了好几次…… 主仆一场,那就成全她一番心意吧。 至少大满心甘情愿地侍奉裴獗,她也不算妄做恶人。 当然,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大满眉宇间与她有几分相似。等裴大将军心满意足,就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各位请回吧。” 看众女眼巴巴盯着自己,冯蕴扯扯嘴角。 “给了机会,是你们不要的。” 众姬又是气恨又是后悔。 如果知道冯十二娘存的是那样的心思,别说扒鸡毛,便是硬着头皮啃活鸡她们也愿意呀…… “十二娘。” “好姐姐……” 林娥讨好地凑上来,要拉冯蕴。 冯蕴刚一皱眉,鳌崽便利索地跃起,吼一声就朝她扑了过去,一条土黄的小影子,杀气腾腾。 撕啦一声,林娥的衣角破了。 尖叫声没有落下,几个人便吓得跑回营帐。 冯蕴笑着拎回鳌崽,抱在怀里美美亲了一口。 “别怕!姐姐定会护你周全,但你切记不可随便伤人,知道吗?” 鳌崽小脑袋贴着她,轻轻地磨蹭,乖巧得很。 就好像方才大耍威风的凶凶怪不是它一样。 · 晚上大满送鸡汤去中军帐,一直没有回来。 小满坐立不安,慌得直掉眼泪。 谁不知裴大将军嗜血好杀的恶名,狠起来那是要吃人的,她不知道姐姐是留下来侍奉将军了,还是被打杀了…… 营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小满哭红了眼睛。 “怎么办?十二娘,我阿姐会不会被大将军吃掉了……” 冯蕴说:“吃了才好呢,就怕他不吃。” 小满惊恐地看着她。 阿楼也愕然抬头。 气氛无比古怪。 他们在府里就听人说过…… 十二娘打小就不正常,发起疯来六亲不认…… 不会又发病了吧? “十二娘……” 阿楼想说点什么,还没来得及,林娥就哭哭啼啼地跑了过来,跪伏在地。 “救救妾,救救妾啊……” 冯蕴不应声,林娥抽泣着说清原委。 方才她和苑娇勾引并买通守卫,偷摸着过去,想给大将军自荐枕席,惹怒了大将军。 “将军斩杀了四个守军……要把我等姬妾全数充入大营,犒赏六军……” 第8章 英雄气粗 冯蕴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从安渡城出来进入敌营那个时候,她们就应当对自己的命运有准备的了。 但在冯蕴的记忆里,前世裴獗收了她以后,就将林娥等姬妾都赏给了有军功的将领,大多数人的下场还是好的,有的很得宠爱,有的生下孩子,衣食无忧…… 看来是林娥弄巧成拙,改了这世的命数。 她太傻了,把裴獗当成玉堂春里那些纨绔公子,以为有几分姿色就能靠近。裴獗多谨慎的人,要是个美姬他都收,早不知被宿敌杀死多少回了。至少上辈子,她跟着裴獗那几年,裴獗身边就只有她一个…… “十二娘,你我都是齐人,当守望相助……” 林娥慌得脸都白了,趴伏在地上肩膀颤个不停,“是妾不好,妾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贵女,妾,妾掌嘴,十二娘大人大量,不要与妾计较……” 她说着便抽打起了自己的脸。 冯蕴失笑,“我又不是草船,不用往我身上放箭。卿方才正该在将军面前多哭几声,多打几下,得将军怜爱……” 她表情平静又温和,不见半分恶意,可说的话比刀尖还利。 小满看林娥痛哭流涕,也跟着慌得掉泪,“女郎,我阿姐会不会,会不会也出事了?” 冯蕴看了看火光照耀下的营地,想了想,唤来阿楼,“去中军帐前问问,大将军赏我的仆女大满,为何还没回来?” 阿楼拱手道:“喏。” 他匆匆消失在冯蕴的视野里,不一会儿工夫,就被敖七拎着胳膊带回来了。 “大将军有令——” 敖七丢下阿楼,沉着脸朝冯蕴抱拳道:“安渡郡太守献美,拳拳真心,当物尽其用。除冯氏阿蕴寻粮有功,免去劳役,其余姬妾一律充入营房,犒赏将士,以抚军心。” 说罢,他看着小满和林娥,头一摆,“都带走。” 一群兵士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拿刀的拿刀,拿镣铐的拿镣铐,不仅要将小满和林娥等人带走,跟同营地里的其他姬妾一个也不放过。 几乎瞬间,营房里哭喊声震天。 小满吓得花容失色,在两個兵士的拉扯下尖叫不止,林娥更是瘫坐在地上…… “十二娘,救救仆女……” “女郎救命啊!” 恸哭声悲凉又心酸,在这个世道,女俘的命不比牲口贵重。 冯蕴轻抚鳌崽的背毛,不让它躁动不安,双眼则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众姬被兵士拉出来,拖着,拉着、拽着,听他们哀求,呐喊,迟疑许久才出口。 “敖侍卫,带我去见大将军吧。” 她轻言软语,好像并没有受到惊吓。 敖七略带轻蔑地哼了一声:“女郎还是不要去得好,大将军饶过你,你就偷着乐。再凑上去为他人求情,就不识时务了……” 周遭全是嚎天喊地的哭喊,敖七有点不耐烦,可他吃过冯蕴的东西,嘴短,也不舍得这个如花似玉的女郎香消玉殒。 “女郎便是去了,大将军也不会见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会。”冯蕴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将军等着我去求他呢。” — 裴字旗在夜风里招展。 中军帐里,裴獗身着轻甲,手提辟雍剑,正准备离营。 侍卫叶闯进来禀报,说冯蕴求见。 裴獗停顿一下,没有出声。叶闯以为将军会勃然大怒,连忙拱手告罪,不料,裴獗将头盔取下放在桌案上,抬手示意他一下,又端坐回去。 叶闯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属下领命。” 界丘山大营多雾,夜里周遭灰蒙蒙的,唯有中军帐的光线最亮。 冯蕴走入大帐,不长的距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上辈子她也是这样一步步走入裴獗大帐里的,那时的心跳得比现在更快,恐惧比现在更多…… “冯氏女,见过大将军。” 忽略那一束冷漠的目光,冯蕴略略低头行礼。 没有得到回应。 裴獗一如既往少言寡语,唯有冷眼杀人。 冯蕴主动道明来意,“将军,我来接我的仆女大满,她来中军帐送鸡汤,没有回去。这是将军赏我的人,将军一言九鼎,不会不算数吧?” 她低着头。 裴獗只看得见一截雪白的玉颈。 “近前来。” 熟悉的声线,比以前更冷,更硬。冯蕴下意识抬头朝他看去,视线在空中相撞,她喉头一紧,只觉喝得厉害,又迅速低下去,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盈盈一福。 “请将军宽恕,我的仆女想是不懂事,开罪了将军……” 裴獗若有似无的哼了声,又好似没有过。 营帐就那么沉寂下来,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裴獗慢慢起身,朝她走过来。 盔甲摩擦出的轻微响动,在空寂的大帐内十分清楚,冯蕴就像数着自己的心跳一般,数着他走近的步伐…… 裴獗身量极高,目光从上打量她,有天然的优势和威压。十七岁的冯蕴不算矮,却只及得上他的肩膀,体格的悬殊,让她感觉到危险,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 裴獗停下来,问她:“你当本将是什么人?” 那双眼极冷,深如黑潭。 冯蕴思量着回答,“我当将军是大英雄。是那种从来不会欺凌弱小、无辜、妇孺的……盖世大英雄!” 裴獗:…… 江淮五镇的人眼里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阎王,硬生生让她吹成盖世英雄,大概是裴獗也没有想到她这么能口是心非,一时竟是无言。 冯蕴松了口气。 裴獗杀人不喜欢绕弯子。 这么有耐性倾听,小命是保得住的。 更何况,她这句话半真半假吧。 裴獗确实恶名在外,上辈子欺负过她,但他们在一起从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关系,裴獗没有许诺过什么,只是不爱她而已,比起萧三,他不算君子,但行为算得上坦荡许多,在一起那三年对她也不错,给过她不少快乐,某些方面还是值得夸赞的。 至少现在,冯蕴认为犯不着跟他翻脸。 “若非崇敬将军,我怎会自荐谋士?明知将军厌恶齐女,又怎会将心爱的仆女拱手相赠?只因我相信将军为人,光明磊明,铁血丈夫,不屑小人行径……” 高帽子一顶接一顶,她说得像真的一样。 谁让裴獗就吃她这一套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冯蕴相信裴獗还是那个裴獗,偶尔也能听进去几句谄媚的话…… 裴獗面色不显,眼神睨着她看不出情绪,但似乎是受用了她的恭维,转身走回案前坐下,望向那个白釉莲子罐,“喝了它。” 这是大满送过来的…… 鸡汤在这里,人在哪里? 冯蕴慢慢走过去。 桌案稍矮,她不得不半跪下来捧起白釉莲子罐。 “将军是怀疑鸡汤里有毒,还是对我的仆女不满意?” 裴獗冷眸滑过一丝嘲弄,“这么想让我满意,何不自己试试?” 冯蕴心跳一乱,好像有什么情绪被裴獗捏入了掌心。 她故作艰难的一笑,“小女子怕是没这个福分了……” 裴獗垂下眼皮,好像不耐烦听她,“喝!” 这是命令的语气,不容她抗拒。 冯蕴将罐里的鸡汤盛出一碗,含住边沿慢慢饮下。 娇生惯养的女郎,一身细皮嫩肉,委屈又脆弱,吞咽时玉颈无声而动,眼睫在火光下轻颤,自有一段撩人风姿…… 裴獗清冷的目光一掠,那些习惯压抑在深处的欲望便汹涌而至,只差一道破茧而出的门,便会倾覆他所有的冷静…… 该吃药了。他想。 “将军,我喝不下了……”冯蕴不知裴獗在想些什么,也不怎么在乎,继续装腔作势,“原是诚心奉汤献美,一心想为将军效劳,不想却惹来怀疑……谋士难为啊。” 裴獗看了眼她眼里的红丝,“下不为例。” “喏。”冯蕴低头行礼,声音未落,就见裴獗倾身拿过那个她刚喝过的碗,将罐里的鸡汤倒进去,当着她的面,一仰脖子便大口大口地喝。 裴獗有一截挺拔的喉结,喝汤时顺着吞咽而滑动十分惹人。冯蕴甚至知道他那处极是敏感,轻轻吻上去,便会叫他喘息发狂…… 夜色尽头,营帐里耀映的火光调皮地将两个影子贴在一起,带来一种错位的亲密,好像娇小的女郎偎入了将军的怀抱,无声缠绵…… 冯蕴在久远的回忆里拉扯,看得专注,忘了身在何处。裴獗在放下碗的瞬间,发现地上的影子,仿佛被呛到,飞快放下碗直起身来,冷着脸凶她。 “往后再自作主张,概不宽恕。” 冯蕴回神,窘了一下,“是汤不好喝吗?” 裴獗没给好脸色,面无表情地道:“你以为送几个姬妾,便能讨好我?” 这是冯蕴今生与他相见以来,裴獗语气最平和的一句。 冯蕴有点想笑。 原来裴将军不仅怀疑她让仆女送汤别有居心,还以为林娥和苑娇这些人都是她的安排。 怪不得会大发雷霆,他再是急色,也不愿意被人当成种猪呀。 冯蕴连忙赔罪,“妄猜将军喜好,我的不是。但众姬对将军也是一片真情,不如……” 裴獗神色一冷,冯蕴马上见风使舵,换个说法,“不如将军直言,我要如何才能做你的谋士?” 裴獗的视线扫过她的表情。 认真,但虚伪。 他冷声问:“你说发过毒誓,若以色侍人如何?” 冯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那天在中军帐里说的那句发毒誓的话,于是莞尔而笑。 “若违此誓,我男人必不得好死!” 两人视线交错间,冯蕴看到裴獗的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熟悉的危机感陡然升起,那瞬间,她心跳加快,却听到裴獗清晰而冷漠的命令。 “敖七!” 第9章 鹿茸进补 敖七进帐,看看神色怪异的两个人,一脸怀疑。 但裴獗明显无意多说,拿过桌案的头盔,面无表情地从冯蕴身边走过去,冷淡得没有一丝情绪。 “带去领人。” 敖七对舅舅的脾气不陌生,拱手应下,“喏。” 冯蕴没说什么,目光追随那个背影消失在营帐,僵硬的身子才算是活络起来,好像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长长吁一口气,朝敖七福身行礼。 “有劳敖侍卫。” 敖七哼声,“将军对女郎真是偏心。换了他人,犯两次军规,少不得要挨三十军棍的。” 冯蕴:“我何时犯了两次军规?” 敖七飞快睃她一眼,“一送吃食,二送姬妾。” 冯蕴愣了下,笑而不语。 敖七:“将军素来与将士同饮同食,不开单灶,尤其厌恶往他房里送人,女郎可真会犯忌讳……” 又瞥冯蕴一眼,不满地道:“也不知女郎哪里好,竟让将军再三宽容。” 冯蕴犹豫着停下来,仰脸盯住他看,“敖侍卫不知道吗?那再看看,看仔细些可好?” 敖七忽地撞上她黑亮的眼睛,一个对视,耳根都烫了起来,脑子里无端生出千丝万缕的勾缠,搅得心乱如麻,赶紧扶着刀走开,仿佛背后有鬼在追。 少年郎的狼狈看入冯蕴眼里,不免好笑。 毛头小子跟她斗! 再不济,她也活两辈子了。 · 大满被押扣在侍卫营里,蹲在地上像只兔子似的,红着眼睛,不敢多看冯蕴一眼。 冯蕴不多话,将她带回营帐。 小满和另外两个仆女已经回来了。 逃过一劫,几个女子又哭又笑。 只有冯蕴默声不语,一直等敖七的脚步声远去,她才不动声色地将那個从中军帐带回来的白釉莲子罐,推到大满的面前。 “尝尝看,这鸡还是不是那味。” 大满扑嗵一声跪下,“女郎罚我吧。” 冯蕴笑:“你错在何处?” 大满羞愧地低垂着头,神情狼狈,“出城前,府君再三交代我和小满,要护卫女郎周全……仆女蒿草之姿,出身贱微,心知难讨将军喜爱,这才自作主张,将鹿茸粉末融在鸡汤里……” 冯蕴冷哼,“你也太小看裴獗。” 要是区区一罐加了鹿茸粉的鸡汤,就可以让裴獗失去分寸,那他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将军吗? “愚蠢!” 小满听不懂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不知所措地看着冯蕴。 “女郎,阿姐……这是怎么了?” 文慧和应容都在边上,拉了拉小满,摇头示意她不要吭声。 冯蕴却不避讳,慢条斯理地道,“鹿茸补肾壮阳,生精益血。你说你阿姐做了什么?” 又转头盯着大满,“我是让你去送汤,不是让你去送贱!” 大满身子抖了一下,瞬间生出一种不认识她的错觉。 这还是太守府那个木讷温吞的冯十二娘吗? 她心下惧怕,身子跪伏下去,“仆女错了,仆女不该擅自主张……可仆女这么做也是为了女郎啊。你我主仆身在敌营,生死未卜,若我侥幸讨得大将军欢喜,从此女郎便不用在这臭气熏天的营房里受罪了……” 冯蕴沉默一下,“你走前,我怎么叮嘱你的?” 大满喉头像被卡住,不敢看冯蕴的眼睛。 “女郎让仆女……谨慎行事。若将军看得上我,我便留下,在帐里好生侍候……若将军无意,不可自讨苦吃,曲意逢迎,行引诱之事……” “那你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冯蕴将那把她从安渡郡带来的小弯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摩挲着刀刃,极为珍爱的样子。 大满将头磕在地下,吓得瑟瑟发抖。 冯蕴眯眼,“说。” 大满嘴唇嗫嚅,双颊绯红,说不出话来。 小满哭泣着跪下,“女郎,你饶恕阿姐吧……” “起来!”冯蕴沉着脸将弯刀一掷,贴着大满的额头摔落在地,吓得她失声尖叫,跪爬过去抱住冯蕴的腿。 “女郎饶命,女郎饶命!仆女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冯蕴神色不变,“在我跟前侍候,背主是万万容不得的。” 大满失神地瘫坐在地,流着泪抽搐下嘴角,“女郎,你当真忍心要仆女的命吗?仆女以前在府里……只因眉眼与女郎有三分相似,便被陈夫人处处挫磨,仆女也是苦命人啊。” 小满听罢,跟着泪流满面地求情,“阿姐有错,但阿姐起心是好的呀女郎……” 冯蕴的指节在膝盖上拂了拂,平静地道:“不用害怕。我救她回来,就不会再杀,但伱们听好了,机会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大满呜咽着,用力磕头。 冯蕴倦怠地别开脸,“歇了吧。” — 这个夜晚注定难眠。 营里的巡逻兵,偶尔会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合着夜风掠过的呜咽,轻而易举便让冯蕴陷入漫长而幽远的思绪。 经了上辈子,冯蕴不认为自己还是什么贞节烈妇,更不会妄想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为谁人守贞。裴獗生得俊朗无匹,手握重兵,眼下也可护她平安,原本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 晋国临朝太后李桑若的心上人,心尖尖上的人,睡他就是一个大火坑,她嫌麻烦。 而且,她今生要的不是这些。 更不想再挖空心思和别的女子去争夺男人那一点点随时会收回的宠爱。 也是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她对李桑若才有了重新的认识。 一个年轻的后宫女子,在群狼环伺中,要扶持年幼的儿子登基,要以皇太后之名临朝称制,没点拿捏人心的本事怎么行? 有这样的本事,李桑若要什么又不该有呢? 裴獗拼死拼活征战在外,马蹄踏过白骨累累,不就是为了保她母子的江山吗? 他爱呀! 冯蕴在暗夜里失笑。 让那算命先生的十四字箴言去死吧! 她为什么要红颜薄命?她为什么不能在众叛亲离后,将女俘生涯走出除了侍寝以外的康庄大道? 她为什么就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许是想得太出神,听到寂夜里有人高呼“叫濮阳医官速来”,她才回神。 濮阳医官是指濮阳九吗? 营里大半夜叫他来,不会是大满那一罐鹿茸坏事了吧? 罐里的鸡汤,她只喝了小半碗,剩下的全进了裴獗的肚子。 冯蕴起身,想绕过睡在门口的仆女,蹑手蹑脚往外走…… “女郎?”小满迷迷糊糊睁眼。 “嘘……”冯蕴摇头示意她噤声,“我出去看看。” 第10章 投桃报李 寒山鸦静。 冯蕴出来,正好对着练武场那一片月色。 裴獗不知练了多久,汗水布满了精赤的上身,那鼓起的肌肉线条,好似蕴藏着巨大坚韧的力量,在氤氲月光下,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野性。 他精准,迅速,身姿腾起如雄鹰捕猎,一柄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在练兵场的巨石上,挑出火花四溅…… 这月色! 真是令人脸红心跳啊。 “嘶……”低低的抽气声从背后响起。 冯蕴回头,看到小满和大满缩在帐边,瞪大眼睛盯着她…… 不,越过她盯着练兵场上的裴獗。 要坏事!冯蕴心里一惊。 果然见那人身姿骤停,似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扭头朝这边看来…… 汗珠顺着他的眉宇滑下。 黑漆漆的眼,又凶又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寒。 冯蕴有点庆幸,她这边没有光。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裴獗。 裴獗看不见她们。 停顿片刻,练武场边有火光移动,想是濮阳九到了,裴獗将长枪插到兵器架上,披上外袍回营,只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 冯蕴松口气,瞪一眼大满和小满,捂着心跳,平息良久才回去继续做梦。 中军帐里,濮阳九注视着灯火下裴獗那双赤红的眼睛,吓得差点掉头就走。 “妄之这是吃人了?” 裴獗斜靠在坚硬的桌案上,一条腿绷起,豆大的汗珠从坚毅的下颌滚落,气息久久不能平静…… 粗涩低喘。 眼里是杀人的狠意。 濮阳九蹲下来为他切脉。 “阳盛至极,应是服用了温补之药!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再三叮嘱,不可进补吗?你都多得存不下了,还补什么?” 裴獗抿唇看他片刻,“不慎受小人愚弄。” “竟有此事?”濮阳九一脸不可思议,“谁人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说出名讳,我愿三炷清香拜他为师!” 裴獗冷下脸,眼中的烦躁快压不住了。 见状,濮阳九想到什么似的,眼窝有笑。 “是那冯氏女郎?难怪……” 他在中京便是个风流医官,十里花场玩得多了,恨不得手把手的教他。 “有艳福不享,是要遭天谴的。你长得可半分不输那些个擦脂抹粉的……” “濮阳九!” “冒犯了冒犯了。”濮阳九摇头悄笑:“这样好的月色,本可吃些好的,偏要吃药……罢了罢了,先泡个澡,再行针灸吧,解决了你也好痛快睡一觉。” 听他啰嗦,裴獗不耐的皱眉。 “快些滚出去!” “嗯?过河拆桥?”濮阳九一时没反应过来。 “要留下一起泡?”裴獗反问。 “不必不必,你自便、自便。” 濮阳九见鬼似的变了脸色。 然后弯腰一个揖礼,走得风快。 营里洗澡不够痛快,濮阳九曾不知死活地跟裴獗一起下过河……那唯一的一次经历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和伤害,濮阳医官的引以为傲在裴大将军面前小巫见大巫,从此再不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 天一亮,敖七便在帐外等待。 不远处,十六個姬妾哭哭泣泣地坐上平板车,不知要拉到哪里去…… 敖七看她气色不错,上前拱手,“恭喜女郎。” 冯蕴欠身还礼,“是将军同意我做谋士了吗?” 敖七没有料到她还惦记这事,无趣地抱着腰刀,神情不太好看,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像没有睡醒。 “北雍军大营里不留女子。为免动摇军心,大将军有令,将女郎送往安渡郡府,至于她们……” 说罢撇了撇嘴巴,轻哼一声,“自求多福吧。” 冯蕴没有意外。 裴獗治军很是严格,但这么着急把她们都送走,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他要备战信州了…… 裴獗和萧呈之间,早晚会有一场恶战。 出营的路上,冯蕴再次受到将士们的瞩目礼。 无论她和裴獗怎么想,在北雍军将士的眼里,大抵坐实了她是大将军的姬妾。 — 驴车落地安渡郡太守府,冯蕴打开帘子,还没来得及看清门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就跌跌绊绊地冲过来,抱住她扑簌簌掉眼泪。 “十二娘哟,老仆的十二娘哟……” “阿婆……”冯蕴轻拍她的后背,很缓,声音很轻,心里却如潮水奔腾。 韩阿婆是冯蕴生母卢三娘的奶娘。 她一手奶|大卢三娘,又一手带大冯蕴,是冯蕴当亲人看的老人。 上辈子韩阿婆死在安渡城的大牢里。尽管冯蕴曾哀求裴獗放她一条生路,但裴獗多狠,她们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如今阿婆又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叫她如何能不激动? “别哭,阿婆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韩阿婆也没想到和自家女郎还有活着相见的一天,上上下下打量着冯蕴,眼泪淌得串珠子似的。 “回来就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你阿父不做人啊,把亲生阿女往火坑里推……” 她看一眼扶刀而立的敖七和几个侍卫,又稍稍压低声音。 “女郎在那边……没吃苦头吧?” 冯蕴轻轻摇头,“阿婆,我们回屋里说话。” 主仆二人牵手入府。 冯蕴发现,太守府里除去被冯敬廷焚烧的库房、书房和前堂议事的公房,其他地方都保持着原样。 尤其她的闺房里,跟她离开时没有半分差别,衣服、摆件都放在原本的位置,一应如故,岁月静好,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敌军入城的变故。 冯蕴和韩阿婆坐下叙旧,听她说起北雍军入城那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不由唏嘘。 “阿婆,你怎会在府里等我?” “是牢差送老仆回来的,那时老仆就猜到……”韩阿婆盯着她,眼泪突然淌得更厉害了,拿帕子抹了又抹,仍是止不住,抽抽泣泣的道:“十二娘貌美,能救阿婆,只怕是,怕是已落入那阎王的魔爪了。” 魔爪?冯蕴眨下眼睛,用手指抚平韩阿婆的乱发,借以忍住笑意。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和阿婆都还活着,活着便有希望了。” 韩阿婆听她说得云淡风轻,这才仔细观察眼前的女郎,发现了那些被她忽略的异样—— 女郎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变了。 可人还是那人,除了眼睛更黑更亮,表情更从容,又说不上差别在哪里。 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有变化也是寻常。 韩阿婆说服了自己,喜滋滋沉浸在重逢的欢愉里,让冯蕴歇下,自己去煮茶。 敖七便是这时找过来的。 他似乎还在计较冯蕴之前逗他的事,不满地拉着脸将一份名册递给冯蕴。 “大将军说,太守府旧人,交由女郎处置。” 冯蕴接过来察看,目光流露出一丝惊讶。 名册上是没有来得及跟冯敬廷南逃的太守府属吏和下人。他们不是冯敬廷的心腹,也算是被冯敬廷和陈夫人抛弃的人。 上辈子这些人和韩阿婆一样,在冯敬廷南逃后,被下到安渡郡府狱,悉数杀害。 死去的人,全部都还活着。 上辈子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现在也发生了。 显然现在的裴獗更高看她一眼。 冯蕴沉默片刻,挽袖磨墨,写一封书信交给敖七。 “劳烦呈禀大将军。绝密!” 说她是投桃报李也好,当投名状也好,信上她明确告诉了裴獗一个惊天大阴谋。 萧呈要反! 集结南齐五十万兵马抵抗北雍军,只是他计划里的序幕。 安渡失守、借机举兵,联手她那个做尚书令的大伯冯敬尧,逼迫无能的祁帝萧珏退位,才是萧三郎真正的目的,也是冯萧联姻最大的利益点…… 那个日子,就在立秋那天。 敖七离去后,冯蕴跪坐在窗前的蒲席上饮茶,看院里梧桐在微风里摇摆,听韩阿婆数落冯敬廷和后母陈氏,思绪不知不觉被带到了淮水的另一边…… “萧郎,我来给你添堵了……” 一定要像前世那样,稳稳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呀。 她想,亲手夺他的江山,踢他的龙椅,比看他输在萧珏那个沉湎酒色的昏君手上,肯定要痛快许多吧? 第11章 太后之手 次日大晴,冯蕴准备去府狱里走走。 她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人,裴獗的恩赏肯定是要受的。 但是…… 府里的旧人前世都死得很早,很多人的长相和名字在记忆里都已模糊不清,更不记得他们秉性如何,哪些可以收为己用,哪些是陈氏的帮凶…… “看看再说吧。”冯蕴想着,让小满来替她梳妆。 那天离府,她穿得朴素寡淡,今日心情大悦,换上直裾深衣,雅雏色流仙裙,世族贵女的气质和风华便整个绽放开来。 眉香阁外,敖七在等待。 看着走近的女郎,呼吸情不自禁地屏紧。 冯蕴欠身行礼,“有劳敖侍卫带路。” 敖七还个礼,脸颊火辣辣的,有点心不在焉。 府狱就在郡府的西南角,并不很远,但敖七嗅着那一股淡淡的幽香,觉得这是他走过最为煎熬的一段路。 他不是没见过美艳的女子,但冯十二娘很是不同。不敢对视,不敢靠近,不敢亵渎,与她相处浑身肌肉便不听使唤地绷紧。昨天夜里他甚至热血上脑昏了头,做了个与她有关的梦…… 这很危险。 敖七很想早点回营,离开郡府,离开可怕的冯十二娘…… “站住!”一声厉喝,打断了敖七的胡思乱想。 抬头一看,府狱到了。 两个守卫将走在前方的冯蕴拦下来。 “做什么的?” 敖七突然生出不悦。 冯家女郎岂是随便哪個阿臜可以给脸子的? 敖七掏出腰牌,“奉大将军令,府狱提人。还不快前头领路!” 这个世道,手底下有几百上千号人就敢扯上旗号自称将军,天底下的将军数不胜数,但一品大将军,整个大晋朝只有一个。 守卫看着敖七桀骜的眼神,赔笑两声,表情慌张地回头—— 门开了。 里间走出一个内侍模样的白面无须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神情阴郁,走路慢条斯理,带着几个侍从,盛气凌人。 “太后殿下旨谕,安渡郡府狱一干人犯,全数押往中京问罪,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高亢尖哑,听得人很不舒服。一双打量冯蕴的眼睛,更是不怀好意。 “你就是冯氏娇娘?” 两世为人,冯蕴已经很会看人脸色。 这个内侍她见过,李桑若跟前侍候的,姓方,前世他便多次给冯蕴难堪。显然,这辈子也没很讨喜。 冯蕴微笑揖礼,“正是许州冯家女,见过公公。” 她的姿态非常端庄,礼仪规矩一看便是世家大族里教导出来的,让人拿捏不到错处。 看着世家女郎沦落至此,方公公眼里的鄙夷几乎不加掩藏,“听闻你有宠于大将军?谄媚蛊惑,使得将军屡屡为你破例?” 冯蕴略微意外。 李桑若这就沉不住气了? 前世她刚到裴獗身边侍候的时候,这位临朝太后是没什么反应的。 这次裴獗没有碰她,却派心腹送她回安渡,又把太守府的人赏赐给她,分明恩典更重。 所以,李桑若这么着急出手,是怕裴獗对她走心? 妇人果然不能有情,不然如李桑若这般权势登天,也会不自信。 冯蕴心里感慨一下,很是平静地道: “大将军是何许人也?岂会被一介女子迷惑?公公这话,是在侮辱将军,还是在侮辱太后?” “放肆!”方公公被她回呛,脸色难看至极。 “冯氏女,你一个低贱的姬妾,竟敢质疑太后殿下?” “我是在质疑公公。” “质疑咱家就是质疑太后殿下!” “公公打我的脸,就是打将军的脸。” 冯蕴理直气壮的话,让方公公心里一凉,不由多看她几眼。 这女郎胸满腰细,高挑柔韧,风姿气韵尤为动人。 更绝的是,她身段看似端庄,其实内媚暗藏,是男子最爱的那一种高贵尤物,一看便生占有之心。 去势的公公也是男子,他惊讶地发现,此女比他在宫里十余年间见过的所有妃嫔都要勾人。 要出大祸了! 来安渡前,他还以为太后疑心过重…… 如今一看太后就是太后,有见地。 这样的妖精不除,只怕裴大将军要拱手让人了。 方公公正了正神色,添了几分狠意,“既然冯氏女不识好歹,那就一并押回中京,听候太后殿下发落吧。” 他挥手便招呼侍卫前来捉人。 然而,两个小黄门将将围上来,敖七便从斜刺里拔刀出鞘。 一言不发,直接砍杀。那闪电般的速度,将来不及避让的小黄门一刀扎透,捂着胳膊惨叫出声…… 接着,敖七将冯蕴拉到身后,长臂抓住另外一人,回手便推向方公公,撞得他踉跄后退,在门栏上发出杀猪般的痛呼。 “大胆!敖侍卫敢抗命不成?” 敖七哼声:“在下奉的是大将军的命令。” 方公公被撞得怒火中烧,“咱家今日偏要将人带走,你待如何?” 敖七将佩刀抬高,指着方公公的脸,横挑过去,“要你狗命!” 那是一柄细长的环首刀,刀背厚实但刀锋尖利,在战场上饮过血,杀人时没有半分犹豫,又稳又准,恰到好处地削去方公公的一撮头发,又不会致命。 “敖七!” 方公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抚住头皮,看着鲜血从指缝流下来,吓得当场结巴。 “你,你眼里有没有太后,有没有王法了?” 敖七皱眉看一眼他心爱的佩刀,大概觉得晦气,不高兴地在方公公身上擦拭几下,神态狂妄至极。 “大将军主政安渡郡,大将军的话就是安渡郡的王法。” 方公公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心里恨得要命,却又无奈。 裴獗的那群侍卫,一个个好勇斗狠,人命在他们眼里,如同儿戏,惹急了真是说杀就杀。 且如今乱世当头,皇权未必大得过兵权,即便是太后和丞相,也要顾及裴獗的脸色。 更何况,太后对裴獗情根深种,要是闹得太难看,倒霉的还是他这个出气筒。 方公公看了看血淋淋的手掌心,松开咬紧的牙槽,换上个笑脸。 “咱家奉命办差,还请敖侍卫高抬贵手……” 敖七翻个白眼,一副“我管你死活”的狂傲,只道:“将军治下,就得按将军的规矩来。我要的人,公公带不走。” 方公公气血上脑,“敖侍卫……” “二位!”冯蕴观战半晌,见火候差不多了,朝敖七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给他顺了顺毛,这才弯腰朝方公公行个礼。 “小女子有个折中之法,公公不妨听听?” 方公公正是进退不得,闻声便道:“你待何如?” 冯蕴道:“太守府的人,我带走一部分,留给公公一部分,你和敖侍卫都好交差。” 她语气轻缓,姿态柔和,说的话却有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 府狱里光线昏暗,地面潮湿,散发着霉变的气味。 这里如今关押着的,大部分是曾经治理这座城池或是看守府狱的人。来不及逃走的官员,属吏、守军,家眷,将牢舍填得满满当当。骂的,啐的,求的,哭嚎的声音,在阴气森森的牢狱里,如地府幽冥,分外恐怖。 冯敬廷烧毁粮仓,诈降潜逃,他们惨遭横祸,成了替死鬼。 因此看到冯敬廷的女儿,自然痛恨之极。 冯蕴从中走过,神情淡漠。 她不是菩萨,救不了那么多人,这是战争的惨祸,无论多少愤怒和仇恨,都只好各归各命。 太守府属吏和仆役关押在丙字狱,男男女女,眼巴巴看着冯蕴走近,一些人惊喜地哭泣起来,而一些往常跟着陈夫人,对冯蕴极尽刻薄的人,则是吓破了胆…… 冯蕴站定,看着牢里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遭此变故,诸位受苦了。我今日来,是接你们离开的。但走之前,有几桩事情,我想先弄个明白……” 众人嘴里应是,眼神齐齐落在冯蕴的身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见到府君的嫡长女,但这双带着笑却寒意森森的眼睛,却十分陌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陈夫人借着娘家的势,与长房暗通款曲,想取我而代之,将冯莹许配萧三郎,有知情者站到左侧。” “陈夫人苛刻眉香阁的人,并纵容仆从欺辱我,有知情者,站左侧。” “陈夫人放出风去,说冯十二娘自幼罹患癔症,言行无状、举止轻浮,毫无闺阁仪态,不堪许配萧三……有知情者,站左侧。” 冯蕴问了许多旧事,语气平和,意图不明。 但她每说一句,就有人站到左边去。 他们心里在想,十二娘要打听这些事情,肯定会细问,他们只要将前主子的恶行狠狠抖落出来,便可以邀功讨好新主子了…… 不料冯蕴问完,点了点人数,只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好了。左侧的人,方公公带走问罪。右侧的,随我离开。” 方公公:“???”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得冷着脸扫一眼冯蕴,招呼侍卫过来押人。 “呜……” 牢舍里哭声大起。 他们这时才明白,冯蕴是在报复,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一问三不知的人带走,哭喊求情,或是诅咒痛骂。 冯蕴不为所动。 这些人要么是陈氏的帮凶,要么是小人。 即使方公公不来,她也不会客气,现在有方公公代劳,倒是省了她的事…… 第12章 整顿旧府 离开府狱,冯蕴状似无意地问敖七。 “囚犯押到中京,会如何处置?” 敖七仍在想方公公那一副吃了苍蝇般难受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喜滋滋地回应。 “以罪行论。该杀的杀,不杀的纳降收编,充入军中补充兵力、修筑工事,或是赠王公贵族为奴……” 冯蕴问:“今日的事,不会为将军惹来麻烦吧?” 敖七没有听出她话里的试探,轻嗤一声,“咱们大晋的皇帝才四岁,太后殿下临朝,对我们大将军那是全然地信任。想当初,要不是将军一力托举,还不知金銮椅上坐的是……” 敖七忽然打住。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再看冯蕴神情自若,好像没当回事,这才摸一下鼻梁换个话题。 “女郎大可放心。太后殿下人美心善,断不会为这等小事让将军为难,更不会听信那姓方的谗言。” 冯蕴侧目,似笑非笑,“太后很美吗?有多美?” 敖七对着女郎清软的笑容,心脏像被重物击中,错愕片刻方才回神,懊恼口不择言,于是赌气般哼哼,“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反正比女郎更美。我们将军帐前,无人不仰慕太后殿下。” 冯蕴问:“你仰慕吗?” 敖七:“当然。” 冯蕴问,“将军仰慕吗?” 这话敖七答不上来,一时有些羞恼。 “与你何干?问那许多。” 真不禁逗!冯蕴知道未来的小敖将军面皮薄,莞尔而笑,款款走在前面。 敖七看着那纤腰削背,喉头奇怪地蠕动一下,大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我怎可拿太后殿下跟一个姬妾作比?罪该万死。” — 仆人带回府里,冯蕴便着令他们下去洗漱干净,再到前厅听训。 半个时辰后,冯蕴稍事更衣走过去。 厅里已经洒扫干净,仆女将茶水放在冯蕴以前在家常坐的下首位置。 冯蕴扫了一眼,面不改色拖着裙摆走到上首的主位入座。 “端上来。” 仆女头不敢抬,“喏。” 将将晌午,天气又阴沉下来,氤氲的光线落在冯蕴瓷白的脸颊上,泛着一层冷淡的光晕,令人不敢多看。 十二娘的气势,竟比府君更胜。 不论她的身份是冯家嫡长女还是裴獗的宠姬,再没人敢轻视。 半晌,人都来了,齐齐整整地跪坐了满满一室。 “自从家君将我献出,焚粮潜逃,我与许州冯氏已无恩情。与你们的过往,也由此一笔勾销。这里没有许州冯氏,只有我安渡冯蕴。” 冯蕴声音温和,说得却坚毅有力。 众人内心唏嘘一声,惶惶不安地揖拜。 “仆等领命。” 一束光从窗户透入。 冯蕴面色沉静地转头。 仿佛看到站在光影里低眉顺眼的冯蕴,也朝她幽幽揖拜下去。 一恍而过的怅然,微妙地滑过心间。 这是重生带来的快慰。 在这样的乱世,男人不一定靠得住,但手下有人、仓里有粮、有钱有拳便可以活下去。 上辈子冯蕴忽略的,这辈子都要重新找回来,她要慢慢打造出自己的钢筋铁骨。 她又道:“往后诸位眼睛放亮一些,手脚勤快一点,与我同心合力,共创家业,我必不会亏待了你们。若有不听号令胡作非为,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众仆齐声拜下:“喏。” 接下来,冯蕴有条不紊地给众人重新分配了差事,又把陈夫人取的一些名字做了更改。 例如,将她以前居住的“眉香阁”改成了“长门院”,“太守府”的门匾和楹联她也着人取下封存,一笔就抹去了旧时痕迹。 府里上下忙碌,洒扫清理,一切井然有序。 但冯蕴想要的消息没有传来,不知裴獗收到她的信,会有什么反应… 再有就是府里添了这么多张嘴巴,口粮是个大问题。 — 冯蕴带到北雍军那辆小驴车拉回来了,但对府里这么多人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府里的存粮被冯敬廷一把火烧了,只剩下一片残垣断瓦,仆人清理了两天,也没找出什么能吃的东西。 连续两日大晴,安渡郡很是燥热。 粟米煮粥照人影,天天吃很败胃口。 但就算这些,也不很多,吃不上几天,阖府上下几十口人都眼巴巴的,指望着冯蕴。 要当家主不容易。 冯蕴早起将秀发一挽,换身男式袍服,便带着几个仆从出了府。 安渡郡是一個南北相交的要道,往南直通齐国,往西是中立国云川,妥妥的军事要塞,所以冯敬廷献城投降,断了齐国最后一根弦,才会逼得萧珏起用竟陵王萧呈。 两国没有开战以前,安渡郡四通八达,有各国商贩往来,很是热闹,百姓也算安居乐业,但眼下光景大为不同。 城里关门闭户,街道上来去的只有士兵,一片萧条。 城外的乡间民舍,更是衰败凄凉。庄稼在暴雨后七零八落地匍匐在地,农舍里不见炊烟,一眼望去,天地荒凉,野猫野狗都没有一条。 “能逃的,早就逃了,无处可逃的,都饿着肚子。这安渡郡啊,再难安渡日子了……” 天下大乱,人相食。乱世之中,饿殍遍地。 冯蕴在库房的废墟下面刨出了不少冯敬廷带不走的钱,成堆成堆的码放着,但没有作用。眼下粮食堪比黄金,钱币也失去了信用,民间要以物易物。 冯蕴坐着驴车逛了很大一遍才回府。 刚走进长门院,韩阿婆便捧着一瓮热气腾腾的兔肉羹进来。那兔丁切得比指头还细,加点米一起煮熟,再撒上几朵葱花,香气诱人。 小满肚子咕噜一声叫开了。 好久没有吃过好的,她馋得咽唾沫,伸脖子张望。 “阿婆,哪里来的兔子?” 韩阿婆笑吟吟的,“女郎前脚出门,鳌崽后脚就叼了它回来,兔子是瘦了些,煮羹却恰恰好。” 她弯腰将兔肉羹盛在一只素釉的白瓷碗里,放在食案上。 “不知鳌崽哪里得来,老仆用银筷试过,女郎安心食用吧。” 白瓷碗里的羹色很馋人,小满年岁小,胆子大,直勾勾看着,眼睛里仿佛要伸出勺子,“小满想替女郎尝尝咸淡……” 韩阿婆嗔她,“贪心奴儿,这是你能吃的吗?” 她慈爱地催促冯蕴,“女郎,趁热吃,免得馋坏了小蹄子们……” 长门院现下也添了人,除了大满小满,还有环儿,坠儿,珠儿,佩儿四个侍女,一个两个都眼巴巴的,热切而渴望。 冯蕴将躲在木榻边舔嘴的鳌崽抱起来,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这才放在蒲席上,平静地在食案前端庄跪坐。 “我想好了,不仅要筹粮,安渡郡还要尽快恢复民生。” 晋齐两国的战争不会永远打下去,安渡郡处于这样优势的地理位置,早晚会恢复过来,要想发家致富,还需早作打算…… 她想得深远,韩阿婆听了她的心思,脸都吓白了。 “女郎万莫胡思乱想,这世道女子求生不易……依老仆看,裴将军肯善待女郎,许一个名分,倒是个好前程……” 冯蕴微笑,“阿婆,我自有主张。” 有什么主张呀?小小一个女郎,还能变出粮食来不成? 韩阿婆看她脸色平静,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自信,很是忧心。 “女郎心性高,将军若不肯给名分,也是过不下去……那不如我们寻个机会,逃回齐国,或去云川客居。以女郎才貌,不愁找不到好郎君……” 说来说去,总要投靠男子才行。 冯蕴知道阿婆是好意,可她前世已经尝够了靠男人怨男人恨男人的苦。 这辈子,她不想把性命再交到别人的手上。 冯蕴默默喝下一碗兔肉羹就不再用了,剩下的全赏了长门院的仆从。 “小满,把阿楼找来,我有要事交代。” 第13章 少年糗事 阿楼眼下是冯蕴跟前的大管事。 一个从前不得府君信重的跑腿小杂役,突然得到新主子的重用,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走哪里都挺着胸脯,恨不得即刻为新主子立上一个大功。 因此,领了冯蕴的命令,他就带人大摇大摆地出府去了。 敖七派人跟踪,发现阿楼去的是花月涧的南楼,一时臊得俊脸通红。 没到安渡郡前,敖七就听人说过,花月涧是安渡郡最大的欢场。 “北楼练女伎,南楼蓄男风。”那时军中几个弟兄玩笑,说他敖七有花月涧南楼里小郎君的龙阳英姿,容色秀美,还被他打了一顿。 敖七得到消息,震惊片刻,便觉得冯十二娘很不正经,但忍不住偷看她两眼,耳根又禁不住地潮红发热,心下更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和尴尬。 他刻意不去想夜里荒唐的梦…… 一心告诉自己,要替舅舅看好她。 冯氏阿蕴只能是舅舅的人。 如此头脑风暴下来,敖七有点坐立不安。午食后,他刚到长门院上值,同住的侍卫叶闯过来了,一边剔着牙,一边老不正经地喊他。 “敖七,你昨晚便溺了?铺上弄的什么?” 敖七耳窝嗡的一声,面红耳赤,恨不得杀人灭口,“你在胡说什么?” 叶闯眯起笑眼,“那你是大夜里在铺上画行军舆图不成?” “你……”敖七热血冲天,上前勒住他便往墙角拖,急得直喘气,“不要瞎咧咧!是我不耐热,出一夜的汗,回头我自会清洗。” 叶闯挤眉弄眼,拿手肘撞他,“小七长成了,想新妇了!” “叶闯!”敖七急得整个世界都快坍塌了,身子绷得极紧,斑驳的光影落在那张红成猪肝色的俊脸上,满满的少年燥气,也满满紧张。 “兄饶了我吧。今日下值,我请兄吃酒。” 解释不成,他开始讨饶。 叶闯猛烈摇头,笑弯了眼睛,故意气他。 “酒是不吃的,小七如此性燥,我要是吃醉了,恐被你下手,贞节不保……” “混账东西,看我如何来撕烂你的嘴……” 叶闯嘻嘻笑着闪躲,冲冯蕴的花窗大喊,“女郎,敖七他……” 敖七气得勒住他的腰,将人按在墙上,便死死捂住他的嘴巴,叶闯笑得疯狂扭动……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墙边推来攘去闹成一团。 恰好这时,左仲从北雍军大营回来了,见状重重咳嗽一声。 敖七和叶闯对视一眼,赶紧松开彼此的胳膊,若无其事地迎上去,“将军可有令来?” 左仲瞥一眼两人的表情,“女郎何处?” 冯蕴正望着窗户出神,听到禀报,放下茶盏请他们进来。 只看一眼,她便蹙了眉头,“敖侍卫病了?” 敖七双颊燥红,慌不迭地拿袖子拭一下额头,左右四顾,“这天好热。” 叶闯憋着笑,差点憋得岔气。 冯蕴发现他二人有古怪,也不多问,只看左仲。 “有劳左侍卫跑一趟,可是将军有消息?” 左仲从袖口掏出一张折叠的黄纸递上。 大晋军中公文普遍使用这种纸,冯蕴前世看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张是裴獗写给她的,顿时生出感慨和新鲜,她耐心观察片刻,才徐徐展开。 “来信知悉。” 简单四個字,一看就出自武将之手。 不是说裴獗写得不好。相反,他笔力遒劲,铁画银钩,很有一种透出纸背的力量,但隔着纸张,仿佛也能感觉到为人的肃杀和冷漠。 冯蕴抬头问左仲,“将军可有别的吩咐?” 敖七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是呀,将军可有交代,我何时回营?” 南齐号称要集结五十万兵马大反攻,大晋即将面临一场恶仗,敖七兴奋得血液都快沸腾出来。他想上战场,不想成日守着一个女郎磨磨叽叽。 左仲顿了下,垂眸道:“将军说,立秋后再来看女郎。” 冯蕴笑了笑。 立秋后,表示裴獗把她的信看进去了。 来见她做什么?左仲没有说,可又什么都说清楚了。 裴獗将她送到安渡来,住在原先的宅子里,又把她的仆人还给她,是为了得到一个谋士吗?当然不。 裴将军馋的是她的身子。 沉睡的野兽在心底咆哮一声,冯蕴的脸颊便隐隐发烫。 不是羞,也不是怒,而是失落。 想她苦心出谋划策,提供这样重要的敌情,裴獗就看不见吗?女子的出路当真只有侍寝一途吗? 冯蕴沉默片刻,让佩儿来磨墨,将以前闲来无事亲手做的梅花木牍从抽屉里拿出一块,挽袖提笔。 “我为贵军筹来粮草,换将军以谋士相待,何如?” 左仲带着木牍离开,敖七三步并两步地小跑出去,跟他拉扯比划了好久,好像很是着急的样子,也不知说些什么,不时回头看冯蕴所在的窗牖。 好半晌又垂头丧气地回来,站在檐下望天,像个盼归的怨妇。 冯蕴推窗,探头问他,“敖侍卫去告我的状了吗?” 敖七双手抱着腰刀,斜眼睨她,颇有些不屑,“女郎敢做,便不该怕人说。” 冯蕴忍俊不禁,“我做什么了?” 敖七脸红:“我说不出口,女郎好自为之。” 唔?冯蕴看他气嘟嘟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 左仲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他还带来了两车粮食。除了粟米,还有上次冯蕴带人挖回来的红竽,全都堆在大门的耳房里。 几个杂役在喜气洋洋地搬粮食,冯蕴看得怔忡。 原来收到别人送的粮,会如此快乐。 那她如果筹到大批的军粮给裴獗,他有什么不肯应的? 天擦黑的时候,跟阿楼出门的常大才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等屏退左右,常大才脸色灰白地禀告冯蕴。 “女郎,楼管事回不来了。” 冯蕴问:“对方有什么要求?” 常大才见主子面色如常,好似早有预料,很是吃惊。 他弯腰行礼,“仆与楼管事去到花月涧,按女郎交代求见主家以物换粮,不料那花月涧主家蛮不讲理,二话不说便将仆等捆绑,不给吃喝拉撒,好一番拷打,说要女郎亲自去领人,不然……” 他仍在恐惧中,摸了摸冰冷的脑门,说得结结巴巴。 “就把楼管事做成肉羹,送、送回府上。” 这是天大的事情、要命的事情,常大才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到楼管事被制成肉羹的惨状,想到花月涧那个神秘而凶狠的主家,双腿发软。 但他的新主子好像并不惧怕,慢条斯理把半盏凉茶喝完,这才准备出门。 “此事要守口如瓶。” 叮嘱完,冯蕴又指向屋中的刻漏。 “半个时辰后,让敖侍卫知晓我的行踪。” 常大才似懂非懂,“喏。” 第14章 云川世子 要瞒过敖七悄悄出府,很不容易。 但巧的是,敖七入夜就和叶闯吃酒去了,剩下两个侍卫见冯蕴闭门入睡,自行退守到长门院外。 冯蕴轻松从后角门离开。 花月涧在北雍军进城前就已关门打烊,整条街上悄无声息,空无一人,从门前行走太过招摇,冯蕴选择了带着大满和小满从临河的后门而入。 门半掩着,一敲就开了。 往里是一个清幽的小院,荷塘翠竹,很得雅趣。 这里是安渡郡最大的欢场,但背后的东家是谁,普通人不得而知…… 冯蕴也是在前世萧呈登基做了齐国皇帝后,领兵北上和北雍军大战三月再和谈休战的时候才知道,促成和谈事宜的人,正是这位中立国云川王的世子淳于焰。 而淳于焰当初就在花月涧。 云川国与晋、齐、西贺三国接壤,对晋、齐两国都依附示好,只称王,不称帝。 淳于焰是云川王室的嫡长子,常年游走于大晋大齐和西贺乃至闽越等小国,与各方交好,可谓占尽了好处。 仆女将冯蕴带上二楼雅榭,弯腰揖礼。 “世子,冯氏女郎到了。” “许她一人入内。”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漫不经心,清朗如泉,余音徐徐。 好听,也凉薄。 “女郎,请!” 仆女撩动帘帷,一股淡香几乎瞬间摄走冯蕴的呼吸。 屋里青烟袅袅,鹅梨帐中香的味道,很是浓郁。 淳于焰慵懒地躺在软榻上,隔着一层垂坠的帐幔,冯蕴只看到一个隐约的影子在里间,广袖宽袍,窄腰半系,瞧不分明…… 还是那个淳于焰啊,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冯蕴微微欠身,“冯氏女见过淳于世子。” 帐幔里传出一声冷笑。 “冯氏阿蕴,不愧许州八郡第一美。” 分明是褒赞的话,可落入耳朵却好似钢针,字字扎人。 冯蕴前世与淳于焰有些不太愉悦的交集,知道这人癫狂,扭曲,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礼数周到但疏离。 “想必世子已知冯氏女来意,我愿以农事要术换世子粟米十万石,宿麦十万石……” “农事要术?”一声嘲弄,好似在说冯蕴自不量力。 帘子无风而动,一个仆从捧檀木托盘半跪在前,轻唤一声世子。帐幔里便探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握住青瓷盏…… 细微的动作优雅至极,冯蕴很难忽略。 若非前世吃够了这人的苦,她只怕也会被勾得心乱如麻。 “世子不用小瞧我手上的农事要术,它可为云川带来成倍的收获,并一改耕作的劣势。从长远计,世子稳赚不亏。” 淳于焰笑了。 “单靠你一张巧嘴便要我二十万石。冯氏女,你这心胸……真是一般大。” 冯蕴深呼吸,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讥诮和羞臊。 青瓷盏轻响一声,淳于焰再度发问:“何人指派你来的?裴妄之,还是萧子偁?” 冯蕴道:“世子明鉴,小女子守着偌大的府邸,几十口人几十张嘴,无粮可用,难以生存……当然,也想以此向裴将军邀功,换得安宁。” 乱世女子,无非为活下去。显然淳于焰清楚她的处境,听了这话似是信了,又问:“云川有二十万石米粮藏于安渡郡,你如何得知?” 这件事,冯蕴上辈子只在事后听了一嘴,并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二十万石粮存在,更不知淳于焰把粮藏于何处…… 这也是她为何试探的原因。 冯蕴低头,淡淡开口,“不瞒世子,是有仙人托梦相告……” “装神弄鬼。”一声冷笑染上寒意。 “桑焦、殷幼。拖下去,杀了。” 冯蕴身上凉了一半。 若说怪僻,淳于焰敢称第一,无人称第二。 他是真的说杀人就杀人,从不手软。 “不要!”冯蕴故作害怕地退后两步,咬着下唇迟疑片刻,摇头喃喃,“阿及,还记得鸡鸣寺的并蒂双生莲吗?” 仿佛一瞬,又似过了很久,才听得帐里的淳于世子清冷的声音。 “你是何人?” 冯蕴答:“莲姬。” 一股寒气无声无息蔓延开来,像毒蛇的信子,凝结在冯蕴的脸上,但帐中人久久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让人怀疑屋子里究竟有没有人。 淳于焰和莲姬的事情,是冯蕴前世得知的。 有一次淳于焰酒后失态,误把她错认成莲姬,追至摇影台,强行脱她的衣服,要查看腰上的胎记,差一点被裴獗斩于辟雍剑下,但他仍然不肯罢手,甚至因此食髓知味,玩出兴致来了,仗着母家与裴獗的表亲关系,跟裴獗斗智斗勇,心血来潮就来纠缠她…… 她猜,自己和莲姬有相似的地方,才会让淳于焰错认,于是为了二十万石粮草和她的未来,豪赌一场。 就算淳于焰不肯相信她,也不会轻易放过寻找莲姬的机会…… 果然,淳于焰笑了,狷狂狠恣。 “脱下衣衫,我看看。” 这话可以说孟浪轻浮,咄咄逼人。 两侧仆从低下头,不敢多看。 冯蕴微蹙了下眉尖,纤细的指节伸向迷楼灰的宽衣,身姿站得挺拔傲人,束腰帛带缓慢散开,垂落在地。 只剩一件雪白的中衣。 淳于焰轻笑,“雪梅不错。” 冯蕴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脸色凝住。 没有女郎不爱俏,在她的中衣领口有几朵交缠的缠枝梅花,含苞吐蕊很是清雅。 这原是体己的小私物,叫男子看去总归是不雅。 但她没声,只当听不见淳于焰的笑。 “为何停下?继续!” 淳于焰似乎心情大好,从软榻慢慢起身。 “要我亲手帮你脱?” 冯蕴心跳微乱。 隔着帐幔,她看到了月白色袍服下的一双赤脚,踩在干净的蒲席上,皮肤白得耀眼,很年轻细腻的足弓,连脚趾都精致得不像话,每往前一步,便有一种要夺走人呼吸的错觉。 那瞬间,她竟有些害怕淳于焰掀开帐幔。 两世为人,冯蕴从没看清过淳于焰究竟长什么样子,记忆里是他那千变万化的面具,以及那双冰霜似的美眸里不变的讥诮。 “出去!”他命令垂立在旁的仆从。 “喏。”侍从退步出去,将雅榭木门轻轻合上。 雅榭里只有他二人,中间是帷幄轻帘。 “本世子没有耐心。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淳于焰确实是一個不怎么有耐心的人。冯蕴早就准备好了有这么一出,又有何惧?前世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还怕露个腰么? 她勾了勾唇,身子背转过去,后背对着他,指尖推着衣摆一点点地向上,慢慢将雪白的腰身面向帐幔,展露在他的眼前…… 烛火清晰的映出她的姿态,曳摆流云弱骨肌,一片浅粉色的伤疤落在软腰上。新鲜的、狰狞的血色,裸露眼前, 帐幔无风而动,两簇明亮的火苗好像在帐中人的眼底燃烧。 冯蕴看不见背后的人,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她的伤。伤口是她故意弄出来的,还有林娥那天抓扯的痕迹。 为了逼真,她对自己下了狠手。 伤口有点痛,有点痒,尤其在淳于焰阴鸷的目光下,身上汗毛倒竖,愣是被看出一层鸡皮。 “这纤腰如此不堪一握,何人舍得伤它?”淳于焰的声音带点嘲弄。 “城破那日在乱军中被伤的。”冯蕴对答如流。 “卿卿,你不是莲姬。”一声笑,清越的嗓音里有微不可察的沙哑,就好似男子动了情。 冯蕴回头面对他,“世子何必自欺欺人?阿莲落入敌营,成了别人的姬妾,世子便不敢相认吗?” “为何早不来寻我?” “家母过世,我常被后母欺凌,又与兰陵萧三有婚约在先,心知此生与世子无缘……” 她每多说一句,喉头哽意便多一分。 呵!淳于焰的笑声,凉得人心底发寒,声音却蛊惑动人,“既如此,卿卿何须二十万石米粮?只要随我离开安渡郡,去往云川,从此再无人敢为难。你我长相厮守,岂不更妙?” 冯蕴摇摇头。 淳于焰:“卿不肯?” 冯蕴拢住衣裳,眼睛沉了沉,“北雍军大营里,莲姬已许身大将军,不洁之身愧对世子……” 淳于焰冷笑,“贞节是什么鬼东西?我淳于化及岂会在乎?” 这人的自信让冯蕴很想打击他一下,“安渡万宁皆在裴将军掌控,世子如何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他的姬妾?” 淳于焰哼笑一声,“不试怎么知道?” 冯蕴道:“云川自立国以来对大晋称臣,执臣子之礼,若世子如此行事,只怕回到云川,也不好向云川王交代吧?” 这一次,淳于焰沉默了许久。 那灼热的视线在透过帐幔打量她,似杀气,又似缠绵,更像是在透过她的身子,看别的什么人。 “莲姬,你便这样待你的阿郎?” 啧!冯蕴都快替淳于焰难过起来。 这些渣男,当真各有各的心头好。裴獗有他的临朝太后李桑若,萧子偁有他的白月光冯莹,淳于焰有他朱砂痣的莲姬,他们无一例外身居高位冷漠无情,又无一例外将情感给了心中的女子。 冯蕴想想有些好笑,问他。 “那世子同意吗?” “呵。”淳于焰的笑声突然明快起来,那笑意如簌簌飞花在月下洒落,浑然不再有半分凶戾。 “云川富饶稳定,百姓安居,数十年间概无战事,我奉王命出籴,也只为不时之需。既然裴妄之要,爱姬又以农事要术交换,我可以给,但有条件……” 冯蕴道:“世子请说。” 淳于焰懒洋洋地捉起酒盏,“乱世之中,钱币无用,金银财宝更是俗物。我要的是……卿卿。不知裴妄之肯不肯割爱?” 若不是淳于焰这厮喜怒无常,太难琢磨,其实跟他合作也是不错的选择。只不过要对付萧子偁,云川国缺少大晋的优势。 烛火摇曳间,冯蕴如玉般雪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好呀。只要将军肯割爱,我无可不从。” 淳于焰正寻思她为何答应得这样快,外间便传来兵刃相交之声,一个仆从跌跌撞撞跑进来,浑身是血。 “世子,北雍军二话不说便闯进来要人……” 第15章 面红耳赤 敖七的喊叫声划破夜空,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 帐幔里,淳于焰一声低笑。 “来得好!” 他的笑声由低转高,渐而狂戾。 “取我碎玉剑来!今日本世子便取几颗人头做酒盏。” “淳于世子。”冯蕴慢慢捡起地上散乱的宽衣,淡淡开口:“安渡郡有多少驻兵,世子很清楚,何必以卵击石?当下时,我劝世子还是暂避风头为妙。” 淳于焰低笑出声,“卿卿怕我打不过他们?” “世子或许打得过敖七,打得过叶闯,打得过这里的所有北雍军侍从,但世子打得过裴獗和安渡驻军吗?千里疆域他都能收入囊中,未必拿不下区区一个花月涧?” 冯蕴姿容秀美,穿衣的动作也矜贵好看,哪怕嘴里说着刻薄的话,看上去也无甚不雅。 但听她小嘴说着裴獗功绩,淳于焰无端上火。 “你果然不是莲姬。” “我不是。”冯蕴答得干脆。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怕。但我更关心世子的前程。儿女私情和家国安定,孰轻孰重,世子心如明镜。一旦大晋和云川翻脸,云川王怪罪下来,世子那两个庶弟,只怕就要……买两挂炮仗听响了。” 她的关心一听就虚情假意,明为善意劝说,实为杀人诛心。 可淳于焰内心深处那一股飘忽不定的躁动竟因她一针见血的歹毒,得到了久违的安抚。 “甚好。”帐幔轻扬,俊拔修长的云川世子从帘后走了出来,脸上戴着一个冰铁制成的山鹰面具,只露出一双绝美星眸,还有两片嫣红软糯的唇…… 他走到冯蕴面前,低头审视她片刻,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肆意而开怀。 “为了卿卿,我愿避一避风头。” 冯蕴好像并不意外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凡男子,哪一个不是前程为先? 冯蕴若有似无眨个眼,声音颇冷,带笑,“世子明智。” 淳于焰冷笑,“二十万石让裴妄之拿人来换,二十石我倒可以接济卿卿。五日后,灵山寺来取。” 一声轻笑如春风拂面,不过转瞬,淳于焰就露出了恶魔的本性,一把扯过冯蕴腰上的束带,三两下便将她牢牢捆缚在柱子上,然后轻快地从窗口一跃而出。 月光从飞檐上洒下,他轻袍撒开,飘在风中…… “二十万石,世子一定会双手奉上的。” 冯蕴微微一笑,木门在这时被人重重撞开。 砰!门外的少年郎手提环首刀,一头一脸的热汗,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上下打量着冯蕴,黑瞳里闪着狼一样的冷光。 眼前的女郎一身宽衣被捆得紧贴在身上,勒出一副诱人的玲珑娇躯…… 敖七红了眼,几乎屏着呼吸才得以顺利解开捆绑,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他对女郎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冯蕴低头看一眼自己,漫不经心地整理好方才脱下来的外衫。她知道淳于焰在故意使坏,却不准备解释什么,拎一拎褶皱的袖口,转头笑问: “敖侍卫为何深夜来此?” 敖七咬牙:“此话该我问女郎。深夜出府,所为何事?” 身为看守的人,这质问本也应当,可敖七怒火太甚,语气就显得古怪,尤其那双好看却仿佛要喷火的眼睛,如同捉奸在床的妒夫。 “来花月涧还能做什么?”冯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敖侍卫难道不知,花月涧是什么地方?不会从没有去花楼玩过吧?” 敖七呼吸一急,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清亮秀丽的眸,仿佛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头。 这样美貌端庄的女郎,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蕴离得近,察觉出敖七的火气,当即闭嘴一笑。 敖七家世极好,是蜜罐里泡大的少年郎,怎会懂得一個女子在历经毁灭后会做出怎样决绝疯狂的事情,又会怎样的无所畏惧? “女郎……”敖七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想求证什么,“有人欺负你,是不是?” 冯蕴抱歉地看着他,摇头。 “没有。我自己来的。” 又笑问:“将军可有交代,不许我出府?” 敖七见她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很是碍眼。 他瞪着大眼珠子,粗声粗气地嗤声:“女郎到伎馆狎玩……对得起大将军吗?你让我如何向大将军交代?” 冯蕴皱眉走近他,鼻子轻轻一嗅。 “敖侍卫吃了多少酒?好大的酒味。” 敖七仿佛被火炙似的,脖子往后一仰,心跳加快,脑子却变慢了。 明明是她的不对,他自己却莫名心虚,不敢对视,不敢质问,只剩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肆意涌动,按捺不住。 “我吃多少酒与女郎无关。女郎还是想想要如何向大将军交代吧。今夜之事,我会如实禀报。” “唔……”冯蕴眉头轻锁,眼里好像带着笑,语气却很严肃,“我本就没打算瞒着将军。敖侍卫放心,等将军知晓此事,不仅不会怪罪,还会大大地褒赞我呢。” 说完她瞥敖七一眼,错开身往外走。 一股幽香绕过鼻端,敖七失神片刻,对着那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你简直是自甘……自甘下贱……你站住,我还没说完!” 冯蕴没有回头,长袖一扬,举臂做了个挥手的小动作,优雅地走下了木梯。 她的样子看上去很愉悦,很愉悦。 她越是愉悦,敖七就越是气不过。 他很想跟上去吐一吐胸中浊气,又觉得自己生气很没有必要。 冯十二娘是舅舅的姬妾,不是他的。 看守不力最多挨二十军棍,又打不死人。 可他偏生心里就像有股火在燃烧。 雅榭里帷幔飘飞,冷寂无人,敖七立在原地,失望、无措,以及失落,搅得五脏六腑好似都疼痛了。 最后,无能为力地在脸上狠狠抽一巴掌。 “叫你喝酒误事!” 花月涧的主家不见踪影,敖七没逮着人,将满身是伤的阿楼从柴房里拎出来,又一并揪出两个管事和几个仆从和小倌。 人家是正当营生,问不出个所以然。北雍军的名声本就不好,敖七也可以不在乎舅舅的名誉,将人狠揍一顿出口恶气。 但他提不起劲,觉得很无趣。 他满脑子都是闯入雅榭时看到冯蕴衣裳不整捆在柱子上的样子,还有,当冯蕴谈及此事平淡得不值一提的口吻,如在他心里压了一块巨石,酸涩难受…… — 阿楼是被两个兵丁抬回屋里的。 仆房阴冷,他浑身是伤,痛得龇牙咧嘴。 当上管事后最好的一身衣裳就这样毁了,他看到那些破破烂烂的布料,比看着血淋淋的伤口还要难受。 他没脸去见女郎了,把脸埋在草席上的褥子里,觉得丢人。 “女郎来了。”常大才的声音带着惊喜。 阿楼伤得比常大才更重,想爬起来行礼都做不到,一时脸红耳赤,狼狈得很。 “躺着。”冯蕴没什么表情,看一眼阿楼委屈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回头便招呼小满将吃食端到小屋里来。 小满笑嘻嘻应喏,放下饭菜,又将带来的伤药一并奉上。 冯蕴打开瓷瓶,认真叮嘱阿楼和常大才两个,如何互相上药。 阿楼羞愧,“我没有办好差事,不该吃饭。” 冯蕴看他那一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哼笑,“不吃饭怎么把身子养起来,怎么为我做事?” 听女郎温柔说笑,阿楼更是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下人房,不该是贵女踏足的地方,但女郎来看他了,还为他带来了吃的和疗伤用的。 他觉得自己无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蕴看穿他的心思,平静道:“这次差事你们办得很好,挨了打,但换得了二十石粮。觉得值么?” 常大才傻乎乎地笑,摸着伤口大喊值得。 阿楼仍是蔫蔫的,耷拉着头。 十八九岁的年纪,心性最是脆弱,冯蕴耐心地道:“你不是以前那个太守府里打杂跑腿的小厮了,是我冯蕴的楼管事,要多见些世面,多练练胆子,自己强大起来。为这点小事就哭鼻子,回头我就发卖了你。” 阿楼抬高眼,觉得自家女郎身上好像在发光。 “我才没有哭鼻子呢……” 冯蕴失笑,点点头,准备走。 “行,你们歇两日,我还有要事让伱们去办。” 阿楼和常大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兴奋的光芒。 身上受着伤,但不觉得痛,心窝就像燃着一团火,有使不完的劲。 跟着女郎日子有盼头,受点伤,吃点苦,算得了什么? 第16章 梅令部曲 冯蕴难得睡个懒觉,日上三竿才起身,等她梳洗出门,意外地发现敖七没在外面。 平常敖七防她就像防贼似的,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今日不见人,冯蕴有点奇怪,但她没有多问。 少年郎总有许多古怪,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 “佩儿,把灶上的饭食给女郎端来。” 韩阿婆怜惜她就像对待眼珠子似的,笑吟吟交代仆女端饭食。 一碟猪肉脯,是冯蕴在乞降前三天囤积的,一碗粟米粥,照得见人影,还有一个胡饼,烤得生硬,难以入口。 但这已是极好的伙食。 让冯蕴意外的是,佩儿端来了一碗蜜炖煎鱼。用醋蜜盐浸渍,油煎时放了存放的橘皮,切得细碎的,很香、很独特。 冯蕴许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了。 唾沫分泌比她想象的快。 “鱼是哪里来的?” 韩阿婆笑弯了眼睛,“敖侍卫为了捉鱼,差些把后院的池塘掀了。” 太守府的后院有一口小池塘,因为冯敬廷爱垂钓,塘水凿得很深,里头有从前养的鱼,但没有工具打捞并不容易…… 韩阿婆感慨,“府君烧尽粮仓,倒是留下了一口鱼塘……” 一碗蜜炖煎鱼,是眼下的安渡郡难得的珍馐了。 冯蕴笑道:“有余下的,给大家伙加个菜吧。” 韩阿婆也跟着笑,“敖侍卫在水里扑腾好半天,就抓上来三条。一条给你吃了,另有两条养在缸里,哪里舍得给下人吃呀?便是那塘里的,敖侍卫也吩咐了,不许人动它,说是救命的时候再用。就叫那什么……望,望鱼止饿。” 望鱼止饿? 冯蕴想到敖七说这话,扯了扯嘴角。 “不用事事听他。回头想法子把大的捞起来,鱼苗养着便是。就那么大点的一口塘,鱼多了,也是鱼吃鱼……” 长得俊俏的少年郎有天然的优势,韩阿婆怎么看敖七,就怎么欢喜,一股脑在冯蕴面前说他的好。 末了,见冯蕴眉头微锁,这才换了个话题。 “也不怪敖侍卫紧张,听说,城里半数以上的人家都断粮了,柳枣巷的树皮都快刮尽了。今早,东角门那头哭得摧心剖肝的呀,我找人去打听,原来是春娘家的小女儿饿死了……这安渡,眼下就是一座死城。再这般下去,会饿死更多人……” 冯蕴端起碗来,默默喝粥。 她食量不大,七分饱便停筷,剩下的让她们分食了。 小满吃得很满足,“要是每天都有鱼有肉就好了。” 韩阿婆骂她,“鱼摊肉店早关了门,猪叫声都听不到,哪里来的肉?贪嘴奴儿别做梦。” 冯蕴笑了笑,不置可否。 城里肯定有人囤积了大量的粮食。 不仅米店面店会有存货,富商豪户家里底子更厚,大战当前,他们怎会不做准备?又不是人人都像冯敬廷,一把火烧了走人。 冯蕴心下有了盘算。 “小满,让府里人半个时辰后,青山堂听令。” — 冯蕴是府邸里这些人的主人,但府邸不是她的。 一個弱质女郎当家,仆从内心难免会生出轻视来,即使这人是救命恩人,但女家主太过随和,下人就难免松懈。 冯蕴很清楚这一点。 “把大家召集到青山堂,是要和诸位谈谈,世道危艰,天下难得太平,你我蝼蚁当如何生存?” 下人都在走神,望着她呆呆的。 冯蕴没听到回答,让小满拿筷筒来。 “大家看仔细了。” 下头嗡嗡议论,不知这行事古怪的女郎又要做什么。 冯蕴垂着眼,从竹筒中拿出一根筷子,用力一折。 筷子断了。 青山堂上全是疑惑的目光。 冯蕴一言不发,再从竹筒里拿出一把筷子,约莫十来根,捏在掌心里。 “一根筷子的结局你们看见了,一折就断。那要是一把筷子呢?无数根筷子在一起,谁人能轻易折断?” “折不断,折不断。” “那你们可品出什么道理来?” 仆从并不爱动脑子去思考问题,主子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但十二娘的话很有嚼头,有人开窍似的,大声道: “一人死,抱团生。” “一箸可折,十箸不屈……” “劲往一处使,齐心协力,大事可成!” 对生存的渴望是天性,青山堂里七嘴八舌讨论得很是热闹。冯蕴满意地看着,等大家说够了,这才从桌案后起身,站起来大声道: “大家要做抱团的筷子,就得守筷子的规矩。不是守许州冯氏的规矩,而是我安渡冯蕴的规矩。” “诸位跟着我好好干,不说大富大贵,吃饱穿暖不成问题。我冯蕴在此立誓,从今往后带领大家奔好日子,不再饿肚子。” 冯蕴从大牢里捞出来的那些人,有仆女杂役,有郡太守府的属吏,整整五十来号人。 兵荒马乱的世道,没有私兵难以自保,需要用人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冯蕴拿来名册点了一下,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壮男丁,共有二十九人。 她大笔一挥,给这支部曲,取名叫“梅令”。 然后,交给从前郡太守府的武吏邢丙来训练。 邢丙是兵曹家出身,冯敬廷在时,他曾掌太守府的巡查和护卫。因为在安渡郡娶妻生子成了家,没有同冯敬廷南逃。 冯蕴认为一个丈夫在生死关头,没有抛妻弃子自顾自逃命,就是有担当的男儿。 交给邢丙,她很放心。 邢丙却错愕不已,“女郎信俺?” 冯蕴没什么不信的。 但她知道,这些人未必信她冯蕴。 “你只管让大家每天吃饱,身子骨练好,有令听从。旁的事,不用操心,交给我。” 青山堂议事结束,众人恹恹地散了。 “吃饱,谁不想吃饱呢?可粮在哪里,拿什么来吃?” “府里这么多张嘴巴,那两车粮,能吃几日?” “十二娘年岁小,没经事,只怕是有心无力。众人面前夸下海口,做不到,恐要受人嘲弄了……” “家家户户都缺粮,留下来就是挨饿。不如我们带女郎一逃了之?女郎救我等性命,我等有一口吃的,也不会让她挨饿……” “都给俺闭嘴!”邢丙挎着大马刀走过来,威风凛凛。 他长得高壮又是吏员出身,比杂役和兵丁身份高上许多。 这群人怕他,登时悻悻归队。 “站好!”邢丙虎目一瞪,“给俺把腰挺直,头抬起来!” 邢丙拿着两块木牍,那独特的梅花印迹,一看便是出自冯蕴的手。 上面是给这支梅令部曲定下的规矩,详细到几点起、几点歇,操练几时,工钱几何,休日几天。 邢丙其实不明白十二娘为何写这些。 这些人大多是家仆,注的是主家的户籍,祖辈都是许州冯氏的仆役,为家主做事本是分内的事。 但十二娘坚决要和许州冯氏割席,改换门庭,另立规矩也应当。 虽然现在工钱买不到什么,十二娘允诺的前程更摸不着也吃不着,但邢丙瞧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小女郎有魄力,很不一般。 “全员看齐,整备操练!” 梧桐树下,冯蕴抱着鳌崽看了片刻,转身回长门院。 她不仅给梅令部曲计算工钱和许诺休日,对其他杂役也安排了一套规矩。 分工不同,付出不同,所得就不同。 干活才有饭吃,这就是她安渡冯蕴的规矩。 “鳌崽!”敖七冷不丁从梧桐树后出来,把正在脑子里盘算的冯蕴吓了一跳。 鳌崽更是背毛炸开,嘶一声凶巴巴盯住他。 “本家兄弟,急什么眼?”敖七伸手想去摸鳌崽的头,不料鳌崽身子一缩,速度极快地扑过来,蹬上他的肩膀,就要下爪。 “鳌崽!”冯蕴厉色一喝,制止了它。 鳌崽不满地跳下去,三两下窜到梧桐树上,虎视眈眈盯住敖七,很是警觉。 敖七哼声,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不识好歹的东西。” 那是一条用稻草系着的泥鳅,活的,很肥,“给你的。” 泥鳅丢到鳌崽的面前,冯蕴说一声“吃吧”,鳌崽才跳下树叼住它,转到院角的花台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冯蕴发现敖七的裤腿上有泥,朝他欠了欠身。 “多谢敖侍卫捉鱼捉泥鳅。只是……鳌崽幼时受过伤害,十分怕人,你莫要再动手摸它,小心伤了你……” 幼时受过伤害…… 敖七听人说,她也受过。 看她一眼,敖七没说心里的话,而是嗤一声,那股子倔劲又犯了。 “谁稀罕摸它?” 冯蕴眉色不动,笑了笑,不跟他呛。 敖七喉结滑动一下,自己找台阶下来,“那个……府里粮食是不是不够吃了?我差人回营去找覃大金……” “不必。”北雍军什么情况,冯蕴很清楚。 她再次谢过敖七,轻声道:“府里的事,我自有主张,不会饿着敖侍卫的。” 整整两天,长门院大门紧闭。 冯蕴把应容找过来,又将能做女工的仆女仆妇召集在一起,不知道在里面忙碌什么。 到第三天夜里,邢丙的梅令部曲就领到第一个任务。 “换上夜行衣,潜行出府。” 第17章 盗亦有道 城东大斜坡的王典是安渡郡数得上的豪户。 北雍军进城那天,王典吓破了胆,马不停蹄奉上孝敬。粮食、布帛、田地、珠宝,拉了足足十几车,足见诚意。 晋国入主黄河流域以来,不像齐国那样依赖门阀世家,但仍然会给世家大族一些特权和优待。 这是大户的生存之道。上了贡,保全了家人性命,王典才稍稍放下心来。 “论簿阀,我曾祖与太原王氏本是一支,乃今世大族,贵于颍川陈氏,更不说许州冯氏了。可齐朝立国二十余年,我受本家排斥,朝廷亦不肯重用……反倒是冯敬廷那老狗,娶个颍川陈氏的后妻,又攀上兰陵萧家,借势高升……” “王公屈才矣。好在朝代更迭、何人当政,都得拉拢世家。等局势稳定,王公托人举荐,看能否出任郡守……” 深夜的王家灯火通明,王典跪坐在花梨木案前,正和食客清谈,数落冯敬廷的小人行径,外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流匪来了……家主,不得了啦,流匪来了……” 一个家丁冲到檐前,慌不择路。 “流匪、流匪绑了大郎君要家主出去说话……” 王典脑子一热,差点昏厥过去。 王潮是他的嫡子,心尖尖上的肉哇。 自从北雍军进了城,一些安渡原本的守军便原地落草,潜逃民间。为饱暖,难免会流窜盗抢,但大户都有家兵,一般流寇盗匪不敢入户。 王典不敢相信,有人会把主意打到王家头上。 “北雍军都敬我三分,哪一路流匪如此胆大包天?” 院子里,一群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流匪,约莫二十来人,大刀明晃晃地架在王潮的脖子上。 王府的大郎君衣裳不整,薄薄的袍子下是光着的两条腿,叫着“阿父救命”,另外有一个同样衣裳不整的女子,是王典的爱妾单氏,低垂着头,身子瑟瑟发抖。 这阵仗,让王典有点发晕。 “尔等好大的狗胆!还不速速放了我儿……” “王公。”一个压低的声音从蒙面流匪后面传来。 王典看过去。 这人蒙着黑巾,体形纤细,比其他流匪瘦小许多,不料却是匪首。 “今日某能轻易捉住令郎,多亏了王公的宠妾。若非他二人夜下苟且,支开守卫,某也不会这么顺利。” 王典方才看到那情形,已有不好的预感。 但家丑不外扬,他不好相问。 现在当着家兵和杂役的面说出来,他老脸通红,一口恶气上涌,整个人摇摇欲坠。 匪首踢一脚趴在地上的王大郎君,冷眼冷声。 “子淫父妾,泯灭伦常。这人一旦贱了,就不值钱。王公要是不肯赎他,某不勉强,只要给存粮的三分之一,就帮王公清理门户,杀了这孽障。王公要是舐犊情深,那代价就不同了——嗯,至少得出你家存粮的一半。” “畜生!”王典啐一声儿子,借机四下观察。 流匪约莫二十来人,而他府宅里的家兵有三四十号人。再有,北雍军夜间会四处巡逻,流匪未必敢明目张胆的杀人—— “王公在思量什么?”匪首又说话了,“穷寇末路,有什么不敢做的?王公,某耐性有限。” 说罢,匪首冷声沉喝,“把人拎上来。” 只见两個脏污不堪,脸上几乎看不出模样的男子被流匪拖到前面,他们残破的衣裳下,伤痕清晰可见,好似被人毒打折磨过一般。 “这是城南徐家的两位庶出公子,运气不好落到某的手上。徐父有十几个儿子,不肯出粮来赎……” 匪首不动声色地介绍完来人的身份,不轻不重地道: “留着无用的人,剁了吧!给王公开开眼——” 黑衣流匪并不应声,就像没有情感的木头,不等声音落下,两把三尺长刀就猛刺下去。 “啊——啊!” 惨叫声划破夜空,两人倒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 暗色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狰狞可怖,俨然死透了。 王典变了脸色,闻讯而来的王夫人更是哀叫一声,当场跌坐在地,求着王典救子…… “好,好好,我赎,赎……” 王典没想到流匪真敢杀人。 大郎再不争气,也是嫡长子,命还是要的。 “将粮仓打开,由诸位壮士自取……” 仆役刚应一声,那匪首就笑了。 “仓中米粮就留给王公应急吧,某不贪心。” 接下去,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笑,“怪某没有说清楚。某要的存粮,指的是王公的地下窖藏。” 王典震惊得老脸都扭曲了。 乱世当头,哪个大户人家不提前存粮? 王家的大宅底下,三层地窖修得固若金汤。战前,王典就将金银玉器和彩帛粮食等囤到地下,里头的存粮,足够他们全家吃上二十年…… 但此事是哪个泄露了风声,怎会让流匪知晓? “王公别怕。”匪首的声音比方才和气,听上去很是悦耳,“某也读过圣贤书,不是不讲理的人。所谓盗亦有道,某从不强人所难。大不了学那太守公,一把火将宅子烧了……” “给……给……”王典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和王夫人抱头痛哭。 — 流匪有备而来,运粮的小舟就停靠在后宅外的河面上。 好在匪首说话算数,说拿一半就真的只拿一半。 王典见状又生出一丝庆幸,遇上的是义匪。 一半存粮换全家老小的性命,值了。 “王公不必相送,令郎明日午后自会回府。” 那匪首向王典施个礼,很有姿仪,接着手一挥,让人拎着几近晕厥的王大郎出门,还贴心地清理了尸体和血迹,然后客客气气地顺走王家的五头生猪、两头大牛,以及几缸腌肉和各种吃喝用度,这才满意地扬长而去。 “吁!可憋死我了。” 一到河心,那两具尸体便骨碌碌爬起来,揉着胳膊诈尸。 其中一个更是巴巴地眨着眼邀功。 “女郎,小人演得可好?” 匪首没有揭开面巾,但眼窝可见笑意。 “很好,回去论功行赏!” 一群流匪哈哈大笑。 那两具尸体正是常大和阿楼。 他们身上的伤是真的,全拜淳于焰所赐。流的血是假的,冯蕴亲自做的血包,一刀刺过去就破了,足够唬人。 阿楼咧着嘴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很得意自己干成了一桩大事,不是吃闲饭的人了。 “小人受伤了也能立功,很了不起。” “多亏女郎好计。”邢丙瞥他一眼。 十二娘有胆有谋,不损一兵一卒就弄到这么多粮食,还得了个“义匪”的美名,他很是佩服…… 梅令部曲其余人更是如此。 一个个兴奋不已。 “往后我们就以此谋生了。” “对!跟着十二娘,不怕饿肚子。” “安渡郡还有好几家大户,定有存粮……” 流匪贼盗,是战乱年代的常态。民生艰难,人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一切礼义廉耻全是空谈。 一群梅令郎讨论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 冯蕴等他们高兴完了,才平静地泼下一瓢冷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嗯?这是为何?”梅令郎很是不解。 深夜河风徐徐。 冯蕴望着夜下水波,凉凉地道:“久走夜路要闯鬼,干这种营生,我们不仅不会安居乐业,能不能保住小命都另说……” 众人的脸,当即垮下来。 “我等不惧死!” “正是。横竖要死,饱死总比饿死好。” 冯蕴看着他们热血膨胀的模样,知道是这些粮食给的底气,当即一笑,眼里生出些细微的寒气来。 “王典藏粮一事,我既知情,你们以为裴獗就不知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很是惊讶。 王家大户,家有余粮不奇怪,奇怪的是女郎从何处得知地下窖藏的事情? 冯蕴微微一笑。 她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前世去王家抢粮的人,是裴獗——王典的地窖也是裴獗亲自带人抄出来的。 在北雍军最缺粮食的时候,城里的大户豪强都被抄了个遍,王典自然也逃不过,那满满三层大窖的粮食,当时就震惊了安渡郡,传得沸沸扬扬…… 相当于,她这是提前抢了裴大将军的生意。 冯蕴坐在舟楫上望着漆黑的苍穹,没什么表情,“往后你们都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旦落下污名,子孙后辈如何抬头做人?” “记住了!今夜的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敢吐出半个字……” 她看一眼阿楼,“舟上尸体便是下场。” 阿楼愣了愣,低低嗤笑。 一众梅令郎全都笑了起来,很是快活。 “女郎聪慧,我们跟着女郎,再不怕饿肚子了。” “是啊!有女郎在,还有裴大将军庇护,往后谁也不怕……” 冯蕴撇了下嘴。 要让裴大将军知道她抢先一步劫了粮,不知是个什么心情,还庇护她呢? 不过,她给裴獗留下一半哦粮食,算是好心了。 “邢丙。”冯蕴看着小舟驶入河道,低声吩咐,“我们从花月涧绕回去。” 第18章 雪上梅妆 抢来的粮食要运入府里,即使逃得过北雍军的眼睛,也避不开敖七。 因此,冯蕴去花月涧,就已经想好了“洗粮”的办法。 运粮的小船往花月涧后绕一圈,等敖七气急败坏地找过来看到,抢来的粮食,就换了个正当来路,这桩功德也就落到了云川王世子淳于焰的身上。 “那日与花月涧的主人相谈甚欢。他怜我府中缺粮,大方赠予……” 冯蕴说得云淡风轻,“相谈甚欢”几个字,甚至露出一点情意绵绵的意味来。敖七的脑子瞬间被她带回到那夜在雅榭看她衣裳不整,满脸潮红的画面…… 什么相谈甚欢?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事。 少年郎看她满不在乎,气得说不出话。 冯蕴一笑,平静地吩咐梅令卫运粮回府。 又道:“明日吃席,我与诸君共庆!敖侍卫一定要来。” 敖七目睹她被一群儿郎前呼后拥,笑出一脸明艳,牙齿都要咬碎了。 这个时代战争频发,民风却史无前例地开放,连绵不断的战争导致礼法不拘,秩序混乱,男女间自由结交,看对眼便偷偷相会,放纵欲望者大有人在。 敖七没有想到她也是这样的女郎。 很生气,又不知为何要气。 有粮有肉不是好事吗?他再不用潜到那么脏的池塘下去抓鱼,把自己一身搞得臭烘烘的了。 — 次日天刚亮,太阳初升,厨间便传来杀猪的声音,木桶磕地,刀具磨响,府里上下欢欣一片。 冯蕴起得很早,差邢丙出去打听了一下。 王大郎君是晌午时回家的,昨夜的事,王家自认倒霉,没有半点风声出来,倒是那个姓单的小妾,天不亮就被人抬出王府,不知去向。 邢丙在街上走一圈,市集没开,买不到东西,却听来不少闲言碎语。无非是说冯太守的十二娘投敌后与裴大将军那点风流艳事。有些混不吝的东西,吃喝嫖赌样样行,这时却高尚起来,差点没把邢丙气死…… “不知原委便乱嚼舌根,俺真想一刀宰了他们。” 冯蕴正在檐下看飞来的燕子,听了邢丙的禀报,好似没有往心里去,笑了笑,便问他。 “你家新妇识字吗?” 邢丙愕然一下才反应过来,哂笑。 “俺与内人农户出身,俺入行伍才粗粗识得几个字。内人是個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 冯蕴若有所思,走上台阶又突然回头。 “今日府里设宴,让你家新妇带着孩儿同来吧。以后府里府外,用人的地方很多,我还是更信重自己人。” 邢丙应一声,感动不已。 虽然府里发工食,但他有三个孩子。半大的小子,吃穷老子,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妻子提过几次到府里做点杂事,混口饭吃,但邢丙脸皮薄,开不了口。 小女郎眼睛雪亮,好似什么都看得透、看得开。 这份大气从容和胆魄,邢丙佩服得五体投地。 — 这是冯蕴掌家以来办的第一场家宴,特地叮嘱灶上要狠狠弄几道大菜,红烧蒸缹,大釜煮食,欢快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傍晚。 有好宴不能没有好酒。 冯蕴让人把地窖里的藏酒起出来,抬到檐下,摆得满满当当二十几坛,又亲自去灶上教厨娘卤了猪皮、猪肉和猪骨头,抬上桌来下酒,香气飘出府去,馋得人直流口水…… 为了助兴,文慧在席上调弄丝竹,以乐声下酒,两个舞姬一时兴起,在席上莲步轻摇,为女郎而贺。 冯蕴心情好极,只觉美人佳肴极是醉人。 第一次体会到男子的快乐,她醉眼蒙眬把酒问天。 “我若是男子,美色在前,可会冷静自持?” 敖七看她如此失态,直皱眉头。 本来想好不再管她了,又忍不住插手,上前叫仆女把酒壶拿走,“女郎醉了。” 冯蕴哼笑,望着天边弦月笑得媚眼如丝。 “傻瓜,我如何会醉?我千杯不醉!” 说不醉的人,一般都酩酊大醉了。敖七看她大舌头说话,双颊染霞,眼若桃花,呼吸莫名吃紧,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好似被高温火灼过,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想起叶闯说的那句发情了,不由握紧掌心,不耐烦地低斥。 “赶紧扶下去休息。” 大满小满有点怕敖七,因为他是大将军的心腹。 两人一左一右扶住冯蕴,像个肉夹饼似的走出去,她还有力气在经过时一把抓住敖七的手臂,冷笑着哼哼。 “敖小将军?果然是你。” 敖七:…… 喝醉酒的女郎真是疯啊。 连生气都莫名其妙,却勾得人心里酥酥的,舍不得她松手…… “呵!”冯蕴直勾勾盯住他,浑然不觉自己失态,只想蹂躏他、欺负他,以报敖小将军上辈子的憎恶和使坏。 “你为何不喜欢我?凭什么看不起我?很讨厌我是吗……那我就要……给你几分颜色瞧瞧哦……” 敖七双颊涨得通红,瞪着她说不出话。 不喜欢她?看不起她,讨厌她?从何说起…… 敖七的表情有点别扭,“我没有……” 然而,冯蕴并不是认真要得到答案,她也根本没听清敖七说什么,两世的经历在脑子里混淆后,她完全辨不清虚实,念念叨叨地被人扶去了长门院。 敖七站在明月清风的廊下,一颗心像在炼狱里挣扎,不该有的少年心思,让他心底隐隐有忧伤滑过。 — 冯蕴喝了酒与平常大相径庭,很不老实,沐浴时折腾好久,小鸭子似的在水里扑腾,一边搓搓一边冷笑。 “外面的梅林,砍了……全种上……青蔬小菜……” “花有何用?中看……不中用……红颜薄命!” 几个仆女哄着她,一口一个“是是是”“都砍了”,好不容易才把她像祖宗似的哄到榻上睡下,这才拉好帘子拿出主子赏下来的酒食,去外室宵夜。 享用着美食,想想在大狱等死的惨痛日子,皆是唏嘘。 “谁能想到我们活到了现在?不仅有饱饭,还有肉吃呢?” “这年头,能活命的人,都是老天赏饭。” “分明是十二娘赏的饭……” “呃!我兜里还有十个大钱。十个哟,我每月工食二石呢,女郎都记着的……” “我也有,楼管事额外赏我两个,说我绣的帕子好,女郎喜欢。” 关门闭市,钱买不到东西,但几个小仆女感觉到了用劳动领工食的快活,小脸喝得红扑扑的,一个个争相表忠心。 “我要好生侍奉主子。” “女郎的命……就是我的命……我要护她周全。” “呃……我的头……好晕!” 喝了酒的冯蕴并不好睡,半夜里口渴得紧,哑着嗓子叫大满小满要喝水…… 叫了好几声,才有门开的声音。 有人慢慢走过来,脚步声比平常重了许多…… 要是冯蕴没醉,是可以辨别出来的,那是男人的脚步。 可她醉了。 当青瓷盏递到嘴边的时候,她懒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着对方的手,喝得很是畅快。 “我要……如厕。” 冯蕴头昏目眩,见仆女不动,自己站起来就跌跌撞撞地往虎子(马桶)那头走,咚一下,她撞到一个人身上,用力抓住对方的胳膊。 好结实! 她醉而不傻,当即退后一步,心生警惕:“是谁——唔——” 来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将人半揽怀里才稳住她。 “别出声。” 握在腰上的手臂力道很大,一股“雪上梅妆”清冽的香气幽幽入鼻,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在暗香中复苏…… 对一个上过沙场闯过尸山血海的冷漠将军而言,雪上梅妆的气味太过雅淡,不很搭,却可以恰到好处地遮掩他身上的戾气…… 上辈子冯蕴很喜欢这种香。 最初从裴獗身上嗅到,如见天物,爱若痴狂。 后来才知道,此香得来不易。 不说沉香老料和白檀丁香等物的名贵,便说制香用的梅花瓣尖那一点寒雪,就要无数人在大雪纷飞中忍寒受冻,只为采摘那花中雪点…… 因此她断定那不是裴獗会搜集的香。 他不好此物,更不爱附庸风雅。 直到在李桑若身上也闻到这样的香气,才知世间唯有他们二人,用这雪上梅妆…… 那时候的冯蕴任性过,将名贵的香粉撒在榻上,笑着用足尖踩踏,印出七零八落的图案,然后整个人滚上去咯咯笑着示威,等着裴獗勃然大怒…… 不料他什么都没有说,将她从香尘里捞出来洗干净,狠狠要了她一宿,从此不再用此香。 后来冯蕴每每想到,都觉得懊恼可惜,也曾经尝试制香,终不可得,于是遗憾。 如今又一次闻到久违的雪上梅妆,她心神俱醉,不免恍惚失态,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凭着记忆用力攀附着眼前的男子,在他怀里小狗似的轻嗅两下,委屈怅然。 “你来接我了?” “不是不要了吗,为何又来?” 一声询问隔了两世忧伤。 忽而又笑,“做梦了……” 第19章 负不负心(加更) 如果不是醉了,冯蕴问不出这样的话。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不该问。 但当面说不出的,醉得东倒西歪的她可以。 “你负我。”她眼眶发热,气恨地往那坚硬的胸膛撞过去,咬牙切齿,几近撒野,“为何要负我……” 她知道自己情绪有点大了,可酒是很好的催化剂,强烈地煽动着她的神经,她控制不住自己,就想这么干。 一拳拳锤在身上,裴獗伸手想制住她,掌心却刚好落在她腰上的伤口上,痛得她嘶声低呼,眼泪差点掉下来。 “好狠。这么多年,你一点没变……” 冯蕴望着男人眼里化不开的冷意,喃喃地笑。 “你实在是个坏的,很有些欺负人的本事……” 没有回应,裴獗似乎皱了下眉头。 冯蕴见他木头桩子似的,便又记起来了。 他不喜欢太过亲密…… 从她第一次侍寝,他就当她是个物什,用完就走,从来不动半分情意。 冯蕴恨从心生,冷冷嗤笑一声,扑上去搂住他精壮的腰身,密不透风地勒紧,带着酒气霸道地命令。 “抱我!抱紧些。” 裴獗身子倏地紧绷,眼底似有海啸般狂涌的火焰,手终是按在她的肩侧,刚要将人推开,冯蕴便滑不溜手地靠上来,紧紧贴住他,“你来,不就是想我了吗?” 手上的俏肩仿佛有千斤之巨,怎么推都推不开,男人微微往仰,避开她毫无章法的乱来。 “她不能满足你,对不对?”冯蕴望入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笑得不怀好意,“你怜惜她身子娇贵,不忍动她……对我,你就舍得……” 屋子里光线昏暗,一片寂静。 冯蕴看不见他皱紧的眉头,借着酒意气恼地声讨,一句句说得颠三倒四。 “我都离开了,被你抛弃了,我成全你们,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一定要我死……我死了你们才满意吗?” 男人冷脸沉沉,如若铁铸。 冯蕴见状更生气了。 “冷若冰霜,无情无义。不肯说话是吗,我偏要你说出来……”冯蕴眼神幽幽地盯住他,忽冷冷一笑,坏坏地扯住裴獗的衣裳,把他拉向自己,再顺势下滑熟练地握他要害。 “还装不装……嗯?” 裴獗后腰一麻,高大的身躯登时僵然而立。冯蕴一笑,像是意外又像是不意外,脸上慢慢浮出几分娇意。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明明不喜欢我……却可以对着我……硬……硬……硬来!” “松手!”裴獗呼吸停滞,低冷的嗓子像被酒气化开,带点喑哑的不耐。 他在生气。 每次都是如此。 但到了这个时候,冯蕴是不怕他的了。 再是愤怒再是生气,他都没有办法再克制,拿她从来无奈,疯狂的忍耐只会让他更难受,令冯蕴更开怀。她看不清裴獗的脸,单凭熟悉在他身上持续叠加,听他呼吸吃紧,笑容比方才更为明艳。 “我离开时久,这里可有让人碰过?” “冯氏阿蕴!”裴獗低头看她,极力按捺着喘急,双眼渗透着令人战栗的威压,俊容在这一刻格外阴森可怖,好像冯蕴再不住手,就要剁了她。 然而,冯蕴什么都分辨不清,她在跟自己的梦境搏斗。 “怎么不叫人家腰腰了……腰儿……腰腰……多好听……” 裴獗的脊背迅速被汗水打湿,从冰冷到烈焰,也不过须臾。作恶多端的手,妖娆肆意,紧紧相贴的娇躯,鼓鼓诱人、娇态横生,他被掐得止不住颤抖,额际青筋爆出,喉结滚动。 “再胡闹,我便……” “如何?伱要如何?”冯蕴问得如妖如狐。 “……”长久的沉默,只有男人沉重的呼吸。 冯蕴不依不饶地笑,借着酒意将小性子释放得很是彻底,“说啊!说!我想听……” 前世经过人事,今生的她也不再是少女心。裴獗这一副诱死人的身材,让她玩得十分兴起,隐隐有些渴望,又有些害怕他的狰狞。罢了,反正在梦里无人知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须在意,为所欲为。 “难以出口?那我来替你说可好?你想得很,想狠狠的……” “冯蕴,你可是疯了?”裴獗咬紧牙槽,仍是不免哼出声音,冷冷的警告变成无奈地低喘。 冯蕴不怕死地点点头,鸡啄米一般,将额际抵在他的肩膀。 “是……疯了,早就疯了。你生气吗?我知你不好惹,来啊,把我骨头拆了,给你心爱的女子熬烫……” 指腹刮蹭,衣料厮摩,她藤蔓般交缠上来,像只豁出命去的小兽,破罐破摔。裴獗呼吸凝滞,哪怕极力抑制,那一股骇人的力量仍然蓄势待发地想要冲撞上去,恶狠狠将他抛向崩溃的边缘。 “看清楚。我不是萧呈,无须在我眼前发癫!”裴獗近乎粗暴地捏住她的胳膊,将人扯离,冷冷盯住那双眼睛。 萧呈?黑暗里的声音满是怒气。 这个名字一入耳,冯蕴迷迷瞪瞪地笑着,脸上浮出怪异的愤怒,突然发狂地将人推开,“什么脏东西……也敢找上门来负我,给你脸了是吗……” 裴獗:…… 从极致的柔软到冲天的恨意,冯蕴变脸毫无征兆。 “萧子偁,你给我听好……” “从今往后,只有我冯蕴负人,断没有人可以负我!” 她面容冷艳,情绪波动极大,骂完推开他就跌跌撞撞往外走。 裴獗拦腰将她扶住,不料她突然扭头,张嘴就咬。 一声闷哼,裴獗吃痛,将人拎起来摁在榻上,压住她的脖子,气息粗重得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 冯蕴呼呼喘着气,仍不知危险,挣扎几下爬不起来,头歪到一侧,无声的掉泪。 “不就想我死吗……杀了吧……你们都想我死……杀了我……一了百了……” 脖子上的禁锢,让那个重复了千百遍的噩梦再次冲入脑海,好似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黏住她,生生世世黏住她,摆脱不了。哪怕她已经重生、清醒,知晓一切,竟然还要困在网中,动弹不得,任人欺辱…… 冯蕴很是伤心,“杀啊……怎么不用力……” 酒液放大了她的情绪,重生来没有掉过的眼泪,在他面前肆意横流。 裴獗垂着眼看她,松开卡住她脖子的手,神色晦暗不明。 “腰伤何人所为?” 冯蕴将脸在软枕上蹭了蹭,把泪擦去。 “我,冯氏阿蕴凭本事弄的。” “……” 裴獗沉默片刻,又问:“何故如此?” 冯蕴吸了吸鼻子,“为帮裴獗筹粮。” “为何帮他?” “想做他的谋士。” “为何做他谋士?” “不想做他的姬妾。” 这一次裴獗沉默了许久,低头靠近,呼吸好似贴在耳旁落下,很亲昵的距离,声音却冷得钻心: “为何不肯做他的姬妾?” 醒醒!为何不肯做姬妾? 冯蕴在脑子里问自己,声音迸出如同冷笑,“负我……抛弃我……看我惨死……你们要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的肚皮……生孩子……我不要……” 灵魂里的脆弱好似被尖利的刀子拉扯开来,冯蕴磕磕绊绊的话,将记忆全都混淆在一起,说得模糊不清,但很真切,把眼睛都哭红了…… 裴獗愣是没有出声。 要不是那胸腔在剧烈起伏,身上就如同压了個死人。 “动一动,你动动呀。”冯蕴不舒服,推他。 裴獗深吸一口气。 身体的感官清晰致命,汹涌的欲望几乎就要破茧而出……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冷硬的铁器钝响,如同兵器划破了夜风…… “左右包抄!将长门院围起来。” 是敖七的喊声,他发现了长门院的异样,带人捉贼来了。 紧接着,庭院里灯火骤亮,几乎照亮半个夜空—— 整个府邸的人都被惊动了! 梅令郎们刚吃了庆功酒,正是热血上头的时候,一听有人闯入长门院要伤害主子,一个个提着砍刀就飞奔过来。 “你们守在外间,没我命令,不许靠近。” 整个长门院里安静得没有声音,敖七怀疑仆女仆妇全被人放倒,心下绷紧,怕伤害到冯蕴,也怕这么多侍卫一起闯进去会坏了女郎的名声。 于是吩咐完,他握紧环首刀便蹑着步子靠近房门。 夜风从廊下拂过来,敖七的手刚试探性放上去,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敖七心里一凛,迅速出刀,不料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大胆小贼——” “是我。”没有情感的声音,满是威慑。 第20章 遐想反噬 敖七呆立当场,胳膊好似都软了,腰刀掉落在地。 “敖侍卫!”外面有人在唤,在询问他的情况。 敖七与那双黑眸里的幽光对视,清了清嗓子,道:“无事。仆女吃多了酒,睡沉了,已让我唤醒起来。女郎也已安稳睡下,你们都退出长门院去!” “喏。”侍卫们陆续往外走。 敖七身躯僵硬,许久没有给裴獗行礼。 他是裴獗的外甥,自然不会像普通兵士那样惧怕,但从前不会这样。裴獗是他眼里最强大的存在,每次见到就像一只双眼发亮的小狼,恨不得扑上去摇尾…… 这次他有点打焉。 裴獗:“安渡城的事,为何不具实上报?” 敖七垂下头,想辩解几句,又开不了口。 “没想到这点小事,会惊动舅舅。” 裴獗有一双冷漠的眼睛,因此即便他五官生得极其俊朗,却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只会在那股强大逼人的气势下情不自禁地紧张。 “女郎做这些,是为给北雍军筹粮。外甥以为,以为不算什么大事。” “不算大事?”裴獗看着他。 微妙的气息在寂夜的暗光里流动。 “敖七,你犯下大忌。” 沉默一瞬,敖七双手抱拳。 “请将军责罚。” 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隔着帘子的里间却传来一阵细碎窸窣的响动。 是冯蕴含糊的声音:“大满,小满?” 她说着便朝他们走了过来,降纹帐里的声音仍带酒气,但比刚才好像清醒许多。 “惯得你们毛病,人呢?” 敖七和裴獗对视一眼。 这是女郎的起居室,不论是他还是大将军,大半夜贸然出现在这里,都是登徒子行径…… 一个人被发现被鄙夷,两个人同时被发现? 那就更是遭人耻笑了。 冯蕴的脚步渐近,只要一抬手撩开那层降蚊帐,就看到他和裴獗,敖七只觉气血上涌,心跳几乎快要从嗓子眼里嘣出来…… “女郎……” 手臂突地一紧,裴獗拽住他往外一拉,齐齐窜出去。 敖七被大力拉扯,站立不稳,差点撞在柱子上,待他反应过来再回头,只见一道黑影如猎鹰般疾掠而去,几个起纵便消失在长门院的梅林里…… 徒留他一人,站在冯蕴的房门口,傻子似的迎接冯蕴疑惑的质问: “敖侍卫?” 敖七:…… 冯蕴皱眉,揉着闷痛的额头。 她方才好像看见裴獗了,但为什么会是敖七? 又问:“敖侍卫怎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敖七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蕴歪了歪头,指向里屋的几个仆女,以及掉落在地上的,敖七那把明晃晃的环首刀,“长门院遭贼了?” 敖七张了张嘴又无奈闭上,恨不能没有长嘴算了…… 深更半夜,女郎居室,仆女晕睡,他一個外男闯入,这是要做什么恶事? 舅舅! 何故害我? “敖侍卫?”冯蕴眯眼。 敖七的脸很漂亮,但棱角柔和,没有攻击性,唇珠的位置微微上翘,傲娇娇的有点稚气,尤其眼前,他好像在生什么气,又好像受了什么委屈…… 冯蕴有点想欺负他,手痒,又忍住,扶住门框腿脚无力地将身子倚上去。 “敖侍卫什么时候变成锯嘴葫芦了?” 女郎倚门而望,眸若秋水,敖七一张脸涨得通红。 “我,我出来巡夜,听到女郎屋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喊了好几声,没有人应,我怕出事,这才斗胆破门……” 有动静?冯蕴撑着头使劲地想…… 方才那荒唐而模糊的景象当真是幻梦吗? 皱眉看着少年郎,冯蕴偷偷用力拧一下自己的腿,疼痛让她更清醒了些许。 “吃得这样醉吗?” 敖七看她自言自语,尴尬地笑了笑,想说点什么,只见冯蕴突然冷着脸回去,拿起桌案上的凉茶,往大满和小满的脸上泼去。 二女悠悠转醒,甩甩头上的水渍,睁眼看着眼前的人,吓得激灵一下,忙不迭地匍匐在地,朝冯蕴磕头认罪。 冯蕴有点累,伸出手,“起来扶我。” 敖七稍稍松口气,说一声告辞,灰溜溜的退出来。 梅林寂静,早不见人影。 — 坊间都知晋齐两国大战在即,但北雍军近日却有些懈怠。除了日常巡逻,戍营,其余人两日一轮训练,裴獗甚至会到各大营里盯着他们休息…… 今日不同,裴将军大半夜从安渡城打马回营,二话不说将营里将士喊起来,列队苦练,一直到东方见白…… 他也没惯着自己。 马下一把辟雍剑舞得风雪不透,马上骑射百步穿杨。 汗水从额头滚落,半湿的衣裳紧贴在身上,他半刻不停,双眼红透,杀气混着汗珠淌下,上马下马矫健如鹰,令人不敢靠近…… 濮阳九在场外看了许久。 看他舞剑、骑马、疯狂射箭,看他不动声色地练别人,也练自己,双眼都快迸出好奇的火光来了。 一直到裴獗回营歇下,濮阳九这才跟上去。 “妄之又犯病了?很是难熬?” 裴獗正在擦头上的汗,看了濮阳九一眼,“我没叫医官。” “脸色这么臭,看来是无功而返。”濮阳一只手撑在他案侧,看着他阴郁的脸,笑得没点正经: “性也者,汝之本体也。积多不散,结而成渊。稍有遐想,欲便反噬。再这般压抑下去,你往死里练也没有用……” 拨开他越靠越近的脸,裴獗冷声,“庸医!” “不解风情。”濮阳九叹气。 裴獗少年时,就有人往他身边送侍妾,要什么样的没有,从来无人拘着他,他都不肯多看一眼。 昨夜听闻冯蕴夜会云川世子淳于焰,这人冷着脸便打马回安渡去,濮阳九还当他突然开了窍,哪知,又冷着脸回来了…… 濮阳九好奇,“你说那冯氏女,何故招惹淳于焰?” ——为帮裴獗筹粮。 那一声清哑的叹息如在耳侧。 裴獗眉目森冷,朝濮阳九勾勾手。 濮阳九靠近:“如何?” 裴獗道:“听闻淳于世子好男风……” 濮阳九抬头看着他,露出疑惑,但见裴獗眉梢微动,“你去打探。” “……”这是什么命令? 濮阳九看着裴獗那冷肃的面容,不敢相信这是在玩笑,尾椎麻酥酥怔愣半晌,这才发现被报复了,分明是故意损他。 “不问了不问了,反正受罪的不是我兄弟……” 说罢瞥一眼,见裴獗不理会自己,心里那股劲仍是下不去。 于是濮阳九又厚着脸皮,一点点挪到裴獗的面前,双手肘在桌案上,诶一声。 “有桩怪事,望兄解惑。” 裴獗低头翻看文书,一言不发,神色颇为冷漠。 濮阳九眯起眼睛问他,“你说你不好女色,旁人献美从不肯受,为何冯敬廷献上女儿,你就破例收下?” 又问:“以我对妄之的了解,兄不会轻易承这个情。这当中……不为美色,就是有别的目的?” 濮阳摸着下巴,将裴獗打量了个遍,脑子飞快转动。 “难道妄之和冯氏女,有渊源?” 一个在南齐,一个在北晋,不应该啊。 濮阳九摇摇头,“不为美色,又无渊源,古怪……” 他习惯了在裴獗面前自言自语,并不期待有回应。 不料,裴獗突然抬头,问他:“你信世上有先知吗?” “嗯?”濮阳九愣住,“所谓先知,不都是招摇撞骗吗?” “冯氏女便是。”裴獗道。 濮阳九从惊讶中回神。 当初得知裴獗收下冯敬廷的女儿,他也好奇打听了一点冯家的事情,这女郎幼时确实有先知之能,当时震惊台城,被人称妖,甚至差点丧命,长大后就泯然于众了。 濮阳九知趣地笑道:“原来妄之……当真是重才不重色啊!” 裴獗久久不语,眼神盯着文书,目光复杂,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第21章 笑纳姬妾 这一夜,冯蕴睡得很不踏实。 一会是裴獗一会是萧子偁,好像还拔了会萝卜,挺大一个,握不下,拔不出,迷迷糊糊醒醒睡睡,等看到阳光金灿灿地透入纱帘,这才相信梦境彻底过去了。 长长纡一口气,她唤来小满。 “梳个惊鹄髻吧。” 小满大满以前不在内宅侍候,佩儿环儿四个又是府里手脚最笨的仆女,所以才被陈夫人指派到冯蕴的房里侍候。以前的媚香阁,就是太守府“老弱病残痴蒙傻呆”的集合地,几个仆女嘻嘻哈哈地笑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给主子梳出满意的发髻,雀跃不已。 “女郎娇美!” “仆女从没见过比女郎更出挑的女子!” 冯蕴扶一下鬓发,对着铜镜左右看看。 “阿莹不美吗?” 仆女们连连摇头,“十三娘美得小气,不如女郎绝艳!” 以前这些话她们是不敢说的,现在府里不再是陈夫人做主了,冯莹也不会再踩在她们家女郎的头上,这才敢说出实话。 等冯蕴梳洗打扮好,朝食便上桌了。 冯蕴的食案上有汤饼和白粥,其它仆女杂役全吃麦饭。因为麦麸脱得不干净,煮出来的麦饭便有些粗糙难咽,但这些,已经是眼下顶顶好的食物了。 至少可以管饱。 “有一口吃,我等已是好命。” “外间树皮都快啃光了,我们还有粮吃呢。” “是女郎救的我们。” 冯蕴在里屋默默听着,推开了窗,大声道:“一会让灶上炙两斤腌肉,再取些细面来,蒸一笼面起饼,喂养你们的好嘴。” 又吃肉? 昨日刚吃过肉啊。 这日子怕不是要美死? 众女齐声欢呼,“女郎好哄!” 高兴过了,一个個隐隐又有些担忧,怕好日子不能长久。毕竟女郎也在寄人篱下,要看大将军的脸色呢。 况且,大将军至今没有回府,没有宠幸过女郎。她们害怕好日子只是一场幻梦,转眼又要回到那冰冷阴森的大牢…… — 从小暑到立秋,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 朝食结束,冯蕴就带着人出了府。 她要盘点一下冯敬廷留在安渡的家产。 城外的田庄和土地,不知朝廷如何处理,暂时没有办法动手,但城里的铺子她觉得大有可为。 以前冯家幺房由陈夫人掌家,陈氏出身好,不缺吃穿,对钱物不太上心,心眼全用在怎么拿捏冯敬廷、对付冯蕴去了,幺房的产业在她的手上,败得厉害。 在安渡郡,冯家经营得最好的是玉堂春,一座清漆粉饰的酒楼。破城前,玉堂春有冯家的管事打理,战事一起,已是人去楼空。 另外有几个铺子租赁给了旁人,目前有一半空置。 大部分铺子没有打砸的痕迹,搬不动的家伙什都还在,就是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一看就不是北雍军的作派,而是内贼自盗。 但逃的逃,走的走,如今也找不着人。 为了积富发家,冯蕴准备安排人手将铺子清理洒扫出来,等立秋后晋齐两国的战事尘埃落定,再择日开张。 只是眼下,人手很是不足…… 冯蕴正愁这事,方公公带人来了。 两辆画屏锦绣的香车,载着林娥、邵雪晴、苑娇等十六美姬,每人带两个仆女,在二十余兵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停在府门,一个个华衣美服,打扮得娇艳夺目。 “秉承太后殿下旨意,赏裴大将军安渡郡府邸一座,姬妾十六,仆女三十二……” 世家豪族府上,蓄养三五美姬是常事,圣上给有功的臣子赏赐姬妾更是惯例,但一次赐下十六个之多,在大晋朝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府邸是现成的,姬妾和仆女都带来了,但粮食不见一石布绢没有一匹,李太后的用心,可不止借花献佛那么简单…… “来啊!上将军府匾额。” 太守府的牌匾被冯蕴摘去以后,一直空着。 方公公大手一挥,几个兵士便嘿咻嘿咻抬上来一个黑漆金字盖着御印红戳的匾额,上书“大将军府”四个大字,庄重肃目。 “都看好了,这是裴大将军在安渡的私宅,尔等好好侍奉大将军,不要让人鸠占鹊巢,认错了主子。” 原府上的人寂静无声。 十六美姬齐齐拜下,“妾等谨遵太后殿下旨意。” 方公公满意地看着冯蕴脸上表情变幻,又是当众一番叮嘱,安排姬妾入府。 林娥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下巴都抬高不少,“公公放心,妾定不负太后殿下所托,好好调教诸位姐妹,好好侍奉大将军。” 方公公眉头跳了一下,斜睨着她。 该女蠢笨至极!太后殿下是让她来“侍奉”将军的吗?是要恶心冯氏女郎啊。 不过,林娥的话能让冯氏女不舒服,方公公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脸嫌弃地问冯蕴。 “冯姬可有话说?” 说吧,哭吧,最好嚎哭起来,他才好回去交差。 方公公满怀期待,冯蕴却盈盈一福。 “妾领旨,替大将军谢过太后殿下。” 方公公眉心又是一抽。 这叫什么话?好似她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一般。 这个冯氏阿蕴当真厚脸皮,不好应付。 方公公盯着冯蕴瞧,冯蕴也似笑非笑地看他,对他的来意了然于胸。 大将军不在府上,这是做给谁看的? 甘愿给心上人塞十六个美娇娘,一般女子可做不到。李桑若真是又狠又大气,怪不得有能耐染指江山成就大业。 既如此,她就帮裴獗笑纳了吧。 等方公公一走,冯蕴马不停蹄地把林娥、邵雪晴和苑娇等十六人以及她们的仆女全部叫到青山堂,指派她们去铺子上清理杂物,洒扫出工。 “到了将军府,就得按府里的规矩办事。” “这世道的粮食,可不是白吃的!” “将军府不养闲人!” “要吃饭,就得干活。” “谁不听吩咐,就给我饿肚子。” 冯蕴安排得和颜悦色,连十六美姬今后的名号都想好了。这个“胡饼西施”,那个“牛肉貂婵”,依她们的美貌,不愁她的店面不风光…… 林娥来府前是存了心思的,一朝登天变凤凰的戏文哪个不爱?谁料,将军根本就不住府里,她们连将军的面都见不着,还要被冯十二磋磨。 众姬妾满腹怨言,却拿冯蕴毫无办法。 府里的侍卫都听冯蕴的,上下全是冯家人,冯蕴就是将军府的土皇帝,说一不二。唯一能给她们撑腰的大将军身在大营。莫说他不一定会管,就算要管也鞭长莫及。 “长门院那位真是疯了!” “妾等要让冯十二给欺负死了。” “少说两句吧,往后姐妹是要一起侍候大将军的人。十二娘是世家贵女,身份尊贵,性子跋扈些也应当,能忍就忍吧。” “冯十二又不是将军夫人,凭什么这样对我们?” “哼!她何止不是将军夫人?姐妹们且好好思量,我等是太后赏赐给将军的姬妾,有名有份有太后旨意,名正言顺。冯十二有什么?她什么都没有,顶多算是一个不要脸的外室……我们分明要高她一头,她却觍着脸踩到我们的脸上?” “阿娥莫再提了,我等雀鸟何故与鹰隼争锋?还是快干活吧。” 大将军府里,冯蕴抱着鳌崽,休闲自在地摸着它厚厚的脚垫,听阿楼汇报那些姬妾私下里的谈话,笑得十分开怀。 “饿饭!” “骂我一句,饿一天。” “骂我三句,饿三天。” “说我好的,有赏……重赏!” “赏什么让我想想,就赏将军初夜好了。” “还有,那两个说话好听的小美人,就不要干粗活了,安排去帮庄容刺绣制衣吧,把肤色养得再水灵些,将军回府看上,就有福气了……” “……” 阿楼年纪轻轻,快要笑出皱纹来了。 他喜欢如今的十二娘,远胜当初。 这个十二娘比男儿有担当,做的事说的话,桩桩件件都让他们心服口服,跟着她的人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甚至天天都盼着长门院来命令。有令一出,一个个便血液沸腾。 但阿楼也担心。 不把太后赐下的姬妾当回事就算了,还饿饭哪里能行? 第22章 恶女阎王 今日的绿柳院,很热闹。 林娥在开饭前被人带出膳堂,关了起来。 她在里间哭闹,将木门摇得砰砰作响。 “开门!你们开门啊!” “冯十二娘,你怎可如此对我?” “我领太后旨意前来侍奉将军,不是你的仆役。” “开门开门!我是大将军的姬妾,我要找将军评理,找太后评理……” 院里,一群看热闹的仆女和杂役,指指点点。 邵雪晴、苑娇和其他姬妾也都安置在这个院子,她们眼睁睁看着林娥被两个壮汉锁在房里,心里冰冷冰冷的,后怕不已。 阿楼拿出大管事的派头,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林姬带头闹事,不奉将军府家规,本当饿三日,关押三天。女郎念其初犯,格外开恩,勒令闭门反省一日。” 说完,他回头朝冯蕴行礼。 “十二娘,可还有别的交代?” 天气热,冯蕴穿了身薄薄的宽衫大袖,坐在柳树下,身侧跟着环儿和佩儿,两人拿着蒲扇,对着她扑哧扑哧地扇风,衣带飘起来,好看得仙女似的。 她的声音在酷暑下,听来也有点慵懒。 “再有违者,一律从重,不再轻饶。” 阿楼点点头,担忧地看一眼紧闭的小院。 原本女郎要连同其他姬妾一起处罚的,亏得他晓以利害,女郎这才听劝,只关了带头的林娥一人。 但阿楼还是很不放心,“上次在府狱,十二娘已然得罪了太后,这事再传到太后耳朵里,只怕……” 冯蕴淡淡开口,“我自有分寸。” 又不耐烦地接过佩儿手上的蒲扇,用力猛扇几下,望着树顶的阳光,“出一身的汗,都散了吧,干活去。” 安渡城就这么大,骂冯蕴是齐朝叛徒的人本就不少,现在又传出她黑心虐待姬妾,更是恶名在外。骂她争宠好妒的有,骂她疯癫狂妄的有,但冯十二娘做这样的事,又不很让人意外。 她行事古怪,早就被传有疯症。 要不是亲娘替她葬身火海,只怕她早烧死了…… “这样的女郎,生来就当掐死。” “老天无眼,冯十二竟让裴大将军看上!” “恶女配阎王,一对天杀的狗男女。” “会有报应的!” 饿饭的骂她。 不饿饭的也骂她。 认识的骂她,不认识的也在骂她。 众姬见到她就像老鼠见到猫,连带府里的下人仆役都对她更生敬畏。 冯蕴很满意。 恶人是不会被人轻易招惹的,好人才会。这是她上辈子用死亡得来的教训。 在她死前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过着畜生般圈养的低贱生活,没有一个亲人来看望,那样的痛苦都受过了,被人说三道四算什么? 她马上给裴獗去信。 “我为将军治理府中庶务,很是得力。” 面对裴獗,冯蕴没有阿楼以为的那么飒。 她把裴獗当东家,将所作所为,事无巨细都禀报上去。包括饿他的侍妾,逗他的兵,也会以谋士的身份,给裴獗提出一些建议。 其中关于恢复安渡郡的农事和民生,她写了足足上万字。 “安渡郡辖六县,地广人多,水土肥美,原是富庶大郡,以丝织和制瓷见长,享名南齐……可惜眼下城镇空尽,百姓饥劳困苦,再不见往日繁华……” “时局混乱,天下疲耗。民思安居,厌极武事。在营者思田园,在逃者思故里。然彼时,唯贵族名士骄奢淫逸,民间土地荒芜,耕作凋敝,于国大为不利……” “为免往后长途运粮,空劳师旅,将军还应广田蓄谷,以备粮草,做好与齐军长期恶战的准备……” “食为政之首。谁让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安居乐业,谁便可稳坐江山。” “将军不如以安渡郡为试点,均分旷地给农户,恢复五谷果蔬植种,安置流民,再垦荒、整地,育种培优……” “田地丰收,粮仓盈余,从此安渡郡民不思南齐,只知大晋……” 冯蕴尽职尽责,为缝补好破破烂烂的安渡郡,言辞恳切。 然而,裴獗没有回信。 也不知敖七有没有去告状,花月涧的事也没有人来过问。 这让冯蕴隐隐有点不安,“小满,敖侍卫近来在做什么?” 小满被她问得愣住,“听叶侍卫说……敖侍卫好似病了?” 敖七病了?怪不得这两天不见他的人。 冯蕴心情愉悦兴致好,索性做一回好事,把敖七抓的鱼捞出来炖上一条,熬出鲜浓的鱼汤,装在青瓷汤盅里,让小满拎上,一起去跨院里看望他。 “敖侍卫!”叶闯不在,房门虚掩着,冯蕴一敲就开了。 跨院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两个儿郎居住,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木架上到处搭着衣物,敖七的环首刀靠在榻边,靴子东一只,西一只,踢得很远…… 乱是乱了点,可冯蕴没有想到,敖七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他好像刚刚被吵醒,高高扬起的眉毛,满头的湿汗,不知梦到了什么,看到冯蕴就见鬼般坐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脸颊。 “你,你出去。” 冯蕴皱眉看着他,“敖侍卫哪里不舒服?” “出去!”敖七的脸臊得通红,一副崩溃的样子。 他紧紧捂住,怕冯蕴发现被子下面的难以启齿,甚至不想让她看被单上那些辗转难眠后折腾出来的褶皱,还有乱丢的衣裳、鞋袜,都让他觉得羞于见人…… 自从那天逮到舅舅在冯蕴的房里,敖七就很不好过,女郎几乎夜夜入梦,让他心力交瘁,大受煎熬,感觉整个人都要废掉了…… 最难受的不是嫉妒,是无权嫉妒。 可她偏生还来,在他的面前,一脸关切。 “看上去不像生病啊?”冯蕴和小满对视一眼。 这敖侍卫咬牙切齿的模样,分明精壮得很,哪像有病? 敖七靠在榻头,后背的衣裳几乎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掩着他怦怦乱跳的心,“你怎知我没病,我就是病了。” “好好好你病了。”冯蕴好心没有好报,板着脸叫小满。 “把鱼汤放上,我们走吧。” 敖七刚松了一口气,冯蕴突地掉头。 “敖侍卫不如找将军说说,回营去养病好些?” 敖七脸色微变,这是要赶他走吗? 一股强烈的不满,让少年怒目而视,傲娇地扬起了下巴。 “谁说我有病?我没病。” 冯蕴怪异地打量他。 不得不说,敖七当真长了一张精致讨喜的小脸。语气这么凶巴巴,也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点点头,拉上门出来。 再一思量敖七的反常,脚步突然一停。 醉酒那天晚上,莫非发生了什么,才让敖七这样防备她? 和敖七能发生什么?那只能是她轻薄了人家。 说不清楚了!冯蕴敲头,回头看小满。 “再不许醉酒了。” — 夜深了。 中京洛城,嘉福宫里,青铜芙蓉灯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殿内静悄悄的,食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 李桑若挺腰跪坐在金丝楠木的食案前,姿态端庄雅致,紧阖双眼,她肌肤保养得极好,看上去略显憔悴。 深宫寂寞,贵为太后也难抵长夜孤清。 方公公不停地抹着额头的汗,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已不知把那冯氏阿蕴杀了多少回了。 十六個美姬啊! 十六个姬妾并三十二个仆女,居然制不住一个冯氏女? 十六个姬妾就没有一个中用的! 那林娥信誓旦旦,结果半招不到就让人制服了。 在这座宫殿里,三个后妃就可上演一出大戏,闹得鸡飞狗跳。十六个姬妾竟然全无作为,被冯氏女收拾得服服帖帖,挽起袖子做粗活,替她当奴仆。 方公公都替太后难受。 这个冯十二娘,他差人去打听时,得知她只是一个姿色绝艳的草包,没往心里去。 谁知,草包竟有几分能耐…… 方公公惶惶不安,生怕太后迁怒。 正胡思乱想,李桑若突然睁眼,朝她看过来,“坊间传闻冯氏女美艳不可方物,许州八郡无人可与争锋,确有其事?” 方公公吓一跳,看太后脸上很有倾听的兴致,正了正衣冠,弯着身子到太后跟前,长揖到地。 “殿下,老仆没办好差事,仆有罪。” 李桑若眉梢微扬,“哀家是问你,冯氏女,果然姿容绝世?足以迷惑大将军?” “不及太后。其容色粗鄙,不及太后万一也。”方公公忽略见到冯氏女时的惊艳,忽略她身上那股子逼得公公心乱如麻恨不能俯首称臣的妩媚,违心说道。 李桑若脸一沉,不经意地道:“你这老仆,脑袋是不想要了。” 方公公尬笑。 太后只是吃味了,但她并不傻。宫里有“候官”专门打探消息,太后的眼睛、耳朵多着呢,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的事情,欺骗不了。 但方公公了解太后。 美貌的女子,最是不服气。 冯氏女再美,也不可盖过她去。 “萤火之光,岂可与皓月争辉?冯氏女那点姿色小家子气,给太后提鞋都不配……” 方公公抬手往脖子上一抹,阴恻恻地笑: “只要殿下点个头,老仆自有办法…不再让冯氏女为殿下添堵。” 李桑若垂着眼皮,用帕子拭了拭额角,织锦宽衣紧裹的娇躯往桌案轻挪,不动声色地端过那一碗凉透的参汤,淡淡地一叹。 “大将军看上的人,不可做得太过火。除非……你有办法让大将军厌弃。他弃了,才不会怨我……” 第23章 深情有毒 冯蕴给裴獗的信,如石牛入海。 眼看离立秋不足十天,她有点按捺不住。 于是一咬牙,卤了二十斤肉,装了些腌制的莼菜,又往驴车上放了十坛老酒,以感谢为名,让邢丙走了一趟北雍军营,打探情况。 邢丙是行伍出身,不用冯蕴教导,就知道眼睛往哪里看,耳朵往哪里听,当天下午回府,他兴冲冲就到长门院来禀告。 “女郎,北雍军动了。” “辎重营已至淮水湾地,安营扎寨,工匠营也已然赶到,在沿河腹地挖壕沟、做陷阱,垒防御工事……” 邢丙见冯蕴皱眉,又道:“齐军水兵,就在河对岸,好似要准备渡河……” 北雍军以精骑悍勇著称,最擅长的打法是骑兵冲锋,两翼包抄,中军直捣,三管齐下破坏敌军阵型,一乱就冲散了,但有一个短板是士兵懂水性的少。如果齐兵当真集结五十万大军渡河强攻,这么防守是没有问题的…… 但萧呈现在不会来攻。 河对岸的水兵,做做样子而已。 骗裴獗,也骗齐帝,目的只为逼宫…… 前世同样也是这个时候,萧呈携五十万大军,在立秋当天逼齐帝萧珏禅让,发诏退位,然后才反手一枪,亲自领兵渡河,和裴獗殊死一战。 那场仗打了整整三个月,双方都劳民伤财,损兵折将,打到隆冬时节,在淳于焰的促成下和谈休兵。 次年入夏,战火重燃。 由此开启了长达三年的齐晋战争。 三年后,萧呈再次遣使和谈。 做中间人的还是淳于焰。 那时,裴獗为了李桑若,狠心将她送出中京。一个孤苦的弃妇身处安渡,难免受人羞辱。在极度痛苦和怨恨中,她原谅了示好的父亲,也原谅了萧呈。 萧呈的深情短暂地弥补了她在裴獗那里受到的打击和羞辱,让她相信了他们错过的三年只是上天的考验,相信萧呈三年来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她,相信他夺帝位、攻北晋,甚至不得已娶冯莹,都只是为了救她脱离苦海,将她从裴獗的手里抢回去…… 男人骗起人来,当真迷惑人心。 她那时清晰地从萧呈的眼里看到了对她的痴和爱,如是真的。 “南齐公子,独绝三郎”,她那时太傻了,萧三存了心要让一个女子沦陷,有的是能耐…… 在她的配合下,萧呈巧施离间计,策反了裴獗麾下三员大将,在战前釜底抽薪,导致裴獗败走平城,而她回到了南齐,回到了萧呈的身边…… 萧呈是個心思深沉有胆有谋的男人。 冯蕴怨他,但无法否认这一点。 不过,如果裴獗肯信她,萧呈就不会再像前世那样顺利了…… 若是北雍军趁着南齐内乱强行渡河,出兵攻打信州,再借由铁骑优势长驱直入,到时候就算萧呈登上大位,也必会自乱阵脚…… 以萧呈的性子,仍会选择和谈。 但筹码可就不同了。 如果裴獗不肯信她呢? 就算不肯全信,也会派人打探,肯定会发现蛛丝马迹…… 冯蕴望着南窗外飞回的燕子出神。 阿楼急匆匆走过来,唤一声女郎,神色焦灼。 冯蕴示意他进来,阿楼放轻脚步,在她跟前行个揖礼,又四下里看看,这才俯到冯蕴的耳边。 “林姬出府,见了个老相好……” 冯蕴平静地听完,平静地一笑,“盯紧便是。” 然后又吩咐,“收拾收拾,明早出发去灵山寺。” 那天在花月涧,淳于焰许她五日之期和二十石粮。 数量不算多,但冯蕴现在就像个要饭的。多不嫌多,少也不嫌少,给粮就要。 — 灵山寺在淮水以北的石观县,离安渡郡府城有五十来里。石观县是离淮水最近的一个县镇,一路过去,官道上遇到不少流民。 冯蕴换了一身轻薄宽衣,没穿女裙,看上去就像哪个大户人家的清俊郎君,很引人注目。 一行人驾着租来的五辆牛车,又有二十多个持械的青壮引路,没有人胆敢上前挑衅,但沿途看到的流民,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近乎赤裸的目光,仍是让人心惊胆战。 冯蕴让邢丙将车棚敞开,一眼就可以看到里头空空荡荡。 邢丙知道她的用意,表情略显忧虑,“立秋后,天气逐渐转冷,食不饱,居无处,不知又要饿死冻死多少人……” “咱们府上要不是有女郎弄来的粮食,你我也要做流民了。” “嘘……小声点,我们哪有余粮?也就将军怜惜女郎,运来的那两车,如何够用……” 天下大乱人相食,山野丢白骨,沟壑弃老母,这些事每日都在发生。众人唏嘘,但有心无力…… 到了石观县域,流民数量更多了。 冯蕴差人去打听了一下。 原来,石观县令郭怀德在北雍军铁蹄到安渡郡时,便直接降了,裴獗原地委任,让他暂代县令,打理庶务,县府的属吏也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因此,换了个朝廷,石观县没受多大的影响。 眼看流民往石观县来避难,郭县令开仓放粮,让差役在城门施粥,很是做了些好事。 看见那些流民排着长队,得一碗白粥,脸上便露出久违的笑,众人很受触动。 郭县令的投诚是值得的。 南北打来打去,早晚还得休战,甚至合为一体,但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县令维持了安定和民生,就是保住了百姓的性命。 反观冯敬廷,焚毁粮库,纵火烧城,简直罪大恶极。 “阿弥陀佛!”一个小和尚从城门东北角走过来,对着冯蕴便是弯腰作揖,“贵女可是冯氏女郎?” 冯蕴一惊,连忙下车还礼,“小师父如何识得我?” 沙弥道:“女郎的车标小僧认得。有贵人差小僧在这里等待女郎,请随我来。” 冯蕴谢过小和尚,由他带路往灵山寺去。 这座寺院就在石观县城的东边,很近,但走入庙宇,除了带路的小和尚,冯蕴没有看到一个僧众。 她调侃道:“小师父是连夜剃度出家的吗?” 小和尚回头,“女郎玩笑,这边请。” 冯蕴和邢丙交换个眼神,握紧自己的小弯刀,以防万一。 不料,小和尚将她们带入宝殿下的密室,就老老实实地候在一边,“贵人说了,这里的粮食,女郎都可带走。” 里头有码得整整齐齐,二十石粟米和宿麦,不多不少。 淳于焰居然没有玩半点把戏? 冯蕴问小和尚:“赠粮的贵人可有别的交代?” 那小和尚微笑着施个僧礼,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 冯蕴撕开一看,里面写着两行飘逸的小字,“为免爱姬受饿,以粮相赠。莫忘约定,早日来投。” 冯蕴将灵山寺观察了一遍,除了存粮的密室,别的地方空空荡荡,干净得可以饿死老鼠。 在南齐,寺院经济盛行,朝廷有优待,名寺大刹堪比门阀世家,不仅有土地,还不纳税不服役。因此除了僧众,会有许多依附寺院的民众。 灵山寺是安渡郡第二大寺,石观县又没有受到北雍军的冲击,怎会只剩下一个小和尚? “女郎有所不知。”小和尚仿佛看出冯蕴的疑惑,淡淡地笑,“前阵子寺院的僧众都死光了,依附民也早就逃走……” 冯蕴看着他的笑容,问道:“谁杀的?” 小和尚视线下垂,“小僧的主人。” “淳于焰杀的?”冯蕴脊背微微发寒,想到刚刚走过的大殿和禅院里曾经横七竖八倒满了血泊里的死人,浑身不免发麻。 “一个寺院得多少人,上上下下全杀光?” 小和尚没有否认,目光里有幽幽的凉意,“他们都该死。” 冯蕴:…… 小和尚不看她,垂目长揖一礼,“回安渡尚需时辰,女郎快些动身吧,天晚了可不安生。” 冯蕴还礼,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随身携带的一张梅花木牍递给小和尚。 “有劳小师傅,将这个交给你的主人,请他务必在花月涧等候,我有好消息相告。” 小和尚将木牍塞入怀里,向她行个僧礼,然后静静等在一边,看梅令郎将粮食从密室搬上牛车,脸上没有多大的表情。 年纪轻轻如此淡定,不愧是淳于焰调教出来的人。 冯蕴不知道这个寺院里发生过什么,趁着梅令郎搬粮,她去了一趟前殿,跪在菩萨像前,合掌深拜三下,这才离开。 第24章 有恃无恐 回去的路上,冯蕴格外小心。 人在饥饿的绝境中,不会再顾及礼义廉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带着五辆牛车的粮食行走官道,就像带着点燃的炮仗,不知何时会炸…… 在路上,他们就着水囊吃了几个饼,马不停蹄地赶路,半刻都没停歇,眼看快到界丘山了,邢丙伸手一指。 “绕过这座山就快了,界丘山那头有一座北雍军营地……” 安渡郡辖内,没有人会在北雍军头上撒野,除非对方不想活了…… 拉粮的队伍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谁知,再往前不过百步,山林里便冲出来一支挡路的流匪,赤膊蒙面,骑马持刀,长得凶神恶煞。 “牛车留下,饶你等性命!” 那天梅令郎扮成流匪去抢王典,是有备而去,又捉了人家儿子为质,胸有成算。 这冷不丁冒出来的几十号人,足有他们的两倍之多,看那胳膊上的青筋,骑马的姿势,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杀人狂匪。 邢丙以前负责巡逻守卫,带过兵,没有上过战场,从小习武,却没有杀过人。他是如此,其他部曲就更没有对敌经验,面对真正的悍匪,不免心底发悚,脸色都变了。 刑丙跃下牛车,走到冯蕴的身侧。 拼人数和战斗力,不是对手。 粮食和人命相比,当然人命要紧。 “主子,俺来掩护,你带人先走,往北雍军营地去……” 冯蕴看着界丘山,声音微微发凉:“他们就是北雍军。” 邢丙惊讶,梅令郎也惊住了。 就连那些赤膊黑巾的流匪,也有短暂的错愕。 冯蕴坐在牛车上,面无表情:“他不仅要粮,还想要我的命。” “嘻!”那群人停顿片刻,又扛着大刀走过来,领头的壮汉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满是凶戾之色。 “看这细皮嫩肉的,是个女郎吧?小嘴真会说,你说大爷们是北雍军,那大爷便是了……如何?要不要乖乖跟大爷上山?等大爷们舒坦了,说不得就放你一条生路?” 冯蕴笑了笑,“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了。” 她说着解下腰间的那把小弯刀,看一眼紧张混乱的梅令部曲。 “未战先怯,这些天白练了。” 又道:“不敢拔刀杀人,在这世道可活不长久。” “女郎!”邢丙有些羞愧。 女郎声音清朗,表情平静,那份从容给了梅令郎当头一棒。十二娘尚且如此镇定,他们这些儿郎怎可畏惧至此? 十二娘是他们的依靠,他们也要做十二娘的依靠。 邢丙沉下脸来,黑塔似的挡到冯蕴的身前。 “男儿丈夫,死有何惧?兄弟们,誓死护女郎周全。” 人的意志是经过历练才变得坚强的,这群人没有经过战争、杀戮,在悍匪面前天然缺少勇气,可他们有血性,有力气,如果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住,有何颜面活下去? 一股同仇敌忾的悲壮涌上心头,在对方的污言秽语里,梅令郎被挑衅得士气大振,一个个握紧武器,将冯蕴护在中间。 “我等当死殉,以报十二娘救命大恩。” “有我们在,谁也别想动十二娘。” “对!除非我死!” “我必为十二娘死战到底!” 冯蕴清悦一笑,“记住,你们不是为我而战,是为生存,为尊严。要想活下去,不做蝼蚁,不当敌人的粮食,那就让你们手上的刀,去喝敌人的血,让你们的躯体,练成铜墙铁壁!” 没有什么比真刀真枪地厮杀,更能锻炼人。 梅令郎眼睛都红了,热血上脑。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这些,也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想要竭尽全力保护一个人,没有像此刻这般想变得更强,让手上的刀尝一尝鲜血的滋味…… “来啊——” “无耻之徒!来啊,我们不怕死。” 那群蒙面悍匪似乎没有料到方才还吓得脸色灰白,恨不得掉头逃窜的一群人,突然就亮了刀枪。 “有种!” 领头那人一声冷笑,戾气横生。 “弟兄们,上!” “活捉那小娘子,回去给大王做压寨夫人!” “哈哈哈!” 一群悍匪疯了似的冲上来。 梅令郎大吼还击,杀出一种只有战场才有的悲壮。 然而,对方有明显的优势,一是体格健壮,二是训练有素,看那队形打斗便有正规军的底子,而一群梅令郎刚训练不几日,大多不得章法,吓吓普通百姓可以,遇上正规军便相形见绌。 好在邢丙有身高体壮的绝对压制,本身又武艺高强,一时杀红了眼,抽出车上的长矛,大吼一声冲到前头,很有万夫莫敌的狠劲。 “葛广、葛义,快带女郎走。” 流匪头目哈哈大笑,阴飕飕看冯蕴。 “想走?也不问问你大爷的刀!” 寒光破空而落,兵器碰撞出耀眼的火光,那人上前要与邢丙肉搏,被邢丙刺伤胳膊,吓出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往后退。 梅令郎登时信心倍增。 “杀!” “跟上邢师父!” “保护女郎!” 这样的世道,人命比草贱,杀人死人都不新鲜。 但梅令郎们的反抗和保护还是给了冯蕴极大的震撼。 她的心,有许久没有这样鲜活的跳动过了…… 有人为她拼命。 有人肯为她拼命了。 “我不走。”热血上头,冯蕴放下弯刀,抽出车上的一把长刀便站上牛车,“今日我与诸君共生死!” 一支队伍的士气关键看将领。 她站在牛车上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下变成一堵坚不可摧的城墙…… 血光高高冲上半空。 山崩地裂的喊杀声,悲壮得剜人心扉。 远处的山林里,策马而来的裴獗和敖七亲眼看到这一幕,看着鲜血溅在女郎雪白的脸上,映出妖异的美…… “住手!”敖七大吼一声,放马在前。 一群铁骑人未到,气势便已逼压过来。 “贼人好大的狗胆,竟敢在北雍军的地盘上撒野?” 流匪们在听到马蹄声时,已然慌神。 那头目回头一望,格挡住邢丙的长矛,吆喝一声。 “扯乎——” 一群流匪慌不择路,疾掠而逃。 裴獗勒马停步,冷声命令,“不留活口。” 凉风凄凄,伴着那声音不轻不重地入耳,冯蕴缓缓地放下握刀的手,隔着人群朝那马上的裴大将军看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山林间有上百個披甲持锐的兵士狂奔而出,他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在敖七的吼叫声里,杀向那群流匪。 邢丙方才杀得兴起,有点心痒。 “女郎,我们也上前助阵?” 冯蕴制止了他,“不必了。” 既然裴大将军下令“不留活口”,就不要想从这些人的嘴里得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了。 其实,她之所以笃定这群人来自北雍军,一是因为地理位置,二是因为……她前世也遭遇过这群悍匪,但没找劫粮草的借口,而是直接掳掠她上山,凌辱她。 那个头目是李家在北雍军里的心腹,一身打扮都没变。 只是前世他们来得要迟些,更迟一些。 前世她也没有梅令部曲,没有人肯为她拼命。 悍匪们掳走了她,最后被裴獗找到,死在裴獗的手上。 不过,裴獗没有如李桑若所想,没有因为她被一群流匪劫持过,就此厌弃,仍是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回去洗干净,接着用。 “不留活口”,裴獗这次说了同样的话。 冯蕴忍不住笑,思忖裴獗的狠,和裴獗的爱。 不留活口,就不会留下把柄—— 维护了北雍军的脸面,也维护了李太后的。要是让人知道堂堂的临朝太后因为争风吃醋,派人来拦截大将军的姬妾以行侮辱,岂不是贻笑大方? 被裴獗护着的人是幸福的,有恃无恐。 越是这么想,冯蕴脸上的笑容就越是灿烂,再看裴獗的眼神,也就越冷…… 第25章 几欲爆炸 这场战局很快结束。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刀毙命的有,砍断手脚的也有,北雍军将人抬下去,顺便清理战场。要不是空气里残留的血腥味,只怕没有人知道,这里刚才发生过一场恶战,死了几十号人。 冯蕴这时才走下牛车,朝裴獗揖礼。 “多亏将军及时出手,不然我等怕是性命不保。” 她说着客气但也生疏的话,裴獗身高腿长地端坐马背上,没有动作,“嗯。” 这一声很冷淡,像是应了,又好像从来没有应过。 冯蕴不觉得意外。 裴獗从来如此,便是床笫间十分尽兴,听她说什么,也只是嗯一声,表示知道了,要他再多说点什么,比登天还难。 硬如铁石的心肠,无情无义的人。她难道还期待他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吗? 冯蕴笑了一下,大大方方地道:“贵军的辖地,也有流匪杀人越货,实在匪夷所思呢。” 裴獗板着脸没有说话。 冯蕴又问:“将军就不好奇,是何方流匪如此胆大包天吗?” 裴獗说,“不会再有下次。” 冯蕴打蛇随棍上,“难道将军知道是什么人?” 最温和无害的笑容,最咄咄逼人的语气,冯蕴的言行都挑不出毛病,细品却意味深长。 裴獗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时敖七打马过来,径直杀到二人的中间,挡住了二人相对的视线。 “女郎可有受伤?” 少年郎的热情就像一团火,走到哪里燃到哪里,呼吸里好似都带着关心…… “我无碍。”冯蕴感激地一笑,朝他行礼,抬眸时一怔。 “敖侍卫手背怎么了?” 敖七抬手看了看,满不在乎地笑,露出几颗明晃晃的白牙,“不小心划了一下,小伤。” 冯蕴道:“我有从台城带来的金创药,回府给敖侍卫试试。” 敖七眉目灿烂起来:“好呀。” 裴獗冷眼旁观,脸色更显阴沉,不耐烦地吩咐敖七,“天不早了,送回安渡。” “得令。”敖七看看裴獗,再看看冯蕴。 他二人看着很是别扭,明明对彼此都有情绪,却表现得十分冷淡。再一想那夜在长门院撞见的,敖七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 裴獗提缰驭马,掉头就要走人。 冯蕴突然不轻不重地喊他:“将军!” 又上前几步,“为北雍军筹集二十万石粮,以解燃眉之急,将军可否答应我先前的要求?” 裴獗从马上扭头,盯住她。 冯蕴低低一笑,走到牛板车前,重重地拍打两下,表情云淡风轻,“明日辰时,请将军到安渡花月涧,取二十万石粮草。” 裴獗静静看她。 沉下的眉目,仿若一泓看不穿的深渊。 冯蕴朝他深深揖礼,“将军不出声,我便当将军默认了。” 没有拒绝,就是同意,这是冯蕴对裴獗的认知。 “随你。”裴獗淡淡开口,打马扬长而去。 冯蕴目送那一抹高大的背影越去越远,穿过夕阳的光晕渐渐没入地平线,微松一口气。 — 有惊无险回到安渡城,冯蕴带着这些过了明路的粮食,更有底气了。 论功行赏。 梅令部曲每人赏了二百钱,又炙肉烙饼,好生庆贺了一番,上上下下都很欢喜,连鳌崽都得了一条小鱼,还是他哥敖七亲自捞起来的。 入夜时分,左仲突然从大营过来。 带来一封裴獗手写的信函,仍是四个字。 “来信收悉。” 下午在界丘山见面的时候,他原可以当面说的,却偏要让人跑一趟。 冯蕴没有作声,左仲又奉上一把匕首。 “将军让属下将这个带给女郎,防身之用。” 那是一把双刃匕首,刀身略弯,模样有一点像镰刀,轻盈、锋利,犀牛角做的刀柄和皮革包过的刀鞘,看上去精致而贵重。 这比冯蕴那把小弯刀强上许多,很适合女子使用。 冯蕴有些疑惑。 突然赏她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为李桑若做的事情感到歉意吗? 拿起匕首观赏片刻,她露出一个缠绵绵的笑。 “好刀。” 又轻声道:“你就叫翦水吧?” 左仲嘴角撇了下。 十二娘很是孩子心性,连匕首都要取名。 可她脸色并不好看,不见多少收到礼物的快活。 因此,左仲想到了今天在界丘山发生的事情,女郎是在看到他们杀人灭口时才变的脸色,想来是受到了惊吓。 于是他道:“女郎心善,不知人心险恶。今日那些人污言秽语调戏女郎,将军是容不得的。若不杀,也不知会把女郎的名声败坏成怎样……” 冯蕴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左仲被她的眼神吓住,迟疑一下:“将军说,只有死人才能闭嘴。” 冯蕴握紧了翦水。 “只有死人才能闭嘴”,这句话裴獗上辈子也说过。这不是为了维护北雍军的荣耀和李太后的脸面吗?她从未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如左仲的理解…… 裴獗杀人灭口,或有那么一丝一毫是为她的名节? — 天黑透了,高温和燥湿却没有褪尽,夜里仍然很热。 冯蕴坐在长门院的窗边,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屋里的铜漏静静的。 鳌崽趴在她的苇席上睡觉,突然将身子滚过来,叼住她的衣摆往外扯。 冯蕴点了点它的鼻头,“安静些,晚点要带崽崽去打猎呢,我们要养精蓄锐懂不懂?” 鳌崽扑腾两下,继续拉扯她,嘴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冯蕴疑惑地望向窗外,但见一个人影在梅林里悄然闪过。 谁?冯蕴心里一紧,摸了摸鳌崽的脑袋,抱起它放在苇席上,握住那把双刃翦水,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站住!” 靠墙的地方,一个僵硬而挺拔的脊背掉转过来。 冯蕴看着敖七那张拉长的俊脸,好似自己欠了他的钱没还似的,不免好笑。 “敖侍卫平常都大大方方地监视我,今日怎么偷摸起来?” “哼!”敖七眉眼桀骜,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难堪,就像被人揪住了小辫子似的尴尬,“女郎没说长门院我不能来。” 冯蕴观察着他:“我得罪敖侍卫了?” “没有。”敖七回答得硬邦邦的。 “那你莫非对我……”冯蕴原本想说“对我有什么误会”,不料话未说完,敖七像被什么东西蜇到似的,慌不迭地否认。 “没有。女郎不要乱想。” “???”冯蕴微微扬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敖侍卫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对我不放心,就堂堂正正看守,不必如此……” 就完她朝敖七福了福身,掉头就走。 “女郎不识好歹!”敖七绝望地抓扯一下脑袋,对着冯蕴疑惑的视线,红着脸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要是不守,女郎那天晚上……” 他话头打住,气氛古怪地凝滞下来。 冯蕴问:“哪天晚上?” 敖七双颊通红,下意识地隐瞒了裴獗夜探长门院的事情,“女郎醉酒那晚,行为着实不当。自己醉也罢,还放纵仆女一起醉,若有贼人闯进来,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冯蕴眼睛微烁。 怪不得敖七近来反常。 果然是她行为不端,轻薄了人家…… 冯蕴深深揖礼,“是我轻浮了,请敖侍卫原谅则個。” 这个道歉温雅有礼又十分真诚,敖七受用,又脸红。 其实,她轻不轻浮与自己没有相干,可女郎给他道歉了,证明女郎很看重他。 敖七一想,语气几不可察的放低、放软,“此事不谈,就说今日,女郎去石观县,怎可背着我行事?若非我发现不对立马跟上,再回营搬来救兵,女郎眼下只怕已身首异处,又或是被哪家山大王抢去当压寨夫人了……” 冯蕴一听就笑了。 敖七的埋怨,她也有点受用。 被人关心总是愉快的。 她问:“敖侍卫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总能很快发现我,背着你行事了?” 敖七一愣,“为什么?” 冯蕴眉开眼笑,“傻子!因为我想让你发现啊。” 敖七瞪眼,“女郎在利用我?” 冯蕴似笑非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有敖侍卫在,我很放心。” 敖七哑住。 一颗心忽冷忽热,酸酸甜甜,那些在胸膛里沸腾的,没有由来的愤怒和埋怨,被她一声“傻子”轻而易举地浇灭了。 敖七傻傻站着。 看着女郎走出梅林,一身宽袍帛带掩不住的婀娜,慢慢消失在眼前,又重新映在夜幕下的窗纸上。 她在和鳌崽撒欢,窗上的影子温柔又挠心…… 敖七走近窗户,想抓住点什么,又不敢抓。 影子淡淡。他不知为何要站在这里,更不知为何会怎么看都觉得不够,喉头那种焦渴感怎么都抚平不得。 情绪压在心头,他几欲爆炸…… 第26章 声猫击焰 半夜里突然下起小雨,到凌晨时天空仍如一片浓墨般漆黑。 花月涧里灯火通明,廊灯的光线落在雅榭后的河水里,泛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淳于世子喜爱洁净,起身就要沐浴,并且从不肯让人靠近侍候。仆从备好水就陆续离开雅榭下楼,守在外面。 整个两层小楼只剩他一人了,淳于焰舒口气,取下脸上的面具,将轻袍脱下,一并放在木施上,迈开长腿便沉入热气腾腾的浴桶,阖上眼睛。 半晌,耳畔咚的一声。 淳于焰猛地睁眼,发现一只土黄色的怪猫突然从房梁跃下,正巧落在它浴桶边的木施上,抓起他的衣袍飞快地拖走,速度快得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野猫……” 不对,这好像不是普通的猫—— 淳于焰发现事态不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面具罩在脸上,正要追猫,腰线便是一凉。 “别动!” 淳于焰的注意力全在那只尖耳细腮的怪猫身上,猝不及防背后有人,贴上来的匕首冰冷冷指着他的,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 “不要出声,不然整个花月涧的人,都会看到淳于世子这张从不示人的脸,以及……” 刀锋锐利的在他腰际辗转,淳于焰身子绷紧,脊背僵硬,声音带着咬牙切齿地笑。 “莲姬,这是要做什么?恩将仇报?” “我可不是你的莲姬。”冯蕴声音慵懒,察觉到淳于焰压抑的愤怒,她抿唇一笑。 “我要什么,淳于世子知道的。” “二十石粮食不够吃吗?莲姬胃口真大。” “世子也不小。” 冯蕴的匕首顺着腰线往下,一寸寸滑动,好像随时就会刺入肌肤,又好似在撩动什么,缓慢而执着在他腰窝游离,衣裙带出暗香阵阵,淳于焰眼睁睁感受着身体被激起层层疙瘩,也眼睁睁看着自己在那妖女面前难以自控地怒瞪偾张…… 他暗骂自己! 紧张成这样还要丢这脸。 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流匪截道的事,与我无关。你要怪就怪自己,不该得宠于裴妄之,招来横祸……” “哦。”冯蕴回答得轻描淡写。 “世子既然知道是谁要害我,那就算不得无辜。所以,我今日就算废了你,也不算过分吧?” 锋利的匕首已从腰线转到他的下腹。 滑动间,满是手起根断的危险。 偏生那女郎的声音,平静而温软,就像见惯世面的妇人,面对赤身男子没有半分的羞臊,说出来的话,字字柔和,又字字恐吓。 淳于焰气得头晕脑胀,恨不得转身捏死她。 可他不能,一动都不能动。 “你这女郎,到底知不知羞?” “比起淳于世子,我知羞得很。” 一根束腰帛带丢到桶上,半截沉入水里。 冯蕴道:“来,自己将双手绑紧!不然就废了你。” 淳于焰气极攻心,额头突突直跳,牙都快咬碎了。 “为了二十万石粮做到如此地步,你当真只是为了裴獗?” “照做!不要废话。”冯蕴笑。 那声音钻入淳于焰耳朵里的时候,锋利的刀尖也在他大腿根滑来滑去,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凉丝丝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张嘴将他吞噬下去。 “手别抖,我做便是。”淳于焰喉结滚动一下,咬牙切齿地瞪着冯蕴,手口并用,将自己的双手捆缚起来。 “很好。”冯蕴满意地笑了笑,又努了努嘴,“慢慢迈出浴桶,走回你待客的帐幔后……” 淳于焰恼怒,“好歹让我穿上衣服……” “不必。”冯蕴笑道:“还是坦诚相待的淳于世子,更让我放心。” 一个常年面具遮脸的人,自然不愿意将身子示人,对淳于焰来说,这模样落在别人的眼里,比杀了他还难受…… “冯氏!你最好杀了我,不然我……” “乖乖走!”冯蕴匕首一滑,“不要左顾右盼,不要玩花样……” 说罢看一眼他那副吞了苍蝇般的表情,温声一笑,“你的速度不会快过我的鳌崽。就算我的匕首不够快,鳌崽的爪子,也可以让世子下半身……哦,没了。” 淳于焰吸气:…… 人人都说他淳于焰是疯子。 可冯氏女比他疯百倍千倍不止。 “也别太生气,更别想着怎么报复我。”冯蕴平静地劝他,“要不是世子太小气,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说来说去,全是世子逼迫的呢。” “你真是不怕死!”淳于焰咬牙骂斥。 那只偷走他衣袍的猫低吼一声,冷冷盯着他下腹,舔一下舌头,他身子便是一凉,当即闭嘴,半垂着眸子,当自己是死人一般,按冯蕴的吩咐坐到那日见她的软榻上。 “你可知得罪我的下场,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嘴硬的郎君,真不可爱。”冯蕴突然低下视线,像是好心大发般撇一下嘴,“或是世子想试试我这把匕首,给世子去去毛?” 疯子! 淳于焰咬牙切齿,身子颤抖一下。 “冯氏,伱是在找死……” 嗯!冯蕴漫不经心地道:“在我死之前,会拉世子一起的……” 淳于焰听到她话里的冷气,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扭头看来,变了语气,“我可曾得罪过女郎?” 冯蕴凝目而视。 片刻她才低笑一声,“不曾。” “那你为何恨我?”淳于焰问。 冯蕴:“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淳于焰:…… 冯蕴又是一声笑,眼睛飘过他的脸上的面具。 身上一根丝都没有,再戴个面具,显然有些多余。 冯蕴好奇心起,手伸向淳于焰的脸,却见他眼里露出惊骇,“不要乱来!” 脱面具,难道比脱衣服更难忍受? 冯蕴嗤笑一声,“世子莫怕,长得丑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不会嘲笑你的。” 无论眼睛生得有多么漂亮,一个男子常年以面具示人,难免会让人猜想,他的脸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缺陷…… 冯蕴纯粹好奇,取面具的动作有些轻佻,几乎没当回事…… 然而,面具从淳于焰脸上揭开的刹那,她整個惊住,面具从手上滑落仍然未觉…… 两世才得见的这张脸,极其俊美。 这位云川王世子,微湿的长发披散着,长长的睫毛略微卷翘,嘴唇因为生气而抿起,五官精致,白晳过人,不仅有一张俊美得雌雄难辨的脸,身体也不是那种精瘦见骨的。该瘦的瘦,该壮的壮,恰到好处的比例,没有裴獗那么立体深邃,却有一种异样的美艳…… 冯蕴的视线由上到下,冰冷带笑。 “二十万石粮,我给你。”淳于焰受不了空气里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冷寂,咬牙切齿,“我给你还不行吗?” 听冯蕴说话,他恨。 冯蕴不说话,只盯住他看,他更恨。 最恨的是自己不争气,在那样极致的侮辱和逼迫下,身体居然能爆发出反常的状态,兴致高昂…… 第27章 疯中强手 “冯氏阿蕴,只要你放下刀,二十万石便是你的。” 长这么大,淳于焰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说过软话。 然而,他服软得到的,只是冯蕴不屑的一声冷笑。 “轻易相信男人的话,容易早死。” 匕首放下,她哪里还有命在?冯蕴不傻。 淳于焰脑子快要炸开了。 他今日遇到的,是他二十年的人生里不曾遇到甚至想都不曾想过的遭遇,世上竟有如此大胆的女郎,敢对他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一个连面容都不肯示人的世子,上上下下都让人看光是何等屈辱? 淳于焰额头突突直跳,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 “疯子!冯氏女,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多谢你。彼此彼此吧。” “说吧!你到底要我如何做,才肯满意?” 冯蕴道:“很简单。等裴大将军到花月涧时,我要世子当着将军的面,亲口许诺二十万石粮,并签下文书。这样才能放心。” 好一个冯氏女! 淳于焰身上的冷汗顺着脊背淌下来,因为愤怒,身子更是敏感地呈现出勃勃生机,偏生那女郎毫不知耻,一动不动地看着,让他无所适从,身上像有万千蚂蚁在爬,越愤恨,越难耐。越难耐,越亢奋…… “我会杀了你的!” “不要以为有裴獗撑腰,我便奈何你不得……” “冯氏!本世子在此立誓……” “嘘!”冯蕴轻笑一声,匕首压下,“年纪轻轻就发誓,对寿元不好。再说,发誓又有什么用呢?灵山寺那么多菩萨都保不住寺院里那些冤魂的命。” 淳于焰冷笑,“你为他们抱不平?” “我不是女菩萨,懒得管那么多闲事。”冯蕴看他气得身子直抖,满意极了。 这辈子,她终于报了上辈子被淳于焰无端欺辱却无能为力的仇,于是言辞间更是极尽羞辱。 “淳于世子这身子……当真是妖得很呐。你看你,分明就是对我有情,诚心想要勾引我的……” 她似笑非笑,将上辈子淳于焰对她讲过的话,全都奉还给他,更狠的是,尖刀还有意无意往他要害一碰。 “果然好物……”见淳于焰俊脸臊得几欲滴血,她又沉着脸解释,“我是说我手上的刀……你看它多锋利呀,吹毛即断,削起东西来定是,嚓……” “冯蕴!”连名带姓,淳于焰快要崩溃了。 “嘘,小声点。”冯蕴低声提醒,“要是让你的属下听见,我便只有请他们进来一起观赏了……” 淳于焰:…… 他认命地闭上眼。 室内的温度好像更低了一点,他有些冷,从未有这么冷过。但那该死的冯氏女仍不肯放过她,言语带笑却毒辣异常。 “世子不用担心,这也并不是什么出挑的物什,比起裴大将军……也不怎么够瞧。我看过便忘了,记不起来的。” 冯氏女着实可恶! 敢这般羞辱他! 淳于焰双眼灼红,浑身滚烫。 “妖女!疯子!我必将让伱死无葬身之地!” “是吗?”冯蕴手腕微转,双刃翦水慢慢地滑动,寂静中,那蚂蚁般的爬痒令人焦渴难耐,淳于焰咬牙警告。 “不要乱来!” 冯蕴:“什么是乱来?这样,还是这样?” “冯氏,二十万石粮,我给你,你说怎么给,就怎么给。” “那世子还要不要杀我?” 杀!杀一千回,杀一万回。 淳于焰闭眼吸气,“不杀了……” 冯蕴眉梢低下,盯住他,“世子说我该信吗?” 女郎的呼吸落在脸颊,淳于焰耳朵红透,整个人仿佛要燃烧起来了,身子下意识发颤,不受控制,甚至有一种怪异的错觉,希望她不要离开,再靠近一点,亲近一点…… “世子怎么不说话?”冯蕴笑问。 “唔……”淳于焰万万没有想到,在女郎清香的气息落在耳窝时,他竟浑身窜麻,脑子里仿佛有根弦绷断,情不自禁地低哼出声。 同一时间,楼下传来仆从的声音。 “世子可是有事召唤?” “我听到楼上有女子的声音,有些不对,我们可要上去看看?” “世子在沐浴,哪里会有女子的声音?” “世子该不会是……嘻嘻……” “可莫乱说。” “唤世子不应,我们还是上去看看为好。” 淳于焰脸上刚升起一抹希望,很快又变成了绝望,他的眼前是冯蕴那张极致美艳又极致无情的脸。 “不想让下人瞧到你这副丢人的模样,就告诉他们:你很好,无事发生。” 见淳于焰抿唇不动,她又缓缓笑开。 “当然,世子也可以大方呼救,告诉你的侍从,你不着寸缕被冯氏女持刀要挟,让他们赶紧来救你……” “……” 淳于焰紧紧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沉声道: “本世子沐浴,擅闯者,死!” 一個死字是咬紧牙关发出来的,冯蕴觉得他想杀的是自己。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重活一回,就想看这些衣冠楚楚的尊贵公子急得跳脚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呢? — 淳于焰从来没有过这样难熬的时刻。 他期待时间过得更快一些,既希望裴獗快一点出现,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在这种复杂而漫长的等待中,无数次崩溃,想求冯蕴给一件衣物遮羞,又无数次告诫自己保持镇定。 不就是被一个女郎看了吗? 何足挂齿? 他淳于焰岂会在乎? 不就是被她言语羞辱吗? 他又不是真的小!是她眼瞎而已! 一面疯狂爆汗暗骂,一面疯狂想着怎么杀死她,淳于焰被动承受着那种失去掌控力的无助,刀锋的摩擦里,一波波凶猛的情绪浪潮光汹涌,忽冷忽热,如坐针毡,那女郎却不肯让他好过,艳美姿容频频撩动,让他生不如死…… 仿若过了一世那么久远,楼下终于传来侍从的禀报。 “禀主子,裴大将军求见……” 雅榭四周安静一片。 裴獗踩着木梯,脚步极赋节奏。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帐幔外。 光线的强弱差异,导致裴獗看不见帐里的画面,但帐里的两个人可以清晰地看见裴獗。五官冷漠,一举一动带来的凛冽和压迫感,天然有一股令人不敢靠近的强大气场。 冯蕴扪心自问,要是换了裴獗,她大概不敢像对淳于焰那般下手…… 嗯,她会换种方式…… 裴獗看着低垂的帐子,在仆从的引领下,在客位的席上挺背跪坐下来,冷漠而不失礼数。 “淳于世子,久违了。” 两个人有点沾亲带故的表亲,淳于焰不见人的怪僻,裴獗很清楚,他好似没有注意到帘后的人今日有什么不同。 仆从也不知情。 除了奇怪主子没有掌灯,帘子里不见光,没有发现异常,只是规规矩矩地为裴獗奉茶。 帐幔里好似动了一下。 淳于焰的声音,有点慢,“妄之兄为何今日过来?” 裴獗道:“来找世子借粮救急。” 这理所当然的姿态,与那可恨的冯氏女一模一样,就好像笃定他有,也笃定他不会拒绝。 淳于焰半晌没有说话。 隔着一层帐幔,似有隐隐的怒气涌动。 裴獗抬眼:“世子不愿?” “是……” 停顿,淳于焰略带颤音地嗯了一声,吸口气又笑道:“云川在安渡郡……是有储粮二十万石,本是为今冬荒年而备。既是妄之兄急求,拿去救急便是……” 第28章 雅榭相对 这不像淳于焰会说的话。 但他开了口,裴獗没有拒绝的理由。 “世子雪中送炭,待我禀明圣上,必还云川大礼。” “唔……不必!”淳于焰的声音更低哑了几分,好像带点切齿的恼意,“此事父王尚不知情……” 知道只怕要剥了他的皮。 “等兄解了燃眉之急,再还云川。” 裴獗注视着帘帷,微微眯起眼,里头细微的声音隐隐入耳,好似有一抹熟悉的气息…… 这时,一个仆女捧着檀木托盘走到他面前跪下,双手奉过头顶。 “将军请过目。” 托盘上面是一份契书。 大意是云川以二十万石粮出借大晋,年内归还。 契书上盖有淳于焰的印戳,也有他的亲笔落款,一切都做不得假。 裴獗没有去拿,眉头紧锁不知在思忖什么。 “妄之兄……”淳于焰好似有些迫不及待,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隐隐听来还有些不正常的喘息,“兄……赶紧笑纳吧。莫要再迟疑了……北雍军等着粮食救急呢。” 裴獗不动声色地瞄一眼,抚袖接过,在手里拈看一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淳于焰松口气,“兄贵人事忙,弟就不久留了,过两日派兵来运粮即可……”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 淳于焰呼吸一紧,连忙改口,“还是今日吧,兄要得这么急,那便今日午后,派兵到安渡府库来……” 裴獗看一眼,“世子藏粮出人意料。” “嗯……”淳于焰声音古怪。 那一道垂落的帐幔,随风而动,更显古怪。 然则,雅榭有几个仆从,淳于焰又刚借了二十万石粮,虽然他性子僻怪了些,裴獗也绝无可能撩帘去看。 裴獗从座席上起身,走到屋中朝他欠身揖礼。 他垂下的视线在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淳于焰光着的双脚边上,有另外一双脚…… 帘后光线昏暗,但可以看见那脚很秀气。 男式靴子,却是女子的尺码。 裴獗抬起头来,“世子今日有所不便?” 淳于焰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把匕首就在要害,随时会要他的命,岂是不便那么简单?更不便的是,比起死,他更害怕被人发现,尤其是这样的不堪落入裴獗的眼里,还不如让他死了好…… 淳于焰闭眼冷静一下。 “兄言重了,弟素来不喜见人,见谅!” 裴獗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语带寒意,“不喜见人,帐中却藏娇娘?” 淳于焰几不可察地吸口气,这才淡笑出声。 “不瞒兄长,弟刚得一美姬,正在兴头上,兄便求见……嗯,一时撂不开手,便由她在这里胡闹了。” “好兴致。”裴獗道。 淳于焰斜一眼冯蕴,很想让这个女疯子在她仰慕的裴大将军面前丢一地的脸。 但“吹毛可断”容不得他多想。 要害一凉,他赶紧打个哈哈,又隐隐起個坏心,故意恶心冯蕴。 “倒是兄这些年不近女色,怎生贪慕起了敌将之女?可是那冯十二娘有什么内媚功夫,让兄甚是满意…………” 裴獗脸色微微一沉。 但见那帐子里突生漪动,四只脚竟是缠到一起,不知那女子使了什么招术,很快便有怪异的声音发出来,淳于焰哼哼唧唧,喘息不止…… 光天化日下当着客人的面,竟然如此荒唐。 裴獗冷着脸,“世子先忙,本将告辞了!” 看着裴獗拂袖而去,淳于焰这才缓过那口气,就着一张爆红的星眸,恶狠狠地瞪着冯蕴,咬牙吩咐仆从。 “你们都下去!” “喏!”外面脚步声退下。 门合上,屋里的光线更为暗淡。 淳于焰看冯蕴似笑非笑,已是恨到了极点。 “已如姬所愿,还不放开我?” 冯蕴看一眼蹲在榻上虎视眈眈的鳌崽,使个眼神,示意它从后窗跃下。 “世子放心,今日之事我会守口如瓶,世子的长相和身体特征我也不会随便说与人听……但难得一见的美色,请容我画下来私藏品鉴……” “你敢!”淳于焰咬紧牙槽,“信不信我当真会杀了你?” 难道方才不当真,现在才当真? 冯蕴轻笑一声,看上去并不害怕,“我若是遭遇不测,我的仆从只怕会守不住画像,或将其禀呈将军,或将画像和文字传扬出去……” “消息一出,世子的艳名只怕会流传千古……” “所以,世子还是盼着我活得长长久久为好……再会!” 冯蕴以极快的速度从二楼滑下。 鳌崽像来时一样,顺利引走了护卫,冯蕴轻快地翻出院子。 淳于焰现在没有衣裳,手被捆住,一时半会不会来追她。 至于以后…… 能治他一次,就能治他第二次。 冯蕴从小路绕到前面的街道,在裴獗的马蹄驶过时,做出一副刚才赶过来的样子,站在街心朝他长揖一礼。 “见过将军。” 裴獗从上到下打量她。 目光定格在她脚上那双鞋尖上翘的布锦靴子上,眉目瞬间一凉,脸色冷得如腊月寒冰。 “姬从何处来?” 冯蕴微讶,“从大将军府来呀?” 裴獗问:“往何处去?” 冯蕴抬了抬眉,一副讶异的样子,“花月涧呀。昨日不是和将军约好要去找人借粮吗?” 她见裴獗不动声色,又惭愧地道: “昨日得了五车粮食,一时高兴吃了几杯酒,睡过了时辰,仆从也不知唤我,真是没有规矩……” 又是一个揖礼,她盈盈带笑,周到而客气,姿态端庄矜贵,全然挑不出半分错处。 “让将军久等是我的不是,这边给将军赔礼了。” 裴獗握住僵绳,马儿不紧不慢在原地小走几步。 他不说话,目光像是蒙了一层杀气。 冯蕴额头发凉,心跳突然加速。 莫非被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不可能!今日天气阴霾,帐中没有掌灯,她全程没有出声,裴獗不可能会想到她在帐子里。 又有了几分肯定,冯蕴微笑,直视裴獗的眼睛。 “看将军的样子,难不成已见过淳于世子,拿到粮食凭证了?世子果然好胸怀,信守承诺。” 裴獗不动声色,冯蕴又长揖一礼:“恭喜将军!” 再抬眼,看裴獗仍然盯住自己看,冯蕴隐隐感觉不大对,轻捋一下鬓发,故作羞涩,“将军是在考虑……如何赏赐我吗?” 裴獗冷眼微垂,“姬鞋子脏了。” 说罢他打马而去,从冯蕴身侧经过时,没给一个眼神,也没有片刻停留…… 冯蕴脑袋里嗡的一声,像被石化。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 帐帘没有及地,她当初能看到淳于焰赤着的双脚,裴獗今天就能看到她的鞋…… 百密一疏。 但是…… 有什么所谓呢? 她本就不想做裴獗的姬妾,让裴獗误会她是一个不守妇道的浪荡丨女郎不是更好吗? 姬妾要的是唯他一人替他守贞。 而谋士,只要有本事对他有用就行。 冯蕴认为自己符合后者,就把裴獗当东家,心情不仅不糟糕,反而美得很,回府后立马将鞋子脱下来,交代小满。 “丢了。” 好好的织锦靴,应容新做的,还没穿两次呢,怎么说丢就丢? 小满很心疼,可是看到自家女郎的眼神,到底没有多说,应一声喏,下去了。 冯蕴环视屋里的几个仆女,知道自己在她们心里已经落下个“疯病”了,笑容更雅淡几分,换上一双透气的木屐,嗒嗒嗒走到桌案前,亲手磨墨,提笔给裴獗写信。 “今日属下用的是将军的匕首,长的是将军的脸面,二十万石粮食也实实在在落入将军的粮仓。我说的话,都做到了。君子一诺千金重,敢问将军何时兑现承诺?” 小满回来给她添热茶,小心翼翼地说:“十二娘,仆女想讨那鞋面,我脚大一些,让应娘子再帮我拼接一下,兴许也能穿……” 冯蕴睨她一眼。 小满被盯得不停低头,紧张。 冯蕴嗯一声,又在方才写的纸笺上添上一笔。 “有了粮,属下准备以将军名义施粥,缓解安渡百姓对北雍军的惧怕。接下来再让百姓走出家门,恢复营生……” 将信封好,冯蕴让人找来敖七。 “劳烦敖侍卫差人转交将军,就说营里军务要紧,十二娘不急盼复。” 裴将军现在应是厌极了她。 即使她急,也盼不来,还是先不要惹恼大东家为好。 敖七没有伸手来接,盯着她看了许久,一直到冯蕴眼里生出疑惑,这才低低嗯一声,不太高兴地拿着信离去。 冯蕴疑惑:“敖侍卫怎么了?” 小满摇摇头,想了一下又道:“今早他便疯了似的找女郎,未果,便气咻咻出门了。这不刚回来吗?” 第29章 离间之计 冯蕴完全不知少年心事,让小满叫来邢丙,吩咐他近日府里要加强戒备,尤其防着云川口音的人。 邢丙领命下去。 她思量一下,抱起鳌崽悠闲地跪坐在苇席上,低头顺毛,喂它吃肉干。 韩阿婆捧着汤盅进来,张嘴便数落。 “女郎自小体弱,日头这么大,也不知将纱帘拉上……小满大满,还有你们几个,眼睛不要了可以喂给鳌崽!” 从得知冯蕴遇险,韩阿婆就很紧张她。 “本想买只乳鸽给女郎补补,可城里大市小市都没开,街头巷尾的草市也都没了,唉,再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冯蕴问:“那阿婆炖的什么?” 韩阿婆当即眉开眼笑,脸上褶子都出来,“亏得敖侍卫爱捉鱼,今日拎回几条巴掌大的鲫鱼,我让灶上炖了一盅鲜鱼汤,补得很呢……” 她弯下腰,哄孩子似的递到冯蕴面前。 “不腥,十二娘快尝尝?” 冯蕴没有什么食欲,但盛情难却,仍是乖乖地小口喝起来。 心里却忖度,敖七什么时候爱上捉鱼了? 少年郎变成捉鱼郎。那个将来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敖小将军,居然有捉鱼的嗜好,以前倒是不知? — 歇了个晌,冯蕴脑子里已有全盘的计划,起身便让小满将阿楼唤到跟前来。 “你去吩咐灶上,煮几大锅浓稠的米粥,放到府门前去,就说是大将军开仓,勒紧北雍军裤腰带,让食于民。” 阿楼点头应喏。 冯蕴又道:“上次那两个说话好听的姬妾,叫什么来着?” “柴缨,南葵?” “没错。”冯蕴温和地笑,“你叫她二人,去府门外为百姓派粥。多积一点福报,将来好得将军宠幸。” 阿楼听了有点血气上头。 他不懂十二娘为什么那样热心给将军配姬妾,但习惯了听命行事,愣了一下,就喜滋滋去照办了…… 北雍军进入安渡城后,没有烧杀抢掠,但城里百姓依旧惧怕万分,不敢轻易出门。那些有存粮的还好,关起房门偷着活,没有存粮的买不到借不到,便只能咽糠吃土,生生挨饿,苦日子完全盼不到头。 几个部曲敲着铜锣,走街串户去通知大将军府门外施粥,好多人初时不肯相信。 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会有好心? 只怕有什么阴谋。 有人偷偷摸摸去看,发现府门外施粥的是两個长相无害的美娇娘,这才放心来领。 柴缨和南葵说话确实好听。 说了大将军的善意,也没有忘记冯蕴的好,每盛一碗粥,必对来人说,这是十二娘的仁德。 领粥的百姓又惊又奇。 “老天爷,这是菩萨显灵了?” “要不是太守公诈降,烧毁粮仓,安渡不会沦落至此,冯十二娘是在替父赎罪啊……” “活命就好,哪来那么多碎嘴?” “就是,能施粥让人活命就是好人。” “北雍军也没有传言那么凶狠,只要不反抗,就不会胡乱杀害百姓……” 冯蕴带着帷帽刚要出门,听到议论有些想笑。 北雍军确实没有抢粮,但大战时要是粮草不够,那他们可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 新煮的几锅稠粥快要派完了,柴缨和南葵两个小脸热得红扑扑的,在领粥的百姓一声接一声的感谢里,眼睛里都泛着光,很是美艳。 看到冯蕴出来,二人温顺地行礼。 “十二娘。” 冯蕴很满意自己看到的,觉得这两个长得俏丽又有善心的姬妾,应该很对裴獗的胃口。 等他回府,就安排她两个去侍寝好了。 柴缨和南葵完全不知冯蕴在想什么,只觉得女郎看自己的目光极是灼热,脸颊更是羞红,不太敢直视冯蕴的目光。 “好好干活。”冯蕴笑道:“我不会亏待你们。” 二位娇娘受宠若惊,齐齐福身,“喏。” 冯蕴没有逗留太多,交代两句就回府去了。 可这一出,在柴缨和南葵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缨娘,你看十二娘如何?” “世家贵女,与我等不同。端庄,大方,有凌云之志。” 南葵嗯一声,脸颊微微泛红,“十二娘比郎君俊美,比郎君有才。若你我能长久在十二娘身边侍奉,也是幸事。” 柴缨微笑看她,“今日派粥,南姬可觉快活?” 南葵美眸水汪汪的,“快活,从未这般快活过。” 柴缨问:“比侍奉将军还快活吗?” 南葵羞涩地瞪她一眼,思忖片刻幽幽一叹,“我不知侍奉将军会不会更快活,但肯定不会长久。” “如何说的?” “你我都见过将军,那就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你我除了一身皮囊,家世才干样样不如十二娘,因何能得长久?” “南姬说得有理,你我往后不要奢望那些,好好帮十二娘做事,谋个出路才是正经。” “那一会回去,林姬问起来……” “理她做什么?哼!整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自己模样,如何跟十二娘相比?你要是大将军,你要她,还是要十二娘?” “要十二娘。” 两个美姬对视一眼,掩嘴笑了起来。 府院里,林娥听见这些,差点把牙齿咬碎。 “阿苑,阿晴,你们都听见了,这两个小蹄子得了点好处,翅膀硬了,嚼起我的舌根来了……” 邵雪晴垂下了头。 苑娇道:“阿娥何须生气?她们要做冯十二的狗,谁也拦不住。” “傻子。”林娥绞着帕子,眼睛都气红了,“伱俩还看不出来吗?这是冯十二的离间计,她在离间我们!” 苑娇和邵雪晴对视一眼,答不上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约好要同甘共苦的一群姐妹,已然生出了异心,各人有了各人的心思。 因冯十二的有心打压,有些姐妹已不敢跟她们表现得亲密…… 苑娇道:“都是没出息的墙头草。她们要知道阿娥你是替太后殿下办事的人,早晚能得将军宠爱,又得摇着尾巴巴求回来……” 林娥脸色好看了几分,“先让她们得意几日好了。你们只管等着,有看她们笑话的那一天……” — 长门院。 冯蕴听到阿楼的禀报,很是满意。 “气死她们得了!顺我者,就要给她们富贵恩宠。逆我者……一天也不让她们得意。传话下去,林姬死性不改,苑姬、雪姬助纣为虐,三人同饿一天,禁足绿柳院。” 她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跟她一条心,才会有好日子过,跟着林娥只会倒霉饿肚子。 阿楼盯着她看。 十二娘好狠。 可是他,越发喜欢。 冯蕴交代完,仍旧例行写信,向裴獗汇报: “有姬妾不思劳作,在内宅搬弄是非,诋毁将军名誉。再饿一日,以儆效尤。” “以将军名派粥,收获颇丰。民不再惧北雍军,生产可复。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将军何不顺水推舟,将安渡大片荒地还耕于民。均分田土,两相得宜?” “周天子置九州分地于民,地乃民产。然则,官僚、世家、贵族群起而抢占,富有者,山地千里,田连阡陌。贫穷者,足下无立锥之地……” “连年战乱,百姓流亡,田地荒芜,民生凋敝,大将军把土地均分给百姓耕种,此举造福一方,造福万民,造福后世也。” “不过,战时军政合一,将军上马要管兵,下马要管民,属实难以两全。不如交给属下来办?我很有经验,愿为将军效劳……” 她大言不惭地自荐,并写下诸多建议,也不管裴獗会如何看她,会如何思考,装入信封就交给敖七。 “劳烦敖侍卫。” 敖七不轻不重地嗯了声,将信塞入怀里。 突然问她:“鱼汤好喝吗?” 冯蕴愕然片刻,笑了起来。 厨子希望听到别人赞美他的菜色,捉鱼郎肯定也想要别人夸奖他的鱼吧。 冯蕴道:“肉质鲜美,可比珍馐。” 敖七又问:“鳌崽喜欢吗?” 冯蕴眼睛微弯,像是在笑,“当然。鳌崽爱得很。” 敖七的唇角控制不住地疯狂上扬,果然是受用极了,但少年郎傲娇不变,轻哼一声道: “便宜你们了。吃完我再去抓。” 等他出门,冯蕴好笑地抱起鳌崽,亲了一口。 “你哥真喜欢捉鱼,崽崽有鱼吃了…” 第30章 她的夫主 冯蕴去了信,果然没有等来裴獗的回音。 阿楼有点为主子愤愤不平。 他差人去打探过,是覃大金带兵运的粮,就在冯敬廷焚毁的府库下方,隔着层层石板有一个更大的隐藏粮仓,不知道淳于焰是怎么做到的,给过前任太守多少油水,才能把府库下方变成自己的私家库房。 二十万石粮,那是天大的功劳…… 女郎还以将军名义派粥,帮将军挣回名声。 在阿楼看来,将军应当给女郎重赏…… 怎可当作无事发生呢? 而冯蕴若无其事,也不生气,照常捯饬冯家的铺子,督促邢丙训练梅令部曲,以及以大将军的名义派粥—— 阿楼不知道花月涧的事,时不时要埋怨几句。 冯蕴只是笑话他,不要看眼前得失,要看长远。 阿楼看不长远,但他愿意听女郎的话。 做大管事不很容易,阿楼识字不多,以前也不怎么会算账,于是什么都得从头来学。 好在,女郎特地聘来个管事先生,从做账到管家,桩桩件件地教他。 以前阿楼从未想过,管个家而已,居然有这么多学问,更是没有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还要从头学识字,学算学…… 不仅他要学,府里其他人也被拉来听。 而且女郎不藏私,使了先生好处,不论是部曲家里的孩子,还是仆妇杂役家里的孩子,不分男女,一律可以免束脩听先生授课…… 这天大的好事,以前谁敢想? 识字那是世家贵族的特权,贫民子弟竟然也可以学识字,学算学? 阿楼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私下里问过女郎,请来的先生什么都懂,女郎为何不请先生管家,却花时间打磨他这个二愣子? 女郎只笑:因为你是阿楼,其他人不是。 女郎的想法,阿楼是理不清的。但他猜测,可能是那天出城乞降,府里其他人都不愿为女郎驾车,他很害怕,还是站了出来。 但女郎不知道,他是被人推出去的…… 这是阿楼天大的秘密,不敢说给任何人听,只暗地里拼命去学,做好管家,为女郎分忧。 这些日子,府里的变化很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谁敢想?柔柔弱弱的一个女郎,当真把这么大的摊子给管起来了,规矩也都立起来了,井井有条。 女郎定下的规矩,与别家都不太一样。 吃饭、睡觉、工食,乃至府里的和個人的卫生,都有严格要求,且赏罚分明,不论私情,只按规章办事。 女郎很温和,没有架子,但谁坏了规矩,真要饿饭。 一来二去,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梅林部曲就不说了,那是女郎的私兵,个个忠诚于女郎,都舍得为女郎豁出命去。仆女仆妇和府中杂役,腿脚也勤快,都争着表现,想得女郎的奖赏,哪怕女郎口头说一句好,都能让他们快活好久…… 也是的。 这样的世道,常有人饿死,可他们关起门来吃的都是什么? 不仅粟米麦饭管饱,还吃了两次大肉,大馒头,肉汁汤,油盐都是有的,想想都流口水…… 因此,女郎说的话,阿楼都听。 没想到,他很快就见识到了女郎说的“远见”是什么。 初十这天晌午,好消息来了。 “大将军派佐官来安渡郡宣事,百姓一律到府门外听宣。” 沉寂多日的安渡城,就这样热闹起来。 安渡城近来无序,百姓也盼着石头落地,当即成群结队地过来。 来的佐官叫贺洽,出自晋朝八大世家之一的广平贺氏。他原是裴獗身边的功曹参军,蓄着一撮小胡子,约莫四十来岁,看上去温和又精悍。 贺洽的车马停在府门,人站在门前槐树下的石台上。 武将掌庶务,比文臣利落。 贺洽对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大着嗓门就吆喝。 “本官姓贺,暂代太守事,掌安渡郡政务,庇护治下百姓。” 将军府派粥几天,百姓对北雍军没有先前那么怕,但也并不拥戴,在他们看来,北雍军毁了他们安宁的生活,骨子里是有怨恨的。 贺洽笑眯眯的,对着一张张冷漠的脸。 “明日会有施政文书下来,今日先给大家透点风声。” “其一、凡身处安渡的郡民,无论户籍何处,均可申请立户。” 百姓鸦雀无声,却又腹诽不止。 饭都吃不起了,户籍是齐还是晋,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皇帝三天两头换人坐,吃不吃得饱饭才是正经。 贺洽又道:“其二、十日内恢复营生的商户,免税五年。” 以前齐太守执政,课税并不轻松。 可战打成这样,如何恢复营生?恢复营生又能安稳几日? 人群里议论纷纷。 贺洽捋着小胡子眯眼而笑。 “其三,诸位都要听好了——”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 贺洽满意地清了清嗓子,“大将军体恤民情,已上呈陛下,将安渡郡内无主土地分给无田、少田的民户。以户员均量,使土不旷怠,民有地耕。男丁十五岁以上者,一人受田二十亩,妇人十亩。妇人当户主的女户,课税减半。” 贺功曹在说什么? 分田,均分? 人群面面相觑,不敢相信。 “诸位,诸位!即日起,请抓紧到将军府立户。这次均分的露田、桑田,无主之地,先来者先选。” “但有一条,有主的土地,主人在藉的,暂不作变动。具体的政令,明日会张贴在各县、镇、街、村的布告牌上……” “识字的民众,请代为宣讲,不识字的,多多询问!” 贺洽在石台上叉着腰,说了约莫有两刻钟。 百姓越聚越多,将街道都堵塞了。 响午,将军府里照常抬了粥桶出来,这时人群没有完全散去,不时有人来领粥,顺便打听情况。 影壁前、石鼓边、树台下,围着好几个圈子,人山人海。 冯蕴没有去凑热闹,大半天都坐在长门院看书。 外头的消息都是阿楼说给她的。 “大将军是个好人!真是个大好人,以前我很是误解他……” 阿楼口沫横飞说着大将军即将颁布的战时政令,一脸崇拜。 “无田、少田的人去找功曹立户,就可以分到田地。哪怕不是安渡郡的人,只要今后在安渡讨生活,也可在安渡郡安家落户。” “让耕者有其田,女郎女郎,你可听见了?大将军是救世之人呐。” 冯蕴没什么反应。 她没告诉阿楼这是自己的建议。 更没有告诉阿楼,她为什么笃定裴獗会同意。 因为均田政策,就是上辈子的裴獗颁布的政令。 于她而言,只是用裴獗的骨头熬汤喂给裴獗喝下而已。 带兵打仗,要紧的是粮食。裴獗抢夺万宁安渡等郡县,正是因为这一带的良田沃土,一旦收入囊中,就是晋国的大粮仓。 这也是为什么万宁郡和安渡郡一丢,齐国的反应会这么大,齐帝也不得不在冯敬尧带着文武大臣三番五次地催请后,起用他一直忌惮的竟陵王萧呈…… 裴獗不是只会嗜杀的蛮夫,他懂得安渡郡的重要性,也明白“民穷不可久刮”的道理,该养民生的时候,他是懂得治理的。 所以,裴獗才是第一个主张均地于民的人。 但前世这个政令下达,遇到了不少现实的问题。 于是,冯蕴巧妙地“借用”裴獗的观点,再补充施政的困难,以及解决的办法,再纠正一些在后来才发现的错误,就写出了几个万言书…… 她心知,一定会说到裴獗的心坎里。 但她不知道,当裴獗发现有人如此契合他的所思所想时,是会惊喜,还是会感到惊恐…… 冯蕴问阿楼:“贺功曹现在何处?” 阿楼道:“在政事堂。” 大将军府的前身是郡太守府,有办政务的正堂,有胥吏房。除去冯蕴住的后宅外,东西两侧都有属吏的住处。 贺洽来了,安渡很快会恢复秩序,很多事情不需要冯蕴再操心。可冯蕴没有做成属吏,心里就像堵了个筛子,高兴不起来。 幸好,裴獗的政令里有一条。 “有主的土地暂不变更。” 那就是说,冯家以前在安渡郡置办的田地庄子,仍是她的。 许州冯氏是个大族,与别的世家大户一样占山封水,田地多不胜数。 其中,幺房的冯敬廷最不争气,但在安渡郡的田产也有上百顷之多。冯家有熟地、水田、桑地,还有一大片荒山和五个果园。 以前的田庄上,家奴、佃客和部曲都有数百人,但战事一起人就散了,只留下个空架子…… 冯蕴盘算着,隐隐有点兴奋。 按新政,她可以申请立一个女户,从此税赋减半,彻底脱离许州冯氏,自己做自己的家主。 次日大早,冯蕴领着阿楼和两个仆女,兴冲冲去了政事堂。 贺洽正跟几个属吏在说话,看到冯蕴过来,立马上前揖礼,很是客气有礼。 然后,又当场给了冯蕴一个晴天霹雳。 “女郎不能立户。” 冯蕴看着他桌案上墨迹未干的文书,轻轻一笑。 “贺功曹这是何意?旁人可以,我不可以?大将军的新政,到我这里就变卦了?” “非也,非也。” 贺洽捋着小胡子摇头,慢条斯理地笑。 “有主土地是女郎的私产,我即刻就可以为女郎新办地契。但是,女郎不可以单独立户。” 冯蕴看他没有刻意刁难的意思,有些糊涂了。 “功曹的话,我不太懂……” 贺洽拱手道:“女郎是大将军的姬妾,户随夫主,怎可再立一个女户?” 冯蕴:…… 贺功曹让雷劈中了吗? 裴獗怎么就成她的夫主了? 第31章 半夜惊醒 冯蕴没心情说废话,直接问贺洽。 “敢问功曹此言,是你的意思,还是将军的意思?” 贺洽尴尬地笑了两声,绕过桌案来到她的面前,长揖一礼,“女郎见谅!实乃将军吩咐,下官方才领悟——” 还领悟呢? 他到底领悟了个什么? 贺洽看她脸色,好似不怎么高兴,不是很能理解。大将军没有妻室,这还是第一次承认是人家的夫主呢,换别的女郎,得喜极而泣了吧? 难不成冯十二娘是有什么误会? 于是他想了想,又道: “不瞒女郎,按旧例,前朝资产都是要收回入库,另行处置的。将军怜惜女郎娘家不得力,怕女郎受委屈,这才改了旧例……” 冯蕴冷笑,“那我要多谢将军了。” 贺洽让她笑得毛骨悚然,只好尬笑了事。 大战当前,冯蕴没办法找裴獗讲道理。 女户主当不成,暂且忍下。 至少,田庄地契是她的。 裴獗这人,还有一点点不算多的良心。 想通这一点,冯蕴打起精神来。 “阿楼,把人叫到青山堂,我有安排。” 这些日子,冯蕴把府里人都摸清楚了。 绣娘出生的应容,心直口快,绣活很好,打理家务还行,抛头露面就差一些。 文慧是青楼歌姬出身,看上去性子软,但沉得住气,懂分寸,知进退。 “慧娘,我把玉堂春交给你。” 玉堂春是安渡郡最大一座酒楼,也是冯家幺房在安渡郡唯一经营的档口,是安渡第一风雅场所,豪门大户的聚集地。 冯敬廷以前宴前都安排在玉堂春。 玉堂春不仅有吃喝,还有弹棋、蹴鞠、戏射、投壶、藏钩等娱戏,背靠冯敬廷这个郡太守和他背后的许州冯氏,谁都要给几分脸面,赚得金钵满盆。 文慧和林娥、苑娇、柴缨、南葵等十个美姬,都是从玉堂春出来的。 楼中女子讲究色艺双绝,文慧不是这群人里最美最有才气的,但在北雍军大营时,她最先投靠冯蕴,又识得几个字,调教起来方便。 这是冯蕴思量好做的决定。 众人听来却如天方夜谭。 就连文慧自己都不敢相信。 “女郎,交给妾,妾行吗?” 冯蕴一笑,“行。怎么不行?眼下贺功曹来了,安渡郡会逐渐恢复营生。咱们不用像以前那样办什么山珍豪宴,家常吃食开始即可。” 众人这才看出十二娘不是在说笑话。 是真的,要把玉堂春的生意,交给文慧一个弱质女流,一個玉堂春出来的歌姬…… 她们以前都以为,冯蕴世家贵女,自恃甚高,根本看不起楼里出来的姐妹,私下里没少埋怨。 没有想到十二娘胸怀宽广,所思所想,全然不是这些…… 文慧很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 自从被将军赏给冯蕴做仆女,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是端茶倒水,过下人的日子。 后来入了府,十二娘没让她做脏活累活,反倒让她跟楼总管一起去读书,她也只当十二娘身边人多,用不上她…… 怎会料到,昔日讨好客人的歌姬,有朝一日可以做玉堂春的主事? 文慧的眼泪几乎决堤,又哭又笑,不停拿帕子拭泪。 “哭什么?”冯蕴唇角上扬,“一个玉堂春就欢喜成这样?以后咱们有更大的买卖时,你该如何?” 文慧哭得吸鼻子,“妾怕做不好,丢女郎的脸。” 冯蕴莞尔,“丢脸不怕,我不要脸。不丢钱就好。” 冯蕴并不管旁人怎么想,再又吩咐,“慧娘不用紧张,开张前,我会把事情都理顺,再找人带你、教你。这边你再在府里挑几个人合用的人,打打下手。” 文慧仍然在哭。 以前,她以为有男人为她赎身就是喜欢,等她被献出才知道,男人只当她是个不值钱的物件,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尊重过她,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好…… 文慧庆幸当初在大营里的决定,拭干泪水,端端正正地朝冯蕴一揖到地。 “妾自当尽心尽力。” 青山堂里一个个都兴奋起来。 林娥怔愣许久,这时才冲出来,“慧娘,我同你去玉堂春,我识得几个字,最会招待客人……” “不行!”冯蕴抢在文慧开口前,淡淡道:“你们几位,我另有重任。” 林娥心里凉丝丝的,又恨又气。 她不相信冯十二会大发善心,也像对文慧那样给自己委派个差事,于是委婉地道: “妾与慧娘一样,都是从玉堂春出来的,最明白这个行当……” “不劳烦林姬了,往后玉堂春不卖色艺,只卖厨艺和才艺。” 冯蕴一句话不轻不重,把个林娥臊得脸颊通红,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那妾等做什么?” 冯蕴抬眼看她,笑得随和。 “明日去了,你就知道了。” — 当天晚上,冯蕴没吃夜食就睡下了。 半夜里,长门院里火光大炽。 韩阿婆匆匆撩帐子进去,看到冯蕴坐在床上,大汗淋漓,身子不停地颤抖,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心疼坏了…… “这是怎么了?魇住了?” 冯蕴恍恍惚惚地抬头看她,好像没回神,“阿婆?” “唉!”韩阿婆坐下来,轻抚冯蕴的后背,“看十二娘不肯跟将军,老仆就知道,你心里还装着那个人……” 冯蕴皱眉,“哪个人?” 韩阿婆看着她,欲言又止,“方才老仆听见,十二娘在唤………萧郎……一声声的唤……那哭得呀,摧心摧肝的,揪得人哟。” 萧郎吗?冯蕴脸色煞白。 韩阿婆看她不言语,直叹气,“十二娘这心思呀,老仆都明白,可咱们要往前看……你是从晋军营地出来的,即便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忍心,打住话题。 “陈夫人存心要把莹娘许配萧郎君,你大伯也不是公允的家主,说不定这时,人家已经成事了……十二娘啊,冯家咱们是回不去了,忘掉萧郎吧,安心跟着裴将军……” 冯蕴垂眸,重新躺回榻上,“阿婆去歇吧。” 韩阿婆幽幽一叹。 也不知十二娘遭了多少罪,才磨成这样一副心性。 明明有心事,也不肯再说了。 等韩阿婆离开,冯蕴又把鳌崽抱过来,搂入怀里摸头安慰。 “崽方才是不是吓坏了?不要怕,那是梦,只是梦而已……姐姐不会再让人伤我,也不会再让人伤害我的鳌崽。” 鳌崽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冯蕴温柔地摸它的肚皮。 “伱说,他们真的成事了吗?” “快立秋了,快了吧。” — 黎明时分,信州城。 冯敬廷在睡梦里,被冯莹的叫声惊醒。 弃城而去后,他不敢回齐都台城,暂居继子温行溯在信州抚军的宅子。 这座宅子没有太守府宽敞,院落相邻,一墙之隔,冯莹的叫声在夜里十分清晰。 陈氏比他先起来,摸着衣裳叫仆妇掌灯。 “阿莹近来是怎么回事,夜不安宁……” 说着她嗔怨地瞄一眼冯敬廷,“那萧三也不给个痛快话!你个当爹的也不上心……” 又道:“眼下阿蕴是不行了,不能让阿莹也空等吧。咱们幺房,被长房压一头就算了,二房三房哪个不欺到头上?亏你还是嫡出,要是婚事砸了,你丢得起这个人,我陈家可丢不起……” “唉,我何尝不急?”冯敬廷迟疑着坐起来,“可我刚丢了城,竟陵王也正枕戈待旦,哪顾得上儿女私情?我儿还需等待……” “等等等,就知道等,我看你就是窝囊。前怕狼后怕虎!” “你……”冯敬廷想发火,看陈氏发怒,又歇了声。 “真是妇人之见。这桩婚事,不是小儿女嫁娶那么简单。你不要操心了,他大伯自会安排……” “你和老大,全没有让我省心的。” 冯敬廷让妻子说得头痛,“别顾着说我,去看看阿莹吧,小姑子没经过事,从安渡出来受到惊吓难免会害怕,多哄慰片刻。” 陈氏红着眼嗯一声,“阿莹可怜,都要委屈死了……” 冯敬廷轻拍她的后背,眼神有短暂的飘忽。 说到可怜,他不敢去想那个被他送入敌营的女儿…… 第32章 田庄地主 隔壁院里,两个仆女扶住冯莹坐在床头,正替她擦汗。 看到陈氏过来,冯莹唤一声阿母,泪光楚楚。 “阿莹又魇住了。” 陈氏坐下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跟阿母说说,梦到什么?” “梦到阿姐……”冯莹垂下眼睛,“阿姐拿弯刀刺我,说我抢了她的子偁哥哥,她要把我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喂她的猫,娘,阿姐她真敢……” “梦是反着的。” 陈氏温声安慰女儿,“她委身敌将坏了名声,往后再不能跟阿莹争什么了。阿莹有娘、有舅父,大伯也向着你……阿莹想要什么,都会有,都该有。” 冯莹抬头,“子偁哥哥会娶我吗?” 陈氏垂下眼来,“会。自然会。” 冯莹:“还要等多久?阿母,阿莹都及笄了,再不嫁,都要老了。” 看她小女儿娇态,陈氏满眼慈爱,搂着她心肝宝贝的疼,“急什么?我阿莹的福气,都在后头。” 冯莹娇羞地嗯一声,偎进母亲的怀里。 “阿母,我给子偁哥哥去的信,他没有回。” 陈氏嗔她,“傻孩子,三郎是做大事的人,要是像别的郎君一样,把儿女情长挂在嘴边,阿母还瞧不上他呢。” 冯莹一想也是。 那样好的萧三郎啊,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为儿女私情分心? “阿母,我想回台城了……这两日,我很是怀念在台城的日子,姐妹们都在一起,吃酒博戏赏花灯,还可以去隔壁竟陵王府找阿榕妹妹,偷偷瞧三郎……” 陈氏点她额头,“不知羞。”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很快,就响起冯敬廷的怒斥。 冯莹望着陈氏,“阿父又生大兄的气了?大兄仍想出兵去救阿姐……” “这个死脑筋,不要管他。”陈氏对她和前夫生的这个儿子很是头痛。 身为抚军将军、信州守将,不顾大局,一心只想救那个冯蕴。有一個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妹子不关爱,偏被小狐狸精媚了眼,着实让陈氏恼火。 冯莹也郁郁的,“大兄不喜欢我。” 又委屈地红着眼,说道:“我们到信州这样久,大兄从没问过我一句好是不好,有没有受委屈,他就在乎阿姐一个……” 陈氏是温行溯的亲娘,对儿子那点心思门儿精。 也因此,更恨冯蕴媚惑她的大儿子。 “等新妇过门,自会收拾他!” — 同日,南齐竟陵王府邸。 绮山堂里的灯火,一夜未灭。 平安弓着身子将清茶放到桌案上,小声咕哝,“殿下每日为战事操劳,也不珍爱身子。” 萧呈看他一眼,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就你话多。” 平安偷偷吐下舌头,往他盏里添满水,“宁远将军又来信催促殿下了?” 萧呈提笔的手,有片刻的停顿。 与安渡一水之隔,温行溯在信州如坐针毡,恨不得马上出兵,将冯蕴从北雍军手里抢回来。因此,他日复一日催问萧呈何时出兵,并再三请求带兵出战…… 全被萧呈拒了。 平安很心疼他家殿下。 自从陛下登基,殿下就处处被打压,这次百官奔走呼吁,陛下才不得已将他从皇陵召回…… 机会难得,怎可为一个女子坏了大事? “宁远将军也太心急了,把打仗说得跟玩似的,不想周全了,拿什么跟北雍军打?亏得殿下拿他当至交好友,将军却屡次出言不逊,还怪罪殿下……” 平安知道殿下并不看重那个未过门的妻室,嘴里也没当回事,磨牙嘴碎。 “殿下自有殿下的谋划,冯家又不止一个女郎……” “平安!”萧呈突然抬头,目光里的厉色,把平安吓一跳。 殿下不高兴了。 平安止住话,老实立着。 萧呈将手上的信纸封好,递上来。 “你亲自跑一趟,交到尚书令冯公手上。” 平安不敢多问,看一眼殿下的脸色,将信塞入怀里收好,抱拳拱手,“属下领命!” 平安匆匆而去。 萧呈的视线凝固了许久,这才拉开抽屉将藏在里头的画卷取出来,平铺在桌案上。 画上女子,脸上一抹温柔的笑意,好像隔着云端在看他。 — 冯蕴翌日起了个大早,将府里一群仆女、杂役、部曲以及林娥、苑娇、邵雪晴等十余姬妾,一并带去了冯家的田庄。 田庄靠近界丘山,在一个叫花溪的村庄。 除去冯家,附近还有其他大户的庄园和田地,只是那些大户在战前全都举家逃亡了,按北雍军新政,这些都将成为无主土地,重新均分给民户。 而她,将会是花溪最大的地主…… 这个时节,本该庄稼收获,准备秋播的,可战事打乱了农事,近年来大量农田抛荒,庄稼变成了野草,看上去荒凉一片。 冯家的庄子是一座二进的青砖瓦房,比农户的茅草土房看着好上许多,但久不住人,庄子周围长满了杂草,排水渠满是杂物,一眼看过去,如同荒村鬼宅。 但这是冯蕴的退路。 将军府邸不是她名下产业,田庄是。 尤其当她看到庄子外那一片盛开的荷塘,心里更美了三分。 这是冯敬廷从南边弄来的雪藕,本是贡品,但此物没有大面积种植,民间大多人识不得,塘里淤泥又很深,因此得以保全下来。 冯蕴眼窝里恢复了笑意,“阿楼,让他们打扫仔细点。等庄子收拾出来,我们要常住的。” 又兴致勃勃地吩咐人,将大门的匾额取下,仍旧要取名叫长门。 阿楼有点吃惊,“十二娘不住将军府吗?” 冯蕴道:“将军府是将军的,我只是暂住。” 阿楼似懂非懂,还想说什么,让韩阿婆一记眼刀子瞪了下去,笑嘻嘻安排人,屋里屋外地打扫。 “十二娘。”韩阿婆看冯蕴站在风口眺望,心疼不已,“眼下我们日子好过,全是将军的关爱。十二娘要与将军割裂,可不是好路子……” 冯蕴笑了笑,看向院子里几个愤愤不平的姬妾,“阿婆希望我跟她们一样,困在那座宅子里,为同一个男子的恩宠打得头破血流吗?” 韩阿婆:“十二娘跟她们怎会一样?将军爱重……” 冯蕴低笑一声,“记得阿婆说过,冯敬廷当初也十分爱重我的阿母,可后来呢?与寡妇私通,偷偷养下儿女,我阿母前脚刚咽气,他后脚就当了新郎,再娶新妇……” 又眼神锐利地看过去。 “阿婆,这样的爱重,我不要。” 一提到卢三娘,韩阿婆当即红了眼圈,“你那个阿父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畜生。三娘子跟前,那叫一个小意温柔,要不是她把陈夫人母女几个接回来,哪会晓得他在外面早就有人了……” 冯蕴不想再提这个,走出房门,叫住邢丙。 “你带上部曲,先把庄子周围的熟地翻出来,我想赶在入秋前种一批青蔬,囤着冬用,然后空出土地再种冬小麦……” 又道:“农具不丰,这几日,要辛苦大家。等我想法子,弄一批农具回来,耕作就轻松了。” 时下铁器珍贵,铁制农具也不便宜,庄子里原有的农具大多被人薅走了,今日这些,还是冯蕴用粮食换回来的。 但邢丙想不出,还能弄出一批什么样的农具,可以让耕作变得轻松。 “女郎放心,交给兄弟们,保管田垄齐整,土地松软。” 来庄子前,邢丙以为女郎不懂,把自己的妻子徐氏带了过来。 哪知,女郎比徐氏更懂农事,笑着就给她指派了新的差事,内院管事,负责管理姬妾们的日常…… 看妻子当了管事,快活得合不拢嘴巴,邢丙也打心眼里高兴,累得一脸是汗,仍然不肯歇下。 打扫屋子用不了那么多人,邢丙将人分工好。部曲和杂役都做惯了粗活,在田庄自由自在,但林娥和苑娇几个姬妾就不好过了。 “我等是大将军的姬妾,不是冯十二的家仆……” “冯十二作践我们,等将军回府,我们告她的状……” 林娥恨极了。 可除了私下唾骂,没有别的办法。 将军会不会怜惜她们,那都很遥远。今日的辛苦,却实实在在,足够她们喝一壶。 “阿苑,你看我的肌肤,可变粗糙了?” “我手心也磨出茧子来了,脸也晒黑了。” “可恶!” 众人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叫苦。 “听人说过许多后宅妇人争宠的手段,没听过冯十二这么歹毒的……” 林娥将手上的抹布一丢,双眼通红地看着苑娇。 “苑娘,我们不能再由着冯十二欺辱了。” 她摊开双手看了看,又摸摸自己的脸,眼泪都要掉下来,“你我如今能倚仗的,唯有几分姿色罢了。要是这点姿色都被冯十二作贱没了,哪里还有出路?要让我一辈子看冯十二的脸色吃饭,不如死了好……” “嘘!” 苑娇胆子比她小,吃了几次亏,不敢再轻易招惹。 饿肚子的滋味很不好受,苑娇想想就有点灰心。 “我们是斗不过冯十二的,算了吧,阿娥……” 林娥拉她一把,“你傻了?” 她捏捏苑娇的脸蛋,“你看看你,生成这样一张勾搭人的脸,比冯十二差在哪里?苑娘,你甘心吗?” 苑娇垂目,摇了摇头,“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阿娥你看,我们以为文慧傻,谁知她才是最有脑子的那个。伱看她……都做玉堂春的大管事了。” 不提文慧还好,一提文慧,林娥牙都咬紧了。 “文慧这个贱人,必不得好死。苑娘,你还记得那个方公公吗?” 苑娇一愣,“记得如何?” 林娥道:“当初我们差点被将军打发去中京为奴,是方公公将我们解救下来,再奉太后殿下的旨意回到将军府……你忘了?我们是太后的人,不是冯十二的奴仆!” 苑娇眉头轻蹙,“阿娥想做什么?” 林娥道:“别人治不了她,太后殿下可以!” 第33章 抱团取暖 冯蕴没有看走眼,文慧办事很利索。 酒楼开张缺少佐料和食材,她亲自带人去石观县采办,对接商家供应。缺少人手,便张贴告示,临时招人。 于是,玉堂春在第三日就鸣锣开张了,即便只有简单的粥、饼、面食等食物售卖,也很是热闹了一番。 冯蕴特地让她在石观县买回两挂炮仗,听响。 玉堂春是全城第一家开张的酒楼,也是唯一的一家。 原因很简单,战时的钱是不值钱的,粮食布帛才是硬通货。冯蕴这么干毫无疑问的亏本买卖。即便五年不收税,那又如何? 尤其,玉堂春不仅收齐五铢,还收晋国制的五铢钱。这种五铢钱为节约成本,偷工减料,老百姓不怎么买账。 而且安渡城里早就传开了,河对岸的信州,齐国集结了五十万大军,要和晋军决一死战。 等齐军收复失地,那堆铜钱用来回炉吗? 钱币就是国家的信用,没有信用那就是买不到东西的死物…… 无数人在私下里嘲笑十二娘是傻子,但不妨碍她的玉堂春开张。 有人动了,就有人跟着动。 商人嗅觉灵敏,紧跟着,城里的胭脂水粉,笔墨纸钱、当铺茶寮陆续开门营业,留仙街的大集市里,也有了一些外地来的流动摊贩,城里百姓和乡村农户,也纷纷走出家门,将家里不用的物品摆出来,交换一些需要的生活物资。 盘活了流动性,安渡郡渐渐恢复了人间烟火…… 但战争的阴影下,百姓心里都已经认定,战还会继续打下去,三年五年不一定,只是谁输、谁赢、谁做皇帝的区别而已…… — 有了田地,冯蕴就盼着下场雨。 可老天作对似的,不仅无雨,天也更热了。 冯蕴不耐暑气,呼哧呼哧摇着蒲扇。 “今日不见敖侍卫呢?” 平常敖侍卫总在女郎的周围打转,女郎要办什么事情还得想办法支开他。今日没见到人,小满也有些好奇,赶紧去打听。 阿楼跟着她回来,给冯蕴请个安,便道:“敖侍卫和叶侍卫天不亮就出府去了。小人看他们脸色很是难看,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冯蕴点点头,思忖一下,“那我们也去田庄看看。” 伏暑正浓,驴车出了城,车轮碌碌滚在地面上,好像要擦出烟来,热气蒸腾,车厢里很闷。 冯蕴将帘子撩开挂在金钩上,正望着大片大片的荒田出神,卧在脚下的鳌崽突然嘶吼起来,不停用爪子用力地刨门…… “怎么了?又发现猎物啦?”冯蕴笑着弯腰将鳌崽抱起来,刚抚到后背要替它顺毛,鳌崽一脚就蹬在她身上,从车窗一跃而出。 “鳌崽!” 冯蕴让阿楼停车,“快追!” 鳌崽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草丛里,冯蕴赶紧下车,带着阿楼和小满飞快地追过去,一边在比人长得还高的荒草里寻找,一边喊鳌崽的名字。 “女郎!” 小满突然尖叫一声,抓住冯蕴的胳膊。 “快看,有死人!” 冯蕴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衣男子趴在茂盛的草丛里,浑身血淋淋的满是污渍,而鳌崽就蹲在那人的身侧,虎视眈眈地看着…… “大兄?” 冯蕴没有看清那人的脸,而是看到了他紧紧握在手心的一把环首刀——斩蛟。 那是温行溯的生父留给他的,他很珍视,从不离身。 冯蕴呼吸一紧,“阿楼,来搭把手。” 阿楼看女郎表情都变了,这才反应过来地上浑身浴血的高大男子是冯府的大郎君,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帮他把人翻过来。 “大兄!”果然是温行溯。 冯蕴摸了摸他的颈脉,“阿楼,小满,快把大郎君抬上驴车,回城找个大夫……” 不等阿楼回应,她又自顾自摇头,“不,不行,我和小满把大兄带到庄子上去。阿楼,你去城里,想办法找个大夫,切记,不可说太多……” 城里的医馆早就关门歇业了,大夫不好找。 温行溯是信州守将,在安渡郡出现,又身负重伤,若是落入北雍军手上,非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不可。 冯蕴不希望温行溯落得那样的下场。 这个大兄对她很好。 温行溯与她同病相怜,是陈氏和她的亡夫所生,跟着陈氏改嫁到冯府后,两头受气,日子很不好过。在年少时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二人常常抱团取暖…… 后来温行溯投身行伍,说要挣一個前程,护她周全,一去便是多年。 而冯蕴随着冯敬廷到安渡赴任,从此与他分隔两地。 不算前世,他们今生也有三四年没见了…… 温行溯已不是少年时的模样,他身量更高大了,骨节长开,俨然变成了他想要的大人模样,只是脸颊过分地清瘦了,身上露出大片的瘀青和伤口。 冯蕴打开小驴车里的小药箱,不停催促驾车的小满。 “快着些,再快着些。” 小满在外面喊,“女郎,不能再快了,车要飞起来了。” “那你稳着些。” “喏。” 在北雍军破城前,冯蕴其实做好了各种的应急准备,包括逃荒、受伤,因此她的驴车里不仅有食物,也有常备的伤药。 但冯蕴不是大夫,她能做的只是简单地敷上金创药,包扎止血…… 她将温行溯仔细检查一遍,得出结论。 伤口有好几处,都不浅,但幸运的是没有刺中要害,最严重的一处伤在大腿根部,很大可能就是这里失血过多,造成了他的昏迷…… 冯蕴划开他的单衣,处理好身上的伤,对腿上的伤犹豫了。 伤在男子私隐处,她是女子,不很方便…… 可驴车颠簸间,那伤口不断渗血,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 “大兄,得罪了。” 冯蕴吸一口气,拉开温行溯的裤带…… “嘶!”布料贴在伤口上,有些地方已经凝固了,撕开的疼痛不在自己身上,但冯蕴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她很小心,还是将温行溯痛醒过来。 “腰腰?”温行溯声音沙哑,眼神有些恍惚。 “是我,大兄。”冯蕴看着撕开的伤口迅速冒出血水,伸手便将伤口捂住。 鲜血从女郎白皙的指间渗透出来,触目惊人。 冯蕴的眼睛微微发红。 “大兄,你坚持一下,我让阿楼去请大夫了。” 温行溯唇角微抿,眉头因痛楚而蹙了起来。 他知道请大夫意味着什么,但没有反对,只是做梦一般看着冯蕴,颤歪歪地伸出一只胳膊,似乎想触碰她,确认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然而,手到半空,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腰腰,可受委屈了?” 冯蕴坚硬得仿佛上了盔甲的心,因这一句话突然抽痛,眼睛仿佛被划了豁口的水囊,瞬间被潮湿占满,视线模糊。 “我没事,我好得很。”冯蕴笑着说。 怕温行溯不信,她又仔细地说:“冯敬廷走后,我去了北雍军营,他们没有那么狠,也没有那么坏,裴獗他……对我也很好。他给了我庇护,让我主事将军府,还把冯家仆从都赏赐给了我,冯家在安渡的田地庄子,如今也都在我名下……” 本想安慰别人,可自己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 她有太多的情绪积压在心底,一直没有机会宣泄,而温行溯是唯一一个,曾经在她和冯莹之间毫不犹豫选择她的人,拥有她全部的信任。 只可惜…… 上辈子的温行溯死得太早,死在了她的一厢情愿里。为了萧呈的江山和野心,为了她的皇后之位,温行溯倒在了齐国伐晋的战场上,后来兵败被俘,不肯投诚,被裴獗下令五马分尸…… 第34章 前尘旧怨 上辈子,冯蕴不知道温行溯在立秋前,曾经偷偷来过安渡。 那时候,冯蕴没有要什么田庄,一直在将军府后宅里默默等着齐军的好消息,温行溯没有办法见到她,她也不知这些事情。 后来萧呈立秋称帝,淳于焰牵头促进齐晋两国和谈,温行溯代表齐军将领到安渡郡登门拜访,兄妹二人才得以相见。 当时冯蕴看到他身上有伤,走路瘸拐,以为战场上伤的…… 温行溯什么也没有说,冯蕴不知道他来过安渡,不知道他伤得这样重,更没有多问他一句。 她一心只想早日回到齐国,回到萧呈的身边去,为此几乎急得发疯。 然而,冯莹已在萧呈称帝的前一天,以许州冯氏幺房嫡次女的身份入住竟陵王府,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竟陵王妃…… 当温行溯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只顾着自己的伤心欲绝,不仅憎恨冯莹和萧呈,也憎恨劝慰她想两边说和的温行溯…… 她对温行溯说了许多狠话,将他赶出将军府,表示此生再不相见。 但大兄好像从来不会怪罪她。 只要她需要,大兄就会在她的身边—— 哪怕是后来,她回到齐国,满朝文武包括他的父亲都站在冯莹那边,揪住她曾在裴獗身边侍候三年这一点不放,不同意萧呈册立她为皇后,也是温行溯站出来,对她说: “谁说你没有靠山?大兄就是你的靠山。” “萧子偁敢不册你为后,大兄便掀了他的龙椅!” 这两句话冯蕴至死都记得。 大兄是萧呈年少的知己,是助他夺位的大功臣。 是温行溯站出来力挽狂澜,怒斥群臣,说她为齐国立下的功劳,说她是杀得裴獗败走平城的最大助力,萧呈才册立她为后。 她又悲又喜,踩着大兄的军功上位,想要做一个好皇后,做孩子们的榜样。 温行溯的一生,都在践行这个诺言,为萧呈和南齐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只为护她的尊位,保护她那个从出生那天便被质疑父亲是谁的儿子…… 可惜,大兄死在了她的前头。 那样一个君子端方,正直温雅的儒将,他死了,死在对晋的战争中,死在裴獗的手上…… 她不知裴獗有多恨,会下五马分尸的命令,但任何时候想到那样场景,就止不住的惊恐…… 温行溯死后,她再无倚仗,一个身处后宫的女子,身边没有半個得用的人,侍仆宫人全是冯家的眼线,她很想不辜负大兄的牺牲,很想靠自己立起来,保护她的孩儿,却束手无策。 她连苟活都难,最终落入冯莹的圈套,给裴獗写了一封血书。 “齐国大皇子……是将军血脉。” 这封信到底落入了萧呈手上,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呈将她关入冷宫,任由她哭诉哀求,不复相见。 一直到死,她才从冯莹口中得知,从她被裴獗驱出中京,他们便有了引诱她抗晋的计划,一直到她入宫为后,她都只是他们恶心的计划中,一枚可悲的棋子…… 冯莹当年被人毒坏了身子,不能生育。 “要不是为了借你的肚皮,生一个我和他名正言顺的嫡子,以便巩固我在朝中的地位,你以为萧郎会碰你吗?” “阿姐,你可知萧郎有多厌你?他说,只要一想到你被裴獗压在身下整整三年,他便觉得恶心想吐,每一次都要想着我的脸,才能跟你同房……” “从来没有人喜欢你,大伯、阿父,冯家上上下下都因你而羞耻,无人不当伱是冯家的耻辱。” “只有我那个可怜的大兄,他为你而死,你还能厚着脸皮活下去吗?” “阿姐,你放心去死吧。” “你死后,我会好好抚养予初。” “予初不会记得你,只会记得我这个母后……” “哦,还有一事忘了告诉阿姐,你跟裴獗那个孽种,被锁在照德宫里,就快饿死了呢。你猜他亲爹,来不来得及救他?” 那一声亲爹,让濒死的她痛得肝肠寸断。 她的一生,亲族抛弃她,裴獗逐离她,萧呈更是辱她欺她骗她厌她,唯一疼爱她的长兄惨死在裴獗的手上,她的一个儿子会跟着她死去,另一个儿子会认贼为母,生生世世的忘记她…… “裴獗打过来了,不是吗?” 她听到了自己的笑声,虽然用裴獗来刺激冯莹并不那么光彩,但她庆幸,还有一个可以让冯莹失态的人。 杀死温行溯再一马平川杀入台城的裴獗…… 那时和她已多年不见。 冷宫中的弃后,也见不到敌国将军。 她闭上了眼睛。 说来也是奇怪,临死前,她看到了裴獗满身满脸鲜血杀入台城的样子,整个人邋遢得很,就像他们第一次在安渡城外的燕子崖行营初见,胡子拉碴,眼神凶戾,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斩于刀下…… 他是骑着马闯进来的,冷宫那样的地方,门楣太低,显得他着实伟岸,身量那般高大,眉目那般锐利,气息那般粗重…… 他好像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她的面前,提着滴血的辟雍剑,看着冯蕴咽下最后那口气。 “腰腰……” 冯蕴不知道那是不是死前的幻觉幻听。 裴獗唤她了。 她一直大张着嘴巴,想告诉他,“救救大皇子,渠儿是我们的儿子……” 她张嘴无声,裴獗也听不见。 裴獗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曾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不过,即便她有机会说出口,裴獗应当也不会相信吧。三年无孕,一离开就怀上,他那样精明谨慎的人,岂会因为这样一句话就信她? 她后来回忆,甚至也怀疑过,那些幻影,只是她濒死前的渴望,是她太期待有一个人来救她的渠儿,才会有了裴獗领兵杀入宫城闯入冷宫的错觉…… 也许,裴獗根本没有来过,从来没有…… 如果那是裴獗,怎会有那样痛不欲生的眼神? 裴獗痛恨她的,是她听信了冯敬廷和萧呈的鬼话,是她害得北雍军战场失利,死伤无数。是她导致了裴獗一生中最为屈辱的一场败仗,这个男人应当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才是…… 可惜,他报复到了温行溯的身上。 “腰腰?”温行溯察觉她的异样,“眼圈怎么红了?” 冯蕴忍住眼里的酸涩,吸了吸鼻子,才算稳住情绪,抿着嘴一笑,“这不是心疼你受这样重的伤吗?你看我,这么笨……” 布料贴在伤口上,她撕开一角,就撕不下去了。 那腿上白皙的肌肤被伤口迸出的鲜血染红,看上去极是狰狞—— 冯蕴眼若滴血。 上辈子她没有看过温行溯的伤,也没有亲眼看到温行溯的死。 这辈子再见,那种疼痛便承载了两倍的力量。 她不能让温行溯死…… 上辈子犯过的错,此生不会再犯,她不仅要改变自己的宿命,也要改变大兄的命运…… 第35章 大兄疗伤 冯蕴垂目看着温行溯身上的伤,从小几里拿出一块肉脯,塞到他嘴里,“痛就咬它。” 然后才静下心来,一点一点将粘在伤口上的衣料剥开。 这个过程十分的漫长,她动作很轻,可越是轻,温行溯越是煎熬。 比起疼痛,他更难忍受冯蕴在他腿间这样细致温柔的动作,那种潜意识生出来的反应,让他窘迫难堪,又无可避免地涌动出一丝可耻的愉悦…… “大兄再忍一忍,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冯蕴看他眉头紧蹙,双眼闭紧,好像承受着巨大痛苦,禁不住双手颤抖。 越想快点撕开,越是下不得手。 “腰腰……”温行溯后腰发麻,喘息着,满脸都是汗水,从下腹迅速窜上的温度快要把他烤化了。痛并快乐,还要保持冷静不生遐想,很难,很难,他从没这样难过。 “不怕,大兄不痛。”温行溯声音沙哑,说得艰涩:“你用点办,一下,一下子撕开便是……” 冯蕴看一眼他的脸。 温行溯是个守旧老派的人,骨子里十分的传统,所以哪怕现下民风开明,他也不会像那些世家公子一样骄奢淫逸,大兄就是清流,就是敦厚,就是君子端方…… 冯蕴不忍他受罪,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咬牙,按住他的腿,拉住粘在伤口上的布料,狠狠用力一扯…… “唔……”温行溯的闷哼声,带着鼻音传入。 冯蕴脸颊也淌下汗来。 方才她闭着眼,拉扯伤口的动作很是用力,可温行溯凝滞片刻,居然一声没吭,那表情看着也很是怪异。 “痛吗?”冯蕴注意力全在温行溯的脸上,没在意他下腹的异常,以为是他痛得很了,赶紧拿金创药洒上去。 “不痛……”温行溯喘着气,额头冷汗淋漓,不止是疼痛,还有一种在极限中来回拉扯,又不敢有太大反应的煎熬。 冯蕴在伤口洒上药粉,一面包扎一面问他,转移注意力,“你不是该在信州带兵吗?怎么会到安渡来的?” 温行溯眉头微皱,“我来接你……回家。” 很简洁的一句话说明来意。他又道:“不料……渡河时遇上巡逻的北雍军,差点要了性命……” 冯蕴:“太冒险了,你怎能单枪匹马到北雍军的地盘来?” 温行溯沉默一下,“不是单枪匹马,我带了四个侍卫。他们……阵亡了。” 冯蕴心里一跳,眼眶潮潮的。 温行溯看她的表情,沉默片刻才道:“子偁他刚刚走马上任,诸事烦杂,眼下又要备战,暂时顾不上你这边……” 冯蕴轻笑,“大兄不用为他解释,更不用顾及我可怜。我在萧三眼里是什么人,他萧三又是个什么人,我心里有数。” 温行溯沉默看她。 她很平静,没有以前说起萧呈时的埋怨和伤心,提起这个名字就像在说一個微不足道的陌生人,整个人都沉稳了下来,好像一夕之间就长大了。 温行溯有些诧异,但没有问。 一个十七岁的女郎被亲爹献给敌将,面对那样难堪的处境以后,怎么可能还像往常那般天真无邪…… “腰腰,往后兄长护着你。” 温行溯说得板正而严肃。 “回齐后,你不想回冯家便不回了,就留在兄长身边。” 冯蕴微微一笑。 若是上辈子有这么一天,她见到了来接他的温行溯,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跟他离开安渡,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 可现下,她不是那个冯蕴了。 “大兄,我不回去了。” 温行溯很是不解地盯住她,“你不回齐国,你能去哪里?” 冯蕴道:“大兄难道没有听说吗?我现下是裴獗的姬妾。妾随夫主,天经地义……” 温行溯眼里露出一丝痛色,“不许你自贬。你是许州冯氏幺房嫡女,岂能与人为妾?阿父不为你作主,大兄为伱作主。你是萧三郎的正妻……” “不是了。”冯蕴平静地告诉他,“我出城乞降那天,已经和冯敬廷断绝了父女关系,与许州冯氏也再无瓜葛,自然也不必联姻萧家!” 又笑一声,他盯住温行溯。 “冯莹什么时候去竟陵王府,他们商定好日子了吗?” 温行溯面对这双澄清的美眸,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 母亲和妹妹打得小算盘,温行溯当然不是一无所知,他不赞同这件事情,却没有办法左右长辈的想法,尤其那边萧三郎不清不楚的,让他左右不是人…… “腰腰,大兄对不住你。”温行溯知晓冯蕴对萧呈的感情,很是愧疚。 “这是我的选择,大兄对我并无亏欠。” 冯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 这个傻兄长! 冯莹不仅仗冯家的势,也仗他的势呢。 冯家在朝堂上是有话语权的,不仅长房大伯冯敬尧贵为尚书令,二伯三伯都是朝中重臣,不然也不会让最不争气的幺弟冯敬廷做上郡太守。 但南齐立国才二十多年,已换了三任帝王,对外战事不断,对内世家林立,皇族互相倾轧。温行溯是冯家继子,能领兵打战,是南齐难得的将才,各方都很看重,而温行溯和冯莹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兄妹。 当然,冯蕴不准备在温行溯面前说这个。 因为冯莹嫁不嫁萧呈,她不仅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渣男贱女就该一对…… 上辈子萧呈和冯莹的结局她不知道。 这次她要亲眼看着。 — 为了复耕,庄子上留了十几个梅令部曲,邢丙也在这边,看到冯蕴的小驴车有个伤痕累累的男子,邢丙吓一跳。 “女郎,这是怎么回事?” 冯蕴示意他将人抬进去。 “告诉庄子上的人,就说是受伤的流民,我看他可怜,就捡回来了。” 部曲里有一部分是以前冯敬廷从台城带到安渡的家丁,但温行溯这几年变化很大,他们不一定认得出来,冯蕴直接就封了口。 邢丙有疑惑,但没有多问。 吩咐下去,就上前帮忙抬人。 温行溯被驴车摇得发晕,脸色煞白,冯蕴让人把他抬到榻上躺下,又让邢丙帮他擦洗,换了件干净的衫子,这才亲自去灶间准备吃食。 温行溯有伤需要养,她摸了两个鸡蛋再混点白面,做了个鸡蛋饼,又差一个杂役下池塘,摸出几截嫩生生的雪藕节。 莲子还在开花,雪藕不很大,但正是清甜爽脆的时候,洗净清炒一盘,再炖个骨头汤,都是美味。 日头渐大,房舍炊烟刚升上半空,外面便传来一阵马蹄和喊叫。 “十二娘,大夫来了。” 冯蕴一听,让小满看着火,双手在围裙上擦擦,便从灶房走出去。 阿楼是正对着堂屋那头说话的,冷不丁看到冯蕴从灶房出来,吓一跳。 而冯蕴,也怔了怔。 院子里不仅有阿楼,还有敖七以及一大群侍卫,将庄子的大门堵得密不透风。 人群里,还有一个十分扎眼的濮阳九。 濮阳九带了个医仆,拎着药箱,就那样似笑非笑地走在侍卫前面,双眼探视般扫过来,看到灶房门口的冯蕴,微微弯腰拱手一揖…… “女郎有礼……” 第36章 好戏上场 濮阳九突然来田庄,让冯蕴猝不及防。 阿楼在院子里冲她拼命挤眼睛。 冯蕴镇定下来,假装不识得,略一还礼。 “敢问这位郎君是……” 阿楼拱手道:“小人去请大夫,可城里医馆都关门了,找不着人,敖侍卫便疾驰回营,找了濮阳医官过来……” 敖七盯着冯蕴,眼神火辣辣的,好像夹着刀子,“不是说女郎身子不适吗?我看女郎有兴致下厨,身子骨好得很呢。” 这敖小将军脾气臭,要他给个好脸色可太难了。 冯蕴不知道阿楼的说辞,看他一眼,状若不适地轻轻摁了下额头。 “想来是暑热太炽,方才我坐驴车过来时有些耐不住,头痛难忍,这才让阿楼去城里找大夫。没承想,回到庄子里,天气凉爽下来便舒服多了……” 敖七显然没有那么好糊弄。 他的视线落在院里的小驴车上,然后慢慢走过去,一双清俊的瞳眸渐渐深黑。 冯蕴心下一跳。 车辕上没有擦尽的血迹,方才不察,没想到会被敖七发现…… 敖七刀柄一指,“这是什么?女郎受伤了?” 冯蕴欠身,淡淡回应:“回来的路上,捡了个受伤的流民,看着怪可怜,恰好庄子上需要人手耕种,就收留了下来……” 敖七扫她一眼,步步紧逼,“正好濮阳医官在这里,让他帮忙瞧一瞧伤吧。” 冯蕴抿唇看向濮阳九,这位医官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太正经的表情,好似来看热闹的闲人。 四目相对,冯蕴知道已无法拒绝,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朝濮阳九行个礼。 “那就有劳濮阳医官。阿楼,领医官过去瞧瞧吧。” 方才去灶上,她已经把温行溯穿回来的血衣烧掉了,那一把斩蛟也收到了她的床下,若是敖七和濮阳九有所怀疑…… 不对…… 冯蕴突然想到一个可能。 温行溯和北雍军发生过遭遇战,四个死士阵亡,那么北雍军必然知道,逃掉了一個齐国细作,还是一个受伤的齐人。 怪不得敖七会注意到血迹,语气又那般严肃…… 分明就是有备而来。 不过,他们或许猜到了温行溯军职不低,不一定知道他就是温行溯本人…… 冯蕴心里七上八下,潮水般起伏,脸上却不显半分,略略垂眼,带他们前去。 到了温行溯的房间,她刚要进屋,一只胳膊伸过来。 “女郎留步。”敖七冷着脸,不留情面。 冯蕴扬扬眉梢,“敖侍卫何意?在我的家里做我的主?” 敖七道:“男女有别,濮阳医官为男子看伤,女郎还是留在外面好。” 冯蕴静静看着他。 敖七也看着她,强势的,倔强的,好似被什么愤怒的情绪挟裹着,眼神难得的没有躲闪。 冯蕴略微蹙眉,目光存了几分探究,敖七一言不发地回视着,渐渐让她看得有些不自在…… 终是败下阵来,在冯蕴的盯视中,耳朵通红,心底懊恼,莫名就生气了,恶狠狠瞪回去。 “女郎这样看我作甚?” 冯蕴微笑,“我在想,敖侍卫准备给我定一个什么样的罪?” 敖七不自觉的僵硬了一下。 日头从花窗斜晒入内,女郎的肌肤透出一种玉质般的光感,再往下是修长的颈部和纤细的锁骨…… 她从容淡定,气质怡然,反而是他这个来兴师问罪的人,不知不觉就在她面前乱了分寸,越发紧张…… 这冯十二娘,收留齐军细作还敢反过来质问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敖七很生气,气得面红耳赤。 气她有恃无恐,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偏不要如她所愿。敖七别开看她的眼,冷哼一声,“女郎还是不要做出让大将军失望的事情才好。不然,谁也保不住你。” 冯蕴朝他微微欠身。 “多谢敖侍卫提点。可我一介女流,命如草芥,将军要我生,我便强颜欢笑,要我死……我令不令他失望又有什么紧要?” 敖七眉头一跳,整个人凝固了似的。 从那天入营到现在,敖七未见冯蕴说过半句丧气话,她始终平静温雅,不卑不亢,天大的事情都可以从容不迫,怎的今日说出这样的话来…… 更恼火的是,看她这般心酸,他无端端的觉得难受,恨不得暴揍一顿欺负她的人…… 看来阿母说得对,美貌的女郎万不可轻易招惹,那是会让男子迷失心智坠入深渊万劫不复的…… 敖七不想那样,当即警惕了几分,整个人又变得严肃起来,眼神不满地从冯蕴的身上扫过去。 “女郎不用多虑,只要女郎守令,将军不会为难——” 冯蕴笑着退到一边,默默的等待。 上辈子温行溯是死在裴獗手上的,难道历史的齿轮终究还是要转回到这里? — 小屋里安安静静的。 好一会儿,濮阳九才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满是鲜血,看得冯蕴心脏猛跳,但仍是耐着性子没有冲进去。 “濮阳医官,伤者如何?” 濮阳九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去捕捉她的眼神,不见紧张,当即挑高了眉梢。 “烦请女郎差人端一盆清水净手……” 冯蕴朝阿楼递了个眼神。 等濮阳九洗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位郎君好似有什么毛病,清水换了一次又一次,帕子用了一张接一张,好不容易才洗净了他那双尊贵的“玉手”,回答她的问题。 “女郎救治及时,伤药用得很好,病人身子骨也强壮,再养些日子,就能好起来……” 冯蕴微微一笑,“让濮阳医官费心了。” 濮阳九看着冯蕴,眼里意味深长:“兵荒马乱的世道,安渡郡也不太平,女郎还是不要随便往家里捡人得好。小心引狼入室,惹火烧身……” 冯蕴略微低头,“濮阳医官提点的是,下次小女子会谨慎。” 濮阳九不多话,看了敖七一眼。 “那我先行一步,将军等我复命。” 将军?冯蕴眉宇微动。 也就是说,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裴獗。 那濮阳九查伤也必然会有所发现…… 冯蕴垂下眸子,行礼拜别:“医官慢行,阿楼送一送。” 濮阳九还礼,很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在敖七的催促下,似笑非笑地告诉冯蕴。 “大将军已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南齐细作。女郎若是有心,不妨主动一点。” 冯蕴微笑,“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了将军什么。” 濮阳九看她装傻有一套,事到临头了,还在若无其事的耍猾头,不由兴味地勾了勾唇。 “人嘛,难免不犯错,女郎只要肯示好,即便做错,想来大将军也会从轻发落的。” 他就差把屋里那人是南齐细作说出来了。 可他偏不说,偏要让冯蕴急。 冯蕴也耐得住性子,陪着他打哑谜。 临走,濮阳九拍拍敖七的肩膀,“看好了。” 濮阳九带着药仆走了,院子里的北雍军兵士却没有撤下。 敖七仍是一动不动守着那里。 冯蕴皱了下眉头,“敖侍卫,庄子上粮食不多,可没有准备这么多人的饭……” 敖七:“别人的饭可以不准备,将军的饭,女郎还是备一份吧。” 冯蕴心里略略一沉。 盯住敖七,她尚未开口,就见敖七肯定地点了一下头:“女郎还有时间,备好饭菜,再想好怎么向将军讨饶吧。” 冯蕴:…… 罢了,裴獗虽然不限制她出入将军府,可从她入营第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防备她,派出了敖七、叶闯这样的心腹,阵仗大得根本不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姬妾…… 这样谨慎的裴獗,怎会不知她救了个齐人? 冯蕴看一眼院子里披押执锐的一群侍卫,朝敖七笑了笑。 “敖侍卫说得对,那容我失陪了。” 第37章 计出田庄 冯蕴回到了灶房。 田庄里食物不丰富,油盐酱醋和米粮是从安渡城里带来的,柴火是邢丙带着梅令部曲四处搜罗的,全堆在灶房外,很整齐。 冯蕴在灶上忙碌,邢丙在灶房外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频频朝她观望,好像在等她下令,又好像在观察她的处境。 这段时间,冯蕴越发觉得邢丙得用,是个办事谨慎不多话的人。 冯蕴沉住气,薅了两把发好的豆芽煮下去,再切好藕节,下锅清炒,期间厨娘想来帮忙,被她拒绝了。 院子里烟火气渐浓,香气四溢。 北雍军这群侍卫平常在营里吃的,远不如冯蕴家里的丰富,干饼泡热水是常事,闻着那味儿,眼神都变了,唾沫咽个不停。 冯蕴招呼邢丙过来,指了指盛好的饭菜。 “端去给小屋那位受伤的客人。” 邢丙看她一眼,找个竹子托盘将碗盘放上去。 冯蕴小声问:“手底下可有信重的人?” 邢丙想了一下:“葛广、葛义。当年在俺手下,一个是伍长,一个是什长,武艺是俺手把手教出来的,忠诚可靠,亲如兄弟。” 冯蕴点点头,不再多问。 邢丙也默默做事,不说其他。 看两個人头碰头地说话,敖七抱着腰刀走过来,堵在灶房门口,剑眉高扬,带点不屑的稚气。 “藏着掖着做什么?想说什么就大大方方地说。” 冯蕴回头看他一眼,“敖侍卫想听什么?” 又轻扬眉梢,淡淡笑,“我在说敖侍卫长得真俊。这么好看的郎君,还来我的小庄园里当看守,大材小用了。” 敖七看着她眼里滑过的笑意,人就不行了,尤其那句“敖侍卫真俊”,这让敖七有点想骂娘。 明知道这女郎口是心非,为什么听着这样喜欢? 敖七有点婴儿肥的下颌紧绷着,慌不迭挪开视线看向灶头,不与她眼对眼。 可他对冯蕴做的食物,更是没有抵抗力,魂儿都像被勾走了似的,双脚情不自禁走过去,伸脖子去看那盘雪藕。 “这是什么,为何我从未见过?” 冯蕴问:“想吃吗?” 这话说得温柔,敖七脸顿时潮红。 这个冯氏女当真可恶,用美食来诱她。 咕嘟!肚皮不争气地叫唤一声。 “不想!”敖七答得硬气,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尤其发现鳌崽正躲在食台下津津有味的吃肉,心情就更不美妙了。 他好想做冯蕴的猫! “不是开饭了吗?开饭。我端出去。” 冯蕴拦住他的胳膊,“不是说大将军要来,你不孝敬大将军了?” 提到裴獗,敖七眼神便蔫了。近来他不是很想看到舅舅,每次见到也很难像以前那般满心满眼的快活,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舅舅不要来…… “行吧。”敖七大脑属于胡思乱想的状态,脸一别开就傲娇上了,“那一会将军来了,看他怎么处置你和你的情郎吧。” “情郎?”冯蕴看他要走,将人喊住,“敖侍卫说的什么?再说一次。” 敖七眼皮往上一翻,“我没说什么。” 冯蕴:“我听见了。” 敖七:“那你还问?” “信不信我让鳌崽撕你的嘴?” “……”敖七看她沉下脸,美眸里满是凶光,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于是那些不满的情绪一扫而空。 但嘴还犟。 “谁让女郎眼巴巴盯着他看?他又长了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怪不得别人会多想……” 冯蕴叫他气笑了。 敖七居然说温行溯长了一副不正经的样子? 在台城,在冯家,谁不说温行溯正经正直正人君子? 他敖七初次见面,就给人看出一肚子坏水了? 冯蕴反问:“那敖侍卫长得也不差,我是不是往后都不能看你了?见着你得避着走。否则,你便是我的小情郎?” 敖七的脸是被冯蕴呛红的。 在冯蕴不带半点感情的揶揄里,他心乱如麻,一颗心跳得比平常快上许多,尤其她说“敖侍卫长得也不差”“我的小情郎”时,分明是损他的,可从她嘴里出来,竟如仙乐…… 冯蕴并不知道少年郎心思那么多,看他耳根都红了,不再调侃,只轻轻笑问:“误会解除,那我是不是可以去跟他说几句话了?” 敖七耳朵尖尖仍是粉红的,声音也软了,“说话可以,我须在旁。” 冯蕴看他一眼,没有拒绝。 — 温行溯安安静静地躺在木榻上,腰间盖了床薄被,眼睑沉阖着,像是睡过去了。 邢丙将碗盘放在几上,声音将他惊醒,睁眼看到冯蕴,他愣了一下,目光挪到倚在门口的敖七身上…… 冯蕴道:“饿了吧?吃点东西再睡。” 温行溯嘴皮张了张,“多谢女郎搭救。” 冯蕴垂下眼皮,将清粥小菜端出来,又细心地添到小碗里,敖七这才发现温行溯的饭菜灶房里都没有。 女郎居然给这个人开小灶? 敖七脸上的不满肉眼可见,冯蕴却视他如无物,示意邢丙将温行溯扶起来,状似随意地问: “方才来的那个医官,和你怎么说的?” 敖七竖起了耳朵。 温行溯和冯蕴一样,就像看不到他似的,虚弱地指了指木柜上的小瓷瓶。 “药丸一次三次,一次一粒。” 冯蕴笑道:“没说旁的么?伤势如何,伤愈又要多久?” 温行溯摇摇头,道:“应是没有伤及要害,不然我也没命等到女郎搭救……” 敖七看他俩说着很正常但听着不正常的话,视若无人的眼神交流,嘴里酸得很。 他冷不丁就插问一句。 “壮士从何处来?为何人所伤?” 温行溯平静地道:“我是信州人,遇战事逗留安渡,无处可去,已逃难多日,今日偶遇流匪,为两个胡饼,差点丢了性命……” 敖七盯着他问:“兵荒马乱的,不好好守在家里,为何到处乱跑?” 温行溯苦笑,“不瞒小将军,我原在齐朝军中效力。” 敖七脸色微微一变。 其实他早就知道,只没想到这人会坦率的承认。 “你在营中何职?”敖七又问。 温行溯道:“不才是个什长,领了十来号人。战事一起,就和兄弟们逃散了……” 哼! 敖七挑了挑眉梢,不问了。 这人说得滴水不漏,表情神色与那冯氏女郎如出一辙,就好像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那种熟悉感和亲密感,让敖七心里很是不悦。 但将军没说要杀,他便只能干瞪眼看着。 “好好养伤吧,北雍军优待俘虏,看你生得牛高马大的,往后跟着我们大将军,为北雍军效力,比跟着你们那个昏君要强上许多。” 温行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冯蕴将碗塞到他手上,“吃吧,少说话,费神。” 她的意思是有伤在身要少说话,费神。 敖七听的却是少跟他说话,嘴巴一撇,唇珠上扬,怄得很。 冯蕴看温行溯手上有伤,不太方便,索性拿过碗来,用勺子喂他。温行溯抬眼皮看她一眼,说声谢谢,冯蕴温和地笑,一口接一口地喂,细致而耐心,为免他唇上沾到食物,还将贴身的帕子掏出来,替他小心擦拭。 敖七看不下去了,背过身去。 “田庄里没有杂役吗?用得着伱亲自动手?” 冯蕴和温行溯对视一眼,放下碗,唤一声邢丙,便出去了。 敖七看她默不作声,想了想自己方才的话,又紧跟着出去,走到冯蕴的身边。 “我也不是在骂你……” “女郎自己思量思量,你那么做,对是不对?” “要让将军看见,不得剥了我的皮吗?” 冯蕴突地扭头,看着敖七,“敖侍卫不高兴,只是因为将军吗?” 敖七心弦猛颤几下,差点绷断,脸颊臊红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藏在心底角落的情绪,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却听冯蕴一声冷笑。 “敖侍卫分明就是憎恶我。你自己憎恶我,却拿将军作借口。” 敖七愕然。 看着冯蕴郁郁而去的背影,双脚像钉在地上似的,久久才搓了搓脑门,去到饭堂。 饭菜早就备好了。 冯蕴平静得像是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她让阿楼将锅子端到檐下,招呼院里的守卫都来吃饭。 敖七心里暖乎乎的。 女郎嘴损,但心是善的。 方才还说庄子里粮食不够,不养闲人,转头就煮这么多饭,还不是见不得侍卫们受饿么? 敖七坐下来,拿过自己的碗。 米饭下卧了两个鸡蛋,是猪油煎过的,散发着浓烈的肉香,吃在嘴里,那种绵软鲜嫩的滋味像要化在心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愉悦起来,嘴角疯狂上扬,有一种浑然忘我的亢奋…… 女郎待他是与旁人不同的。 别人都没有卧鸡蛋。 只有他有。 他一个人碗里有。 敖七用力呼吸一下,好不容易才压制住那种疯狂想要去找她,和她说说话的冲动,以极慢的速度品尝这一碗饭…… 吃着吃着,然后发现周围的情况不大对…… 食物里无酒。 他带来的侍卫好像都醉了? 敖七激灵一下,脑子里灵光闪过…… 但也只是闪过,刹那而已,他伸出手来不及拿刀,整个人便卧倒在了桌案上。 冯蕴从灶房里走出来,推了推他,轻叹一声。 “敖七精明,不卧两个鸡蛋,非得让他吃出怪味来不可……” 冯蕴回头,叫上邢丙,“行动!速度要快。” 她没有发现,敖七那双红得像滴血似的眼眶里,几乎就要淌出眼泪来。 第38章 突然失踪 阿楼看着满院倒地的北雍军兵士,吓得腿都软了。 “女郎,这可怎生是好?” 冯蕴一言不发,迅速回屋将斩蛟剑用粗布包裹起来,塞在温行溯的怀里,“大兄,快走!” 温行溯明白她的心思。 他是信州守将,大齐宁远将军,一旦落入裴獗的手里,死反而是最好的结果,怕的是生不如死。 但温行溯怎么能丢下冯蕴? 他眉头微蹙,“腰腰,跟我一起走。” 冯蕴摇了摇头,不忍心看温行溯的眼神,回头喊:“邢丙。” 温行溯身上有伤,靠他自己是没有办法离开安渡的。邢丙将门板卸下,找两个部曲把温行溯抬上去,又用布条将他缠在门板上,免得路上颠簸下来。 冯蕴道:“我备了条小船,他们八个会护送大兄过河,直接回台城。然后他们就不回来了,等到战事结束,再看缘分。” 八个得令的部曲眼圈潮红,低低应喏。 “我们必不负女郎所托。” 冯蕴点头,“往东走石观县,不要回信州。” 走信州看似很近,又有齐军驻守,但沿途必有大批北雍军士兵巡逻,反而危险。石观县和安渡城商路未断,来往民众较多,这条路最安全。 看冯蕴把一切都规划好了,温行溯心里一酸,伸出长臂想去拉她,“腰腰,要么我留下,要么你跟我走!” 冯蕴双眼带笑看着他,“大兄,我回不去了。你这次回去不要再来,好好养伤。以后再有战事,不要那么拼命,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不行!”温行溯瞳孔震动,手指死死拽住门板,试图挣扎起身,但邢丙将布条缠得很紧,又在上面搭了条被子,只剩一双胳膊还能动弹,又怎么敌得过四个梅令郎的钳制。 “腰腰!”温行溯低吼。 空气里充斥着难言的悲凉。 来不及多说,冯蕴摆摆手:“走吧。” 四个梅令郎抬着温行溯,迅速往庄子外走。 冯蕴跟着走出大门,看着越去越远的人影,又叮嘱邢丙。 “你带几个人跟上,远远护卫,以保大兄周全。” 邢丙抱刀行礼,“喏。” 庄子外不到二里地就有一条小河,是花溪村长河的支流,一路往东便直通石观。 等敖七醒来或是裴獗反应过来,温行溯已然离开北岸,再追是追不上的了。 “大兄,保重!” 冯蕴站在金子般洒下的阳光下,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平静的面孔下,心潮如层层巨浪在翻腾。 上辈子温行溯被裴獗五马分尸…… 她既知宿命,怎肯让往事重来,眼睁睁看着他死? 当然,她没有想过此事能隐瞒裴獗,也瞒不住。 但她认为裴獗看在二十万石粮的份上,不会轻易要她的命。只不过,再要取得裴獗的信任,只怕就要再下点功夫了。 甚至难免要付出点什么…… 冯蕴想到这里,叫来阿楼,“姬妾们近来如何?” 自从冯蕴到花溪村,阿楼的心思就都放过来了。新管事上任三把火,府里上上下下他都盯着,但凡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冯蕴问,他道:“女郎放心,小人眼睛亮着呢。” 冯蕴朝他招招手,阿楼当即俯耳过来,听到冯蕴吩咐,双眼一愣一愣的,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气,拱手行礼。 “小人明白。” — 西屋的青瓦房里,几个姬妾吃过饭,没像往常那样去歇晌,而是坐在窗前神思复杂地等待。 冯十二胆敢毒害北雍军,是她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不仅做,还做得如此从容,好像半点害怕都没有,姬妾们各怀心思,有人期待大将军过来看到这情形,将会何等震怒,有人害怕受到牵连。 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 “将军会宽恕十二娘吗?” 有人问,便有人答。 苑娇犹豫着,不安地点头。 “会吧,将军待十二娘很是恩宠。” 林娥嗤一声,仿佛听了个什么笑话,低头摩挲着自己长出茧子的指腹,目光恨恨的。 “毒害士兵是何等重罪?你当北雍军的军法是摆设不成?”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幽幽一笑,“便是大将军肯饶她,不是还有陛下,还有太后殿下么?也肯饶她不成?冯十二啊,这回死定了。” 众姬齐齐看向林娥。 这些日子冯十二没少搓磨她们,可渐渐习惯了,有些人也就安定下来,觉得没什么不好。 干活才能吃饭,天经地义。 冯十二做什么都摆在明面上,没有她们以前听人说的,大户人家宅子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手段。 于是便有人道:“十二娘真出了什么事,你我……往后还能得这一方所在遮风挡雨吗?会不会又被送到哪户人家,为奴为妾……” 林娥瞪过去,“你们就这点出息?被冯十二当奴仆使唤几日,真当自己是她的奴仆不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在这群人中间素来强势。 一发狠,便没人再吭声。 林娥便又冷笑,“没了冯十二,你我才有侍奉将军的机会。以后姐妹同心,把将军伺候好,何愁没有好前程?哪像如今,看看你们的肌肤,看看你们的手,还当冯十二是好人吗?” 众姬被她说得羞愧,低下头。 — 立秋前暑气正浓,骄阳似火。 冯蕴在屋外站了一会,整个人仿佛要烤焦了似的,出一身汗,回到庄子里就让小满备水。 小满没有多想,喜滋滋下去了。 大满跟上来,眉目里可见一丝轻愁。 “一会将军要来,你去女郎屋子洒扫一遍,被褥都换一下,我来备水。” 小满不解,“将军来就来,为何要洒扫女郎的屋子?” 大满看她单纯的模样,叹口气,指了指屋外那些昏迷后被梅令郎拖到草棚底下避暑的北雍军兵士。 “女郎这一关不好过了。弄不好,你我都得掉脑袋。” 小满这才感觉到凶险,顿时惶惶不安,“那怎么办?” 大满看一眼屋子,“女郎应当有对策了,你听话行事就是。” 这个田庄是冯蕴准备长住的,这几日里里外外都好生收拾了一番。净房的地面上,重新铺了一层木板,双脚踩上去很干净。 她喜欢这种感觉。 空气里弥漫的湿气,挟裹着软玉温香。 木施上挂着崭新的裳裙,是大满特地为她准备的。 冯蕴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她明白大满的心思。 送走温行溯是杀头的大罪。 大满想让她用身体来换得活命。 冯蕴一笑,冷静持然。 “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她将外衫褪去,在水雾朦胧间,拖着裙摆慢慢走向浴桶。那一身雪肌玉骨,乌发丰艳,精美得如同画上拓来的美人,便是大满和小满看了,也难免心旌摇曳,自惭形秽。 “喏。” 极致美艳带来的压迫力,让二人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好似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走出净房,小满才松一口气。 “女郎真是美极。我若是将军,得了女郎,也会将其他姬妾视如敝屐……” 话一出口,方才发现大满脸色不好。 “阿姐,我不是说你,阿姐也很美……” 大满轻笑,“你没有说错,有十二娘珠玉在前,将军眼里容得下谁人?” 小满眨眨眼。 “我知阿姐心仪将军。若女郎以后要为将军选侍妾,我便推荐阿姐。” 大满听得心惊胆战,眼睛都瞪大了。 “你何处听来的闲话,我何时心仪将军了?” 小满嘟嘟嘴,“阿姐瞒得了旁人,可瞒不过我。那日在大营里看将军月下舞剑,阿姐眼里满是爱意,我都看见了……” 大满猛地捏住她的胳膊,“小蹄子你不可胡说,你想要阿姐的命啊……” “嘶,痛。我没告诉旁人。”小满拿开她的手,又压着嗓子安慰,“反正将军房里也不会永远只得女郎一个,只要阿姐诚心侍候,机会总比别的姬妾多吧?女郎会抬举你的……” “赶紧闭嘴!”大满被她说得脸颊绯红,觉得那赤辣辣的阳光从竹帘斜射过来,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我去帮女郎添水。” 她扭头便走。 小满知她害羞,笑着弯腰捡起土粒,刚想抬手掷屋檐上的麻雀,庄子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 遭了!将军来了。 怎么来得这样地快? 小满心里一震,转身就往屋子里跑,刚喊一声“女郎”,迎面就撞上脸色煞白的大满。 她好像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不仅变了脸色,连声音都变了。 “女郎不见了!” 姐妹们,《长门好细腰》本周五,也就是13号上架~~ 请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第39章 卿卿想我 小满呆呆地立在原地。 浴桶里水汽蒸腾,空气里浮着胰子的香气,木柂上的衣裳仍搭在那里,寻遍净房也不见女郎脱下来的外裳,人就这样消失了…… 女郎不见了,将军来了,不得要她们的命吗? 她差点哭出来了。 大满道:“会不会是女郎自己跟大郎君走了?” 小满笃定地摇头,“不会不会,女郎不会这样做的。” 她一把抓住大满的胳膊,“女郎一定是出事了,一定是的……阿姊,你不是说女郎自有对策吗?现在怎么办?女郎不见了,将军会不会要我们的脑壳……” 大满被她摇得双眼发晕,侧头打量一下,便去推那个窗户。 窗户的木销没有插好,一推就开。 她记得帮女郎备水时,特地检查过的,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更何况女郎也是谨慎的人…… 大满的视线落在木质地板上,那些水渍印出的凌乱脚印…… 她推开小满,弯下腰来,用手指比划一下,突然拿起巾子从浴桶里拂水出来,溅在地面上,然后拉着小满在上面四处走动…… 小满:“阿姊?” “嘘。”大满动作麻利,转头将巾子丢回浴桶。 “等下见着将军,你就哭,拼命哭,知道了吗?” 小满红着眼圈,“啊?” — 庄子外的村道。 濮阳九拽着马绳跟在裴獗的身边,一脸疑惑。 “妄之如何确定那人就是温行溯?斥候不会弄错吗?堂堂信州守将,如何会在安渡遇险?不可思议……” 一连串问题,裴獗一个不答。 濮阳九不在意,一个人可以说得很自在。 “别说,那姓温的容色尚可,倒不像领兵打仗的人……” 裴獗侧过脸来看他一眼,濮阳九想到面前这个也是领兵打仗的,尬笑一下,“就如妄之一样,丰神俊秀,美风姿,文韬武略,艳日月……” 裴獗不耐烦地皱眉,“伤处如何?” 濮阳九:“甚伟,但不及你。” 裴獗沉下脸,濮阳九在马上笑出了声,“我是说伤口很大,但……不及你以前伤重。就腿根处有一处厉害些,但我去时,冯十二娘已然处理过了,止血及时,包扎很好,再养上些日子,大抵就痊愈了……” “……” 没听到裴獗回应,濮阳九的嘴巴就没停。 不料,那大黑马突然扬蹄向前,害得他吃了一嘴灰尘,赶紧掩面吐沙,再抬头发现裴獗只剩一个背影,拐个弯就消失在那扇挂着“长门”匾额的庄子大门。 门是大开的。 小满吓得脸都白了,来不及想好怎么哭,就见大满脚步仓皇地冲过去,对着疾驰而来的裴獗,哭声呼喊着跪下。 “将军救命!救救女郎……” 裴獗在离她不过三尺的地方才勒住马缰绳,低头看一眼这个胆大的仆女,目光很快转向草棚里的北雍军士兵。 四周安静得近乎恐怖。 裴獗没有说话,从马上跃下,拎起一桶凉水泼向敖七。 待敖七甩着头发睁开眼睛,裴獗已然大步走向手足无措的小满。 “带路。” 小满泪水挂在脸上,正准备开始哭呢,将军就过来了,高大的身影城墙一般压过来,一双利目冷若冰霜,小满忘记了哭,一颗心吓得几乎不会跳动,慌忙地看一眼院子里跪地的阿姐,老老实实把裴獗带到净房。 一室温热的雾气,窗户大开。 空无一人。 “将军,女郎定是出事了,求将军救命啊……” 想到那么好的女郎,小满这才悲从中来,掩面而啼,一副没了主心骨的样子。 然而,好端端一个人,怎会不声不响就消失在净房呢? 还是在刚放走了信州守将温行溯以后? 被冷水泼醒的北雍军士兵,以及庄子里的姬妾,都认为冯蕴畏罪潜逃了。林娥更是不停地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 唯有阿楼和冯蕴身边的部曲仆从,坚决认定冯蕴是出事了。 敖七红着眼,尚未从两个卧鸡蛋带来的伤害里走出来,再面对冷着脸的舅舅,脚步都是飘的。 “将军,救人吧。” “等救回女郎,属下再来领罚。” 裴獗没有说话。 他在净房周围查看了许久,“你领人往石观县方向,截拿温行溯,抓不到人,你也不用回来了!” 敖七拱手,从胸腔里吼出一声。 “属下领命!” 又抬头,“那女郎……” 裴獗脸色骤冷,“愣着做什么?” “喏。”敖七不敢再耽误,可又忍不住关心冯蕴,一边叫人跟着他走,一边频频回头看裴獗。 “将军,快去救女郎……” 裴獗原本平静的一张脸,顿时如浸在了冰水里。 那吓人的冷漠,吓得院里的人屏住呼吸,一声不敢吭。 “左仲。”裴獗终于出声,“备马。” — 冯蕴此刻正头昏目眩地坐在颠簸的马车里,奔波在不知名的小道。 她的头十分的痛,嘴里焦渴得好似一条放在炙锅上的鱼,来回地煎熬。 马蹄声嘚嘚入耳,踩在寂静的小道上格外清晰。 这时,车厢猛地抖动一下,停了下来。 “嚓”的一声,有轻风扫过,马车的帘帷被人打开了,一缕阳光从开合的缝隙间透进来,冯蕴这才发现,天还没有黑,外面阳光灿烂,只是车窗密封得太过严实,这才让她产生了一种天黑的错觉。 “卿卿在看什么?” 车身震动,一条修长的人影慢条斯理地迈步上来。 日光落在那张冷漠的山鹰面具上,只看得见下颌部瘦削的弧线,还有一双不羁野性的眼。 冯蕴眼皮微掀,“淳于焰……?” “又见面了。”男人低笑一声,弯腰捏住冯蕴的脸,“就知卿卿想我。” 说罢他长腿一迈,从躺在车厢里的冯蕴身上跨过去,就那么直直高高地坐在她的身侧,发出一声清淡的,嘲弄的笑。 “出发。” 冯蕴心里微惊。 从发现落入淳于焰手里那一刻,她就觉得事态有些不对了,下意识想要起身…… 砰!车门紧紧合上。 车厢里再次陷入短暂的黑暗。 一条手臂漫不经心地伸过来,将她纤腰揽住,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 昏暗的光线渐渐露出淳于焰冷峻又斯文的轮廓,他的眼睛带着戏谑地笑,盯着冯蕴,像在看等待宣布死刑的囚犯。 “小可怜,落到我手里,还想逃吗?” 冯蕴喘口气,“世子意欲何为?” 嗤!淳于焰盯着她的眼,俯首在她的耳边,“你说呢?” 男人的低吟,如附骨的痒,伴着黏腻的酥麻,沿着腰椎蔓延上来。 冯蕴蹙紧了眉心,只觉一股尖锐的焦渴,正在无声无息地酝酿,好像在蓄势等待更强劲的狂风暴雨。不受控制的,蚀骨撩心…… 冯蕴从前吃过这样的苦头,但此刻有淳于焰在身边,感受更是不同。 她克制着,一言不发。 淳于焰黑眸里闪着奇异的光彩,看了眼她白嫩的脸上浮起的红霞。 “一报还一报,卿也合该尝尝我那日受过的折辱……” 冯蕴垂下视线,扫过自己的衣裳。 凌乱、潮湿,仍是沐浴时穿在身上的那一套。 但衣襟因为躺倒被勒紧,鼓囊囊的前襟随着她的呼吸而颤动,几乎要将布料撑开…… 她轻哑地笑,“世子莫非忘了我说过的话?我若出事,世子的艳色就会被全天下人所知,那粒生得调皮的褐色小痣也不知会被文人骚客编撰成什么样的淫词艳画……” 一句话拉回了淳于焰羞耻的回忆。 有些感受就像刻在肺里,不是想忘就能忘掉的,那种蚀骨般的颤抖会随呼吸撞击灵魂,身子也会因为她不由自主的发热、难堪。 在她面前脱下的衣服,怎么都穿不上了。 这女郎的眼睛就像有毒。 不论他捂得多么严实,在她眼里,他永远一丝不挂。 淳于焰的手僵在半空,只一瞬,又恢复了笑意。 “那日不慎着了你的道。你以为本世子还会受你哄骗吗?”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探囊般伸过来,扯住冯蕴腰间的帛带。 第40章 世子之恨 冯蕴心口微窒,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世子就……为报复我?” “不可胡说。”淳于焰把玩着她的衣带,好像只是诚心想让她感受那种煎熬,慢吞吞地,没有拉动,又好似随时就会扯开,让她丢脸。 “是我救了卿卿。若非我及时出手,卿这身细皮嫩肉,一旦落到豺狼虎豹的手里,你猜他们会不会把你撕了?” 冯蕴冲他虚弱地一笑:“豺狼虎豹?世子是说何人?” 淳于焰扬了扬眉梢,“是说你不该招惹的人。” 他云淡风轻,那只手贴着冯蕴的腰线,一晃一晃地掸动衣带。 冯蕴在他的目光下如芒刺在背,眼眶渐渐热烫,紧张出一身虚汗。 她体会到了淳于焰那天所受的煎熬。 “所以,世子救我,是为了折辱一番?” 淳于焰看她惨兮兮的模样,心情无端美妙起来,捏着衣带一头,在她的脸上若有似无地轻拂,像羽乱般滑来滑去,冯蕴受不得痒,难受地蹙起了眉头,因为隐忍,身子有细微的颤抖。 “怕吗?” 淳于焰兴味地舔了舔唇,自问自答。 “卿无须害怕。世上好看的人多,有趣的人少,我不舍得卿卿死得太快……” 冯蕴不去看他的脸,不与其目光相视,尽量不给出对方任何反应,不想满足他变态的趣味。 “世子这么惦记我,是我之幸。” “是吗?” 铮! 一道金铁的声音响在安静的车厢里。 空气仿佛被破开,冯蕴脸颊微微一凉,侧目过去,便看见淳于焰手上那一把匕首。 “我也得了把吹毛可断的好刀,卿猜一猜,它锋不锋利?” 他声音阴凉,像沉在水里游动的鱼,带来沙沙的潮意,一双凤眸巡视般上下打量冯蕴,好像这是什么供他亵玩的玩意,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刀柄,用刀背在冯蕴薄薄的衣裳上反复游戈,轻挑重按。 “痒吗?卿放松些……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 冯蕴身子绷紧,鸡皮迅速爬上腰间,刀背触到处只觉得火辣辣的难受,在剧烈的恐惧下,她情不自禁地颤栗,又难受那无奈的痒,细细密密的从脊背爬上来…… 变态。 就想看她出丑看她求饶。 还不如给她一刀。 但淳于焰肯定不会这么做。 他存心报复回来,兴趣正浓。 “不要怕。卿如此招人怜爱,我哪里舍得你死?” 淳于焰俯视她,轻声笑,“我会控制好手上的刀子,不让它划破卿这身细皮嫩肉的……啧……水豆腐似的,这样好看,破了就可惜了。” 这疯子将那天的话,又悉数还给了她。 冯蕴紧攥拳头,浑身全被汗水打湿,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但她不愿让淳于焰得意。 克制着,一动不动,脸如冰霜凝滞。 淳于焰看她这般,没由来的,心像被温泉水泡过,化开了。 他愉悦地问:“卿可悔了?” 冯蕴不轻不重地嗯一声,“悔。” “哦?是吗?” 冯蕴冷笑,“后悔没有下狠手。早知那日在花月涧,便该一刀结果了你。果然……古人诚不欺我……对畜生就不该抱有善意……” 畜生?淳于焰好看的眸子瞬间冷却。 冯氏女对他的恨意,很没有道理。 “若我没有记错,花月涧是你我初见。卿何故恨我至此?” 冯蕴动了动干涩的嘴,没有吭声。 要是没有上辈子淳于焰对她的那些折辱,她当然不会在花月涧那样对他。 当然,她不是没有想过淳于焰会报复,只是无惧罢了。 淳于焰以前对她做的,恶劣多了,眼前这一点实在无关痛痒。 她脸上不见羞恼,只有极力忍耐,这让淳于焰心里的疑问不停地扩大,他并非色中恶鬼,更没有见色起意,这女郎为何视他如洪水猛兽? 淳于焰冷笑一声,突然收手,慢慢俯身下来,手掌堪堪捏住冯蕴纤细的脖子,微微用力,越来越紧。 冯蕴闭上眼睛。 淳于焰:“你盼着我掐死你?” 冯蕴微微扬起脖子,即便呼吸不畅也没有改变她高傲的姿态,只用一双眼睛盯住淳于焰,冷漠的,不见半分情绪,但眼里、脸颊却又蒙上了一层绯红,很不对劲。 淳于焰突地眯眼,“你被人下药了?” 冯蕴侧开头去,不给他半点反应。 淳于焰若有所悟地冷笑一声:“你怀疑是我下的药?所以如此痛恨我?” 深吸一口气,他猛地收回卡在冯蕴脖子上的手,冷冰冰地哼声,“本世子要收拾一个妇人,何须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冯蕴喉头火辣辣的,内心翻江倒海,整个心智都要用来对付那已然变得激烈和凶猛的情浪,她没有办法去听淳于焰说了什么。只阖着眼,闭着嘴,皱着眉,在煎熬中沉浮,有些浑浑噩噩,僵硬得如同一个死人…… 她在对抗。 和药物、和自己。 那娇嫩的肤色染上胭脂,紧贴刀背的颈脉,好像有生命在跳动。 淳于焰看过无数姿容娇艳的美姬,从不觉得出奇,但冯蕴不同,她不仅仅是美,而是昳丽勾人,像清晨沾在花瓣上的露水,颤歪歪的,引人采撷。 “冯氏阿蕴?你可清醒?” 看到大汗淋漓中克制冷静的冯蕴,淳于焰的呼吸好似也跟着他颤了起来,身子发紧,喉头发硬。 “你说我畜生,那我便做点畜生做的事吧……” 淳于焰手上的匕首就像长着眼睛,冯蕴哪里痒,它便往哪里游,虽有衣物阻挡,可对此刻的冯蕴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肌肤染出大片的红,蜷缩着煎熬着一动不动,却难耐娇声气喘。 “卿这样的美,裴妄之可曾见过?” 淳于焰低着头审视她,身子贴得很近。 浮汗温香,这样极致的美! 淳于焰蓄积二十年的邪念在这一刻疯狂孳长…… 从未有过的火热,让他发狂,他想将这女郎占为己有。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淳于焰很是吃惊。 他不允许自己被人如此左右,稍稍平复一下,轻轻地对着她笑,那呼吸落在她脸上,像有暖风拂过去。 “卿这般诱人可口,不吃可惜了……可吃下去吧,会不会卡着喉咙?” 这话说得,就像要将她拆骨吃肉一般…… 冯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兴奋,略微一窒。 生怕刺激到大变态,她继续保持着“死人”状态,可呼吸起伏,额头细汗,一身殊色又如何掩饰得住? 淳于焰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匕首滑到了冯蕴嫣红的耳尖,指腹摩擦在稚嫩的肌肤上,不免头皮酥麻…… “卿是在引诱我吗?” 暧昧的声音仿佛情郎的絮语,淳于焰音色极暖,听上去毫无恶意。 瞧!这便是衣冠禽兽的样子。 冯蕴喘笑着将长发从大汗淋漓的颈后拨出来,散乱地铺在毯子上,晦暗的双眼困兽一般。 “淳于世子,帮个小忙……” 淳于焰眉梢微微一扬,“要以身相许?求我帮你解毒?” 冯蕴嘴唇嗫嚅一下,“世子要是方便……” 淳于焰冷笑,“妄想!” 冯蕴看他拒绝得这么快,心下略略一松。这种调情般的亲昵并不适合她和淳于焰,互相憎恨那便就事论事吧。 “既然世子不方便,那可否让我去……方便一下?” 淳于焰眼尾一斜:“又想玩花样?憋着!” 冯蕴喘急得紧,那双勾魂的杏眼里几乎要溢出水雾来,很是楚楚可怜,“若世子不怕我弄脏你的马车,那我……” 马车里冷香四溢,极是怡人。 淳于世子是一个讲究风雅的人,岂能任由她乱来? 果然,他满脸嫌弃,“停车。” 姐妹们,明天见~~ 第41章 两男相争 马车停在小道的转角,冯蕴颤歪歪下车,发现天色渐暗,霞光已然收入云层。 官道下方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荒地,离花溪村不知有多远。 淳于焰让两个仆女跟着她,“不要走远。” 冯蕴回头,看着车帘里那张神秘的山鹰面具,“世子不要偷看。” 淳于焰哼声,放下帘子。 冯蕴朝两个仆女行了个礼,“有劳。” 仆女不回应,眼皮都不眨一下,脾气怪得如她们的主人一般。 冯蕴并不在意。 她在仆女的搀扶下走向草丛深处,身子虚软得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 找到个避静的地方,周围有茂盛的荆棘和树林,她对仆女道:“我自己来。” 仆女松开扶她的手,“快些。” 冯蕴“嗯”一声,再往里走。 衣带与杂草搅缠,在草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很方便,手脚看上去也笨拙,一个仆女看不下去了,走过来就要帮她…… 冯蕴身子颤抖,站立不稳,突然便往下倒去。 那仆女弯腰便来扶她,冯蕴顺手薅住她的脖子,“别动!” 那是她在草丛里寻摸到的一块薄石片,看上去很是锋利,那仆女略动一下,脖子便被她划破…… 冯蕴看向另一个仆女。 “不要小看它,轻易便可要命。” 那仆女眼里当即出现犹豫。 冯蕴道:“我知你们姐妹感情深厚,不想她死,就不要出声。” 她赤红的眼里全是凶狠的光,那石片划在细嫩的脖子上,血珠便往外冒,而方才还弱不禁风的她,力气竟然大得令人挣脱不了……。 两个仆女相视一眼,没有动弹。 冯蕴勒住那仆女慢慢退后,突然一个用力将她推向右侧的土坡。 那仆女往下滚落,另一个大惊失色,扑上去便救人。 冯蕴趁机朝山林的另一头奔逃…… 求生的欲望可以战胜一切。 她血气上涌,头脑空白,但仍是凭着本能气喘吁吁地跑出很远…… 四周安静一片,她心下忽生不安。 怎会没有人追来? 冯蕴停下脚步,只见前方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把玩着碎玉剑站在落日余晖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冯蕴脸色一变,那人便笑出了声。 “卿卿果然不老实。” — 冯蕴是被淳于焰拎回马车的,她没有反抗,潮红的脸上汗津津的,鬓发黏湿着贴在额头,呼吸急促得像要断气。 但即使这样,她仍是紧紧闭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淳于焰看着她颤抖,没带半分怜惜,咚的一声,将她丢回车厢里。 冯蕴痛得窒息,“淳于世子……” “嘘!”不知是累了,还是没了戏耍的心情,淳于焰眼睑低垂,拿过水囊喝一口,递到她的嘴边。 山鹰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但长长的睫毛下方,晦暗不明的瞳仁,幽深得令人生惧。 冯蕴吃力地喝水,水渍顺着下巴淌下来。 淳于焰掏出雪白的帕子,像对待小动物一般,挑起冯蕴的下巴,仔细为她擦拭干净,然后将拇指饶有兴致地压在她嫣红的唇上,目光烁烁,不知在想什么…… 那样的眼神,冯蕴第一次在淳于焰眼里看到。 克制的,隐忍的,疯狂的欲望,在黑眸里深不见底…… “不要出声。我要歇一会。” 淳于焰突然低笑一声,嫌弃般转开脸,抱着碎玉剑慵懒地倚在车厢壁上,长腿宽袍,好似真的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起来,速度变快。 帘帷翻动,可见光线从有到无,天彻底黑尽。 最令人难耐的是绝望和未知。 车厢里弥漫的熏香带着诱人的气息,催动药效,冯蕴双眼赤红,每一寸肌肤都好似火炙火烤一般,叫嚣着,要把她拉入欲望的深渊…… 时间过得极为漫长。 淳于焰的世界是静止的。 冯蕴蜷在角落,在一波波欲望的冲击里,血液沸腾,山崩海啸般,渐渐有些支撑不住,甚至生出一个轻浮的念头…… 淳于焰长得美艳…… 不如干干脆脆地吃掉他…… 这骇人的想法入脑,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嘚嘚作响。 淳于焰猛地睁眼。 蹄声从耳边飞掠过去,只听得驭的一声,马车被几骑快马挡在路上,急停下来…… 冯蕴身子往前一扑,抓住软垫才稳住身子。 马嘶声里,淳于焰慢条斯理地将车门拉开一条缝。 “妄之兄?漏夜拦路,是找弟有事?” 裴獗高坐马上,挽缰而立,“世子,我来要人的。” 淳于焰看着月夜下那人眉宇间的戾气,眼里生出细微的凛光。 “好说好说。”他望一眼随行的侍从,轻轻一笑,“兄看上哪个,挑走便是。” 裴獗道:“车上的人。我的人。” 淳于焰一怔,大笑起来。 “兄此言差矣,弟今日带家眷返回云川,车上岂会有兄长要的人?” 说罢他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将冯蕴往怀里一拉,小脸按在胸前,任她长发落下,而他的手指似笑非笑地从冯蕴的脸颊滑落到她雪白的后颈,像是要掐死她,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爱抚…… “兄长要的,难不成是弟的姬妾?” 冯蕴身子不自觉地紧绷,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羞人的声音逸出来,急急喘息着,几次想挣脱,都被淳于焰死死按住…… 对她的反应,淳于焰很满意。 “我这姬妾性子野得很,只怕兄长治不住……” “世子。”裴獗目光晦暗,马上的坐姿很是狂放凛然,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漠,“将人留下,云川和大晋友邦交好。” 他没有说否则如何,可不轻不重的威胁,比说出来更震慑人心。 淳于焰挑一下眉。 裴獗的怒气显而易见,他却觉着有趣。 这可是裴獗呀。 为一个姬妾打上门来找他的麻烦? 若非亲眼看到,谁说他都不会相信。 淳于焰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实不相瞒,这是我一见钟情,准备带回云川去做世子妃的姬妾……” “我数到三。”裴獗冷着脸,没有了耐性,“一!” 淳于焰嘴角微微一抽。 其实在裴獗出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不必解释,避无可避,彼此心知肚明的两个男人,只需要打一架。 “好。我正好手痒。若是兄长胜了我,弟将姬妾转赠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淳于焰将冯蕴推回车厢,理好衣袍,不紧不慢地下车。 几个侍从拔刀跟上,被他抬手阻止,“不用。” 裴獗没有出声,跃下马,将手上辟雍剑递给左仲,冷着脸朝淳于焰走去。 两个人都没有让侍卫插手,也不带兵器。 淳于焰抱拳行礼,目光带笑,“裴大将军,请赐教……” 砰!只听得重重一声拳头落肉的闷响。 一记右勾拳结结实实地砸在淳于焰的脸颊…… 他力量极大,面具差点被砸飞。 淳于焰脑子蒙了片刻,擦了擦嘴角,恶狠狠咬牙。 “裴獗!你不讲武德!” 打人不打脸。 裴獗真不是体面人,专打脸。 淳于焰气到极致。 眼前又是一道拳影闪过。 “好得很,那就奉陪到底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身影快速闪动,衣袂翻飞,煞是好看。 车厢里的冯蕴却难受得快死了。 淳于焰和裴獗说了什么,冯蕴听不清,她耳窝里嗡嗡作响,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整个人热汗淋漓,急渴着什么,难耐的情绪急需释放…… 半开的帘帷,被风吹得颤动。 她看过去。 夜幕下,是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 水…… 她需要水。 水可以解去她身上滚烫的热量,可以让那蚀心入肺的药性得到安抚…… 冯蕴急促地喘息着,突然从马车一跃而下,拼尽全力跑过去,一头栽入长河…… 官道上的一群人,眼睁睁看着那飘动的裙裾沉入水中,吓得大声呼喊。 “女郎投河了!” 姐妹们,《长门好细腰》明天上架啦。 不知道几点会开v,更新字数多,看错字时间也多,所以更新时间不一定恰好中午12点,也可能在下午1点后,大将1点半来看会比较稳(群里会通知)…… 第42章 一声夫主 不知在水中沉浮了多久…… 冯蕴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身子落入一个湿漉漉的怀抱,男子强劲有力地环住她,热气喷在后颈,让她在烈焰和冰山中反复煎熬…… 她脑子有些空白。 “松开我……” 男人很没分寸,说不出是有意还是无意,动作粗暴激烈,薅住她的头发往岸上拉。 痛!冯蕴本能地反抗,双手双脚垂死般挣扎…… 扑通!两个人重重砸入河水。 冯蕴低头,在他手背上狠狠一咬,发疯般拉扯,不愿离开这河水带来的舒适…… 她狠,男人更狠! 一条胳膊横在她的身前将人拖过来,动作狠戾无情,冯蕴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再动淹死你!”低沉的声音带几分喘息,男人将她拖过来,面对面裹入怀里,坚硬的胸膛撞得冯蕴头昏眼花。 冯蕴一怔,扭头望去…… 月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那人的脸上,束发绾髻,挂着水滴的小麦色脸庞轮廓分明,原本的锐气五官在此刻更显锋利,好像要将她一眼看穿…… 是裴獗…… 冯蕴脑子里有根弦,绷断了。 “抓紧!”裴獗圈住她的手紧了紧,眼眸暗沉,下颌绷住,“要掉下去了。” “嗯…” 呼吸温热绵长,落在耳侧。 冯蕴贴住他,牙齿不自觉的打颤。 炎热时节,两人的衣裳都十分薄透,衣料阻挡不了接触,她贴着那紧实的小腹,可以清晰地感知对方的轮廓,甚至可以看清他胳膊上因为用力而隆起的青筋…… 裴獗托着她往岸边划…… 她虚软无力,紧紧盘在他身上。 一眼望去,是河水的轻波,晃啊晃。 两个人都有些气喘, 冯蕴的身子更是颤得厉害。 有一种疯狂的叫嚣,在啃噬她,黏黏腻腻紧贴在一起,湿漉漉的身子,暧昧的姿态,就要压垮她最后的防线…… “将军……”她轻唤。 裴獗低头,目光定在她脸上。 带着一个人划水并不轻松,他喘着粗气,沉郁的双眼里是强势且凶狠的力量,犹如一头捕猎的野兽,汹涌的是兽性。 “别动!” 他可能想撕了她。 冯蕴熟悉这样的光。 要不是泡在冷水里,整个人都会燃烧起来。 不!她已经燃烧了。 在裴獗身上燃烧。 水波拍在身上的声音于寂野长河里,格外靡靡。冯蕴几乎是挂在他身上,随着游动摩擦的热量,撩着一河的水,再闭着眼睛,听周遭水花四溅,圈在他后腰的脚趾,在厮磨中难耐的蜷缩…… 难受。 她恨不得即刻沉入水底。 可裴獗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药物侵蚀的身体也不容她清醒。 这样的姿势抱在一起,衣料薄得如若无物,难耐的酥麻,让她无法抑制那比意志力更强十倍百倍的药性。 骨头好似变轻了。 紧贴着他的,一阵酸软。 裴獗保持着划水前进的姿态,表情平淡。 月色正浓,岸上的侍从无法看出水下的急流涌动。 “将军……”冯蕴又唤一声。 “闭上嘴,可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吸就在耳侧,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烦躁,却十分诱人。 “闭不上……难受。”冯蕴长长叹一口气,扶住裴獗的肩膀,望住那双泛红的黑眸,好像怕滑下去似的,缠他更紧,丝毫不知那细微的动作,带给裴獗的是怎样毁灭的刺激。 “将军帮帮我,嗯?” 低低一声嗯,妖媚得要人命,那水渍渍的脸,带着撩人的绯红,浮汗温香,衣衫不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就像那一幅缠在裴獗身上的长裙…… 迷惑、倔强,又无比柔软。 “如何帮?” 月夜里,好久才传来他闷哑的声音。 冯蕴怀疑他是故意的。 她如此狼狈。 裴獗分明也看出来她的狼狈,偏要让她来求。 如果这个人不是裴獗,她兴许还能再忍耐。 可一旦知道是他…… 前世三年什么都做过,再多一次两次又有何妨? 冯蕴双手揪住他颈后的衣裳,软绵绵贴上去,整个人仿佛盘坐在他的腰间,小猫般在他耳边低吟一句什么,然后啃向他的喉结。 “唔…”裴獗瞳孔一缩,猛地按住她的后背,胳膊将人圈紧,呼吸吃紧地咬牙,托住她往上抬了抬。 “疯子!” — 界丘山,北雍军营地。 士兵们正在紧张地操练,挥汗如雨。 他们光着膀子,说着荤话,在你来我往中,吼声震天。 “大将军!” 看到裴獗用披风裹住一个湿漉漉的女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径直往中军帐去,士兵们眼皮直跳,齐刷刷看过来,好像见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裴獗:“看什么?继续操练。” “喏!”众人齐声。 裴獗又吩咐左仲,“让濮阳九到我帐中!” “喏。”左仲应声下去。 一群将士紧跟过来,呼啦啦地围着他,满脸兴奋。 “左侍卫,那女郎是何人?” “对对,哪里来的妖精,竟敢打动大将军的春心?” 一阵哄笑,众人愈发亢奋。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双眼嵌了光似的,好奇得鸡皮疙瘩都往外冒。 “你小子是在找死?” 左仲一脸复杂。 看到十二娘跳河轻生,大家都吓坏了。即便是将军那样冷静的人,也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就跳下河去救人。 反而是那个淳于世子,口口声声要带十二娘回去做世子妃的,看见将军下水救人,他居然落井下石,冲上去给了将军后肩一记老拳…… 所以,将军是带着伤下去救十二娘的。 左仲跟将军那么久,从不见他这般对另一个人。 二人在河里折腾的那一段,因夜下光线昏暗,在岸上的他们都看得不清,但左仲跟随将军的时间很久了,久到凭借一丝微小的细节,就可以判断出将军的情绪。 那女郎定是把将军撩得狠极了。 在将军捡披风裹住女郎的瞬间,左仲亲眼看到以冷静克制见长的将军居然支上了帐篷…… 但回来前,将军就封了口。 那关系到十二娘的名声呢,怎能传出去? 左仲只好为难地,不停拱手求饶。 “无可奉告,兄弟们,无可奉告了。” “将军的私事,不想挨军棍就别打听。” — 濮阳九拎着药箱来的时候,冯蕴的药效已发作得十分厉害,一张脸仿佛在火炉上烤过,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热汗,嫣红的唇娇艳欲滴,一声声气若游丝的嘤咛,全是男人的催命咒。 “这是中的烈药呀!”濮阳九大惊小怪地瞪大眼睛,“不疏解会死人那种……” 说完,他意有所指地望着裴獗。 “此乃天意啊妄之,与你那阳燥之症,无不契合,你何不……” 裴獗冷着脸,“闭嘴!” “是是是,我开药,开药。” 濮阳九知道他什么德性,替他难受,叹口气坐下来,又不满地念叨,“我们裴大将军正人君子,不屑小人行径,更不会乘人之危……” 裴獗不发一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便是濮阳九也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克制住那燃起的火焰,在近乎失控的边缘,生生抑住了欲望。 “如何?”裴獗眼眸沉静,看着冯蕴软白的脸颊上,羊脂玉般泛着汗津津的润光,两排眼睫在无措而可怜地颤动。 这是要勾死人。 他多看了濮阳九一眼。 濮阳九正襟危坐,很懂得惜命。 他就像看不到眼前那一方美景,老神在在地叹息,“虎狼之药啊虎狼之药,下手的人着实歹毒。要不是因为多年为妄之瞧病,本神医累积了治疗的经验,且小有所成,只怕这小女郎就报废了。” 换言之…… 冯蕴只是被人下药才这样。 而裴獗,却要常常忍耐类似的煎熬。 濮阳九细问:“何人这么心狠手辣,舍得对娇滴滴的小娘子下手?淳于焰?” 裴獗冷眼,“说重点。” 濮阳九点点头,眼风斜着他又夸张地感慨。 “药下得重,即便有我及时诊治,恐怕也会伤及根本,对身子有损……” 裴獗喉结重重的滚了一下,“会如何?” 濮阳九沉着脸,说得比方才慎重。 “这小女郎以后,恐怕是不好受孕,当不成娘了。” — 冯蕴幽幽醒转。 营帐里有摆放整齐的兵器和盔甲,长短不一,看着便沉重。 她的衣裙不知去向,身上仅着一件宽大的男子中衣,蜷缩在矮榻上,像一朵饱受摧残的花骨朵…… “这是何处?” 裴獗已经换过衣服,一袭深衣宽袍,背对着她,看不到那一身精实强悍的肌肉,宽肩窄腰挺拔又颀长,明明很好看,可冯蕴总会想到那种肆虐吃人的野兽…… 裴獗没有回头,“醒了就吃点东西。” 冯蕴看着左手边柜子上的汤碗,又看看身上的男式中衣,心里微微发热,“我的衣裳……” “丢了。”裴獗言简意赅。 冯蕴想问的是,谁给她换的衣裳。 “我。”又是一个字,裴獗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好像为她换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冯蕴蓦地绷紧,心脏跳得擂鼓似的。 名义上来说,她是裴獗的姬妾,上辈子也同他有过无数肌肤之亲。大营里没有女子,他为她换衣,她应该感激。 可想到今天的事情,想到她昏迷时让一个男子看光,她仍是有些无法正视…… 裴獗亲眼看到淳于焰那样对她。 在那条长河里,她又几乎失去理智般强迫裴獗和她纠缠…… 这不是一个正经人干的事。 算了!她就不是正经人,那裴獗自然也不会认为帮她换身衣服,她会觉得难堪或者羞涩吧? 冯蕴搓了搓额角,想说什么,又忍下去,只哑声问:“几时了?” 裴獗说,“夜深了。” 回答了,又相当于没回答。 冯蕴抿了抿唇,“多谢将军搭救。” “嗯。”裴獗低低应一声。 “放走敌军,是我的不对……”冯蕴声音虚弱,“横竖我今日的丑态,都让将军见着了,是打、是骂,还是要罚,全凭将军做主,我绝无二话……” 她的声音听不出羞恼。 很快就已经平静下来,接受了自己。 裴獗回头看她,“你该叫我什么?” 冯蕴一怔,“将军?” “这么叫,我便保不住你。”裴獗目光很深,像有深渊暗冥,拉拽着冯蕴,就如那个好像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前尘旧梦,看得她心如乱麻…… “我明白。”冯蕴老实点头。 放走温行溯,那是大罪。 即使裴獗不追究,大晋朝廷呢?还有李桑若呢? 他们会轻易饶过她吗?当然不会。 “所以,将军希望我如何做?” 裴獗静静打量她,“唤一声夫主。” 冯蕴愕然。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 天地间没有声音。 冯蕴盯住他,将汹涌的情绪压在心头。 裴獗也在看她,冷漠的,不带一点人情味,就好像方才的话,不是在说男女情事,而是沙场对阵的你来我往。 冯蕴抿唇,“将军存心要保我,何人敢为难?” 又笑问:“是太后殿下会问罪于我吗?” 这声,她克制着情绪,自认为平静从容。 可过往伤口翻开来全是疼痛,不经意就流露出夹杂着埋怨的自嘲,当即惹来裴獗的探究。 “何人告诉你的?” 冯蕴不与他对视,一张粉脸微微垂下,表情松快地笑,“晋国朝廷里比将军权重的人,有几个?何需别人来告诉?” 裴獗没有说话,朝她走过来。 他姿态高高的,神态冷冷的,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在冯蕴的头顶覆盖出一片暗色。 “将军?”冯蕴抬眉。 他不应,突然伸出一只胳膊,坚定有力地绕过冯蕴的后背,在她的错愕里,扣住她的腰往怀里一拉,逼得她抬起头来,直面他。 “记住,我不让你死,无人敢动你。” 似乎怕她不长记忆,手头又紧了紧。 “下次跳河前,问问我,允是不允!” 跳河?他以为自己是羞愧寻死? 冯蕴有点纳闷,但很难因此而感动。 为这样一句话,不值一提的话。 她不会那样不争气,但她识时务地说了声谢谢。 “但你该受些惩罚。”裴獗的声音有点哑,扶在她腰间的手没有动,传出的热量却十分惊人。 瞧,这样冷漠的一个人,呼吸是热的,身子也是火烫的,在这样的夏日,烙铁般透过来,仿佛要将她溶化…… 冯蕴嘴唇干涩,有点渴。 她轻拂下微湿的头发,顺从地点头。 “将军要如何惩罚?我都依你。” 裴獗瞳仁微缩,在她贴上来时身子便僵硬了,腰眼麻酥酥的,一时无法作答。 柔软的,小意的,这样的冯蕴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哪怕明知道她在伪装,但是,当她的脸靠在怀里,眼睛温柔地看他,就会带走他所有的戾气和狂躁。仅剩拨动人心的温柔,带给他滔天的快意。 两个人眼对眼。 心知肚明—— 裴獗想要她。 “冯氏阿蕴。”裴獗喉头也干哑得不像话,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压抑,“你想好了?” 冯蕴低低地嗯一声。 她想好了,反正温行溯已经离开裴獗的魔爪。大兄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男女间的事情,无非如此。那么多人肖想的裴大将军,她吃了不亏。 反正在她心里,裴獗也就是个工具。 这样一副好皮囊,不趁着干净的时候享用,难道要便宜李桑若? 既然无论她做什么,李桑若都不会放过她,那何不舒舒服服地恶心她一下? 再相爱又如何,李太后也要吃自己剩下的…… 冯蕴很坦然地点头。 “想好了,将军想好了吗?” 裴獗慢慢地抽回手,那动作轻缓得近乎缠绵,平静的声音里没有起伏,说的话却如同惊雷。 “那等天亮我送你回去。过两日,让你兄妹相见。” 冯蕴保持的冷静,顷刻崩裂。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太多了。 裴獗不仅知道她救的是齐国将领,还知道那是温行溯。 而且,温行溯此刻也落入了他的手心。 冯蕴呼吸都绷紧了,仍心存侥幸。 “将军玩笑了。我大兄,人在信州?如何与我相见?” 裴獗面无表情,“在石观县的码头抓到的。” 冯蕴身子微微软下去。 那种落入再次命运轮回的无助,让她有片刻的恐惧,但很快便清醒过来。 尘埃未定,胜负未分,不到放弃的时候。 一更 第43章 萧郎裴郎 冯蕴轻轻一笑,将脸贴近些。 “将军要如何处置我大兄?” 裴獗没有回答,掌心扶在她肩膀上,将她推离自己。 “本将很欣赏宁远将军大才,姬应劝降。” 冯蕴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虚脱一般,“如他不肯降,将军怎么做?” 裴獗脸色沉凝,“方才教过你,如何唤我?” “夫主?”冯蕴声音有点颤。 上辈子不是没有唤过,但从来没有这么正经地唤过,大多是温存到极致时才会这般亲昵,裴獗听得受用了便会早些收兵放过她。 裴獗低头,“很好。” 他呼吸温热,目光却冷漠。 冯蕴从他的语气轻易便可察觉出来,裴獗对她是有感觉的。 但动情,不是动心。所以,她不会因此而沉沦,放弃自我。 反正更想趁着这个时候,挣扎出一条自己的出路。 失身于裴獗不算什么大事…… 反正她也没想过要为谁保住清白。 前提是,要留下温行溯的命…… 冯蕴揪住他的衣角,“将军可知何为夫主?” 裴獗望着她不说话。 冯蕴道:“夫主是女子的天,是无论何种处境,都要不离不弃的保护,是同甘共苦的依靠……” 又笑:“将军做不到,何苦为难我?” 裴獗冷静的面孔,有深深的意外。 也许裴大将军没有想到,他已经恩准她这个敌国女俘唤一声夫主,如此抬举她了,她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冯蕴没有听到他的回应,了然一笑。 在他冷冷的目光里,她继续说: “若是将军喜欢听,我可以叫。但有两个条件……” 裴獗眉头皱了起来,“说,” 冯蕴道:“我一心想做将军的僚属,助将军大业。私下里,将军想听什么我便唤什么,我不太在意。但我,此生不入将军后宅,虚度光阴,只做自己营生,若有一日将军厌倦我了……” 几乎下意识的,冯蕴就想到上辈子被裴獗逐出中京那天。 她早知太后唤他前去,是做什么,因为方公公在前两日已经带着太后殿下的口谕过来警告过她,媚惑将军的下场…… 她当时以为裴獗不会听从。 三年的陪伴,不说那些暗夜里的耳鬓厮磨和抵死交缠,便是裴獗那刚硬不屈的性子,也不会任由别人拿捏。 她是裴獗房里的人,陪他睡了三年,不说她是一个人了,哪怕是一条他养了三年的狗,也有感情不是吗? 那时的冯蕴很笃定,裴獗那样贪她,不会轻易舍弃…… 可谁知,她连狗都不如? 当夜回府,裴獗便去了书房,坐到半夜才来到她的房里,告诉她说,要派人把她在安渡郡的庄子收拾出来,让她住回去。 她问他:“是太后逼将军的吗?” 他说:“没有。” 她又问:“是将军要娶妻了吗?” 他想了想说:“也许。” 她不死心,再追问:“那将军何时接我回来?” 他沉默不语,闷头把她压在榻上,欺负了整整一宿,直到天明才起身。 那是他们在一起三年来,裴獗走得最晚的一天。 克制到骨子里的裴大将军,第一次没有早起。 但那也是冯蕴最伤心的一天…… 因为她后来仔细想过,他们的渠儿,应该就是那天夜里怀上的,他俩作了大孽。 “继续说。”裴獗的声音冷冽异常,将冯蕴神思拉回。 她抬头看着裴獗,想到他们那个困在昭德宫中生死不明的孩子,眼圈突然就红了。 “待将军厌倦我,我便自去,两不相欠。” 裴獗:“其二如何?” 冯蕴避开他的目光,“我身子弱,为免将军子嗣罹病,今后不会为将军孕育孩儿。” 裴獗黑眸骤然一冷。 没有哪个姬妾不想为夫主生儿育女,以便巩固地位,可冯蕴打的小算盘,怎么听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洒脱地离他而去…… 这不是男子会理解的事情,冯蕴也不期望裴獗会明白她,只是阐明好自我的立场,接不接受都是他的事。 “将军不肯,那我宁死不从。” 屋里很安静。 冯蕴没有抬头,在被裴獗目光专注逼视时,却有一种被人锁住灵魂的酸涩。 这是一个极度冷漠、极度克制,同时又极度骄傲和自负的男人,他是不会为了一个女郎低头的。 冯蕴知道这一点,但不后悔这么说。 好似过了片刻,又好似过了很久,耳边终于传来脚步声。 裴獗离去了。 冯蕴抬头只看到他拿着佩剑出去的背影,没有半句话。 — 次日天没亮,裴獗就回来了。 冯蕴不知道他夜里去哪儿睡的,也没有问,但裴獗要亲自送她回去,冯蕴却有些意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离营,他的行为让冯蕴很是不解。 从界丘山营地到花溪村的田庄,好几十里路。 好在这个时辰,刚好可以避开暑热,裴獗又为她找了辆营里拉货的马车,坐着倒也舒坦。 沿着河岸的官道,有微风轻拂,冯蕴肚子唱起了空城计,思绪也格外活络。一些是发生过的,一些是尚未发生的事情,纠缠得她神思恍惚,吃了点濮阳九留下的药,她渐渐嗜睡,沉入梦乡。 “不要啊……” “不要过来……救命……萧郎……” “萧郎……” “救我……” 马车停下来。 裴獗打开帘子看过去,女郎正靠在软枕上,呼吸浅浅,眉头紧蹙,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嘴唇翕动着,额头一层薄汗,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恐惧…… 裴獗凝视片刻,放下帘子,回头吩咐车夫。 “慢些。” 左仲看着将军打马在前,眉间轻锁,难得地多了句嘴。 “十二娘很有才能。看她筹集粮草,打理内外庶务,一应井井有条,尤其……一介女流,竟能想出那些治民之道。莫说属吏,我看她,太守也当得。” 裴獗冷声,“你今日话倒是多。” 左仲连忙垂下眼,请罪,“属下是不忍将军为军务操劳,还要兼管民生,若有女郎这样的贤人相助,便可松口气。” 裴獗道:“你、敖七、叶闯,你们几个都看好冯氏。” 左仲心里微惊。 将军话里,好似有另一番深意。 他硬着头皮道:“属下惶恐,僭越了。” 此时天色尚未亮透,裴獗什么表情,左仲看不分明,但将军身上冷冽的气场,让他有点后悔多嘴多舌。 侍卫的命,操什么将军的心? 好在裴獗没有多说什么。 — 一路无言。 马车驶入田庄,冯蕴仍没有醒。 大满和小满在车外惶惶然看着,正想壮着胆子上前去叫女郎,却见将军动了。 他撩开帘子,在车壁敲了两下。 不轻不重的声音,足以让冯蕴从昏沉沉的梦境里醒来。 “是你?”冯蕴有短暂的凝滞,好像看到裴獗是一件多么惊讶的事情,眼神迟钝、迷茫,还有些不确实,表现得有点不同寻常。 裴獗微微倾身盯住她。 冯蕴眼睑颤动一下,对上那抹冰冷的目光,立马醒神。 不是梦,是真的裴獗。 活生生的裴獗! 她揉了揉额头,状若无意地笑。 “方才是将军唤我呀?我睡晕了头。” 裴獗问:“梦到什么?” 冯蕴垂下眼,沉默一下,“梦到我的阿母。她教导我,要打理好田庄,乱世当头,吃饭最为紧要,旁的事,都可放到一边。”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缓缓伸出一只手。 冯蕴垂眼看过去。 那只手指节修长,指腹有薄薄的茧,很有力量,她下意识将手递过去。 “多谢将军。” 裴獗握住她,很用力,好像要将她的手揉碎…… 这种力气令冯蕴心惊肉跳。 她侧目望一眼,见裴獗表情冷肃,像块没有温度的木头。要不是交握的掌心传来的热量,她会怀疑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满院子都是人。 有敖七和北雍军侍卫。 有田庄里的杂役仆女。 有邢丙和他手下的梅令郎。 还有暗暗兴奋地等待将军大发雷霆的林娥等姬妾。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刑。 裴獗牵着冯蕴,从人群中间走过,这态度让忐忑的众人,心里更加没底…… “你以为下药的是何人?” 裴獗的声音很低,没有称呼。 一个简单的“你”字,让冯蕴情不自禁抬头看他一眼。 “将军不是怀疑淳于焰吗?” “不是他。”裴獗说完,又补充:“他说不是他。” 他说不是他,你就信吗? 没想到裴将军有如此天真的一面呢? 冯蕴不知道昨天两个男人打斗的结果,低低一笑,“嗯。不是他。” 裴獗飘来一眼,与她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这是冯蕴的田庄,拿到地契那一刻就算是她的私产了。但裴獗好似这个庄子的男主人,往正堂主位一坐,仆女便乖乖地奉上了茶盏。 冯蕴一看,满堂屏气凝神,连敖七都垂头丧气地立在堂上,于是默默在他的下首坐下。 她不知裴獗要做什么,脸色稍冷,默默无言。 在外人看来,二人竟有些夫唱妇随的模样…… 整个田庄里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在想,将军会怎样治罪。 裴獗端起桌案上的茶,徐徐饮一口。 他指甲很干净,和“悍将”“蛮夫”的字眼沾不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只是一个饮茶的动作,便让人只注意到他英俊的外表,而忘去他是杀人饮血的战场阎王。 “你来审。”裴獗突然看向冯蕴。 一声吩咐没头没脑,冯蕴却听懂了。 不质问她为何要放走温行溯,也不来治敖七等人的罪,而是先审她被人下药的事情。裴獗的行为,很耐人寻味。 这是大将军想看看她有没有做谋士的能耐吗? 冯蕴沉吟一下,“将林姬押到堂上来。” 二更,稍后还有 第44章 歹毒心思 林娥方才还在院子里张望,想看冯蕴的热闹,哪知事态突变? 冷不丁被点了名,看冯蕴一脸不善,她有点腿软。 到堂时,不等发话,她便盈盈朝裴獗拜伏下去,声音娇滴滴的。 “妾见过大将军。” 裴獗低头饮茶,一言不发。 冯蕴冷笑:“林姬好歹毒的心肠,只因我安排你到田庄干活,就给我下药,想置我于死地?” 林娥面色一变。 她是有联络方公公,那头也有给她毒药,想让她寻个机会陷害冯蕴,下到她碗里,再失宠于将军…… 可她不是还没有做吗? 此事无人得知,冯蕴就被人俘走了,她正高兴呢?怎么会被将军救回来了,什么事都没有不说,还指她下毒? “没有……妾没有。”林娥摇摇头,矢口否认,“妾被十二娘安排到田庄锄地,头顶烈日、脚踩黄土,每日猪狗般劳作,从不敢有半分怨怼,又哪里敢生出这般歹毒心思?” 冯蕴哼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在将军面前告状,说她派她们干苦工,虐待她们吗? “是不是林姬下的毒,一搜便知。”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见他没有插手的意思,又平静地道:“阿楼,你请两名将军的侍卫去林姬房里去搜。” 为什么要带裴獗的侍卫,自然是怕人说她陷害林娥了。 阿楼应下,匆匆领人去了。 不过小半会功夫,他回来了,兴冲冲地禀报。 “女郎,林姬的妆盒里发现这个……” 冯蕴让人拆开,那是带点土黄色的粉末。 冯蕴道:“拿到林姬面前。” 林娥低着头,不敢多看,身子有些跪立不稳,显然是心虚害怕了。 冯蕴问:“林娥,这是什么?” 林娥瞟一眼,眼神有细微的变化,随即低下头去,“妾不知,妾不曾见过。” 冯蕴笑道:“是吗?那不如你来品鉴品鉴这是何物?” 林娥吓得脸都白了。 这样的虎狼之药当场吃下去,她如何还有颜面存在?往后还如何服侍将军? “女郎,妾,妾想起来了,这是妾前些日子买来敷面用的,放在妆奁里便忘了……” 冯蕴笑:“看来林姬很是健忘啊。” 遂又沉下脸来,厉声吩咐阿楼。 “给我灌!等林姬尝到味道,说不定记忆就回来了……” “不,不要……”林娥神色大变,吓得尖叫出声,在阿楼的手上挣扎着,眼看那带着腥味的土黄色粉末就要入嘴,她突然闭上眼睛大叫。 “说……妾说……妾什么都说……” 冯蕴示意阿楼停手。 林娥松口气,又跪地上前,仰头看着裴獗,恳切地道: “此事,妾不敢对外人言,请将军先屏退左右。” 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是方公公指使,即使她今日侥幸活命,来日也逃不出太后的手掌心,林娥不蠢,不敢这么做。 冯蕴看裴獗不应,笑道:“依她吧,” 裴獗摆了摆手。 堂上的人都下去了,独留了裴獗和冯蕴,以及一个几乎快要虚脱的林娥,跪在堂中,哭着掉眼泪。 “将军,妾有罪……” 没有打骂没有上板子,林娥当场便哭哭啼啼地交代了,清清楚楚。 她嫉妒冯蕴得裴獗的宠爱,又气恨冯蕴将她丢到田庄里做粗活,便托了以前在玉堂春的“相好”,给方公公带话,以表忠心。 没想到方公公很快就差人捎来那药粉,并再三叮嘱,让她要找到好的机会才下药,不可轻举妄动,让将军察觉…… “妾害怕那东西会要人命,心有戚戚,拿回来便藏在妆盒里,尚未敢用……” 说到这里,她又趴伏下去,梨花带雨的,诉说衷情。 “自贱妾第一次见到将军,便被将军风姿折服,心生爱慕,从此自拔不能……贱妾想要服侍将军,可十二娘多方阻挠,竟将妾等放到田庄里,日晒雨淋,粗活加身,妾恐失了颜色,为将军所弃,这才有了埋怨,但妾善心未泯,并没有狠心下手啊……” 她说得磕磕巴巴。 听上去,是很真心。 冯蕴不做将军的主,笑看裴獗。 裴獗皱眉,又端茶盏。 林娥见状,又嫉又恨又害怕,一双泪眼转向冯蕴,又爬过去朝她重重磕头。 “女郎饶了妾吧,妾嫉妒你是真,但从没想过要谋害你的性命啊……女郎中毒的事,妾不知情,当真冤枉啊……” 冯蕴沉着眸子,也不看裴獗。 “我上次在府狱提人,与方公公有言语冲撞,原以为已当场化解,不承想……竟生出这等误会……” 她并不说李桑若。 又道:“此事如何处置,由将军做主吧。” 裴獗满脸寒意,尽管林娥还在叩头求饶说自己冤枉,可他已然没有了听下去的耐心。 “来人。” 两个侍卫走进来。 裴獗道:“拖下去,杖毙。” 一听杖毙,林娥浑身僵了僵,哭声便没有了,只有眼泪啪啪往下掉,疯了似的想往裴獗和冯蕴的面前扑,脸上是扭曲的恐惧,整个人都在颤抖。 “没有,妾没有。” “将军侥幸,妾没有下毒啊。” 她吼叫,不甘,大叫冤枉。 可没有人听她信她,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拖着她的胳膊出去了。 冯蕴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略皱一下眉,对裴獗道: “我的事解决完了,该听候将军发落了。” 她指的是私放温行溯的事情。 裴獗说了她该受惩罚,就不会放过她。 不料,裴獗表情仍是淡淡的。 “此事,就此作罢。” 冯蕴不敢置信。 铁石心肠的裴大将军会这样放过她? 私藏敌将和放走敌将,随便哪一条都可以让她和林娥落得一样的下场…… 裴獗面不改色,唤来敖七,“吩咐下去,出了田庄,若还有人提及今日的事,一律杀无赦。” 他没有多说,但敖七明白他的意思。 不可提及冯蕴收留敌将的事情,也不可提及冯蕴被人下药的事情,否则脑袋就不用要了。 阿舅对十二娘真是恩宠有加…… 这么大的事情,就为保全十二娘的名声,不仅不追究十二娘,连同他们也都饶过了。 敖七闷头闷脑地站在那里,傻傻不动。 裴獗眉头微皱,“还有事?” 敖七回过神来,看着裴獗眼里一掠而过的光,心里一乱,连忙抱拳行礼。 “属下看守敌将不力,原该受罚,请大将军治罪。” 裴獗道:“下去吧。” “喏。”敖七内心很不平静。 如果阿舅像往常那般骂他两句,甚至罚他军棍,他反而踏实一点。 可阿舅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让他有一种无所遁形的羞愧,就好像衣袍下藏着的隐私,被他察觉了一般。 敖七懊恼,烦闷,一颗心像坠在冰窖里,又放到火上烤。 一下冷一下热,他理不出头绪,出门时垂着头,一副丧丧的模样。 而庄子里的其他侍卫和梅令郎都长松一口气。 捡回一条小命,他们都十分感谢将军对十二娘的疼爱…… 冯蕴却不这样认为。 人人都道她受宠,但在她看来,裴獗这么做,无非是为保太后清誉罢了。 林娥交代出方公公下药陷害的事情,那方公公背后的人是谁?裴獗比谁都清楚。 这样的处置,与其说是裴獗饶过她和梅令郎,不如说是一种等价的交换,令大家都守口如瓶…… 堂上只剩他们两人了。 冯蕴面色不显地看向裴獗。 “多谢将军不杀之恩。” 这一声谢说得不那么真诚,裴獗听出来了。 他皱了皱眉,“姬还有不满?” 冯蕴看着裴将军冷峻的面孔,微微一笑,“没有。将军大度,饶我之过。我哪敢枉度将军的心意,做出让将军为难的事?” 裴獗垂眸,只是饮茶。 冯蕴沉默片刻,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深深揖了一礼,“但此事全因我的缘故,大兄无辜,还望将军高抬贵手,饶了我大兄……” 她嗓音婉转,很是动人。 因了那药伤身的缘故,脸色看上去仍有些惨白可怜。 裴獗看她片刻,才道:“我信。” 冯蕴刚要道一声谢,又见他眯了眯眼,沉下声道:“他是无心,你是有意。” “……” 冯蕴被他噎住,迟疑问:“那将军准备怎么处置我,还有我大兄?” 她始终不信裴獗会就此揭过。 这人心狠,必会有后招。 裴獗道:“姬是我的人,罪由我领。温行溯不同,犯到我手上,须得从重处罚,以正军规。” 三更,稍后还有 第45章 下线一人 裴獗的意思很浅显。 就是他可以饶恕冯蕴,却不可以饶过温行溯。 裴大将军行事如何,冯蕴有了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执或是纠缠,那样,对温行溯有百害而无一利。 于是她莞尔一笑,“行,那将军给我阿兄留条命,容我慢慢劝他归降。” 裴獗手指在膝盖上轻叩两下,神色淡淡的,“好。” 有了这声好字,冯蕴紧绷的身子又稍稍放松了一点。 别的不说,裴獗重诺的人。 他答应下来,大兄暂无性命之忧。 冯蕴想了想,又温声道:“奔波一日,将军想必也饿了?不如我们先用饭,晚点歇下再细谈?” 裴獗黑眸微深,朝她看来。 她什么也没说,神色也平静自然。 两个人目光在空中交接,似有火光碰撞,又似有一种奇怪的默契。 冯蕴没有露骨的暗示,但话里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愿意为了温行溯而妥协。 为温行溯的命,她什么都可以做。 包括小意温柔地侍候他。 裴獗双眼沉冷地看她,平静如水,“不了。” 然后,他便起了身,“我还有事。” 听着裴獗沉稳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冯蕴错愕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并且确信,她被裴獗拒绝了…… 冯蕴愕然一瞬,长松一口气。 那张小意凄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平静,嘴角甚至挂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大将军是何等骄傲的人? 裴獗要她。 但他不会这样要她。 当然,如果裴獗当真因此留下来,冯蕴也不会为难。 她确实已经想好了,早晚挨一刀,裴大将军挺好,有那个本钱。 何况还可以恶心李桑若,是真不亏。 但他走了,冯蕴也乐得轻松,毕竟真要走到那一步,她还是需要点心理建设,那男人野兽似的,不好应付—— 冯蕴灌了满满一杯凉茶,好片刻才沉下心,叫来阿楼询问。 “林娥如何了?” 阿楼紧张凄凄,回头把房门合上,这才走到冯蕴的身边,把他方才从林娥房里缴来的那一包药粉,交到冯蕴的手上。 冯蕴接过来看一眼。 “人死了吗?” 阿楼低低地道:“那俩侍卫下了重手,林姬已奄奄一息。左侍卫说,等下找个地方挖个坑,埋,埋了便是。” 冯蕴道:“我去看看。” — 快立秋了,天气干燥闷热。 梅令郎们拎了水桶在渠边洗脚,不远处,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林娥就像一摊烂泥似的,被人丢在门庭的凉棚下,血溅一地。 花容月貌的玉堂春头牌娘子,那一副多少男子肖想过的肉体,如今已经没有能看的地方了。 左仲是懂得怎么让人吃苦头的。 打而不死,在疼痛的折磨中慢慢过去,这个过程比死亡更煎熬…… 冯蕴不知别人看到林娥的下场会怎么想,但方才出来看到那些姬妾,已没有人敢正视她的眼睛。 想来,可以消停一段日子了。 林娥已经不行了,看到冯蕴撑着伞款款过来,那裙裾飘飞的矜贵模样,眼皮用力抬起,不知是想求救,还是懊悔,乌紫的嘴巴一张一合。 “痛吗?”冯蕴走到林娥的身边,伫立片刻,慢慢蹲下,看着她,“你原本可以好好活着,偏要寻死。太想不开了。” 林娥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抹怒意,又更像是疑惑、委屈,或是更多的什么情绪。 冯蕴知道,林娥心里有疑惑。 放在妆奁里的药包,她自己没有打开,为什么冯蕴就被人下了毒? 不弄清楚这个,林娥死也不甘心。 “真傻。”冯蕴轻笑,望着远在苍穹的星辰,轻轻捋一下林娥垂下来的头发,看着她垂死挣扎仍不甘心的样子,幽幽叹息。 “我其实从无害你之心。而你,虽然没有给我下药,却不是因为你心存良善,而是我没有给你下药的机会……” 林娥脑袋晃动一下,气若游丝。 “你很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冯蕴抿唇一笑,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林娥瞪大双眼,死死盯住冯蕴。 看她愤怒而无助,冯蕴并不觉得开心。 她知道死亡的痛苦和绝望,又是一声感慨。 “你是不是还想知道,到底是谁给我下的毒?” 林娥说不出话,只有身子偶尔地抽搐,让她看上去还是个活人。 但她对冯蕴眨了个眼,表示她强烈的,想知道的愿望。 冯蕴沉默了许久。 她将林娥的样子收入眼里,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上辈子死在齐宫的那个冯蕴,于是苦笑,“有时候,人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性子就磨得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林娥恍悟一般张大嘴巴。 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在冯蕴的笑容里慢慢变成惊恐。 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那药确实是冯蕴自己服下的。 在她得知林娥和方公公有所勾连时,隐忍不发,就等着这样的机会,借力打力。 她救下温行溯,蒙倒敖七等人,再放走温行溯,只要不离开安渡,那接下来,就必然会面对裴獗、李桑若,乃至大晋朝廷的狂风暴雨。 此时的她还很弱小,即便重生也没有抵抗强权的实力。 人在没有力量抗衡的时候,只能借力。 于是, 她想了个“一箭三雕”的计划。 自己服下毒药,再安排好信任的梅令郎,假装被劫持,上演苦肉计,一来可以消灭一点裴獗的怒火,二来可以反手栽赃给方公公,顺便离间裴獗和李桑若的感情…… 只要裴獗对她还有兴趣,就不会轻易让人置她于死地。 三来,服药也是为了不再受伤害。 身在乱世,她不可能永远冰清玉洁,也没有一辈子守身如玉的打算,但不想再经历生育之苦,更不想留下遗祸,让前世的痛苦再来一次。 那不如服下烈性药,一了百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淳于焰,横插一脚,抢在两个梅令郎的前面劫走了她…… 冯蕴看着奄奄一息的林娥,淡淡开口,“枉你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却不懂男人。林姬呀,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对手。是你想不开,死得不值。” 说给林娥听,她也提醒着自己。 “女子最不该的,就是肖想本不在意自己的男人。” 林娥的眼泪滚落下来,一动不动地盯住她,嘴张开着,好像在用力呼吸,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啊好……狠……” 冯蕴笑了。 对自己狠有什么错呢?她没有主动害人。 如果林娥不存害她的心,就不会被她反手一巴掌…… 可即便这样,她也只是逃脱了裴獗的责罚,让林娥得到了报应,却无损李桑若一丝半毫…… 这大概就是男人的偏爱吧。 她费尽心机才能苟全性命,让裴獗看在她是受害者的份上,不再责罚她,并亲自出面保她。而李桑若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全力地维护…… “呃……啊……” 风里传来的呻吟,短暂而轻微。 然后沉入死寂。 林娥应该是没有多少力气发出绝望的哀号了。 就那样瞪大双眼看着冯蕴,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冯蕴将手心盖住林娥的眼睛,待她眼皮合上,这才默默扶着膝盖起身,像是不耐久蹲,她的动作缓慢得如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 阿楼走过来扶她,“女郎……” 冯蕴摇头,“我没事,就是腿酸了。” 阿楼跟她这么久,对她的性子有些了解,当然知道她不单单只是腿酸而已。 “那个药,真的没事吗?” “没事。”冯蕴笑容不变,“有濮阳医官在,能有什么事呢?” 阿楼半信半疑,想想又有些懊恼,“是小人办事不力,这才生出这样多枝节。眼下葛广和葛义兄弟两人还没有下落,小人心下惶惶,会不会是落在了云川世子的手上?” 昨天,葛广和葛义在屋外准备好了,只等冯蕴推窗的信号就现身“劫人”,甚至后续要如何脱身,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周密的计划…… 谁知冯蕴会被淳于焰劫走,而葛广和葛义不知去向。 冯蕴也怀疑过,是淳于焰带走了他们。 但昨天在马车里,淳于焰半分没显,她拿不准。 “落在淳于焰的手上,要是老实交代,应无性命之忧。怕就怕在,他们嘴紧,不肯说出实情,会吃苦头。” 阿楼很是发愁,“葛广和葛义两兄弟,是不会背叛女郎的。” 那么,淳于焰为了洗清自己,一定会重刑审问。 他们不肯招,就要受大罪了。 更令人害怕的是…… “如果不在云川世子的手上,如何是好?” 冯蕴知道阿楼和梅令郎相处这些日子,同甘共苦,已亲如兄弟。 见他发愁,只得镇定安抚。 “我想办法找淳于焰,探一探他的口风。你那边,继续派人去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一定要把人找到……” 阿楼重重点头,似是想到什么,又压着嗓子问:“女郎,苑娇如何处置?” 冯蕴回头,看一眼那个蜷缩着死去的林娥。 “留不得了。” 四更,稍候还有 第46章 碎玉之恨 一个背叛姐妹的人,可耻且不可信。 如果不是苑娇,冯蕴掌握不了林娥那些隐私的事情。 “将军有一句话是对的,只有死人才能闭嘴。” 阿楼看着女郎平静的面孔,没由来地抖了一下。 苑娇人如其名,是个看上去娇里娇气的小娘子,很是势利眼。初入大营时,她跟着林娥欺负冯蕴,小心思也不少,后来看冯蕴得势,马上就调转风向投诚冯蕴…… 这样的人,嘴巴如何守得严? 阿楼咬了咬牙,“那小人即刻去办。” 冯蕴看着他,笑了下。 人真的是可以锻炼的,以前的阿楼瘦弱胆小,杀只鸡都要闭着眼睛,现在他虽然也很怕,但有胆色办事了。 冯蕴道:“苑娇有个嗜赌好斗的兄长,打小就欺她、打她,为偿还欠下的赌债,甚至撺掇父母把她卖给鸨子,苑娇对他恨之入骨……” 微微一顿,她道:“不要让她一个人上路,免得孤单。” 阿楼察觉到主子眼里慑人的冷光,心跳得突突的。 这狠啊! 还是那个木讷温暾被人称蠢的十二娘吗? 阿楼拱手行礼的姿态,比平常更为恭敬了几分。 “小人明白。” 冯蕴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慢慢走回院子。 在她的背后,两个侍卫拖着林娥的尸体往田野里走,裹身的草席都没有一张,一身艳骨软绵绵搭在土坑上,凄凉下场…… —— 从田庄出来,裴獗直奔北雍军大营。 左仲跟在他后头,察觉到将军情绪不佳,大气都不敢出。 回到营房,裴獗在中军帐里寻找片刻,从一个紫檀木匣子里找出一块玉佩,递给左仲。 左仲正要伸手来接,裴獗却松开了手。 玉佩摔到地上。 砰的一声,碎成了三块。 左仲吓得脸色一变。 这块玉,是太后殿下找白马寺的高僧开过光的,是一块平安玉。当日将军连下三城,太后专程差人送来,并带话说,此玉可保佑将军平安,战无不胜,无病无灾。 这玉摔碎了,那可得了? 左仲脊背一凉,立马抱拳,单膝跪地。 “将军恕罪,属下一时不查……” “我摔的。”裴獗没有看地上的碎玉,冷声吩咐左仲。 “快马送去中京,交还太后。” 又道:“并请太后治罪方福才,下毒伤人罪。” 左仲愕然抬头,打量裴獗的脸色。 一片冷寂,没有商量的余地。 左仲拱手应下,“属下即刻去办。” 三块碎玉摔得不太平整,通体莹绿,是难得的珍品,左仲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找一张黄纸包上,心里很是糊涂。 好好的玉佩,为什么摔碎? 将军将其带给太后,是要表达什么呢? —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中京洛城,嘉福宫里的李桑若摊开掌心,看着三块碎玉,俏目透红,隐隐已有泪光。 “他这是在提醒我,给我敲警钟呢……” “他要那个贱妾,他护犊子了!不让我再动他的人。” “你说说,他的心,为什么这样硬?” 年轻太后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尖利。 方公公额头冒着细汗,盘算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想着自己给林娥的那包药,整个人战战兢兢。 “殿下,这,这中间定有误会,将军……可,可能受了那个贱妾的挑唆,错怪了殿下……” “误会?”李桑若猛地掉头,目光凄厉地盯住他。 “我送的玉他都不要了,你说是什么误会?我误会他什么了?亵渎皇权,不尊太后,他裴妄之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方公公嘴皮抖抖索索半天,扑通一声跪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殿下,是老仆办事不力,害得殿下被将军误会……” 想了想,又硬着头皮将脑壳往地下一磕,抽抽泣泣地道:“请殿下将老仆交给将军发落,以消将军心头之气……只要殿下得偿所愿,老仆……老仆死而无憾啊。” 哼!李桑若冷冷地坐下来。 “一个贱婢而已,他要多少,哀家就可以赏他多少。为何偏生要这个冯十二娘?她到底有哪里好?诱得他这般入魔,为了她,杀害哀家所赐的姬妾,甚至摔坏哀家给他的玉……” 方公公答不上来。 一个残缺不全的男子,能想出来的理由,也无非是为美色而已。 “是我不够美吗?”李桑若当真伤心了,她从来没有在宫人面前这般失态过。泪目盈盈,欲哭不哭,那模样看得方公公都心软了。 “太后绝艳过人,世间何人可比?” 李桑若扭头看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那他为何拒绝哀家,偏要那贱婢?!” “……” 方公公心下一阵突突,怦怦跳个不停。 他虽然是太后的心腹内侍,但听多了这样的隐秘,也怕被她杀人灭口的啊。 其实太后是很好哄的。 方公公是嘉福殿里最会哄太后的人。 但这事,他也为难。方公公后脑勺上都是汗水,绞尽脑汁才为将军找到一个借口来安慰太后。 “将军本不重欲,又顾及殿下的身份,自然要守君臣大礼……但依老仆看,这么多年,将军身边都没个侍候的人,不是心里惦记着殿下,是为什么?血气方刚的男儿,心里没个人,又如何守得住?” “那她为何突然收了冯十二娘这个贱婢?” 太后暴怒,方公公说得结结巴巴。 “说不定是这贱妾修习了什么媚术,也是有的……” “是吗?”李桑若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仔细一想,确实是这般。 以裴獗的为人,要不是心里有她,又如何会拼尽全力拖举她的匡儿登上大位? 要不是心里有她,又如何会亲口对她承诺,将为匡儿的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又如何会说出有他在一日,必会保他们“母子平安,江山永固”这样的话? 可他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女郎,要与她作对了。 其实,李桑若并不在意裴獗有侍妾。 这世间,哪个有本事的男子身边没几个莺莺燕燕? 令李桑若痛恨的是,裴獗把别的女子放在心坎上,宠着,护着,怜惜着,看得眼珠子似的,还不许她碰。 李桑若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空。 她想了许多理由来安慰自己,可空掉的地方就是填不满…… 夜里的油灯慢燃轻爆,方公公朝侍立在帐外的俏郎君使了个眼神。 那俏郎君点头会意,走到李桑若的面前,徐徐拜下。 “殿下,可要小人陪您用些夜食,说说话……” “滚!”这个侍卫叫宋寿安,眉眼与裴獗有几分相似,但身子清瘦,个头也没有裴獗高峻,但他已经是方公公找遍大晋,好不容易才寻摸回来的人了。 宋寿安在嘉福宫里侍候的日子还不长。 平常,他温声软语地对太后殿下说几句话,总能讨得太后欢心,得些赏赐。 哪知今日上去就触了霉头? 宋寿安不敢大声说话,弱弱低着头,后退出去。 “等等。”李桑若突然扭头看着他。 宋寿安受惊地抬眼,目光里满是怯意。 这是李桑若最讨厌他的地方。 眉眼再像裴獗有什么用? 还不是一个怂包、懦夫,不见半点男儿气概。 裴獗何曾像他这般唯唯诺诺? 裴獗何曾对她弯下过脊梁? 李桑若心口一酸,眼眶便红了。 她想裴獗,想得快要死了。 “方公公,给他找一套将军服来。” 方公公怔了怔,没有觉出太大的意外。 这不是太后殿下第一次这么做了。 有时候太后心情好,便会叫宋寿安穿上大将军服,站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对她笑,或是说上几句好听的话…… 这一套方公公驾轻就熟,很快办好。 等宋寿安换好衣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方公公看一眼他的眉眼,心下不由叹息。 这人脸有六七分相近,气质和裴獗却天差地别,怎么都教不会。 方公公将油灯的灯芯压掉一根,让光线变得暗淡一些。 他以为仍像以前那样,哄哄太后就好。 不料,李桑若叫他,“你出去,领二十大板。” “殿下……” 方公公苦着脸,眼泪都要下来了,躬着身子不停地求饶。 “方才不是说死而无憾吗?这就怕了?” 李桑若看他那模样,嫌弃不已,“去吧。他说了,我不能不应。” 方公公知道自己这顿板子免不了,又说了几句表忠的话。 李桑若的神思有些游离,不耐烦了。 “一会再罚,你先在外面守着。没哀家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嘉福殿……” 方公公略松口气:“老仆省得。” 他朝宋寿安递了个眼神,默默退下。 殿门合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桑若坐在软榻上,看着一身大将军服却满脸惶恐的年轻男子,眼皮半阖,慢慢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宋寿安凝滞片刻,朝太后默默挪步,“殿下……” 他很害怕,太后一句话可以让方公公挨二十大板,同时一句话可以诛他九族。 然而,太后并没有发怒,她只是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又徐徐朝下,一点点抚摸,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那个真正的大将军。 宋寿安的瞳仁微微收缩,红了耳根。 以前太后从不碰他的,从不。 太后嫌弃他出身低贱,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陶匠。 但太后喜欢他的脸,常常会痴痴地看,目光里流露出缠绵和眷恋。 有时候,太后盯着他一看就是好半天,看得他心里发毛,如上刑场。 这样的亲密还是第一次。 宋寿安心跳如雷,极其难耐。 李桑若很喜欢他的心跳声,贴耳上去感受片刻,问他:“入宫前,房里有过妇人吗?” 宋寿安羞愧地摇头。 李桑若嗤笑一声,“知道怎么做吗?” 宋寿安盯着太后那双变得奇异幽亮的眼睛,几乎瞬间就懂得了太后问的是什么意思,结结巴巴地道:“听,听人说过……” 李桑若又是一声嘲笑。 “别人说有什么用,得你自己有本事。” 宋寿安低头,“小人,小人……” 呵!李桑若垂下眼,“来,哀家教你。” 说罢她在那片坚硬的铠甲上轻轻一推,起身绕过帘子走向内室,“来啊,侍候哀家沐浴。” 玉容殿里空无一人。 宋寿安咽了咽唾沫,紧跟着走过去。 帘帷春深,香衾寂静,金炉里青烟袅袅…… 不多一会儿便有娇娥轻唤传出。一遍遍唤,一遍遍唤,将军,将军啊,疼疼我,疼疼阿若呀…… “我看到了,我看到将军了……”她愉悦的,看到喜欢的大将军野马一样闯进来,带着千军万马冲得她颤抖发颠。 “将军,你撞到阿若心上了。” “将军呀……” 方公公在殿外守着,不停地擦拭额头的汗。 太后守寡两年了。 年纪轻轻的女子,白天在殿上临朝,和文武百官共商国事,到了夜里,守着一座孤冷冷的嘉福殿,比那庙里的尼姑还要清苦几分。 方公公不知该为太后担心,还是该为她开心…… 这天太热了! 不知过了多久,方公公再得令入殿,太后殿下已经洗漱好,换了一身轻便衣裳,一脸潮红,面色沉沉地走出来。 那宋寿安满脸狼狈地立在一侧,不敢抬头看人。 李桑若平复好心情,缓缓坐到软榻上,声音带点沙哑。 “唤丞相入宫,哀家有要事相商。” 丞相李宗训是太后的亲爹,本就是高门隽才,很得先帝赏识,是先帝最倚重的谋臣,在外孙小皇帝登基后,更是手执权柄,势倾朝野。 所谓太后执政,要谋术心计,还得这个生父。 方公公心下了然,带着宋寿安应诺退下。 李桑若一个个静静坐了片刻,又将那三片碎玉拿出来看,神情凄苦不已,“你待我如此狠心,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怕我翻脸无情吗?” 第五更结束,明天见啦姐妹们。 感谢大家支持,有月票的往二锦锅里投啊,比心 《长门好细腰》有上架活动,详细询企鹅群36138976~~ 第47章 大气将军 北雍军界丘山大营。 这鬼天气热得人汗流浃背,正是晌午,营里没有操练,安静一片,可听到远处山上的夏蝉嘶鸣。 左副将赫连骞的帐里,赤甲、橙鹤、青龙、紫电军四位领兵将军同坐在苇席上,中间桌案是一张叠放的舆图,地上放着两坛酒,嘴里热切讨论着什么。 北雍军共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路军,人都快集齐了,想来是在共商大计…… 可听着却似不对,五个将军神色也很风月。 大将军抱一个湿漉漉的女郎回来,那可比齐军攻城还要令人震惊,不仅士兵们好奇,将领们也想知道究竟。 五个人正说得热火朝天,突听门外侍卫大喊道: “大将军!” 桌案前的几个,面色一变。 交换个眼神,赶紧藏酒。 赫连骞装模作样地指着舆图。 “……咱们北雍军最擅长的就是打攻坚战,连下南齐五城,就如砍瓜切菜,我看那信州就是块软豆腐,五十万大军也就是个噱头……” 几个将军连连点头。 “赫连将军所言极是。” “不知大将军何时渡河,攻打信州……” 裴獗入帐,看他们一眼,又扫了扫桌案上的舆图,没有说话。赫连骞连忙起身,清了清嗓子,抱拳拱手大声道: “大将军,我等正在讨论战机。” 裴獗道:“胡子擦干净。” 赫连骞尴尬地一笑,捋了捋胡须上的酒液,嘿嘿发笑,“上次冯十二娘派人送来的几坛老酒,末将看它们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不喝可惜了。” 裴獗脸色冷淡:“人在何处?” 赫连骞观察着裴獗的眉目,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这才松口气。 “禀将军,拘在暗室里。” 裴獗问:“用膳了吗?” 赫连骞挠了挠头,“姓温的还要吃饭啊?” 他似乎没想到大将军会来关心敌将的饮食,想了想又补充道: “大将军,那姓温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要是落到他手上,断无活路。依末将愚见,好好折辱一番,再押到信州城下,直接宰杀了祭旗,以壮我军声威。” 裴獗道:“拿吃食过去。” 赫连骞哦一声,玩笑道:“大将军这般优待他,是要劝降吗?那不如再给他送个小娇娘好了。” 这家伙声如洪钟,是个糙汉。 一席话,惹来众人哄笑。 裴獗面无表情,“好主意,你安排。” “……” 赫连骞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别看大家都称一声“将军”,可大晋官分九品,制定上中下,大将军位列第一品上,位高权重,武臣极致。 裴獗尤其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尽管大家都恨不得把温行溯大卸八块,但看他脸色,也只能笑笑。 赤甲军朱呈问:“大将军莫非看上那姓温的了?” 裴獗道:“是个将才。” 这话,众将都信。 但天底下的将才何其之多?万宁守将战败自刎,将军也曾说他是将才。可是,不照样将他的尸体挂在城楼上示众吗? 为何要给姓温的如此优待? 不打不骂,一日两餐,这哪里是看守的敌将?分明是供了个祖宗…… 赫连骞借着三分酒意壮胆,朝裴獗拱了拱手。 “末将有话要说。” 裴獗坐下来,四平八稳,“说。” 赫连骞道:“将军惜才,但也该给姓温的一点教训,不然齐军还以为我北雍军变软蛋了呢,下头兄弟也须安抚,不是人人都服气的……” 几个领将也都看过来。 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大概和赫连骞一样。 裴獗自顾自倒了盏凉茶。 “战不会永远打下去。” 一起征战多年,几个领将也都是裴獗一手提拔起来的,短短几个字,足以明白裴獗话里所包含的意思。 他要劝降温行溯,不仅因为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还想给齐军释放一个信号——归顺就会有好前程,同时,也是给南岸的信州施压,以图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百年间,从北到南换了十几个皇帝,连年战乱下来,饥荒灾祸、流民四散,百姓吃口饱饭都难。 若两国休战,也可以让百姓喘口气。 听完,赫连骞没什么不服气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点头称是。 “将军心胸宽广,实乃大气!” “大什么气?”濮阳九本就嘴损,大热天的被人叫过来去给敌将看伤,心里老大不悦。 他阴阳怪气地道:“我看将军是器大无脑,为美色所惑,乱了方寸。” 裴獗正咽茶水,呛得直咳嗽。 而盘坐案前的赫连骞五个,想笑又不敢笑,扭曲着脸上的表情装镇定,忍得很是辛苦。 众将都很佩服濮阳医官。 整个北雍军里,除了濮阳医官,何人敢这般调侃大将军? 营里充斥着诡异的气氛。 半晌,裴獗起身,就像没有听见方才的话,冷冷扫一眼濮阳九。 “去暗房。” 濮阳九揖礼称是,再抬眼,朝裴獗挤眉一笑。 裴獗走在前方,不搭理他,却不知从此落了个“裴大器”的好名声,全拜濮阳九所赐, — 此事按下不表,只说暗房。 这里其实是北雍军用来处罚不守军规的士兵用的,四面无窗,光线昏暗,但内有草席,还算干净,普通俘虏并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温行溯身上有伤,但端坐在案前,一袭白色宽衫沾染了血迹,脸色苍白,但整个人清俊儒雅,很是矜贵。 裴獗看一眼木案上一口没用的食物,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亲自拨亮油灯。 屋里没有胡凳,他和温行溯一样,席地而坐。 “齐人不喜食麦饭?” 温行溯看着裴獗,“大将军厚待,温某感激不尽。但将军不必浪费口舌,我温家自祖上起,世代耕于江左,又身负皇恩,断不会降。” 裴獗不说话,抬手将壶中的酒倒到两个杯盏里。 再将其中一杯推到温行溯面前。 温行溯看一眼,“我不饮酒。” 裴獗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自己拿起一杯,轻抿了下。 “冯氏阿蕴在我掌心。” 温行溯面色一变,“你待如何?” 冯蕴私自放他离开的时候,温行溯是拒绝的。 他既然已被北雍军盯上,就没有再存苟活之心,又如何能因为自己牵连到冯蕴? “大将军想用阿蕴的安危来要挟温某?” 裴獗看他一眼,“阿蕴担心温将军。” 他说得不痛不痒,温行溯无法从中听出冯蕴的近况如何,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道:“温某和阿蕴是兄妹,她出手救我,是人之常情,纯善之举,大将军不该怪罪她。” 裴獗神情自若,“我知。” 仍然是模棱两可的话。 温行溯忧心忡忡,一时琢磨不清裴獗的举动,不敢贸然相问。 裴獗冷眼看他,“温将军所掌兵马如何?” 温行溯道:“守信州足矣。” 裴獗道:“那温将军此行,鲁莽了。” 大战在即,身为守将私自渡河,落入敌军手上,何止是一个鲁莽可以形容? 温行溯也深知自己行事不太高明,但他不必向裴獗解释因担忧腰腰而选择孤注一掷的决定。 于是垂下眼帘,不发一言。 “悔吗?”裴獗问。 温行溯答:“不悔。” 裴獗眼皮微动,“那温将军今夜好生休养,明日天一亮,我带将军观看北雍军操练。” 这话让温行溯大为意外。 每支军队都有自己的机密,北雍军从组建起便能征善战,是北晋精锐之师,排兵布阵之法很有其独到的精妙。 可以说,不论是温行溯,还是别的领兵将军,都有观摩北雍军布阵的渴望。 裴獗居然有如此胸怀? 温行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劝、没有辱,展现的只有风度和胸怀,与传闻中的阎王煞神大相径庭。 他抬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裴獗没有多逗留,示意等待的濮阳九进来,为温行溯查看伤势,接着便告辞离去。 温行溯看着那背影,想到腰腰落在此人手上,不由攥紧了拳心…… 一更 第48章 够狠够劲 当天晚上,淳于焰就得到从花溪村打听来的消息。 在乱世,打死个姬妾对主家来说算不得天大的事情。但想要彻底隐瞒,自然也不可能,更何况,淳于焰是存心窥探。 但也仅限于此了。 斥候道:“庄子里的人对当晚的事情守口如瓶,村里农人看到埋尸,也不敢多问,只避着那庄子走便是……” 淳于焰懒懒而坐,唇角是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宛若嘲弄。 “先生怎么看?” 坐在淳于焰对面的是幕僚屈定,邢台人,以前在南齐入仕,但不得重用,后来跑到云川,自称是鬼谷子的门生一脉,成了世子淳于焰的座上宾。 听主公询问,屈定不敢怠慢。 “乍看是姬妾争宠,再看是北晋朝堂纷争啊。” 淳于焰问:“如何说?” 屈定道:“裴獗手握重兵,功高盖主,北晋小皇帝对其赏无可赏,封与无封。以一人之力倾盖朝堂,岂不令李氏戚戚惶惶?借姬妾的手,试裴獗锋芒,一举两得矣……” 他说罢笃定地点点头,捋着胡子很是自得。 然而,山鹰面具下的双眼光芒微炽,却没一句肯定,屈定又道:“世子是怕裴獗怀疑下毒的不是姬妾,从而疑心世子你?” 淳于焰反问:“裴獗若不信我,我眼下岂能安稳地坐在花月涧,陪先生饮茶?” 屈定纳闷了,“那世子有何高见?” “没有。先生分析得很有道理。”淳于焰姿态很是放松,搓了搓脸颊上那一团淤肿,目光里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讥诮。 从裴獗急着下水救人看来,那冯氏女对他甚为重要。 北晋朝廷势必也会这样认为。 李太后心眼比豆子还小,差人下毒不奇怪…… 起初,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但回来再细想此事,却觉得许多古怪。 昨日的花溪村,原本有裴獗的重兵把守,是冯蕴给这些侍卫下了蒙汗药,这才让他有机可乘。 那冯氏女睁开眼看到他,最初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讶,意外…… 而且,他去劫人是临时起意,连他自己都猜不到,远在北晋的李桑若当然更不可能猜到。 那么,如果他不去劫人,那服下媚药并沐浴更衣的小女娘,会落入谁的手上? 他前脚走,裴獗后脚就到…… 答案呼之欲出。 那根本就是冯氏女为裴獗精心准备的一场香软盛宴…… 为了勾引裴獗入瓮,不惜自伤其身,不管图的是什么,这女郎真是…… 够狠、够倔、够劲。 淳于焰愉悦地笑了起来。 去花溪村前,他想的还是怎样折辱她,慢慢地弄死她…… 可她当真落入手上时,他却改了主意——且不说那昳丽过人堪比尤物的容貌和身姿,便是那颗长满了坏水和歪筋的脑袋,也是世间难寻。 “杀了可惜……” “杀了当真可惜呢。” 屈定看世子嘴唇开合,心脸上表情逐渐僵硬。 靠嘴皮子吃饭不易,该不会世子发现他并无大才,更不是鬼谷子门生的门生,在考虑要不要杀掉他吧? — 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天刚明,暑气未至,是一天里最舒服的时辰。 冯蕴正在院外看那两垄刚破土而出的萝卜苗,邢丙的新妇徐氏就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了。 她帮冯蕴管理内院女眷的杂事,做事勤快,手脚麻利,很快便上了手。 “十二娘。”徐氏压着声音,“苑姬要回娘家。说是兄长捎信来,老母病重。” 冯蕴眉梢扬笑,“将军没说不让姬妾回娘家,苑娇要回,那就让她回吧。” 徐氏摆摆手,激动地比画一下。 “仆妇瞧着苑姬有些古怪。” 冯蕴问:“怎么古怪了?” 徐氏眉头皱了皱,“这大热的天,苑姬身上很是臃肿,像是套了好几层衣裳。什么吃的,用的,尽往包袱里塞,说是要给家里老娘捎回去……” 冯蕴不以为然,弯下腰看她的萝卜苗。 “带吧,难得回家一趟。你去灶房拿几斤白面,再装几个鸡蛋给她,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拎回去看望爷娘。” 徐氏哦一声,悻悻下去了。 她怀疑女郎糊涂了。 那苑姬长得丰腴娇艳,那天在庄子里就想往将军跟前凑,女郎却不当回事。 于是去取白面和鸡蛋的时候,徐氏见人就说: “女郎赏苑姬的,女郎大善。” 苑娇看到东西,似乎也有点不敢相信。 她对着主屋的方向,泪光楚楚地对徐氏道:“劳烦徐嫂子替我向十二娘道谢。” 徐氏撇一下嘴,心里话,真有心道谢,去女郎跟前磕个头也不费什么工夫,那才是诚心。 苑娇拎着东西走了。 没有带当初方公公指给她的两个仆女。 她家离花溪村远,没有牛车没有马,靠两条腿走回去,到家得天黑了。 然而,离开花溪村,她没往回家的路,而是径直入了安渡城,拐个弯,便去了靠城门的明月巷。 这条巷子在安渡陷落前,很多来往客商,因此脚店、茶寮、食肆密集,眼下大都关着门,只有一间茶寮将门板取下,门槛上坐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苑娇过去,那少年便板着脸站起来。 “茶寮没开张,不待客。” 苑娇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将怀里的一个荷包取出来塞到少年的手上。 “小兄弟,劳烦告诉东家,我是林姬的好友,我叫苑娇。林姬死了,有人要杀我……” 从看到林娥被打得遍体鳞伤地死去,苑娇心里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她害怕。 最初害怕林娥的冤魂会来找她。 谁知,冤魂没有来,阿楼却来了。 他欲言又止,拐弯抹角地说,“我与苑姬相识一场,不想苑姬步了林姬的后尘……要是有别的出路,苑姬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阿楼平常便是个待人和善的老实人,无论他前来示警存的是什么心思,冯蕴对她都有了杀心。 她待不下去了。 可是,她能去哪里? 家回不去,乱世女子难以求生。 于是她想到了林娥送她的荷包,以及林娥告诉她的,找到方公公的法子。 这个茶寮是林姬以前那相好开的。 只要帮她找到方公公,揭露冯十二娘,不说平步青云、得遇贵人,一线生机也是有的。 “林姬,林姬何人?不认识。” 那少年不要荷包,推回去很不耐烦。 “你快走!我们东家不问闲事……” 苑娇咬了咬牙,将手上拎的白面和鸡蛋一股脑塞上去,“帮帮忙,小兄弟,你去禀报东家,你就说……我知道冯十二娘的秘密,可为林姬申冤……” 一听冯十二娘,少年的脸上总算有了反应。 “你在外面候着……” 少年声音未落,巷子里突地窜出一个人影,二话不说一把薅住苑娇的手,出声大骂: “好个小婊子。去了将军府,过上了好日子,就不管爷娘死活了……今日落我手上,看你往哪里去享福……” 那汉子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衣裳邋遢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正是苑娇的兄长苑大郎。 他骂完,不管苑娇如何,一把将篮子夺过来,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这可是白面和鸡蛋啊。 这年头,谁家有精磨的白面? 谁家还吃得起鸡蛋? 苑大郎口干舌燥,喉咙里差点伸出舌头。 “走!跟我回家。” 少年怒斥,“你干什么?” 苑大郎扬了扬拳头,啐骂一声,“阿兄骂阿妹,天经地义,与你小子何干?老子的家务事,少掺和!” 明月巷里住了不少人。 听到吵闹声,纷纷探头来看。 苑娇早变了脸色,这苑大郎不是个东西,对她从无半点兄妹情分。她有苦难言,死的心都有了,却挣脱不开,只能回头看那少年。 “救命……小兄弟,救救我……” “爷娘饿得吃观音泥,解便都淌血,你个小婊子倒好,拿着白面鸡蛋去养小白脸。走,跟我走!” 苑娇就这样被苑大郎生生拽着出了城门。 二更 第49章 狐狸心思 苑大郎想着那些白面和鸡蛋,觉得很是满足,可出城不到二里地,就被几个混子迎头拦住了。 那是他的债主。 一个个杀气腾腾,手拿柴刀。 苑大郎吓白了脸,下意识将苑娇推了出去。 “别杀我,别杀我。我用她抵债。用我阿妹抵债如何?她可是大将军的姬妾,保管让你们满意……啊……” 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 苑大郎低头看见,柴刀当胸而过。 苑娇吓得瞪大眼睛,尖叫出声,掉头就想逃,可那混子的刀更快,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痛楚,身子便软倒下去,很快失去了知觉…… “可惜了,这俊俏的小娇娘……” “蠢货!你没听见苑大郎说吗?那可是大将军的姬妾,她看到我们杀人了,留下不是祸害?要小命,还是要妇人?” “老大说的是……” “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走!” — 苑娇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是黄昏,热心人还报了官。 贺洽去看了下,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派人将两具尸体送回了苑家,交给他爷娘了事。 这个世道,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荒野有白骨,收尸无草席,要不是将军府有了贺洽,眼下的安渡郡就是无序之地。 一个欠赌债的人被杀,那不是活该? 谁有那闲工夫去管…… 大将军是派他来主持庶务,安抚民心的,可不是来破案的。 但苑娇是将军府的人,贺洽还是礼数周到地求见了冯蕴,给她递了个消息。 不为别的,只因将军说过,后宅的事情,由她做主。 冯蕴谢过贺洽,让阿楼将苑娇的意外死亡告知其他人,顺便给裴獗写了一封信。 几个字,写满了尊重和哀悼。 “汝妾苑娇不幸惨死。” 她以为裴獗会像以前那般,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回个“来信知悉”,没想到,左仲匆匆从大营回来,给她带了一张带血的狐狸皮,还有一封信。 “狐狸是将军昨日猎到的,在营地粗粗处置过了,将军说让女郎做件斗篷,入冬保暖……” 左仲兴冲冲的。 恨不得为将军说上八斛好话。 冯蕴看他一眼,拆开信。 这次的字数比往常要多一些,仍是裴獗惯常的书写风格,有力、潦草。 “后日立秋,你却有心情添堵。”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 杀了他的姬妾是添堵,还是去信添堵? 左仲抻了抻脖子,看女郎脸色沉静,没什么欣喜的反应,很为将军发愁,于是帮着他张嘴。 “将军说,后宅至今只有女郎一人,何来旁的姬妾?” 这样的话,一听就不是裴獗说的。 冯蕴不以为然地对左仲露出一个假笑,又唤小满过来。 “带左侍卫去膳堂用点东西再走。” 填肚子是大事,左仲没有推辞。 营里的伙食太差了,为此,他很是羡慕敖七和叶闯在这边当差。因为冯十二娘很会过日子,同样的粮食,她总能捣鼓出花样,尤其开了田庄以后,她庄子里好像从没有缺过吃的。 不过短短时日,那些个以前蔫头蔫脑的梅令郎,让她养得神采奕奕,仆女仆妇也红光满面,走出门去,跟那些逃荒而来的瘦骨伶仃的农人相比,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小满端出几个白面馒头,一碗野菜汤。 “左侍卫对付几口,还是热的。” 这个天气,馒头很难冷。 左仲咬一口下去,吃得满足不已。 这馒头比营里的松软,还带了丝丝的甜味,面也十分筋道好嚼。 再喝一口那汤。 同样是野菜,营里煮出来涩口带苦,如同猪食,长门院里的灶房煮出来,油盐鸡蛋花,清香扑鼻。 左仲真希望将军天天给十二娘写信。 小满看着他狼吞虎咽,低低地笑着凑近:“左侍卫在将军面前,多给女郎美言几句,往后小满常给您留好吃的。” 左仲愣愣看着小姑娘眉开眼笑的样子,好半晌才往下咽,不料太大口,呛得咳嗽不止。 小满咯咯笑个不停。 左仲红了脸。 幸好将军不认这些是他的姬妾,不然就他方才多看那几眼,只怕要挨三十军棍。不,五十,或是要八十吧? 没等左仲想明白这个事情,小满已经高高兴兴出去了,女郎要出府办事,她是要跟随的,也是最喜欢跟随的。 十二娘大多时候没有主子的架子,但凶起来又很凶,她跟很多人都不一样,连带着她身边的仆女都变得不同,一个个养得机灵刁钻,又很是鲜活。 小满喜滋滋问:“女郎,我们要去哪里?” 冯蕴是想去花月涧找淳于焰,打探一下葛广和葛义两兄弟的下落,但没有想好该怎么去。 上次被淳于焰劫持,她身处旋涡中心,虽然中毒后脑子有些混沌,却知道淳于焰和裴獗打了一架。 裴獗没有说他们打成什么样子,但裴大将军那样强势的性子,再加一个死要面子的淳于焰,战况定是不容乐观。 可怪就怪在,淳于焰事后没有再找碴。 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冯蕴猜测是裴獗使了什么手段,但她也不方便问他…… “女郎。”小满突然喊她,指着前面明月巷。 “我听人说,苑姬就是在那里被她兄长抓走的。” 大满也探头看一眼,“听政事堂的捕吏说,苑家兄妹死得很惨,流出来的血把路面都渗透了……” 安渡城眼下风声鹤唳,什么消息都会被传得不成样子。 冯蕴笑了笑,没有回答。 在经过明月巷那个茶寮时,望了一眼。 门板紧扣,没有人,四邻也只有零星几家开业,但都没有生意。 贺洽主政安渡后,民生稍有恢复,可是大的商铺基本掌握在世家大户手中,战前这些人要么举家南去,要么躲起来观察局势,单靠小商小贩那点营生,很难带动。 “放下帘子吧。”冯蕴吩咐。 小满哦一声,掉转头来,皱着鼻子问: “也不知那苑姬为何要到明月巷来?她在玉堂春时,也没有明月巷的熟人,为何来这个茶寮?” 冯蕴笑道:“这样好奇,不如派你下去打探打探?” 小满连忙吐舌头,收住话。 女郎这么说,就是不太高兴了。 哪怕她用的是笑盈盈的语气,要再犟下去,少不得要吃挂落。 驴车里安静下来,冯蕴思绪却活跃。 这个茶寮,倒是有点意思…… — 花月涧。 淳于焰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身边两个仆女呼啦啦地摇着蒲扇,他面前的青砖上,跪着十来个仆从,一个个鼻青脸肿,顶着烈日在受罚。 主子唇角含笑,一言不发,那张山鹰面具透出森森冷气,如同勾魂的黑白无常,随时会索命…… 那天裴大将军来借粮,他们已经被世子狠狠惩罚过一遍了。 谁知,世子又被裴大将军给打了…… 还打的是世子最看重的脸。 这口怨气世子哪里咽得下去? 他不去找裴将军打回来,就会打他们。 世子一个不高兴,就把他们拉出来练一练。他们肉体已经够扛不住了,精神还在发出疑问…… 世子上次说他们看守不力…… 可到底哪里不利了? 粮是世子主动借出去的。 挨打也是世子凭本事挨的。 谁让他出借了粮食又想不明白,一时兴起,居然跑去劫持裴獗的姬妾? 淳于世子这狗脾气,着实乱来。 罚一罚他们也就罢了,这心胸狭隘的性子,要是哪一天做了云川王,只怕云川国百年基业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匍匐在太阳底下,一群仆从汗流浃背,正各自哀怨腹诽,便有门子来报。 “世子,冯十二娘求见。” 淳于焰眼睛一凛。 她还敢来? 还敢找上门来? “叫她进来。”淳于焰眼眸微抬,笑声都变了,那眼里迸发的炽烈光芒,任谁看来都要抖三抖。 冯蕴是一个人进来的。 看到淳于焰的时候,他正用鞭子在抽人。 似是打累了,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丢下鞭子,叉着腰,看着她冷笑一声。 “你来做什么?受死吗?” 仆从们一听世子又要乱来,瑟瑟发抖。 不料,那娇娇软软的女郎,却好像察觉不到世子的愤怒,看一眼阳光下跪伏的仆从,讶异片刻,便笑着揖礼。 “小女子是来向世子赔罪的。” 三更。明天见啦~~ 淳于焰:送狐狸皮算什么?有种送点更有意思的。 裴獗:你送什么? 淳于焰:我送她一条鞭! 第50章 软鞭秋瞳 淳于焰冷笑。 周遭空气都变得冷肃起来。 “你要如何赔罪?” 冯蕴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仆从。 “可否请世子屏退左右?” “下去吧。”淳于焰暗自发狠。 这女郎可恶就可恶在,明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还一副名门望族的高贵模样…… 这张温柔的俏脸,无论谁见了都不敢相信她是一个会拿着匕首指着男子要害要挟还无动于衷的人…… 淳于焰在心里憎恨她。 那天的画面就像是毒虫入脑似的,已经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回放,每想一次,那种难耐的渴望就像疾病似的在身体里蔓延,疯狂长大。 怎么做都疏解不了…… 多么荒谬! 淳于焰冷着脸坐回去,没给冯蕴半分颜色。 仆从们陆续退下。 一个个心里竟有些感激冯十二娘,来得正是时候,不然这大热天的,不知道发疯的世子还会对他们做些什么…… — 冯蕴姣好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等院子里没有旁人了,这才弯下腰捡起那一根软鞭,看上去十分喜欢,满是赞叹。 “这是世子不要的吗?这样精致的长鞭,我从未见过呢……” 又抬眼,认真地问淳于焰: “好物弃之可惜,不如世子将它送我?” 淳于焰冷笑连声。 她怎么想得这样美呢? 这条鞭叫“乌梢”,是一条用水工打磨出来的皮鞭,其坚韧和力量堪称习武人的神器,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 所以,当然不是淳于焰丢弃的。 而是他方才打人时气狠了丢出去的。 可淳于焰忘记了拒绝—— 他看着冯蕴葱节般白净的手指握住黝黑的圆头鞭把,欢喜得来回摩挲片刻,又紧握住甩了两下,一时口干舌燥,有一种被她拽住的错觉,尾椎发麻…… 冯蕴:“世子是应了?” 淳于焰暗眸微微一烁。 这条乌梢就得配这样的小手。 “拿去。”他低哑着声音说完,差点咬舌头。 “多谢世子。”冯蕴看他下颌紧绷,山鹰面具下的那双美眸阴冷冷满是古怪,拱手谢过。 “都说云川物阜民丰,以前我还不信,今日总算是大开眼界……” 冯蕴本就是没话找话,如今喜得一条好鞭,一时爱不释手,将鞭子盘起来,控制不住把玩的乐趣,并当着淳于焰的面,给它重新取了新名字。 “你就叫秋瞳吧,和翦水刚好一对。” 似乎怕淳于焰不理解,她体贴地解释。 “翦水就是那把弯弯的匕首,世子见过的……” 淳于焰喉头一紧。 真会说话。 好想当场掐死她。 冯蕴看他冷飕飕地盯住自己,又莞尔一笑。 “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秋水般的眼眸,这名字,就当纪念他的原主人了。” 这是占了便宜还卖乖。 好在,她懂得拐着弯地夸他眼睛好看,堪比秋瞳…… “名字尚可。”淳于焰出声讥诮,配上那下颌的淤青,便有点阴阳怪气,“说吧,卿要如何赔罪?” 冯蕴道:“最有诚意的莫过于,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只要淳于世子愿意……” 这是让他像她对他那般对她? 淳于焰冷笑森森,“你想得美。” 冯蕴:…… 她话还没有说完呢。 “行,请问世子要我如何赔罪?” 淳于焰斜来一眼,指尖拂了拂衣袍。 “剥你的皮做鼓,每日起床听个响。” “抽你的筋熬油,夜里点灯,照个亮……” “嘶……听着都不错,可人只能死一次。死了,就没得玩了,可惜……” 他说得极尽惊悚恐惧。 等着看冯蕴怕得变脸的样子。 然而,血腥味都蔓延到空气里了,冯蕴却从容雅致地立着,仍在把玩他的鞭,说得云淡风轻。 “可以。世子来选。” 淳于焰怀疑她到底干什么来了。 挑衅? 闲谈? 看着都不像…… 难不成,为他美色所迷? 于容貌一项,淳于世子相当自信。 据他的母亲说,就没有人在看过他的脸以后,不为之失色,为之震惊,为之倾倒的…… 何况那时他年纪尚小,如今长开了,比当年更胜一筹…… 若说她冯氏阿蕴美得足以倾城,那他淳于焰倾个国,不成问题。 这女郎是除去淳于家人外,唯一一个在他成年后还见过他长相的人,为他着迷也说得过去。 可她一会儿下药勾搭裴獗,一会儿又找上门来跟他纠缠不清,恐怕没存什么好心思—— 此女歹毒! 狠起来她连自己都敢杀。 淳于焰将大袖一拂,掩了掩颊边的青肿,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饮一口。 “卿卿那天来花月涧借粮,说要以《农事要术》交换。眼下,二十万石粮取走了,农事要术何在?” 云川与三国交界,四周山岭险峻,土地贫瘠,耕种不丰,这才是淳于焰周游出籴的原因。 冯蕴上次说农事要术,不是淳于焰不动心,是他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女郎会有什么真本事。 这一问,恰好问到冯蕴的点子上。 “就等世子开口了。”冯蕴早有准备,将一个小册子,双手奉上,“册上所述,皆适用于云川国。不过……” 淳于焰扬了扬眉,“不过什么?” 冯蕴微笑,“术是死的,人是活的。记载的农术大多晦涩,不好领悟……” 顿一下,她和气地道:“等战事结束,我随世子去云川国,亲传面授,绝不食言……” 她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寻找生存的土壤。 淳于焰却听得耳朵里痒痒。 转弯抹角说这么多,是想跟他回云川? 淳于焰眸色深暗地看她一眼。 “也好。本世子不怕你偷奸耍滑。若收成不及你所言,我便要了你的脑袋。” “一言为定。”冯蕴长揖一礼,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淳于焰恨她恨得如此坦率,如果葛家兄弟在他手上,怎会半点反应都没有? 冯蕴在院子里张望一眼,笑道:“上次来花月涧已是夜深人静,没有心思观赏园中景致,很是遗憾……世子若是不嫌,可否容我四处走走?” 花月涧的名字极美,园子也美。 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欣赏和渴望,淳于焰眯起眼看她片刻,慢条斯理地起身。 “那便带你长长见识。” — 两个人各怀鬼胎,在花月涧里悠转了大半个时辰。 在淳于焰眼里,冯氏女今日很是温柔小意,对他的态度也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她说了许多话,谈到南齐北晋的局势,安渡的民生、商路,当然也有她吹嘘过的农事,很有几分红颜知己的感觉…… 她的见解让淳于焰很吃惊。 可惜,那天的事情就像在他心下种了一颗恶魔的种子,肆意滋长,他再难以平常心看待这个玩弄过她的歹毒女子。 一对上她的眼,他腰眼就麻酥酥的,痒得厉害。嘴上漫不经心,眼睛却止不住看她握着鞭把的手…… “世子?”冯蕴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鞭子,笑问: “不会舍不得这条鞭吧?” 她将软鞭宝贝似的攥在手上,好像怕淳于焰抢回去。她的手很白很滑,指甲整洁,鞭柄在她手上紧紧的,只露出圆头一截,简直像猫在抓挠人心…… 淳于焰喉咙干痒,“给了你,便是你的。” 冯蕴眼看从他这里探不到什么消息,逐渐失去耐心。 “那就好。对了,不知世子的莲姬,找到了吗?” 淳于焰的眼睛,诡谲地眯起。 “与卿何干?” “哦……”当然不相干。 冯蕴只是想让他想点伤心事,过得不快活而已。 她微微欠身,仪态周正地行个礼。 “那今日言尽于此。多谢世子招待,等战事结束我们再议?” 不待淳于焰回答,她施施然退下。 “世子,告辞。” 淳于焰方才看鞭去了,心不在焉,如今见她扭头就走,没有半分留恋,好像脸被打了似的。 “慢走不送。” 他的情绪没有外露,可握拳的手背上微微凸现的青筋,却暴露出主人滔天的怒意。 “冯氏阿蕴,早晚撕了你。” 撕碎,嚼烂,不吐骨头。 一更 第51章 娇娘入营 从花月涧回去,冯蕴很是沉默,没有面对淳于焰时的侃侃而谈,也没有因为平白得了一条好鞭而欢喜。 大满和小满不知女郎存的什么心思,有心安慰,看到一张冷脸,又问不出口。 这十二娘越发难以捉摸,从温将军离开后更是如此,长门庄里谁都不想去做那个挨收拾的刺头。 当然,这是她们自己的认为。 其实冯蕴只是有些累了。 在花月涧,她故意闹出很大的动静,和淳于焰交谈时,更是朗朗高声,很费嗓子—— 要是葛广和葛义在花月涧里,定会听到她的声音。 可惜,到她离开,没有半点动静。淳于焰所表现出来的样子,更不像在她的庄子里绑过人…… 人不在淳于焰手上。 比在他手上,更让人不安。 为什么葛家兄弟会凭空失踪? 会不会被裴獗带走了…… 还有,她该如何从裴獗手里救出大兄,免他遭受前世的厄运? 冯蕴屏退仆从,一言不发地将房门从里面闩上,抱起鳌崽窝在软榻,撸了它半个时辰,这才将内心隐隐的焦虑平息。 “小满。” 是冯蕴自己打开的门。 平静的面容,一如既往温柔带笑。 “去灶上备点吃的,煮条鱼,炙二斤肉……还有,大兄爱吃的面片汤,也一定要有,记得让厨娘将面粉仔细筛过,做得嫩滑一些,汤里加上肉汁……” 小满看女郎恢复了笑容,也跟着笑。 “女郎要去营里探望大郎君吗?” 冯蕴轻嗯一声。 小满道:“那女郎不得给将军也带些吃食?” 冯蕴微微点头,“行。备上。” 小满为难地问她,“那给将军准备什么?我们也不知将军爱吃些什么?” 冯蕴:“随意。” 她不是不知道将军爱吃什么,是用不着费心。 上辈子煮了那么多菜,熬汤的锅都坏了不止一个,也没见他有半分动容,每次问想吃什么,都是“随意”,这辈子就让他吃“随意”去吧。 — 出门前,冯蕴邀请敖七同行。 北雍军营地众多,裴獗不一定在界丘山,而温行溯在哪里就更是不得而知。 她一开口,敖七就知道她的想法,并不是很高兴,但也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将冯蕴要带去营房的东西搬上驴车。 “女郎备这许多,就没我一份?” 少年郎说话很是率真,喜怒都简单直接。 冯蕴笑着将车帘子打开,从车厢里将鳌崽递出去。 “鳌崽给你摸摸脑袋。” 敖七睁大眼睛。 这只猫除了冯蕴,旁人可都是碰不得的。 居然给他摸吗? 他是抱到鳌崽的唯一一个! 敖七当即兴奋起来,鳌崽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往冯蕴怀里钻,但听到冯蕴说,“去,你哥带你骑马,给你吃鱼”,小家伙就乖顺了。 “果然有奶就是娘。” 冯蕴笑起来,仆女们全都咯咯有声。 敖七抚着鳌崽的头,也跟着笑。 美好的氛围突然降临。 敖七将鳌崽搂在怀里,小心地脱下衣裳兜住,似乎怕它摔下去,鳌崽也有点小兴奋,从敖七怀里探出脑袋来看冯蕴。 冯蕴将一个装着肉干的油纸袋递过去。 “想跑就喂它。” 敖七往鳌崽嘴里塞一块,鳌崽就眯起眼吃起来。 “原来你这么好哄。”敖七得意极了。 鳌崽已经不像最早那样抗拒他,但敖七摸上去的时候,鳌崽的小身子还是有点僵硬。 想到冯蕴说它受过伤害的话,敖七更是小心翼翼。 少年郎温柔的眼神落在鳌崽身上,鳌崽也抬头看他。 两只互视,画面竟有些美好。 — 驴车走到太阳落山才停下,冯蕴跃下车,便招呼阿楼和两个仆女将车上的吃食拎下来。 从营门开始,见人就递上两块肉干。 这时节,大营里难得开荤,冯蕴这一手很得人心,敖七感觉自己也很有面子,见人便说: “吃吧兄弟。” 就好像东西是他的一样。 一些小兵看到他这般很是羡慕。 再尝上一块肉干,想到敖侍卫可能天天就有这样的好东西吃,更是舌头上都生出嫉妒来了。 美娇娘再次入营,沿路全是各色目光。 冯蕴低着头,在敖七的带领下,顺利见到裴獗。 “将军。” 冯蕴让大满和小满拎着食盒上前,将吃食放在案头,自己则是站在大帐中间,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微笑。 帐子里有好一会是安静的,只有瓷具碰撞的脆声。 冯蕴能感觉到裴獗眼神里的锐利,敖七也能察觉到阿舅对他们的到来没有那么高兴。 但他都抱到鳌崽了,惹阿舅不高兴算什么呢? 女郎高兴,鳌崽高兴,他就高兴。 “将军。”敖七抱拳道:“女郎说节气来了,营里伙食粗糙,给你开开胃口,特地备好的膳食。” 这些日子在庄子里被冯蕴的伙食喂养,敖七白净了些,一双星眸更是明亮,站在冯蕴身侧的少年郎,比她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很有些鲜衣怒马的儿郎气概。 裴獗道:“你要见温行溯?” 冯蕴低头浅笑。 裴獗便是裴獗。 别人说得再是动听再是煽情,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会迅速的、冷静地看清本质。 冯蕴领下敖七的好意,朝他笑了笑,对着裴獗也不拐弯抹角,只盈盈一福,便道: “大兄有伤在身,我很是忧心,特来探望。” 见裴獗不语,冯蕴再又微笑,“将军惜才,早说过让我劝降大兄。所以,我今日便来了。” 不知是裴獗太想得到温行溯这个将才,还是冯蕴的软话和那些美食起到作用,裴獗没有多说什么,示意左仲。 “去拿令牌。” 负责看守温行溯的是左副将赫连骞。 左仲拿到令牌,这才带着敖七和冯蕴去暗房。 还没进门,冯蕴就心疼了。 大兄从小锦衣玉食,在齐军营里也是将领,何曾受过这般弱待。 那暗房里光线微弱,空气里有弥漫的霉味,油灯豆火,好似随时会熄灭。 人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只怕什么意志都磨没了。 显然,这也是裴獗的用意。 但相比别的俘虏,温行溯的待遇已是极好,至少有良医问诊,两餐有饭。 “大兄。”冯蕴低低地唤。 温行溯原是躺在草席上的,背朝着房门,听到脚步也没有什么反应,冯蕴一到,他便猛地坐起转身。 “腰腰……” “慢点!”冯蕴生怕他拉扯到伤口,待门打开赶紧冲过去,扶住她。 “不要着急,我就在这里,不走。” 又低头将食盒打开,不再让大满和小满代劳,而是亲手端出来,盛到白净的瓷碗里,摸了摸碗沿,亲昵地笑。 “仍是温的。” 温行溯眼窝深陷,盯住她只会笑。 冯蕴吸了吸鼻子,也跟着笑:“大兄最爱的面片汤,有肉汁哦,面粉用细绢筛过,很细嫩的,你尝尝。” 温行溯接过瓷碗放在地上,握住冯蕴的手,紧紧的,好似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又只得一句。 “你怎么来了?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冯蕴摇头。 想笑,可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有吃有喝有人侍候,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话说得很没有底气,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如何照顾自己?但温行溯温和地笑着,好像没受一点委屈。 “我很好,腰腰不要操心兄长。” 他毫不掩饰的关切,在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里,深刻、锐利,悄无声息地传递给冯蕴,全是温柔。 二人静静对视,许久不说话。 可目光交接,又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冯蕴突然低头发笑。 笑着笑着,喉头便哽咽了。 “没料到,我和大兄会在此处相见。” 温行溯抬起手想拭她的眼角,又想到自己的手很不洁净,于是将手收回来缩在袖下,低低地道:“不要难过。至少我们都活着。” 天灾人祸,战乱连年,无数人在默默死去…… 冯蕴听懂了温行溯的安慰。 因而更是疼痛。 这是温行溯啊。 大齐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正直端方的信州守将,多少人崇拜、敬重的英雄,居然被裴獗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日复一日。 “大兄。”冯蕴突然张开双臂,像小时候那般看着温行溯,眼里带着水雾,双颊粉艳艳的:“我想抱抱你。” 温行溯愣住。 腰腰早就长大了,不是年少模样,且不说他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就算是嫡亲的兄长,还是要顾及男女大防的。 温行溯很是犹豫。 可腰腰那双湿漉漉的眼里流露出的不安,再想她在敌营里所受的苦楚,这些日子以来的孤苦、无助,他心疼得恨不能马上带他离开…… “腰腰,大兄无能。” “不是你的错……”冯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顺势半跪下身子靠上去,张开双臂将温行溯牢牢搂住,头埋在他的颈窝。 “大兄。” 今天出门参加个活动,就两更哈~~ 谢谢亲爱的们支持!么…… 第52章 谁走了心 温行溯的脸瞬间柔和下来。 怀里娇躯全然信任的,不设防地靠着他,拥抱着他,温行溯外露的笑容下,一颗心疼得仿佛要撕裂。 “腰腰……” 温行溯慢慢抬手回抱冯蕴,掌心在她后背轻抚。 “别怕,大兄在的。” 他闭上眼睛,却听冯蕴道:“大兄,苟全性命为要,若将军以性命相挟,降亦无妨……” 这声音不轻不重,可以落入守卫的耳朵。 接着,冯蕴捏了捏他的后腰,温行溯便听到一个气息更低的声音,对他道:“我会想法子救你,大兄万务保重自己。” 不等温行溯开口,她又略微大点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紧要了。大兄,你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吸气,她声音低低的,“你很重要,很重要。” “腰腰。”温行溯喉头一紧,只觉那温热的气浪撞击着他的耳窝,几乎要把他的理智撕开。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换怀里的娇娘一世顺遂,喜乐平安。 身为男儿,还有什么是眼看着想保护的人受人欺凌,寄人篱下而无能为力更痛苦的? 温行溯很痛。 痛得两肋都绷紧了。 这么好的腰腰,竟落入敌将的虎口。 “伤口痛了吗?” “没有。我已大好。” “你别想骗人。”冯蕴的嗔声带了点小女儿娇态,也终于有了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模样,那眼里的关心毫不掩饰的洒向温行溯,“我又不是没有见过大兄的伤?即便有濮阳医官,一时半会也难以痊愈。” “事以至此,兄长无所畏惧,只要腰腰……好好的就行。”温行溯胸膛剧烈起伏,肉眼可见的隐忍。 冯蕴听得眯起了眼睛。 大兄是存了必死之心吗? 以他的骄傲,不会降。 他不降,裴獗便不会放。 “不要难过。”温行溯温和的笑着,拍了拍冯蕴的后背,不料冯蕴突然双臂缠过他的脖子,将他抱紧。 她没有说话,无声流泪。 温行溯一窒,胸腔里充斥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挫败感,他失态地将冯蕴拥入怀里,比方才更肆意,深深相拥,越搂越紧,好像忘记了身上的伤,又好似要把她揉碎,揉在怀里,揉入身体…… “腰腰,无论我生我死,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冯蕴心碎了。 这句话,温行溯上辈子也说过。 在他领兵出征前。 冯蕴嫌不吉利,气得捂住他的嘴,让他把话收回去…… 谁知那一去,他竟然真的没有回来。 冯蕴咬紧下唇,吸着鼻子阻止即将奔涌而出的情绪,整个人靠在温行溯怀里,由他抱着,沉浸在前世和今生的情绪里,浑然忘了周遭的人…… 暗室无声。 门口的人也屏紧了呼吸…… 兄妹相拥不是很出格的事情,但这对兄妹不一样。 他们太俊美太好看,高大的囚犯将军和娇弱的艳丽女郎,一个满是破碎感的大男人和一个娇小可人的小娘子,画面怎么看怎么令人心潮澎湃,怎么看怎么觉得美好又遗憾,恨不得他们永远这样抱在一起才好。 当然,这样想的人不包括敖七。 敖七看得眼睛都绿了,心口发酸,恨不得将鳌崽丢过去阻止他们。 但他没有理由。 拳头攥了又攥,鳌崽还趴在他的颈窝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没有注意到,暗房外的阴影里,裴獗看着抱在一起的患难兄妹,脸色明明灭灭…… 看守先发现裴獗,抱拳行礼,“大将军。” 其余人从那对兄妹俩拥的画面里回神,齐齐低头,“大将军。” 冯蕴没有即刻从温行溯怀里起身,而是靠着他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一副见到亲人后脆弱无助的样子。 “将军来了?” 裴獗淡淡开口,“温将军,可想明白了?” 温行溯抬头。 他坐着,看裴獗的身躯更显高大。 乱世出英雄,强大狂妄的一方霸主,温行溯见得很多,但裴獗很不同,他狂而内敛有勇有谋。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温行溯突然想到萧三。 甚至可以想见,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他低头看一眼冯蕴,温声一笑,“温某说过,落入将军手里,任凭宰割,但温某身为信州守将,擅离职守已是大罪,再归降将军,如何还有颜面立足于世?” 裴獗道:“良禽择木而栖,何以为降?” 温行溯苦笑,摇摇头,掌心在冯蕴后背轻拍两下。 “腰腰,你先回去。这里潮湿,你身子不好,不要久留。” “大兄……”冯蕴抬头。 四目相对,温行溯脸上不见身陷囹圄的困苦,永远那么温和平静,好似再恶劣的环境,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好。”冯蕴双手紧紧搂他一下。 待她起身朝裴獗行礼,情绪已恢复如初,一脸带笑的漠然。 “多谢将军成全。” 说罢看一眼温行溯,又对裴獗道:“我在外面等将军。” 她有话要说。 裴獗面无表情,对敖七道:“带回中军帐。” 敖七垂眸,“明白。” — 冯蕴在中军帐里等待了约莫两刻钟,裴獗才回来。 她笑着迎上去。 “如何?将军可说服大兄了?” 她眼睛澄净,好像当真希望温行溯投诚晋国一样。 裴獗靠在帐门上,没有动,“你们下去。” 这么吩咐,当然指的是其他人。 冯蕴侧目看着敖七,“劳烦敖侍卫带好鳌崽。” 敖七的喉头好似被什么异物卡住,他察觉出二人间的气氛紧张,很想说点什么,可那是他从小就敬畏的舅舅,有着天然的,难以突破的压制力。 他抱住鳌崽,同其他人一样退下。 眼神却久久落在冯蕴身上,满是担忧。 门帘搭落下来,将裴獗那身甲胄衬得越发冰冷硬朗。 “将军?”冯蕴的身子有片刻的紧绷,那是来自身体的记忆,但很快又松弛开来,淡定地浅笑。 “为何不说话?” 裴獗:“你说。” 唔!这是等着她开口…… 冯蕴在那双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沉默片刻,将那些迂回的假话,咽下去。 裴獗只是不爱说话,但他不是不懂人性,更不傻。 她走近,站到裴獗的面前,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将军想要我吗?” 见裴獗默不作声,她眉目舒展温声一笑,“我知道,将军想。” 在裴獗身上,冯蕴其实有很多的经验,但最有效的永远是最直接的—— 她将手轻轻搭上裴獗的肩膀,见他没动,当即就得寸进尺的滑到身前,隔着甲胄轻轻游走…… “将军身上真是硬……” 裴獗喉结微微滑动,脸色比方才更冷。 他一把捉住冯蕴的手,往前一拉。 “想救温行溯,不惜以身相许?” 冯蕴撞在他身上,仰头微笑,“我的心思,从不隐瞒将军,也瞒不住。但将军的话……嗯……第一句对,第二句却不对。” 裴獗黑眸沉下。 她道:“我想救大兄千真万确,但以身相许……这话我不爱听。”撩起一弯美眸,女郎唇角微扬,一身温软已贴上去,妖精似的绽放开来,“将军真男儿,哪个女郎不想占为己有?” 声音未落,又轻笑,“是我想要将军,让将军以身许我。” 裴獗身子僵滞。 他此刻的表情,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冯蕴未曾见过的,大概从没想过会有女子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他眉头紧锁,好似窒住。 “将军可愿意?”冯蕴剜一眼他下腹,“看来将军是应了?” “荒谬!”裴獗拉住她的手将人拽开,冷面冷声地道:“为救温行溯,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冯蕴摇摇头,声音里流露出几分半真半假的叹息,“我不会用这种事来侮辱将军,侮辱大兄。” “哦?”裴獗仿佛听多了她的假话,黑眸里有难得的一抹嘲弄,“姬是真心?” 冯蕴肃然点头,正色道:“齐帝萧珏昏庸无能,竟陵王萧三郎更是小肚鸡肠。大兄回齐不仅屈才,还是狼入虎口。而将军不同,将军素来心胸宽广,凛然大气……” 她低低地笑一声,察觉到裴獗眼眸幽黑,又认真道:“将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大兄这种惊才绝艳的名将。不然,他再有才干如何?不战死沙场,只怕也会因一句功高盖主,死在自己人手上。” 这几句话不算违心。 下意识听,可见真诚。 “我是诚心盼着大兄能跟着将军干一番大事……” 她说得严肃,意有所指。 乱世天下,扯旗称王登高一呼的人不在少数,以裴獗的实力,只要他想要,不说即刻得天下,控制几座城池,也可图谋江山…… 一更 第53章 谁吃了醋 女郎的心思呼之欲出。 裴獗冷眼看来,好像方才认识她似的,嘴唇抿得很紧,黑眸里是难以掩饰的惊异。 但冯蕴不说透,弯着唇轻飘飘地笑。 “宝剑易得,名将难求。将军也知道,越有本事的人,越是心高气傲,不能让大兄心服口服,那投诚毫无意义。” 裴獗拽住她的手腕,慢慢拉高,高到冯蕴靠自己的力量有些站立不稳,不得不倚着他,整个人靠上去。 他才道:“你当真想劝他降?” 冯蕴:“当真。” 裴獗停顿片刻,“说你的条件。” 冯蕴不慌不忙地道:“大兄为人正直,一时半会肯定想不通,我只盼将军,不论如何,保他一命……” 裴獗低头盯住她,良久无言,似在思考她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我也有条件。”他道。 冯蕴丝毫不意外,甚至愿意听。 人无私有假,提条件是真。 “将军请说。” 裴獗死死盯住她,双眼里染上了一层欲色。 “我要你。”他突然说。 没有意外的言语,只有相触的肌肤疯狂燃烧而起的热量,比烈火更为灼人。 此刻冯蕴眼里的裴獗,好似幻化成兽,那么用力的扼住她,好像要将她细腰折断…… 四目相对,冯蕴有些气紧。 但回应却没有犹豫,“给你便是。” 她是当裴獗的条件应下的,不觉得丢脸。 上辈子她就是太要脸,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说法,才会一次次被人拿捏。她现在没脸没皮,还没有心,那裴獗在她眼里就是个工具人,甚至和淳于焰都没有什么不同,好用的时候,就拿来用…… 见裴獗不动,她手圈上他劲瘦的腰。 “何时,何地,将军来定。或是,现在、如今,大营里,众人前?” 裴獗屹然不动,盯住她的眼睛如同利刃,仿佛要在她身上穿几个大窟窿,身躯甚至比方才更为僵硬。 “将军?”冯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不解,那仰望的姿态,招人怜惜。 “惯犯。”裴獗道。 “说我吗?”冯蕴笑了,掌心抚过裴獗那身坚硬的甲胄,眼神邪邪的。 也许是甲胄的严密包裹,让她破坏欲大增,很想剥开它,撕碎它,让裴大将军露出那身伪装下的原始兽性…… 她问:“将军何苦拘着自己?怪让人心痛。不止有我,府里还有十几个美娇娘巴巴地等着将军宠幸呢……” 他的克制,只会让冯蕴更想逼他失控。 于是又眨个眼,似笑非笑地问: “将军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不然我不信有人可以坐怀不乱……” 冯蕴见过他情态失控的样子,当他骨子里的坚守被撕裂,便不再是冷静自持的裴大将军了,他会化身为狼,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可此刻的他,却冷静得可怕。 那眼神火冰冷刺骨,在这样旖旎的时候……冯蕴觉得裴獗多少也有点毛病的。 她不由就想到一些旧事。 两人在一起最初的那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裴獗每次找她宿夜,都是天黑来,天不亮就走,在那事上也很克制,拘泥传统,循规蹈矩。 那时她也十分胆小,心里怕极了裴獗,双眼一闭只当自己是屠宰场上的猪,任他取索…… 后来有一天,李太后突然召见她。 冯蕴被一辆华丽的马车接上,被送到一个别院里,见到了微服而来的大晋临朝太后。 去以前,她傻傻地以为太后定是有些岁数的人,严肃板正,特地穿得素净些,想留一个好印象。不料见面看到的却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年轻妇人,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鲜衣华服,气势碾压。 第一次见面李桑若说了些什么,冯蕴其实记不大清楚了,唯独李桑若高高在上的俯视,那种上位者看蚂蚁般的鄙夷和冷漠,历历在目。 还有那天的雪上梅妆,格外香浓。 她在李桑若身上闻到了和裴獗一模一样的香。 李桑若轻拉外衫,告诉她,“将军刚走。” 那时候的她,还有些懵懂。 直到看到太后那一身椒房色的宽衣下,弱骨丰肌,却空无一物,但是从锁骨往下,一路蔓延出无数的红痕…… 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肤白,裴獗手劲稍稍大些,就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但李桑若这个不同,有指印,有唇印,甚至有齿印,像是野兽啃过的似的,足以得见那人在她身上用了多大的狠劲,又有多深的爱意…… 不是欢喜到了骨头里,怎会有那样放肆的欢好。 冯蕴的自尊被击了个粉碎。 那天的她,卑微又弱小。 李桑若不带半个脏字,便让她受尽侮辱。 狠狠的,将她整个人踩入了尘埃。 浑浑噩噩地回到将军府,她枯坐榻前,等到半夜才等回裴獗…… 她记得那天那是她第一次主动问裴獗的行踪。 “将军去见太后了吗?” 裴獗沉默。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 没有看她,说:“去了。” 那瞬间,冯蕴便知道了。 在别院里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真的。 裴獗从来没有不敢看她的时候。 但那一眼,冯蕴看出来他心虚了。 冯蕴主动上前替他宽衣,看到他脖子上的抓痕…… 那是女子留下的指甲印。 得是多么疯狂才敢这般? 至少,她从来不敢。 便是有时候受不住了也只能咬自己的手背,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半点的痕迹。 她想到李桑若俯视鄙夷的笑。 心如刀绞。 可一个敌国送上的姬妾,即便知晓一切,又能如何呢? 冯蕴能想到的报复,就是在他的身上也留下那样的痕迹,像兽一样肆无忌惮的,咬他,啃他,趁着那样纠缠的光景,趁着他不会生出更大的怒火掐死他的机会,将可怜的自我恣意摧毁…… 她如同找不到出口的牢笼困兽,流着泪撕咬他。 裴獗果然没有掐死她。 但万年冰山融化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再没见过以前那个克制保守的裴大将军…… 两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她得到了不少于李桑若身上的印迹,裴獗甚至使用了更狠更深的方式,撕裂她的所有。 她尝到了自酿的苦果。 也是在侍候他一年后才懂得,原来以前他算得上怜香惜玉,也懂得了男女那事原来有很多不一样…… 是她亲手剥去了裴獗禁欲的伪装,也是她作茧自缚,明知他的心不在她的身上,却难以自控的沉沦深渊。 从前她以为自己只喜欢萧三郎。 原来长日相伴,也会动情。 那天离开,裴獗只是差人送来了药,但他没有回来。 冯蕴以泪洗面,心思找不到出路,府里没有她的亲信,她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 半个月后才知道裴獗上了战场,负了伤…… 那伤她后来见过,就在肋骨上。 她突然瞄一眼裴獗的肋间—— 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了片刻,很得趣的,莞尔。 若是提及李桑若,他才会动情,那不妨一试? 冯蕴笑着问:“将军心里的人是谁?她有我好吗?有我这么喜欢将军……的身体吗?” 她朝裴獗的喉头吹口气。 然后满意地看着他,喉结重重地滚动,又想发疯又要克制的样子,兴味更重。 “好,将军不说便不说了。” 她闭上眼睛,将裴獗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将军可以把我当成是心里的人,我不介意。” 他是个工具人,自己是个活死人。冯蕴真不介意。如果因此让冷静的大将军失控,那也是成就。 “滚!”裴獗突然开口。 不是很凶狠的。 而是她熟悉的那种冷静、平淡,高高在上的嫌弃。 果然刺激到他了? 冯蕴满眼的盼望没有得到火热的回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她像个没有心的怪物,贴上去,恨不得将大将军满身的热血浇得冰凉。 “将军不如再认真思量片刻?” 空气凝滞一瞬,微微低下头,看了眼身前的女郎,裴獗黑眸里好似酝酿着狂风暴雨。 “出去!” 冯蕴故作惊吓般抬头,看着他冷漠的,好似万年不化的冰眸,慢慢地退开,欠身揖礼。 “冯氏女告辞。” 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帘子拉开、落下,发出重重的闷响。 待四周归为寂静,裴獗才转过头来,将目光落在食案上。 他的吃食里有一盅鸭肉汤,里头煮着几根青菜,闻上去鲜美,可半片鸭肉都没有,全被人捞出去了。 就放在温行溯的面前。 — 冯蕴出来找到敖七,笑盈盈就离营而去。 她没有被拒绝的羞恼,只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 有哪个男子不想女郎是因为痴恋他、爱慕他,才愿意许身给他呢?哪怕他不爱这个女郎,心理也是一样。 她句句愿意,却句句都让裴大将军难堪。 裴将军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 只要她时不时地卖个乖求个情,再真心实意地劝说温行溯投降,想必可以暂时保住大兄的性命…… 裴獗重才。 若大兄愿意留下,冯蕴倒是很乐见其成。 毕竟跟着萧呈,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二更 第54章 断他后路 转眼就到立秋。 当天,韩阿婆早早就起来了。 老人最是讲究节气。 “吃立秋的渣,大人不呕,稚儿不拉。” “渣”是一种用青菜和豆末做成的豆腐渣,寻常人家里做得粗糙,没有滋味,眼下家里有粮,冯蕴特地交代了,今年要吃“甜渣”,于是韩阿婆特地放了点糖。 糖可是金贵的东西,还是当初从王典家里搜刮回来的那两罐,她原是准备给女郎吃甜的就行了,可冯蕴坚持要府里每个人都吃到,把阿婆心疼得直叨叨。 “这样败家,过不了几天好日子,又要饿肚子了。” 冯蕴一笑了之。 接着,在韩阿婆的唠叨里,吩咐灶上煮白米饭。 不加杂粮的白米饭,拌上前阵子炼好的猪油,再用油渣煮鱼汤,人人都能分到一碗,这样的美味,堪比过年,府里上下又热闹了一番。 韩阿婆差点把大腿拍断。 “我的亲娘也,立秋又不是什么大节日,这样糟蹋粮食……” “白米饭好香,拌上猪油实在美味……” “我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阿楼看着一张张满足的脸,意气风发。 “跟着女郎,总有一天,我们顿顿都有白米饭吃。” “信!我们信,不仅有白米饭,还有猪油,天天猪油拌饭!” “哈哈哈哈。” 没有人知道冯蕴在庆贺什么。 她等立秋等这么久了,就想等着对岸的萧三郎倒霉,等着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这桩事她记得很牢。 萧三郎立秋起事,称帝的消息是立秋后的第三日传到她耳朵里的,那个时候,齐军已然调转枪头反攻安渡了,北雍军还在到处筹粮,也是那时,裴獗开了王典和郡内许多大户的粮仓。 这次裴獗有了应对,事情不会如前世那般发展…… 只要萧三有异动,必会趁势攻打信州。 她迫不及待地等着信州战场带来的好消息,准备借着立秋节气,庆贺一番。 岂料, 一直到立秋后第三天,淮水湾都没有半点消息。 显然,事态发展有了不小的变化。 萧呈这辈子不想当皇帝了? 冯蕴很是不安,借着送“甜渣”的机会,找到贺洽。 寒喧半晌,才转弯抹角问:“淮水那头有消息吗?” 北雍军的确切动向,她没有办法去打听,但贺洽是裴獗身边的人,消息比她灵通。 冯蕴问对人了。 贺洽听得很是欣慰,“女郎担心将军安危,这才是正该……” 正该个鬼?冯蕴笑了笑。 贺洽沉吟一下,说道:“齐兵前几日还猖狂得很,扬言要大军攻城,这两日突然没了动静,老实了……不知是不是这次大将军出征带了个厉害的副将,吓住了对方……” 冯蕴一愣,“什么副将?” 贺洽道:“新封的破虏将军温行溯,有伤在身呢,将军愣是把人抬到淮水湾大营去了……” 冯蕴惊住了。 温行溯必然不是自愿当这个破虏将军的。 这名字本身就足够讽刺。 裴獗非得把温行溯抬到阵前去,目的很简单。南岸那边的将领,不少是温行溯的下属和兄弟。消息传出去,对齐军是很大的打击…… 同时,也断了温行溯的后路。 即使温行溯重获自由,如何再回南齐?如何面对以前的部下?尤其萧呈这个人,本就多疑,即使温行溯跟他是知交好友,只怕也难逃厄运…… 不得不说,裴獗这一招真是狠毒。 可谓一石二鸟,打得人没有还手之力。 冯蕴很担心温行溯的安危,朝小满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将带来的好茶好酒摆上来,推给贺洽。 “贺功曹,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贺洽看着桌上的东西,眼窝里都是笑,但回答谨慎。 “女郎但说无妨,能帮的,贺某一定帮。不能帮的,无能为力。” 冯蕴道:“不会让贺功曹为难的。小女子忧心大兄,但眼下,我不便找将军过多打听……要是贺功曹有什么消息,但请来告。” 这是要情报? 贺洽斜着眼看她,想到将军的吩咐。 此女狡诈,她若有要求,可口头应下。 贺功曹笑眯眯地收下礼品,“小事一桩,女郎安心便是。” 冯蕴诚心谢过贺洽,这才带人离开。 却不知,她送给贺洽那些礼物,贺洽很快就分毫不动地交到了裴獗的面前,顺便表忠。 “未免女郎生疑,末将不得不收,大将军勿要怪罪……” “你做得很好。”裴獗瞥一眼那些礼物,冷漠地道:“带给温行溯,将冯氏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他。” 贺洽:“啊?” 这是真的不解了。 让温行溯知道冯十二娘如何的关心他,如何的费尽心机打探他的消息,真的好吗? 大将军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 冯蕴等了好几天,歇气了。 预料中的仗没有打起来。 北雍军没有强行渡河,对岸的萧呈也没有称帝,双军阵前剑拔弩张,却都不动,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先发第一箭。 既定的事情没有发生。 命运的齿轮转错了方向…… 冯蕴想了许久。 要说这辈子有什么不同,一是她,二就是温行溯。 她不再像上辈子,枯守等待,想方设法给南岸捎信。 温行溯上辈子没有见到她就回了南齐,仍带伤坚守信州城,而这次,他竟被裴獗带回大营,还封了个什么破虏将军。 事态全然改变,冯蕴哭笑不得。 但轨迹变了,人不会变。 她相信萧呈一定会走上称帝的路。 只不知,裴獗还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还有始终找不到的葛广和葛义,也让她内心不安,就好像有一个什么把柄被神秘人捏在了掌心里,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个隐患。 悬在头上的剑,比插在胸膛的更令人恐惧。 冯蕴让暑气蒸得受不了,心下更是烦乱,坐着驴车就去了田庄。 贺洽施政简洁,花溪村陆续有农户入籍分田。大热的天,田间地头也能看到有农人在拔草锄地,忙碌地劳作。 有田地就有粮食,有粮就不会饿饭。 这是普通人的一生,最朴素的幸福和希望。 冯蕴庄子前后的杂草都除尽了,露出干净整洁的田地和路面,比寻常农家更为舒适。 她在荷塘边的茅草亭坐下,看着一片静止的风景,抚摸着鳌崽顺滑的背毛。 “崽崽,乾坤未定,我们其实不必着急。我们都还活着呢。活着,就有办法。” “萧三不会是忙着当新郎乐昏了头,忘记当皇帝了吧?” 入夜气温下降,躺在田庄的木榻上,听到寂静里的蛙声,很快就有了睡意。 檐下,夜灯幽幽。 守夜的大满看到突然穿堂而过的高大身影,顷刻间没有了睡意。 她躬身行礼,头低下去,“将军……” 裴獗没有说话,从她身侧走过去,推开了门。 小满跟上去,重重咳嗽一声提醒冯蕴。 “将军,女郎歇下了……” 声音未落,胳膊被大满拽住。 大满朝她摇了摇头,小满哦一声,回头就见那扇门被将军从里面合上了。 “阿姐……”小满退出来,有点埋怨,但看到大满严肃的眼神,终是没有再吭声。 房门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在小满咳嗽的时候,冯蕴就已经醒了,但她没有动。 原以为那人会走到榻边来,没想到脚步停在外面,久久没有动弹,这叫她内心不安起来。 “谁?”冯蕴低低问。 “你睡。”是裴獗的声音。 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有种低沉黏腻。 冯蕴看着他的影子映在帘子上,有点出神。 扑!男人抬手挥袖,火光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冯蕴看不见他,只能靠声响来猜测,他推开了桌案,抽出蒲席搭在地上,躺了下去。 这个夜格外寂静。 冯蕴屏紧呼吸,很是费解。 裴獗那天冷着脸拒绝她,现在莫名其妙来她的房里,以为是他想通了,却隔着帘子睡在地板上,这是闹的什么脾气? 她想问。 可裴獗为人沉闷,木头似的锯过嘴,如果他不想说,即使她问了,大抵也得不到答案。 冯蕴翻个身,背对躺下,阖上眼睛。 夜虫唧唧,房里却安静得可怕。 就连鳌崽都缩在角落里,潜伏着,不发半点声音。 鳌崽似乎怕裴獗?每次见到他都会主动避让…… 冯蕴东想西想,心乱如麻,又不敢翻身。 她生怕发出的声音会破坏宁静的氛围,将自己带入更尴尬的处境…… 裴獗睡觉很规矩,就挺尸似的躺在那里,不怎么打鼾…… 说来他并不是很粗鲁的人,怎么会那事上就克制不住呢? 冯蕴脑子里不由自主钻出两人的画面,平静的、心跳的,恨的,怨的,闹的,慢回放一般。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太多回忆搅得她难以平静…… 到天亮,她才渐渐睡过去。 醒来一看,屋里早就没有人了。 裴獗睡过的蒲席放在原位,干净整洁。 小满说,将军天不亮就走了,庄子里的人,甚至都不知道大将军昨夜来过,还宿在女郎的房里…… 三更,有近万字呢,感谢姐妹们支持,比心耶!! 冯蕴:妈,别比心了,快给我解决解决感情问题,这么多渣男,我好难…… 二锦:不,不用解决,你感情上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金钱,好好搞钱搞事业,孝敬妈妈好吗? 渣男们:妈,我来孝敬你,让十二娘搞我吧 第55章 要杀亲爹 天气炎热,冯蕴没回将军府,带着一群仆从部曲住在长门庄里。 韩阿婆看她胃口不好,想方设法给她弄些鲜货来吃,附近的村子都让她走遍了,东家换一把青蔬,西家换两根玉米,一日三餐,也是变着花样地做。 可冯蕴还是肉眼可见地瘦了。 每天起床,哈欠连天,好像欠了许多瞌睡,脾气也坏了些。 就连鳌崽那小东西,也蔫头耷脑的,好像夜里没有睡觉似的,白天就找个凉爽的地方窝起来…… “以前鳌崽夜里常出去的,近来也不出去了。” 韩阿婆觉得这一人一猫很是不对,又伸手去摸冯蕴的额头, “不是病了吧?” 冯蕴摇头,“暑气重。” 又瞥一眼睡得香的鳌崽,“崽也是,累的。让它睡吧。” 韩阿婆噢一声,“那老仆给崽换点好吃的去。” 她出去,看到佩儿和环儿两个丫头又在往净房抬水,眉头都蹙紧了。 十二娘饭不爱吃,觉睡不好,沐浴倒是比平常次数多了些? “立秋都过了,怎会热得吃不下饭?” 檐下,两个仆女在洒扫,说话。 院子里,又有花溪村的村民拿东西来换驱蚊的香片。 那是冯蕴前阵子拿了方子将阿楼去石观县配的,说是加了松香、艾蒿、硫磺还有砒霜等物,药材本身就很贵了,但女郎交代了,只要是村里的人来换,一把青菜也好,一个鸡蛋也好,拿什么就换什么。 阿楼有点心疼,但不敢违令。 看着两个妇人千恩万谢地出门,他叹口气,回头就撞上韩阿婆盯视的眼睛。 “楼总管。” “……”阿楼吓坏了。 韩阿婆以前总是亲昵地唤他阿楼,像对待子侄一般。 这一声楼总管,他如何担待得起? “阿婆有事就吩咐,可别吓坏了小的……” 韩阿婆拉住他往院外走了几步,“女郎可是有什么不适?” 阿楼吓一跳,“什么?” 韩阿婆想了想,“可是患有什么疾症,叮嘱你们不许我知情?” 阿楼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笑盈盈地回,“不能够。女郎说了,阿婆是镇庄之宝,头一分要孝顺的,有这样的事,哪里敢瞒你……” 哼!韩阿婆看他小子老实,脸色好看了许多。 “下火炉的天,你也别太累,不早了,赶紧去歇了。” 阿楼感恩戴德。 总算有人看出他也瘦了吗? — 入夜,花溪村寂静一片。 阿楼不敢睡得太实在,有点风吹草动就爬起来看一眼。 折腾到三更才踏实下来,一觉睡下去便昏天黑地,听到外面争执和喧闹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直到门被拍响,他披衣出去,正好碰到敖七从里屋出来。 少年顶着两个黑眼圈,杀气腾腾地拔出腰刀。 “我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杀才,大清早上门拿人。” 阿楼看他怒火冲天,抬手喊一声敖侍卫,刚想说什么,可少年腿长走得快,不等他出口,敖七的人影都不见了。 唉? 阿楼脚跟脚出去,不料看到的竟是敖七讷讷收刀的样子。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御史中丞敖政,敖七的亲爹。 御史中丞监督百官,专任弹劾,出有专道,职权地位很是煊赫,百官忌惮。 所以,敖政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提着腰刀来砍自己,吓出一身冷汗才看清那狗东西居然是亲生儿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跪下!” 庭院里黑压压的一群人。 从大门到院子,被百十来号禁军塞满。 梅令部曲二十几个人,被官兵挤在中间,就跟夹的肉饼一样,毫无战斗力。 领兵的是禁军左卫将军,韦铮。 这人以前是东宫侍从武官,小皇帝登基后,得以宿卫殿中,又因长得高大俊美,很受太后看重,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当着韦铮的面,敖政恨不得把儿子掐死。 敖七也没多抗拒,扑通一声就跪在青砖石上了。 “儿子叩拜阿父。” 敖政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儿子。 自从敖七离家随舅出征,这还是父子俩第一次相见。 儿子长高了,晒黑了,人也瘦了,两只眼睛狼崽子似的,瞪得溜圆,看上去没睡好。他心里话,不知他阿舅如何带的孩子,嘴上却是哼哼。 “起来说话。” 敖七恹恹起来,看着亲爹,眼睛都红了。 “阿父不在中京享你的清福,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安渡郡来做什么?” “一边去,没你的事。”敖政觉着儿子神色很不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他说不了体己话。 阿楼认不出这群官兵是什么来路,看他们着装不是北雍军,领头的还是敖七的亲爹,愣了片刻,便上前长揖一礼。 “我是花溪村长门庄的管事,敢问诸位官爷……” “滚!”韦铮很是气盛,不等阿楼说完,便抢步上前重重推他。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询问台主?唤你们家主出来回话。” 阿楼比他矮了半个头,身子骨还没有完全养起来,瘦弱了些,当即往后踉跄两步。 他没动怒,拍了拍衣袖,又客气地拱手道:“我家女郎卯时起身,不好打扰,要不诸位官爷西堂稍坐……” “哈哈?”韦铮冷笑两声,盯住他,“花溪村长门院冯氏女私藏齐军守将温行溯,通敌卖国,这等大罪,你让本将等她睡到卯时起身?” 敖七一听,急了,“你胡说什么?” 敖政拽住他的胳膊,“闭嘴!你的事一会再发落,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阿父!” “来人,将郎君带下去。” 敖七瞪大眼睛,不停叫阿父,可子不逆父,他满脸气恼,却不敢甩开敖政的手,气得额头都是冷汗。 阿楼往女郎住处望了一眼,心稍稍定了定,再次揖礼相问。 “官爷拿人,可有缉拿文书?” “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韦铮骂咧一句,又是一个猛力,将阿楼推倒在地。 砰!阿楼的身子重重撞在青砖石上,痛得两眼昏花。 不等他起身,一只穿着皁靴的脚就踩在了脸上。 “听着!”韦铮咬牙切齿,用力踩着阿楼的脸,阴阴地笑着,双眼看向邢丙等跃跃欲试的梅令部曲。 “本将奉旨前来抓捕通敌要犯,回中京问审,尔等放下武器,跪地求饶,或可落个活命的机会……否则,一律视同冯氏女同党,从重处罚!” 阿楼痛得龇牙咧嘴,耳朵里嗡嗡作响。 一群梅令郎,早已变了脸色。 邢丙道:“拿不出安渡郡府的缉拿文书,你们与流匪何异?” 他大着嗓门质问。 紧跟着,就有人抬出裴獗来压人。 “你们来安渡拿人,得到大将军允许了吗?” “正是,也不打听打听,花溪长门庄跟裴大将军是什么关系。你们竟敢越过大将军,私自派兵围捕,等着吃大将军的军法吧……” “大将军?”韦铮冷眼看来,笑容得意,“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大将军撑腰便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吼一声,又低声对撸着美髯的敖政道:“台主,下令吧。” 敖政看一眼怒目而视的儿子,脸上略显犹豫。 “韦将军万不可冲动行事,等见到人,细问再说。” “台主怕了?” 韦铮再次冷笑。 他当然知道敖政顾及的是什么。 但他不信。 裴獗远在淮水湾大营,离这里近百里,会来这个破落村宅给一个小姬妾撑腰? 狐假虎威的小把戏而已,他韦铮根本不看在眼里。 太后让他亲自领兵过来拿人,分明就是找个理由给他立威的。 可不能辜负了太后。 即使得罪裴獗又如何?只要将人带离了安渡郡,他还能提刀到嘉福宫里来要他脑袋不成? 这么一想,韦铮又嚣张起来。 “人,我拿定了。台主,你看着办吧?” 见敖政不言语,韦铮更是笑得阴阳怪气。 “台主督司百僚,不会想徇私吧?” 敖政沉下脸来。 他从不认为韦铮得势靠的是真本事,一个靠脸的郎君在他能征善战的小舅子面前提鞋都不配。 “韦将军这话本官不爱听。” 敖政捋着胡须斜着眼,“韦将军若有本官亏法从私的实证,不如劾奏金銮殿,治我一个不守臣节之罪?何必在此大放厥词?” 第56章 默契打脸 御史中丞在朝堂上都可以口沫横飞地怒怼百官,可谓巧舌如簧,韦铮一个武将哪是对手? 韦铮只好搬出太后。 “台主莫要忘了,你我此行的目的。” 敖政冷哼,抱拳拱手朝上,“本官领命出京,无须韦将军警告,自不负皇命。” 接着又撩眼一瞥,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还请韦将军慎言,再说什么不体面的话,本官说不得回朝又要奏上一本。” 韦铮恨不得拔刀宰了这老匹夫。 可出发前太后特地叮嘱他,见机行事,不可鲁莽。 于是压下来的那口气,当即就踹在阿楼的身上,然后才悻悻回身抱拳。 “在下并无他意,台主见谅。” 声音未落,转头又去踢打阿楼。 “既是你家女郎金贵,要卯时起身,那本将便打到她醒来为止,看她能睡到什么时候……” 这一打,用足了力道,当即引来梅令部曲的愤怒。 人群里怒声嘶吼,要跟韦铮拼命。 阿楼拼着一口气,回头朝邢丙摇了摇头。 “不可冲撞……官兵……” 最后那两个字,他几乎没有力气出口,喉头一阵腥甜,嘴巴张开,并当众喷出一口鲜血。 “阿楼!” “楼总管!” 整个院子沸腾起来。 这一幕,看红了梅令郎的眼,也让敖七的热血直冲天灵盖。 “姓韦的贼货,我宰了你!” 他用力挣开钳制的两个敖家侍从,提刀就要冲上来,吓得敖政一个激灵,张开双手拦上去—— 恰在这时,一直紧闭的主屋大门启开了。 两个纤瘦美艳的仆女率先出来,一左一右站在两侧。 又有两个侍卫走出来,是左仲和纪佑。 二人持刀而立,高大健壮很是骇人。 周遭突然安静。 韦铮、敖政和那一群禁军,好似都意识到了什么,当即屏紧了呼吸。 果不其然,当门内再次传出动静的时候,众人看到一对男女相携迈出门槛。 裴獗走在前面,紧握的手心里,牵了个宽衣博带娇艳昳丽的小娘子,二人衣袂飘动,脸上如出一辙的冷漠,在晨曦薄雾下,却宛如一对璧人。 院子里的人,齐齐怔住了。 不是说晋军战争一触即发吗? 身为统帅,裴大将军不在淮水湾大营里督战,为何会出现在花溪田庄? 韦铮其实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裴獗的机会,裴獗身上还是一袭便服,但韦铮却在看他的第一眼,就确定,此人正是李太后心心念念的裴大将军。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韦铮气恨满腔,偏生又提不起那口狂气。 裴獗身上自有一股子俯视众生的气势,逼得他正视。 韦铮暗自磨了磨牙,在满院寂静里,低头拱手。 “末将韦铮奉旨前来拿人,请大将军行个方便。” 裴獗没有看他,扫一眼庭院里的众人,“拿下。” 两个字,简简单单,却如闷雷炸响。 眼看几个侍卫走出来抓住韦铮,梅令部曲热血冲脑,激动地大喊将军英明,而那一群拱卫皇城的禁军,平常在窝里横着走,面对上阵杀敌的北雍军士兵,居然不敢动弹。 韦铮用力挣扎,“大将军这是何意?” 裴獗平静地看过来:“韦将军在我府上大动干戈,残害仆从,当以法论。” 在他府上? 韦铮瞪大眼睛看着他身侧的小娘子。 “大将军误会,末将同台主是奉旨前来,捉拿南齐守将和包庇敌将的通敌要犯……” 裴獗面无表情地抬手,稳稳揽住冯蕴的细腰。 “韦将军要拿的人,是本将?” 韦铮怔住。 裴獗道:“信州守将温行溯仰慕本将,私自离营逃往安渡,投诚北雍军,这是何等高风峻节,凛然大义?岂能由尔等小人侮辱?” 庭内哗然。 便是敖政都愣住了。 什么仰慕、投诚,凛然大义? 怎么从中京到安渡,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左仲。”裴獗平静地侧目,左仲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书,走到敖政面前,双手呈上。 “台主请过目。” 敖政看一眼裴獗,小心翼翼展开。 只见上面确有温行溯的手签,以及裴獗在阵前封温行溯为“破虏将军”的正式行文。 大将军有这个权利。 此事也发生在朝廷拿人以前。 裴獗早就备有后手。 敖政眼皮猛地跳了两下,示意随从将文书呈到韦铮面前。 韦铮早已面如死灰。 文书上的字,一个比两个大,他眼睛都吓花了,没有办法去专注看那些字眼…… 他没有料到裴獗会为了一个姬妾与太后和朝廷作对。 一时不察,落入了裴獗和那小娘们的圈套。 在他拿那个管事出气的时候,两个狗男女就躲在屋子里听着,不出一声,让他误以为冯氏女害怕不肯露面,裴獗身在淮水湾大营,这才得意忘形,打得狠了…… 他们要拿他的错处。 要重重地办他。 可惜,清醒也晚了。 “大将军……”韦铮双腿发软,喉头哽动着,眼里露出求饶的目光,“是末将不懂事,扰了将军清静,也不知是哪个小人不明情由在太后跟前嚼舌,这才引来了误会……” 他没有看到裴獗有反应。 那双冷漠的眼睛,甚至没有过多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阿楼已经被人抬入了里屋,邢丙去叫大夫了。 韦铮看着地上那一滩刺眼的鲜血,觉着自己完了。 “将军……” 整个院子没有人理会他。 韦铮到底年岁不大,太沉不住气,太想在李桑若面前立功,这才忽略了裴獗的狠戾,这时发现自己落了下乘,没了半点气势。 “末将奉旨行事,即使有误伤,也不是有心之过……” 敖政反问:“韦将军此意,是太后让你出京行凶杀人的?本官为何没受这等旨事?” 韦铮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姓敖的,落井下石。 裴獗就像没有听见,淡淡侧目看冯蕴。 “阿楼是你的仆从,你是苦主,你看如何处理?” 什么?不仅韦铮气得要晕过去,就连敖政都觉得此事不妥。 他上前拱手,“大将军,韦将军是朝廷命官,即便有错,又怎可……” 裴獗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以台主高见,韦将军未审私刑,致人重伤,该当何罪?” 这是方才韦铮亲口说的话,用来堵敖政的嘴再合适不过。 敖政讪讪看一眼韦铮,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韦铮还想挣扎一下,“即便末将有罪,也当返回中京,由朝廷治罪。” 裴獗:“在北雍军的治下,便以我的规矩来。” 说罢低头对冯蕴道:“你来。” 冯蕴的脑子这时已无比清醒。 先前想不通的事情,现下都明白过来。 怪不得裴獗这几天夜里默不作声到长门庄来,天天在她房里挺尸,不到天亮又离开…… 原来他早知大晋朝廷会突然发难…… 这次如果裴獗不护她,只要她被人带离安渡,落到李桑若的手上,随便一条重罪就会让她生不如死,可以想见将会是个什么光景…… 他没有顺水推舟将她和温行溯交出去,冯蕴记他一个人情。 可眼前裴獗交给她的,是一个难题。 不处罚,不足以立威,处罚重了,只会为自己和裴獗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尤其在阿楼只是受伤的情况下。 所谓刑不上大夫。 阿楼再伤得重,也治不了一个朝官的重罪—— 裴獗眼下手握重兵,权柄赫赫,是大晋的重臣,又是在晋齐两军开战时,当然没有人敢为难他。 但往后呢? 多少为王朝兴盛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功臣,落得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权利的博弈裴獗不会不懂。 他肯定也不想让人戳脊梁骨,说他功高盖主,不可一世,从而惹来朝野上下的反感…… 也许这是裴獗对她想做谋士的考验吧。 冯蕴问裴獗:“敢问将军,以军法如何论?” 裴獗:“杀头。” 韦铮打个寒噤,吓得下腹激灵。 他再得太后信重,但裴獗当真杀了他,也没有任何人会来给他申冤……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韦铮已顾不得颜面,不停地求饶。 那一群禁军,也一个个惨白脸,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不料,冯蕴突然按在裴獗的手背上,轻轻一笑。 “一场误会罢了,倒也不用杀头……” 听她说这句话,韦铮便松了一口气。 “不过……”冯蕴叹息一声,声音里还带了一丝身不由己的无奈,“阿楼是我的人,我不为他做主,将来如何令人信服……” 众人的心再次吊了起来。 冯蕴沉思一下,为难地看着韦铮。 “太后挂心前线将士,挂心安渡民生,才会如此紧张派将军前来,对不对……” 韦铮一听,对呀。 他重重点头,用力点头。 冯蕴道:“那要是韦将军和诸位禁军将士为安渡郡的民生做点什么,太后定会心生喜悦,对不对?” 韦铮再次点头,“是是是,太后殿下爱民之深,天地可鉴啊,这场误会,全因太后殿下爱惜民众,爱惜阵前将士……” 冯蕴也点头,很是感佩的模样。 “太后殿下仁德布化,惠泽黎民,实在是花溪村民之福……” 这和花溪村何干? 韦铮脑子里空了片刻,就见冯蕴转身,姿仪规矩地朝裴獗长揖一礼。 “大将军,花溪村尚有数百顷荒田旱地没有打理,单是我冯家,就有十顷之多。一是人手不足,二是农具不丰,耕地不力……既然韦将军有心,何不让韦将军带着诸位禁军英雄将花溪村的荒地打理出来,以功抵过?等民众分地入户,便可耕种了。到那时,不定会如何感恩太后,感恩将军呢?” 裴獗盯住她的眼睛。 不知在想什么,波浪潋滟,深邃如渊。 半晌,才浅浅吐出一个字,“准!” 韦铮看着天际火红的太阳,几乎当场晕厥。 这样热的天,冯氏女竟要他去种地? 韦铮:让我种地,肯定是裴獗嫉妒我长得英俊…… 冯蕴:砍头还是种地,选一个。 韦铮:……种地! 第57章 要她过来 一群禁军被邢丙带着下地去了,韦铮满是不情愿,可身边跟着两个北雍军侍从,背后有裴獗的目光,他不敢不认命。 下地总比被裴獗杀了好。 那一群禁军也如此想。 有人有农具,一个顶俩。 没有农具的人,徒手拔草,干起活来也很是卖力。 敖政看着这场面,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敖七看着这位无话可说的御史中丞,眉不顺、眼不顺,有很多话要说。 在今日前,营里兄弟都不知道敖七是御史台老大的儿子,真名敖期。 这下身世曝光了,再往后即使他立下军功,只怕也有人说靠的是裙带关系。 敖七恨不得敖政快走,上前拱手便撵人。 “台主何时回京复命?” 敖政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就想再教训几句,并不想走。 “等下找你算账。” 他瞪儿子一眼,朝裴獗揖礼。 “妄之,打扰了。” 裴獗好像认不出他是姊夫,表情没有半点变化。 “台主不用行此大礼,堂屋说话。” 说罢,朝冯蕴看一眼。 他没有说一个字,冯蕴却心领神会。 “台主,将军,请水榭小坐。” 郎舅二人相聚,定然会有私房话要说,冯蕴将人请到荷塘边的小木亭坐下,亲自带着大满和小满前来奉茶。 小木亭前几日才翻新过,顶上的茅草还带着新鲜的草香,荷塘里莲花正艳,简陋了些,但也别致。 冯蕴奉茶很讲究,温杯、注水、烫壶,一举一动全是世家大族里才教得出来的规矩,而看似简单的茶叶,入口竟带荷香,啜饮生津。 敖政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好茶。” “台主慢用。” 冯蕴不便打扰,端着托盘退下。 裴獗没有多说什么,看她一眼,垂目饮茶。 冯蕴走下台基,正要去看阿楼的伤,不料被敖七拦住。 少年郎目光复杂,英俊的面容在灰瓦木坯的庄子衬托下,很是惆怅。 冯蕴问:“敖侍卫怎么了?” 敖七抿着嘴角,犹豫了很久。 “女郎就没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不知怎的,敖七这蔫头耷脑的模样,看得冯蕴很想逗他。 就像对待鳌崽一样,甚至想撸一下他的脑袋。 “没有。”她佯作冷漠,“敖侍卫不要堵路,我要去看阿楼。” 敖七抬起那双泛红的眼睛,满是无辜。 “大夫看过了,死不了。” 冯蕴不满地看他,“这叫什么话?” 敖七看她对自己浑不在意,脸色更是不怎么好。 “女郎谁人都关心,谁人都想到,就是想不到我。” 冯蕴眉梢一挑,“敖侍卫需要我想什么?” 敖七一时让她噎住,说不来话了。 这个时候,他就有点着恼,怎么他就嘴笨,没有遗传到他老子的巧言令色?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我……”敖七提口气,“我不叫敖七。” 冯蕴讶然,抬手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鬼上身不成?” 敖七一把抓下她的手,一片滑腻肌肤落入掌心,又像被火灼烧似的,飞快地收回来,不知往哪里放,赶紧搓了搓发烫的耳朵。 这一搓,更红了。 “我叫敖期。” “你不叫敖七,你又叫敖七?敖侍卫到底要说什么?” “不是那个七,是那个期。” “……”冯蕴眯起眼看他。 敖七懊恼,很想抓过她的手来,写给他看,但又不敢,只攥住掌心,“一会我写给你看。” 冯蕴哦一声,“那我去看阿楼了。” 敖七看她要走,有点急,“你不生气吗?” 冯蕴回头,“生什么气?” 敖七:“我骗了你,没有说实话。” 冯蕴狐疑地问:“敖侍卫说什么笑?那是你的私事,我如何会生气?” 敖七松口气,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我同你去看阿楼。” 冯蕴唔声,没有拒绝。 两个人并肩而行,往院子里去。 敖七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问:“女郎去过中京吗?” 冯蕴眉心微微一蹙。 上辈子是去过的。 过去那么久,中京繁华仍然历历在目,那林立的房舍,熙熙攘攘的人群,五花八门的商贩,还有洛城的牡丹,都是想忘而忘不了的。 她甚至还记得中京洛城的大将军府邸里,有一株百年牡丹王,裴獗很是钟爱。 后来不知怎的,就因李桑若常找观花的借口来将军府,就被她养死了…… 那时候的她,也属实任性。 亏得裴獗不知实情,不然可能早就要了她的小命。 纷乱的回忆在脑海里与现实碰撞,冯蕴没注意敖七,以至于错过了敖七眼里写满的期待。 “没有去过。”她听到自己违心地回答。 敖七问:“女郎想去吗?” 冯蕴这才意识到敖七的古怪。 她侧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件旧事。 敖七好像是因为抗拒家族联姻才偷偷跟裴獗上战场的…… 如今被亲爹逮到,该不会是慌了吧? 她浅浅抿唇,“敖侍卫问我这个做什么?以我的身份,何来选择的机会?” 敖七问:“若是女郎有机会选择呢?” 冯蕴想了想,点头,“也想去看一眼。” 敖七双眼亮开,笑得露出整齐的大白牙来,“那就好……” 冯蕴好笑地摇了摇头,觉得亲爹来了以后,敖七变得十分可爱。 “那我如何去中京?坐囚车去吗?” 敖七道:“等战事结束,我将女郎要过来。” 冯蕴满脸疑惑。 她这是听到了什么虎狼之言? 上辈子敖七极是嫌弃她,为了把她从裴獗身边赶走,没少做让她难堪的事情。 这次又想耍什么花招? 冯蕴满是戒备。 敖七却没心没肺,脸上阳光明媚,“女郎等着便好。” — 木亭里光线很好。 敖政和裴獗将那两个边走边谈的身影,悉数收入眼中,但谁也没有说话。 好一会,敖政才出声打破了寂静。 “小七在营中,如何?” 裴獗眼睑微收,脸上看不出情绪,“台主看到了。” 以官职相称,而不称姊夫,这是跟他划清界限呢。 敖政有点头痛。 其实他刚才就发现了。 敖七对那个冯氏女,实在太上心了,态度也亲密了些。 好在,裴獗没什么反应,应是不甚在意。 一个姬妾而已。 说得再好听,也是主人家可以随意打发的东西。 时下朋友之间、兄弟之间、上下属之间,转赠姬妾是常事,不足为奇。 但如果落在敖七身上,敖政就接受不了。 中京十几岁的少年,像敖七这么大的,早已懂得风月,敖七却一心习武,要跟舅舅一样征战沙场做大英雄。 这孩子有大志向,前途不可限量,怎可闹出抢舅舅姬妾的笑话? 敖政观察着裴獗的脸色,斟酌片刻,捋着那一把美须,叹口气道: “小七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只等战事结束,家里就给他们操办。可这浑小子,打死不肯松口,你当舅舅的,有机会帮我们劝劝。” 裴獗不看他,垂眸饮茶。 好片刻,敖政都憋不住想滑跪替儿子认错了,却见他面不改色地抬眼。 “台主尝尝这茶。” 敖政一颗心七上八下,深深吸口气,也低头饮一口。 “以荷入茶,冯氏女心灵手巧,是个能掌家的。” 裴獗状似未觉,唇角微抿,“是吗?” 敖政心里话,你不就想让我夸一下吗?我都厚着脸皮夸了,你又来装着不知。 可惜,这位御史中丞可以骂遍满朝文武,就是怕他这个小舅子。 敖政长叹一声,“若冯氏是个寻常女子,也不会让宫里心生忌惮,不惜搬出朝官,御史台,如此大动干戈……” 裴獗道:“不过是李宗训借机找事。” 敖政见他心下明朗,老怀欣慰,“妄之明白就好。但这把刀子是你亲自递到李宗训手上的,能怪人家往死里捅吗?” 裴獗面无表情,眼风扫过冯蕴和敖七远去的背影,眉心皱了一下。 敖政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轻轻咳嗽,“李宗训那个老东西,野心不小呢。方才你也听到了,韦铮才上任多久,就敢在本官跟前叫板,谁给他的能耐?” 裴獗抬眼:“哦?” 敖政放下茶盏,身体往前倾,看定他的眼睛,压低声音,“朝中近日有风声传出来,太后要扩大候人数量,成立‘大内缇骑司’,欲与曹魏的校事府比肩。有人给我透底,说太后在李宗训跟前举荐了韦铮……” 候人便是斥候,候官是斥候首领,做的是刺探情报的事,如今已有数百人之多。 但比起曹魏的校事府少了一些特务的职能,不可以羁拿下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如果再行扩大…… 分明是要效仿校事府,以特务机构来监视百官,从而掌控百官,势必会造出一片腥风血雨…… 第58章 掏心窝子 “李老狗这是要捏住百官命脉,为其所用啊。” 敖政一句一句地把朝中大事揉碎了,再拆开来分析。 可裴獗不言不语,好似一个旁观冷眼人。 他见状,又忍不住提点道:“李家眼下最岂惮的,无非妄之也。昔日之恩,今日之仇。恩有多重,仇就有多大,妄之不可不防。” 当初是裴獗一力托举小皇帝登基,也是因为有他手上重兵,才能镇得住那些皇族宗亲的势力,使得北晋这些年来没有如同南齐一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保持了相对的稳定和发展。 可平静能保持多久呢? 李宗训当日倚仗的,变成了今日惧怕的。 从龙之功,终会成为功高盖主…… 敖政道:“依我说,妄之实在不必为一个姬妾自揭其短,将把柄递到李老狗的手上。一旦落个通敌的罪名,即使今日无事,来日必翻旧账……” 裴獗:“欲加之罪。” 看他油盐不进,敖政重重一叹。 “欲加之罪,那也要有个由头啊,不会凭空生出说法来。妄之此举很不明智,若你信我,不如让老夫将冯氏女带回中京。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必可保她一命。” 裴獗冷眼看他:“若有一日,朝廷要问罪长姊,逼你交出人来。台主如何选择?” 敖政一怔。 这些年,裴獗很少和他提及他的长姊。 因为当年娶了正妻后,他又纳了两房姬妾,裴獗就此疏远了他。 敖政感慨着,“冯十二娘只是一个姬妾,说难听点,与家奴无异,怎可同你长姊相提并论?” “男儿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裴獗似乎不想跟他讨论这个问题,留下这句话,一眼都不看敖政僵硬的表情。 “你若真把长姊放在心上,便不会纳妾。” 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只留敖政一个人在凉亭下吹热风,脑子都蒙了。 “妄之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 男人么,年轻的时候才会钟情,到一定岁数就知道了,哪有什么从一而终? 水灵灵的花骨朵在眼前含苞吐萼,圣人也忍不住呀。 — 邢丙找的大夫是从本村叫过来的,姓姚,单名一个儒字,前两天才入籍花溪村,就在冯蕴家庄子的西头,一家七口人住着三间简陋的茅草屋。 乱世当下,人跟人交往很简单——不问过去。 入住的那天早上,姚大夫的新妇汪氏壮着胆子来长门庄,借两斤白面,说孩子馋大白馒头,哄不住。 阿楼让灶房给了她,汪氏千恩万谢地回去,夜里便还来十斤粟米。 她来时,恰好碰上邢丙家的二郎流鼻涕,当即领到姚家看了诊,拿出为数不多的药材,帮他熬成汤药喝下,才送回来。 药材在时下可是稀罕金贵的,姚家不藏私,长门庄也不能太小气。而且,有个大夫住在近邻,那是天大的好事。 冯蕴让邢丙的新妇徐氏带了一刀肉,二十来斤大米去姚家,千恩万谢送上诊金,一来二去,两家关系便亲厚了些。 阿楼挨了一顿打,方才从昏迷中醒过来,痛得直叫唤。 冯蕴进去的时候,姚大夫正坐在床前,为他处理伤口…… “小郎,忍一忍便好。” 阿楼刚要出声惨叫,看到冯蕴的身影,猛地闭上嘴,一张脸硬生生挤出一条条皱褶,像个揉碎的包子。 冯蕴问他的伤情,听姚大夫说没有内伤,这才放下心来,调侃阿楼。 “痛就叫出声来,男子汉大丈夫,不叫白不叫。” 阿楼撇着嘴,眼圈都红了。 “女郎……小人不痛。” “伤成这样,怎么能不痛?”冯蕴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你放心,我给你报仇。姓韦的,饿他一天再说。” 干活还不给吃饭吗? 阿楼想了想,也觉得很解气。 可内心里,隐隐又很难过,憋屈。 阿楼是知晓将军在女郎房里的。 可他没有想到,将军和女郎听见他被那姓韦的痛打,哭天喊地地惨叫,居然都没有出来为他撑腰。 直到晕过去那一刻,阿楼内心其实都很悲凉…… 仆从命贱。 没有爹,没有娘。 便是被人打死又如何? 然而,等他醒来听说姓韦的和那些耀武扬威的禁军都被拉去开荒地了,气又消了…… 就像那次让他带伤去讹诈王典一样,总归是为了长门院所有人,为了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吃上饱饭。 只要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他阿楼受点伤,算得了什么? 小屋里静寂着。 等姚大夫上好药,告辞离去,冯蕴才开口。 “在想什么?” 阿楼脸上忽悲忽喜,摇了摇头,“小人什么也没想。” 冯蕴哼笑一声,“楼总管劳苦功高,想要什么赏赐?” 阿楼微微一愕。 他看着女郎的眼睛。 为什么?女郎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 阿楼有点羞愧,为那点自私的想法。 不等冯蕴再开口,他已低下了头,“小人不要赏赐……小人只是挨了一顿打,什么也没有做好,小人不配领功劳。” “胡说!”冯蕴正色看着他,“今日的首功就是你。若没有你那一顿打,将军和我如何治得住那姓韦的?如何反戈一击?” 阿楼本来有点自轻,听冯蕴这么说,又觉得自己确实了不起。 以前的他,遇上韦铮这样的权贵,肯定早就跪下求饶了。 可他今天应对贵人很是得体,并没有丢女郎的脸,除了被人踩在脚下痛打的时候叫得太狼狈,别的很有总管的模样了呢。 阿楼翻身就想起来…… 奈何牵到伤口,又是一声痛呼。 然后哎哟哎哟地望着冯蕴,龇着牙笑。 “值得。太值得了。下次还有这样的差事,女郎也让小人来做……小人嘶……小人得心应手……” “没有下次了。”冯蕴温和地看着他,一字一顿,“今日,对不住你。请你原谅我。” 阿楼惊愕,嘴巴张大合不拢。 “女,女郎……这是什么话?” 冯蕴微微垂眸,“你们跟着我,我却没有能力很好的保护你们……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是我弱而无能……阿楼,若有下次,我希望我们可以用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打回去,而不是挨打以委曲求全……” 阿楼怔怔地看着她,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其实是有委屈的,但这一刻,释怀了。 女郎只有十七岁,比他还小一些,可女郎一个人挑那么重的担子,还想着如何保护他们,还向他道歉…… 阿楼所有的自尊都被熨平了。 他呜呜的,哭得睁不开眼睛,又不敢去揉眼睛…… 眼泪淌在伤口上,更痛了,哭得就更狠了。 冯蕴一看不好,赶紧拿了姚大夫留下的干净纱布,亲手为他拭泪。 “不哭,不哭了,再哭伤口要坏了……” 阿楼吸着鼻子,撇着嘴巴,总算止住眼泪,破涕为笑。 冯蕴也跟着他笑,眼睛红红的,“这伤要养一阵了。” “没事,小人不怕痛。” “还逞强呢?你也是,以后没事跟邢丙他们学几招防身,不说打人,挨打总要会闪避一些……” 主仆二人掏心窝子地说着话。 门外,敖七也红着眼睛,安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裴獗。 “阿舅所想,同女郎一样吗?” 别人不知道裴獗在冯蕴的房里,敖七却是亲眼看见的。 这几个晚上,舅舅都三更半夜才偷偷摸摸地来,每次舅舅一进屋,女郎房里的灯就灭了…… 敖七一个人辗转反侧的时候,脑子里总会一遍又一遍地想,他们二人会说什么,会做什么,催心催肝的,如同在炼狱里煎熬…… 今天阿楼挨打的时候,他最初没有出手,就是想到有裴獗。 舅舅出面,没有人再敢放肆的。 可惜,他没有等到裴獗出来,最后才提了环首刀要砍人…… “之前我很是不懂,阿舅为何深夜入庄,现在才明白有这般深意……” 说到这里,敖七谨慎拱手,朝裴獗行了个礼。 “外甥对阿舅有所误会,这厢赔礼了。” 不待他揖下去,头顶便传来裴獗冰冷的声音。 “你没有误会。” 敖七慢慢抬头,对上那双波澜不兴的黑眸。 裴獗一如既往的冷漠,“我和冯氏,一样没有心。” 敖七:“阿舅?” “为达目的,不惜牺牲他人。” 一板一眼地说完,裴獗手负在身后,扭头自去了。 敖七有刹那的恍惚,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有人承认自己是个狠心的人呢? 不对,舅舅一贯狠心,可女郎不是呀。 她那么温柔,那样真诚的跟阿楼道歉了…… 新妇:已婚女子称呼。 妾:常用于女子自称,并非单一指妾室。 第59章 舅父舅父 敖七去荷塘木亭的时候,敖政刚好喝完那一壶茶,准备去找茅房方便。 不料,敖七走上来就将人堵住。 “阿父,我有事要谈。” 敖政捋着胡须看他,“正好。阿父也有事问你。” 敖七怔了下,“阿父先问。” 敖政轻咳一声,极目远眺,问得耐人寻味。 “你阿舅他,莫非对冯氏女动了真情?” 敖七身子僵了僵,冷着脸看他父亲,“阿父问这个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问啊?”敖政不满地瞪儿子,“若非你阿母再三叮嘱,我才懒得管你们甥舅俩的事!” 敖七抿了抿唇,“阿母还好吗?” 哼!敖政脸色好看了一些,“算你狗肚子里装了点良心,还知道问你阿母。” 顿了下,又语重心长,“你要不犟,早些把婚事定下,阿母也就不为你操心了。” 敖七不爱听这个,俊脸又拉了下来。 “阿父何时启程离开安渡?儿子送您。” 敖政皱眉看着这个讨债的儿,压低声音:“狗东西,你就如此不待见你父?饭没吃一口,就赶人?” 敖七扬了扬眉,目光凉凉地问:“阿父不走,难道还存了将冯氏女郎带回中京复命的想法?”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啊。 敖政一声叹息,“不知那冯氏女给你阿舅灌的什么迷魂汤,为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反倒说我不是。” “阿父。”敖七道:“儿子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敖政看着眉目严肃的儿子,突然觉得这个儿子长大了,“说来听听。” 敖七道:“儿子将冯氏女要过来,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敖政老脸一变,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狗东西,你有种再说一遍?” “儿子有种,你的种。”敖七直梗着脖子,与盛怒的父亲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突然将头一低,直挺挺跪了下去。 “阿父,儿想将冯氏女占为己有,求阿父成全。” 敖政快要吓死了。 他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孽障,可又打不过—— 太阳好大,好晒。 一定是听错了,他抬头,呼吸,用力呼吸,克制愤怒。 “阿父!”敖七磕了个响头,“求阿父成全!” 敖政扶着额头,只觉得头晕目眩,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 “孽子!你可知,她是你阿舅的姬妾?舅父舅父,舅舅如父啊!” 敖七脸颊浮出一抹燥热,“怪只怪儿子下手太晚。” 敖政咬牙切齿,骂声都快涌出喉咙了,又怕让人听见。 一把揪住敖七的脸,弯下腰来,低声训他,“你个孽障,马上、即刻,收回你这荒唐的想法。这次回中京,为父立马为你下聘……” “阿父!”敖七抬头,勇敢地直视着父亲,“据儿所知,冯氏女对舅舅并无情分。而舅舅待她……更是无意。” 他不清楚冯蕴在舅舅心里的地位,但可以想见,即便有几分兴趣,也无非见色起意,与他真心相许是完全不同的。 敖七讷讷地说着,连自己也不太敢相信的话,“阿舅府里有十几个姬妾,不缺冯氏一个。只要阿父开口,阿舅必定同意。” 要死了要死了!敖政一口老血在胸膛涌动,恨不得马上昏过去算了。 “小孽障啊,你叫为父说你什么好?” 又吸一口气,确保没有人注意到父子俩,又继续黑着脸训人。 “收回你的小贼心思,听到没有?万万不可在你阿舅面前提及。” 敖政露出一丝警告,语气严肃,“你阿舅并非重欲之人,今日会为一个冯氏女与丞相、太后,乃至满朝文臣作对,岂会轻易转送给你?你这脑子怎么长的?” “阿父!”敖七眼圈都红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 “你……异想天开!” “阿父,我想要她,很想,很想。” 敖七磕头,一个接一个地磕下去,“儿子求你。只这一次!儿子从没有求过你什么,只要阿父肯为儿将冯氏女要过来,儿子从今往后必听阿父的话……阿父说东,儿不说西……” “我呸!”敖政使劲捏他的脸,恨不得把他捏醒,“你要当真得到冯氏女,你还会听你阿父的话?就你那狗德性,都恨不得凑到人家跟前摇尾去了,眼里哪还有父母?” 敖七:…… “孽障孽障啊!”敖政好似气极了,老脸通红,“再敢多说一个字,我敖家便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敖七盯住他,一动不动地盯住,双眼闪着狼一样的冷光。 “好。”他突然冷笑一声,扭头一跃便纵步下了台基,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期!” “……” 敖政叹息一声。 — 黄昏时,田庄里生了火,炊烟袅袅。 冯蕴带上两个梅令郎,下荷塘里去挖雪藕。 她没有下水,看别人挖藕也很开心,那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收获感。 小满见女郎有兴致,撑一把纸伞在她的头顶,大满在旁边用蒲扇不停地为她扇风,几个人脸颊都红扑扑的。 敖政负着手走近,观察片刻,才轻咳一声。 “女郎采它何用?” 夕阳余晖下,冯蕴笑得眯起眼,“一会台主尝尝便知美味。” 敖政很是诧异:“吃的?” 冯蕴微笑点点头,看着篮子里白嫩嫩的雪藕,示意梅令郎起来,“差不多够了。” 敖政从来没有想过,淤泥里挖出来的东西,也可以吃入嘴里。 “女郎真是家学渊源。” 冯蕴微微一笑,不想别人把功劳归到冯家,耐心地解释道:“是从家母留下的一本《农事要术》上知晓的,算不得什么本事。” 敖政轻抚长须,“那也是了不得的,好学便是一桩要紧的本事。” 冯蕴道:“台主谬赞了。正因年少时太过笨拙,无人肯陪我玩耍,这才翻书来看,用了很长时间,方才有所领悟。” 她已经懂得了藏拙和闭嘴,说得没有破绽。 敖政没作他想,“原来如此。” 带着儿子给的“心病”,敖政整天都在冯蕴的庄子周围溜达,试图做点什么。 可惜,最后只是厚着脸皮用了两餐美味的饭食,到天都黑尽,什么也没有做成。 敖政:谁来替我收拾这个孽障,我倒贴两个白面馒头,外加三个煮鸡蛋…… 敖七:阿父你在说什么? 敖政:我在说,哪位女郎好心,替我好好疼爱一下我的宝贝好大儿! 第60章 暗夜问香 这次韦铮带来的侍从和禁军,统共有百十来号人,存心要将长门庄里的人全部押回中京治罪的,如今成了田地里的农夫,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人留下来了,吃住便是问题。 裴獗也绝,直接让人按北雍军建制处理。 荒田旱地是吧?原地扎营,原地生火做饭,不和花溪村里的人搅和。 有裴獗做主,有禁军耕地,冯蕴乐得轻松。 可一到天黑,她就怵了。 原以为处理掉韦铮,裴獗夜里就不会再来。 不承想,他不仅来了,还来得比往常更早,几乎是天刚擦黑,庄子里的人都没有入睡,他就过来了。 “女郎!”小满看到裴獗朝主屋走,颠颠就跑到房里欢天喜地叫冯蕴,“……将军,将军又来了。” 冯蕴几个晚上没睡好,人都瘦了。加上中毒对身子的亏损,近来很显憔悴,夜食时才被韩阿婆强灌了一碗汤,胃都快撑得顶起来了,听到这话,便是一声“嗝”。 小满赶紧帮她顺气,“女郎不喜欢将军来吗?” 冯蕴垂眸,“你们都下去吧。” 小满应一声,和两个仆女正要出去,裴獗就神色如常地走了进来。 “可有留饭?” 平常他来就是在地板上睡一觉,不提任何要求,这突然要吃饭,冯蕴是没有料到的。 她愣了一下,才给小满使了个眼神。 “有我吃剩的雪藕炖猪骨。” 裴獗没有说话,坐下来,静静地等待。 饭菜都温在灶上,其实不是吃剩的,而是冯蕴特地留的。 本想着姚大夫帮了忙,要送到他家去的,可方才大满去送,姚家一家子都进城去了,还没有回来,于是便温在那里。 小满将饭菜盖到桌案,头不敢抬,“将军慢用。” 裴獗正襟危坐,汤盖揭开,室内便有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冯蕴看他面不改色,喝汤也喝得那么优雅,有点不适应。 南齐的世家大族,很是崇尚男子文弱斯文,安渡城里,好多郎君也以白净雅致为美,但裴獗不是这样的人。 一个常年在军中打滚的将军,能斯文到哪里去? 要平常都这样吃饭,敌军打上门了,可能还没有吃完…… 但眼前的裴獗就是斯文有礼的…… 就像做给她看的一样。 那小小的白瓷碗落在宽大的虎掌里,本该一口就饮尽,愣是一勺一勺慢慢地用,他不难受吗? 冯蕴看得眼睛痛,“将军没有胃口吗?” 裴獗看他一眼。 冯蕴抿嘴,“天不早了,可以用得快些。” 她是看不得他慢吞吞的用饭,就感觉在看老虎狮子拿筷子用餐一样,抓心挠肝,可话一出口,就悔了。 他不会误以为,是想他快点来睡觉吧? 不对!两人各睡各的,睡觉又如何? 冯蕴心里像在打擂,食案前的裴将军仍是面无表情,将一碗雪藕,吃出一种让冯蕴牙痛的速度,愣是半点声音都不发。 室里寂静得……冯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等待,十分漫长…… 好不容易等他吃完,冯蕴打个哈欠,随口客气一下。 “将军饱了吗?可还要用一些。” 裴獗看着她,“好。” 冯蕴愕然,表情一言难尽。 人家跟你客气一下,你怎么可以当真? “罢了。”裴獗放下碗筷,“收了吧。” 冯蕴如释重负一般,叫小满和大满进来。 她俩收拾桌案的时候,裴獗出去了。 好一会儿,才湿着头发回来,看样子是洗漱过了,一张本就俊朗的脸,更显精神,肌肤有了水色,眉眼便透出一种凛厉而灼人的光来,摄人魂魄…… 大满有些移不开眼。 退下去关门时,没忍住贪婪地多看了一眼。 下一瞬,就被小满拽出去。 冯蕴都看在眼里,“大满。” 姐妹两个停下,看着女郎。 冯蕴道:“大满留下,为将军更衣。” 她是很热心的,愿意为将军张罗, “出去。”裴獗声音轻倦,没有喜怒。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不听话要挨收拾了。 冯蕴朝两个仆女摆了摆手,“下去吧。” 门轻轻合上, 屋子里没有风,冯蕴觉得不透气,热得心里发慌,明明不久前才沐浴过,脊背却好似在淌汗似的,身子无端端黏腻起来。 裴獗帮她这么多,要讨报酬了吗? 冯蕴揣测着他的心思,心跳得有点快。 “这次的事情,全仗将军周全。将军救了我和大兄的性命,冯蕴感激不尽。只不知,将军希望我如何报答?” 她坐在榻前。 一袭薄软的寝衣,掩不住娇躯的玲珑。莹润白嫩的肌肤。如散发着梅香的脂玉,乌黑长发松松盘了个髻,有几缕不听话地垂落下来,更衬她柔媚慵懒,好似横在男子眼前的一朵冰雪幽莲,不堪采撷…… 裴獗沉默了很久。 再出口,声音带点淡淡沉哑,好似沾上了夜风。 “不必。各取所需。” 冯蕴无法忽视他眼里的灼热,也记得那日裴獗说“我要你”时的表情,轻抚一下发鬓,笑问:“那将军所需是什么?” 裴獗盯住她看了片刻,拉上帘子,“睡吧。” 冯蕴呼吸骤停。 听着他拿蒲席铺地的声音,脸颊火辣辣的,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以为别人是禽兽,不料禽兽是自己。 冯蕴没有吭声,安静的躺下,望着帐顶,突然发现有些不对。 今天晚上,他没有关灯…… 这是做什么? 冯蕴翻身看过去。 裴獗翻书的影子投在帘子上…… 原来在看书吗? 僵硬着身子等睡着,十分难熬。也不知是不是太过熟悉的原因,裴獗一动不动,没有闹出声响,她却好似听得到男人的呼吸…… 以及,那“雪上梅妆”的香气。 冯蕴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终是按捺不住。 “将军。” 裴獗“嗯”了一声。 冯蕴的情绪被雪上梅妆的香气,挑得很难受。 “这几夜将军睡得好吗?” 裴獗:“尚可。” “有将军在侧,我睡得不大好。”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冯蕴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可那股子幽香实在讨厌,已经吵得她几夜不得安眠了,再回想以前李桑若说“雪上梅妆,世间唯有我和将军得用”的得意样子,就更是不舒服。 “阵前战事紧张,将军来回奔波,也着实辛苦……” 裴獗再一次沉默。 好半晌,他放下书。 “姊夫在庄子上留宿,我才来的。” 做戏也要做全套,如果他今夜不来,怕敖政会生出他想? 是这个意思吗? 冯蕴听他说得一本正经,可心眼里一个字都不信。 敖政哪里管得住他呀? 冯蕴侧过来,用手枕着腮帮,“那将军困了吗?” 裴獗:“不困。” “那我们闲谈几句,可好?” 顿一下,冯蕴问出久藏心里的话,“将军很喜欢用香?” 这些话不该说,也不必说。 可她止不住别扭,明知不对,仍是问出了口。 “不喜欢。”裴獗声音平淡。 不喜欢身上用的是什么,当她傻啊。 冯蕴哦一声,觉得谈不下去了,决定克制自己的嘴巴,“那将军早点歇了吧。” 她闭眼装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子那头再次传来裴獗的声音,“行伍之人从不讲究。但你是极爱洁净的人。” 冯蕴呼吸一窒。 裴獗是想说,他怕自己身上的味道有营里汉子们的汗臭,会她不喜欢,这才用熏香遮掩一下? 要不是知道这香的由来,知道它叫雪上梅妆,冯蕴只怕就相信了,说不得还会感动呢。 毕竟裴獗难得解释一次。 可真的能信吗? 她将住处和庄子都取名“长门”,便是要提醒自己时刻谨记,永不要忘了上辈子一次又一次被男人抛弃的弃妇之辱。 死过一次还信男人的话,那她就真该死了。 冯蕴微笑,“多谢将军怜惜。” 裴獗没有再回答。 难耐的寂静从两人中间穿过…… 冯蕴假寐,怎么都睡不着。 大概是她辗转的声音惊动到他,帘子那边的身影定住,灯火也熄灭了。 屋子沉入黑暗,冯蕴明明很困了,明明紧张了一天,身体疲劳很好入睡才对的,偏偏脑子越来越清楚。 胸口气闷难当,压在身上的薄被是蚕丝做的,她最喜欢的一条,这时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想掀开,自由的、舒服的在榻上翻来滚去,但有外人在,哪怕中间隔着一道帘帷,她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不盖被子睡得安心…… 夜色深浓,她陷在一个人的煎熬里。 裴獗没有动静,仿佛睡过去了。 天亮时,冯蕴迷迷糊糊被人叫醒,看到小满喜滋滋的脸。 “女郎女郎,敖公要离开安渡了。” 这小娘子只要吃饱便不见愁烦,一张小脸笑得花儿似的,极是快活。 冯蕴打着哈欠起来洗漱,出去时,见裴獗和敖政在堂屋里对坐饮茶。 她愣了一下,原来裴獗没去营里吗? 第61章 大内缇骑 冯蕴不知他昨夜几时睡的,但精神看上去比她好多了。 “台主今日便要返京,不多留两日吗?” 敖政起身还礼,说些“回京复命,多谢款待”等客气的话。 然后,他将离京时夫人捎带给儿子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其中一些送给了冯蕴。 儿子在军营里,别的用不上,主要是吃的用的,全是京中贵人用的精贵好物,冯蕴谢过,在敖政走的时候,往他车上塞了一些洗干净的雪藕…… 敖七看到这样的画面,脑子里生出许多旖旎画面来。 要是一家人,这该多好。 他不停朝敖政挤眼,敖政只当没有看见,瞪儿子一眼,又笑着向裴獗揖礼,并低声恳求。 “小七少不更事,要是他闹出什么败坏门风的荒唐,妄之尽可责罚,但务请给我和他阿母……留一口活气。” 这是怕他走后,敖七犯傻得罪裴獗。 别人听来是玩笑,敖七却气紧地偏开头去,不看他。 裴獗不置可否,抱拳还礼,“台主慢行。不远送了。” “不送不送。此去中京,万事有我周旋,妄之不必为此担心。” 敖政客客气气虚礼,再看儿子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脑仁隐隐作痛,一声重叹,钻入了马车。 — 送走敖政,裴獗带着侍从离开了长门庄。 冯蕴长松一口气,回房先歇到晌午,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才起来吃饭。 立秋后,天气仍未转凉,燥热得很。 冯蕴无事,想去“关心”一下韦铮那些禁军。 敖政回京复命去了,只要朝廷没有新的命令下来,这帮人就得在花溪村干活。 冯蕴现在要做的,就是如何把这些劳动力用到极致,为花溪村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冯蕴走出庄子,便有人朝她打招呼。 那是姚大夫的新妇汪氏,看上去三十五六,为人很是热情大方。 冯蕴见她在家门外的地里给新种的菜地浇水,饶有兴趣地走过去。 “种下了?” “种下了。”汪氏心情很好,一手拿水瓢,一手指着那几垄地,“这是撒的蔓菁,这边是葵菜,她们说这两种菜出苗快,我寻思种上几垄,看着喜气,日子有奔头,家里也好有个青蔬嚼头。” 冯蕴看她刨得歪歪扭扭的几行菜垄,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汪氏的皮肤比大多数农人都要白皙细腻,他们一家子都不像是农户,尤其姚大夫那一手医术,不是走街串巷的郎中可比。 汪氏的公婆二人平常少有出门,一家子穿的是粗衣布衫,但看着像书香门第出来的人。 但这其实并不稀奇。 世道如此,一场战役一场灾祸,就可以让普通人转瞬赤贫,流落他乡,只要不是顶级的世家权贵,都是蝼蚁。 冯蕴笑道:“汪嫂子有什么缺的短的,就来长门说一声。” “好嘞。”汪氏很高兴,碰上这样好说话的邻居。 两人说话时,不时有田地里劳作的农人投来观望。 农人大多勒着裤腰带过日子,长得瘦弱,胆子也小,他们会好奇地打量冯蕴,待冯蕴看过去,又露出紧张或惊惧的眼神,快速避开。 花溪村里,都知道挂着“长门”匾额的地方,是世家的田庄,里面住的贵女是大将军的姬妾。 他们平常不会太靠近长门,有什么请求,也只会找阿楼、找邢丙的妻子徐氏,不会和冯蕴打交道。 汪氏道:“村子里,大多都缺农具。这家没锄头,那家没镰刀的,这两日,好多人上门来借,我家也只有一样一件,实在不凑手。眼看就要种冬麦了,真怕大家伙儿耽误了。” 农具不丰不仅是花溪村的问题,也是冯蕴头痛的事情。 可安渡郡百废待兴,几个个农具铺子,里面的存货都在战乱时被抢了,剩下的冯蕴用粮食换来,也不够用。其他人农户就更是缺胳膊少腿,要什么没有什么…… 眼下花溪村每天都有新增人口注籍入户,很多人是逃难来的,开垦荒地,连住处都没有,只能临时搭建茅草房遮阳挡雨,哪里来的农具? 而且,丢荒太久的地,土质退化,收成是不会太好的。 看着农人在贫土上用双手耕种,冯蕴若有所思。 “我来想办法。” “女郎——” 一个部曲从庄子那边快步走来。 人未到,声先至。 梅令部曲每天都会派人,在村子四处巡逻。 冯蕴朝汪氏点头示意一下,往回走去,“出什么事了?” 那个部曲叫吕大山,最近常跟在邢丙的身边,很得邢丙重用,今日是他带队巡逻。 他走近便道:“那个姓韦的,在地头放火。” “放火?”冯蕴扬眉。 韦铮那群人开垦的荒地,离界丘山很近,土质比较硬,她以为姓韦的气极了在烧山。 不料,吕大山抹了抹脑门上的汗,大喘气似的,接着说:“荒土长满野草,他们嫌拔草太麻烦,姓韦的下令,说是要一把火烧掉。可大多荒草没有干枯,不好引燃,他们便去抱赵家和孙家的柴火,铺在地里引火……” 岂有此理。 农人打把柴多不容易? 冯蕴冷笑:“他们真会想法子。” 吕大山也气得狠了,说话都好似在吐火。 “赵家只有两个老人在家,吃了亏也不敢吭声,孙家娃子这两天常来庄子里跟邢老大家的二郎玩耍,胆子大些,便上去呵斥,结果被这群匪兵推到沟里,摔得鼻青脸肿,胳膊肘儿都折了……” 吕大山语速很快。 冯蕴很快就了解了来龙去脉。 这事她多少得负点责任,因为姓韦的,是她留下来的。 “汪大嫂。”冯蕴扭头问汪氏,“姚大夫在家吗?” 汪氏方才看她变了脸色,就猜到出事,正频频打量,闻声唉一下,“在的在的,我去叫他。” 她甚至都没有问冯蕴,是什么事。 冯蕴感激地一笑,让吕大山带姚大夫去孙小郎家里,替他看伤,自己回庄子叫上邢丙和一群部曲,准备去会一会姓韦的。 可走到半道,她突然停下。 “不行。” 邢丙问:“女郎想到什么?” 冯蕴道:“姓韦的人多势众,本就在气头上,这时去招惹他恐会吃亏。” 太后跟前的红人,心思早就膨胀得不知姓什么了,眼下被她勒令在庄子里种田,韦铮怕要憋坏了,她现在找上去不是送上门给人出气吗? 邢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女郎的意思,俺不是很懂。” 冯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人多势众,姓韦的又喜欢耍勇斗狠,真发起疯来,我们打不过,还是先不要以卵击石了。” 邢丙有点糊涂,“那眼下,俺们怎么办?” 冯蕴:“敌强我弱,不如以利诱之,使敌深入,再曝其短,分而化之……” 邢丙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女郎说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 可凑在一起,就是一团迷雾。 冯蕴沉着脸,掉头就往庄子里走,心下已有了计较。 这个韦铮其实是个大狠人。 别看他当下年轻气盛,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其实后来的他,做事十分缜密周全,很有一套整人的手段。再成长一些,便是个大祸害。 在不久之后,北晋会成立了一个叫“大内缇骑司”的机构,独立于御史台、尚书省等职权部门,专事侦察、缉拿、暗查百官,罗织罪状,只向皇帝负责。 那韦铮便是大内缇骑司的司主,为人阴损毒辣,是太后和丞相李宗训的头等爪牙。 李氏父女也靠着大内缇骑司监督和控制百官,短短两年便势倾朝野,令百官闻风丧胆…… 冯蕴记得,上辈子她随裴獗回到中京后,并没有亲眼见过韦铮,但那个时候,韦铮已名声在外,大内缇骑也成了臭名昭著,人人惧怕的鹰犬,朝中大臣都怕被他们抓住把柄,便是裴獗在府里也会万分谨慎,不与正面交锋…… 这种人…… 打一顿有什么用? 与其等他成长坐大,不如早点把根拔了。 即使将来仍会有李铮、谢铮、王铮,那也不会是这个韦铮了。 邢丙:女郎说的是什么?我怎么稀里糊涂。 敖七:我来翻译。№☆※£¤¢℃ξοωχυλβιμητσ 第62章 狗娘养的 敖七刚送完敖政去安渡回来,听到地头的事情,就看到冯蕴。 见她一张脸红扑扑的,以为是受了气。 “你等着。” 少年郎最是性急冲动,提着环首刀便要往韦铮驻营那边走。 “敖侍卫!”冯蕴喊住他,很是无奈。 “事情已经解决了。” 敖七一愣,“这么快,女郎怎样解决的?” 冯蕴垂下眼皮,“韦将军是太后跟前的人,还能如何?我让姚大夫去孙家瞧伤了,诊治的费用,由我长门庄来出,旁的事情,能忍,便忍吧。” 她其实不怎么委屈,装装样子而已。 敖七却气坏了。 韦铮这王八蛋,他怎么敢欺负女郎? 他恨不得把韦铮大卸八块,可冯蕴是什么性子他很明白,没得她的允许,私下去帮忙得不到好处不说,说不定就要被她厌弃。 “真不要我帮?”敖七挑着眉头问。 冯蕴看着他,阳光下,少年脸颊有汗,问得严肃又认真,那握刀的手背上都是隆起的青筋,但凡她点个头,敖七都很有可能去跟韦铮拼命。 “不用。”冯蕴朝他行个礼,往回走。 敖七跟在后头,觉得脊背热辣辣的。 这狗娘养的韦铮! “女郎怕我打不过他吗?” 冯蕴哭笑不得,“当然不是。姓韦的不配跟你比。” 敖七的心思近来敏感得很,得了夸奖,那额头的汗更密了,双腿轻飘飘的,阳光晒在头顶,有点眩晕的感觉…… — 刚过晌午不久,天气炎热。 冯蕴回去的时候,几个姬妾忙完手头的活,聚在凉棚下打着扇,歇凉,说话。 自从林娥和苑娇故去,冯蕴就不再像以前那样拘束她们了。 有时她们把事情交自家仆女来干,冯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是美人,看着养眼,能善待的,她也乐意善待。 众姬日子舒坦了,又有前车之鉴,不管对冯蕴是畏惧也好,诚心依附也罢,总之表面上都乖顺了。 眼下,文慧、应容在安渡城的玉堂春张罗铺子,柴缨和南葵在将军府里守家,负责日常的派粥。因此,长门庄里的姬妾,目前还有十二个。 这些人里,就数邵雪晴、骆月和顾珠三人,以前和林娥走得最近,这些日子尤其小心翼翼。 冯蕴在檐下观察了片刻,很快回到主屋。 “小满。” 小满正抱着两支新鲜荷花过来,想要插瓶,扭头看到女郎脸色不大对,吓一跳。 “女郎,你唤仆女?” 冯蕴嗯一声,突然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 小满将荷花放在桌案,乖乖走近,双手放在身前,低着头,紧张兮兮。 “女郎,是不是仆女做错了事?” 冯蕴摇摇头,“我有个问题要考考你。” 小满眼睛睁大,“女郎快说。” 冯蕴道:“若你遇到一个难题,要从凉棚里那群姬妾中间,挑一个人为你办事,你会挑谁?” 小满不明白女郎这是什么问题。 可女郎问了,就是信任自己,可堪大用。 于是她扳着指头分析,“涂蓝姐最温柔,声音好听。田怡姐嘴最甜,会哄人。江茹姐性子直,说话快,没什么心眼子,姜吟姐……” 她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冯蕴。 “除了女郎,我觉得姜吟姐最好看。她手脚也麻利,我常看她们做事,就数姜吟姐老实,从头到尾,不会抱怨,也不爱多言多语……” 冯蕴问:“那你最讨厌谁?” 小满的脸猛地垮下来了。 “最讨厌邵雪晴。” 冯蕴问:“为什么?” 小满哼声,“她最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说自己的阿父是安渡郡丞,以前家里如何富有,她又如何尊贵,还瞧不起仆女。哼,小满听到许多次,她故意和林姬说女郎的坏话,就是个小人……” “以前怎么不说?” 小满撅一下嘴巴,“邵雪晴不像苑娇那样嚼舌根,她就是拐着弯的说话,乍听没什么要紧,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楼总管都说挑不出她有什么错处,小满也说不来……” 有些时候,女子比男子心细、敏感。 阿楼一个十七八岁的儿郎,哪能看出那么多门道。 但挑不出错处的人,肯定比满嘴胡说八道的,更为精明。 冯蕴笑了笑,“还有什么?” 小满想了想,又道:“小满是听骆月说的,她和邵雪晴好。骆月说,邵雪晴那颗心,比簸箕还要大,就盼将军哪天收了她,或是把她赏赐给旁的哪个将军才好。” 冯蕴皱眉,“是吗?” 小满点点头,“她俩都不想干活,私下里总说那些侍候郎君的事。尤其是骆月,她是楼里长大的,知道得多,说的那些话羞都羞死人了,还说将军……” 说到这里,小满突然停下话,眼睛往地上瞄,看自己的脚。 冯蕴扬起眉梢,“说将军什么?将军又不在,说就是,怕什么。” 小满脑袋垂下去,声音比蚊子还要细,“她们说将军,将军鼻若悬胆,喉结挺拔,必定壮硕丰伟,最有精力遍施甘霖,骆月还说,女郎不定多快活呢……” 冯蕴噗嗤一声,笑了。 长门庄里的规矩是干活吃饭,自食其力,小满接受了这样的秩序,受不得那些姬妾。但冯蕴倒不觉得私下里议论下这些,算什么大罪过。 她道:“男子好美人颜色,女子爱俊秀郎君,天性如此。一堆姬妾天天在一起,不闲谈这些,又能说点什么?再者,她们都是太后赏给将军的姬妾,不算出格。” 小满早已羞红了脸:“她们蠢得很,没脑子。将军才不会看上她们!” 冯蕴忍俊不禁,“小满最聪慧。长门里,谁也比不了。” 小满当即就快活起来,笑嘻嘻地问:“那女郎说说,仆女回答对了你的问题没有?” 冯蕴低笑,“当然对的。” 又问:“小满想不想做将军的人?” 小满目光里露出讶色,但坚定地摇了摇头,“小满想做女郎的人。” 冯蕴抚住额头,笑弯了眼睛,“去忙吧。” “喏。” 小满喜滋滋拿着荷花进去,布置冯蕴的房间了。 将军这些日子每夜都来,她和大满因此格外小心,很怕哪里没有收拾好,引来将军和女郎不适。 — 晚些时候,吕大山回来了,找冯蕴禀报孙家小郎的情况。 那孩子才十二岁,骨头接回去的时候,很吃了点苦头,另外便是左脸上搓掉一块皮,姚大夫说幸而年纪小,尽量替他医治,不留下疤痕…… 吕大山拎回来的,还有一只瘦巴巴的野兔。 “这是孙大哥在界丘山猎到的,让我拎回来给女郎炖着吃……” 孙家以前便是花溪人,靠着界丘山打猎为生,前不久刚分到田地,可舍不得再去背井离乡。 得罪了中京来的兵匪,他们又急又怕,心下想的根本不是如何报复,而是怕被姓韦的报复。 这只野兔,孙家舍不得吃,巴巴给冯蕴拎来了。 “收下吧。” 冯蕴让小满把野兔拎到灶上,又让吕大山带些米粮和白面去孙家,说是礼尚往来。 然后再拿鸡蛋和诊金去给姚大夫。 吕大山回来说,汪嫂子收了十个鸡蛋,说用来孵小鸡试试,但一百个大钱,分文未收的还回来了。 “姚大夫说,邻里本该相帮,不必那样客气……” 冯蕴看出来那家不是小气的人,示意小满将大钱放回去。 “吩咐灶上,夜食多备一份。” 小满愣了下,就明白了,这是给将军备下的。 看来女郎终于开了窍。 小满很开心,掉头就去和韩阿婆说。 韩阿婆笑得脸上皱褶都深了,赶紧去灶上盯着厨娘。 冯蕴其实不知道裴獗今晚会不会来,毕竟她昨夜说了不是很客气的话,算是委婉的拒绝了尴尬的共宿。 但今天出了韦铮的事,他来了倒也好,有些话,提前说明白为上。 入夜,大满和小满早早备好水,供冯蕴洗浴。 冯蕴痛快地泡了个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也拿了本书看。 夜凉如水,一片蛙声隔着窗户传来,惹得她心神不宁。 直到外间传出小满唤“将军”的声音,她才坐直身子,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 冯蕴听着男人的脚步,入了内室。 帘子挂在金钩上,裴獗进门,抬头就能看到冯蕴端坐的样子。 “将军。”她起身行个礼。 裴獗迟疑一下,解下披风,“还没睡?” 冯蕴道:“在等将军。” 裴獗脸上不见意外,他倒了杯凉茶饮尽,这才坐下来,平静地看着冯蕴的脸。 “为了姓韦的事?” 消息传得很快嘛。 亏她想了好半天要如何交代。 冯蕴笑了笑:“将军都知道了?” 裴獗道:“我正为此事而来。” 屋子里就一盏灯,柔和的光线将两个人笼罩其中,平淡的言语,竟有种夫妻间有商有量的岁月静好。 这样的日常,前世是极少的,以前裴獗入屋,哪一次不是猴急狼奔的… 冯蕴:“那将军想如何处置?” 第63章 灯下美人 灯火不太明亮,照着女郎的脸,多了一层模糊的光感。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心动,大抵如是。 裴獗再开口,喉头便有些紧绷。 “打发回中京。或是,一杀了之。” 他语气平静的,就跟杀一只鸡没有两样。 冯蕴明白裴獗确实可以让韦铮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但无论韦铮怎么死,只要死在花溪村,死在安渡郡,裴獗就会落得一个谋杀朝廷重臣的嫌疑,遭人诟病。 声誉有时比人命还重。 裴獗可以不在乎,但冯蕴眼下是系在他绳上的一只蚂蚱,还是希望这根绳子坚固一点,可以吊得久一点,不要中途断了。 她现下根基不稳,上哪里再去找一根这么粗大耐用的绳? 省着点用吧。 冯蕴一想就笑了。 “窃以为,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裴獗拧眉看着她。 冯蕴觉得两个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商讨大事,很是不便,更不像将军与谋士。 于是她放下手上的书,踩着木屐从氤氲的光线中,走到裴獗的对面,跪坐下来,挺直肩背。 “冤家宜解不宜结,韦将军是太后宠臣,得罪他没什么好处,不如化干戈为玉帛。” 裴獗再抬头,看她的眼神格外幽深。 四目相对良久,冯蕴抓不住他眼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情绪,索性放弃猜测,淡淡开口。 “愿惹君子,不罪小人。将军在营里自是不怕,可我怕的。” 一个怕字,她低垂下头,故意说得忐忑不安,生怕裴獗看出来她有别的打算。 但裴獗好似听进去了。 他说:“依你。” 冯蕴卸下心防,朝他微揖一礼,“多谢将军。” 裴獗目光淡淡一扫,看着她清姿艳色的脸,没有言语。 冯蕴微微倾身,为他斟满一杯茶,“立秋之事,我没有料准,以为将军不会再信我……” 她眼皮上抬,看着他笑。 “甚至以为将军会疑心,我是南齐留下的卧底。” “你不是吗?”裴獗黑眸微垂,没有看冯蕴的脸,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冯蕴盯住他饮茶时那一截挺拔的喉结,想到白日里小满说的那些话,轻吁一声,“当然不是。” 裴獗:“你最好不是。” 这无意义的对话。 配上裴獗那张沉郁无情的脸,无端契合。 冯蕴心情不错。 “我若是细作,将军今夜就不会坐在这里与我闲谈。将军应该知道,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从我被家族抛弃那一天,便是了……” 裴獗沉默地看着她。 突然道:“你想报复冯家?报复萧呈?” 这话存了几分试探。 冯蕴唇角浅弯,“这话从何说起?” 裴獗道:“竟陵王大婚,娶了你继妹冯莹。” 冯蕴握着杯盏的手一抖,险些失态。 早有预知和亲耳听到是两回事,麻木的神经瞬间被未知的痛楚撕扯得复苏过来。 她明明已经戒了,狠了,可痛苦好似是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不受她控制。 几乎忽然之间,那个死去的冯蕴便左右了她的情绪,提醒着她的一败涂地,牵引她走向崩溃。 “阿姐,我嫁他那天,穿的是你亲手绣的嫁衣……” “洞房夜,他赞我温婉美艳,说我是他第一个妇人,还说若是可以……愿此生唯一,年年岁岁。可老天无眼……我和萧郎那样相爱,却无法拥有一个有我们共同血脉的孩儿……” “若不是为了借你的肚皮一用,你以为萧郎会忍着恶心跟你同房吗?” 痛苦涌向五脏六腑,冯蕴也很恶心。 恶心那一夜又一夜里,以为得到过的幸福,尽是欺骗。恶心萧呈可以装得那样好,让她全然相信他的怜惜他的爱…… 她弓下身子,手捂着胃部,在死亡前的痛苦中沉沦,额头是汗,脸色灰白,一张开嘴,真的“呕”了一声,差点吐出来…… “他娶的是平妻。”裴獗的声音无情地响起。 他看得出冯蕴的痛苦,没有丝毫要放过她的意思,平静的、不带半点波澜地往她伤口上插刀。 “两妻并嫡,以你为尊。欢喜吗?” 冯蕴猛地抬头。 双眼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裴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从士大夫到平民,都有平妻存在。因战事频繁,夫妻离散后再娶的不在少数。双妻并嫡,已是一种流俗。 但是,娶平妻都是已有妻室者,才称为“平”。 两妻并嫡,一般也不分嫡庶尊卑,没有以谁为尊的说法。 上辈子萧呈没有娶冯莹为平妻,后来的平妻是她。 如今萧呈尚未娶妻,就给冯莹以平妻身份,冯家怎会同意?萧呈又哪来的脸,认为一个已经被他们送入敌营的未婚妻,仍然是他的妻? 冯蕴双眼发烫,仿佛有火在烧。 她看不到自己气到狰狞的样子。 只看到裴獗起身,开了半扇窗户,让凉风透过窗牖吹拂进来, 带着田野里的蛙声,瞬间将冯蕴叫醒。 这不是台城那个暗无天日的冷宫,是安渡的田庄。 她面前的人,不是萧呈,是裴獗,同样无情无义的裴獗。 冯蕴笑得眼睛都湿润了,喉头里仿佛带着呜咽。 “将军今日来,就为告诉我这个?” 裴獗没有说话,回头看她片刻,走到她的身侧坐下来,掌心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往下,安抚般轻轻地将人搂在胸前。 “可要沐浴?” 冯蕴眼睫扇动几下,不解地看他。 裴獗道:“衣裳湿透了。” 冯蕴这才发现一身冷汗,好像从幽冥地府里走了一遭回来似的,身子虚脱般无力。 她摇摇头,靠上裴獗的肩膀。 裴獗身上很硬,哪里都硬,但很安全。 她放任自己在这一刻软弱,在裴獗的面前。 “让将军看笑话了。” 裴獗低头看着她,黑眸里流光泛动,神色难以捉摸。 “竟陵王府没有大肆操办婚仪。” 冯蕴呵一声,轻笑。 不用裴獗来说,冯蕴都能够猜到萧呈会说些什么。 两国开战,生灵涂炭,这时娶妻不宜铺张,当一切从简。 “他就是个伪君子。”冯蕴道:“将军该想的是,萧呈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娶妻?” 裴獗瞧着她盈满香汗的额头,“为何?” 冯蕴道:“萧呈不娶冯家的女儿,冯敬尧便不会在朝堂上为他周旋。没有重臣拥戴,他即便手握五十万重兵逼得萧珏退位,那也只是一个弑兄夺位的乱臣贼子。得位不正,受万世唾弃,这不是他要的……” 南齐公子,独绝三郎。 丰姿清贵,湛然若神。 这才是齐人眼里的萧三郎。 冯蕴冷丝丝地笑,眼里仿佛要钻出两条毒蛇来。 裴獗嗯一声,“位也要,名也要。” 冯蕴目光迷离,盯住他的脸,“他不如将军。” 裴獗半阖的眼里有一丝暗芒在涌动,“哪里不如?” 冯蕴心里一窒。 他希望她说哪里不如? “将军不是好人,但将军不图‘好人’的虚名。背负一身骂名,也不甚在意。这样胸怀,他比不了。” 裴獗没有回应,卷了卷她烟紫色的寝衣,将滑落的衣带往里拨了拨,系紧。 他平静得像一个聆听者,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冯蕴心态早就老了,死了,不是小姑娘了,可她很受用。 至少对此刻的冯蕴来说,无声的安抚,顺平了她的情绪,那一段和萧呈之间早就死掉被焚烧殆尽的恩怨情仇,慢慢被夜风吹散,渐渐平息。 她就那样靠在裴獗的肩膀上,许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汗好像都被风吹干了,她才起身,对着裴獗躬身行礼。 没有道谢,没发一声,只有一个笑容。 裴獗默不作声地将身上衣物整理了一下,倾身去倒茶,自顾自饮,不提她的失态,也不提这片刻的温存。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裴獗打破了寂静。 “萧呈在南岸屯集重兵,你如何看?” 在冯蕴的那封信里,说“萧呈会起兵造反”,不会渡河攻城。 而眼前发生的事。与她的“预言”全然不同。 冯蕴笑了笑,“障眼法而已。” 裴獗茶盏落下,深邃的黑眸打量着她。 “为何认定萧呈一定会造反?” 没有哪个造反的人,会把造反挂在嘴上。 相反,他们行事会万分隐蔽。 冯蕴一个后宅女郎,如何得知萧呈的动向? 所以,裴獗一直防着她,就是对她有所怀疑吧? 如果她和冯敬廷、萧呈早就串通好这一切,那就是一出以献女为名义的美人计。裴獗如果听信她的话,那五十万大军就是摆开的一个大瓮,只等着水性不好的北雍军往里钻了…… 从裴獗的角度,冯蕴也觉得自己值得怀疑—— 当然,裴獗也确实在怀疑她。 这点毋庸置疑。 第64章 风铃往事 冯蕴再笑一下。 “我本以为,将军收到信的那天,就会问我的。” 裴獗看着她落寞的表情,黑眸微敛。 冯蕴道:“冯家与竟陵王府在同一条街,我和萧呈自小相识,又有婚约,我十分了解他的为人。此人蛰伏多年,在萧珏登基后饱受欺凌,对权力有着极致的渴望……他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这是冯蕴能给他的,最容易接受的答案。 说罢,她见裴獗没有反应,指尖蘸水,在桌案上用力一划。 带点水渍,划出一条河,南北岸泾渭分明。 “是南北战争和安渡万宁五镇失守,给了萧呈被起用的机会。如果不乘东风拿到他想要的,无论这场战争的结果是输是赢,他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仗打输了,萧珏会重重处罚这个败将。 仗打赢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朝廷要他作甚? 冯蕴白皙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滑动,也调动着裴獗的注意力跟着指头而走,“萧呈比谁都清楚,权力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裴獗目光沉沉:“果然了解他。” 这话说得平静,但冯蕴知道,他不喜欢听。 她又笑:“萧呈和将军不同。他没有将军那样的大义,会竭尽全力去帮别人打江山、守江山。他没有安全感,也不甘心,他会害怕到头来惨淡收场……” 裴獗看她,“你在暗示什么?” 冯蕴眨个眼,“我想提醒将军,权力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最牢靠。” 死过一次,她太明白男人对权力的欲望远远大于女色。 上辈子没见裴獗有称王称帝的野心。 万一这辈子就有了呢? 她要怂恿裴獗厉兵秣马摧毁萧呈汲汲营营得来的江山,也十分期待裴獗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李桑若撕破脸的那一天…… 然而,裴獗就像看穿了她。 四目相对,他深黑的眼里有一簇冷光在流动。 屋子里寂静无声,二人相对而坐,气氛变得无比古怪。 冯蕴心跳微微加快,后悔方才的冒失和激进。 裴獗一心效忠北晋朝廷,怎会轻易接受这样的观点? 一个不好,恐怕会适得其反,弄得他对自己更生戒心…… 她低头:“我见识浅薄,让将军见笑了。” 不看眼,她整个人便少了倔强,添了一些温柔,一副任由采撷的顺从模样,天生的媚骨,她自己丝毫未觉,已然翻出巨浪。 裴獗的手抬起来,好似想去搂她。 刚到半空,顿一下,又落在茶盏上。 “依你所言,我当如何应对?” 冯蕴怔了怔,“将军不是早已做好应对了吗?驻守淮水湾大营,挖壕沟、做陷阱,摆出防守阵势……” 裴獗道:“你认为我当据守安渡?” 冯蕴莞尔,摇摇头,“将军并不想据守安渡,只是在等渡河攻城的机会……” 裴獗问:“何来机会?” 冯蕴道:“我告诉将军的那个机会——等萧呈造反。” 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们之间有一种匪夷所思的默契。 这是冯蕴和别人相处没有的,哪怕是上辈子的裴獗也没有…… 有很多话,不用说,也不必说,好像就已经明白。 冯蕴雪白的手,搭在裴獗的手背上,鼓励般重重一捏。 “我等将军的好消息。” 裴獗回答:“再有十日,必见分晓。” 五十万大军不是那么方便调度的,南齐朝廷也不会给萧呈太多的时间。箭在弦上,无论往哪边,都不可能长久僵持下去。 冯蕴心情放松下来。 该说的话说完,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她瞥一眼裴獗的脸色,微笑道:“我让人给将军留了吃食,温在灶上,将军要是饿了,我这就吩咐人端进来。” 裴獗眸光微暗,“在营里吃过了。” 冯蕴嗯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裴獗眉头皱了一下,“睡吧。” 这声音如铁甲铮铮,不带暖意。 许是身子绷得太紧,那冷硬的容色,有一种迷惑人心的疏离。 拒人于千里之外,却让人生出征服心…… 是,征服。裴獗总给她这样的感觉。 所以,当前世的冯蕴真实拥有他的那一瞬,心理上的快慰远远大于身体。 第一次太痛了,没有那么多愉快的体验。大将军人人肖想,但不是那么好吃的。 爬山涉水才能交汇,那美景便是灵魂的震颤。当历经艰难才得到完完整整的他,那种获得的满足感顷刻便战胜恐惧,带来一种奇异的征服欲。 她那时喜爱极了裴獗难以自控的样子…… “你还有事?” 胡思乱想被裴獗的声音打断,冯蕴这才发现自己仍然坐在这里。 她不去睡,裴獗便不好睡。 这模样就像她在期待什么一样…… 冯蕴的心窝里突然像有火在烧。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即便是陌生人也会有暧昧孳生,何况是有过亲近的男女? 只要神思游走,脑子里就会出现相处过的细节,那些暗夜里的疯狂纠缠,对他一寸一寸的感知,几乎瞬间麻到心头…… 冯蕴默默吸口气,稳住心神,淡淡道:“将军在长门庄里睡了三四夜,都是地板,恐有伤身子,今夜不如去次间里歇息?我让小满备好软榻……” 裴獗声音冷淡,“我身强体壮,不怕睡地板。” 冯蕴眼风扫向那个挺拔精壮的身躯,无奈。 她已经看不清裴獗的心思了。 想要她,还是不想要?两者都不像。 但两人谈了这么久,仍没有谈拢,足以证明一件事。 裴獗就算对她有点兴趣,但也没有大到足以让他放弃底线的地步…… 他冷静克制,不会轻易妥协。 那她也不。 冯蕴想来想去,不想了,由着他去。 “天不早了,将军歇吧。” 冯蕴福身行个礼,规规矩矩走向木榻,顺手将帘幔的金钩撤下。 噗的一声,两人被一层布帘隔成两端。 冯蕴躺上床,思潮起伏。 在台城的萧呈当了新郎,冯莹也嫁了如意郎君…… 那边快快活活,这边冷冷清清。 重生回来的事情,很多都发生了变数,但萧三和冯莹的爱情依旧坚贞,命运仍在冯蕴熟悉的轨道上。 渣男贱女终于在一起,就是天意! 她不该有情绪,不该受其牵制。 不论是裴獗,还是萧呈,都不可以再左右她。 冯蕴合眼,在心里默念了五十遍。 “不求良人白头偕老,但求此生横行霸道。” — 裴獗离开时天尚未亮。 左仲去马厩里牵马出来,发现将军站在院里,看一串挂在屋檐下的风铃。那是用羽毛、树叶和松果做的,很是别致。 裴獗看得太出神,没有发现左仲走近。 左仲不得不出声提醒。 “将军,出发了。” 裴獗收回视线,嗯一声。 “这是何人做的?” 左仲喊敖七过来相问。敖七一看,觉得舅舅的神色过分凝重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女郎做的,做了好几串呢。女郎还答应,回头也给我做一串。” 裴獗看一眼他喜滋滋的脸。 左仲也抬头看那串风铃在檐下摆动。 “女郎心思真巧。” 风铃发出脆响,裴獗却没有出声。 左仲看他一眼,揣摩着:“等战事结束了,不如将军也搬到庄子里来住些日子,乡下田庄也很有乐趣。” 裴獗眼神冷淡地走开,加快了脚步。 耳侧是风铃叮呤呤的清脆响声,如在空寂中轻鸣。 敖七和左仲对视一眼,都觉得将军有病。 — 冯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清醒后,整个世界都不同了。 再回头想昨夜的事,反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大耳光。 很用力,打得很痛。 鳌崽心疼她,围在她的身边蹭蹭,贴贴,她也不能原谅自己,又补了一个耳光。 萧三大婚她伤什么心? 心疼曾经那个狼狈卑微的冯蕴,那就狠一点,搞死他和冯莹,不要再给他们伤害自己的机会—— 还有裴獗…… 裴獗是很诱人,过往是很快活,也是裴獗将她从一个懵然不经事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个看到淳于世子光身子都不会变脸的色中恶女。 但这也不是依赖和犯傻的理由。 “小满,吩咐灶上,三天内,我吃素,半点荤腥都不沾。” 几个仆女看着主子,一脸不解。 天天都闹着想吃肉的人,怎么突然要吃素了? “腻了。” 冯蕴说得坦然,麻木着一张脸,洗漱后用了早食,然后换身衣服走出主屋,看到檐下的树叶风铃,愣了一下。 “谁把风铃拿出来挂这里的?” 小满走过来,“松果没干透,我怕放在屋里会潮湿发霉,便拿出来晾晒一下……” 冯蕴抬手抚摸一下,没有再说话。 风铃上的树叶,是她自己选出来的,松果是村子里几个稚童拾来玩耍的,冯蕴见到,让阿楼给了他们几碗米,换了过来。 她一个人默默做风铃,别人只当她是闲极无事,孩童心性。 却不知…… 她上辈子也做了好多这样的风铃。 是渠儿要的。 他的寝殿里挂了许多。 渠儿怕黑,怕寂寞,是一个内敛而敏感的小孩,就喜欢枕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入眠。在那偌大的宫中,他没有朋友,没有父爱,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真心对他好,风铃便是他的朋友。 渠儿曾问,父亲为何不喜欢他,只喜欢弟弟。 冯蕴告诉他,做哥哥就是要受些委屈,因为弟弟小。 孩子那双乌黑的眼睛,澄澈而纯净,他相信阿母的话,从小就十分努力,想获得父亲的认可…… 渠儿生得那样漂亮,那样的努力,成长得那样好。 可他从没得到过同样纯粹的爱…… 这样的小孩,他们是何其忍心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关在昭德殿里,要把他活活饿死? 冯蕴愧对孩子,渠儿犹胜。 可惜这一世…… 他们母子不会再相逢了。 不来便不会受苦。 渠儿,这个世界不配你,别怨阿娘。 她闭上眼,“风铃收回屋里吧。” 别让它再受风吹日晒了。 冯蕴:姐妹们别怪我放刀。是作者娘说的,刀一下,大家会更快活。 读友:???我刀呢? 二锦:别伤无辜,有事冲我来。 读友:呵呵呵呵呵呵呵我们不伤无辜。放心,就是冲你来的…… PS:欢迎捉虫 第65章 疯狂夜宴 新政颁布后,在安渡郡入籍的民户渐渐多了起来。 有些是拖家带口的流民,在安渡郡就地安置,有些是逃出安渡的本地人,得到分地的消息带着家伙什赶了回来。 人们领到安家的钱粮,分散到了各个村落。 农人对土地有天然纯真的感情,分到土地没有不种的道理。 田地上到处可见农人的身影,越来越多的人来到了花溪。 冯蕴的田庄是花溪村里最先耕种的。 以前冯敬廷占的就是良田沃土,相对于荒田生土,容易开垦很多,她先头又在王家顺了几头牛,这次翻地,牛出了大力。 更何况,还有韦铮那一百多头“牛”…… 这样好的劳力用来耕种良田很浪费。所以,最初派给韦铮和那群禁军的,就是村里最难开垦的荒土。 一群年轻的禁军,短短几天,就被毒辣的“秋老虎”晒脱了一层皮。 因此,当冯蕴亲自去地头请韦铮,愧疚致歉,说感谢他们辛劳,将在庄子里设宴,请他去“赏舞听曲,饮茶观月”时,韦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种田太苦了。 他拒绝不了享受。 —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 入夜时分,天气才稍稍退凉。 长门庄荷亭的台基下有一块平整的坝子,青砖石的地面,以前庄子里用它来晒粮。摆上桌案,铺上草席,看上去很是干净整洁。 院里欢声笑语。 除去丝竹歌舞,庄子里还备有弹珠、投壶等娱戏。 很多村民以前从没有见过大户人家的耍事,极为好奇。 不管远的,近的,甚至邻村的人得到摆宴玩耍的消息,也拖家带口地到花溪村里来围观。 一开始,他们只敢远远地看,后来冯蕴让人将煮好的几桶凉茶抬到院外,让仆女告诉他们,可以“凉茶自取”“一同赏玩”,这才敢走近来看。 “好茶饮!” “好喝!” “好甜!” 长门庄里摆出来的凉茶有荷香味,入嘴甜丝丝的,就像放了糖似的,余味悠长。 糖是多金贵的东西?那善心的女郎也舍得给他们吃,还在凉茶桶边配了一些果腹的小点,粗面做的,加了细碎的蕨菜,烘得干脆,入口很香,又很耐饿。 村民们在心里把冯十二娘夸得像天上的仙女。 冯蕴不拘着旁人,也不拘着姬妾和部众。 主仆无别,上下不拘。 安渡位于南齐北晋交界,民风本就开放,冯蕴不设那些规矩,众人便彻底放松心思,愉快地玩耍起来。 冯家以前的玉堂春,什么家什都是齐的,文慧带着应容,将玉堂春库房里的东西带过来,众姬妾欢天喜地。 一个个都争着表现。 只不过,有一些人是想表现给十二娘看…… 也有人,想表现给韦铮看。 骆月跟林娥和苑娇一样,是从玉堂春出来的,她最擅长的是袖舞,即使长门庄里没有好看的舞衣,她仍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几乎舞到了韦铮的面前。 韦铮长得本就一表人才,得不到将军,能侍候这样的丈夫,对骆月这样的女子而言,也是极好的选择…… 整个宴席上,就看到骆月花蝴蝶似的展翅。 冯蕴为韦铮备了几坛好酒,还有精致的下酒菜。 这无疑是他这些天来,吃过最好的一顿。 月上中天,银翘如钩,韦铮已是醉了。 冯蕴坐在荷亭里,手里拿把扇子,漫不经心地摇着,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笑。 “好戏才开始呢。” 凉茶喝尽,院坝里的村民也不舍离去。 骆月看着坝子里这样多人,有些着急,不时拿眼去瞄韦铮。 韦铮的身边跟着两个侍卫,他饮得满脸潮红,但看着不是很好亲近,尤其他对庄子里的人,有所防备,可如何是好? 开宴前,文慧便私下里跟她说了。 女郎得罪了韦将军,害怕惹来报复,诚心想和韦将军修复关系,同时也是给姬妾们一个“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机会…… 要是韦将军看上了哪个,她必然会请示大将军,遂了她的意。 这样的好事,骆月不想错过。可方才她跳舞的时候,韦铮只是多看了她两眼,并没有流露出别的什么心思,她有点不敢上前…… 这时,韦铮突然离席。 骆月一急,便想跟上去。 庭院里人影憧憧,火把的光覆盖不了太远,她四处寻找一圈,没有看到韦铮的身影。 人呢?骆月急得汗都出来了。 她又想找好姐妹邵雪晴商量一下对策,发现她也不在…… 骆月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径直往邵雪晴的住处走去。 庄子是合围式三进三的布局,冯蕴带仆从住在主屋,姬妾们住在西屋,离得有些远。这里不住仆女杂役,姬妾们此刻都在庄外的石坝上,整个西屋里一片幽静。 没有灯火,骆月心怀忐忑的走在黑暗里,放轻脚步。 恰是这个时候,一个低低的好似带着痛楚的呻吟,从邵雪晴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骆月驻足。 是邵雪晴的声音,是她。 混合着那呻吟的是男子的喘息…… 骆月是楼里出来的,虽然还是姑娘身,却很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好一个邵雪晴。 冰清玉洁的郡丞之女…… 整个长门庄里,除了冯十二以外,最尊贵的女郎。 居然背着人在这里跟男子偷奸? 骆月心跳得很快,蹑手蹑脚地挪到窗下。 那女声突然嘤嘤低泣起来,“将军往后可会好好待妾?” 男子许久没有说话,只听得到粗重的喘息。 片刻后,邵雪晴的嘤咛声略大了些,男子怕她闹出动静招来旁人,连忙将她嘴巴捂住。 “别出声……” 低低的嗓音,叫骆月听出来了。 是韦铮! 屋里的人,真的是韦铮! 骆月的心都碎了。 “将军……”邵雪晴的声音从男人的指缝里叫出来,“……妾是你的人了,你要了妾,可别丢下妾不管呀……” “嗯……”韦铮有些不耐,加快了速度,喉咙里似要喷出火来。 那急切的碰撞,将木榻弄得叽叽作响。 砰的一声!门突然开了。 纠缠的两人受到惊吓,齐齐转头。 屋里没有掌灯,门口那人身上挂着月光,像个女鬼。 邵雪晴最先认出来,“阿骆?” 骆月的怒火快要从心窝里迸出来了,可看到叠在一起的狗男女,愣是生生压了下去,一边解开外衫,一边朝他俩走过去。 “将军,妾也心悦于你……” 又微微阖眼,当着邵雪晴的面从背后搂住韦铮的腰。 “将军也收了妾吧。妾可怜,都快要渴死了……” 邵雪晴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 又羞,又怒。 以前骆月常与她说些风月事,她知道骆月是个恬不知羞的女子,什么都敢做,却没有想到她会胆大至此。 更没想到,好不容易寻来的机会,会因为骆月的下贱被破坏。 她是原安渡郡郡丞之女,出自清白人家。 以清白之身许韦铮,她盼的是情意,是走出牢笼的机会。 对邵雪晴来说,长门庄就是她的牢笼。 她是庶女,可从小也算得上锦衣玉食,何曾吃过田庄里的苦? 田庄里有她厌恶的一切,蛇虫鼠蚁,飞蛾蚊蟑,她每天都宛若活在地狱里。 如果能吊住韦铮,跟他回京,从此便能脱离苦海了。 这才让她生出了孤注一掷的念头。 可骆月一来,她的许身就变味了。 他们眼下的行径,与那花楼女子何异? 而且骆月那个不知羞的东西,生怕韦铮拒绝,竟然,竟然在这样的时候伸手探上来…… 这是邵雪晴做梦都想不到的场景,整个人石化般怔在那里,如被雷劈!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韦铮居然真让那贱人拉了出去,转身拽着搂着滚在她的身侧,两个人当着她的面便纠缠一团…… 荒谬!太荒谬了。 邵雪晴喉头一声嘶吼,怔怔当场。 “你们……疯了?” 骆月啊一声短促尖叫,狠狠捏住韦铮的胳膊,“将军,你轻点……” “疯了,疯了……”邵雪晴坐起来看着他们,喃喃着。 韦铮也觉得很疯狂。 从他被邵雪晴带入房里的时候,已然在酒意催化下有了几分疯魔的感觉。 这可是太后殿下赐给裴獗的姬妾。 他畏惧裴獗,可正是这样的畏惧,让酒后的他燃起了好胜心,将野性兽化得彻底。 裴獗那样作践他,偷偷玩一下他的姬妾,又如何? 他当然没有想过要将她们带回京里。 送上门的贱人,不玩白不玩。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是清白的,另一个还是清白的。 “裴獗是不是不行?” 韦铮喉头挤出快活又得意的询问,脑子似乎被热血占满,什么都顾不得了。 骆月吐出一声长长地叹息,咿咿呀呀的,吐不出完整的字眼。 “无耻,骆月,你无耻!”邵雪晴总算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理清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多么不可思议。 这个贱人,她的好姐妹竟然从她的身上将韦铮夺走了,还是正在发生的时候,而方才还说着甜言蜜语的男子,不过转瞬就在她的面前,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跟骆月…… 她闭上眼睛,身子不停地颤抖。 “你们疯了,我要去……告你们,告你们……” 她脑子混沌,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齿,拢上衣服就要走,被韦铮一把抓过来,就势按在骆月的身上…… “啊……” 屋外突然火光大炽。 冯蕴便是这时带着一群部曲闯进来的。 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下,屋子里的一片狼藉令人震惊。 一张木榻,三个衣衫不整的男女。 第66章 再次算计 韦铮刚从焚天欲海中回神,看到冯蕴那张冷静得不带半点感情的脸,顿时如坠冰窖,酒醒了。 人也醒了。 他慌不迭整理衣袍。 “冯娘子……” 他虚虚的唤了一声,拱手作揖,近乎哀求的语气。 “酒后失态,饶了我吧。” 冯蕴上下打量他,也打量捂着衣裳缩在他身边的女子。 片刻,在围观者兴奋跳跃的目光下,淡淡开口。 “韦将军此言差矣。你位高权重,我一个田庄女子,哪来的胆量饶恕将军……” 韦铮听她话里有话,“你待如何?” 冯蕴垂下眸子,“韦将军请吧,长门庄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韦铮神智略略清明。 眼前被人抓个正着,他辩无可辩,但冯氏却不追究,肚子里只怕装着别的什么坏水…… “多谢冯娘子。” 韦铮面前没有路,只有冯蕴指给他的路。 他正了正衣冠,狼狈的行个礼,正要迈步,就被骆月揪住了衣袖…… “将军走了,我和阿晴怎么办?”骆月苦着脸,就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不放。 然后,另一只手抄起榻上染着殷红的被褥,举到亮堂的灯火下。 “我和阿晴都是处子身,将军做了,便不认吗?” 邵雪晴羞愧地低着头,整个人呆呆的,不敢去看门口那群人窥探的视线。 她和骆月不一样。 骆月可以没脸没皮,她做不到…… 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想干脆死了算了,这般如何有脸活下去。 而骆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摇了摇,“阿晴,你说话啊。你不是郡丞之女,世家贵人吗?岂可平白让人占了身子,不给个说法?” 邵雪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木偶似的僵硬。 骆月又将脸望向冯蕴,滑跪下去,“女郎,救我……” 冯蕴静静地看着,走上前去,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 然后,扭头看韦铮,“韦将军,请吧。” 骆月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扑簌簌掉眼泪。 “哭什么?!”冯蕴素来温和的面孔上,寒意密布,“你们当韦将军是什么人?岂会始乱终弃,不负责任?” 这神来转折,让骆月当即破涕为笑,恨不得女郎再赏她一个巴掌。 “是,妾失礼了,妾误会了将军,误会了女郎。” 冯蕴道:“等着吧,韦将军定会就今日之事,给你们一个交代。” 又望向恍恍惚惚的韦铮,“也给将军,给太后殿下一个交代。” 韦铮听到太后殿下,当即变脸。 要是太后知道他在田庄里做出这等下贱的事,只怕要扒了他的皮…… 韦铮脑子有点眩晕。 他怀疑自己被人下药蒙了心智,这才会受那贱人的诱惑…… 也隐隐察觉这事脱不开冯蕴的干系,但苦于无证,只能压下不表,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你二人既是清白身,我自会求将军相赠。” 又咬牙切齿,恨恨道:“告辞。” — 韦铮走了。 离开田庄的时候,村民围在道旁,夹道相送,那一束束目光,让他的狼狈无所遁形。 庄子里,冯蕴刚从西屋回去,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听到仆女来报。 邵雪晴跑出庄子,一头扎进了荷塘。 冯蕴累得没什么力气,“捞吧。” “捞上来,麻烦姚大夫看看,别死在庄子里,晦气。” 主屋几个仆女出去看了,小满陪着冯蕴去净房沐浴,外面时不时有喧哗声传来,冯蕴阖着眼睛泡在木桶里,如老僧入定一般。 小满看着她。 “女郎,今日的事,和那天的考题有关吗?” 冯蕴没有睁眼,“没人逼她们。” “哦。”小满轻手轻脚走过去,捡起女郎滑下木施的衣裳。 “邵雪晴会死吗?” “不知道。”冯蕴道:“想死的人,拉不住。” 小满道:“她们为何这样想不开呢?在长门庄里,不比跟那个韦将军日子舒坦吗?” 冯蕴沉默。 小满嘴碎片刻,并不说了。 她想到女郎以前说过的,人各有志。 兴许,那便是骆月和邵雪晴想过的日子吧。 只不知将军知道了,会如何做…… — 邵雪晴没死成,被两个部曲从荷塘里捞了起来,听说哭了一夜,两个仆女守着,天明时方才睡下。 冯蕴没有惊动她们。 第二天的早食,一如既往给姬妾们添饭。 只是今日的西屋,比往常平静,也比往常尴尬。 即使是骆月那样的人,也有点失魂落魄。 流言传得很快,不到一天,花溪村就传遍了。 这天夜里,裴獗没有来田庄,但让人捎了话来,一切由冯蕴做主。 于是,冯蕴禀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善意”,当众替裴獗宣布了决定,将邵雪晴和骆月一并赏给了韦铮。 两个女子事先都得到了文慧的“提点”,得偿所愿本该高兴,可这样的结果不是她们想要的…… 众目睽睽下,被人捉奸,还是一拖二,如何有脸? 韦铮不想应承这事。 但三个人被同屋捉奸,裴獗下令赏了,他不应也得硬着头皮应。 当日,韦铮便写了信派人快马送到中京,想抢在探子之前去太后跟前请罪。 信上他将责任悉数推给冯蕴,只说她如何狡诈,酒中下药,害他方寸大乱,被两女拽入房中…… 接着又情意绵绵诉说衷肠…… “臣在农田耕种,无一日不向百姓宣扬殿下仁德恩泽。” “恳请殿下即刻下旨,恩准臣返回中京,再向殿下负荆请罪……” 为了早点回京,韦铮恳切涕零,可中京没有旨意过来。 一声不响比雷霆之怒,更让人紧张。 等待中,韦铮发现,不仅花溪村里的百姓,就连他手下的那一群禁军,看他的表情都渐渐变得不太对劲了…… 韦铮派心腹去打听,得到确切的消息,差点当场昏厥。 “他们说,将军那日酒后失言,亵渎了太后殿下……” “亵渎殿下从何说起?” “村里都传遍了,说是将军亲口说的……太后胸前一粒黑痣,豆般大小,痣上长须……还说太后……小而下垂,不堪一握。” “你说什么?”韦铮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捏死他,“你再说一遍!” 侍卫哪里还敢再说。 他低下头,不敢看韦铮盛怒的表情。 韦铮问:“你从何处听说的?” 侍卫脸都憋红了,“不是一人在说,是……到处都传遍了,说太后殿下守不住寡,在宫中养面首,秽乱后宫……” “还说将军得以擢升侍卫官,也是因侍候殿下有功,靠的是胯下二两……” 韦铮气得双手捏拳,骨节咯咯作响,“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目无法纪的一群刁民,竟敢嚼太后殿下的舌根,本将这便将人抓起来,看谁敢胡说八道。” 侍卫战战兢兢:“将军,此事怕是都传到了安渡郡,甚至更远,说不得中京都已得了消息……” 韦铮的脸,唰白一片。 流言的传播,堪比瘟疫,人的嘴是捂不住的。 天底下那么多人,抓得过来吗? 韦铮害怕消息传入中京嘉福殿的耳朵,可他知道,嘉福殿到处都有探子和侯人,李丞相和太后殿下早晚会知情。 到时候最先遭殃的人,是他。 韦铮双眼血红,“出去。” “喏。”侍卫担忧地看他一眼,默默退下了。 韦铮神色讷讷。 他想到临出京前,太后召他进宫。 那天,太后刚沐浴出来,身上宽衣松缓,长发湿透…… 宫女绞头发没有力气,太后让他过去帮忙。 他急着表现,力用得大了一些,太后那身宽衣便不慎滑下…… 一身肌肤露出来,那里确实有一颗黑痣,豆般大小,上面长须。 但这样的隐私,哪怕他喝醉了酒,也确信自己不会说出去的。 更何况,“小而下垂,不堪一握”这种话,分明就是在蓄意侮辱,存心让太后百口莫辩,无法自证,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韦铮后悔了。 他后悔去吃那冯氏的酒…… 那天晚上他不去,就不会给冯氏可乘之机。 如果只是酒后睡了两个姬妾的烂事,他还能凭着厚脸皮保全自己。太后会相信他是被人暗算,相信是冯氏女在挑唆。 可事情凑在一起,太后不会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 因为那样的隐私,冯氏女不会知晓。 那他韦铮就是那个流言的源头,就是罪魁祸首。 以太后的脾气,如何容得下这等奇耻大辱? 韦铮觉得冤。 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何人传出去的,谁又会知道太后身上有一粒不雅的黑痣? 明天见~~宝子们。 是没有多少人喜欢这书吗?还是在养文,看不到几个评论,写得很是孤单寂寞冷啊。 第67章 将军之疾 花溪村里有一棵大槐树,在河边的石桥外。坳口风大,树冠也大,下方摆放着几块平整的山石,平常村人累了、热了、渴了,常会坐在树下闲谈。 这两天的大槐树,尤其热闹—— 韦将军枪挑二美,李太后小而下垂。 冯娘子善意施恩,两姬妾后宅乱性。 韦将军酒后失言,李太后长须黑痣。 李太后守寡三年,养面首秽乱后宫。 一开始是流言,传着传着,就被人编成了各种荤素不忌的趣谈,在民间广为流传…… 炎炎烈日下,韦将军和李太后也算为战乱中劳苦耕作的农人,增添了一些快乐。 只有骆月和邵雪晴,死的心都有。 高枝没有攀上,如今进退两难。 午食时,冯蕴没用两口就放下了。 流言愈演愈烈,她得在这燃烧的烈火上,再浇一桶油。 “小满,过来。” 小满喜滋滋地走近,看着一身碧荷色宽衣的女郎,清凉凉的,好看得像仙女下凡,很惹眼睛,不由就亲近过去。 “女郎有事吩咐小满?” 冯蕴朝她勾了勾手,“附耳来听。” 午食后,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小满撑着伞,戴着帷帽去大槐树下走一圈。 听到村民议论,她也加入进去,低低说了两句: “那韦将军做面首不讲规矩,睡太后还说太后的不是,要不了几日,朝廷就该派人来杀他的头了。” “别看韦将军在咱们村里横行霸道,到了太后跟前,就跟那老鼠见到猫似的……” “以色事人的东西,太后还不是说杀就杀。” 村人交换着眼神,又是兴奋又是害怕。 于是—— “李太后要杀韦铮的头,中京的传旨官马上就到”的消息,又一次不胫而走。 小满高高兴兴回来,发现女郎在专心作画。 她一时不解,偏过头去看,当即红了脸。 那画…… 很不正经。 居然是一个袒露胸襟的女子,云鬓高耸,媚眼如丝…… 小满捂住眼睛,“女郎为何画这个?” “闲来无事,找个赚钱的门道。”冯蕴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便是远在中京那个李太后的模样,而这副堪比活春宫的画,惟妙惟肖,连那颗独特的黑痣都没有落下,很快就会成为她冯蕴的传世佳作。 到时候李太后看到它,也可以一眼认出自己来呢。 — 夜里村庄寂静,狗吠声都没有,冯蕴心情极好,睡到大天亮才想起今日要做的事情。 她起床吃罢早食,去了灶上。 馅是厨娘早上起来剁好的,冯蕴亲自调料,青菜素包和猪肉馅包,大火上锅,很快就出笼了。 小满在旁边伸长脖子等着,被韩阿婆敲了一下脑袋,这才咽着唾沫去拿食盒。 冯蕴叮嘱厨娘,“明天吃包子,大家都有。” 厨娘喜滋滋的应了。 韩阿婆看她全然不知道节省过日子,又是好一番唠叨。 不过,冯蕴听不着了,她带上仆女,坐上驴车就往界丘山大营赶。 今日她要去探望大兄,所以特地叫上了敖七,顺便也把鳌崽丢给他。兄弟俩关系越来越亲厚,敖七成了冯蕴身边,唯二可以搂住鳌崽玩耍的人。 这个特例,让少年郎眼里盛满了星光,骑在马上腰杆都挺得笔直。 然而,等他们一行人兴高采烈到达界丘山,才知道裴獗不在营里,温行溯也被他带走了。 副将赫连骞眉开眼笑地看着驴车上搬下来的吃食。 “此去淮水湾大营,路途遥远,不如某替女郎派人去送?” 冯蕴谢过他,问道:“我不怕远,只是恳请将军给个路引……” 淮水湾是两军阵前,路上早已封锁,没有路引,普通百姓根本无法通行,她想送也送不了。 赫连骞尴尬的笑。 “这…大将军明令禁止,女郎就不要为难我了。” 北雍军有北雍军的规矩,冯蕴自然不会跟赫连骞过不去。 只是有点难受。 大兄伤着呢,裴獗居然硬生生将人架去阵前。他得有多痛多煎熬? 冯蕴极目望去,界丘山大营里的士兵人数明显减少了,想来是大部队已被裴獗带去了淮水湾。 校场上一群人在操练,从冯蕴入营就不停往这边瞄…… 赫连骞拉下脸训斥一声,又认真起来。 冯蕴回头示意小满,将花溪村带来的东西,全留给赫连骞。 “就不麻烦送过去了,这些东西赫连将军留下用吧。淮水湾太远,送过去也失了味道,反而不美。” 赫连骞美滋滋的捋着胡须,正要道谢,便听到濮阳九的声音。 “不麻烦,我现下就要去淮水湾,一并带去就是。” 到嘴的食物就这样飞走了,赫连骞的脸顿时就黑了。 濮阳九仍旧笑眯眯,走近打量冯蕴两眼。 “女郎又艳丽了几分。” 这人说话向来没个正形,冯蕴不想惹他,规规矩矩地做个揖礼,示意小满和邢丙等人,就要走。 “女郎不想问问我,为何这时去淮水湾吗?” 濮阳九的声音听上去戏谑,可仔细品来,话里很有几分严肃。 冯蕴心里一沉,难不成是大兄伤势不妙? 她脸色凝重地问:“还请濮阳医官明示?” 濮阳九看一眼她身侧的敖七,笑了一下。 “女郎借一步说话。” 冯蕴点点头,正要跟着他去,敖七不高兴了。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濮阳九回头看来,发现敖七是真长大了,一身常服没着轻甲,可身形高挺,气势清俊威武,不愧是他舅亲自带出来的外甥。 但濮阳九偏要羞他。 “敖侍卫年岁尚小,不便听大人的话。” 敖七眉峰一抬,当即便要发火。 冯蕴好笑地看他一眼,“濮阳医官与你玩笑,敖侍卫稍等。” 女郎发话了,敖七没有跟上去的理由,可濮阳九在中京可是风流成性,敖七很不喜欢他单独叫走女郎,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冯蕴默默跟濮阳九走到一侧,离他们远了些,但仍然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 她道:“就在这里说吧。” 濮阳九回过头来,看一眼远处怒视的敖七,大抵明白这女郎的意思。 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她在避讳。 濮阳九抱起双臂,懒洋洋看着眼前的美娇娘,好长时间没有出声。 他在想,裴妄之是如何在阳燥症的煎熬下克制自己,与美娇娘夜夜相对,却任由欲念狂奔而不动分毫的? 正常而言,世间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忍耐。 这个裴妄之,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濮阳医官?”冯蕴轻声唤她。 濮阳九重咳一下,让自己从女郎姣好诱人的眉目间收回视线,认真了几分。 “女郎可知,妄之身怀怪症?” 冯蕴微微吃惊,摇头。 濮阳九看她浑然不觉的样子,再次在心里为裴獗点了一根蜡烛。可以想见,他将自己皮肉下的兽欲掩藏得多好,才能让小女郎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 “这些天,他是不是每日都来花溪村?” 冯蕴表情淡然,嗯一声。 “是回营才生的病吗?” 濮阳九道:“不,这个病跟随他很多年了。只是这些天发作得尤其厉害。” 冯蕴狐疑地看着他。 她没有察觉到裴獗有什么病,倒是觉得眼前的濮阳九病得不轻。 “濮阳医官不妨直说?” 濮阳九看出冯蕴不耐烦,可这种事,他一个男子也不方便直接对女郎说,只含糊道: “妄之他克制、保守,洁身自好。即便一直饱受疾病的折磨,也从不率性而为……” 濮阳九说的话,冯蕴全都听明白了,可凑在一起,一个字都不明白。 说裴獗克制保守?不如说他温柔善良。 “濮阳医官,我大兄没事吧?” 濮阳九一愣,应道:“温将军伤得不轻,恢复尚需时日,但女郎无须担心,妄之很照顾温将军,调养得宜,不会留下病根。” 冯蕴松口气。 大兄没事就好,裴獗有什么怪病,与她何干? 冯蕴笑了笑,“恕小女子愚钝,濮阳医官叫我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这个……”濮阳九是个大夫,本不必避讳,可面对这双澄澈得半分杂质都看不到的眼睛,喉头像堵了塞子。 都怪裴妄之这病生得太贱了! 他道:“大将军精力旺盛远胜常人,得不到慰藉,便不时服用药物来抑制……今日我便是为此事去淮水湾。” 他认为说得很清楚了,问冯蕴。 “女郎可听懂了?” 冯蕴道:“听懂了。” 濮阳九换上笑脸,正想暗示她可以主动侍候将军以缓疾症,就听冯蕴又道: “大将军很需要濮阳医官,即使身在两军阵前,也定要濮阳医官前去慰藉……” 顿了顿,她平静地笑。 “这属实病得不轻。那濮阳医官还是快些去吧,别让大将军久等,小女子先告辞。” 濮阳九:??? 看着冯蕴掉头而去,他感觉自己说了个屁。 第68章 欲加之罪 冯蕴回到花溪村,就忙碌起来。 太后和韦铮的传言越传越烈,她得在庄子里做些准备,防着韦铮报复。 冯蕴不怎么在意裴獗的病,也没有精力关心。只要裴獗暂时死不了就行,他苦他痛,她不会共情。 久不见大兄,也没有从贺洽那里得到他的消息,冯蕴有点燥。没想到,裴獗次日下午便突然打马来了花溪村。 与往常不同的是,前几次都是入夜才来,每次只带左仲和纪佑两名侍卫,这次却带来了二十几个人。 裴獗人还没到,冯蕴已然得报了。 等裴獗马到庄子门口,她便带人候在那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片刻,冯蕴福身请安。 裴獗一言不发地翻身下马,将马缰绳交给迎上来的敖七,看了冯蕴一眼,沉默着往里走。 冯蕴掉头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进了主屋。 冯蕴回头吩咐仆女,“关门,在外面候着。” 大满和小满齐齐应声。 裴獗应是急赶过来的,风尘仆仆,一身甲胄都没有来得及换下,铁甲上磨得泛光,很是凛冽。 冯蕴视线落在他身上。 “将军可要宽衣?” 虽说入秋了,但秋老虎仍是了得,冯蕴宽衫薄裙都觉得热,何况他? 裴獗嗯一声,朝她举起双臂,“知道我为何而来?” 冯蕴眉头皱了下。 不是因为他问的话,而是他坦然的动作。 裴獗在等着她为他卸甲。 冯蕴有点后悔,热死他关自己什么事? 算了,都说是吊在他绳上的蚂蚱了,热死他,暂时对自己没有好处…… 冯蕴慢慢走到他跟前,垂着眼皮去解那一身沉重的甲胄,却故意笨手笨脚,一副没有头绪的为难样子。 “罢了。我一会要走。”裴獗神色没什么变化,眼神比方才锐利很多,好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冯蕴退开,松一口气。 裴獗顺手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荒土开垦得如何了?” “速度极快。” 冯蕴看一眼他冷然的脸色,反问:“将军是为韦将军和太后殿下的事来的吧?” 裴獗看她一眼,脸上有难掩的寒意,带着一种无端的压迫力,令人无处遁形。 “韦铮的事,是你做的。” “将军抬举我了。”冯蕴规规矩矩地行个礼,说得坦然。 “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潜入太后殿下的香闺,窥见那等私隐。怎会是我做的?” 又懒懒抬起头,瞄他一眼。 “若将军觉得流言不妥,亵渎了皇权和太后,我可以下令,从此长门庄上下,谁也不许再议论太后半个字。但是村里城里,乡里民间,那就不是我可以约束的范围了。将军想要封口,只怕要派大军去镇压……” 她想说得心平气和一些。 但克制不住这种痛快,就要幸灾乐祸,阴阳怪气。 憋了两辈子的难堪,这一刻才算狠狠地扇回到了李桑若的脸上。 天道好轮回,怎能不畅快? 要不是李桑若上辈子火急火燎的召她前去,要炫耀那一身欢好的痕迹给她看,那她也没有机会得知这样的秘密,再借此反戈一击,将就她的矛,刺她的盾…… 不过裴獗嘛…… 心爱的女子豢养面首,身体隐私成为天下人的笑谈,这样的滋味定不好受就是了。 噗!一想到裴某人正忍受烈火烹油和剜心之痛,冯蕴就忍不住想笑…… 裴獗厉目扫过来。 冯蕴恢复平静,表情比翻书还快。 “将军今日来找我,不会是替太后问罪的吧?” 裴獗走近她,“为何要宴请韦铮?” 冯蕴温柔地笑着看他,“不是和将军商量过的吗?化干戈为玉帛。得罪韦将军对我没有好处,我诚心设宴赔罪,哪料韦将军会酒后失态,占了将军的姬妾?” 裴獗:“那不是我的姬妾。” 冯蕴:“但将军不喜。” 裴獗眼神微沉,脸上有冷漠的戾气。 他伸手揽住冯蕴的腰,将人拉过来,压在胸前,“看来是我太惯着你了,纵得你这般放肆。” 冯蕴没有挣扎,也不觉得他的话说得刺耳,麻木的心脏早没有半点疼痛。她忽悠悠笑一下,伸出一只胳膊抵抗着他胸膛带来的压力,脸上难掩嘲弄。 “所以,将军认定这一切是我做的?要为你的姬妾,为太后申冤?” 裴獗不说话,盯着她的眼睛,幽幽的黑眸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好像下一瞬就会扒开她的皮,看她藏在里头的心是什么颜色,有没有写上“罪魁祸首”四个字。 冯蕴嘴角微微向上一挑。 带点不屑的冷笑,那倔强的小脾气被掩饰得很好。 流露的是轻佻、妩媚,还有不顾一切的疯狂。 “那将军说说,要怎么惩罚我?” 徐徐笑开,她踮着脚尖,将湿热的唇覆在裴獗隆起的喉结上,辗转轻咬,眼里是冰冷的寒意,好似随时会撕破他的喉管,饮血当前。 “干脆些,做个了断吧。” 裴獗深吸一口气。 黑沉沉的眸子里克制的火焰,忽一下被窜起。 他胳膊一紧,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冯蕴很轻,落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浑身上下骨肉酥软,好似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她拦腰折断。 裴獗眼梢赤红,眼里有欲色弥漫…… 他绕过帘子走向软榻,一条小小的身影冷不丁从角落里猛扑过来。 “嗷!” 低吼声带着兽类的狂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扑向他的面部。 裴獗敏捷地侧过,抬腿就朝它踹了过去。 “别伤它!”冯蕴一把拽住他,眼神脆弱而恐惧。 她怕裴獗伤害鳌崽。 就像害怕他伤害温行溯一样。 裴獗收回手,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鳌崽一击不中,低吼一声,迅速窜到窗台,虎视眈眈看着眼前这个比它更为凶猛的野兽,身子趴伏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威胁的吼声,双眼满是戒备。 冯蕴眼眶有些湿润,“鳌崽不怕,不要怕。” 每次他来,鳌崽都会躲的。 她知道鳌崽害怕裴獗。 可鳌崽为了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扑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踢它,凭什么踢它?”冯蕴突然怒火中烧。 欺负她的鳌崽,比欺负她更让她生气。 她用力推裴獗的胳膊,带着一种无法宣泄的怒意,刺猬般盯住他。 裴獗没有诚心踢鳌崽,那反应只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在受到攻击时的下意识动作,而且他也及时收住了…… 但裴獗没有辩解。 “冯氏阿蕴。”裴獗眼尾微红,沉默片刻,又弯下腰来,掌心扣住她的后背将人拉近。 “不想死,就不要再耍小聪明。” 冯蕴一声冷笑,直视他的眼神。 “妾愚钝,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呢?” 裴獗没有说话,一双冷眼满是寒意。 冯蕴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事情发生在花溪村,将军便认定是我冯蕴蓄意谋害吗?要问罪,是不是也该讲个证据?” 说罢又扬眉一笑,乌黑的瞳孔里满是嘲弄:“我原本以为那些谣言是村人随意编排,当不得真,看将军紧张成这般,难不成太后真的养面首?真的小而下垂,不盈一握,真有长须黑痣呀?将军看过了,摸过了,确认过了,这才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冯蕴!”裴獗低头看着她,“你可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什么了?太后养面首,还是将军看过了摸过了……喔……” 冯蕴夹枪带棒的话还没有说完,后脑勺突然被他扣紧,来不及反抗,一个用力到近乎狰狞的吻便狠狠地落了下来。 他眼角赤红,下手极重。 冯蕴有些生气,以前也是这样,每次说不过她,就只会用这招堵她的嘴…… 讨厌!冯蕴本能的挣扎。 嘴巴打架…… 裴獗抓住她扭动的身子紧扣在身前,激烈的亲吻带着偾张的怒火,像一团燃烧的火焰,顷刻便吞噬掉她的呼吸…… 冯蕴发不出声音,无力地瘫在他怀里。 两人无声,却有一种契合的气场。 裴獗好似肖想了许久,那樱唇带着致命的引诱,蛊惑着他的神智,一张禁欲的脸,双眼灼烧,仿佛要将她捏碎…… “腰腰……”呻吟般低唤,如灵魂在共颤。 冯蕴跟着他呼吸,身子在他滚烫的掌心里快速沉沦。 裴獗叫她腰腰和温行溯叫她,很不一样。 温行溯是温情,是童年和亲人。裴獗的轻唤夹杂着欲和纠缠,每一声都好似会喊到骨头里…… 冯蕴猛地睁眼,情绪从激烈中消退。 身体的吸引是有的,心是没有的。 她嘲弄一般看着裴獗,不挣扎,只是冷笑。 裴獗喘息着,对上那双冷眼,慢慢松开,再捉住她的手腕,往两侧分开,迫使她整个人往前扑上来,靠在他的身上。 “为何不肯安分一点?嗯?” 冯蕴别开头去,不想看他那双被欲色填满从而令她心神不宁的眼睛。 “将军这是欲加之罪。” “看着我。”裴獗冷冷盯住她,见她不睬,擒住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过来。 “回答我。” 天光从窗口透过,照着冯蕴的脸,绝艳而冰冷。 “将军既然认定是我,那杀了我吧?” 她将雪白的脖子伸给他,一副嘲弄的姿态。 但脸上看不出有半点惧怕。 有恃无恐。 裴獗看到的只有这个。 裴獗指尖收紧,冯蕴的头便转动不得,只能与他四目相对,被迫接受来自他黑瞳深处冷漠的压迫,“不想认夫主了?” 一丝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冯蕴僵硬的身子被他压在身前,因为坐得矮,脸几乎贴在他的小腹。 “将军好不讲理。”冯蕴嗤笑,“自认是我夫主,便可以随便为我安排罪名吗?亵渎太后是要杀头的!” “原来你知道。”裴獗沉声,双手捏住她的肩膀,将人稍稍推开一些,不让她呼吸落在下腹,“你以为,长门院二十多个部曲,可抵挡多少禁军?” 冯蕴挣扎,“说了与我无关。那韦铮要找对手,也该去找看过太后身子的人,比如说将军你……” “闭嘴!” 裴獗拢紧手指,将她肩膀往下一推,便拂倒在榻上。 这动作他没有很粗鲁,愠怒下的推搡,还小心收着力气,可冯蕴正在火头上,他连呼吸都是错的…… 后背刚接触到榻面,冯蕴便气得豹子似的弹起来,拽住他往下一拉。 裴獗前倾的身子收势不住,整个人压向她。 冯蕴不肯罢休,翻个身起来,朝他身上狠狠跪下去,用膝盖顶他要害,那愤怒狂躁的样子,像一只维护领地的小母狮,一旁的鳌崽也跃跃欲试,吼叫着,要朝他扑过来。 裴獗身上轻甲没褪,稍显笨重,他微沉眼睑,没有反抗,由着冯蕴狠狠揍了几下。 哪知冯蕴并没有因此而满意,打着打着,用力将他推在榻上,然后自暴自弃般压上去,啃他微抿的嘴,坚毅的下巴,性感的喉结,捉住他便为所欲为…… 裴獗仰起头,粗重的呼吸,胸膛在剧烈起伏,不知是难耐还是愉悦,从喉头又挤出一声,“腰腰,松手……” 冯蕴冷笑一声。 整个人横跨过腰,骑在他的身上。 裴獗:我谢谢你。 冯蕴:谢我就以身相许吧 第69章 欺负将军 “不是要做夫主吗?将军有多少威风,使出来……” 她冰冷冷的。 咬他耳朵,说得气势汹汹。 裴獗从来便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棺材脸,旁人也怕他,不敢在面前放肆。他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人,莫说还是个女郎…… 而他不知道,想抢在他发火以前,自己先发个火,再好好治他一下,是冯蕴很早就想干的事情。 武力不济,那她就换个思路,以弱胜强,美人计也是好计。 上辈子没机会做的事,这辈子来做。 “将军的威风呢?这个吗?”冯蕴腰身轻摆几下,一脸姝色浅带薄怒,若有似无地轻蹭,裴獗便丢盔弃甲,急促地喘着气,看着她那双好似饱受委屈的眼睛,本就受阳燥症煎熬的身子,受不住地狂乱叫嚣。 威风是威风了,就是威风的地方不对。 “腰腰……”裴獗哑声警告,“起身。” “不要这样唤我。”冯蕴坐在他身上,伸手拽住他的衣襟,面不改色地扯开,翘起的嘴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这不是将军该唤的乳名。” 裴獗便闭着嘴,不说话了。 冯蕴盯着他看了许久。 这是裴獗,罪魁祸首啊! 冯蕴暗自冷笑,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慢慢从他的腰间滑坐到他的腿上,又坐回去,动作缓慢而漫长,强压下来的平静,在这份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是对裴獗最无情的折磨。 “冯蕴……”他果然不再叫腰腰了,眼角赤红得仿佛要滴血,“起来。” 冯蕴有点想笑。 裴大将军的力气,是她可以左右的吗? 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把她掀翻,但他没有。 “口是心非的裴郎。”冯蕴低下头去,揽住他的脖子,小脸不急不躁地贴着他上下移动,就像是吃人的小狐狸正在细嗅即将入口的珍馔。眼前骨山高耸,韧性十足,她好像很馋,又不急着下口,只是垂诞般回味那肉汁爆开的美味,双眼妩媚带钩。 裴獗果然受不住,额头细汗密布,双手掐住她的腰,眼神很热很热。 “不要逼我!” “是将军在逼我……” 冯蕴就像发现了某种宝藏,看着裴獗渐渐扭曲的脸,听着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地磨他,好似开启了一个新的折辱方向。 “我一心一意为将军筹谋,为着将军好,将军不管不顾,一来便指责我……” 她说得委屈,差点连自己都信了。 裴獗微微后仰,不知内心是如何的纠结和犹豫,那双掐在冯蕴腰上的手,竟微微在颤抖。 “你起身……我们再说。” “那将军还治不治我的罪?”冯蕴低头盯着裴獗泛红的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低垂下来,扫在他的脸上,声音绵软带着怨气,天生一副媚骨,磨得裴獗狼狈不堪,气息都乱了。 许久才喘出一声。 “再不起身,是要治罪的……” 他咬牙切齿,黑眸里的狂躁几乎压抑不住,“重重地治,重重地罚。” 那低沉的男声,好似随时要炸裂。 冯蕴却不肯饶他,牢牢压上去,盯住他幽暗的瞳孔,慢问浅笑:“如何罚?我都骑到将军身上了,怎么着也是要杀头的罪名吧?” 裴獗:…… 他掐住她的腰想把人提起来。 “这般无视大将军,合该大刑伺候。” 冯蕴轻笑,用力握住他比自己大了不止一圈的手,慢慢穿插再十指相扣,拉到他的眼前,好像在看两人大小悬殊的身体,“多大?” 裴獗恨不得咬死她,“你试试……” 冯蕴哦一声,“反正将军惯会欺负人,那便来罚我吧,让我试试将军的大刑。” 看着她撒野,这疯狂的小模样,裴獗铁青着一张脸,气不是,恨不是,气息急促而粗重。 “说不得,骂不得。何人欺负得了你?” 冯蕴觉得他极其可笑,大老远从营里回来问罪,还怪她发狠。 “敢问将军,我何错之有?弱小是错?还是卑微是错?我何德何能,让你们所有人都厌弃我,我是上辈子扒过你们的祖坟吗……” 又垂下头,扶住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 “横竖都是个死字,那我不如早些把将军吃掉好了。到了黄泉路上,好歹是个饱死鬼……” 呼吸近在咫尺。 一张玉容在长发半掩里格外精致,无辜的眼晶亮似妖,纯而欲的脸,完完整整将她的征服欲和怯意矛盾地揉和在一起,便是想吃又怂的模样…… 然后便去咬他。 “嘶……”裴獗低喘一声。 是痛,也是难耐的呻吟,轻到几不可闻。 他忍受着冯蕴近乎粗暴的“摧残”和阴阳怪气,手背上的经络都气得突突鼓起。一种仿佛真要被这小女妖吃掉的错觉,让热血从尾椎疯狂地窜上头颅,他再也按捺不住…… 一个颠身便搂住冯蕴翻转过来,将她反压在榻上。 男女力量的悬殊可谓天差地别,冯蕴再要挣扎已无能为力,挥起拳头便在他身上胡乱地捶打。 她用足力气,恨不得打死他。 裴獗不闪不避,由着她出气。 她却忽然红了眼圈,“疼。” 裴獗那一身轻甲很是厚实硌人,冯蕴的手打痛了,又气又恨又委屈,明明是她打人,却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裴獗捉了那只白皙的小手过来,看拳头红痕一片,可见是真没良心,往死里揍的。 性子这么坏。 身子又这么娇。 裴獗叹息一声,掌心微微一收,将人拉入怀,哄慰般拍了拍,“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旁人拿不走。” 冯蕴呼呼喘着气,累够了。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你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十分坚定,像是抵抗又像宣告。 “我的命,将军可以拿走,但控制权在我。” 裴獗盯住她发红的双眼,慢慢松开,无奈喟叹一声,沉着脸起身整理衣裳。 “行,都是你的。” 冯蕴抬眼,“将军也是我的吗?” 裴獗沉默片刻,一张锐气逼人的脸,被强大的气场衬得野性而冷漠,“你要吗?” 冯蕴抚开贴在额头的湿发,“不要,养不起。” 裴獗眉头微拧,盯着她又沉默一下,“我带来的二十五个侍卫,交给敖七。粮食不够,去大营找覃大金。” 冯蕴下意识皱眉看他。 那双黑眸里是隐忍和克制的欲望,被一层望不穿的乌云所覆盖,转眼变得疏离,就好像方才在塌上纠缠的人不是他一样。 冯蕴轻笑,“将军要走?” 裴獗道:“阵前离不得人。” 两军对峙,中间只隔着一条河,局势随时会发生变化,主帅离营是大忌。 可他还不是来了吗? 既然这么急着走,又为何要来? 也是,李太后被传言成那样淫贱不堪的女子,裴大将军恐怕心都要碎掉了,不来找她这个罪魁祸首发火,如何消得了气? 冯蕴内心暗嘲一声,并不多言,走过去替他整理衣裳,特地在下袍上抚了抚,却怎么也抚不平,于是看着裴獗抽搐般的眼风,挑衅般扬眉。 “要是开战,劳烦将军派人捎个话。”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吭声。 冯蕴道:“万一将军战死,我也好早做准备,寻找别的出路。” 裴獗手指一僵…… 他冷冷转头看着冯蕴。 “不怕我现在就掐死你?” 冯蕴一笑。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前阵子她对裴獗还有畏惧,今日大抵是气糊涂了。看他为了一个李桑若,从营里回来找她的麻烦,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当她翻身骑到他身上那一刻,就更是没了半个怕字。 裴大将军再是凶狠,也是一个可以被人掌控欲望的男子,是人,有七情六欲,就有软肋。 但她不说这个,只谈委屈。 “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军也不信我了,怕也无用,反而落了下乘,招人笑话……” 裴獗默不作声,听她阴阳怪气。 临走,瞄一眼从头到尾盯着他的鳌崽。 “小猞猁野性未退,仔细点,别伤了你。” 冯蕴眼瞳一震,半晌没有言语。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鳌崽不是野猫,哪怕庄子里经常看到它的人,无非觉得鳌崽长得怪异了些,而裴獗一共没看过鳌崽几次,却如此笃定…… 怪不得鳌崽怕他,躲着他。 裴獗没有多说,面无表情地开门出去。 看一眼檐下,不见那两串风铃。 只有敖七站在那里,一张脸阴晴不定,双目通红。 裴獗脚步微停,叫敖七,“过来。” 敖七自打舅舅进屋,就守在外面。 里头的动静不小,那股怪异而沸腾的气息几乎就要隔窗冲出来,隐隐约约传入耳朵,敖七的心都快碎掉了,好不容易才压下冲进去的冲动…… 听到裴獗招呼,敖七走过去。 一眼就看到裴獗喉结上的红痕,仔细看似乎还有牙印。 敖七的头垂下来,拳头微攥。 “阿舅……”他的声音带一丝颤意,“我有话,要和你说……” “这两日便要开战,有事战后再说。” 裴獗打断了他,落在他头顶的目光很是冷冽,如两束寒芒,盯得敖七脊背汗涔涔的,失落又不安。 他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等了片刻,却只听到他不带感情的声音。 “盯紧韦铮。” 敖七低低嗯声,没有抬头。 裴獗沉默一下,“过完年就十七了,多动脑子。” 敖七点头,颈子凉飕飕的,许是做贼心虚,他总觉得舅舅话里有话,心里很是难受,可裴獗只说了韦铮的事情,让他护好长门庄,便径直离去。 敖七看着那背影,好想快点长大。 — 冯蕴趴在榻上瘫了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裴獗已经离开了,她身上汗涔涔的很是不适,叫一声小满备水,便有些乏力。 每次那厮过来,好像她出汗就比平常多。 小满喜滋滋备水去了,大满进来,为她准备换洗的衣物,头垂得低低的,有些不敢看冯蕴红扑扑的脸。 冯蕴坐在榻上,半阖着眼睛看她。 大满比小满只大两岁,身段却丰满许多,小满仍是个清丽的小姑娘,大满已是个姿色过人的成熟女郎,那与她有那么相似的几分脸,让冯蕴沉默了许久。 她突然问:“你都听见了?” 两个仆女方才就在外间。 大满自然听见了。 那个她心里冷淡寡情的大将军,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在十二娘面前竟是没有招架之力。 那急促而粗重的喘息声,差点要她的小命,她须得紧紧揪住帕子方才保持着平静,便是这样,也听出一身的冷汗。 看小满时,小满也是红了脸的。 大满低下头去,不堪回想的样子,略带一点羞涩,轻轻嗯声。 “仆女替女郎担心。” 冯蕴问:“担心什么?” 大满眼尾微抬,“怕惹恼将军。” “唔。”冯蕴半倚在榻上。 鬓发湿透,薄衫不整,额头、颈子上全是细密的汗,一副虚软无力的样子,好似被郎君狠狠怜惜过一番,看得大满脸红心跳。 她却平静:“等仗打完了,若有机会放你回南齐,你愿意回去吗?” 大满忐忑地看着冯蕴。 “是不是仆女做错了什么?” 冯蕴摇头,“你和小满跟着我,生生与家人分离,我原想着将军要是收了你们,那便也好。但现在……” 她瞄大满一眼。 “这男人我碰过了,你们便不要再往他身前凑。” 大满微微呆住。 初入敌营时,冯蕴不是这么说的。 她甚至动过让大满去侍候裴獗的念头。 仅仅亲热一次便改了主意吗? 大满听懂了冯蕴的警告,垂下头去。 “仆女不敢的。” 冯蕴嗯一声,“你容貌不俗,身段又好,什么样的郎君都配得上的。回不回南齐,由你们来选。若要留下,我便为你和小满挑个好的姻缘,不亏你们。” 大满心里涩涩的。 脑子里有个镜花水月般的梦破灭了。 那伟岸英挺的男人,她得不到了。 “仆女多谢女郎,但家父早有交代,让仆女姐妹两个尽心侍候,一生皆由女郎差谴,那时便已断了回家的路。” 冯蕴随意瞄她一眼,漫不经心地伸出手去,由着大满扶去净房,没有再说话。 花溪村的夜晚,一片漆黑。 一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荒田野地,行走速度极快,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长门庄附近的田埂小道,杂草都除得极是干净,几乎藏不了人,韦铮在离庄子百余步的溪边停下。 他一抬手,随从全都跟着他蹲下来,隔着一道高高的田埂观察长门庄。 黑暗笼罩下的长门,寂静一片。 随从问:“将军,怎么搞?你下令吧。” 韦铮面无表情地观察,好片刻,摇了摇头,“有暗哨。我们还没有靠近庄子,就被他们的人发现了。” 另一个随从说:“白日里属下来看过,裴獗留了二十多个精兵,想来是从他的侍卫营里挑出来的,不好搞。” 韦铮双眼怨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如果没有裴獗的人,那么他便是拼着小命不要,也得闯到庄子里去给冯氏一个好看,不说扒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那也要弄过来羞辱一番才能解恨的…… 可眼下,庄子里的武力不仅有冯氏那些部曲,还有裴獗的侍卫营精锐二十多人。 韦铮以前就听人说过,侍卫营里那些人,是裴獗一手训练出来的,一个个敢拼敢死,手段毒辣。而他手上那一百多号人,并不全然是亲兵,更不是每个人都会豁出命去不要,跟着他去搞长门庄…… “走!” 韦铮放弃了。 一双怨毒的眼盯着长门庄的方向,手臂一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仇,来日再报!” 韦铮说完,带着人便往原路返回。 前方是一条丈余宽的溪流,上面搭着圆木,如同一个铺成的木桥面,简陋,倒也结实。 韦铮来时桥上没有人,不料回头一看。 夜下的木板桥上,立着个衣裙飘风的纤细身影。 “韦将军,深夜来长门庄,为何过门不入?” 韦铮瞪大眼睛,好久不敢相信。 此刻天边银月如钩,天地寂静,淡淡的光线落在冯蕴那张清丽过人的脸上,潋滟入骨,却高贵莫名。 冯氏女? 一个人深夜堵他,真不怕死? 不得不说有胆有谋,韦铮有些佩服这女郎了。 韦铮冷笑一声,“看来冯娘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乱世当前,流匪横行,竟敢半夜出门……” 冯蕴道:“有韦将军在,哪一路流匪这么不怕死,敢到长门庄来生事?” 韦铮看她平静如闲谈一样,按住腰刀往前走了两步。 “无须打哑谜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冯蕴突然一叹,幽幽的,带点无奈和凄凉。 “这也正是我想问将军的?我要如何做,将军才肯放过我?” 第70章 料事如神 韦铮蹙紧眉头,警惕心变成了疑惑。 “冯姬此言何意?” 冯蕴行了个礼,说得一本正经,“冯氏女远在安渡,与你近日无怨,往日无仇,便是韦将军携恨而来,想要将我带去中京问罪,我也是一心想与将军冰释前嫌……” 她说得真切,听不出半点怨恨。 “那日在长门庄,大将军要治罪,是小女子一力保下韦将军。种田虽苦,总不至于要了性命。” 又是一声叹息。 “我心知将军是贵人,没有吃过田间苦头,恐会对我生出怨恨,这才有心设宴,怎料会发生那样的误会?我要知道那夜在邵姬屋里的人是韦将军,怎么也不会带人前来的……” “将军也知,乱世下,女子身如浮萍,只求有个依仗,得一个安稳日子,冯氏女哪敢与韦将军这样的大人物主动结仇?” 说罢,一声苦笑。 “实在不知,将军为何要如此恨我,非要将我置之于死地不可?” 韦铮狐疑地眯起眼睛。 冯蕴没有出现前,他有八成把握,这件事情与她有关。 可冯蕴这一说,他还真犹豫了…… 一个齐女,且不说有没有那样的胆量得罪他,就说那个“黑痣长须”,便不是她能够知道的秘密…… 韦铮不想当冤大头,被人害了还蒙在鼓里。 “那依你所言,花溪村传出去的谣言,是何人所为?” 冯蕴抿了抿嘴唇。 “原来将军怀疑是我……”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后殿下的隐私,如果不是胡编乱造,那一定是接触得到太后的人才会知晓……韦将军与其怀疑我,不如想一想,可有得罪过太后身边的什么人?” 冯蕴想,以韦铮的性格,在宫中必然也是飞扬跋扈,不招人喜欢。而李桑若临朝称制,大权在握,身边必然会有各路走狗,各有各的利益……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谁都想做太后最宠幸的人,舔狗与舔狗之间,其实是很难和平相处的…… 果然,她略略提点一下,韦铮就“恍然大悟”。 “难道是方福才?这个无根老狗!” 太后身边来过安渡郡的人,只有方福才方公公。 就韦铮所知,方福才一直为太后做事,在安渡郡安插了不少他自己的候人,监视裴獗,监视北雍军。 而韦铮和方福才一直不和。 方福才仗着在太后身边侍候的便利,几乎掌握着宫中候人的来往情报,自从知道太后有意另组一个“大内缇骑司”,且太后有意抬举他任缇骑司司主,方福才怕他分权,就处处针对,给他穿小鞋。 还有,方老狗找来宋寿安那个小白脸,分明就是跟他过不去。 这些日子,宋寿安天天在嘉福宫行走,都快腻在太后身边了…… 恰在这时,太后却派他出京。 韦铮甚至记起来,离京前去嘉福殿,那方福才还对他笑过…… 笑得那叫一个恶心人,说什么“祝韦将军马到功成”,原来那个时候算盘珠子就蹦到他脸上了。 好一个方福才! 好一招毒计! 简直是让他百口莫辩。 即便太后碍于脸面,不要他的命,那往后他如何取信于太后,如何做得了缇骑司的司主? “韦将军?”冯蕴轻唤一声。 她哪里知道,短短一个瞬间,韦铮的脑子里已经上演了上万字的宫斗大戏?甚至主动臆想出来了真正的幕后推手。 “小女子只是胡乱猜测,并不知天家的事情,说错了,韦将军莫要往心里去……” 韦铮皱了皱眉,审视着她。 长得好看的女郎,在男人面前有获得信任的天然优势,再看向冯蕴,他已然没有了半分仇恨,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你没有说错什么。”韦铮倒也爽快,朝冯蕴拱了拱手,“是我误解你了,差点铸成大错。” 冯蕴微微一笑,“那韦将军可以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吗?” 韦铮微顿,“冯娘子想知道什么?” 冯蕴道:“韦将军为何憎恨我,一来安渡,便恨不得置我于死地?” 韦铮:…… 他答不上来。 毕竟真正憎恨冯蕴的人,不是他,是太后。 而且,仅仅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吃醋。 这么一想,他发现自己和冯蕴,竟然有点同病相怜,都是被人在背后下黑手…… 但韦铮不敢这么说。 他道:“韦某来安渡,只是奉命行事,和冯娘子并无私怨。” 这个答案不出意外。 冯蕴顺水推舟,长长吐一口气。 “那就好。” 又道:“既如此,那韦将军何不到寒舍喝一杯清茶,我与将军细细说说,眼下将军要如何解局?” 韦铮大为吃惊,“冯娘子有办法帮到韦某?” 冯蕴低垂眼,一副没有脾气的弱女子模样,仔细看,似乎还带了几分羞涩。 “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办法?是我家大将军留下话来,说他会尽力保住韦将军……” 韦铮身子紧绷,“大将军?” 冯蕴微微点头,“大将军今日来花溪村,便是为了韦将军的事情。他说韦将军是个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若为一点私德被治罪,着实可惜……” 韦铮睁大眼睛,“大将军真这么说?” 冯蕴浅笑,“我骗韦将军干什么。又不得半点好处,犯不着说这样的假话……” 一股热气从脊背升上来。 不知为何,韦铮竟有点飘飘然。 那是裴大将军啊! 朝野上下都说他韦铮就仗着一张脸才得太后宠幸,尤其方福才那老狗的人,总在私底下嘲笑他…… 但裴大将军认为他是栋梁之材。 冯蕴看他脸色,一声叹息。 “但眼下的事情,闹得着实难堪,大将军也不方便出面,于是,只能由我转达韦将军……” 说到这里,韦铮还有什么不肯的? 他拱了拱手,朝着界丘山方向一揖,由衷感谢了大将军,这才跟着冯蕴朝长门庄去。 将韦铮请入西堂,冯蕴又唤来骆月在他身边伺候,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进门时,韦铮脸上还郁气沉沉。 离开庄子,脸上却添了一层笑意。 很显然,冯蕴的话,令他很满意。 敖七跟了冯蕴大半夜,一直到韦铮离开,这才走上前去,“事情解决了?” 冯蕴打个哈欠,有些困了。 听到敖七问,这才转过头来,笑着看他。 “敖侍卫不都看见了吗?我和韦将军冰释前嫌了。” 敖七问:“女郎跟他说了什么?” 冯蕴想了一下,如实相告。 “我就说,大将军会帮他在太后面前求情,让他放心回中京,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谣言,我也有办法为他解决……” 敖七有些不可思议。 “大将军怎会帮那姓韦的求情?而安渡郡的谣言,只怕早已传到了中京,女郎如何解决?” 冯蕴道:“大将军求不求情,姓韦的哪里会知道?至于如何解决嘛,这就是我给韦将军出的主意了。” 敖七一头雾水,完全听不懂了。 而冯蕴着实累了,打个哈欠,眼眶都是泪。 “天色不早,我困了。敖侍卫也快些回去歇了吧,有事明日再谈。” 走了两步,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朝敖七福了福身。 “今夜多亏敖侍卫相护,不然,我也不敢那样大胆,半夜去堵韦铮。” 敖七张了张嘴,本来想说几句关心的话,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将军的吩咐,属下职责所在。无须多谢。” 冯蕴微微一笑,走了。 待看不到她的人影,敖七才骤然清醒,恨不得捶烂自己那张不会说话的嘴巴。 次日天不亮,韦铮就派人去信中京。 这一次的信里不仅仅有衷情、忠心、喊冤,还随信送去了一个荷包,将方福才蓄意陷害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狠狠告了方公公一状。 信使是从长门庄外打马过去的。 一个时辰后,冯蕴起身,便从喜滋滋的邢丙那里得到了消息。 “女郎真是料事如神。” 第71章 收服人心 冯蕴打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这下太后要头痛了。” 方福才在安渡郡的差事,办得很不好。 林娥死了,冯蕴却活得好好的。李桑若对方公公本就不满意,挨了二十个板子,眼下还在养伤呢,再有韦铮的告状,不知道李桑若要信哪一个了。 冯蕴道:“说来,还得感谢林娥和苑娇呢。” 那个荷包正是苑娇死的那天,拿着去城门的茶寮里找人的,冯蕴猜测那是方福才留给林娥的信物,苑娇也知道此事,这才会有那个胆量,拿着荷包上门找人…… 荷包在苑娇死后,辗转落到冯蕴手上。 没想到,昨夜她让骆月将荷包拿给韦铮,韦铮一眼就认出那是方福才的东西。 韦铮本就多疑。 如此一来,都不需要冯蕴再挑拨离间,他便将整件事情串了个圆,认定是方公公为了夺权使出来的损招。 他不再怀疑冯蕴,将满腔仇恨都指向了方公公。 冯蕴看一眼邢丙。 “这就是我那天说的,敌强我弱,不如以利诱之,使敌深入,再曝其短,分而化之……” 邢丙仔细琢磨了一下,点点头。 “那女郎接下来要怎么做?” 冯蕴:“分而化之。” 邢丙哦一声,似懂非懂。 冯蕴笑着从手边拿出一册书,递给他,“闲着没事的时候,你也多读读书。书本可治一切疑惑。” 邢丙愕然,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识字不很多,不爱读书,也没有想到自己除了带部曲操练,居然还要干读书人的事。 “女郎,俺……俺就不读了吧?” 冯蕴看他纠结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扑哧一笑。 “读,怎么能不读呢?未来咱们的部曲,可不止那二三十个。等队伍庞大起来,你这个统领要怎么做?” “怎么做?”邢丙讷讷地问。 “书里都写着呢。” 冯蕴笑着挑了挑眉,又宽慰他,“你只管拿下去看,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邢丙挠了挠大脑袋,知道自己是逃不掉这一顿“读书债”了,一大把岁数,还要跟他家两个崽子一样,被鞭策读书。 — 冯蕴把戏台子都搭好了,唱戏的人,也不能少。 早食吃完,她便让人去西屋,给邵雪晴和骆月一人送了一匹好料子,让她们做身衣裳,穿得光鲜些,也停下了他们在庄子里的粗活。 骆雪晴好脸面,那天以后,就羞愧得不肯见人,又放不开“贵女”的矜持,对冯蕴也很是怨恨…… 因为是冯蕴带人去捉的奸。 是冯蕴将她的丑事曝光在人前。 但骆月不同。 她在楼里长大,从小就吃了不少苦,惯会看脸色,审时度势。 从冯蕴昨夜将她叫过去陪侍韦铮,并交给她那个荷包,叮嘱那些要说的话,她就知道,冯蕴是有意抬举她。 她的人生中,机会不多。 有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就会抓住。 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发现邵雪晴背着她,跟韦铮搞在一起后,豁出脸去不要的原因。 而现在,冯蕴把她当自己人,她自然不敢怠慢。 收下料子,她赶紧到主屋谢恩。 冯蕴正摇着一把蒲扇,思考要怎么“分而化之”,看到她这么懂事,脸上的笑容,便浓郁了几分。 冯蕴喜欢聪明的女子。 “骆姬不必客气。以前我们便是姐妹,往后骆姬跟了韦将军,去了中京行走,说不定我也会有需要骆姬关照的地方……”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叹,又推心置腹般说道: “以前有对不住的地方,还请骆姬见谅。” 骆月摇摇头,“女郎没有什么对不住的。那时你我姐妹,被家人抛弃,被送去敌营,前路茫茫、生死未卜……” 说到这里,她红了眼圈,用帕子拭了拭眼角。 “若非女郎撑起了脸面,姐妹们如今尚且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冯蕴问:“你不怨我?一个人霸占将军,还让你们干活?” 骆月苦笑一声。 “妾感激女郎还来不及,怎会埋怨女郎?妾不是林娥那种蠢货,早就看得清楚,便是没有女郎,将军也不会要我们,是她们想不明白,自欺欺人罢了,至于干活……” 她美眸微撩,“干活才吃饭,天经地义,妾从小就没有吃过一口便宜饭。有饭吃,总比饿死强。女郎不是在害我们。相反,女郎是在救我们,是想告诉我们,以色事人不长久,干活吃饭,才踏实……”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骆月便滔滔不绝。 “妾做出那样的下贱事,女郎想必也看不起我。但妾从小长在楼里,学的便是怎样侍候男人……” 说着说着,骆月泪流满面。 “女郎,这个世道,女儿家,真的没有什么出路。妾好吃懒做,想活得更好,想穿漂亮的衣裳,想戴贵重的首饰,想有人侍候过轻松日子……妾做错了吗?” “你没有错。”冯蕴说:“谁没有私心呢?我也有。” 骆月听她一说,竟找到了知己的感觉。 “其实妾早知大将军是指望不上的,这才想重新找个郎君依靠。妾没有伤害旁人,甚至早就和邵雪晴说了想法,不承想,她会捷足先登……” 说到那天晚上的事,她就恼火,恨意满满。 “妾要那个男人,她偏要来抢,妾便不想让她好受。她要脸,妾可以不要,就看我们谁的命硬吧。” 冯蕴笑了一下。 “我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觉得骆姬很勇敢。” 骆月这几天受够了异样的目光,听到冯蕴这么说,那红红的眼眶里蓄了更多的泪,扑簌簌往下掉。 “女郎与旁人很是不同,有大见识……” 冯蕴笑了笑,问她,“你方才说,从小就只学会了一件事,怎么侍候男人,是吗?” 骆月脸颊微微一红,咬了咬唇。 “妾跟韦将军时,是清白之身,不然当初也不能随女郎出降。妾只是看得多,听得多,知晓一些旁人没有的本事罢了……” 冯蕴道:“那你有信心,可以凭你这些本事,得到韦将军独宠吗?” 骆月愣了一下。 她不太明白冯蕴是什么意思。 冯蕴道:“想来用不了几日,朝廷的旨意就到花溪村了。你和邵雪晴都是大将军赏给韦铮的人,他一定会带你们随行。去了中京,人生地不熟,你没人可以倚仗……” 骆月更是哭得厉害,抽泣起来。 原来女郎是在为她思量,为她担忧。 “女郎放心。”骆月咬着牙道:“除非他韦铮不是个男人,不然妾便有办法。妾不一定可以专宠,但得到韦铮的宠爱,很有信心。” 她那一晚能从邵雪晴身上把韦铮扒拉出来,别的不说,胆大妄为这一点,旁人比不上。 冯蕴道:“这两日,趁韦将军没走,你多去那边陪陪他。此时正是韦将军落难之时,所谓患难见真情,骆姬应当懂我所言。” 骆月是个聪明人,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多谢女郎成全。” 冯蕴又道:“等你走的时候,我给你一笔体己钱,就当是嫁妆,再让邢丙给你挑两个侍候的人,带着同去中京,多少有个照应。” 骆月更是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边哭,一边握住冯蕴的手,千恩万谢。 “要是女郎不嫌弃,往后长门便是妾的娘家,女郎便是妾的娘家妹妹。” 冯蕴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好。你我姐妹同气连枝。但有一点……” 她小声吩咐,“你知世人好嫉妒,心术不正者很多。你我姐妹说的话,私下里明白就好,切莫声张出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尤其中京鱼龙混杂,姐姐尤其要小心……” 骆月点头,认真地承诺。 “妹妹只管放心。你是姐姐的倚仗,姐姐断不会胡说八道,害妹妹难做。” 冯蕴越发觉得这个女子八面玲珑,慧识过人。 “一言为定。妹妹在安渡等着姐姐的好消息,盼姐姐得韦将军宠爱,做他的正头夫人,得偿所愿。” 骆月破涕为笑,“姐姐一定好好盘他,让他下不来榻,没那精力找别的小妖精。” 冯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这么生猛的女子,不多见。她又同骆月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让她下去。 韦铮:大将军救命,有人要盘我…… 敖七:你一个反派挣扎什么?大将军也要挨盘的。哼,有些人,想被盘还没得盘呢。 PS:今天加更了的,感觉到了吗? 第72章 冯蕴受封 和冯蕴猜测的差不多,不到三天中京就来人了。 宣旨的是一位陌生的小公公,从花溪村地头经过,惹来不少人注目。 小公公将韦铮和一干禁军都带走了,没有说要怎么处置,说是等回京再行发落。 韦铮带走了邵雪晴和骆月。 大将军赏的姬妾,再是有人说三道四,也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乖乖地带在身边。 尤其是骆月,这些天里,偷偷给他带饮带食,陪着他吃苦下地,带他去花溪捉鱼玩水,说一些他从没听过的逸闻,也玩一些他想都不敢想的“野趣”,给了他苦难的“种田岁月”很大的慰藉。 冯蕴是亲自送邵雪晴和骆月出门的。 看到那一条长龙般弯弯曲曲的队伍,慢慢消失在花溪村,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 邢丙道:“俺还是弄不明白,女郎为何如此?” 冯蕴问:“哪里不明白?” 邢丙道:“姓韦的手段歹毒,杀了不是更好吗?” 冯蕴笑了笑,“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 杀了韦铮,就不会再有那个恶贯满盈的大内缇骑司司主了。 可后来再细想,且不说杀了韦铮会不会给裴獗留下麻烦,招人诟病,就说韦铮的未来,其实是大内缇骑司司主的身份造就的,是时势造人。 “但是没有韦铮,也会有王铮、谢铮、刘铮……说不定会比韦铮更狠毒,更无耻。” 照样是手段毒辣的大内缇骑司司主,不会改变什么。 但这个韦铮,不会再是以前的韦铮了。 韦铮和方福才的矛盾会激化,上演宫心计。 李桑若对韦铮也会有猜疑。 而韦铮…… 他一旦相信了李太后在方公公的挑拨下,曾经动过要杀他的念头,是大将军求情才保住了他的命,情绪就会改变。 人的心是很敏感的,一旦埋上了怀疑的种子,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全然信任。李桑若对韦铮如此,韦铮有了骆月以后,更会如此…… 没有了全然的信任,就不会有全然的忠心。 邢丙叹息一声,“李太后会杀韦铮吗?” 冯蕴道:“当然不会。” 韦铮所犯的事,归根到底就只有打阿楼一项,且他已用劳役相抵。 乱睡姬妾只是私德,大将军都没有责怪,还将两个姬妾赠送给他,不算什么罪过。 至于私传太后的谣言…… 不说有没有证据,即使有又如何? 除非太后认可那些事情是真的。 否则,若韦铮因此被治罪,相当于坐实了谣言的真实。不然,怎么轻易拿一个左卫将军开刀? “就算太后有气有恨,也只能藏在心里。明面上,不仅不会怪罪,说不定还得宽慰几句韦将军种田辛苦了。” 李桑若啊,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了。 冯蕴想一想便觉得好笑。 李桑若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精心准备的一个“抓捕计划”,会变成一场闹剧。最大的受害者,是她自己。 一想到李桑若在嘉德殿里气恨发狂,又无能为力的样子,冯蕴心情好极了。 她叫来小满,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裳,撑着伞便出门去看她的菜地。 小满和大满不知道冯蕴为什么那样喜欢看菜苗。 一天看过两三次都是少的,高兴不高兴都会来看菜,有时候走上七八次,也不厌烦。 “你们不懂。” 那不仅仅是乐趣。 青菜和葵菜都出苗了,小小的,嫩嫩的一点绿,满是新生的希望…… 看她的田庄,就像看是她打下来的江山。 只是,庄子里的地,还没有种满,种子不够,人力也不够。但冯蕴不着急,让人将田堆肥,慢慢地养着。 她脑子里已有许多的规划,只等慢慢成形…… 她怀揣着小心思,正站在田埂上,同隔壁新来的邻居大嫂子说话,转头便听到一个部曲喜滋滋来报。 “十二娘,贺功曹来了,有大喜……” 贺洽是从安渡城里过来的,风尘仆仆,满脸带笑。 进花溪村的时候,好多农人看到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可见他很受村里人爱戴。 贺洽也一一拱手,笑容可掬地还礼。 看他往冯蕴家里来,一群人就都跟着,想听听消息。 贺洽下了马车,整了整衣冠,走到冯蕴的面前。 “女郎,我给你报喜来了。” 冯蕴笑问:“何喜之有?” 贺洽清了清嗓子,慎重地从书吏手上捧过一张帛书,大声道: “奉大将军令,命冯氏阿蕴为花溪村里正,即日上任。” 里正?女里正? 这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啊。 什么时候小娘子也可以当里正了? 围观的村民,起初都是一愣一愣的。 等确定了此事,当即响起热烈的恭喜。 “恭喜女郎,贺喜女郎。” 这些日子,冯蕴有意无意让部曲给新来的农户帮一些小忙,起茅草屋,修补屋顶、挖土出力,能捎带的东西就捎带一点…… 冯蕴做这些事,本不是为了做好人。 乱世里人如蝼蚁,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罢了。 盘活花溪,盘活安渡,生活在这里的她才可以过得更好…… 但冯蕴给的这些好处,起了很良性的作用。 乱世当头,没有人管她什么性别,只知道有她做里正,日子更有奔头。 贺喜声不断,冯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想做的谋士,是帮助裴獗出谋划策,顺便引出他的狼性和野心,然后等着他攻城拔寨,将萧三打得落花流水,再回头推翻李太后母子政权…… 最后她就靠着这点从龙之功,建立自己的势力。 大树底下好乘凉,她从此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安安稳稳到老,闭上眼又是一生。 但她没有想过要当官。 当然,里正算不得正经官吏。 在战争频发的时代,里居制度也在反复地瓦解和重建。 宗族、乡里、防御性坞堡制度,统统在这个时代并存,各郡县的制度都有差异,好多地方甚至都是各干各的。 贺洽下发的文书规矩是,五户为一邻,有一个邻长,十户为一什,有一个什长,百户为一里,有一个里正。 宗族聚居地,宗族为主,花溪村这种没有宗族长存在的村落,里正大多由本地德高望重的人担任…… 冯蕴觉得自己可以胜任。 而且,这是裴獗的辟吏权,委派她为门下吏员,无须经过朝廷的批准,她以后就是将军府的一名属吏了。 有了这个,身份由此截然不同。 冯蕴接过帛书,微微欠身。 “贺功曹替我谢过将军。” 花溪村有了里正,顿时热闹起来。 村里的农户纷纷过来道贺,冯蕴当即让庄子里烧火做饭,给前来道喜的村民,一人送上两个馒头做为回礼。 白面做的馒头,咬一口喷香,馋得人流口水。原本不想上门恭贺的人家,也都拖儿带女地来了。 喜悦的人们似乎都忘了,近在咫尺的一场战争。 花溪村离淮水湾不过百余里而已…… 冯蕴沉浸在新官上任要大干一番的喜悦里,当即叫邢丙亲自去石观县走一趟。 村里土地要大面积垦荒耕作,缺种子、缺农具,如果等朝廷下发到安渡郡,或是等安渡郡自己恢复过来,那就慢了。 更何况,安渡在战争前沿,晋国朝廷会不会为恢复民生做点实事,目前犹未可知…… 邢丙天不见亮就出发了,驾着一辆牛车,还捎了两个准备去城里置办家什的村民,回到花溪村,已是黄昏。 驴车带回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一个葛广,一个葛义。 驴车一路驶入庄子的大门,两个人从车辕跃下,远远地就朝冯蕴拜下。 “女郎……” 冯蕴微微吃惊:“你们去了哪里?” 葛广抬起头,“我们……” 欲言又止,他往背后看一眼,“我们遇到点麻烦,被任先生救下。” “任先生?”冯蕴抬眉。 “任先生是安渡郡的茶寮老板……”葛义抢着说话。 然而,不等他说下一句,门外便传来马蹄声。 平常骑马来这里的只有裴獗那些人,冯蕴怔了怔回头看去,不料来的居然是一个做剑客打扮的斗笠男子,大半边脸都掩在斗笠的帷纱下,隐隐约约看不分明…… 第73章 远恨绵绵 葛义小声道:“那便是任先生。女郎,我们没有背叛,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是任先生猜出来的……” 冯蕴微笑不语,给他们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一直等那一人一骑走近,她都没有动弹。 几个部曲围上来,严阵以待。 而冯蕴只是在搜索旧时的记忆…… 那侠士笑声朗朗,人没到,声已至。 “二位葛兄,让我好一番追赶。” 他声音轻快,熟稔,好像是私交甚好的友人。 说罢翻身下马,走到冯蕴面前,抱拳行礼。 “在下任汝德,见过长门女郎。” 第一次有人叫长门女郎,冯蕴微笑还礼。 “不知任先生有何指教?”冯蕴确认自己这辈子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人,说得比较保守。 任汝德又是一笑,看上去很是随和,好亲近。 “不瞒女郎,在下今日是来赔罪的,先头在下与女郎的仆从有点误会,将他们请到寒舍做客了一段时日,如今误会全消,赶紧将人送回来了,还请女郎见谅。” 任汝德又是长揖到地,看得出诚恳。 冯蕴抿唇而笑。 他直接道明葛氏兄弟的身份,分明是要给一个下马威,却又不提来意,冯蕴有些摸不清准这人,只道: “任先生所言,小女子不懂。” 任汝德捋须一笑,“说来话长,可否到贵府讨水一盅,再慢慢交代?” 冯蕴递个眼神给小满,“请。” 上辈子她见到任汝德是在三年以后。 那个时候,萧呈已在南齐称帝,任汝德是他的幕僚,后来自然也是封官荫族,很得重用…… 可笑的是,任汝德便是上辈子代替萧呈来说和的那个人。 他有一张巧嘴,能言善辩,为了说服冯蕴协助萧呈夺回安渡郡、背叛裴獗,很是费了一番心思,也是他和萧呈一手策划了安渡之变,导致裴獗败走平城…… 这辈子他又来了,还提前了三年之久。 要不是他来,冯蕴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安渡郡潜伏了那么长的时间,从始至终都是事件的旁观者…… 这次她倒要看看,任汝德又要如何来哄她。 任汝德进入冯蕴的田庄前,是很自信的。 至少,在看到那块写着“长门”二字的柏木匾额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但坐到堂屋不到一刻,他就改变了自己的轻视。 他没有近距离看过冯十二娘,但对她有大量的了解。 任汝德心里的冯十二娘,貌美而无用,从小爱慕竟陵王,不被冯氏家族所喜,可能会有一点小聪明,但摆脱不了寻常后宅长大的女郎都会有的短视和愚昧…… 除了那张脸,他原本瞧不上冯蕴什么…… 可坐下来一看,干净整洁的堂屋,桌案上两株插在高颈瓷瓶上的青荷,与眼前昳丽风流的女郎浑然一体,用雅致不足以形容,这韵味之美,他翻阅脑海竟无一词形容。 而且, 这女子性子野不野不一定,但绝不会冲动。 不好对付。 任汝德又低头饮一口茶。 第三次了。 冯蕴微微一笑,“任先生喜欢小女子制的茶?” 任汝德眼睛微亮,似乎意外,“女郎亲手制的?” 冯蕴微笑点头。 任汝德问:“此茶何名?” 冯蕴道:“远恨绵绵。” 任汝德略微皱眉,“恕在下直言,此名听来郁郁,甚是惆怅,不合女郎明丽心境……” 冯蕴:“任先生怎知我心境明丽?” 任汝德大笑:“在安渡便听闻花溪村出了个女里正,从古至今,女郎想必都是头一份的,如何不明丽?” 他以为这么说了,冯蕴多少会有点愉快的表现。 小小一个女郎,哪里会收得住得意? 她那个妹妹冯莹便是例子,一顶小轿抬入竟陵王府,便高兴得像是得了天下…… 然而,冯蕴没动,老僧入定似的坐着看他,微微笑,一副意味不明的样子,由着他去猜。 任汝德不想打哑谜了。 他朝冯蕴拱了拱手,“任某在安渡城经营了一间茶寮,就在西城门明月巷,名曰‘雨前’,女郎那日经过,可有印象?” 冯蕴含笑望着他,“怪不得任先生对寒舍清茶如此在意,原来是开茶寮的,方才小女子的话,倒是班门弄斧了。” 又一抬手,“任先生请多指教。” 冯蕴言词缓缓,有礼有节,不动半点声色。 任汝德忽生一股沁汗。 今日来的要不是他,只怕要被这女郎三言两语弄得无所适从了。 于是,任汝德想到竟陵王。 他是如何舍得这样一个美娇娘不娶,跑去凄风苦雨守陵的?如今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那个妹妹,又该是何等煎熬? 怪不得大战当前,仍惦念着不舍放弃…… 任汝德不违心地说,冯莹长得也很美艳,但美人在骨不在皮,用冯蕴的气韵姿容去比冯莹,如同亵渎。 “任先生?”冯蕴再次提醒走神的任汝德,“可是找出茶中鄙陋来耶?尽可明言。” 她的手指从茶盏边沿擦过去。 有些不耐烦,任汝德察觉出来了。 甚至他突然感悟到,在这女郎面前玩花样,不如诚实一点道明来意,更容易取得她的信任。 那双美丽的眼睛是会洞察人心的。 任汝德忽然起身,朝冯蕴深揖一礼。 “实不相瞒,早在数日前,在下就曾带着两名伙计,来过花溪村。” 说罢,又瞥一眼跪坐下首低头不语的葛氏兄弟。 “那日得见两位葛兄弟,在女郎后屋窥探,错把他们当成登徒子,当即打晕带走……” 冯蕴还在微笑,脸上没有变化。 也不问,也不急,就等着他继续说。 任汝德道:“本该告与女郎知晓,然则,在下是齐人,以前常在台城走动,怕生出误会,为女郎带来麻烦。又则,女郎名声要紧,传出去多有不便……” 冯蕴:“那要多谢任先生了。” 任汝德没有什么反应,邢丙听着耳朵却是一热。 他家女郎每次说要感谢谁的时候,那人要么会得到重赏,要么就是要倒大霉了,这个任汝德,显然不是前者。 任汝德好似没有察觉冯蕴表情变化,神色凝重了些。 “女郎有所不知,我来花溪村,原本也是想探一探女郎虚实。” 冯蕴这才挑眉,一副意外的样子。 “哦?一介女流,怎会引来先生的关照?” 任汝德眼神微厉,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这表情和动作就是一副要说紧要话的样子,冯蕴也不负所愿的严肃起来,洗耳恭听。 却听他道: “女郎不知,我与冯公有些私交。” 冯蕴目光微闪,低头饮茶,“冯敬廷献城乞降,狼狈逃离安渡,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任先生也都瞧见了,与他的私交,在我这里无用。” 任汝德尴尬一笑,“初时局势不稳,在下坐壁上观,女郎的日子属实艰难。但冯公对女郎,只怕从未放弃,一直惦念着呢……” 冯蕴撩眼,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 “如今局势稳了么?是齐军准备渡河攻城,还是竟陵王胜券在握?又或是冯敬廷派先生来做说客?” 任汝德眉头微蹙。 稍顿一下,小声问: “女郎可想回齐?” 冯蕴莞尔摇头,“冯家弃我,竟陵王也已另娶妻室,我回去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任汝德微微吃惊。 他似乎没有料到冯蕴会那么快知道台城的事情,言辞间很是犹豫。 “女郎这都听说了?” 冯蕴慢条斯理地嗯一声,含笑道:“大将军很是爱重,有甚要紧事,从不隐瞒我。竟陵王娶妻大喜,天下皆闻,将军得到消息,自然是要说给我的。” 她知道今日的每一个字都会落到萧呈的耳朵。 因此,毫不客气地大秀和裴獗的恩爱。 “原本以为降去敌营便是入了火坑,谁曾想,竟是良人天赐……裴郎待我恩义,早胜家人,此生我与他,是要不离不弃的。” 任汝德有些意外。 “据任某所知,竟陵王娶的是平妻,大婚当日,竟陵王祭告祖宗,当众表示,女郎才是他的嫡妻……” 噗!冯蕴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眉眼弯弯。 “那他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又似想到什么,戏谑地问:“那大婚当日,竟陵王没有抓一只母鸡来一起拜堂吗?洞房花烛夜,他和冯莹的婚床上,是不是也捆了一只鸡在场?两鸡并嫡,以母鸡为尊?” 任汝德让她堵得哑口无言。 他发现事情发展,与预想很是不同。 这女郎没有半分惦念齐国、冯家,乃至萧呈。 母鸡:什么两鸡并嫡?我们鸡界才没这样不要脸呢。不许这么说我,咯咯咯咯咯咯…… 公鸡:女郎的话,不仅会传到萧呈耳朵里,还会传入你的裴郎耳朵里呢……咯咯咯咯咯。 第74章 里正娘子 周遭安静得尴尬。 任汝德跪坐在木案前,挂着竹帘的屏风一侧,两个仆女静立着没有声响。 西屋只有冯蕴在安静地品茶。 远恨绵绵。 任汝德咀嚼着茶的名字,突然生出些不安,身上的宽袖深衣好似都紧窒起来。 “在下唐突,不当提及女郎伤心事。” 冯蕴抬眼,脸上笑容未收,“先生多虑。我眼下良田百顷,仆从成群,身有吏职,得裴郎宠爱,怎会伤心?” 任汝德发现自己又错了。 眼前的女郎,看一眼便惊为天人,这样白嫩娇贵的美,是好日子滋养出来的。 裴獗定十分宠爱她。 日子过得好,才能浇灌出这样颜色。 再试探无用了,想用葛氏兄弟的事情来拿捏她显然也不可能。这女郎根本不怕裴獗,即便她陷害林娥的事情暴露,裴獗也不会为一个不得宠幸的姬妾为难她…… 来之前想好的话术,任汝德张不开嘴。 转而道:“无论如何,我与女郎都是齐人,女郎在安渡若有什么委屈,任某一定会尽绵薄之力……” 冯蕴但笑点头,没有作声。 上辈子任汝德来找她的时候,她是裴獗的弃妇,成日以泪洗面,任汝德带着萧呈那些虚情假意而来,俨然救星临世。 这一次,他绝口不提萧呈,也不好意思再提,那就只能攀扯一下故人交情,再图后计了。 命运好似已经转换了方向,但冯蕴相信该来的还是会来……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萧呈也会吃。 她很愿意看到萧呈被打脸的那一天,也等着任汝德来谈他的离间计…… 两人寒暄片刻,任汝德看这女郎句句客气,却字字不带感情,着实难以应付,低头饮一口茶,换了话题。 “女郎今日派人去石观县买粮种和农具,可还方便?” 冯蕴道:“这个世道,民生维艰。” 任汝德笑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但多地游历,交友广阔。女郎要是重整庄园,再事农耕,在下倒有一计,可借他人东风……” 冯蕴顿了一下:“先生请赐教。” 任汝德捋着胡须道:“不知女郎可听过涂家坞堡?在下与涂堡主是挚友,或可相助一二。” 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 冯蕴笑的眉角弯起,“先生大善。” 这个任汝德既然想卖人情给她,那她就领了。 于是任汝德与她相约。 “三日后,我带女郎去涂家坞堡。” 临走,任汝德厚着脸皮要走冯蕴一罐茶,冯蕴欣然相赠,便笑着将他送到田庄门外,二人互揖道别,脸上看不出半分端倪,更莫说揣摩她的心思。 任汝德心下唏嘘,回到雨见茶寮,放下斗笠便匆忙回房写信。 “如此一番下来,全无作为。冯公与君伤其至深,再受贼所惑,实难取信,君当徐徐图之,匆忙不得……” “待君澄清朝事,以保大局无虞,再举兵安渡,何愁女郎不归?” — 送走任汝德,冯蕴让邢丙将门关上,把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单独问葛氏兄弟二人。 两个人对那天的事情,很是懊恼。 他们等在外面,等着冯蕴给的讯息,就可以上去绑人离开了,也计算好了裴将军来的时间,以及如何嫁祸给方公公又如何脱身。 不料,那节骨眼上,他们被人盯上了。 葛义道:“任先生的身边有两个伙计,很有能耐,我们兄弟二人在他们手底下,走不过三招必败。” 冯蕴问:“叫什么名字?” 葛广道:“一个叫金戈,一个叫铁马,来无影去无踪。我和葛义当时还没看到这俩人从哪里窜出来的,就被打昏过去……” 金戈、铁马? 冯蕴听到这两个名字,吃了一惊。 葛广用来无影去无踪来形容或许夸张了一点,但这二人确实很有些本事。 他们本是竟陵王府的影卫,就冯蕴所知,这两个人以护卫萧呈为主,几乎寸步不离萧呈左右,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个侍卫。 如今萧呈尚在台城等着逼宫夺位,金戈铁马不在他身边,而是出现在安渡,还到过她的田庄…… 萧呈是要做什么? 冯蕴脑海里浮出萧三郎丰姿清贵的脸庞,一身喜服长身立于堂前,雍容贵气…… 那是当年娶她时的模样。 郎君真是久不相见了。 冯蕴微笑。 新婚的萧郎,不会惦记她。 那金戈铁马是来寻找温行溯的下落吗?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我兄弟二人发现被俘,羞愧难当,但无论他们如何逼问,我们都闭口不提……” “他们见问不出什么,就留我们在茶寮,说管我们一口饱饭,我们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就假意应承下来……今日任先生突然说要送我们回老家,本以为要卖掉我们……不料却带我们截住邢头,让他捎我们回长门……” 邢丙点点头,证实二人所说。 冯蕴没有说话。 二葛兄弟很是忐忑。 “女郎相信我们,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天知道那个任先生如何得知我们是庄子里的人。” “女郎,我们真的没有说过……” “我知道。”冯蕴微微一笑,唤他们起身,“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而且,那个茶寮原本是林娥那个相好的,苑娇也去投靠过,与方公公有些渊源。如今背后老板变成任汝德,发生了什么事,还需要查实。 冯蕴不再多说什么,打发葛氏兄弟下去休息,又吩咐了邢丙几句,然后去院子里看他在石观县的采买。 牛车上,只有两三袋粮种和一些零散的农具。 邢丙很是惭愧,“俺将石观县城走遍了,也买不到别的。今年石观县的收成不好,又涌入了不少流民,粮食早就告罄,官府除了留足耕用,粮种都放出来吃掉了,农户家里更是没有多余……” 他又拎了拎带回来的一把小铁锄。 “木梨和木耙还好说,凡要铁制的农具都十分昂贵,用钱买不到现成的,要提前订下来,拿粮食和布绢去换……” 看冯蕴眉头紧锁,邢丙叹道:“到处都闹匪患,商路断了,铁匠也无铁可打。” 铁器本就贵重,战时朝廷管理很严。原本冯蕴除了打造农具,还想再给梅令部曲订制一批刀枪弓箭,用来加强防卫的。 如今看来都是空想。 冯家耕地多,没有好的农具,还可以靠人力。但很多农户就真的只能靠双手在土里刨食了。 冯蕴下午去地头转了一圈。 缺少农具和粮种,是花溪村大多数农户的困难。她亲眼看到田地里人拉木犁,全家一起下苦力。 有人看到她出来,就询问可不可以借用耕牛,铁犁…… 这个里正不好做啊。 裴獗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 冯蕴回屋擦了把脸,让邢丙带人去通知村民。 “长门庄外大槐树下集议。伍长,什长,须点名。” 这阵子阿楼在屋里养伤,邢丙便被当成了阿楼来使唤,事情做得多了,也顺溜得很,叫上两个部曲就出去了。 花溪村顾名思义,有一条环村小溪,一直通往长河。长门庄独占溪湾一角,门外是宽整的平坝,坝下便是溪流,是整个村落里最大的宅地,其余村户大都围在庄子和溪流周围,景色独好。 约莫半刻钟不到,院外并排的三棵大槐树下,就陆续有村民过来。 伍长,什长跑得最快。 这是冯蕴做里正以来,第一次集议。 槐树下早摆好了几袋种粮,还有一些零散的农具。 这年头,粮食是救命的。 谁家有粮都是藏起来,这么摆出来看着几大袋,很是惹眼。 小孩子围着槐树跑来跑去,大人们都安静地等着。 “里正娘子,这是弄啥?” “粮食是分给我们的吗?” 冯蕴都一一回应,“稍等人齐便说。” 尽管“里正娘子”这个称呼有点古怪,但至少是独一份的,晋齐两国,哪里有女子做里正的,只有她冯蕴。 人齐了,邢丙敲一声铜锣。 “安静!” 人群便安静下来,仔细听里正娘讲话。 冯蕴没有官瘾,说话不多,简洁。 “粮种不是用来吃的,是种的。” “农具集体所有,按什均分,没有农具的可找伍长记下,伍长再向什长报备,轮流使用,不落一家。”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买粮种,租农具,都要花钱。” “没钱可以先记账,赊着。粮收后再补上。” “农具、粮种不够,会再添置。以后让各家各户都用上铁农具。” “花溪村人越来越多,须得有一个村规。等我写好会张贴在三槐树下,不识字的找伍长、什长解读。” 人群里嗡嗡有声。 长门庄有很多古怪的规矩,全是冯十二娘立下的。 村里的人最初听到那些事情,很是打趣一番,后来又羡慕。 这样的世道,她家的仆役都可以一日吃三餐,时不时还会尝到一点肉香,有这样的好事,守规矩算什么。 更何况冯十二娘说,会弄来铁农具。 铁具可比木具好使多了,耐用、省力,有了铁农具,双手便不会磨出那么多血泡皲裂,农田还可以得到深耕精种,产的粮多,就可以吃饱饭了…… 大槐树下一阵欢呼雀跃。 听到冯十二娘也给他们立规矩了,大多数人是高兴的。 可人多了,难免会有那么一个两个难缠的人。 “凭什么要守你的规矩?” “田是我们自家的,你这么一说,我们整个村子的人,不都成你家的佃户了吗?那和过去有什么区别?” 那声音一听就是个混不吝。 冯蕴看过去,是一张生面孔。 第75章 猝不及防 里正不好当,村子里难免会有鸡毛蒜皮,冯蕴没有生气,也不理会那人的叫嚷,只淡淡看向那些什长。 其中一个叫杨大牛的什长走出来,指着那人骂。 “张二饼,别不识好歹啊!打仗把地都打荒了,四里八村哪里不缺粮?还有这些农具,全是里正娘子去石观县买的,有本事你家不要租用,又没人逼你。” 有什长出来说话,其他人便跟着点头。 “哪有白占便宜不出钱的道理?” “田是自己的,可粮食不会自己从地里长出来啊。” 冯蕴看有人出头,便不再多话,吩咐几句就转头回家了。 傍晚的时候,十个什长先后到庄子里来。 他们要么不识字,要么略微识得几个,也写不出什么,全凭一张嘴来说。 好在,一什统共只有十户人家,还记得住。 冯蕴便让邢丙把他家大郎找过来。 邢大郎今年十四岁,长得虎头虎脑的,机灵劲儿很像徐氏,在庄子里,他学得是最好的,冯蕴见他写字工整,便道: “以后有空去找阿楼哥跑跑腿,学好了,做庄子里的副总管。” 小少年这下来劲了,脸蛋红扑扑的,一笔一画更显端正。 冯蕴笑着,等他们说完,问杨大牛。 “那张家几口人,祖籍何处?何时入籍的?” 杨大牛生得老实,被冯蕴盯着询问,以为里正娘子记仇了,要秋后算账,一张黑脸当即便臊红起来,直挠脑袋。 “来了有两三日,一家子人不少,兄弟侄子七八个全是青壮,还有高堂在世,在咱村劳力是顶好的,但他们来得迟,分的地靠山那头,全是贫土,张家不满意得很,昨日为了搭两间茅草房,还和孙家扯皮……” 冯蕴眉头微微拧起。 一家子七八个青壮都活得好好的,在这样的世道本就是一个奇迹了,还敢在花溪村里对她耍横,是看不见长门的部曲,还是看不起裴大将军侍卫营的高手? “那杨叔多盯着些,有事尽可来报。” 贺洽发布的政令,对大多数百姓是好的,凡在安渡生活便可以注籍、分田,从此安居乐业。 可难免会有浑水摸鱼的人,想从中搞事…… 不得不防。 杨大牛喏喏应了,与另外几个什长对对眼,又眼巴巴地问: “里正娘子今日说的铁农具,当真买得到?” 冯蕴想了想,点头。 “等我好消息。花溪村,今后必定是安渡郡第一村。” 什长们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次日早起,冯蕴带人回了将军府。 上次清理府邸,她将自己的书和冯敬廷留下来的书籍和安渡郡的资料,全都归拢过来,放在长门院里,专门备了一间房。 其中也包括她从台城带来的,母亲卢三娘留下的旧书。 世家大族真正显贵的地方,就贵在“知识”,他们垄断了上层知识,才得以成为上层阶级。这些知识的内容包罗万象,冯蕴的《农事要术》,只是她藏书中的一本而已。 冯蕴让小满沏了壶清茶,在书房里待了大半天,面前的纸张上画满了小满看不懂的字和标注的符号。 “女郎,这是什么?” “《环舆广记》” “哦。” “这个又是什么?” 冯蕴看着小满所指,眼眶热了一下。 “农事要术。” 那些书是卢三娘留下来的。 与其说冯蕴懂得多,不如说冯蕴的阿母卢三娘是个天才。她人不在了,却为冯蕴留下许多宝贝,只是上辈子的冯蕴,陷入男女情爱,心不在此,没有把母亲的教导记在心上,如今再回忆阿母…… 可惜记忆都模糊了。 小满并没有注意到女郎的脸色,嘻嘻地笑: “农事要术是教人种田的,那环舆广记是什么?” 冯蕴看她一眼,“下回先生授课你不要偷懒,跟着她们都去听听,别当个睁眼瞎。” 女郎说话不很客气,但小满不觉得侮辱,反而很欢喜,这是女郎当她自己人才会训她。 对外面那些人,女郎可客气呢。 但小满对读书兴致不高,悻悻嘟个嘴。 “读书是贵人才做的事。仆女不爱识那些字,记不住。我只想侍候好女郎,谁爱眼睛亮就去亮她的。” 冯蕴笑了起来,懒得再说她,指节在图上坞堡的位置点了点。 “是时候去拜会一下涂堡主了。” 从《环舆广记》里,冯蕴翻阅了安渡郡周围所有邬堡的信息。 其中包括涂家坞堡。 上百年动荡,天下混乱,秩序皆亡,南北各地大大小小的坞堡层出不穷。 有些是宗族势力,有些是乡民共建。 小的坞堡只有数十户,大的有上千户,乃至数千户。 它们集结在一起,目的都是为了防御和躲避战乱。 上辈子裴獗在安渡郡推行均田制,便是为了取代坞堡的宗主督护。后来各郡县逐一推广,民众有私田,导致了一部分坞堡势力的衰落。 但有她活着的那一生,无论南北,以坞堡形式存在的地方势力,一直是朝廷的隐患和困扰。 任汝德所说的涂氏坞堡是这一带最大的,已经存在了好几个朝廷。 北雍军打过来的时候,大小邬堡都接受了新朝。 涂家坞的涂堡主也自请了一个将军的封号,算是归顺了晋国。他们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只要不干涉到利益,就自立山头。 小满看女郎目光炯炯,莫名就兴奋起来。 她早听说过坞堡,还没有去过呢。 “女郎,可要备些什么礼去?” 冯蕴想了一下,“我自会准备。” 小满看女郎又开始低头翻书,然后握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却不说要准备什么礼品,十分不解。 “下去吧。” 冯蕴突然抬头。 “让灶上备一盒豚皮饼,再找一罐茶出来,我晚些时候去雨前茶寮拜访任先生。” 小满很是不解。 女郎和任先生约的是三日后同去涂家坞堡,为何今日去拜访? 而且,冯蕴说的“晚些时候”,居然不是日落黄昏,而是夜深人静,街上不见人烟,府里的人也都睡下了,这才不慌不忙地带上她的翦水秋瞳,从角门出去。 小驴车备好了。 随行的有邢丙和葛家兄弟。 冯蕴钻入车厢,撩帘子回头看一眼,发现掩藏在角落里的敖七,知道他会跟随,朝邢丙点点头。 “走!” 她选择深夜去雨前茶寮,要的便是猝不及防。 萧呈最擅长的是算计人心,玩腹里黑的那一套,她就反着行事,让他这辈子都猜不透她冯蕴想要什么,会做什么…… 萧三有本事在她周围放眼睛,那她就有办法把那些眼睛都戳瞎。 冯蕴期待一会在雨前茶寮堵住花溪村那张家兄弟时的样子,嘴角都是笑。 不料乐极生悲,眼看还有一条街就到明月巷了,那通往城门的长街上却传来一阵马蹄。 冯蕴刚生出不安,马儿便疾驰过来,堵在了驴车前方。 “大将军。”是邢丙的声音。 冯蕴扯开帘子,看到马背上那个一身轻甲的高大男子,半晌回不过神。 这个时候裴獗来安渡城做什么? 大晚上让他逮个正着,冯蕴迟疑了片刻。 “将军回府吗?” “嗯。”裴獗唇角微抿,“姬深夜出府,欲行何事?” 冯蕴眉头打结,“府里闷,出来逛逛。” 裴獗没有说什么,打马走到她的身侧,朝她伸出一只手,“下来。” 冯蕴看着他没有动。 裴獗:“不是要逛逛?下来。” 冯蕴很想说不,很想让他滚,别碍着她的正事。 可不远处的守城官兵都看过来了,她再拒绝,只怕会闹出更大的动静,让明月巷那些人察觉就不好了。 “喏。”冯蕴应一声。 大满撩开帘子,小满扶着她从驴车下来。 冯蕴合起双手朝裴獗揖个礼,正要说话,耳侧突然一阵疾风…… 只见裴獗提缰勒马,身子往下一探,长臂便捞住了冯蕴的腰,再一个利索的起跃,再睁眼,冯蕴已经被他抱到了身前,稳稳地坐在马背上。 “驾——” 大黑马扬蹄而去。 不过转瞬,便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邢丙几个甚至都来不及回神,只得和同样呆怔的左仲等人尴尬相对,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弄不清楚情况。 “邢兄。” “左兄。” “回府喝点?” “……也好。” 几个人打着哈哈往将军府去。 暗夜里那个看着阿舅打马而去的少年郎,却是红了双眼,心脏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坞堡是一种防御性的建筑,大的相当于一座城。有宗族的,有民间的,战乱时候存在了很多个朝代。 历史上有名的坞堡很多,董卓的郿坞,公孙瓒的围堑,还有“铜雀春深锁二乔”的铜雀台,以及防御奇迹濡须坞,大家有兴趣可以搜来看看。 文学作品里有名的是“慕容复的燕子坞”“水浒传的祝家庄”,甚至有资料说,《桃花源记》里面的桃花源,也是一个坞堡,因此才会“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希望未来,还有我们的长门…… 第76章 长夜未央 裴獗没有带侍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冯蕴掠到马上,一骑两人在夜下长街飞奔…… 这是冯蕴第一次骑这么快的马,几乎要颠起来,紧张得身子都僵直了。 这叫什么逛一逛? 谁家出门逛街是这样逛的? “扶住我。”裴獗低头,声音落在耳畔,激得冯蕴耳朵发烫。 夜里在长街奔走,风很大,裴獗的披风在身后鼓动翻飞,宽肩好似将冯蕴娇小的身子笼在怀里,如一个巨大的阴影。 他没有表情,冯蕴无从猜测他在想什么,只有呼吸在静夜里骚扰她突突乱跳的神经。 那天裴獗离开花溪村,二人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大晚上跑回来找她,不会还没有气过吧? “将军?”冯蕴被颠得胃受不住,小小唤了一声。 这一声被夜风吞没,没有等来裴獗的回应。 马蹄嘚嘚,如一骑飞箭在狂奔。 冯蕴渐渐有些崩溃。 横坐在马背上,她难以掌控身姿,整个人歪倒在裴獗的怀里,腰上是他紧束的胳膊,又这样快的速度,她不知裴獗要发什么疯,伸手便掐在他的腿上…… 裴獗骤然扯紧缰绳。 大黑马高扬前蹄,不满地嘶鸣一声,放缓了马步。 “难受?”一声低低地询问,落在耳边。 今日的裴大将军怎么温声软语? 冯蕴把怒火咽回去,侧目望他一眼。 “将军不急着投胎吧?” 裴獗:…… 男人脸色冷硬,冯蕴察觉出那眼里的冷意,又换上笑容。 “不然急着回来跑马,是为了哪般?” 裴獗:“这不叫跑马。” 冯蕴这才想起跑马的俗称,愕然微笑。 “那将军跑这么快,所为何事?” 裴獗见她浑然忘了方才说要“逛逛”的事,搂住她用力一颠便将人整个儿转回来。 身体瞬间的失重,让冯蕴本能地抱住他的脖子,跨坐过来再面对他,脸上便生出了恼意。 “将军突然从大营回来,便是为了跟我过不去吗?” 裴獗是真的很高,坐在马背上低头看她,也是一种俯视的姿态。 “斥候来报,有南齐细作混入安渡。” 冯蕴心底咯噔一下,想到了任汝德。 她还没有对裴獗完全交底的打算。 至少,目前还不想。 在冯蕴看来,反间计也是计,坏人也是好棋,都可以为己所用。 不把任汝德暴露给裴獗,任汝德就会误以为她只是在跟冯敬廷和萧呈赌气,争取一下她的回心转意。 冯蕴就等着他们来策反她背叛裴獗的那一天。 到时候,她是要给萧呈准备一份大礼的…… 她扬了扬脸,“妾不曾听闻。” 裴獗问:“萧呈没有派人来寻你?” 话题陡然转到这里,冯蕴看着裴獗黑漆漆的眼睛,低声一笑。 “竟陵王新婚大喜,怎会记得安渡郡的弃妇?” 裴獗掐紧她的腰:“姬为何隐瞒?” 花溪村里到处都是裴獗的眼线,他会知道任汝德来过并不奇怪,可淮水湾大营离安渡城这么远,裴大将军当真是半口气都没有歇啊? 就这样不信任她? 冯蕴道:“安渡开放均田,必会有各国流民来投,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将军该有准备……” 又道:“今日来花溪村拜访我的任先生,是家父的旧友,他常年行走南北,做茶叶生意,在安渡也开有茶寮,知大将军爱重我,这才斗胆上门。” 裴獗没有吱声,目光幽暗,呼吸突然变得黏糊起来。 马儿还在缓慢的行走,许是两人共乘一骑带来的摩擦连它也察觉到了不适吧? 冯蕴往后退了退,双手撑在裴獗的肩膀。 不料裴獗突然开口:“姬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冯蕴想都没想,点头,“那是自然。” 裴獗道:“良人天赐,不离不弃?” 冯蕴脑袋嗡地一声响。 裴獗没有把她的话说完,甚至没有说那一句恶心的“裴郎待我恩义,早胜家人”,但冯蕴想着自己的话一字不落地被他知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当场去世算了。 她低头,掩饰尴尬:“只是几句赌气的话,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裴獗没有说话,好像也不准备说什么,只是扼紧她的腰,将她扯得近一些,比往常都要亲密许多,这般冯蕴好像是跨坐到了他的身上,轻易便能察觉他的情动,耳根如火烧一般。 “将军好兴致。” “抱歉。”裴獗声音低哑。 说的是抱歉,可身体没有几分抱歉的意思,随着大黑马的一个颠簸,他便沉甸甸地撞上来,压迫着她,比方才更为用力,这让冯蕴十分恼火,可人落在他怀里,一点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将军怀疑我通敌,那索性杀了我好了。何必折辱我?”冯蕴揪住裴獗的胳膊,用力掐他,小性子说使就使。 裴獗手臂松开一些,不紧不慢地抬高她的脸,“言不由衷说那些,只为跟萧三赌气?” 冯蕴一时不知如何圆场。 眼前这人最讨厌被人利用,虽然她确实想利用他,但也不好当着正主的面,直接说吧? 冯蕴捋一下耳际被风吹散的乱发,“我拿将军当家人,这不假。” “很好。”裴獗漆黑的瞳孔像有一层冷光,“何谓家人?” 冯蕴努力回想和任汝德说过的话。 “早在那日,我已对将军言明,我和将军是一条心的,齐国和冯家我都回不去了,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防着我……” “冯氏阿蕴。”裴獗容色平静,眼神却极有攻击性,“你要我如何信你?” 缠在腰间的胳膊越来越紧,隔着两层衣料,冯蕴可以察觉到马匹行走中,那不轻不重地摩擦,以及从裴獗的气息里喷薄而出的狠和欲。 她很难受。 若是少女那时,定会一个耳光扇过去,骂一句登徒子。但她早是成熟女子,与裴獗更有三年的亲近,这样轻轻的抵弄足以让她乱去心神。 于是反问:“将军要如何才能信我?” 裴獗不说话。 乌黑的眼在夜色里牢牢盯住她,气息炙人。 他从来没有避讳过,他想要什么,又不强行索取。 其实只要他想,冯蕴便拒绝不了,也不会拒绝。 但如果他要连身到心的主宰,冯蕴给不了。 “将军要的我可以依你。我的两个条件,将军能应吗?” 她落水的那一天,两人就此谈过了。 裴獗以离开的姿态给了答案。 过了这么久,冯蕴猜他仍然没有改变心意。 不料,他却问:“跟了我,却不入后宅,不诞子嗣,不要名分,姬不怕闲言碎语?” 冯蕴笑了,“有将军护我,何人敢闲言碎语?” 裴獗低头看来,黑眸映入月光。 冯蕴继续表示忠心:“不入将军后宅,只是不想拘着自己,不是不想要将军。我以属吏身份和将军在一起,彼此会更自在……” 她试图让裴獗明白自己。 “我知道将军心里有很多疑惑,觉得冯氏阿蕴不可理喻。既要,又要,还不肯……但我有苦衷的。” “哦?”裴獗盯住她,“说说。” 一副我看着你撒谎的样子,把冯蕴逗笑了。 “将军看我,好看吗?”她问。 裴獗没有回答,但扼住她的手稍稍一紧,便让她身子紧贴过来,用行动让她感受了自己的美貌。 冯蕴受不住地低吟一声,这才嗔怪地瞪他一眼,继续道: “当下的世道,一个只有美色但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子,是活不长久的。我不甘为妾,不想以色事人,但我又不想死,更不想沦为贵人们的猎物,所以,将军的庇护对我来说,是生存。” 她双眼灼灼地盯住裴獗。 “但有所求,就要有所予,这个道理我懂,我不会平白占将军的便宜。” 裴獗问:“你如何给我?” 夜色太浓,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眼里的情绪。 冯蕴轻声道:“我有才干,可侍将军。将军若还需要我的人,我们也可以抛开羁绊,各取所需。不谈情爱不谈婚嫁不入后宅不育子嗣,相处时尽欢,分开时不缠。来时欢喜,离无悲伤。” 裴獗怔了一下,下颚线有明显的紧绷。 “姬所言,那叫狗男女。” 冯蕴愣了一下,这次真笑出声来了。 不谈婚嫁不谈情感,却可以彼此厮缠,听上去确实是狗男女。 但这话从裴獗嘴里说出来…… 她便忍俊不禁。 “那将军同意吗?” 裴獗没有说话。 不说话,冯蕴便当他默许。 以前是这样的,她现在仍然有这样的习惯。 当即揽住他的脖子,脸上明朗起来,好像突然就解决了一桩人生大事。 “将军同意,那再好不过了。” 裴獗声音沉哑:“你不后悔?” 她懂,在世俗眼里,那样的叫苟合,吃亏的也只有无名无份的女子。 冯蕴轻轻嗯一声,将额头贴在他的脖下,温存地轻轻磨蹭,“我也肖想将军很久了,今夜夜色正好,将军何不在府里小住一夜再走……” 裴獗用力摁住她的后腰,冷冰冰地道:“既是狗男女,马上岂不更好?” 冯蕴愕然抬眼。 裴獗正神色冷戾地盯住她。 脸色凝重,目光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几乎不近人情。 其实她和裴獗,有过那么一次。 在马上。 这便是濮阳九说裴大将军克制保守时,冯蕴只想给他一声嗤笑的原因。 他的克制保守,大概全给了心上人。 跟她相处也就最初那一年还像个正人君子,到后来熟悉了,差点要玩出花来。 此时天宽地阔,马匹肆意行走。 暗夜掩盖着两人眼底的情绪。 那隐秘的厮摩被马步跑动无形放大,没有人说话,却彼此心知肚明,这种难以言喻的默契,让冯蕴毫无抵抗力,更无法忽视那精壮的身躯下膨胀得惊人的力量,如野兽般侵犯着她的领地…… 冯蕴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一只手环上他的腰,“回府好吗?” “再走走。”裴獗今日情绪很反常。 冯蕴眉头轻蹙,“将军心跳很快。” 裴獗没有说话。 方才还热络的讨论好像一个笑话。 莫名冷漠的气流,无形地将他们中间隔出一个世界。 冯蕴等了许久,突然抬起双手,扳过她的脸来,一副仰望的姿态,“那濮阳医官说将军有疾,是什么疾症,要紧吗?” 裴獗:…… 这个濮阳九,可以去死了。 冯蕴突然提议:“要不我来帮帮将军吧?” 她用着温软的语气,一只小手就作怪地落在他的身上,慢慢收住,“我看将军这病大了,再不治治怕要坏了……” “冯蕴。”一股酥麻从尾椎蹿上,裴獗握缰的手猛地一颤,用力扣住冯蕴的手腕,将人扯到面前,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姬如此放肆……” 冯蕴扬扬脸,“将军,月色正好……” 裴獗低喘了一声。 抓住她便吻上来,密密麻麻。 冯蕴心弦断掉一般,失去力气,慢慢搂上他的脖子。 第77章 纵马踏情 马儿在晃。 冯蕴的身子也跟着晃。 马匹行走的幅度不大,但挤在马上挤在裴獗的怀里,可以感知到任何一点细微的情绪,感知到他的激烈和疯狂,她心窝有些泛酸,这种熟悉令她疼痛也令她生畏,可双手却不得不紧紧搂住他,以免被甩下马去。 风拂过脸颊,凉爽的。 冯蕴越发不能呼吸。 “回府去。”冯蕴看着不远处街道的夜灯,揪紧裴獗的领子,又说一次。 “怕吗?”裴獗托住她,声音沉沉地落在她的耳朵里,仿佛带着夜色的蛊惑,要多动人就有多动人,“扶着我。” “怕的。”冯蕴埋在他怀里,四周其实没有光,也没有人,但恰是这样的黑暗,让裴獗的呼吸格外清晰绵长,也让她的心更乱。 “被人看到,就不用见人了。” 裴獗怔了下,低头看她。 一双黑眸里似有意外,又有克制的笑意。 “我是让你扶着我,不要摔了。” 冯蕴张了张嘴,又闭上,耳根烧烫。 这人很少有恶劣的时候,平常都是一板一眼的,可某些事情确实可以很恶劣,只是这样的裴獗,旁人不得见而已…… 二人目光交会,马儿在轻扬蹄脚,马背上的狭小空间带来的隐秘,让小幅度的摩擦变得敏锐,血液也好似胶着在了一起,狂奔乱涌般叫嚣着要冲破阻碍。 无声的交流,他懂,她也懂。 高度紧张下的默契令人愉悦到打颤。 “将军……” “嗯。”裴獗的手,贴在她的鬓角,大掌拂过去,抚起她的脸,“不怕。” 他哄慰般说完,带着夜风的吻便压上来。 冯蕴的嘤咛,被他咽入喉头,一时心神俱乱。 本该是相爱的人才会有的亲密,可他们无情无爱仍然默契十足,随着马儿起伏摇晃,气息不稳地纵情纠缠…… 裴獗很会。 浓烈的,又十分照顾她的情绪。 她记得上辈子刚在一起时,他还很生涩的,像个毛头小子,常常忙活半宿不得而入,后来用了很长的时间他才变得游刃有余,可以轻易地掌控和照顾到她,让她享到了裴大将军的那点福分。 可眼下的他…… 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冯蕴心里突然很乱,不知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重生回来的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那裴獗还是上辈子那个洁身自好的男人吗?他是不是已经有过别人了?李桑若? “闭上眼。”裴獗低下头来,盯住她,双臂搂得很紧,如同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宝贝,用力在她唇齿间交换气息。 冯蕴一言不发,睁大双眼突然握拳朝他打过去,打得又凶又狠,和方才意乱情迷的样子判若两人。 裴獗挨了几下,一把将人抱起来,不再让她骑在马背,而是搂坐在自己身上,再抖一下缰绳。 “驾!” 冯蕴两只手都被他压在腋下,打不到人了,但心里那股子莫名其妙的火气还在,就那样挣扎起来,裴獗于是更为用力,这般磨蹭几下,冯蕴便听到他发出沉闷的喘息。 “别动。”裴獗很是难耐。 冯蕴攀上他的肩膀。 “看来将军想好了,要跟我做狗男女。” “……”裴獗眼角抽抽地看过来。 冯蕴的脸色很不好看。 好似他是个登徒子,轻薄了她,而不是心甘情愿。 裴獗冷下脸,“方才姬说的什么?” 抛开羁绊,各取所需。不谈情爱不谈婚嫁不做侍妾不育子嗣,相处时尽欢,分开时不缠。来时欢喜,离无悲伤。 冯蕴看着他的冷眼,哆嗦一下,回神。 她不该是上辈子那个死脑筋的冯蕴。 既然想好,那情和欲就该分开。 冯蕴心里恶气涌动,又很快收敛回去。 换成一声叹息,“将军是个好对手,但我突然有个小问题。” 裴獗好像早猜到什么,十分平静。 “说说。” 冯蕴听着他急促的心跳,轻声问:“将军,可还清白?” 裴獗沉脸看来,片刻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深深凝视她,“你说呢?” 冯蕴道:“是我在问将军。” 裴獗如何说得出这样羞耻的事? 他不客气地将人搂紧,“姬一试便知。” “不。我要查验。”冯蕴道:“要是将军清白没了,我便只剩下才能,不剩下别的什么给将军了……” 裴獗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冯氏阿蕴,如何敢大言不惭说出这等离经叛道的话? “将军不肯?”冯蕴亲他,如同撕咬。 裴獗整张脸覆上去,压在她的嘴上,“如何查验?” 冯蕴呼吸微急,“我自有办法。” 一个女子有这样的经验,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冯蕴不避讳与他谈论这个,也没有意识到不妥,更不认为裴獗有什么不高兴的理由。 看他没有反对,她双眼带笑。 “那即刻回去?” “好。”裴獗低头看着冯蕴,黑眸幽深。 马儿慢慢在走,二人纠缠得谁都喘不过气来。 急不可耐,等一场疏解来化开积压的火气。 背后突然传来马蹄,嘚嘚声在寂夜里十分有力。 这条小道沿河而上,原本黑暗无人,只有月下柳树的暗影在风中摆动,可随着那马蹄接近,竟有火把的光束随之而来。 “前方可是大将军?” 裴獗目光与冯蕴交会,沉声,“我是。” “大将军,属下有事急报——” 一个人影从马上翻落下来,几乎顷刻就冲到面前。 看到马上的两个人那样亲密的姿态,他瞳孔睁大,没有避开,没有低头,而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无辜的双眼里赤红一片。 冯蕴就那样跨坐在裴獗的怀里,面对面搂住他的脖子,唇角浅带的微笑,将少年郎的桀骜和骄傲,磨得粉碎。 “阿舅……” 敖七对男女事还很懵懂。 他甚至没有好好拉过女郎的手。 但马上那两人就像一对恩爱的男女,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暧昧萦绕,足以让敖七明白他撞见了什么,打断了什么。 即便这是他的本意,他就是成心打断的。 但近距离看见,仍是令他羞愧难当,又痛苦不堪。 “阿舅……你们……” 鲜衣怒马少年郎,可唤醒明月可脚踏百川,此刻却拳手紧攥,一双虎目里是肉眼可见的无措,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裴獗没有说话,与敖七对视着。 周遭的温度好似都上升了。 冯蕴也沉默了片刻。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敖七,呆滞地看着他们,那眼神但凡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天大的坏事,辜负了整个世界。 “将军。”冯蕴微微一笑,不轻不重地握住裴獗的手,扣紧他,温柔地笑。 “军务要紧。” “好。” 裴獗是那种克制到骨子里的男子。 要不是他回握时的手,用力到把冯蕴捏得生痛,她都要怀疑这人根本就没有情绪。 “回去再说。” 裴獗走了。 没有趁着今晚的月色留下来。 离开前,他将冯蕴送回将军府,叫敖七过去说了几句什么,甥舅两个都很沉默,然后裴獗当着众人的面,抱了抱冯蕴,看着她走进院门,这才打马离开。 这么久以来,裴獗对府里人而言都是陌生而有距离感的。看到大将军和女郎这样亲近,一个个喜逐颜开,韩阿婆甚至贴心地吩咐大满和小满给女郎备水,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冯蕴什么也没有说。 今夜真不凑巧。 要不是敖七突然愣头愣脑地冲过来,她和裴獗那点干柴烈火,会不会越燃越快,真的做出点什么,其实她也说不好。 将她掠到马上时,裴獗像个久别重逢的丈夫,冯蕴可以感受到他沸腾的热血和难耐的情潮,可他又十分克制和矛盾,哪怕是最激烈的时候,他也没有半分失神,依旧在清醒地对抗,对抗她的吸引,也在与他自己的本能较量。 一个大将军,何至于此…… 冯蕴看不懂裴獗。 匆匆地回,匆匆地走。 虽然裴獗已经习惯这样的征战生涯,但百余里路的距离来来去去,其实也有够受的。 但冯蕴不愿意去心疼他。 心疼男人的,会不得好死。 冯蕴盯着幽凉的夜灯,泡在温热的木桶里,舒舒服服地想着裴大将军带着侍卫狂奔在荒野的官道上,渐渐失神。 硝烟、战火,男人…… 她并不在意裴獗是不是真心相许,只在意什么时候可以得偿所愿,看到萧呈和冯莹这些上辈子的冤家众叛亲离,失去一切,也尝一尝她受过的罪…… 一连两天,冯蕴没有回花溪村,就住在将军府里。 她原本是想借着机会将府里的书籍整理一下,回头全带回长门庄去,但柴缨和南葵许久没有见她,兴奋得过年似的。 陪她用饭、陪她说话,左边捶捶肩膀,右边捏捏腿,从姑娘家的穿戴到市井里的见闻,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同她分开。 那个热情…… 冯蕴有点麻了。 突然便感悟到男子被姬妾纠缠的快乐和无奈。 有点累,又不舍得得罪。 怪不得裴大将军要洁身自好。 天天被貌美佳人纠缠,还打什么仗?全打到榻上去了。换她也受不住…… 与两个姬妾的兴奋不同,敖七很是消沉。 一张清隽的脸,看不到半个笑容。 也不再像往常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冯蕴,即便碰上,也会避着她的眼神。 冯蕴觉得有点作孽。 年纪轻轻的小郎君,看到那样刺激的画面,确实容易想不开…… 恐怕此刻敖七的心里,比上辈子更痛恨她这个勾引他舅舅的坏女郎吧? 但冯蕴不担心他想不开。 以前这家伙为了拆散她和裴獗,没少干招猫逗狗恶心人的事,性子野得很,这种性子的人不会因为看了点不合时宜就消沉下去的。 冯蕴没有再去雨前茶楼。 错过了机会就抓不到现形,再去没用了。 任汝德既然已经露面,肯定会有后手,她不必太激进,见招拆招就好。 白日里,她带着柴缨和南葵去玉堂春坐了半天,文慧来交账,说酒楼里的经营。 生意赚不着钱,文慧不是那么坦然。 冯蕴倒很是无所谓。 “等仗打完,就会好起来。” 可是仗什么时候打完呢? 安渡百姓心里大抵都有这个疑问。 冯蕴也有,但无法掌控的事情,她懒得想。 用罢午食回府,冯蕴本想一头扎进书房,为明天的坞堡行再做点准备,不料路过园子时看到了敖七的身影…… 他一个人站在池边的垂柳下。 卷着裤腿,脱了上衣,好像刚从水里起来。 阳光倾泻而下,为少年郎紧绷的肌理镀上了层层光晕,小水珠在他腰窝上凝结成水渍,顺着那沟壑淌下来,热烈的线条很是完美…… 冯蕴瞥一眼便退回来,没准备打扰。 不料扭头,就看到小满的鼻血淌了下来。 冯蕴眉一皱,“怎么了?” 小满满脸通红,连忙用帕子捂住鼻子。 “热的……” 冯蕴看了看太阳,“可能是上火了。回花溪村让姚大夫给你弄点草药喝……” 小满哦一声,捂着鼻子抬着头。 “女郎,敖侍卫真的好喜欢捉鱼呢。” 冯蕴笑了一下,“捉鱼郎的快乐,我不懂。” 她走得很快,只有小满恋恋不舍地回头。 却发现那少年郎脊背僵硬地转过来,恰好逮住她的眼神,狠狠地瞪了一眼。 小满慌不迭地小跑,差点踢到石阶。 敖七很懊恼。 他不是诚心想瞪小满,只是太难受了。 叶闯说,女郎都爱长得俊俏的郎君,是他不好看吗? 他个子挺拔,身子骨精壮有力,后背形态更是完美。叶闯告诉他说,只要让女郎看见,一定会移不开眼睛的…… 可女郎一声不吭就走了。 她并不想看他。 美男计很不好使,敖七再没招了。 那明日,乖乖护她去涂家坞堡吧…… 敖七:我有美男计。 萧呈:我有离间计。 温行溯:我有苦肉计。 淳于焰:我有长鞭。 裴獗:我有大刀! 冯蕴:我有鳌崽。 鳌崽:妈,我想吃肉 第78章 涂家坞堡 次日便是和任汝德约好的日子。 冯蕴睡眼惺忪地出来,打开门就看到敖七在门外。 一身轻甲手扶钢刀,身子冷硬得像石头一样,不肯给她半个好眼神。 冯蕴看他表情,眯了眯眼:“敖侍卫这是做什么?” 敖七道:“将军交代,寸步不离。” 冯蕴叹了一声。 她不太相信裴獗会下这样奇葩的命令。 说到底,这少年心态有问题。 太迷恋他舅舅了…… 她笑了笑,抬步走在前面,敖七默不作声的扶着刀跟在她背后,见她多一眼不肯看自己,睫毛轻扇几下,眼睛便浮上一层潮气。 小满打伞跟上来。 敖七停顿一瞬,一言不发退后两步。 冯蕴察觉到气息有点僵硬,回头看看这两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走快些,别误了时辰。” 涂家坞堡距安渡城足有八十里,在一个名为涂山的地方,临山而建。 从“广记”上看,涂氏坞堡是一支百年前为避乱从北边迁来的世家豪族所建,宗族执掌,但与那种烧杀抢掠的武装豪强很是不同。 坞堡内有名士之流,文教德化,宗族子弟,学文习武,农耕织瓷,应有尽有。 夕阳下,土石建筑的邬堡土楼上,值守的堡众,着甲持刀,看上去很有正规军的模样,其余民众各事生产,安居乐业,家户人家也有炊烟袅袅,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 冯蕴大为感慨。 这一趟,就当学习取经了。 若有一天,她也有这样一座坞堡,何须男子庇护…… 冯蕴送上了拜帖,涂家坞十分客气地将他们一行引入大门。 那涂堡主是个爽快人,一声朗笑,便上前抱拳。 “里君,请。” 冯蕴深揖一礼,“打扰了。” 这次冯蕴过来,带了部曲随众二十人,以前对涂家坞堡都只是听说,进入坞堡内部便都惊呆了…… 涂家坞堡的建筑结构十分精巧,可以让人居住舒适,更可以御敌…… 更古怪在于它的陈设。 堡里客堂一律是高形的坐具。 凳子、座墩,眼下长门庄里也有,但样子简单,不像涂家坞堡这么多样,精良…… 方形、圆形、椭圆形、长条形,看得人眼花缭乱。 时人虽已经开始使用高形的坐具,但大部分人家还是席地而坐,一到涂家坞堡看到风格大变,还是令人惊诧。 这是一个很是与众不同的地方。 冯蕴被请入座席。 垂足而坐相比于跪坐,舒适度高了一些。 于是冯蕴便又多打量了一下那些坐具。 任汝德做了中间人,说明了冯蕴的来意。 她需要一批农具,还有粮食种子。 这些东西,集市上解决不了,但涂家邬堡可以。 但涂堡主显然不想给他们造成这样的误解。 “任先生过誉了。” 他一声叹息,“不瞒二位,涂家坞看着家大业大,可人多,嘴巴也多,日子并不好过……” 冯蕴笑道:“我不白要。我拿东西和涂堡主交换。” 涂堡主脸上的微笑没变,可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不是质疑,分明就是看不起冯蕴一介女流。 人在坞堡,对周遭的事情不是一无所知。 冯蕴的身份在她来前,堡里就摸清了。 在涂堡主看来,这就是一个背靠裴獗却有点自视甚高的女郎…… 接待她,是不愿意得罪人,不论是裴獗,还是任汝德,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他也都想好了,好吃好喝招呼,走时给一点淘汰下来的农具,给点粮种就当是个心意。 再想要多的,那就没有了。 冯蕴显然明白他的想法,礼貌地拱了拱手: “我找堡主不是借农具,不是买农具,而是要和堡主合制农具。我得实惠,但所制农具,对贵坞而言,也有大益。” 涂堡主唇角翘起,露出一个笑。 “饮下这盏茶,我带女郎看一看鄙坞的农具房。” 这是冯蕴看过的,最大的农具房。 比起她以前在自家田庄里见到的,要多得多的多。 不仅是数量,还有种类。 涂堡主的自信和底气不是白来的,可以说这天底下有的农具,在这个农具房里都找得出来,其他地方没有的农具,这座农具房里,也找得出来。 几个坞众陪同,脸上都露出得意的笑。 “我涂家坞,无所不有。” 这个冯蕴相信,这个坞里有很多厉害的匠人,他们掌握的制作水平,不低于朝廷的工匠,甚至比朝廷更善于研发。 涂家坞甚至有一个研制室,就专门搞这个的。 他们有了世上最好的匠人和工艺,对她所谓的“合制农具”自然不感兴趣。 所有人都在嘲笑冯蕴的班门弄斧。 冯蕴却好似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转头叫小满。 “拿上来,给堡主掌掌眼。” — 小满低头,将手上的盒子捧上来。 冯蕴将盒子当众打开,拿出里面她亲自写画,已经作旧处理的几幅图。 “这叫木牛水车。” “这叫曲猿犁。” “这叫耙锄。” 三种农具图,都很清楚。 涂堡主看了片刻,让下人去唤来老师傅。 两个匠人进门前看到一个女郎立在农具前,还有些不屑,待接过图纸,相视一眼,脸上大为惊讶。 隔行如隔山,内行一眼就看穿。 冯蕴只需稍加解说,两位匠人便领悟了其中的奥秘,激动得红了眼圈。 “好东西,好东西啊!” 冯蕴道:“贵坞所在地势较高,将水汲到高处灌溉和饮用,要耗费大量的人力,有这个木牛水车,便可借势而起……” “还有这个犁……” 她指着图纸上的曲辕犁,又对比一下农具房里的铁犁。 “贵坞的蔚犁已然优于大多农户的直辕犁,可不便深耕,不便回旋,贵坞所有的土地都不是平原大坝,用曲辕犁最是合适……” 犁头,耙锄,这些东西涂家坞保都有,不如冯蕴图纸上的精巧便捷,但也不足以让人惊叹。 但那个水车,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涂家坞有人力翻车,翻斗龙骨水车,很是精巧省力,一向很是自傲。 却不料世上有这样的神物,就像一组大型的机械,不仅可以提水灌溉,还可以用于碾磨谷物,甚至用来打铁、锯木。 这些要不是冯蕴说出来,他们想都想象不到。 涂堡主看着两个匠人激动的样子,眯起眼来问冯蕴。 “不知此物,里君由何而来?” 第79章 合作双赢 涂堡主的疑惑也是任汝德的疑惑。 两束目光齐齐看来。 冯蕴道:“家传。” 涂堡主点点头,“里君有此神物在手,为何不自行打造,以换取更大报酬……” 这个时代任何技艺巧术都要拜师才能学到的,木匠、铁匠、医术,样样如此。 世家大族搜罗各种能人异士,也个个捂住袋子,生怕被别人学了去,这女郎却如此大方,确实让在场的人惊讶…… 包括任汝德。 他领冯蕴来涂家坞堡,本想卖个人情,和冯蕴走得更近。 至于涂伯善借不借,卖不卖,那就与他无关了。 没有想到冯氏女有备而来,一下子拿出这样的神物来获得涂堡主的赞赏。 任汝德倒没有认为这是冯蕴的个人能力,只认为是许州冯氏的家底厚,于是明白了萧呈为什么要联姻冯氏。 冯蕴很平静,好像没有看到周围男子或探究或惊讶的眼神,轻松一笑,“普通匠人拿着图纸,也不一定制得出来,但涂家坞的匠人,一定可以。” 她给了对方极高的恭维。 两个匠人脸都红了。 其中一个道:“当年老叟的恩师在世,就曾说过此类神器,可惜老叟从未见过,钻研多年,一无所获……”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他的师父,这老叟抬袖就抹眼泪。 “利器问世,大大节省了人力。精耕细作,才能出好收成,里君功在千秋啊……” 老匠人激动的样子让涂堡主都说不出话来。 坞堡说不缺人,也缺人,同宗同族的,因为干活分配不知要闹多少矛盾,打多少架…… 省了事,就是省了麻烦。 “好,就这样定下。” 在那两个老匠人激动的目光里,涂堡主当即拍板,和冯蕴合制农具。 冯蕴提供技艺和图纸,他们提供匠人和材料,成本均摊。 并且涂家坞堡出售给冯蕴一批锄头、犁、耙等铁制农具,还有粮种、菜种等物资…… 双方都很满意。 涂堡主刚松一口气,冯蕴突然开口。 “签订文书前,还有一件事,要先说清楚。” 涂堡主心叫不好,脸上还保持着微笑,“里君请说。” 冯蕴道:“堡主也看到了,我一介女流,来往贵坞多有不便,因此,合制农具坊,要开在花溪村。人手,由贵坞和我长门,各出一半。” 涂堡主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坞堡内很多东西都不为外人所知,更不想外传。 冯氏女却不藏私的? 涂堡主很是犹豫,但冯蕴很快就用一句话,说服了他。 “涂氏一直没在祠部注籍士族吧?旧朝办不到的事情,新朝大有可为。以涂堡主的实力,走出堡去,为民生百姓多做些实事,何愁不得认可?” 这话的分量堪比方才的木牛水车。 涂家坞堡靠着老祖宗的基业和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暂时在腥风血雨的朝代更迭中,保存着势力,可一代比一代衰退也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他们占着涂山,时间长了就像山大王似的,族中子弟渐渐脱离了世家的认知,在朝廷也没有注籍为世家…… 管他新朝还是旧朝, 如果他涂伯善做到了让祠部认可,那就是名正言顺,光宗耀祖了。 冯蕴毫不意外涂堡主会答应,等他让人写下契书,双方在上面押上手印,这才揖礼,又道一声。 “堡主为人爽快,小女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还有? 涂堡主的眼皮猛跳几下。 他看出来了,这个冯氏女看着柔弱温善,骨子里精明得很,半点不肯吃亏。 平白提供神器出来,肯定还要捞点什么回去才甘心。 “里君说说看。” 冯蕴看一眼门外的堡众。 “我想向堡主购买一批武器。” 涂堡主:…… 这女郎如何说得出口? 一穷二白空着手来,要这要那,还要武器? 果然女子短视,也不怕把路走窄了…… 冯蕴看他为难的样子,莞尔,“同样,我不让堡主吃亏。” 涂堡主捋胡须,“里君是说?” 冯蕴扫一眼竖着耳朵倾听的任汝德,淡淡道:“制利兵,须好铁。眼下的锻铁以生熟灌炼多层积叠而成,我有一个更好的法子,可以去除夹杂,练出更好的铁,自然可制神兵……” 单单听到这里,涂堡主已经激动得心跳加快了。 每一个坞堡,农耕是常态,可堡众武装起来的战斗力才是保住坞堡百年不衰的屏障。要不然,涂家坞里也不会养那么多匠人,搞研制堂了。 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不吃就是傻。 涂堡主甚至从座位上起身,站起来朝冯蕴揖了一礼。 “里君有此本事,涂家坞莫敢不从。” 双方敲定了时间和细则,再次签下了契书。 这一次,是涂堡主亲自将冯蕴送出堡门,看她驴车去得远了,这才返身,兴奋地回去告诉涂夫人。 “我涂家坞,要发达了。” 离涂家坞远了,敖七才不满地问:“女郎何故将好处给姓涂的?” 方才他在坞里一言不发,别人只当他是冯蕴的侍卫,没有多想,敖七也尽职尽责,当个部众。只是,他眼睁睁看冯蕴手握这样过人的技艺,却找一个坞堡合作,又是心疼又是疑惑。 冯蕴一笑,“这是合作双赢。” 敖七很不认同:“女郎分明可以与朝廷合作,便是献给大将军,也可以得到更多。” 冯蕴一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敖七以前不生活在安渡郡,不了解他与涂堡主有什么渊源,想问什么,看冯蕴合着眼,一副很累的样子,又闭上了嘴。 而冯蕴的想法当然不会告诉他。 裴大将军是她眼下的倚仗,但他背后的晋国,却不是。 未来,她也不知道裴獗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翻脸…… 总得给自己留一手,才好周全。 而涂家坞堡…… 前世她被裴獗从中京送回安渡,因为惧怕李桑若的大内缇骑司暗杀,惶惶不可终日,当时也是任汝德带她上了涂山。 是涂家坞的堡主涂伯善收留了她。 在等待萧呈来人接她回南齐的那段时间,她在涂家坞住了整整一个月。 涂伯善没有像安渡郡那些人一样,将她视着裴獗的弃妇,而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涂家堡其他人的品性也算纯良,他们不是乌合之众,有家学的底子,敦厚仁善,涂堡主的夫人更是一个温和的妇人,看她以泪洗面,像长辈似的心疼她,每每回忆,常让冯蕴想到过世的阿母…… 一个月的情分,值得。 涂夫人,更值得。 当然,她这么做除了还恩情,还是存在别的心思。 乱世当前,结交一些坞堡势力没有坏处。 她未来的打算也是向坞堡的方向靠齐,有农田耕种,就有粮食,有了粮食就能养更多的部曲,养部曲就得更好的武器…… 一切都得从头来,慢慢来,直到有自己的势力。 要不然,一张美丽的脸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红颜薄命”四个字,牢牢刻在冯蕴的脑海,她从不敢忘。 第80章 战争伊始 冯蕴满载而归,到花溪村庄子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路上遇到不少村民停下来问好,然后跟着往长门庄子去看热闹。 所以,邢丙让几个杂役过来拎出种子和农具的时候,村民都睁大了眼睛,满是艳羡。 冯蕴笑盈盈地道: “等农具分发下去,大家都可以租用。粮种,也都可以到长门庄里来购买。” 于是换来一群人欢呼。 “里正娘子很是能干,花溪村不愁秋播了。” “今日天晚了,明儿一早,让邻长和什长,到我庄子里来,有事相商。” 这些村民很得了冯蕴一些好处,也不怎么惧她,开口便打听。 “可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冯蕴一笑,“天大的好消息。” 看大家好奇的围过来,她也不浪费口舌,直接说了要在村里开一个农具坊,专门制作农具,最紧要的是还要锻造铁制农具。 村民一听,叹气。 “女郎是好意,可我们……哪里买得起这样好的农具……” 众人脸上都有遗憾,但冯蕴却是摇了摇头。 “都买得起。”她平静的道:“村民可以先用再还,等粮食丰收,再以粮抵债。” 有这样的大好事,加上农人想要农具的渴望,让一批批的村民不停地涌到长门庄,驻足在门口不肯走,问东问西, 但冯蕴今日有点累了,让邢丙去应付,转头就回屋填肚子去了。 早上出门带了干粮和清水,两餐都是在路上解决的,冯蕴只小尝了几口,不好入腹,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坐下来便让小满端饭。 夜里美美睡上一觉,次日领着几个仆从出门,准备去寻一块靠长河那头的荒地,用来做农具加工坊。 才到田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任汝德。 他看到冯蕴便上前拱手,“又见面了,里君。” 冯蕴抬一下眉,轻描淡写地道:“任先生怎地又到花溪来了?” 任汝德道:“亏得大将军新政,使得在下也申得新户,得了新田。” 冯蕴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并不过多寒暄,还个礼只道“任先生先忙”,便领着人走了,转头便唤来邢丙交代。 敖七带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看冯蕴小声和邢丙嘀咕什么,心下不是很高兴。 近日来,他发现冯蕴除了与大将军有关的事情,一概不与他多说…… 他和叶闯等人,都被冯蕴排斥在外,远不如邢丙、阿楼这些部众跟她亲厚。 敖七心里灌了一肚子的酸水,再回头看任汝德,发现他也在看自己,挑高眉梢便耍横,“看什么?” 任汝德客气地揖礼,“小郎莫怪,在下少有见到小郎这般丰姿俊朗的儿郎,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得罪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敖七再是傲娇,也没办法对一个斯斯文文的先生出言不逊。 他哼声,掉头告诉叶闯。 “兄回头问问贺洽,这人怎么回事?会不会是专程挑了女郎的花溪村安置?” 叶闯撇一下嘴,“是又如何?总不能因此治罪吧?” 敖七不高兴,“那他居心不良。我便宰了他。” 叶闯嗤声而笑,“小七啊,女郎长得那样,你说有几个男子看到她不生妄想?居心不良才是常事,没点想法的,那可得好好盘查盘查了。” “你……”敖七突然上上下下打量他,看得叶闯心里毛刺刺的,连忙跳开,离他三尺外才站定。 “不是说我啊,我可没有居心不良,不许向大将军胡说八道,不许……” 敖七冷眼,接过话,“不许打女郎的主意,不然我阉了你。” 叶闯只觉得裆下凉飕飕的。 心里话,上有大将军,下有你敖七,哪里轮得到他来打什么主意?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早就萎了。 不过,敖七交代的事情,叶闯还是放在心里了。 当即找贺洽了解了一下雨前茶寮的情况。 任汝德是临川人,茶叶商,三年前来安渡,是登记在册的茶寮老板,但雨前茶寮前三年是租赁给安渡郡本地人在做,前阵子才收回来。 立户时,任汝德称其祖上做过前朝的中书舍人,齐朝立国的时候,才带着族人举家逃亡。 从他的说法来看,任家与眼下这个南齐朝廷是有宿仇的。 注籍在花溪村,投靠晋国,都挑不出错处来。 毕竟他亲口说了,和冯敬廷是旧故。 敖七却不很放心,“这老小子……你我要多上点心,切莫让他祸害女郎。” — 冯蕴选好地块,自己带绳丈量,又回去亲手画了图纸,然后便着手建房。 家里有人,就是这点方便,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动手,但除了打土坯这种简单的活路,整个建房的结构还是要找老匠人来把控。 她也只是纸上谈兵。 冯蕴让邢丙去打听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隔壁沈家村的沈二。 沈家村是一个宗族村,全村基本都是本家,很团结,村里建有祠堂和土堡御敌,相当于一个小型坞堡,战时没有像花溪村一样大片土地原是被世家大户占有,一打仗就带人逃了,十户九空。 相反,沈家村人口很多。 冯蕴亲自见了沈二。 她对农具作坊要求不高,但近来她在花溪村住的时间多,将来更是如此,她想将庄子再修葺加固一下,住人的房间里要铺木质的地板,建火炕,不然冬天来了,她可是受不了。 她做好了让沈二大敲一笔的打算。 不料沈二不谈价钱。 只说:“我来花溪村前和族长商量过了,眼下正是秋播的时候,村里人手不足,所以,人工你们自己负责,木匠、泥瓦匠我们出……你们一日管两顿饭便是,不要工钱。” 沈二又说:“但铁制农具,我们沈家村想买一些。” 冯蕴看着他,“好说。” 沈二面上浮出喜色,“里正娘子只管放心,我们按正价买,不占花溪村的便宜。” 无论南北朝廷,对铁、盐等物资都管控极严,一般由朝廷限量限价专营出售,普通农户不好购买,又不像坞堡可以偷偷开一些私矿,冯蕴的一声“好”,可以说是很大的诱惑。 花溪村要开农具坊的消息,村民们耐不住欣喜,早就吹出去了。 冯蕴本也没有想过藏私,当然爽快答应。 当然,冯蕴敢这么干,是钻漏子,也是裴獗给的底气。 不是喜欢听她唤夫主吗?那就要给他兜底。 朝廷的盐铁专卖暂时管不到安渡来,即使有一天要管,那就找裴大将军吧。 她也想好了,等农具坊开起来,就让一些利润给裴獗。 不能只让牛耕地,不让牛吃草,多少要给裴獗一点甜头才行。 谈好相关的细节,沈二也不多留,起身就回去安排。 冯蕴了却一桩大事,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让邢丙去村子里问,可有做过木匠、石匠、铁匠的人,她想好了,打铁还得自身硬,各方面的手艺人,得培养起来。 玉堂春那边,她也让文慧贴了告示,招一些熟手匠人到村子里来。 不料邢丙前脚刚走,敖七后脚便进来了。 “女郎,要开战了。刚得消息,齐军在整兵渡河!” 少年郎很是兴奋,热气喷薄在空气,眼睛红得似乎要燃烧。 “北雍军就驻守在北岸,他们竟然敢渡河强攻,等着吃败仗吧。” 冯蕴微微蹙眉。 怎会这样? 如果齐军渡河攻城,想在短时间解决战斗,绝无可能。战事一旦陷入胶着,那萧三郎要登上那张龙椅,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 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萧呈。 机会就在眼前,他一定会按捺不住野心,在台城逼宫夺位的。 齐军只是在佯攻,不会真的渡河—— 冯蕴看一眼敖七那双跃跃欲试的眼,让小满过来帮她更衣。 “我们去安渡城。” 冯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得马上出手。 敖七:女郎是不是又要为将军献策了? 冯蕴:……不,我要去发战争财。 第81章 发战争财 安渡城里的人与分到土地的农户不同,他们消息来源更多,也更惜命。 眼下两军对立,无时无刻不是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只要嗅到一点风声,刚刚开张的铺面,又马上关闭,要是传信说得再具体一些,来源是某个营里的亲戚,又有人拖家带口,逃离安渡。 整个安渡城草木皆兵。 只有玉堂春,每日里照常营业。 文慧也找到冯蕴,“女郎,城里都在传,齐军要渡河攻城了,我们可要歇业一阵,等战事明朗再说?” 冯蕴却道:“慧娘不用担心,真要打起来,歇不歇业并无差别,你我是将军府里出来的人,横竖都一个样子。” 文慧安心不少,“女郎说得也是。” 冯蕴微笑,“你在玉堂春门口摆上告示,收购铺面、住宅、金银、古董、珠宝、布匹、瓷器等等,可以钱币交易,亦可换成米粮,只要价格公道,万物可收……” 在门口收购,不是把玉堂春变成大集市吗? 好在,玉堂春的生意也就那样,要是门外长街变成集市,说不定更热闹一些。 文慧点头,“女郎的意思,这仗打不起来?” 冯蕴摇摇头,“正因为会打起来,眼下才是收购的最佳时机。等战事结束,哪里来的便宜货等着你?” 文慧有点懂了。 女郎是要以低价购入那些人手上的产业和物资。 但她还是担心。 “女郎可有想过,若是齐军打回安渡怎么办?” 冯蕴嗤声就笑了。 “北雍军打进安渡都没有耽误我们什么,还怕齐军回来?再说了,齐军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到安渡的。” 前面怕北雍军,现在怕齐军,文慧想想是有点荒谬…… 可女郎在这个节骨眼上拼家底做没有把握的生意,好像也很荒谬。 文慧冷眼旁观,一直觉得女郎对裴大将军是没有外间以为的那样恭顺的,不只如此,女郎根本就不怎么待见大将军。 但今日女郎这席话,又好似对裴大将军极有信心。 文慧不懂,但她习惯了听冯蕴的招呼行事,当即不再问了。 “我听女郎的。” 这些日子,玉堂春没赚什么钱,但女郎毫不在意,只说积福积德,当成赈灾放粮好了。 消息传得很快。 当天晌午,齐军要渡河攻打安渡城的消息,就在大街小巷里,沸沸扬扬起来。 安渡城人人自危,到处可见拖家带口出城避难的人,因此,玉堂春门口摆出来的“收购告示”就格外扎眼。 有人要逃离安渡,很多东西不便携带,当下时,连当铺都关门了,有一个可以交易买卖的地方,那可了不得。 于是,玉堂春从早上到下午都排起了长队。 有人换得了需要的粮食、布匹,好像捡了大便宜,沾沾自喜。 更多的人觉得冯十二娘是个大傻子,仗着大将军的宠爱败他的家,一边在心底暗自嘲笑,一边数着钱走人…… 长门庄里好多人都觉得女郎疯了。 这时不赶紧准备如何避祸,收购什么物资呀。 就连贺洽都觉得冯十二娘不太正常。 这是一场硬战啊,谁知要打多久? 可能三年,可能五年,战事拉长,安渡城不可能再恢复往日繁华。 打仗什么最缺,粮食啊。她换那些房子铺子和古玩来做什么? 贺洽在政事堂里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劝劝她。” 他认为自己应该指点年轻的女郎,以免她把将军的家底败光。 玉堂春里,冯蕴也有些发愁。 不是愁门外排起的长队,和陆续形成的买卖大军,而是愁前来卖好东西的人太少。 整整一天,她就收了几个铺面和两座不临街的砖瓦房,两方大金印和一些金银首饰和珠宝…… 好的宅子和珍品好物竟然一个都没有。 是安渡城里的有钱人都跑完了? 还是哪里出问题了? 冯蕴让邢丙派人去打探,不到半个时辰,人就回来了。 “十二娘,花月涧也在喊收购,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地喊,那告示写得跟我们一般无二,价钱却比我们高上许多……” 原来是淳于焰在抢生意? 好好的世子不做,大发战争财。 这个时候,冯蕴有点明白淳于焰前世为何会不辞辛劳,左右逢源,两次促成晋齐两国和谈了。 人家不打,他拱火。人家打起来,他又促成和谈,在中间来来去去地倒腾,别人战死沙场,而他不出一兵一卒却成了最大的赢家。 钱都让他云川赚去了。 人也会陆续往最为稳定的云川流动。 好家伙,赚大便宜,不知捞了多少好处。 但他连告示都抄玉堂春的,分明就是诚心作对。 冯蕴正愁找不到借口上门找事,得了消息,回去换身衣裳就要出门。 “女郎。”贺洽气喘吁吁过来,看到冯蕴赶紧上前,“你这是做甚啊?” 冯蕴笑一下,“贺功曹不都看见了吗?” 贺洽噎住。 看四周人多,又朝她招招手。 两人一同走到里屋,贺洽这才语重心长地道:“旁人说我还不信,女郎这等聪慧的人,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 冯蕴问:“功曹此言何意?” 贺洽道:“这战才刚开始,结束尚无定期,女郎这不是……唉,败将军的家吗?” 这是她自己的钱,败家与将军何干啊? 冯蕴看着贺洽满脸忧心的样子,淡淡一笑。 “我的钱多得花不完,就当做善事吧。” 贺洽:…… 他张着大嘴巴,原本还想再劝两句,却见那女郎带着几个仆女和部曲,昂首阔步出门了。 贺洽闭嘴。 将军一世英名,怎就招上了这样的女郎? 只怕从此家宅不宁,夫纲难振了! — 入了秋,天黑得有些早。 酉时刚到,花月涧里便掌上了灯火。 侍卫桑焦匆匆打帘入内。 “将军府的冯十二娘,又来了。” 一个“又”字,说尽了桑焦的无奈。 每次冯十二娘来就不是好事,主子不高兴,少不得他们就要跟着倒霉,看到冯蕴,这一群人就像看到了灾星似的。 淳于焰美眸暗了一下,语气倒是平静。 “她住在花溪村。不是将军府。” 桑焦一时没弄明白,淳于焰就冷森森地笑了,低头把玩着他刚用两斛粟米换到的云纹白玉瓶,懒洋洋地道: “来了便来了,将军府是可以唬住本世子吗?” 唬不住,完全唬不住。桑焦嘴角抽搐着想。 但世子肌肤白皙,上次被裴獗打出来的瘀青还没有散去,这阵子煮来敷脸的鸡蛋他都快要吃腻了,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 桑焦出去,将冯蕴迎入花厅。 冯蕴是带着翦水秋瞳来的,那鞭子在她手上更是乌黑发亮,被盘得很美,淳于焰眼皮跳一下,冷笑一声。 “又来做什么?” 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不耐。 冯蕴若无其事,“来跟世子谈生意。” 淳于焰不以为然,唇角扯出一抹嫣红的弧线,“卿卿是怪我花月涧抢了你玉堂春的生意?” “不敢。” 冯蕴行了个礼,不待他再说什么,径直在他对面坐下,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我玉堂春做点小买卖,那是小打小闹,以淳于世子的身份,应当做的是大买卖……” 淳于焰拧眉,“何谓大买卖?” 冯蕴淡淡开口,“安渡郡这点小生意,世子不该看在眼里。” 淳于焰嗤的笑一声。 “卿卿以为凭你三言两语,便可说服我放弃?” 见冯蕴不答,淳于焰又道:“依我判断,这场仗打不到三月便会休战……” 战时低价买入,局势平稳后再高价卖出,三个月这个判断当然没什么错的,因为前世便是淳于焰促成了和谈。 好人和坏人都让这个家伙做了,从中大肆渔利,别的不说,这脑子是够用的。 但冯蕴来花月涧,不是为了扯皮的。 “世子,往长远看。我可以让世子赚得更多!” 淳于焰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继续把玩新得的摆件,“说说看。” 第82章 世子疯病 冯蕴看他一眼,朝旁边的仆从看过去,“一杯茶水,多谢。” 仆从看着淳于焰。 淳于焰抬抬手,仆从很快将水放到了冯蕴的面前。 冯蕴端着杯子,却不喝,只是把玩般抚来抚去。 “云川国四面皆山,盛产石墨(煤炭),石墨的开采,影响了云川的正常耕种,又限于山路难行,石墨外运成本巨大,难以回利。世子就没有想过,若能打开一条商路,将云川的石墨大量销往晋、齐、闽越诸国,云川将获利多少?” 石墨可以制石炭。取暖需要它,冶铁也需要它,但由于晋齐战争,制造战场兵器占用了大量资源,民间是烧不起石炭的,铁匠铺里也大多使用木柴…… 冯蕴即将打造的农具坊,要是有石炭,自然会事半功倍,未来锻造神兵利器也就水到渠成了。 淳于焰盯住她,满是审视。 冯蕴这才轻轻饮一口茶。 “石墨贵重,是云川国利之所在。也是云川王多年的心病,世子要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云川王岂会再偏宠世子庶弟耶?” 淳于焰脸色一变。 “你从何听来?” 冯蕴抬了抬眉,不吭声。 淳于焰便自己对号入座了。 “是裴妄之?这个小人。背后道人长短。” 冯蕴:…… 她没有为裴獗辩解,反正裴獗也不是个好人。骂他的话多了,再添一条“小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世子不如好好考虑我的话?” 淳于焰眯眼,“你有办法?” 冯蕴看着淳于焰那张过于嫣红的唇,怀疑他用了什么脂膏,但又看不出来,于是欠身往前,盯住他的嘴唇看。 “有办法,但不是白给的。” 淳于焰从那女郎含笑的目光里,当即生出戒备,“卿卿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冯蕴道:“我要做云川石墨的……合伙客商。唯一的合伙人。” 淳于焰用了好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相当于云川石墨运出来,需得过她的手,再销往各处。 “冯十二啊。”淳于焰啧啧有声,眯起一双狐狸眼,几乎要从冯蕴的脸上看出几个大窟窿来。 “你想得什么美事呢?算盘珠子拨得怎么这样响呢?” “承让。”冯蕴拱了拱手,“既是合伙,我自会维护世子的利益。对世子而言,钱赚了,利有了,那便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淳于焰想不出冯蕴有什么好办法。 打通云川的商路,一是翻越山岭的成本,二是与晋齐两国的几个世家之间所产生的利益冲突。 他怕被冯蕴绕入圈套。 又有些意动。 冯蕴不催促他。 纤细的指节浅浅握杯,一张没有妆容的脸干净白皙,乌发樱唇,那双若有所思的眼,平和安静,这让淳于焰想到那天她来花月涧挟持自己时的悠游自得,那一副胜券在握的讨厌模样…… 淳于焰突然瞄向她身侧的秋瞳。 “鞭子好用吗?” 冯蕴微怔。 淳于世子眼睛很美。 是看一眼就会被人记住的样子。一双寒星眸,如染水雾,专注看人的时候,感觉有蝴蝶飞过来停驻在心上,两排浓密的睫毛,漂亮得令人想在上面荡秋千…… 再一袭白衣配一张冷冽面具,如月华洒下一地清晖,金尊玉贵。 冯蕴看得眼热,手握鞭把轻轻摩挲两下。 “世子想试试?” 她问得随意,全是玩笑。 淳于焰却突然伸手,握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来。” 冯蕴怔一下,缩回手。 “世子这是做甚?” 淳于焰低低一笑,“卿卿却是不敢了?原来是纸糊的老虎,拿着鞭子,也不知道怎么使吧……” 冯蕴被他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 坐在那里慵懒带笑的淳于焰,眼里怎会有狼光闪烁? 她不是莲姬,淳于焰不该对她有兴趣才对。 “世子有病?”冯蕴问得不客气。 淳于焰眼里带笑。 “兴许……是病了。” 冯蕴眯起眼,又听到他的笑意,“是你传染给我的……疯病。” 冯蕴听得十分服气。 淳于焰比她要疯不止百倍千倍吧,倒是赖上她了? “世子没喝酒,怎么就醉了?” 冯蕴抓住秋瞳,慢慢起身。 “合作的事情,世子仔细考量。决定好了可以来长门知会一声,我们再谈细则。钱是赚不完的,一个人赚也没什么意思,我和世子合则双赢,各取所需,再好不过……” 嗖!耳畔突然有破空声传来,不待冯蕴反应,整个人已被淳于焰拉拽了过去,以极快的速度被他护在怀里。 而那支小箭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去,在窗户纸上留下一个黑漆漆的孔洞。 冯蕴脑子空白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发现淳于焰嘴唇绷紧,突然紧捂胸膛,鼻翼里带出一丝细微的喘息。 冯蕴察觉不妙,“你怎么了?” 淳于焰咬牙切齿,“暂时死不了。” 冯蕴没看到他有伤,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不过须臾,外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歹人黑压压地冲到房门,与侍卫对峙着,朝淳于焰大喊。 “兄弟们,淳于焰中毒了。” “跟我上!花月涧里一个不留……” 一群黑衣人明显是冲淳于焰来的,不过转瞬,就和淳于焰的侍卫缠斗在一起。 冯蕴握紧乌鞘鞭,侧头。 “世子着了自己人的道?” 淳于焰没想到她会如此敏锐,冷笑一声,那薄薄的唇片扬出残忍而魅惑的笑。 “他们想我死,不是一日两日了。” 冯蕴看着他迷离而狠辣的视线,刚要挣扎,身子就被他紧拥在怀里,肌肤相贴带来的火热,让她下意识推了推。 “无须害怕,我自会护着你。”淳于焰不仅没松手,反而搂得她更紧,像是被眼前的鲜血激发了残忍的野性,他冷冷提着碎玉剑,转向缩在角落里的一名仆女。 “茶是你添的。” 那仆女吓得白了脸。 “世子……不是仆女……不是仆女。” 淳于焰一剑挑开少女的发髻,削去那一缕乌黑的长发,看着它黑色锦缎般披散下来,又补上一剑,在那白皙的脖子上划出长长的一条血洞…… 鲜血喷溅而出! 狠辣,刺目,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美艳。 “杀!”淳于焰猛地转身,碎玉剑指向黑衣人。 “留活口!” 这是冯蕴第一次看到淳于焰大开杀戒。 传闻中的狠毒和亲眼看到的狠毒,是有距离的。 当那把碎玉剑在他掌中化着索命的无常,神出鬼没的剑影,一掠而过,便是血光和人命,看得冯蕴心惊胆战…… 上次她大胆劫持他,还留下了一命,实属万幸。 那黑衣头目杀疯了,阴恻恻地看过来,声音满是憎恶。 “淳于焰,知道你中的是什么毒吗?妄想逃过今日一劫?别做梦了!” 淳于焰轻笑,舔了舔艳红的唇,一双狭长的黑眸里满是嗜血的狠,再搂个美艳的女子在怀,看上去不见半分狼狈,反显华贵优雅,恣意狂妄。 “杀你,牛刀切菜耳!” 不知中的是什么毒,淳于焰眼眶赤红,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气息好似都散发着一种偾张的热气,但见手臂一扬,掏出铁哨,“咀”的一声吹响…… 须臾间,花月涧脚步声震,一听便知来了不少人。 兵器交错的声音顷刻在花厅内外弥漫开来,一场近距离的搏击,让邢丙和几个部曲也有紧张。他们没有参战,而是和桑焦那些个贴身侍卫一样,紧紧挡在冯蕴的身前。 窗影晃动,灯火幽暗。 杀猪般的惨叫不时响起,黑衣人倒下了几个,淳于焰这边也有伤亡。 “淳于焰!” 那黑衣头目被人围攻,大声嘶吼着好像想激怒淳于焰。 “你这个怪胎,你早就该死了!” “你有什么脸再活下去!” 黑衣人的喊声,听上去更像是一种无能的狂怒。 因为随着更多云川的侍卫涌入小楼,黑衣人的优势消失殆尽。方才人多势众都没有杀死淳于焰,如今又何来机会? 淳于焰收剑,拉住冯蕴退到侍卫后面,冷冷看着被杀得狼狈不堪的一群黑衣人。 “投降可得全尸。” 冯蕴不觉得“全尸”是什么特别的优待,但淳于焰声音尚未落下,花厅里便传来一阵“哐当哐当”的刀剑落地声。 在淳于焰的手底下,全尸便是好死。 好死,比生不如死可快活多了。 丢下武器的黑衣人,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跪倒在地。 “世子饶命……” 淳于焰摆摆手,示意他们将人拉下去。 “审……严刑拷问……问出解药。” 十分感谢fans姐的风花雪月,感谢lina的月票,感谢所有妹子的打赏,投票,正版订阅,二锦这厢有礼了。 等一下有加更哈~~ 第83章 好玩得很 桑焦面色一变,当即转身拎起那个被砍断手臂的黑衣头目,往刑房拖去,不料却遭来那人的讽刺大笑。 “妄想!淳于焰,你不要妄想了……中了鹤羽惊鸿,无药可救……你就好好的享受一下肠穿肚烂而亡的快活吧。”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花厅。 冰冷地掩盖了弥漫的血腥味。 震得几盏夜灯也疯狂地摆动了起来。 云川侍卫们全都变了脸色。 冯蕴朝淳于焰看过去。 只见他眼神幽黑,铁制面具下是什么表情,无从得知。 “冯十二。” 淳于焰突然唤了冯蕴一声,一只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劳烦……扶我……进去。” 男子低哑的嗓音缓慢无力,好似带着一层水汽,潮湿而软糯。冯蕴皱了皱眉,伸手想要拉开他,却察觉他指尖冰冷,心里不由惊了一下。 “世子还不快传大夫?” “没用。”淳于焰冷冷弯唇,深深的呼吸一口,身子好像站立不稳,整个人压向冯蕴。 “他们一直想置我于死地,有这样的机会,如何会给我留下生的希望……鹤羽惊鸿,是云川罕见毒物……无药可解。” 冯蕴不知什么是鹤羽惊鸿,更不知道这毒药毒起来会怎么样,但眼前的淳于焰那嫣红的唇和赤红的眼尾,还有靠在她身上那微带颤意的身子,肯定是不正常的。 “叫你的侍卫来扶你……”冯蕴咬牙托着他,承受着他靠上来的力度,不明白这人为什么看着轻盈飘逸,压上来便沉甸甸一坨,死肉似的,太重了。 “仆女被我杀了……”淳于焰眼皮微启,“不喜欢臭男人。” “……”冯蕴无话可说。 淳于焰比他高上许多,这么直挺挺的倚上来,就像大熊死皮赖脸地倚靠小白兔,简直是看得人眼睛痛。 “行行行,你别靠这么紧。我扶你。” 方才还在谈合作,淳于焰又恰好拉了她一把,免得她被利箭贯穿脑袋,事情虽是因他而起,但冯蕴也不好丢开他不管。 冯蕴吃力地将他扶到里间软榻上。 淳于焰身子倒下去,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肩膀,勾住她往下一扯。 方才还虚弱无力的人,忽生的一股力量大得冯蕴无从抗拒更无从躲避,重重栽在他身上。 那张榻,正是当日冯蕴劫持他要粮的那个…… “淳于焰!”冯蕴惊觉不妙,撑着身子要起来这才发现挣扎不了,当即恼火的质问:“你不会这般小肚鸡肠吧?事情过去这么久,还想报复我?” 淳于焰没有说话。 女郎的气息喷在脸上,清晰的传达着她的怒气,可此刻却令他很是受用。 从那一天开始,多少个夜晚他都会回忆起在这张榻上发生的一切,女郎挑衅的笑,冰冷却美艳不可方物的眼睛,还有那玉质般柔嫩的肌肤贴近身子时带来的颤栗,无一不令他长夜难眠…… 冯蕴为他带来了羞辱。 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宣泄的痛苦。 他的情绪好像从此被她封印在了那耻辱的一天,如同某种邪恶的力量将他的兽性唤醒。无声无息地占领他,折磨他,着魔一般反复地回忆,周而复始…… 苦苦忍耐,又压抑不住。 “卿卿,你得对我负责。” 冯蕴对上他黑漆漆的眼,心惊不已。 淳于焰中的那个什么鹤羽惊鸿,听黑衣人的意思是无解之毒,必死无疑。 而且,还会肠穿肚烂…… 冯蕴肉都麻了。 为了复仇,淳于焰要拉她一起赴死? 冯蕴尽量平静地安抚他,“淳于世子,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生命。我看你……尚可抢救一下的。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花溪村有一个姚大夫,医术甚好,我让人去将他请来……” 淳于焰不答。 突然托住她的下巴,失神般盯住她的唇。 那眼神看得冯蕴毛骨悚然。 坏了,他要给她喂毒…… 求生的本能让冯蕴激烈的扭动和挣扎起来。 “莲姬……”淳于焰不知回忆到什么,迷离的眼眸好像瞬间就温柔下来,手指捏住冯蕴,一寸寸往上移,好像是抚摸什么珍贵的宝贝。 “不要走,莲姬……你不要走……” 冯蕴很生气,“我不是莲姬,疯子,你看清楚。” 可此刻的淳于焰大概失心疯了,她说什么这人都听不见,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如同一条被人遗弃的小狗小猫。 “不要走!你不能不管我……” “淳于焰。”想到他中毒,冯蕴压下一点火气,“你听清楚,我是冯蕴,你松开手,我让人来侍候你,帮你找个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 “你是。你就是莲姬。”淳于焰胸膛急促起伏着,那双雾气缭绕的狐狸眼里,带着坚定的光芒,语气听上去又恶狠狠的。 “你……怎可对我始乱终弃?” “真是个痴情种。”冯蕴微妙地看他一眼,冷笑着讽刺。 “至死见不到你的莲姬一面,想想还有点可怜呢。只可惜……” 冯蕴微微一笑,“我有点同情心,但不多。” 声音未落,她便不客气地抬高膝盖,猛地顶向淳于焰的胯下要害。 淳于焰闷声呼痛,手背爆出青筋鼓鼓,喉头困兽般的喘息…… 冯蕴扬起手,往他脸上扇去,“啪啪”两个大巴掌,打得他面具歪斜。 但中毒的淳于焰反应却极快,一只手飞快扼紧她,不管不顾地压过来,气喘吁吁地道: “莲姬……你说过的,说过的……” 冯蕴看他整个人激动起来,嘴里一口一个莲姬,一时也搞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疯了还是毒性入脑变傻了,左右环顾一下,拉过床头的一件衣裳便朝他披头盖脸地捂上去。 淳于焰唔一声,头被蒙住。 冯蕴死死按住他,速度很快地扯下他的腰带将他双手束紧。 “老实点,嗯?” 许是中毒的原因,淳于焰的反抗并不剧烈。 冯蕴看他如此虚弱,稍稍放心一点。 但要把一个大男人捆起来,还是累得她呼吸不匀,一身是汗。 “治得了你一次,也治得了你第二次。” 等把人捆好,看他气得嘴唇直颤抖,冯蕴又笑着莞尔。 “不过这次,我是为了世子好。不然,不知世子还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淳于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他是疯子,可碰上比他更疯的女人,眼里的兴奋跳跃远远多于害怕。 “莲姬……” “说了我不是莲姬。”冯蕴气得拿着秋瞳便往他身上抽。 鞭子没有完全展开,力度也不大。 她更多的是惩罚和泄愤,不是为了让他痛。 但淳于焰,额头却有细细的汗淌下来。 “痛吗?”冯蕴看他老实下来,鼻翼里有轻微的闷哼,便又低下头去,恶劣地笑着问他:“戴着面具不难受吗?要不要我帮你取下来?” 淳于焰脸上露出惊恐,用力摇头。 冯蕴才不管他高兴还是不高兴,稍一用力…… 面具摘下来了,那张倾世无双的俊脸就在脸前。 冯蕴将鞭身缠起来,指着他道:“乖乖别闹,不然我抽死你。” 中毒的淳于焰比平常好收拾,他好像真把她当成了莲姬,除了呼呼喘气,并不再瞪她,那张脸上竟然浮出几分软绵绵的情意来…… “真乖。” 淳于焰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那忍耐和无助的样子,很招人怜爱。 冯蕴体会到了放弃约束以恶制恶的快乐,但也不影响她欣赏美色。 “你说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什么要捂起来不给人看?”冯蕴用一种近乎要将人逼疯的姿势,低下头去,用秋瞳的鞭把轻轻抬起淳于焰的下巴。 “你真当我是莲姬?” 淳于焰眼帘垂下,不说话。 冯蕴与他对视片刻,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抿一下唇。 “也是,你本是衣冠禽兽,无须有人对你心怀怜悯……” “你给我解开……”淳于焰声音微弱,额头青筋突显,好似整个人都要炸裂似的,脊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身子微微蜷缩,双眼幽怨。 “我都要死了……你还这般待我。良心何在?” 冯蕴眉梢一挑,默默拿着掉落枕边的面具,温柔地替他戴回去,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那脆弱的自尊心和隐秘的自卑。 做完这些,她才直起身站起来,不慌不忙地捋顺凌乱的头发,整理自己的衣裳。 淳于焰安静地看着她。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看上去很清醒。 冯蕴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中毒了。 “世子认出我是谁了吗?” 淳于焰张了张嘴,嗓音低哑。 “冯十二,解开我。” 冯蕴冷冷道:“早知如此,何必装疯卖傻?我知世子恨我,但大可不必使用如此毒辣的方式。蝼蚁尚且偷生,我劝世子别执着我们那点小仇恨了,还是先想想怎么活命吧……” 淳于焰喘息着瞪视她,不知想到什么,又无力地阖上眼睛。 “卿卿给我添些香料,我想死得舒服点……” 桌案上有一个镂空的博山熏香炉,散发着淡淡幽香。 冯蕴没有说什么,往香炉里添了一点香料,就当照顾死人的情绪。 淳于焰半阖着眼睛,盯住她的身形姿态和露在外面的奶白肌肤,眼睛刺刺的,突然道:“那日你来,我便是用的这个香,从此再没有换过……” 冯蕴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个人。 心里话,人都要死了不想着求生,还讲究这些? “世子,你当真不找大夫?” 淳于焰捂着起伏的胸膛,摇了摇头。 “大夫治不了我。” 冯蕴眯了眯眼,觉得他眼里的光芒十分危险,默默退后一步施了一礼,决绝离去。 走到外间,看到门外侍立两个仆从,很是奇怪。 主子都中毒了,他们还这样淡定地候在这里…… 冯蕴道:“给淳于世子找个大夫吧。” 两个仆从头也没抬,应一声,仍然立在原地没有动。 冯蕴觉得古怪,当即觉得危险,加快了脚步…… 连淳于焰死活都不爱管的仆从,惹不起。 内室里,淳于焰将被冯蕴束缚的双手翻过来,慢慢地挣脱,再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身上的汗。 “向忠。” 一个内侍模样的男子,从帐外走进来,“世子。” 淳于焰道:“备水。” 向公公应一声,看着他通红的耳朵,吓一跳,“世子没事吧?” 淳于焰:“没事。” 向忠松一口气,“幸亏世子早得了消息,将那盏有毒的茶换下。不然今日真就着了他们的毒招了……” 淳于焰冷笑一声,“我那两个没出息的庶弟,也就会使这些烂招了。吩咐下去,让斥候都给我警醒着点,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向忠应诺,眉头又几不可察地皱一下。 “世子何苦与那冯十二娘周旋?世子不喜欢,杀了便是……” “呵!”淳于焰轻笑打断,目光里荡出几分向忠看不懂的潋滟来,“冯十二呀,好玩得很。本世子没有玩腻前,舍不得她死的。” 向忠看一眼世子那一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潮红模样,默默在心里叹息一声,点点头,下去了。 淳于焰坐得端正,两只手腕两回地搓揉着,想冯蕴方才那股子狠劲儿,想她压在他身上说他是衣冠禽兽,又轻笑一声“真乖”的样子。 嗤一声,笑了。 “我也有点不多的善心,冯十二你省着点用。” 这章很肥哦~么么哒,明天见! 裴獗:此时此刻,不该放我出来说两句什么吗? 读友:反正你的嘴巴都装饰用的,不说也罢。 萧呈:……烽火连天,思卿若渴,卿却在花月涧中赏玩美色,实在可恨。 读友:萧渣男你脖子洗干净点吧,也许下回就轮到你了…… 第84章 试试美人 第84章试试美人 冯蕴离开花月涧,径直回了将军府。 不干别的,只雇了三辆牛车,让仆从整理收拾起来,把她以前放在将军府里的书籍、衣物和其他要紧的、值钱的东西,一车接一车地用牛车往花溪村送。 战争的胜负,从来没有定论。 若是裴獗不小心战死,那安渡城就守不住了,将军府必然会成为一个靶子。 即使冯蕴觉得这种概率特别小,也不得不早做打算,不然真发生状况以外的事情,到时候把阿母留下来的宝贝弄坏,那就得不偿失了…… 姬妾们看她“搬家”,心下也各有盘算。 柴缨、南葵等铁定要跟着她走的,自是二话不说,卷铺盖就往庄子上跑,有几个姬妾觉得自己姿色尚可,有希望成为裴獗的宠姬,便硬着头皮来打听,十二娘还回不回将军府了。 她们怕长住庄子,就回不去了,从此成为十二娘的仆役。 冯蕴懒得听这种话。 就让小满对那些转弯抹角打听的姬妾说。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做女郎家仆女的。” 将军府里的旧物陆续被搬走。 那个写着“长门院”的匾额都被冯蕴拆掉了。 她彻底把这里当成了“旧宅”,准备将庄子修缮一番,从此自立门户。 不管裴獗得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想,但看着她搬家的敖七,脸上笑盈盈的,兴奋莫名,跑前跑后帮忙提拎重物,看上去开心得很。 牛车来回跑了好几趟。 从长街经过,惹来不少说法。 “裴大将军的姬妾都跑庄子上去了,安渡城怕是有危险了。” 这是最直观的想法。 于是,到花月涧和玉堂春里换粮食或是拖家带口换钱走人的队伍,又排得长了一些。 淳于世子钱多,不停打价格战。 次日早上,还装腔作势给冯蕴捎来一张收购价目表,标明兑换简要,故意亮出底牌给她。 “卿得罪我了,我便不想让你占便宜。” 说得好像不得罪他,他就会让自己占便宜一样。 冯蕴嗤之,并不想跟淳于焰隔空打架。 她没有回复淳于焰,玉堂春里仍是老价格,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她也忙着搬家,没空搭理他…… 花月涧里。 屈定看着世子坐立不安的样子,示意仆从下去,又将棋枰撤下。 “世子要讨美人欢心,此招是不行的……” 淳于焰冷眼看他,冷嗤一声。 “何人告诉你,我要讨美人欢心?” 屈定看他脸色,摇了摇头。 “那世子何故如此?为了跟冯十二娘置气,这些舍出去的财物,可以换多少美姬?要怎样温存没有?” “大胆!”淳于焰恼怒。 好他个屈定,居然敢如此言语侮辱。 也许是出于好胜,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那稍纵即逝的快感太过诱人,总归他找冯十二有无数可能,唯一不会有讨她欢心,更不想跟她温存…… 除非她主动。 “再要胡言乱语,本世子便罚你去抄经。” 屈定是个谋士,职责便是在世子走岔路的时候,给他搬到正道上来。 当初淳于焰看上他,凭的也是那三寸不烂之舌。 “世子息怒。” 屈定挺直身子,袍袖一展,拱了拱手,一副刚正不阿的表情。 “仆见世子忧思烦闷,皆因这女郎,夜不安稳、食不香,女郎到跟前碰世子一下,世子便腿软……仆实在不忍视之,必得让世子回心转意才好。” 淳于焰倒吸一口气,一时冷笑丝丝。 “说的什么淫词浪语?本世子何曾为她而忧心烦闷……?” 屈定道:“世子看冯十二娘和看旁的美姬,可是一样?” 淳于焰:“那自是不同。旁人我恨她做甚?” 屈定开始捋胡须了,“恨之,爱之切也。” “放屁!”淳于焰不是个斯文人,但也很少说粗话,这一声屁把屈定吓得手一抖,胡子也不撸了,连忙拱手告饶。 “是仆斗胆。可数年来,仆从未见世子为女郎上心,如今世子放着云川大计不顾,耗费这些心力,实不该怪仆多虑……” “仆对世子忠心耿耿,世子明鉴呐!” 这个时代的能人谋士是有资格在主子面前大放厥词的,也可以质疑主子的决定,并且得到尊重。 屈定认为自己别的本事可能是假的,但看人的本事,那是一看一个准。 他要让世子明白,自己是有本事有勇气敢于进谏的人。 淳于焰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冷笑两声,叫来桑焦。 “去找两个美姬来。” 桑焦吓一跳,“世子叫美姬何用?” 淳于焰抬脚便要踢他。 “你说何用?自是侍候本世子起居。” 啊!桑焦看了看窗外的阳光。 这是要变天了吗? 他心里有疑惑,可没有屈定那么大的胆子敢于质疑世子的话,只弱弱地喏一声,便下去安排了。 不到一个时辰,两位身形婀娜,姿容秀美的美姬便被带入了花月涧。 桑焦还是有些本事的,那身形都按着冯十二娘的架子找的,可模样么,就很难找到冯十二娘那种容色绝艳的,更不会有十二娘那样野的性子,小母蛇似的盘上去,对着世子也敢吐信子。 “乱世当前,世子……将就一下。” 淳于焰差点被他气死。 “滚下去。” 桑焦滚得很快。 走出去,顺便关上了门。 两位美姬看着淳于焰脸上的面具,瑟瑟发抖。 淳于焰太不像个好人了。 再俊的脸掩在面具下,也很难让女郎心生喜爱,只剩惧怕罢了。 “过来!”淳于焰眯起眼看她们娉婷而行,闻到一股子刺鼻的香味,眉头皱了皱,脑子里做梦般想到冯十二。 她身上就没有这些怪香,就像夜里沾着露水的花精似的,很纯又很魅…… “公子……” 淳于焰惊觉回神,看到近在咫尺的美姬,指着屏风的位置。 “站过去。” 美姬惶恐,对视一眼,又走回去,站到屏风前。 淳于焰耐着性子打量她们。 “脱衣。” 美姬抱了抱臂弯。 没挣扎太久,就依言照做了。 淳于焰就稳稳地坐在那里看美人宽衣解带。 怎么看,怎么不是个滋味。 不是不美也不是美,是根本不想多看一眼,心里就没有半分安定下来过,每个毛孔里好似都塞满了那可恶的冯十二娘,恨得牙根痒,半分娱戏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跟美姬来一场风花雪月。 他不爱这些。 烦! 他就想拿捏冯十二,收拾她,最好气得她哭,要不然就把她弄到榻上来,照着她那天对他做的,来一遍…… 这画面入脑,他尾椎便有些发麻,下腹热热的,反应来得十分迅速…… 想到屈定的话,他又气又恨,突然便抄起软榻上的枕头,朝地上掷去。 “滚出去!” 于是,外面值守的桑焦和殷幼便收获了世子发疯般的怒吼,然后看到两位美人梨花带雨地走出来,一副如逢大赦的样子。 还好。 留得命在。 桑焦松口气,再看屈定。 这老小子神态自若地捋着胡子,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流年得遇,红鸾星动,世子……要栽跟头了。” 冯蕴浑然不知花月涧因为没有收到她的回信,就闹出那么多事。她上午在将军府,到黄昏时就随着牛车回花溪村去了。 搬过来的东西太多,阿母留下的书籍和物件,她不愿假他人之手,全都要亲自整理。 许是太过专注和忙碌,她没有去想近在咫尺的战争,更不会在意淳于焰的想法,一入夜,累得倒头就睡。 幻想着她亲手打造出的盛世田园,偷偷美了许久,不料睡到半夜居然梦到裴獗。 一会是他血淋淋的提着辟雍剑杀入冷宫,一会儿梦到地里的萝卜长大了,她拔出一根怎么都吃不到嘴里,萝卜还要杀她。后来她张嘴就咬,抬头却看到裴獗那双幽暗的眼,又狠又欲地盯着她…… 吓得她一个激灵醒来,脑门都汗湿了。 天还没有亮。 淮水湾的战火已燃了两天。 也不知打得怎么样了? 冯蕴在静夜里坐了片刻,重新躺下去迷迷糊糊补一觉,次日醒来便去玉堂春。 她原本想着继续去发战争财。 不料,刚到城门口就已经传开了。 “北雍军不守反攻,昨夜便渡过淮水,打得齐军溃不成军,已然是兵临信州了……” “听说这次打前锋的是破虏将军?” “破虏将军?这是何人?” “嘿,我等百姓哪会知晓军机?既得裴大将军看重,自是能人。” “裴阎王便是裴阎王,这攻城就跟砍瓜切菜一样,指哪里打哪里,信州城只怕是保不住了……” “打到信州去了,那安渡不就没事了?” “极是极是,眼下再没有比安渡更安稳的所在了……” 从城门到城里,一知半解的百姓们自发为裴大将军吹着牛,说得绘声绘色,就好像亲眼看到裴獗冲锋陷阵一般,几乎已经忘了上次北雍军攻城的恐惧。 现在安渡算是北雍军的大后方,加之将军府的持续放粮以及均田改土,裴獗又颁布系列新政,让城中百姓对裴獗的看法大为改观,慕强之心,又不想安渡再卷入战争,都盼着北雍军获胜。 冯蕴听着,心里沉甸甸的。 这么好的生意就只做了两天。 这个裴獗…… 也太快了。 第85章 平原县君 第85章平原县君 北雍军夜渡淮水直抵信州时,萧呈在做什么? 得知消息,会不会气死他? 冯蕴藏着心事,坐着小驴车悠悠晃晃地赶到玉堂春,发现门口被人围堵了。 里面传来尖锐的骂咧。 “订好契书又如何?没到衙门登记,就做不得数!” “臭婆娘,给你脸了是吗?” “你以为做了玉堂春的管事腰杆就硬起来了?你是不是忘了被窝里那下贱的样子……” 骂人的是以前替文慧赎身的城中大户袁氏的长子。这厮昨天将家里两个铺面抵给了玉堂春,是为了偷偷带着小妾去逃命。 今日听说北雍军渡过淮水打到信州城去了,那安渡眼下比哪里都安全,当即后悔,想把铺面要回去…… 文慧自然不肯。 但她说不来什么狠话,尤其对着曾经的夫主,一时泪水涟涟,让人羞辱个够。 玉堂春的伙计,大多数是开张以后再请的,没人敢出头得罪城中大户。 围观者看到美貌的女掌柜老底被人揭穿,也都只是看热闹,除了一阵阵的哄笑声,更有幸灾乐祸的人,调戏袁大郎说他们的旧事。 袁大郎更是得劲,一副洋洋得意。 “再不把地契还回来,今日就要你颜面扫地……” 啪!脸上突然传来的痛感,让袁大郎有片刻的懵怔。他脑袋惯性一歪,等反应过来,那赤辣辣的疼痛钻心一般,耳朵有片刻的失聪。 “哎哟我的娘……”袁大郎捂着脸颊,看着面前带刀的冯家部曲,退了两步,站到自家仆从中间。 “大胆杀才!快,给我打回来……” 冯蕴走到文慧身侧,扶住她瘦削的肩膀,递一张帕子上去,面无表情地回头,对几个部曲说。 “葛广方才打了姓袁的一巴掌,第一个出头,打得很漂亮,我赏他五百钱。” “接下来,一拳,一脚,皆有赏。五十钱到一百钱不等。” “围观者比照如上规则,打袁大郎就有钱。” “留一口气,不打死,责任在我。” “不幸打死了,也算我的。” 淡淡几句话,冯蕴说得不紧不慢,就像在为部曲下达任务,冷漠得没有人性。 有钱有赏谁不爱呢? 一看部曲动手,围观的人群里有些年轻气盛的青壮,撸起袖管当场就上去揍人。 冯蕴侧目看一眼文慧。 “愣着干什么?去拿纸笔来,记好,一会好结账。” 等文慧反应过来,那袁大郎已然被人打成了一个猪头,满脸是血,整个身子弓趴在地上,便是这样,仍然有人抢着上前打他。 袁大郎带来的几个仆从,想护住他,但借机赚钱的人太多了,人群里只有哀号声声…… 文慧看得破涕为笑。 冯蕴莞尔:“这就对了,笑起来才好看。” 又道:“你也上去打两下,往死里揍。” 文慧心窝里暖烘烘的。 方才还怕得要命,被袁大郎羞辱时,恨不得跳井死了才好。 但女郎一来,她便有了主心骨,女郎维护她,替她撑腰,她再不立起来那就是丢女郎的脸了。 文慧起先还小心翼翼,试探般凑到人群里看,直到她咬着牙齿,拼尽全力朝那袁大郎使劲踹出一脚,浑身上下就都通泰了,长久以来的委屈和耻辱,也都在这一刻离她而去。 “这一脚,是我自己打的,女郎不必给钱!” “打死你个负心薄情的东西!” “打死你!” 冯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差不多了。” 冯蕴示意邢丙,让打人的都停下。 “大家排队到这边,找文掌柜的结账。” 一群人呼啦啦抢在部曲的前面,喜滋滋等着领钱。 袁大郎没有还手之力,一身血肉模糊地被仆从抬上了自家的马车。 有些长期被豪绅大户欺压的百姓,也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那女郎是不是将军府的冯十二娘?” “贵人都敢打的人,自然是贵人。” “有将军撑腰,袁大郎这顿打,白挨了。” 人群兴奋地议论着,散去了。 袁家嫡子被打的消息传开,安渡城几乎翻天。 很快,袁家老爷子就去了将军府,告到贺洽跟前,要他主持公道。 若单是一个袁家贺洽当然不看在眼里,汝南袁氏的旁支罢了,可袁家纠集了安渡郡所有的世家豪户,一起炮制出了一封“万言书”。 这些世家豪户的利益是一致的。 寒族和士族都是泾渭分明的两个群体,遑论最底层的百姓了。 贵人天生是贵人,鱼肉百姓从来没有另一个贵人会来出头。 北雍军来了,裴獗颁布战时新政,无形中剥夺了贵人的权利,这些人本就有怨。 冯蕴让普通百姓打的不是袁大郎的脸,打的是百年不破的权威,是立在百姓心里的牌坊,是上层人和下层人中间的壁垒。 于是世家豪户们借着这事,给贺洽的临时衙门施压,要他严惩凶手。 贺洽看到那联名的万言书,头就大了。 早说冯氏女要给将军败家吧? 这不,事情来了。 怎么办? 不好公然维护玉堂春,让当事人来政事堂,说个和呗。 将军府的官差到玉堂春的时候,冯蕴正和文慧在吃午食。 从前玉堂春的大厨因为得罪了陈夫人的管事,背一身黑锅被撵走了,文慧又将他找回来,今日特地在冯蕴面前炫技,一种豆腐愣是做出了五盘不同的菜。 冯蕴吃得心满意足,听说贺功曹来请她和文慧去一趟将军府,顿时就乐了。 “来得好。” 文慧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女郎,袁家在安渡郡很有些根基,人脉甚广,会不会不好收场……” 冯蕴眼窝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走吧,咱们会一会贺功曹。”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在冯蕴经历过的上辈子,文慧原本被裴獗赏赐给了贺洽。可贺洽惧内,见到美色不敢受,推脱又怕将军不喜,于是硬着头皮领回去,把文慧送给了亲儿子贺传栋,说是父亲的心意。 第二年,文慧就给贺洽生了个大胖孙子。 这桩往事就在她几乎忘记的时候,跳入脑海,再领文慧去见贺洽,就好似有一种冥冥中的牵引…… 将军府门口,等着一辆马车。 冯蕴还没有从驴车上下来,那马车帘子便掀开了。 一颗乌黑的脑袋从里头钻出来,抬眼看看将军府,又看看走过来的冯蕴等人,下巴便抬了起来。 “将军府门楣是不是比大长公主府要高上二寸?” 说着,仆女便将她扶了下来。 一张白嫩微胖的脸,略显丰腴的身材,一袭柔蓝色的曲裾深衣,发梳高椎髻,插上一枝鸟兽状翡翠步摇,走路一摇一颤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衬得一片雪白酥胸好似熟透的果实。 民风开放,世家女子服饰大胆者不在少数。这般华贵艳丽的着装,不算出格,一看就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女郎。 毕竟这个世道的普通人家,没有家底能让她敞开肚皮,把自己吃成这样丰盈的身材…… 冯蕴识得她。 濮阳九的大侄女,濮阳漪。 别看两人同一个姓,身份却差了许多。 濮阳漪的生母是大长公主,小皇帝的亲大姑,晋国皇族的权柄人物,那是真正的上层人…… 但濮阳漪的婚姻,不怎么好。 十六出嫁,不到两年丈夫就醉死在烟花柳巷,让她狠狠丢了一回脸。 濮阳漪一气之下将夫家砸了个稀烂,没给丈夫守灵办丧,更不为夫君披麻戴孝,出完气就搬回大长公主府,母女俩一起守寡,从此更是张扬跋扈…… 不知仆从说了什么,濮阳漪望着那府门显得有些失望。 “九叔不是来做医官的吗?医官也要上战场?岂不是也有危险?” 她声音未落,贺洽从台阶下来,看到门外的马车,脸色当即一变。 一个冯家女郎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 怎地还来一个平原县君? 不等贺洽出声,濮阳漪已然发现了从驴车上走出来的冯蕴。 她身材偏胖,看到削肩纤腰的女郎便觉得潋滟生姿,更何况冯蕴这等人间绝色? 濮阳漪失神片刻,抬下巴便叫冯蕴。 “哪家女郎,如此美貌?” 冯蕴朝她微微欠身,行个礼,“妾安渡冯氏。” 冯氏?濮阳漪眯起眼睛,不知想到什么,冷不丁往马车望了一眼。 “原来你就是裴大将军的宠姬……” 冯蕴没有开口,只觉得那马车的帘子隐隐动了一下。 就好像那帘后有人在注视着她似的。 袁家,王家,张家,谢家:她打我。 冯蕴:打的就是你。 贺洽:大将军不好了,女郎当街打了世家的旁支公子。 裴獗:打得好。 第86章 借刀杀人 四目相对。 冯蕴平静地看着濮阳漪,大大方方见礼,“让县君见笑了。” 濮阳漪脸上倒是不见笑,轻唔一声,回头敲了敲马车。 “还不快下来见过你们阿舅的……” 停顿一下,她看着冯蕴,“阿舅的姬妾。” 马车帘子打开。 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里面跳下来。 看面容是一对龙凤胎,脸上不情不愿,语气更是气嘟嘟的。 “又不是舅母,我喊什么……” 冯蕴没有注意孩子说什么,余光仍打量着那辆马车。 上面仍然有人。 可以一声不吭坐在平原县君的马车上,当然不会是仆从。 她来不及多想,两个孩童突然瞪大眼睛。 “阿兄……” 两个孩童异口同声,很是兴奋。 冯蕴回头一看。 少年郎眉峰蹙起,挺拔颀长一身锐气。 这锐气原是对冯蕴的,在看到两个小娃时停下脚步,见鬼一般。 “阿左,阿右?你们为何在安渡?” 两个孩童并不畏惧敖七,冲他吐了吐舌头,一前一后奔跑过来,将敖七抱住。 “我们想学阿兄,来跟阿舅打仗……” “打个鬼!”敖七用力捏他们两个的脸,“阿父阿母怎会同意你们来安渡?” 两小孩童很得意,朝濮阳漪瞥一眼。 濮阳漪扬了扬眉,“快到安渡郡才发现,总不好半道丢下吧?要送回去你来送,本县君没这个耐性。” 敖七信了她才有鬼,这个濮阳漪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他扯着两个孩童,“回去,我这便派人送你们。” “不回,我们不回去。” “阿兄,我和哥哥不回去,好不好……” “听话的,阿左阿右听话的。” 两个小孩缠着敖七就叫嚷起来。 敖七不肯理会,沉着脸就叫叶闯过来拎人。 阿左突然委屈地撇了撇嘴,朝马车看了一眼。 “阿嫂都没有说什么,阿兄这么凶……” 阿嫂?敖七眼皮跳了一下。 那辆静默许久的马车,再次撩开一条细缝。 里面坐的是个女子,车里光线暗,她又有意避讳,看不太分明。 只是那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很是柔和,“郎君有事自去忙,阿左和阿右我先看着他们。” 两个孩童顿时有了倚仗一般,翘起唇珠朝敖七哼声。 “我们同县君表姐和阿嫂来的,她们自会管我们。” 敖七总算回过神来了。 “不得胡说!” 他下意识看了冯蕴一眼,不知是给两个孩童解释,还是给冯蕴解释。 “阿兄尚未成婚,何来阿嫂?” 孩童笑嘻嘻。 阿左道:“阿母说了,等阿兄回中京,就娶阿嫂过门了,早晚都得叫,阿兄害什么臊。” 阿右道:“阿左说得对,早晚都是阿嫂……” 敖七差点被他们气死。 马车上的女郎轻咳一声,又说话了。 “童言无忌,郎君何必与他们置气。” 敖七不再说话,朝马车揖个礼,又瞪一下两个孩子,然后走向冯蕴。 “我陪女郎去会会袁家。” 他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不料,会是这般…… 这时的敖七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就像有一簇燃烧的小火苗,炙得他整个人热腾腾的,怎么都熄灭不了。 很怕十二娘多想,相信了弟妹的话,可给她解释又十分不必要。 因为冯蕴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眼里没有半分波浪。 她是不在意的。 这个发现,让敖七很是沮丧。 “女郎……” 冯蕴看着他眼里雾蒙蒙的,笑了一下。 “不用担心袁家,我自有办法对付。” 敖七摇了摇头,目光里满是挣扎,眼眶都急红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 “敖侍卫。”冯蕴看一眼驶入府门的马车,两个孩童欢天喜地坐在上头,不停地招手叫着“阿兄”,很是着急,而敖七还傻傻地跟着自己。 她有点好笑。 “有贺功曹在,这里出不事,你快去看看你的弟妹。” “女郎……” 敖七很想说些什么,此时此刻甚至生出一种拽住冯蕴的手,远远的离开安渡,离开这些恼人世俗的荒唐想法…… 可他的双脚钉在地上,嘴巴张不开,更是做不到那样的任性。 敖七低头,“好。” 冯蕴侧过身子,抬步就上了台阶,正往政事堂去,里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哪来的丑八怪,大白天是想吓死人吗?” 是濮阳漪的喊声。 袁家人为了制造被冯蕴欺凌的惨状,将袁大郎抬到了政事堂的门口,身上血衣都没有换,几个仆役也衣裳凌乱,像是来讨饭的。 平原县君脾气大,进去撞见这个,当即怒骂起来。 贺洽看着这群祖宗,一个头两个大。 冲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那可得了? 贺洽正想急着上前安抚和解释,就被冯蕴喊住。 “贺功曹。” 冯蕴朝他走近,低低笑言。 “大将军说,刀不够利时,借刀杀人,不失一件良策。” 借刀杀人? 贺洽并不愚蠢,一听就明白了。 眼下确实有一把现成的好刀。 “可刀不在自己手上,无法掌控,又当如何?” 冯蕴道:“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贺君运用得当,何愁刀锋不利?” 她瞥一眼濮阳漪,对贺洽低语几句。 贺洽当即乐了,“高,甚妙。” 得到冯蕴面授的机宜,贺洽抖了抖大袖,两三步抢步上前,拱了拱手,苦着脸告歉。 “县君息怒,县君息怒啊,这是前来告状的苦主……” 说罢,他不等袁家人吭声,就把发生在玉堂春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将袁大郎的负心,无德、无理取闹,用明褒暗贬的方式说了出来,并暗示濮阳漪,世家豪户步步紧逼,他十分为难,要是没有人伸张正义,文慧就要吃亏了。 “岂有此理!”濮阳漪眼下最恨的是什么? 负心男人!无德男人!无理取闹的男人! 这袁大郎在她眼里,就跟她那个死在花街柳巷的贱男人一个死德性。 “堂堂男子,签下契书都不认,要我说,活该打死!玉堂春留他一命,已是仁德。” 贺洽讪笑,“这……本官今日叫双方到场,也是想调解矛盾……” 濮阳漪恼了,“我看你就是个昏官,还调解什么?直接打死抬走,省得污了本县君的眼睛。” 贺洽知道“借刀”的效果已经达到,微微一笑,继续火上添油。 “安渡初定,将军替陛下广施仁政,凡事要以和为贵……” 又朝袁家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求情,不然就要被打死了。 袁家老爷子颤颤歪歪地让两个家丁扶着,走过来,深深揖礼。 “县君在上,请容老朽一言……玉堂春当街施暴,将老朽的孙子打成这般就算了,竟唆使民众出手,此举看似是出气,实则是不将我等世家放在眼里,贺君若不处置凶手,只怕是要招来天下世家耻笑的。” 他的话软中带着硬钉子。 晋国朝廷想要好好治理安渡,治理其他的郡县,绝无可能把世家豪户都得罪一个遍。 这不符合晋国皇族的利益。 贺洽赶紧将“万言书”奉上去。 濮阳漪看都不看,冷笑一声。 “依你所言,如何才算处置得宜?” 袁公道:“玉堂春将地契归还,此事便两清了……” 濮阳漪突然扭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冯蕴,“你玉堂春又如何说?” “好说。”冯蕴微笑上前,淡淡开口。 “我们玉堂春也不想让县君和贺功曹为难,地契可以还,但有一个条件……” 说罢,她回头问文慧,“袁大郎哪只手在契书上画的押?” 文慧:“右手。” 冯蕴微微一笑,十分宽容地笑道: “那就好办了。只要袁大公子将画押的右手当场砍掉,我们玉堂春便可以当契书不存在。归还地契,就此两清。” 第87章 相处尽欢 她秀眉轻扬,声音温和,明艳的容色如芙蕖绽放,可说出来的话却如此狠毒。 袁大郎痛得哎哟连天,直叫阿爷做主。 这袁家老爷子在安渡也算有头有脸,前任太守冯敬廷也敬他几分,要不然也不会把大孙子刚赎回来的侍妾转送出去,可换了新朝,贺洽不敬他不说,冯敬廷的女儿还如此无礼。 袁公哼声:“将军府是摆明要欺负我袁家了。” 抬出袁家,他是想给贺洽下马威。 世家大族强强联手,枝繁叶茂,新朝旧朝都得给脸面,这是规矩,几十上百年来的规矩—— 然而,他遇上了不守规矩的人。 “欺负你又如何?”濮阳漪看到那袁大郎哼哼啷啷的软蛋样子便来气。 “本县君做主,就按冯姬说的办。” 一个县君当然是不能做主的。 可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贺洽又刚好想让她来做这个主。 于是贺洽战战兢兢地上前,一副被平原县君唬住的模样,不停拱手行礼。 “县君,使不得,使不得啊……” 濮阳漪做了刀子,浑然不觉。 “有什么使不得?有什么事,由本县君一律承担。” 贺洽求之不得。 但他得继续装啊…… 小心翼翼地走到袁家人面前,揖了一礼。 “要地契,还是要令孙的手,劳烦袁公择其一……” 袁老爷子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潮红变得灰白,气恨化为无声的愤怒。 “我们走!” 贺洽满脸是笑,又是揖礼,“袁公慢走。” 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贺洽松了一口气,明着感谢濮阳漪,私下里却是感激为他出招的冯蕴。 冯蕴和他交换个眼神,微微一笑,就要告辞离去。 却不料…… 濮阳漪叫住她,“我有话要和冯姬说。” 贺洽见状,又将冯蕴和濮阳漪请入花厅小坐,吩咐仆从上茶。 冯蕴平静地一笑,“有劳贺君。” 濮阳漪神态恹恹的,坐下来端起茶盏,懒懒地看冯蕴一眼。 “我是奉太后旨意过来的,以后便要住在将军府了。” 冯蕴不说什么。 平原县君要做什么,住在哪里,也用不着她操心。 濮阳漪看着她又道:“听说大将军有十几个姬妾,个个如花似玉。她们都像冯姬这样美吗?” 冯蕴面带微笑,“比妾更美。” 濮阳漪看她很是恭谦,想到太后舅母说的话,眉头不经意皱了皱,“这么说,你很有手段,才能拴得住大将军了?” 冯蕴道:“没拴住。不是打仗去了吗?” 她说得一本正经,濮阳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笑话。 “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声,很没有闺仪。 又很快收住笑容,冷淡地看着冯蕴。 听说冯姬是个妖精,最会蛊惑人心,她是要小心为上。 “我入住将军府,冯姬不会生气吧?” 冯蕴莞尔,“自然不会。” 濮阳漪:“为何?” 冯蕴:“因为我不住将军府。” 濮阳漪略微意外,看了贺洽一眼,见他一张脸就跟榨不出汁的苦瓜似的,又沉着脸问冯蕴:“冯姬是为避我?” 冯蕴:“我事先不知县君驾到。” 濮阳漪冷哼,“这么说,我住在将军府不会跟冯姬碰面了?” 冯蕴认真地想了想:“只要县君不走错路,应当碰不上。” 濮阳漪眼皮猛地一抽,很想笑,可这种时候笑,不仅不合适,还落了下乘,让这个冯姬给比了下去。 冯蕴急着回玉堂春,不想再和濮阳漪拉扯。 不料,这位平原县君并没有罢手的意思,完全不顾贺洽在侧,直接问她: “你不住将军府,那你和大将军如何相好?” 冯蕴:…… 濮阳漪的目光热辣辣的。 那里面的光芒意味着什么,冯蕴心里很清楚。 这个守寡的平原县君,大概已经把她和将军房里的姿势都猜想一遍。 她道:“妾和将军不是那种关系。” 濮阳漪眯起眼:“那是何种关系?” 冯蕴知道她和马车里那位女郎来安渡是为了什么,但说谎没有意思,不如说点实在的。 “妾与将军各取所需,无俗事羁绊,相处尽欢罢了。” 濮阳漪又差一点没忍住笑。 太后舅母说的妖精便是这样吗? 怪不得可以拿捏大将军,人家看上去根本就不在乎。 濮阳漪其实很好奇裴獗那种看一眼就感觉要人命的男子,宠起一个女郎来是什么样子,可惜,这女郎的嘴厉害得很,不该说的一点不露。 “要是裴大将军娶了妻,你无名无分的,又当如何?” 冯蕴认真地想了想,“那就睡不到他了。” 濮阳漪一脸古怪。 陪坐一侧的贺洽好似被茶水呛住,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然后告辞去更衣,转眼就消失在眼前。 大将军啊! 一世英名快毁了。 小花厅里只剩下她二人了。 濮阳漪撩了冯蕴一眼,“冯娘子可知,我为何而来?” 冯蕴笑道:“愿闻其详。” 濮阳漪道:“方才马车上的女子,是太后舅母的外甥女……” 在阿左和阿右叫嫂子的时候,冯蕴就知道马车里的人是谁了。 她只当未知,微微一笑。 “还请县君明示。” 濮阳漪懒洋洋地道:“太后外甥女崔四娘子,年方十六,闺名崔稚。太后早就有意,许给敖大公子为妻。” “哦。”冯蕴平静点头。 濮阳漪没看到她的反应,感觉很不愉快。 “冯姬就不好奇?” 冯蕴道:“好奇什么?” 濮阳漪眯起眼打量她,“为何太后要让阿稚来安渡?敖家人对太后的赐婚,又有什么反应?” 冯蕴纳闷地看着她,“与妾无关。” 濮阳漪又扬了扬眉梢,似笑非笑地道:,“冯姬有所不知,大将军最敬重他的长姊敖夫人,而阿稚很得敖夫人喜爱,是敖家认定的儿媳。阿稚和敖七的婚约,敖七也是知情的……” 这个冯蕴当然明白。 崔家是百年世家。 是晋囯丞相李宗训想要靠联姻拉拢的又一个大世族。 但上辈子到她离开中京,敖七也没有娶崔稚。 倒是可怜了崔四娘子的一番深情了。 冯蕴笑了笑,“县君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濮阳漪唯恐天下不乱,“你看不出来吗?敖夫人防着你呢?” 冯蕴道:“敖夫人为将军操心也是应该。” 濮阳漪感慨一句,摇了摇头。 “冯娘子真是油盐不进啊。亏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为了你们这些破事,大老远走这一趟,你竟半分不在意……” 冯蕴心下好笑。 安渡郡在北雍军入城前,属于齐国,风景人文与濮阳漪的家乡平城和中京,都大为不同。 平原县君只怕早就想来看一看了。 她垂下眼皮,“县君风华正茂,不老。” 这一板一眼的回答,明显败坏了濮阳漪的乐趣。 “冯姬这般绝色才叫风华正茂呢。本县君苦啊,想找个好看的郎君,还得靠权势压人,苦得很。” 冯蕴眼皮微抽。 这个濮阳漪真是什么都敢说。 其实她不过二十出头,哪就老胳膊老腿了? 冯蕴不想再在这里当靶子,微微欠身,再提告辞。 濮阳漪想说什么,又摆了摆手。 “你且去吧,我会在安渡待一阵子。得了机会,我再来找你。” 冯蕴应声:“妾敬候县君。” 濮阳漪看她要走,突然又道:“阿稚是我闺中好友,你不许欺负她。” 这才是濮阳漪最想说的一句话吧? 冯蕴觉得她似乎搞错了目标。 李桑若恨她尚且有得一说,她和崔稚无冤无仇,欺负她做什么? “县君玩笑了,妾不敢。” 离开政事堂走出府门,冯蕴只看到叶闯,没有看到敖七。 但她没有多问,坐上驴车便道:“回玉堂春。” 玉堂春门外没有了昨日排成长队的盛况,但生意好了许多。 战争阴影下的安渡城,沉寂太久了。 北雍军渡过淮水的消息传来,百姓都松了口气,不少人拖家带口出来吃一顿好的,庆祝劫后余生。 冯蕴在大堂看了片刻,文慧和几个伙计都在忙碌,当即去了后院,准备上楼小睡片刻。 “今夜我就住在这里,有事叫我。” 小满诧异,“女郎不回花溪村了?” 冯蕴嗯一声,疲惫地倚在软榻上。 “在城里可以更快收到南岸的捷报。” 小满嘻嘻笑,“女郎担心将军。” 冯蕴白她一眼,想了想,又觉得她说得不算错。 担心裴獗吗? 担心的。 裴獗现在可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谁来帮她收拾萧呈? 于是冯蕴点点头,“我十分挂心将军。” 小满莫名有些喜悦。 其实在安渡城破前,陈夫人也对她和大满说过,以后要好好侍候将军,女子只有得了郎君的宠爱,才有出头之日这样的话。 但小满觉得大将军好可怕,那眼睛里像有杀人的刀子,人人都说他长得英俊,小满却至今没跟大将军对视过,也只有女郎可以制得住这样的郎君了…… 小满突然想到什么,替冯蕴放帐子时,小声问: “女郎,左侍卫是不是好久没有来送信了?” 冯蕴一时没反应过来。 半晌才点了点头。 是啊,仗打成这样,裴獗也没有只言片语。 够熬人的。 等下加更一章…… 第88章 舅母舅母 夜里,街上偶有快马驰过,冯蕴都会突然惊醒,竖着耳朵听上片刻。 她和仆从交代过,一旦有消息,无论何时都要来告诉她。 可等到天亮,都没有动静。 她起身去玉堂春前堂用早食,四周走一圈,坐下来问小满。 “看到敖侍卫没有?” 小满摇摇头,“会不会送他弟妹回中京去了?” 不待声音落下,门口突然传来小孩子童稚娇嫩的声音,紧接着眼前一晃,两个小身影便颠颠儿地跑了进来。 “舅母,舅母,救命啊!” 满屋的仆从都惊讶的看着两个小娃子,再看冯蕴。 冯蕴:“我不是你们的舅母。” “你就是舅母……嘘……救救命……” 阿左机灵地压着声音,对冯蕴做了个求救的眼神。 “舅母舅母,您是长辈,只有舅母才做得了我们的主,对不对……” 冯蕴眼皮抽搐一下,看向拉着脸跟着进来的敖七,“怎么回事?” 两个娃子飞快地躲到冯蕴的背后,对敖七气鼓鼓地道:“舅母做主留下我们了,阿兄不可以赶我们走。” 这是阿左说的。 阿右很是机灵地点头附和。 “对。县君表姐也说了,行途多有流匪,除非阿兄亲自护送我们回中京,不然……谁送都不放心。” 敖七自己都是偷偷跑出来的,送他俩回中京,不是羊入虎口吗? 两个小娃子很懂得拿捏自己的亲哥。 但敖七被他们磨了一宿,显然已在崩溃的边缘。 “不走可以。” 说罢,他看着冯蕴。 “你们好好待在女郎的身边,直到阿父派人来接。” 他细想过了,不能让弟妹跟着崔稚,那样太不像话了,而冯蕴身边有侍卫营的人,最是安全。最紧要的是,冯家吃得好,不会亏待他的弟妹。 阿左阿右如获大赦,齐声应是。 “我们会好好听舅母的话!” 这一声接一声的舅母,听得敖七心里膈应。 “说了不许叫舅母!” 阿左是个男孩子,最是皮实,吐吐舌头,恨不得气死他。 敖七实在头痛,扭头不再理会。 “女郎……”他唤冯蕴便温和下来。 是那种熬了一宿没睡,带点沙哑疲惫,但又格外磁性好听的声音。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冯蕴有点蒙。 左一个小孩子右一个孩小子,面前还有一个大孩子敖七。 全是裴獗的外甥! 她这是做的什么孽? 冯蕴道:“好消息吧。” 敖七站着没动,微微眯起眼观察着冯蕴的表情,一字字说得严肃。 “大将军又打胜仗了。” 冯蕴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落地了。 信州拿下来了。 敖七说道:“北雍军兵分三路,夜渡淮水。由朱呈领兵,率赤甲军从淮水湾大营正面佯攻,牵制住齐军主力。副将赫连骞携橙鹤军邓光、黄荆军马绪、紫电军石隐,从响水滩搭浮桥渡河,绕到信州城西北,大将军从石观县码头以楼船运兵,直抵信州城东南,三路大军同时进发,号令一响,便迎头痛击……可叹,齐兵号称固若金汤的信州城,竟然不堪一击。大将军拿下信州,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裴獗有奇兵突袭的本事。 又有恶名在外,信州城守军听到他来,只怕早已吓软了一半。 冯蕴对这场仗的结果期待了许久,终于尘埃落定的这一刻,预料的欣喜反而少了。 她品不出萧呈暴跳如雷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她从未见过萧三失态…… 也有些心疼大兄。 看到自己苦守的信州城失陷,自己操练的兵马被裴獗打得溃不成军,大兄该是何等的难受? 冯蕴问:“外间传言,说破虏将军打头阵,是怎么回事?” 温行溯不会为裴獗攻打南齐。 这一点,冯蕴比谁都清楚。 敖七眼皮跳了一下,有些支吾。 “这个……” 面对冯蕴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声音小了些。 “温将军身上有伤,尚未康复,如何能战?是大将军让朱呈将温将军抬到了信州城下……” 冯蕴轻笑一声,“裴獗真狠。” 敖七看着她的表情,一时不知她是赞是贬。 信州城里多的是温行溯的旧部,多的是他曾经的兄弟,人到阵前,足以动摇军心。 战争就是这般残酷。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慈者掌兵才是士兵的灾难。 敖七不觉得阿舅狠。 于是又说了许多攻占信州的战术。 尤其说到裴獗纵马阵前,一箭射断信州城楼的旗杆,吓得守城将领惨叫一声,齐军军心涣散,他双眼都燃烧起来,恨不得策马上阵的人是自己…… 冯蕴看到了一个无比崇拜舅舅的大外甥…… 只不知,两个时辰就丢掉一座城的萧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问敖七:“说坏消息吧?齐国朝廷可有应对?” 敖七眉飞色舞的脸,顿时沉了下来,那眼风怪怪地扫向冯蕴。 “萧呈在台城称帝了,消息今早才传到安渡。” 冯蕴轻抚一下左手食指。 “这确实不算什么好消息,但南齐换个皇帝罢了,也算不得坏消息吧?” 敖七眉梢微扬,少年气极重地哼声。 “女郎又不是不知,这萧呈可不比萧珏那个荒淫好色的昏君,他得民心,有手段。拿到萧珏的禅位诏书,便将齐朝宗室、朝臣和家眷三万多人下狱问审。听斥候说,齐国台城血流成河,惨叫声一直到天明未停,但凡说萧呈得位不正的,或是不服他称帝的,无一幸免……” 冯蕴双眼略略垂下。 芝兰玉树第一名士萧三公子。 也是狠的。 裴獗狠在皮,萧三狠在骨。 “这次台城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敖七看不到她美眸里晦暗的情绪,犹自为台城的宫变和惨状唏嘘。 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对苍生的悲悯和人性的纯善。 冯蕴道:“王朝更迭,莫不如是。金銮殿上的荣光,都是由白骨堆砌……” 敖七看她表情平静,又有点懊恼。 在阿舅和女郎的面前,他实在太不稳重了,真正的大丈夫,定然不是他这样子的,死人罢了,又不是没有见过,为何要大惊小怪。 这样的他,如何能讨得女郎喜欢? 不知是羞愧还是失意,敖七的耳根渐渐泛红,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 “若是要杀很多无辜的人才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我宁可不要。女郎会嘲笑我,对不对?” 少年郎赤诚的双眼里,澄澈一片。 冯蕴看得眼热,突然便有些动容:“你是傻子吗?我怎会嘲笑善良,赞美残暴?敖七,此时此刻的你,赤子之心,这才是至高无上的,什么权力都比不了。” 敖七胸口微微一窒。 因她一颦一笑而涌上来的甜蜜,快活得他整个人都充盈起来,将一颗心压得沉甸甸的,酸涩发胀,恨不得把她抱住,狠狠地抱入怀里…… 可他不能。 在冯蕴微笑的目光里,只能略带紧张的抠了抠手心。 “还想听萧呈吗?” 冯蕴:“听吧。” 其实不用敖七说,她也知道萧呈会做什么。 夺位后整肃朝堂,杀一批废帝的拥趸,换上自己的人。 该杀的杀了,该封赏的封赏,将兵权牢牢攥在手上,再反攻晋国…… 敖七说:“东泉、涪江等地的军阀,听闻萧呈登基,皆举旗呼应。淳宁、瑞安、曲杭各地的守城将领更是为他摇旗呐喊,誓死效忠。萧呈整顿京畿二十万大军,宣称要御驾亲征,剑指信州……女郎,一旦萧呈发动攻击,信州必是合围的局面……” 冯蕴问:“这就是坏消息?” 敖七道:“这不够坏吗?” 冯蕴道:“这只是必然。” 在萧珏当政时,南齐如一盘散沙,萧珏又不事政务,成天集美寻欢,大行荒淫之道,朝政极是腐败…… 对羸弱腐朽的齐国朝堂来说,萧呈让人看到了希望,要不然也不会轻易薅了萧珏大位。 不客气地说,看似玄妙,其实是齐国多年疲政引发的恶果。 萧呈只是借了东风。 不过,上辈子他在信州城的布防,没有因为台城内乱受到影响,因为裴獗不知道齐宫会发生内乱,所以没有渡河…… 这次萧呈登上大位,回头就发现信州丢了。 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冯蕴微微一笑,“你要相信你舅舅。” 敖七看她说得温柔,心下复杂。 又为舅舅骄傲,又有点酸。 于是道:“这个萧呈是不是疯了?龙椅还没有坐热呢,竟要御驾亲征……” 冯蕴也在思考。 前世,任汝德后来找到她,就说到这一点。 他说:“陛下丢下朝政,率大军御驾亲征,皆是为了早日接回女郎。” “否则,那样一个烂摊子等着他,万事待顺,陛下大可不必亲自走一趟……” 所以,冯蕴相信了他的话。 才会傻得那样彻底。 “大抵他是不服气吧?”冯蕴猜测似的告诉敖七,又笑了笑。 “世人都说萧三公子湛然若神,要是不亲自领兵一战,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才名?” 敖七看她说得严肃,点点头,脸上露出担忧。 “一旦齐军合围,信州便如孤岛,如何才是上策?” 冯蕴沉默一下,叫小满。 “拿纸笔来。” 阿左和阿右:我们每一声舅母都不是白喊的!总能气死个人。 敖七:小兔崽子…… 阿左和阿右:大兔崽子! 第89章 偶尔想念 小满去到柜台上,找文慧要来纸笔,双手奉上。 “女郎要做什么?!” 冯蕴不说话,将黄纸铺在木案上,示意敖七过来观看。 然后,她信笔手书,画出了一张包含万宁、安渡、信州,淳宁、瑞安、曲杭等城池并淮水,乃至北晋南齐两国的地理位置来…… 就像一张简洁版的舆图。 这时代舆图是极其珍贵的东西,除了行军将军,一般人家里不会有,也不会看,更别说把两国城镇位置山河走势标得如此准确了。 “不用惊讶,以前冯敬廷书房就有舆图,我常去看。” 冯蕴无法告诉他们,上辈子那些冷宫岁月里,她有多少次在脑子里描摹过裴獗打过淮水打到台城,需要经过哪些城镇,需要多长的时间,来不来得及救走渠儿…… 小满不像敖七懂那么多。 更不知道可以画出舆图是多么的惊人。 在她心里,女郎的本事,见怪不怪。 她只是好奇,冯蕴画这个是要做什么。 “女郎,大将军在哪里?” 小满努力睁大眼睛看那张草图。 冯蕴用笔尖,轻轻圈住图上的信州。 小满感觉很新奇。 “这个圈里便是信州吗?” 她眉飞色舞地指着更远的城池, “大将军两个时辰拿下信州,那再过几天,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是不是全都归大将军所有了……?” 冯蕴看了她一眼。 她从小满的嘴里,又听出一个狂热崇拜者的傻论。 冯蕴道:“打仗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北雍军两个时辰拿下信州,是因为抢占先机,打了齐军一个措手不及。但萧呈新帝上位,眼下正在势头上,若左右两冀夹击,北雍军守信州城会非常难受,更别说孤军深入齐境了……” 敖七:“未必不能赢。” 少年气盛,更何况是在一路凯歌的前提下。 冯蕴懂得他的骄傲,笑一下。 “不是不能赢,只是晋军会付出巨大的代价。更何况,就要入冬了,这个时候退守淮水才是最好的选择……” 刚打下来就退守? 敖七叫起来,“那不是便宜了齐人?” 又想到冯蕴也是齐人。 马上改口,“我是说那些齐狗。” 冯蕴笑了笑,“这事要看大将军怎么想了。” 兵家大事,她纸上谈兵罢了,裴獗或许会有更好的谋利,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 说完,她随手把那张黄纸一揉,丢在一侧。 “敖侍卫,我想给将军去信,方便吗?” 很不方便! 敖七心里犯堵,但嘴上还是应了。 于是他的表情落入冯蕴的眼里,就是那个很不愿意自己“勾引”他舅舅的大外甥。 “放心,我只说正事。” 敖七的眼睛亮了亮,温柔许多。 “女郎只管写,我保管送到。” 冯蕴点点头,“多谢。” 敖七看着她挽袖写字,那平常的黄纸在她的笔下,就那样生动起来,一个个方块字,就像会起舞。 女郎做什么都好看。 敖七面上看不出情绪,声音却满是少年气。 “女郎,此去信州,我便不回来了。” 冯蕴手一顿,抬头看着他。 “怎么?” 敖七面对她直勾勾看来的目光,很是无措,“好男儿当建功立业,信州大战在即,我怎可龟缩在后方?阿舅眼下正需人手,我要在他身边。” 敖七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冯蕴不意外。 这是敖七。 是后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可是,敖侍卫可有想过,大将军将你留守田庄的用意?” 敖七当然知道。 保护女郎只是其一。 真正的用意,无非是避免他去冲锋陷阵。 这是做舅舅的私心,也是裴獗在敖七心里的行事风格,无论何时,什么事情他都自己担着的,是个真正的男人。 敖七崇拜裴獗是当神一样的…… 因为喜欢女郎才有了那么一点小私心,不敢正视阿舅。 但不代表这种崇拜就消失了。 随着战事展开,不仅没有消退,反而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 “我要去的。”敖七很坚持地看着冯蕴。 目光里又有些期待,“女郎,我若是去了信州,就回不来了……你可会偶尔念我?” 冯蕴愕然。 少年郎赤烈的情绪全在眼中。 “当然。”她道,眼神好像长辈般温和:“你要去,我阻止不了你,也无意阻止。但战场凶险,一切以安全为要,听你阿舅的话,不可鲁莽行事。” “我知道。” 敖七深吸一口气。 擂动的战鼓召唤着他的热血。 眼前的女郎,唇上的胭脂像是某种灵魂的感召。 一面是金戈铁马,一面是温柔缠绵,他突然有些不理解阿舅了,他为何可以那样轻易的抛下女郎? 大抵那才是铮铮铁骨的男儿吧? 敖七掌心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欲言又止好半晌。 “那我先去准备了,女郎写好了信,我再来取。只是阿左和阿右……” 他望着他那一对任性的弟妹。 很怕打扰了冯蕴,声音里满是无奈。 “眼下只能拜托女郎照拂了,我已给家父去信,让他派人来接,若是女郎管不住他们,交给平原县君亦可。” “去吧。”冯蕴看着敖七。 少年的成长快得惊人,这些日子敖七好似又长高了,脸也瘦了,下颌线更分明,褪去些婴儿肥,整个人气质清朗,手扶腰刀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好看的人,总是养眼。 她莞尔一笑,“这里你放心,有我在。” 那温柔的目光,让敖七的心软成一片。 他此刻整个人是被战争的热血包围着的,头脑里仿佛有会打架的小人,无法像平常那样冷静,他十分想要做点什么来纪念此刻,他害怕此去信州,再也没有表达的机会…… 一定要在离开前告诉冯蕴。 “女郎。”他突然跨前两步,当着小满的面,张开双臂将冯蕴拉起来,搂入怀里,紧紧的,抱住她深深呼吸,胸膛里充盈着热血,眼眶里是赤红的火焰,心跳如雷,身子微微颤抖。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一个女郎。 那样柔软的女郎。 他渴望有朝一日建功立业,成长为舅舅那样的儿郎,渴望成长为可以给她遮风挡雨的铜墙铁壁,渴望将这些日子的满腹相思悉数道尽。 可出口,只是一句。 “等我回来!等我立功受赏!” 立功受赏,求娶娇娘—— 这是敖七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走了。” 身子被搂紧,再被松开,速度很快很迅速,冯蕴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等她回神,只看到敖七大步冲出玉堂春的一个挺拔背影…… 小满看着敖七,又看看冯蕴,震惊得无法回神。 “女郎……”她指了指敖七,感觉自己可能眼花了。 敖侍卫居然抱了女郎,那样用力的拥抱,那样强烈的情绪,小满觉得很……古怪又很温柔。 “没事。”冯蕴坐回去,神色平静地道:“这孩子太年轻了,上战场有些激动。” 敖七在她心里,像是弟弟般的存在。 她甚至常把他和鳌崽相提并论。 从来没有想过敖七对她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方才那一瞬,要说她全然没有感知,那是骗人的。 少年郎的身子在拥抱她时,控制不住的僵硬和颤抖…… 不过,这有什么所谓呢? 人都有年少时,情窦初开的时候。 碰见的是谁,就是谁了。 敖七这样的年轻,等他发现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坏女人,那点喜欢便不值一提了。 未来,他会有自己的良配,等他再长大一点,发现这世间莺燕何止千万? 到那时,英武俊俏的敖小将军,身侧自会有娇娘相伴,早忘了当年那突然间的心动…… 冯蕴没把敖七的拥抱放在心上,专心写信。 她人不在信州,但可以想见凶险。 上辈子也有这么一仗,但裴獗没有打过淮水,而是萧呈登基后率兵来攻,打了三个月到冬天,以和谈结束,谁也没有讨到便宜。 这次不一样。 裴獗在河对岸的信州城…… 三面是敌,险象环生。 可是,于打仗一途,并没有因为她重生就增长更多的能力点,无非比别人多知道一些敌情罢了。 冯蕴不去做外行指挥内行的事情。 在信里,只是将齐军将领和信州附近几个兵镇的情况,一一写出来。 同时,为裴獗提供一些战场上的分析,以尽谋士的义务。 信的最后,她道: “待君凯旋,与君尽欢。” 第90章 隐世医手 冯蕴平静地写完,让已经识得几个字的小满大为震惊,盯住她家女郎,一脸羞红。 这个时候,阿左和阿右已经吃好了,两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没有看到哥哥,不仅不问,还十分开心,就像冲出笼子的鸟儿,都围着冯蕴,好奇地打量。 一个说,“舅母,你真好看。” 一个说:“舅母,你比阿舅好看。” 一个说:“阿兄也没有舅母好看。” 一个说:“我们家的狗也没有舅母好看。” 冯蕴:…… 不能再比较下去了。 再比下去,他们家的老鼠可能也没她好看。 冯蕴板着脸,“你们两个是怎么来的?” 阿左:“坐车来的。” 冯蕴问:“我把你们送到平原县君那里去好不好?” 阿右的脑袋摇得像风车似的,“不好不好,平原县君找俏郎君去了,跟着她才不好玩,我们要跟着舅母。” 冯蕴再一次纠正,“不许叫舅母。” 阿左:“那叫什么?舅娘?” 阿右拍他一下,“你没听阿兄方才叫的什么吗?” 阿左恍然大悟,“女郎。” 冯蕴让这对龙凤胎搞得哭笑不得,一人小脸上揪了一下。 “叫名字,叫女郎,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叫舅母。” 阿左:“为何不能叫舅母?平原县君都说了,你是阿舅的姬妾,理应照管我们。” 阿右:“你笨!阿舅还没有请我们吃席,没娶舅母过门,不可以说的。” 阿左:“那就叫未过门的舅母吧?” 两小只很是默契地点了点头,然后一左一右挎住冯蕴的胳膊。 “未过门的舅母,你要照管我们,你不管我们,就要流落街头当小乞丐了……” 冯蕴让他们吵得头疼,稍稍用力将孩子拉开。 “可是我现在有事要做。那你们就待在玉堂春里,等着你们阿父派人来接。” “不……” “不要!” 论撒泼打滚,两小只很有办法,冯蕴真怀疑他们和敖七是不是一对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敖七那样懂事那样乖,怎么会有这样调皮的弟妹? 最后,冯蕴无奈带上了两只小扫帚,将他们塞在驴车里。 “要跟着我可以,从现在开始,一言一行都必须听我的。否则,我便将你们送去找平原县君,或者丢给你们的阿嫂。” 两小只齐齐点头。 阿右弱弱道:“不是阿嫂。” 冯蕴挑了挑眉,昨日不是叫得还挺欢的吗? 阿左撇一下嘴巴,阿右垂下头。 “阿兄生气了。再叫阿嫂,他就不认我们了。” 两小只是在敖七的血脉压制下长大的,从小就是两个孩子翻越不过去的高山。 但…… 他们话是真的很多。 就像两个小话痨…… 不管冯蕴愿不愿意,就把昨夜将军府的事情说了个遍…… 敖七怒了,崔稚哭了。 平原县君看戏看饱了。 两小只就被敖七带到了冯蕴的面前。 到最后,阿右还肯定地点了点头。 “阿兄喜欢舅母,就愿意我们跟着舅母。” 小孩子嘴里的喜欢和成年人的喜欢是不同的,尽管冯蕴很清楚这一点,但听起来仍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她想到少年那个火热的拥抱。 从前只当敖七年纪小,这时再想,敖七小她不到一岁罢了…… 驴车刚到花溪村,就被村民看见。 “里正娘子回来了!” “快去打听打听,南岸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村里消息闭塞,可毕竟在两军交战前沿,多少知道一点眼下的形势。 冯蕴驴车驶入长门庄,就被团团围住。 一群人笑吟吟的,没上没下,嘴里叫着里正娘子。 阿左和阿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在他们的家里,仆从都是要守规矩的。 “舅母……”阿右是女孩子,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缩在冯蕴的身侧,手扯着她的衣袖不肯下车。 冯蕴拍拍她的小手,捞住腋下抱下来。 “别怕。” 敖七长得好看,弟弟妹妹也是粉妆玉琢的娃娃,小脸白白嫩嫩的,眼睛乌黑明亮的,在村子里十分罕见。 围观的村民睁大了眼睛。 “好俊的小公子。” “好美的小女郎!” “哟,这是谁家的娃?” 阿右死死拖住冯蕴,不好意思抬头。 阿左胆子大些,迎上那一双双眼睛,认真地道: “我们是大将军的外甥。” 村民们怔愣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 里正娘子可太能干了。 这么快就让她收服了裴大将军的外甥,“舅母”都喊上了,这手段,可不是一般人。 冯蕴看着那些人的眼睛,哭笑不得。 她快被黏死了。 “小满。”冯蕴将两个娃子交给她,“带到我房里去,看好了,出不得岔子。” 两个娃子先是不肯,看冯蕴沉下脸,这才乖乖跟小满走。 冯蕴这一趟回来,是有正事要做。 她随便应付了几句村民的询问,便叫住人群里的汪氏。 “汪嫂子,我找你们家姚大夫有事,人在家吗?” 汪氏笑弯了眼睛。 “在,在的。老姚也想知道南岸的战事,只是不好跑出来问。里正娘子去找他,可要把他乐坏了。” 冯蕴笑着,跟着人群出来,去了姚家。 姚大夫正在屋子里用铡刀和药碾捣药。 没有药堂,他便把卧室隔出一半。 里面是一张木头架子搭成的床,外面全摆的药材,也亏得汪氏肯跟着他吃苦。 看到冯蕴,他连忙起身来作揖。 “里正娘子来了,这边来坐。” 冯蕴还个礼,笑道:“我是来找姚大夫讨药的。” 上次姚大夫给阿楼的伤药,很是好用,阿楼被韦铮伤得那样严重,这两日都已经可以拄着拐棍自己在房间里走动了。 阿楼恢复得很快,孙家小郎的外伤,姚大夫也处理得很好,孙家人还拎了一只猎到的小花鸡来感谢姚大夫。 冯蕴这才惊异地发现,这位新来的邻居,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隐世医手,于是厚着脸皮找到姚大夫。 “战场上瞬息万变,最有用的就是外伤药。烦请姚大夫多给我准备一点。” “好说好说。里正娘子要得可急?” 冯蕴想了一下,“急。” 姚大夫点头,没有再多问什么,当即将家里的存货都找出来,一并交给冯蕴,然后不藏私地给出方子。 冯蕴感激不尽,“姚大夫,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汪氏看她这么客气,笑吟吟飞过来一眼。 “里正娘子说的是什么话?挨邻侧壁的人家,那就是亲人,互帮互助,本是应当,我们也盼着大将军打胜仗,这般安渡才能安度呢。” 姚大夫抚须而笑,面容亲和。 “内人说得对,行医者本该如此,若是我姚家的伤药,可以多救一个人,那也是我老姚的福报。” 冯蕴再三谢过,告辞回家便吩咐邢丙给姚家送去了一石粮食,还有一匹花色素雅的布匹给汪氏,以表谢意。 敖七是太阳快下山时,才赶到花溪村的。 冯蕴为他准备了一餐饯行的饭菜,并把裴獗留下的那二十多个侍卫都一并叫上。 “我在花溪村很是安稳,用不着这么多人,敖侍卫把他们都带走。” 敖七摇头拒绝。 “阿舅走前交代过,这些人是留给你的。” 其实冯蕴在花溪村种个田罢了,用二十多个侍卫,实在有点劳师动众,她也没有办法像对待手底下的部曲一样吩咐他们做事。 但是,他们不肯走。 敖七叫来叶闯,将人都交代给了他。 “我走后,你们唯女郎马首是瞻。” 众侍卫齐声应,“喏。” 冯蕴不再多说什么,将准备好的伤药和信一并塞到他的马头。 “万事小心。” 敖七跨坐上马,看着冯蕴被微风吹得扬起的发丝,目光炽热,声音很小,“我会,你好好的。” 他好像刚沐浴过了,头发没有完全干透,脸颊在夕阳的余晖里,带着少年郎独有的青涩,汗毛都清晰可见,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有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情感。 冯蕴微微一笑,“保重。” “保重。” 敖七喉头哽动,但送行的人近在眼前,他不好多说什么,只扭头告诉叶闯。 “女郎要有半分闪失,你小子不必活了。” 叶闯与他交好,最明白敖七的心思。 要是平常,他肯定打趣几句,再酸死他。 可上战场不是儿戏,刀剑无眼,今日说笑的兄弟,也许转瞬就是永别。 所以,北雍军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上战场前,从不说丧气话。 叶闯拍了拍敖七的马头,用脸贴了贴。 “放心。” 又仰头,用气韵极小的声音,用只有敖七听得见的力度:“帮你守着心上人。” 敖七的脸微微臊红,瞪他一眼,没敢再看冯蕴,双腿一夹马腹,“驾”地一声,策马扬尘而去。 冯蕴搂住两小只,“和你们兄长道别。” 两小只踮着脚看远去的一人一马,大声喊阿兄。 “阿兄,你要平安归来。” “阿兄归来娶嫂嫂呀!” 敖七没有回头。 夕阳下,人和马浑然一体,渐渐浓缩成一个小黑点。 渐渐消失。 今天又是月底,十月就这样溜走了,转眼又要过年了。二锦今天想掏空姐妹们口袋里的票,可不可以?(有票投呀,过期要作废。没票的无须额外去花费,永远爱你们(·)) ps:今天有事要出门,来不及了,明天加更哈~ 第91章 江山美人 齐国。 建和五年八月,齐帝萧珏发禅位诏书,自去尊号。 竟陵王萧呈称帝,改元正初。 齐国上下欢庆新帝登基。 台城的大牢里,火把燃烧出一片哭声。 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王公勋贵顷刻间变成了阶下囚。而那位幽居在长定宫里的废帝,如同住进了最尊贵的牢笼。 崇明殿里,鲜血染红的青砖石,已洒扫干净,空气里飘散着清幽的淡香,好像那一场厮杀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入秋了,夜里风大,在宫殿的屋檐刮出一阵呜咽。 平安小心翼翼地关好门窗,将一件披风搭在新帝的肩膀上。 “陛下,夜深了……” 萧呈嗯一声。 又好似,没有回应过。 年轻的帝王坐在木案前,一身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但平安看得出来,公子瘦了许多,那双眼睛都陷下去了。 洞房花烛夜,登基即帝位,哪一件都足可让一个男子意气风发。 可萧呈成婚后,明显沉郁了下来。 接着便是信州失守,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新帝的脸上。 平安心疼公子。 父母双亡,两个兄长不争气,空有一腔抱负,才名满京,却被当皇帝的堂兄多番打压,不得不闭门不出,韬光养晦…… 冯家的联姻原本是极好的,那是个望族。 可冯十二娘不争气,闹出许多荒唐事。 平安知道公子不是很满意。 但公子从来没有反对过婚事。 有好几次,冯十二娘被本家姐妹嘲笑侮辱,平安还曾奉公子的命令,偷偷给过她们警告…… 那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室,打冯十二娘的脸,那就是打公子的脸,所以,每次碰上这种事,公子脸色便难看得很…… 平安对那个冯十二娘更是怒其不争。 但凡她稍稍有点本事,也不会让公子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平安私下里甚至恶毒的想过,冯十二娘当真被人欺负死了才好,那样公子就不会迫于无奈娶一个对他毫无助益的女郎为妻了。 可冯十二娘的命,真的很大。 她怎么都不死。 眼看着,冯十二娘就及笄了。 婚事不得不摆上台面。过礼,许期后,就要准备大婚了,那些日子,平安明显看到公子烦躁不安,深夜仍在看书写字,或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那个时候,废帝十分忌惮公子和冯家联姻。 就在平安为公子愤愤不平的时候,公子突然入宫,自请为祖宗守陵…… 平安觉得公子真是聪明。 有这个借口,再不用娶那个让他丢人的冯十二娘了。 谁知,晋齐战争爆发,在北雍军攻打安渡时,冯敬廷竟然把冯十二娘献给了敌将…… 这让公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没有人愿意受这样的侮辱,平安能感觉到公子心里憋着一股气,但公子没有说什么,他平静地接受了冯家以嫡次女相嫁…… 那时候平安倒是替公子松了一口气。 冯家的嫡次女冯莹,很早便心悦公子。 那女郎常常来府里,借口找含章郡主,其实就为了多看公子两眼,每次得见公子,她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爱慕,性子也招人喜欢,他们都很乐见其成。 只要不是那个会给人带来灾难的冯十二娘,他们都为公子开心…… 不料,说好的婚事,公子突然反悔。 那天醒来,公子十分激动地写信告知尚书令,说过世的亲娘定下的嫡妻,不该反悔再娶别妇。 冯氏嫁仪都准备好了,请柬也发出去了,收到信,尚书令当场发火,闯到竟陵王府,好一番争执。 大事当前,公子要是违背承诺,多年来的汲汲营营,许会毁于一旦,冯家家主冯敬尧在朝堂上举重若轻,有的是算计和心机…… 其实两个都是冯家女,平安不明白尚书令为何气成那般。 怪就怪那个冯十二娘不讨喜吧? 不然她的嫡亲大伯,为什么会厌弃她? 后来双方各自退让一步,想了个两全之策,公子以平妻身份迎娶了冯莹。 谁都知道冯十二娘回不来了。 随侍过敌将的女子,怎么可以再为公子之妻? 大家都认为公子只是为了全一个体面,维护父母之命。 可后来平安惊讶的发现,公子没有死心…… 他派了金戈铁马去了安渡。 并且以两国交战,婚事不必大肆操办为由,草草将冯十三娘接入竟陵王府,就算给了名分。 而且,公子没有多等一天。 大婚当夜,宾客没有散尽,喜帕未揭,洞房未入,径直带兵逼宫,围困了废帝七天七夜,直到萧珏水尽粮绝,无奈同意禅位,写下退位诏书…… 整个过程惊险又热血,平安全程跟着公子,直到看到公子身穿甲胄走入崇明殿,看到废帝用颤抖的手指着公子破口大骂。 骂公子弑君篡位,如同贼狗。 骂公子残害手足,令祖宗蒙羞。 公子什么都没有说。 王朝更迭,多的是同宗同族,手足相残。 他看了废帝许久,看着他大张着嘴巴喘气,狼狈得像一条狗似的,蜷缩在那张尊贵的龙椅上,这才吩咐了一句。 “带陛下去长定殿。” 公子换上龙袍,登上那个九五至尊的帝位。 从此,平安不能再叫他公子了。 要叫陛下。 那一袭龙袍穿在新帝的身上好生俊朗,平安兴奋地看着主子封赏功臣,遣散萧珏的后宫,推行八大新政。 那叫一个威风…… 多年来的夙愿达成,平安可以想见新帝的快活。 然而…… 大殿上,平安看着新帝近乎悲愤的告诉群臣。 “朕之嫡妻为敌军所俘,奇耻大辱,必将以血还血,以暴还暴,一雪前耻!” 南边和北边打来打去已有上百年之久,却互有姻亲,恩怨情仇各有各的说法,便是说上三天三夜也撕扯不清。 但新帝的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这一刻,平安认为新帝不是为了“哀兵必胜”,而是真的感到耻辱。 对啊! 那个冯十二娘总给公子带来耻辱。 哪怕公子当了皇帝,仍然摆脱不了她…… 其实,平安已经快忘记冯十二娘长什么样子了,但公子的房里有一幅画像,是公子那天熬了两个大夜亲手画出来的…… 平安有些惊讶,那样久不见,公子居然能把冯十二娘画得那样惟妙惟肖? 新帝宣旨,整肃六军,御驾亲征。 平安觉得新帝大概是疯了。 他从萧珏手里接下来的,其实是一副烂摊子。 萧珏多年骄奢淫逸,放纵享乐。眼下的大齐,国库空虚,库无余粮,可谓内忧外患。便是新帝再有手腕,短时间内要改变积弱的局面,也极是艰难。 这个时候他正该坐镇台城,致力民生才是。 打仗的事,当皇帝的何必亲自上阵? 许是出于好胜心吧。 贵为皇帝,怎可让原配流落敌营,陪侍敌将? 平安想一想,又理解了公子。 于是看他不动,忍不住劝慰两句。 “陛下,大齐上下都指着您呢,龙体为重,歇了吧。” 萧呈没有说话。 平安看着他脸色,又道: “若不是温将军投诚敌国,信州城也不会败得这样快。温将军得陛下信任,真是有负陛下所托……” 萧呈这才抬头,目光冷涔涔地看着他。 平安十二岁就侍候萧呈,两人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平安被他看得心惊。 “是小人多嘴。小人实在担心陛下……” “我没事。”萧呈脸上淡淡的,看不见怒意。 他对仆从素来温和,不是要紧的错处,从来不罚。 “退下吧。” “喏。”平安步出去。 可很快他又想到什么,扭头回来。 “陛下,小人还有一事……” 萧呈抬头,脸上已有不耐,可声音仍是含蓄浅慢,“说吧。” 平安没见公子生气,这才欠身道:“夫人心里念着陛下,特地差人送来鸭卤,说是陛下爱吃,要不要端上来给陛下尝尝?” 萧呈逼宫登基,整肃朝纲,接着便是调兵遣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根本没有来得及册封六宫。 冯莹是萧呈明媒正娶的平妻,也是眼下宫中唯一的女主人。但竟陵王妃的称呼只用了不到半个月,仆从就不知道怎样称呼她了。 萧呈是皇帝,冯莹自然不再是王妃。 但没有册封的圣旨,即便是正妻也没有位分,于是他们便只能唤一个不会出错的“夫人”。 萧呈默认。 但显然没有吃东西的欲望。 “你和公孙炯,胥持,几个人分了吧。” 平安又道:“尚书令夫人今日入宫,问起陛下何时册封冯夫人为后……夫人只是哭,尚书令夫人离开时,模样甚怒。” 萧呈淡淡看他一眼。 “这些事,无须你操心。” 平安低头:“是。可以陛下初登大宝,冯家人要是闹起来……” 萧呈沉默地坐在木案前,没有半分反应。 半晌,才发出一声极低的苦笑。 “谅他们不敢。” 第92章 不识卿面 平安愣了一下,看着新帝漠然的神情,想说点什么,可萧呈没有给他机会。 一个冷峻的目光递过来。 “还不出去?” 平安的声音卡在喉头,“喏。”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 崇明殿里安静了下来。 萧呈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拿起案上的札子。 厚厚一摞,雪片似的,每天都会从齐国各地飞抵台城。 皇帝不好做,他一直知道,谋算多年如愿以偿地坐上尊位,他也没有称心如意,有的只是身心俱疲。 札子上的字,不停地放大,他看得有点走神,目光不知不觉移向那个上锁的抽屉。 火光落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俊朗的棱角,眼里便生出些戾气来。 扑的一声! 他突然发狠,将手上的扎子连同桌案上那一堆,悉数拂下案台,发出沉闷的响声。 殿外的平安轻声唤:“陛下!” “没事。”萧呈的声音很平静,就像真的没事一样。 这个夜很宁静。 萧呈双眼重重一闭,好半晌再睁开,几乎是屏息一般撑在案上慢慢起身,走过去打开抽屉,取出里面用锦盒装着的信件。 最底下一封,是褐色的封纸。 那是温行溯离开信州去安渡寻人前,快马传到台城的密信…… 萧呈抽出来看了看,又丢回去。 沉默片刻,他又将任汝德从安渡传来的几封信,拿了出来。 这些信早就看过了。 许是今夜孤灯太冷,他鬼使神差地再次启封阅读。 “裴獗新政,均田予民,安渡万安五镇大批流民涌入,安置得宜。” “将军府冯氏当家,开仓派粥,很得民心,为裴獗赢来善名,民众不再称阎王,多有赞誉……” “裴獗独宠冯氏,十余姬妾皆受冷落。” “立秋前,冯氏带美食探北雍军大营,与裴獗情意甚笃。” “冯氏将花溪的田庄,更名长门,不知其用意。” “冯氏整肃田庄,操练部曲,很是得心应手……” “裴獗真是色令智昏,让冯氏做里正,荒唐至极。妇人怎可为吏?” “冯氏制茶,名曰远恨绵绵。已托魏礼带回一罐,呈上细品。” “裴獗侍卫营兵卒二十余人,日夜守卫长门,余不得力。” “冯氏计设韦铮,毁太后声誉。姬妾在她之手,也有伤有死,此女……心甚歹毒。” 案上压着的,还有任汝德刚传来的一封信。 上面有一句话,“裴獗快马入城,携冯氏双人一骑长街狂奔,视若无人,河边拥吻……” 每一个字,萧呈都反复看过很多遍了。 任汝德做到了他要求的“事无巨细”,但信中的冯氏,好像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 以前的冯十二娘是懒得理会那些庶务和杂事的,只有被人欺负的份,从来没有她欺负人的时候。 她亲口说,只想早些做萧郎的妻子,替他红袖添香,为他生儿育女,伴他日出黄昏…… 那个冯蕴是可以将一切交给他的,身心如一,感情炙热、明媚,有时候会烦,但不可缺少。 以前的她,落入敌营,会想方设法传信回来。 一定会委屈小意,唤他去救。 可眼下,她欣然接受了裴獗,与他郎情妾意,甚至告诉她的父亲。 “萧三郎我不要了,送给你和冯氏的女儿,就当全了生养之恩。从此你我父女,恩断义绝,两不相欠。” 这不是冯十二娘…… 她说不出这般绝决的话。 萧呈叹一口气,“因何生变?”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营救她的打算,早早就派去了任汝德和金戈铁马去安渡,他甚至为了她要拒绝冯莹。 可她却变了…… 心甘情愿跟了裴獗。 一封信都没有再写给他。 疼痛感便在这时袭上胸膛。 萧呈捂住胸口,指节用力抓紧衣襟,尖锐的疼痛久久不散,比往常更为难耐…… 他沉重地呼吸着,将额头垂在桌案的信封上,安静地闭上双眼。 长夜难眠。 信州城,裴獗房里的灯火也是一夜未灭。 萧呈登基后大举反攻,北雍军将要面对的是出征以来最艰难的一场战役。 信州城里的百姓,不肯归顺,这让北雍军守城的困难成倍增长。 几个将领守在裴獗的房里,商量到天明才走。 各有各的意见,无外乎两种——守,撤。 放弃信州,退回淮水,守好万宁和安渡五城,对晋国来说,也是极大的胜利。 北雍军有信心,让齐军过不了淮水。但退一步,长的是齐军的志气,也是新登基的正初皇帝的威风。 但死守信州,晋军必将付出巨大的牺牲……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天亮时分,左仲兴冲冲跑过来。 “报——” 隔着一扇门,也可以听出他的喜悦。 “大将军,敖七来了。” 裴獗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回头,目光仍在舆图上。 “让他进来。” 敖七满脸是笑地走进来,额头浮汗,手提环首刀,肩膀上挂着一个大包袱。 “将军!敖七归队。”他拱了拱手,将包袱往裴獗的桌案上一丢。 “女郎托我带来给将军的。” 裴獗这才从舆图上收回目光,看了敖七一眼,移向那个包袱。 敖七没有注意到裴獗的表情变化,整个人都沉浸在投奔军营和“献宝”的喜悦里。 他将冯蕴的信和伤药一股脑掏出来,摆放在桌上,又想到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黄纸。 “大将军,这是女郎绘的图,你来看。” 纸已经揉得很皱了,是冯蕴丢掉后,敖七又偷偷捡回来的,当宝似的放着。 “女郎可不得了,会画舆图呢。” 敖七小心翼翼地展开,生怕弄坏了它,那双手抚着黄纸像捧着珍宝。 裴獗又看了他一眼:“她说什么?” 敖七努嘴,示意阿舅看信,“信上都写着呢。” 女郎说了只跟阿舅说正事的,敖七记得很清楚。 可是,裴獗拆封看到最后,脸色却呈现出一种十分古怪的变化,像敖七家里那只大黑狗看到前来蹭食的小白狗时,那浑然忘情的模样。 “这个妇人……” 他似乎想说什么。 又将话咽下去。 敖七不知冯蕴很简单的几个字,在裴獗心里激起了怎样的波浪,却无奈想起那天看到他们在马背上失控的一幕,俊脸当即便垮了下来…… “将军,女郎说什么了?” 裴獗没有吭声。 他将信收好,从冯蕴带来的药瓶里拿出一个递给纪佑。 “带给温将军,说是腰腰的心意。” 敖七一脸懵然。 舅舅这么大方,将药赏给温行溯? 一会说“妇人”,不称“女郎”。 一会儿又亲昵地唤“腰腰”,这些全然不像是看了一堆“正事”的反应。 敖七心都快碎了。 但少年的热血也极易点燃,他很快被营里大战前夕的气氛吸引了去。 此时的信州城处于备战的状态,北雍军时不时还得应付藏在百姓中间的齐军的偷袭和骚扰。 城里四处可见紧张的士兵。 城门上,“裴”字旗在秋风里瑟瑟…… 敖七策马在城里跑了一圈,才得到左仲带来的命令。 “大将军让你即刻返回安渡。” 敖七回头便是一声低斥,“我不。” 左仲拿他很是无奈,“大将军的吩咐。” 敖七拉着脸,“我去找将军!” — 裴獗没有在自己的房里,他去看温行溯了。 回到信州,就是回到了温行溯的老家,这座宅子便是温行溯来信州时置办的,冯敬廷从安渡出逃,也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 他们在萧呈和冯莹大婚前不久才返回的台城。 也因此逃过了一劫。 裴獗没有太拘着温行溯,自从他在破虏将军的委任令上画了押,裴獗便给了他一个将军应有的待遇。 住处、侍从,一应齐备。 攻破信州城后,裴獗甚至将温行溯带入俘虏大营,由着他挑人,要哪个便带走哪个,不问原因不追究旧事…… 人人都说裴将军大气。 可温行溯知道,自己正被裴獗一步一步架上柴火堆,陷入无法回头的境地。 他当然不是诚心投诚晋国。 当初不得不签押,是因为晋国朝廷要治罪腰腰,如果他不应,那冯蕴就是窝藏和放走敌将的罪魁祸首。 一旦被韦铮押回中京,小命都要丢了。 温行溯怎可连累她?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他也不容腰腰有半分闪失。 裴獗进门的时候,温行溯正坐在软榻上,一身雪白便服,看上去风度翩翩,不谈才干和能力,温行溯的样貌也极是过人的。 屋门外有两个侍卫,安静地侍立着。 一个仆女正跪坐在温行溯身侧,轻轻扇着煮茶的小炉。 看到裴獗,侍卫拱手出声,“将军。” 裴獗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端坐到温行溯的面前。 木案上放着的小瓷瓶,正是他让纪佑捎来的药。 裴獗道:“这是腰腰的心意。” 温行溯苦笑一声,“多谢。” 裴獗道:“回到信州,可还习惯?” 离得这么近,温行溯可以清楚看到裴獗眼里的红血丝。 他没有参与裴獗的行军布阵和战事商讨,但眼下什么形势,他一清二楚。 “大将军找我,是有话要说?” 裴獗道:“除了退回安渡和死守信州,温将军以为,北雍军眼下可有第三条路好走?” 温行溯盯住他:“有。” 裴獗唇角微微一抿,“愿闻其详。” 温行溯失笑,“大将军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为何又来问我?” 裴獗道:“我想听听温将军的建议。” 稍等加更一章哈。 一点多来看可以有的。(˙˙ 第93章 腰腰心意 第93章腰腰心意 温行溯眉头皱了起来。 他不会给裴獗什么建议。 无奈妥协是不得已,但他早已对裴獗言明,不会上战场,更不会为北雍军杀一个齐人。 他道:“大将军为难我了。” 裴獗看他一眼。 “那我告诉你,接下来我要怎么打。” 温行溯有略微的意外。 他没有开口,只听裴獗平静地道:“只要信州城死守七日,我便可突破萧呈的防线,杀入并州,打他个措手不及。” 温行溯笑了一下。 果然,裴獗这人就是狂妄。 眼下的局面,退回安渡是良策,死守信州虽然牺牲大,但也可以耗足齐军的时间,拖到入冬,到时候和谈,必定会占尽上风。 这些年,南北两地打一打,再谈一谈,已经成为常态,说到底,为彼此利益罢了。 谁能想到,裴獗要的不仅是信州,还想借机吃下齐国的并州? 温行溯半晌才平静下来,“将军好大的胃口。” 裴獗道:“并州临近恒曲关,是古来兵家要塞,要打开齐国门户,必打并州。” 温行溯眯起眼。 他从不知,裴獗野心这样大。 他要的,不仅仅是几座城池…… 而是整个齐国啊。 温行溯略略心惊,“大将军以前可与萧三郎交过手?” 裴獗沉默一下,“不曾。” 温行溯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那依我之见,大将军恐怕轻敌了。” “哦?”裴獗不露半分情绪。 温行溯道:“将军要留足防守信州的兵力,又要奇兵突袭并州,恕温某直言,有些异想天开了。莫说正初帝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即使给了,将军也很难如愿,并州水路发达,防守极强,哪一点北雍军都是弱势。” 裴獗点点头,“拭目以待。” 说罢他起身,指了指案上的药。 “记得用,腰腰的心意。” 温行溯再次从他嘴里听到“腰腰”这个称呼,心里很是不悦,就好像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眉头拧起,脸色也不大好看。 “腰腰是阿蕴的乳名,她不喜欢旁人这样唤她。” 裴獗面无表情,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 “我不是旁人。我是腰腰的夫主。” 温行溯沉吟一下,“她是被迫的。” 裴獗定住脚步,从怀里掏出冯蕴的信,慢条斯理展开在温行溯的面前。 不避讳那些冯蕴给他的献计献策,更不避讳让温行溯看到冯蕴那点“小意温柔”的情意。 “待君凯旋,与君尽欢。” 冯蕴绢秀的字体上看不出半点不情愿。 裴獗问:“温将军以为,我为何待你如此礼遇?” 为腰腰…… 温行溯带着病气的面孔上退了些血色。 她知道冯蕴对冯敬廷所做的事情难以释怀,冯蕴也曾亲口告诉过他,不会再回齐国,大有死心塌地留在裴獗身边的意思。 可他没有想到,冯蕴的憎恨如此之深…… 更不知,她对裴獗不是无奈委身,而是甘之如饴。 裴獗朝温行溯拱一拱手,道:“裴某做事,从不勉强于人。我看中温将军才干,愿与结交。但若温将军开口,裴某也可以敞开大门,任君去留。” 温行溯眸中微现惊讶,“大将军肯放我离开?” 裴獗道:“正是。” 温行溯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将军当真?” “从无虚言。”裴獗道:“温将军也可重新为齐军披甲上阵,全凭自愿。” 告诉他自己的打法,再敞开大门随他去留。 不论是胸怀,还是做人这股子傲气,裴獗独一无二。 “然则——”裴獗盯住温行溯的脸,“两军交战,刀枪无眼,战场上相逢,我不会再认你是腰腰的大兄,是生是死,你我各凭本事。” 这话不轻不重更不是威胁,但温行溯明白。 只要他离开信州,从裴獗敞开的大门走出去,从此不仅是裴獗的敌人,还是腰腰的敌人。 那个为裴獗出谋划策的女子,已经彻底把齐国当成了敌国…… 温行溯长叹一声。 “我回不去了。” 他至今没有背叛齐国,但已经是齐人眼里的叛徒。 信州失陷的责任,是要他来背的。 裴獗没有多话,告辞离开。 花溪村。 日头西斜而下,院子里的菜苗长势很好,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冯蕴看着在田埂上撒野的两小只,很是头痛。 怎会有这样皮的孩子呢? 当年渠儿是一点也不皮的,他很听话,很乖顺,很懂事。 他生怕有一点做得不好,就会引来旁人不喜,引来父亲的责怪。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中,渠儿的身份是尊贵的大皇子,却每天活得小心翼翼…… 其实那时候她有想过,若渠儿生在晋国,生在裴獗身边会有怎样的不同…… 裴獗从没有表示过喜欢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不知是喜还是怒? “女郎……” 阿左阿右终于学会了跟众人一样称呼冯蕴。 但声音带着稚气,怎么听都有些好笑。 “这是什么菜,可以吃吗?我晚上就想吃它……” 冯蕴懒得动,示意小满过去看看。 很快,便传来一声大笑。 “我的小祖宗,这是牛耳朵大黄,又苦又涩,吃了要坏肚子的。” “那什么可以吃?我们想去挖野菜……” 小孩子叽叽喳喳,极是吵人。 冯蕴摇了摇头,叫两个小孩子上来。 “我去看村里的农具坊,你们要不要去?” 阿左和阿右当即来了兴趣,“好耶!” 农具坊尚在建造,用的是木石和夯土。 一群人干得热火朝天,村里一些住房不宽裕的也凑过来问,想将就用一下土坯模子,将自家的房屋也修缮一番。 冯蕴过去,便有人热情地叫她。 “女郎。” “里正娘子。” 冯蕴没有空着手来。 两个部曲抬了一个木桶,是上次请村民喝过的凉茶饮子,甜丝丝的,有金贵的糖不说,还有荷香,匠人们正累得够呛,喝上一口,只觉得唇齿留香。 不渴了,又觉得饿。 好多人看着眼前的女郎,甚至觉得去他家当仆从过的都比普通人家好上很多。 于是便有人开玩笑。 “里正娘子,你庄子里还要人吗?” 冯蕴也跟着笑,“要的啊。” 又有人说:“我手脚勤快,你看要不要我?一天管两顿饭就好。” 冯蕴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认真想了想,看着眼前累得淌大汗的工匠和工人,说道:“那从明日开始,在农具坊上工的,一天都管两顿饭。” 大家没有想到冯蕴会如此大方。 正要道谢,就听冯蕴道: “但工期至少要提前十日。” 大家面面相觑,果然没有白吃的饭。 冯蕴道:“眼看就要中秋了,加把劲把农具造出来,秋播完,再腾出手来把各家的屋子都修缮一下,好过冬。大人不怕冻,就怕孩子遭罪……” 花溪村里的大多农舍都很破旧。 眼下的时节还好,一入冬就不耐寒了。 众人看里正娘子想得这么周到,纷纷应下。 “行,十天就十天,我们都听里正娘子的。” 冯蕴叫邢大郎来,记下人数,再吩咐灶上安排工人的伙食。 邢丙的大儿子,目前在农具坊里,专门负责案牍文书,每天有三十个大钱,一点不比下苦力的工人少,他学习起来更用功,干活也更卖力。 这可急坏了阿楼。 他身子骨其实没有大好,脸上的瘀青都没有散尽,但十四岁的副管事能写会算,人又机灵,他再也躺不住了,拄着拐杖到冯蕴面前,就请求复工。 “小人每日在榻上白吃饭,比下地干活还要难受,身上就像长了虱子似的。” 冯蕴怎会不知他那点心思,只吩咐一句量力而行便罢了。 阿楼笑眯眯地应下。 农具坊里一阵欢呼。 冯蕴看到这场景,又想到了云川的石墨。 有了石墨就可以制成石炭,她就可以在房里置一个地龙。 等冬天来的时候,便不会怕受冻。 冯蕴很怕冷,以前冬天最爱将冰冷的双脚伸到裴獗的怀里。他也不嫌,常会拿过来把玩一番,再为她暖脚,便是那个斯文败类萧三郎也知道她有这个习惯…… 于是,当萧三痛恨她时,便将她丢到了齐宫里最冷的西配殿,非得让她受尽百般苦楚不可…… 冷宫里那刺骨的寒意,单是想一想,她就忍不住哆嗦。 “这个冬天得搞到好的炭!” 最好,在花溪村开一个石炭坊,赚大钱。 要是云川的石墨能运出来,与淳于焰能好好合作,便不愁了。 “女郎快看。”小满的声音拉回了冯蕴的神思。 她道:“那边来了一辆牛车。” 安渡城里从来不缺牛车,小满以前见得多了,可这辆牛车仍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因为牛车太奢华了。 紫锦做的油布帷帐,垂着宝石珠帘,精铁打造的轮毂涂着金漆,不紧不慢地由两头壮牛并排拉过来,悠闲自在,小径上好似都有了香气。 两头牛拉车,这是王室贵族才享得起的福分。 冯蕴看一眼就笑了。 田里人拉犁,官道上牛拉人。 她伫立原地不动,直到那辆牛车停下。 驶车的仆从大声问道:“敢问花溪村的姚大夫住在哪里?” 工匠们正在喝饮子,闻声都抬头看过去。 有人往冯蕴的长门庄那头指。 “就在里正娘子家隔壁。” 那仆从双手拱了拱,挥鞭正要走,香车的帘子就打开了,露出向忠那一张老实憨厚的脸。 “哟,那不是冯姬吗?” 又喜逐颜开地道:“冯姬,我家公子是来花溪村找姚大夫问诊的,烦请指路。” 原来淳于焰还没有死啊? 那什么鹤羽惊鸿,无解之毒,是说着玩的吗? 不死,那淳于焰就是个送财童子了。 冯蕴微微一笑,朝向忠行了一礼。 “向公公请跟我来。” 第94章 无解之毒 走到冯蕴的长门庄门口时,牛车停下来。 向忠撩开帘,手伸出去,要扶淳于焰,可里面半晌没有动静。 冯蕴侧目扫一眼那紫锦的帘帷,故作惊讶地相问: “世子的毒,是解了,还是不太好了?” 淳于焰轻咳两声,一张脸被面具掩盖看不出气血如何,但两片软糯的嘴唇略略发白,看到冯蕴的脸,即刻冰冷地抿起。 “看你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冯十二,你就盼着我死吧?” 这阴冷冷的声音,听上去中气不足呀? 冯蕴不跟病人计较,更不想直接把送财童子气死。 她优雅而立,朝隔壁一指。 “世子,姚大夫家就在那边……” 淳于焰不看冯蕴的手指,而是看向她大开的庄门,观察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便在庄子里候着他。” 又轻描淡写地吩咐,“桑焦,去请姚大夫。” 桑焦应一声去了。 冯蕴看着理所当然等着他邀请入内的淳于焰。 “世子倒是不客气?” 淳于焰眼尾微掀,露出几分温柔却不怀好意的笑。 “冯十二啊,你不要石墨了?” 四目相对。 淳于世子的眼神很是锐利,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顷刻抓人心脏,多看片刻,又有一种缠绵的意味。 冯蕴生怕再看下去,让他把空气点着了,连忙别开脸,微笑相请。 “世子,里面请。” 庄子收拾得很干净,淳于焰边走边看,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似还有几分嫌弃,每一步都踏出了阴郁骇人的气息,让庄子里的仆从看见他就稍稍退后,这才满意了。 西堂坐下,他慢条斯理地问: “听说你不打算回将军府了?” 冯蕴看他一眼。 本想说不关他的事,想想要做合伙人,便嗯一声。 淳于焰问:“为何不回?” 许是病体作怪,冯蕴觉得淳于焰今日的声音属实温柔得有些过分了,每一个气韵发出来都如同带着一层靡靡幽香,是蛊惑人沉醉的危险,不那么正常。 她隐忍着,轻笑道:“拘束太多,不如庄子里自在。” 淳于焰唔声,嘴角勾了勾,也不知信了没有,但眼睛比方才更亮,精神头看上去也不错,不像一个中毒颇深,从死亡边缘挣扎着抢救回来的人。 “往后呢?你就住这里?” 那目光轻飘飘的,看不出关切,倒像是包藏祸心。 冯蕴蹙眉问:“世子有何指教?” 淳于焰淡淡地一笑。 “没了裴妄之的保护,你一个妇人,要如何过活?冯十二呀,你要不要求求我,看本世子会不会善心大发,收留你?” 死傲娇! 假惺惺的。 冯蕴心里骂,嘴上满是温和的笑。 “多谢世子好意,只眼下盼着我收留的人,都排到花溪村口了,我怕是忙不过来求您……” 淳于焰轻嗤,没有说话。 西堂外传来禀报声,“世子,姚大夫来了。” 淳于焰瞥一眼微笑不语的冯蕴,“请进来。” 姚大夫听说有贵人上门求诊,和长门庄的里正娘子还是旧识,背着药箱就过来了,还带着他的大儿子,很是郑重。 淳于焰坐着不动。 姚大夫在他身侧跪坐下来。 “公子,还请抬手。” 淳于焰慢条斯理挽袖,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雪白腕子,慢条斯理地放在脉枕上。 姚大夫将手指搭上去,沉吟片刻,又看他一眼。 “劳烦换右手。” 淳于焰依言将右手放上去。 姚大夫再次仔细地诊脉,片刻吐出一口气,面露微笑。 “公子大好,只是有些肝郁化火,阴虚痰热,想是寝食不安所致。无须开方问诊,多休养几日便是……” 他没有注意到病人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变化。 因为那张面具几乎挡住了淳于焰全部的情绪,只是眼睛阴阴的,有点吓人。 而他身侧的向忠则是不停使眼色,然后重重咳嗽起来。 “姚大夫,我家公子中了鹤羽惊鸿之毒,几乎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这没歇两日,怎么可能就大好了?” 姚大夫纳闷地看着他。 哪有病人不盼着身子大好的? 见他不吭声,向忠又笑道:“得闻姚大夫医术超群,那就按你说的给我家公子开方子吧,调理调理也是好的。” 姚大夫想说什么,刚张开嘴巴便接触到向忠冷厉的眼神,于是把话咽回去。 “是是是。调理一下也是好的。” 反正他开的方子也吃不死人。 姚大夫默默去开方了。 冯蕴陪坐一侧,见状就问:“石墨的事情,不知世子考虑得如何了……” “咳咳!咳咳咳……” 淳于焰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这一咳,就好像停不下来似的。 冯蕴只好打断刚才的话,让人端茶送水,当祖宗似的侍候着他。 “世子可好些了?” 淳于焰喝一口茶。 瞄她一眼,好似有些意外,再低头细品一口。 “清荷入茶,别具幽香。好茶。” 冯蕴微微一笑,正想说那我们谈谈石墨的事,小满便匆匆上来,朝冯蕴欠了欠身, “女郎,姜吟姐姐在外面,说是有事求见。” 自从冯蕴将自己的家伙什一股脑从将军府搬到花溪村,相当于脱离了那个府邸。 从那时开始,她就不再管束那些太后赐下的姬妾了。 但南葵、柴缨、姜吟这些人还是跟着她在花溪村。 冯蕴也不撵人。 规矩就在那里,干活就有饭吃。 这些日子,这些姬妾每日里都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活。冯蕴不强求她们,她们也安分,日子安安稳稳。 冯蕴不知姜吟找她什么事。 她看了淳于焰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朝小满点头。 “让她进来吧。” 姜吟便是小满嘴里那个“除了女郎以外最好看的女子”,平常不爱讲话,做事勤快,不多嘴多舌,很难让人讨厌起来。 因此,姜吟在庄子里人缘很好。 冯蕴与她交道不多,但也算是客气。 小满下去通传,很快姜吟进来了。 她长了一张精致却显娇弱的小脸,是那种温婉清丽的美,好似不爱胭脂和膏粉,一身荷烟色的罗裙,走起路来娉娉婷婷,好似水中仙子骤然上岸,看人一眼,便会为她心软,那目光,与冯蕴眼里的锐色截然不同。 “见过女郎。”姜吟大概是发现有男客在堂上,抬袖掩了半边脸,施施然走过来,微微福身而拜。 “妾想告假两日。” 冯蕴问:“做什么去?” 她这么问纯粹是关心。 毕竟是住在庄子里的人,外面兵荒马乱的世道,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于心不安。 不料,这一问,姜吟便红了眼圈。 “妾的父母和幼弟逃难到安渡,乞讨找到将军府,问起我来……” 又哽咽,“妾想去看看。” 冯蕴怔了怔,“他们现在何处?” 姜吟摇了摇头,“今日邢头入城,碰到将军府里的管事才得知此事。管事说,他们听说妾已不在将军府,也不曾多问,便自离去了,想来仍在安渡城,妾想去找一找……” 冯蕴沉吟一下,“这样吧,我让邢丙派几个人陪你去。” 姜吟鼻子酸了酸,朝冯蕴一拜。 “多谢女郎。” 她有些心急,行礼便要退下。 不料,闲坐一侧的淳于世子会突然开口。 “留步——” 冯蕴看过去,微微皱眉。 淳于焰的视线是盯着姜吟的。 姜吟似乎也没有想到堂上的贵人会忽然唤她,愣愣转过身来,先看一眼冯蕴,这才侧着身子盈盈拜下。 “公子叫妾?” 她仍以大袖半掩面容,是见到外男的矜持。 身子也是侧对着淳于焰的,很是腼腆。 淳于焰看了她许久,任她保持着那个姿态,狭长的美眸微微眯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姜吟不敢动,就那样等着。 良久,淳于焰淡淡一笑。 “袖子拿开,让我看看。” 第95章 莲姬莲姬 姜吟似乎有些震惊,呆呆抬眸,看向冯蕴。 冯蕴很少看到淳于焰这般严肃的时候,略一沉吟。 “世子何意?” 淳于焰一言不发地起身,突然朝姜吟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缓,步伐却给人一种无端的压力。 姜吟紧张地屏气,头低得更低了。 淳于焰走到她的面前,命令一般,声音淡淡,“抬起头来。” 这是裴獗的姬妾,他这么做于理不合,但淳于焰从来不讲理,而裴獗也没有认下过这些姬妾。 在冯蕴看来,她们仍然有自由的“择偶权”。 因此,冯蕴并未干涉。 姜吟发髻轻颤,美貌的面孔变得羞红一片,但很温顺。 她紧张地咬了咬下唇,慢慢放下大袖,抬起一双眼睛看他。 入目的是一双漂亮的眼。 还有,冰冷的面具。 姜吟错愕一下,没有开口。 她是羞涩而小心的,淳于焰那满是探究的目光却咄咄逼人。 “祖籍何处?” 姜吟眼皮飞快地扇动,不敢看淳于焰的眼睛,“妾,丹阳郡人士。” 淳于焰眼睛微眯,“敢问芳名?” 问女子的名讳实属冒昧。 冯蕴瞥了淳于焰一眼。 可惜,淳于世子的注意力全在姜吟身上,完全没有发现冯蕴的态度。 姜吟双手绞着帕子,在淳于世子的威压下,小小地矜持一下,便小声应了。 “妾姓姜,芳名一个吟字。” 淳于焰又问:“可有小字?” 姜吟这次眉头蹙得有点紧,迟疑片刻,才低低地从齿间咬出两个字。 “阿莲。” 冯蕴目光微厉,意识到什么似的,静静地看。 这时淳于焰又朝姜吟走近两步,微微弯下腰来问她。 “年幼时,可去过台城的鸡鸣寺?” 姜吟被贵人的目光吓住了,白皙的小脸上带着几分惊慌,好像在拼命回想,又好像在为搜索不到记忆而苦恼。 “妾,妾很小便随父母离开丹阳,客居陈留郡,幼时的事情,大多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吗?”淳于焰慢慢直起身,修长的手指在面具右侧轻轻撑一下,嘴角勾出一抹微笑的弧度。 即便隔着面具,也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愉悦。 “那我容你慢慢想。” 姜吟紧了紧手心,羞涩地垂眸。 “不知……贵人问妾这些,是何因由?” 淳于焰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没有因由,随口一问。” 姜吟垂下头去,“是。” 她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立在那里便显局促不安。 冯蕴见淳于焰坐回去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叫来邢丙,让他安排人陪姜吟去寻找父母和幼弟。 这时,姚大夫的方子也开好了,战战兢兢地捧到向忠的面前,“老先生请过目。” 向忠微微一笑,收下方子认真对姚大夫道: “公子要是吃着好,会再来找你。” 姚大夫错愕地哦一声,从向忠手上接过一串钱,这才道谢离去。 冯蕴看淳于焰坐在那里沉默,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玩味地一笑,“世子找到心上人了?” 淳于焰目光轻飘飘望过来。 很慢,像天空的浮云。 明明在笑,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寒意。 “找到如何,没找到又如何?” 冯蕴道:“要是世子和我达成合作,我可以替世子求情,把美人从大将军那里要过来……” 淳于焰收住笑意,目光冷寒。 “卿卿可真会做生意。” 冯蕴微笑,“世子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卖世子一个人情,世子让我几分利,人之常情……还是那句话,你我各取所需,不亏你,也不亏我。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淳于焰道:“我若不肯呢?” 冯蕴思忖一下,眼里浮出一抹迷人的艳色。 “那姜姬你便带不走了。” “哦?”淳于焰冷声。 冯蕴笑容十分自信。 “大将军听我的。我说不许,你就带不走人。” 淳于焰似笑非笑,“你试试看?” 冯蕴淡淡笑着,与他目光相对。 看似冷漠,其实全是疑惑。 淳于焰找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莲姬出现了。 上辈子淳于焰找到她没有,冯蕴不知道,反正淳于焰每次来祸害她的时候,都是以莲姬为借口。那天他在花月涧中毒,也是一边叫“莲姬”的名字,一边闹她。 可真正的莲姬就在面前,他的反应太平静了…… 这不正常。 冯蕴都有些怀疑,上辈子那个逮住她就要脱衣裳检查胎记的混蛋,是不是眼前这个淳于焰了…… 难道是他仍然没有确定姜吟的身份? 冯蕴瞟他一眼,微笑暗示,“只要世子肯给好处,我不介意为你探查一下,你想知道的秘密……” 淳于焰突然厉色地看着她,“上次你找到花月涧来,说你是莲姬,并露出腰伤给我看,还哄骗我……那时候,你便知道莲姬在哪里是不是?” 冯蕴一愕。 她没有想到淳于世子会联想这么多。 为免事情复杂,她赶紧摇头。 “纯粹误会。我瞎猜的。” 淳于焰一双美眸,阴沉沉地盯住她。 “如果不是她告诉你,你从哪里知道莲姬的事,又从哪里知道……莲姬身上有什么胎记?” 冯蕴:…… 这个事情的逻辑,她没有办法告诉淳于焰。可不说出来,又解释不清。而且,现在的姜吟如果真是莲姬,从她的样子看,也完全不记得年少时跟淳于世子有一段情。 冯蕴不好自证,索性反问。 “世子便因为怀疑我,连你心爱的莲姬都不肯相认了?” 淳于焰冷笑:“我会查清楚的。” 姜吟是次日晌午才回来庄子的。 发丝凌乱、面容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冯蕴去了她的屋子。 平常她很少到姬妾居住的这边,算了算,除了上次带人来捉奸,这还是她第二次进来。 姜吟正一个人愣愣坐在房里,好像有些魂不守舍。 一身绣罗裙掐在柳腰上,妙曼可人,低垂的眼帘下,幽瞳微阖,肌肤白皙,一副好身段,这是一个品貌绝佳的美人,不得不说淳于焰是有些福分在身上的。 冯蕴在门外停顿片刻,才走进去。 姜吟看到她,如梦初醒,赶紧躬身行礼。 “女郎……” “不必。”冯蕴阻止她,坐下来。 姜吟为她倒水,垂着眸子,“女郎找妾有事交代?”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不说废话,冯蕴也懒得打哑谜。 “要是有贵人看上你,你可愿意……” “妾不愿意。”姜吟抢在她的前面急切地拒绝。 说罢又将茶壶放下,朝冯蕴软跪下来,仰头而视。 “女郎,你不要赶妾走,可好?” 等下加更一章,以谢读友。 (两点前) 第96章 情书心意 冯蕴微微露出一丝诧异。 她亲眼看到姜吟在淳于焰面前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态和羞涩。 也知道这些姬妾,在庄子里住得惶恐茫然,私心里都盼着有一个好归宿…… 怎会想也不想就拒绝? 难道是她误会了什么? “姜姬起来说话。”冯蕴托着她的手臂,将人扶起坐下。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可开口……” 停一下,她又温声提醒,“便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也定会为你保密。” 姜吟有些痛苦地摇摇头,艰难地道: “妾没有别的去处了。再是什么贵人,到头来也只是看中妾这一副皮囊,等颜色老去,猪狗不如……妾也不是会讨好郎君的人,没有骆月的本事,自己立不住,去了哪家都是过苦日子……” 她又抬起眼,巴巴看着冯蕴。 “柴缨和南葵说得对,跟着女郎,才是好出路。女郎不要撵妾走,让妾留在将军府,哪里也不去……” 冯蕴很意外。 姜吟在二十姬妾里是最沉默的一个。 也很少在冯蕴面前出现,就像小满说的那样,做事很勤快,嘴巴乖。 但她会放弃淳于焰这根高枝,冯蕴还是意外的。 她甚至以为是姜吟没有弄懂自己的意思。 “你是太后赐给大将军的姬妾,我无权赶你走,只要大将军不发话,你便可以一直留在将军府。但这里是长门庄,我须得明白你的心意……” 她顿了顿,“你不肯跟淳于焰,是盼着大将军的宠爱?” 姜吟看到了冯蕴嘴角的笑,很浅,很冷。 她忙不迭地摇头,“妾没有那等福分,妾早就不盼了。” 冯蕴道:“那你留下,要是不得将军宠爱,又错过了一桩好姻缘,不会可惜,不会后悔吗?” “不悔,不可惜。”姜吟连连摇头,看上去很是激动,好像十分怕冯蕴赶走她,眼睛里泪蒙蒙的,楚楚可怜。 “妾不勾引大将军,只要女郎留下我,给一口饭吃,妾便会好好做事。女郎当我是仆女也好,姬妾也罢,全凭女郎的心意……” 冯蕴眉头微皱一下。 仍然觉得这件事情透着古怪。 “你为何如此?” 姜吟垂泪,“妾怕了。怕再被人带走,被人卖去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女郎,妾只想要一个安定,在这乱世里,有个可以安稳喘气的地方……” 说到最后,她身子甚至在微微地颤抖。 冯蕴迟疑一下,宽慰了两句,想到她昨日出去找家人的事情,于是问: “找到你父母和弟弟了吗?” 姜吟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 “妾的父母和幼弟……他们……他们……死了。” 死了? 冯蕴很是意外。 “怎么死的?” 姜吟哭着哭着,就笑了。 “他们都说,是饿死的。找到人的时候,弟弟蜷缩在阿母的怀里,阿父抱着阿母,三个人躲在五亭桥下,活活饿死了。” 她声音沙哑,泣不成声。 这种悲苦是冯蕴所熟悉的。 那无能为力的呜咽,带着一种极度阴沉的气氛,顷刻便笼罩住这间屋子,让人喘不过气来。 怪不得她如此害怕…… 冯蕴沉默片刻,安抚般捏了捏她的胳膊,“没事了,你不想走,谁都不能把你带走,我护着你。” “女郎……”姜吟扑在她的腿上,号啕大哭,哭湿了冯蕴的膝盖,抽泣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妾让吕大哥帮的忙,在城里买了三张草席,将他们埋在了安渡老城隍庙外的荒地里……挨着菩萨,多少受些香火,不会到了地下,还要挨饿。” 冯蕴不说话,只是轻轻拍她。 等姜吟将情绪都发泄出来,这才唤来小满,为她端来一碗银耳小米粥,粥里加了一点糖,勺子盛出来稠稠的。 这是眼下极好极珍贵的食物。 姜吟泪目,摇摇头。 冯蕴道:“心里苦的时候,吃点甜的,会好受些。” 姜吟抽泣着接过碗,看着她:“女郎也苦过吗?” 冯蕴莞尔:“这世道的百姓女子,哪个不苦?不被狗咬,就被狼追,狗和狼都没有,也少不得被蚊子叮几下,无人不苦。” 姜吟对她的话似懂非懂,艰涩地跪坐在木案前用粥。 吃完一碗热乎乎的粥,她情绪平稳下来,只眼睛鼻头仍是红通通的,看着可怜。 “妾不知昨日那位公子是什么人,若是他有所求,劳烦女郎替我回绝。” 冯蕴嗯一声。 这是一个没有料想到的结果,但她尊重。 即使姜吟是淳于焰一直在找的心上人莲姬。 她不肯,冯蕴也不会交人。 “你先歇下,旁的事,不用多想,万事有我。” 冯蕴离开姜吟的住处,出门便被一股萧瑟的秋风冲了满脸。 天冷起来了。 风吹来,满是鸡皮疙瘩。 小满浑然不觉,笑盈盈地道:“女郎要是男子就好了,庄子里的姬妾,就都嫁给女郎过日子……” 冯蕴没理他,看向急匆匆过来的大满。 “女郎,叶侍卫找你。” 冯蕴点点头,走过木廊,一眼就看到叶闯立在院子里。 以前有敖七在,叶闯很识趣地隐身,不去冯蕴的面前晃荡,如今敖七去了信州,他便顶替了这个时常晃荡的角色。 “女郎,有信州来的信……” 叶闯不太敢看冯蕴的眼睛。 那双眼,又美又利,好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冯蕴接过,“何人来信?” 叶闯低垂着眼,没有吱声。 看他这样的表情,冯蕴心里紧了一下。 等拆开信,才发现写信的人是敖七。 冯蕴问:“大将军有来信吗?” 叶闯摇头,“没有消息。” 冯蕴淡淡唔一声,低头读信。 都说字如其人,敖七的字真是对不起他那张脸。 裴獗的字大气而遒劲,一笔一画如刀枪入骨般满带肃杀,而敖七的字写得那叫一个…… 难看呀。 果然是一个因为崇拜舅舅而耽误了读书的少年郎。 可是,这样稚嫩的字体,一口气写了很长。 他将信州的见闻都告诉冯蕴,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吃到什么,他和营里的兄弟如何操练,如何打趣,如何偷偷喝酒,都一一写下,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转眼,他又变成大人的模样,告诉冯蕴要多食多睡,记得早晚加衣。 院子里的大鱼缸里,有他抓来养着的鱼,他便说,“鲫鱼要炖汤,鲤鱼要红烧,如果鳌崽想吃,里面有十几条泥鳅,全是给它的……” “鳌崽十分的固执,从不肯让我亲它的脸。” “等我杀敌立功回来,一定要亲到它的。” “让鳌崽乖一点。” “放心,我一切安好。” 诸如此类,写了很多。 敖七像个碎嘴子。 但通篇看下来,没有一句信州城的紧张气氛,也看不到什么紧要的事情,就如一封寻常的家书。 可两军阵前,怎会不紧张呢? 这孩子是怕她担心吧? 果然,只要舅舅不在她的身边而是在他的身边,敖七就是个好敖七。 冯蕴突然想到将军府里的崔稚。 她问叶闯:“敖侍卫有家书递到将军府吗?” 叶闯摇摇头。 可能又觉得不妥,只道: “阿左和阿右都在女郎这边,敖七大概觉得告诉女郎,便是给阿左和阿右交代了吧?” 冯蕴点点头。 也是,在敖七眼里的家人,只有阿左和阿右。 冯蕴让小满去叫两个孩子过来,顺便把信也交给她。 “一会儿阿左和阿右来了,你就念给他们听。” 小满苦着脸,一副要被砍头的可怜。 “女郎饶了仆女吧,敖小公子识得的字比我多,他不用我念……” 冯蕴笑话她两句,见叶闯还站在那里没有走,不由诧异地挑一下眉。 “叶侍卫还有事?” 叶闯局促地搓了搓手指,吭吭哧哧。 “女郎,女郎可要给敖七回信?” 冯蕴皱了皱眉,他又笑了笑,补充道:“说说阿左和阿右的近况也是好的。敖七定然担心弟妹。” “嗯。”冯蕴觉得这也应该。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敖七曾经也帮她许多。 于是她当即回屋,磨墨提笔,将敖家的两个祸害头子在庄子里干的事捡了几件写上,又叮嘱敖七,“将军性躁,转季极易上火,你多照顾他,少惹他生气,一切以安全为要。” 写完信,又检查一遍没什么不妥,这才交给叶闯。 “有劳叶侍卫。” 叶闯接过信,长松一口气。 他是敖七最好的兄弟,敖七那点小心思,嘴上不说,哪里瞒得过他? 肖想不该想的人,敖七胆子够大。 而他…… 托着手上沉甸甸的信,觉得自己也贼大胆,竟然由着敖七去发疯。 说不定哪一天,大将军知道他是同党,这些信就变成了砍到他脑袋上的刀…… 不该这么做的。 可他就是看不得敖七受伤的眼神。 作孽哦! 早晚被他害死。 敖七:我的信里写满了对鳌崽的思念,我真是个好大哥。 阿左:???我是什么? 阿右:???一个字都没有我。 冯蕴:好好想想,你们是不是亲生的。 阿左阿若哇的哭着找娘! 第97章 奇怪礼物 淳于焰没有再来,好像忘了莲姬的事。 冯蕴如今家大业大,城里有玉堂春,这里有花溪村,还有一个嗷嗷待建的农具坊,她事情很多,需要花很多的精力,便不再去想。 快中秋了,太阳出来的时候,天仍是热。 农具坊建得很快,就这两日就要封顶了,冯蕴用罢午食,就让小满撑着伞,准备过去看一眼。 刚出门,就碰上任汝德。 他的身侧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看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这令冯蕴有些惊讶。 “任先生,这是令公子?” 她记得上次阿楼回来说,苑娇去茶寮时,是有一个少年的,看年岁,想来就是这个了。 任汝德没有否认,应一声便让儿子给冯蕴行礼。 “犬子任勤。还不快见过里正娘子?” 任勤很恭顺地行个礼,眼神却止不住盯冯蕴看。 冯蕴只当没有发现少年眼里的好奇,笑着回礼。 “任先生家里都安置好了?” 任汝德道:“分得两间茅屋实在破败,今日请了人买了些青砖,正在修缮。” 吃和住永远是第一位的。 冯蕴笑道:“这个世道还能买到砖瓦,也就是你任先生了。果然交游广阔。” 任汝德谦虚地拱了拱手,“洪阳县的砖窑和瓦窑刚恢复营生,我让他们加紧给我做了一批。要是里君需要,任某也可以代为采购。” 冯蕴微笑谢过。 任汝德又道: “任某听闻,女郎庄子里有先生授课?” 冯蕴笑道:“都是假把式,教大人孩子识得几个字便是。算不得数的。” 她以为任汝德是想把这个小孩塞到庄子里来。 要真提这样的要求,冯蕴还不好拒绝。 没想到,任汝德的要求更绝。 “既是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他捋着下颌的胡须,笑道:“不知贺功曹和女郎说过没有,任某也是世家出身,自幼饱读诗书,想来做贵庄的西席,亦是足够的。”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认定冯蕴去打听过他。 又不给冯蕴拒绝的借口。 毕竟上次和涂家坞堡搭上关系,任汝德便是那座桥梁,冯蕴不答应,就是过河拆桥。 任汝德把她拒绝的路都堵死了。 压根儿没有想到…… 他又做了一次枕头。 冯蕴拱手:“小女子求之不得。” 她正愁缺少这么一个人来教庄子里的人学习呢。 不读书的人,其实是不方便安排劳务的,所以冯蕴希望庄子里的仆从和部曲,多少会识点字,会算术。 任汝德来得恰好。 但她不会轻易让他混入自己的地盘。 “农具坊左侧,是长门庄的果园,那里有一片桃林,我特地留下一块地没有开垦,准备将来给花溪村盖一个村学,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筹划,既然先生请缨,那就再好不过了。” 任汝德眉心一跳。 冯蕴也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等这两日农具坊封顶,我便让工匠继续盖学堂。正好可以让村里的孩子,都来做先生的学生。” 任汝德嘴唇翕动着,好半晌没有说话。 冯蕴看着他,“先生是有什么顾虑吗?” 任汝德:“没有,只是……任某是太高兴了。” 冯蕴微微一笑,“那就好。先生回去准备准备吧,等我这边妥当了,再知会先生。” 说罢她朝任汝德行了一礼,从他身边走过时,又不轻不重地看着那孩子笑。 “孩子长得真像任先生。一看就聪慧机灵。” 任汝德有种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的错觉。 甚至怀疑这女子在反讽他,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犬子不堪,是女郎夸赞。” 农具坊干得热火朝天,冯蕴提供一日两餐后,让灶上每日都给工人吃饱,饭可以随便添,进度便快了不止一半。 冯蕴很满意。 正和众人说着话, 往长门庄的村道上,又有车来。 两辆车挤在一起,让冯蕴看得皱眉。 这里的村道似乎也该拓宽了。 不消片刻,就有人来唤。 “里正娘子,庄子来客人了。” 冯蕴站在坳头已经看见人了,那花团锦簇的几个女子,其中一个便是濮阳漪,看到她,阿左和阿右欢呼一声便狂奔过去,野得像村里的孩子一样。 濮阳漪接住他们,笑着说话。 又回身,看着从马车上慢吞吞下来的崔四娘子。 冯蕴皱了一下眉,和濮阳漪打个招呼,转向另外一辆车。 邢丙带着两个部曲,刚从城里回来。 他走近了,看一眼冯蕴,小声说: “有女郎的信。” 冯蕴问:“何人来信?” 邢丙道:“中京。” 冯蕴这辈子在中京没有半个熟人,会给她来信的只有骆月。 她走的那天,冯蕴给了她两个仆从,还有一些可以在中京用的晋国五铢,算是一笔丰厚的嫁妆,但人走了,心还在不在,冯蕴是说不准的。 如今看来,骆月没有忘记她。 冯蕴将濮阳漪和那几个花花绿绿的仆女请入西堂小坐,借口去更衣便拆开了骆月的信。 玉堂春长大的姑娘,字写得竟然很工整。 大概是不知道信能不能到冯蕴手里,骆月信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报了个平安,表示人已到中京,住在韦铮府上。 因她和邵雪晴是将军所赐,韦母不是很喜欢她们,但也不好直接打发了,只是偶尔给她们穿点小鞋。 有花溪村的情分,韦铮待她果然不同,甚至可以称得上宠爱。反而是邵雪晴那边,可能两人都觉得尴尬,他少有去走动,邵雪晴成日以泪洗面,瘦了许多,骆月自顾不暇,也顾不上去管她。 冯蕴呼一口气,笑了笑。 自古美人计是上计,骆月应是不会让她失望的。 冯蕴又打开了邢丙递上来的一个小包。 打开前,冯蕴以为是骆月差人带的中京特产,没料到打开一看,她还是小瞧了这么个玉楼春的花姑娘,里面有春画便罢了,居然还有两个小物件,一个是玉势,一个是缅铃,上面直说是“中京看到的新鲜玩意”…… 冯蕴自认活了两辈子,是个见多识广的老色鬼了,看到骆月给的东西仍是双颊滚烫,做贼似的,以极快的速度看看仆女,然后将东西藏在木案下的抽屉里,想想又怕小满和大满看到,连同匣子一起往书柜后面塞…… 她两个不爱看书,不会去翻这个。 做完这些,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薄汗。 濮阳漪在西堂坐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崔稚看上去倒很是安静,西堂有一扇大窗户,挂着竹制的帘子,依稀可以透出去看到窗外的景色。 冯蕴过去,濮阳漪就露出不满。 “以为姬掉到茅房里去了。” 冯蕴笑了笑,朝她行过礼,在席上跪坐下来。 “怠慢了。” 濮阳漪不轻不重的哼一声。 崔稚是个看上去很文静的女子,除了到庄子时问了个好,再没有一句话。 崔稚只有十六岁,和她的姨母李桑若,看上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李桑若杏仁脸,面相尖锐棱角明显,会给人冷漠清高的印象,气势很足,也称得上美貌。 崔稚面如满月,圆润富态,正是那种世家大户喜爱的“旺夫脸”,耐看、温柔,皮肤和那一头乌发看得出来有细致的打理,但不会令人惊艳,不如濮阳漪那么白皙,更不如冯蕴的天生丽质。 也许是崔稚并不发自内心喜欢来长门庄,也很不喜欢冯蕴的原因,眉目间便不时流露出几分冷淡来。 只有濮阳漪从头说到尾。 这个平原县君虽说已经守寡有些时日了,但也不过才双十出头,是个年轻女子,有的是好奇心,问东问西。 冯蕴客客气气地应付,以尽地主之谊。 坐片刻,濮阳漪便要出去看农田。 荷塘边尚有两朵残荷,她看着亮了眼眸,恨不得要下水去捞上来。 在她的家乡平城,是没有这些东西的。 于是冯蕴又讲了些荷与藕的事情,濮阳漪听得津津有味,崔稚表情冷淡,一声不吭。 冯蕴只当看不出她的不耐烦,让人备了茶水在塘边的茅草亭候着。 “县君走累了,歇一歇吧。” 濮阳漪问了任汝德同样的话。 “这茶甚香,叫什么名字?” 冯蕴:“远恨绵绵。” 濮阳漪品了一下,“很有意趣。喜欢。” 她是个直肠子,有什么都挂在嘴上。 崔稚眉头不经意蹙了下,打量一眼冯蕴。 “舅母——”阿左的声音从荷亭的台基下传出来,因为人小个子矮,没有露出脑袋。 阿右在他的身边,不停往上跳,手上举高敖七的信。 “舅母我要上来。” 阿左也道:“我和阿右有事要说……” 冯蕴皱了皱眉。 这个称呼怎么叫着叫着又叫回去了? 当着外人的面,冯蕴没纠正他们。 “上来吧。” 第98章 冯姬妖媚 两个孩子都很懂规矩,在两个仆女的带领下走上来,先对濮阳漪和崔稚行过礼,这才对着冯蕴撒娇。 “舅母,阿兄的信里,一句都没有我。” 阿左点头称是,“为什么没有我?” 阿右小嘴巴嘟了起来,“阿兄信里只有舅母,都是给舅母说的话……” 阿左:“还有鳌崽,有鳌崽,没有我们。” 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很是不满,冯蕴只觉得好笑,因为她没有多想什么,但崔稚的表情却有些僵硬。 来时敖夫人就告诉她,“冯姬妖媚”,有蛊惑男人的本事。 出发前入宫,姨母又是一番叮嘱,她原以为敖夫人和姨母在意的是这个冯姬媚惑裴大将军,可到安渡城见到冯姬的当天…… 她就坐在马车上,亲眼看到敖七从冯姬的背后走过来,那目光落在女郎身上,灼热而明亮,专注得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人…… 崔稚认识敖七很多年了。 因为敖夫人没有女儿,她常去府里陪伴,可以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敖七不喜欢她,崔稚知道,也不怎么在意。 世间夫妻有几个是彼此心悦才在一起的? 她会嫁给敖七,是在她尚未及笄前就确定的事情。 她没有对谁情深如许,只是顺应父母的安排罢了。她甚至没有想到,一年多不见的敖七,会长得那样高那样俊,那样的英姿勃勃,一眼看去便心跳如雷…… 可他在对着别的女郎笑。 崔稚心上针扎似的,气得受不住。 那一刻,她才醒悟过来,敖夫人为什么要让她跟着平原县君来安渡,又为什么要再三叮嘱她看好敖七…… 看来当娘的,是知道了儿的心思,想压又压不住。 然而,她又能如何? 那天她和敖七在将军府里匆匆见了一面,她仅是将敖夫人的话转达一下,敖七就一脸的不耐烦,坐了不到一刻钟就离去了。 就那样还只是为了阿左和阿右。 隔日便跑到信州去了…… 没有跟她告别,阿左和阿右也交给了冯蕴,而不是她。 如今来信,莫说不提她一句,便是他的亲生弟妹都没有想起,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冯姬…… 在中京时,她很瞧不上姨母如临大敌的样子。 到了安渡郡她才发现,冯姬怕是把敖七也迷得找不着北了。 阿左和阿右还在找冯蕴告敖七的状。 濮阳漪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要过信来。 “来,给我看一看,看看你们阿兄都说了什么……” 小孩子没心机,自然交信给她。 冯蕴来不及阻止,也不方便阻止,只是微笑着,让小满拿帕子来给两个小家伙擦手。 濮阳漪看着信,笑得脸颊一阵抽搐。 尤其看到敖七一字字安排冯姬要如何吃鱼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再控制不住,扯着崔稚就问: “阿稚你来看看……笑死我,从不知敖七这般细心……” 崔稚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信是给冯姬的,妾不便看。” 濮阳漪翻个白眼,“你啊,除了那一身肉与我相似,性子真没我半点洒脱。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两个平常玩笑惯的,崔稚并不会生气,可今日大概有冯蕴在侧,崔稚脸颊通红,眼眸当即便暗沉下来,双唇紧抿着,一副想要发作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 她当然不算胖。 这个世道也不会嘲笑胖子。 因为有能力吃胖的人,那都是贵人。 可崔稚本就觉得姿容被冯蕴狠狠压了一头,再被濮阳漪没心没肺的一说,整张脸都垮了。 “平原,你何时回城?” 她耐不住了,说了来花溪的第一句话。 濮阳漪好像没有发现她的情绪。 “不急呀,怎么也要吃了饭再走。” “回城吧,一会天色暗了,不安全。” “我还想和冯姬说说话再走呢,我听他们说,冯姬的庄子里吃食是极好的,你不想尝尝?” 崔稚沉着脸:“那你留下吃吧,我先回城。” 这个乡野小庄子,她半刻钟都待不下去了。 说罢正要起身,突然看到一只土黄色的怪猫从脚下窜过去,毛绒绒地擦过她的小腿,吓得尖叫一声。 “快抓猫!” 两个仆女赶紧摸住她。 “哪里?哪里有猫?” 鳌崽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崔稚这一激动,也惊吓到了它,条件反射地伸出爪子,一把扯住崔稚的衣裙…… “啊——” 崔稚长声惨叫,“救命!” 冯蕴立即起身阻止,“崽崽!” 鳌崽听到吼声,飞快地蹿到茅草亭上,大抵是受到惊吓,身子紧绷着探出来趴伏着,后背弯成一张弓的模样,嘴里发出嘶哈嘶哈的警告…… 冯蕴连忙道歉,让仆女倒水给崔稚压惊。 “没伤到女郎吧?” 崔稚双手抱住胳膊,像是恶心坏了,一张小圆脸唰白唰白的。 “冯姬庄子上怎会养这么丑陋的猫……” 冯蕴蹙了一下眉,“它不丑。” 崔稚:“可是它会抓咬客人,赶紧打杀了吧。” 冯蕴想到那天裴獗离开庄子前说的话,再看一下崔稚满脸苍白的样子,认真道: “抱歉,吓到女郎了。鳌崽平常不会冲撞人的,它很乖,只是有点胆小怕生。要是贵人的衣裳损坏了,我来赔……” “不用你赔。”崔稚来这半天已是受够了气,冷眼对濮阳漪道: “平原,我先回城了。” 这下濮阳漪不好再说什么。 “那你先走,我晚点再回来。” 冯蕴没有想过留她们下来吃饭,更没想到濮阳漪会这样不客气,送走崔稚,赶紧让人安排饭食。 中京来的贵人不缺吃的,冯蕴也不舍得大鱼大肉地招待,让灶上准备了野菜炒鸡蛋,篙馍和凉拌鲜笋,全是村里找得出来的东西。 冯蕴笑道:“乡野村舍,没什么可招待的,县君见笑了。” 濮阳漪吃得很满足,饭罢在庄子里消消食,整个人神清气爽。 “今日收到中京复信,台主暂时抽不开身来接阿左和阿右,又不很放心侍卫们来去,让我先照管他们一阵……” 说罢也不管冯蕴愿不愿意,更不管阿左和阿右怎么想,笑着安排。 “两个孩子就麻烦冯姬了,我改日再来拜会。” 冯蕴心里话,你可千万别再来了。 但远离中京,即使有侍卫随行,出门也不安全。 尤其眼下的花溪村,新入籍的人里面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冯蕴并不放心濮阳漪,让叶闯带几个人将她平安送回安渡城,这才回来复命。 不料,濮阳漪又让叶闯带回一件礼物。 说是对她盛情款待的回礼。 一支花蔓状的掐丝金步摇,上面镶嵌着宝石,造工精致而独特。 金银在当下极是贵重,民间几乎看不到影子,这一看便知是皇室贵族才会佩戴的饰品,而且平原县君实在大方,随手就将打发给了别人。 濮阳漪在晋国的受宠可见一斑。 小满看得满眼发光,“平原县君喜欢女郎,我也喜欢她。那位崔四娘子,就很不讨喜了,来别人家做客,倒像是别人欠了她钱似的,拉着个脸,还骂鳌崽长得丑,哼,敖侍卫最喜欢鳌崽了,要让他知道鳌崽被他的未婚妻骂了,定然要发火的……” 冯蕴不听她聒噪,将花蔓步摇递上去。 “收起来吧。” 小满哦一声,小心翼翼地捧着,放入冯蕴的首饰匣里。 女郎以前没有什么好的首饰,陈夫人总说等她出嫁再置办,其实大家都知道是陈夫人舍不得给冯蕴花钱。不然,冯莹还没有许人家呢,身上穿的、戴的,日常里用的,哪一样都比冯蕴好上许多…… 所以,冯蕴的首饰匣里,其实没有几件拿得出手的佩饰,她平常也不怎么用,在花溪村里穿戴太过未必显得招摇。 “平原县君真是好人。” 小满又夸赞了一句。 冯蕴看着她,忍不住摇头。 “等你出嫁,我也给你置办一身行头。” 小满的脸登时臊了起来。 不由又想到那个同将军去了信州的左侍卫。 跟将军在一起,想必不会受伤吧? 人都走了,夜里的长门庄里十分安静。 冯蕴知道她的部曲和裴獗留下的侍卫会将庄子守护得很好,即便晋齐战场近在咫尺,她也可以安稳入睡…… 但她睡不着,脑子里想了许久…… 突地,她坐起来,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手执灯火到书房,将那个骆月送的礼物拿出来。 玉势打磨得十分光滑,但把头那里有一个暗塞,许是为方便清洗设计的,冯蕴将它从中拧开,入鼻的先是一阵香…… 里面居然塞了香粉。 她嫌弃地取出来,对着灯火再照。 里面平塞着一张纸,不注意发现不了。 但纸上没有字,空白一片。 冯蕴琢磨了片刻,想到玉堂春以前的一种表演绝技,用一种果类汁水写出的隐形字…… 于是她将白纸放在火上烤,立即有炭色的字体显现出来。 “韦铮新任大内缇骑司副司主,很不高兴。昨夜醉酒回来说,司主姓宋,是太后的面首……韦铮吃味了,大骂姓宋的是个草包,还说宋草包派了另外几个草包去安渡。” “妹妹保重,依姐姐看,许是冲你而来。” “韦铮说,他要坐等姓宋的栽个大跟头,姐姐如此贤惠,自然要帮夫君一把。他要做了司主,也便宜我们姐妹行事……” 冯蕴双眼微眯。 将纸条在火上烧毁,眼里露出一抹亮光来。 果然她没有看错骆月。 此女,竟能带给她这样的意外惊喜。 次日起床,冯蕴神清气爽,找邢丙过来,问了一下村里张家兄弟的情况。 又吩咐道:“找两个信得过的人,安排他们多和张家走动。” 邢丙微微一怔,“女郎要做什么?” 冯蕴道:“知己知彼。安排去吧,手脚干净点。事后不要亏待人家便是。” 邢丙应声下去。 冯蕴洗漱好,准备出门。 农具坊今日上梁封顶,她得过去。 下了点小雨,天气又转凉了,小满特意为她翻出一件氅子。 那是一件半旧的,从将军府,也就是以前的太守府带过来的。 冯蕴以前也没有什么新衣服,这件算好一点的。 小满便有些埋怨以前的陈夫人。她现在敢埋怨了,会把话说得很难听,也学了些乡野村妇骂人的话,什么“贼婆烂妇”的说了一大堆。 平常她是不敢说的,这次没有忍住,让冯蕴刮目相看。 于是,她便想起立秋前左仲带来的狐狸皮。 大满道:“狐狸皮女郎交给应容了,让她帮着做一件氅子,女郎忘了?” 冯蕴是没什么印象了。 那时候热得很,谁去想狐狸皮? 她道:“那你抽个时间去城里问一下,看应容做好了没有。” 大满应下来,主仆三人这才出庄子,往农具坊里去。 远远地便看到一群人,欢天喜地围在坊前的空坝上,指指点点。 冯蕴:中京的人玩得很花啊,骆月你要加油…… 骆月:放心,看姐姐如何盘他。顺便教你几招。 冯蕴:啊这……就不用了。 甲乙丙丁诸位:求盘! 第99章 定下小计 冯蕴过去的时候,涂家坞堡的三个匠人几辆牛车,正拉着一些制作工具和材料过来。 村里人过来围观,满是骄傲和喜悦,前来帮工的邻村人则是眼红。 “花溪村日子越过越好了。” “里正娘子的本事,那可是旁人比不了的。” “唉,注籍的时候大意了。落户花溪村多好。” 为了今天,冯蕴特地买来两挂炮仗听响。 她很喜欢这个,喜气,热闹。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里,冯蕴大声宣布。 “花溪村农具坊,开张啦!” 说是一个作坊,其实房舍很简陋,四周是用木材和石头合围而成,石木的柱子,茅草的顶子,最中间是一个中空的天井,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回”字。 涂家坞堡的匠人参观了一下,当即对这个造型简单却实用的“回”字形作坊赞不绝口,直说回去以后,要照着修一个青砖结构的,让冯蕴提供图纸。 冯蕴笑着应下。 一面让匠人去桃林勘地,准备修村学。 一面坐下来与涂家坞堡的匠人商量农具制造。 坞堡有经验,有整套的制作流程,冯蕴只算“纸上谈兵”,可两位老匠人对她很敬重,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冯蕴当场画图示意,他们在这个行当浸淫久了,一看便知。 沟通很愉快。 吃过午食,就着手准备起来。 坊里招工的事,是早几日便在准备的。 告示就贴在长门庄外的三棵槐树下。 冯蕴前期只要二十个人,原则是每个什里来两个人。 可今日把人都叫过来一看,杨大牛那个什有四个人,四个都是张二饼家兄弟—— 张二,张三,张四,张五。 人高马大的汉子往那里一站,相比瘦骨伶仃的农人,生生大了一圈,其他人都不敢站得太近。 冯蕴察觉出来了人群里的氛围。 她慢慢走过去,“怎么回事?” 人群沉默。 张二饼大声道:“里正娘子不是缺人打铁吗?我们兄弟几个有的是力气,来帮你干活了。” 冯蕴的农具坊里一日管两餐,每天五十个大钱,这比战乱前在安渡城的匠人工钱都要高,更何况来的人,大部分都得从学徒做起? 因为是个油水活,这才每什安排两人。 大家都抢破了脑袋挤进来,学技术,赚钱买米,怎么到张家人嘴里,就像是冯蕴请不到人似的? “为何张家一来就是四人?” 冯蕴问,却没有人回答。 什长杨大牛不在,不知是不是有意回避。 冯蕴冷笑一声,看着张二饼。 “你们回去吧。” 张二饼当即恼了,“里正娘子什么意思?旁人可以,为什么我们不可以,都是花溪村的村人,你瞧不起谁呢?” 冯蕴道:“旁人是合理合规的来,你们不是。我有我的规矩,我的农具坊也不缺混子,更不要地痞流氓。” 张二饼吸口气,撸袖子就上前。 “你说谁是地痞流氓呢?” 冯蕴盯着他:“说你呢。” “臭娘们……” 说着张二饼就要动手。 叶闯方才在农具坊门口,听到争执的时候就过来了,哪里会给他动手的机会? “放肆!”叶闯拔刀挡在冯蕴面前,“退下!” 张二饼嚷嚷一嗓子,“怎的,你们要杀人啊?” 叶闯笑了一声。 他觉得这狗东西该庆幸,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敖七。 让敖七看到有人这样欺负冯蕴,只怕刀子都递出去了。 他叶闯是个好人。 “我再说一次,退后,再敢近女郎三尺内,便要你血溅当场!退后,听见没有?” 叶闯一吼。 坊里的工人就活络起来。 张家青壮七八个,有劳力就有战斗力,村民怕这一家子耍混斗狠,可长门庄有里正娘子的部曲,有裴大将军的侍卫,整个安渡郡都要听裴大将军的,张家人能横得过大将军去? 于是跟着便指责起来。 “不要以为旁人不知道,你们把毛三和耗子的名额抢了。” “欺负我们就算了,还想欺到里正娘子的头上……” “正该里正娘子不要他们。” 人群指指点点。 张二饼狠着脸,手指着他们。 “好,好,有人撑腰是吧,看你们能仗势到哪一日……” 说罢,扭头叫上自家几个兄弟。 “我们走!” 叶闯还刀入鞘,“晦气。” 开张当天遇上这种事情,是有点晦气。 可冯蕴看着横行无忌的张家兄弟,却是微微一笑,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以萧呈和任汝德的行事风格,不会安插这么不长脑子的东西来给她难堪。齐人在晋国,也会谨慎行事,不会这样张扬。 入籍花溪村,不给冯蕴半点脸面。 那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认为自己的主子比裴獗更有权势…… 并且这些人平常一定是飞扬跋扈习惯了,才不懂收敛…… 冯蕴心下有了答案,脑中忽生一计。 安排好农具坊的事情,她径直找到任汝德的家。 还没有走近,就看到人群里的金戈和铁马。 他们正带着一群工人顶着河风修房造屋。 老熟人了。 但冯蕴还得装着不认识。 “这是任先生家吗?” 金戈和铁马看上就二十来岁,一身仆从的打扮,沉默得如同空气一般。 任勤迎上来,礼数周全地揖礼。 “家父今日在城里照料茶寮。里君找家父有事?” 冯蕴还礼道:“有桩小事想要拜托先生。先生不在,那改天见面再说也是一样。” 任勤道:“我会转告家父。” 冯蕴谢过,驻足看了片刻任汝德的房子。 但直到她离开,金戈和铁马也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次日早间,任汝德便找上门来。 “犬子昨夜回茶寮,说里君有事找任某,不知有何指教?” 冯蕴将屋里的人都屏退下去,这才对任汝德道: “一是村学的事情,想和任先生商量下,学堂起几间,多大见方才合时宜,今日在量土方,任先生要得空,同我去实地看看。” 任汝德无不应是,“听里君之意,尚有其二?” 冯蕴低头饮了口茶,眼圈便红了大半,看上去有些伤感。 “此事多有不便,我昨日冲动开口,回家已然懊悔……” 任汝德见状,拱了拱手,“里君但说无妨。” 冯蕴叹口气道:“我说了任先生可别笑话我。还有,无论帮不帮,万万要为我保守秘密,切莫让将军知晓。” 任汝德心念微转,应诺不止。 冯蕴道:“我在台城有个好姐妹,从小便无话不谈。可惜后来她早早嫁人,我也随父到安渡上任,久不相见。今年正月里才听说她夫家遭了祸事,一家子老老小小十余口人,被贼人半夜闯入杀了个干净,她的丈夫也没了,只留下她和一个两岁的孩儿……” 又红着眼眶,看一眼任汝德。 “年前我托人打听,才知道她们孤儿寡母,被夫族赶了出来,娘家也不肯收留,日子过得艰难,可我去信石沉大海……” 任汝德心下顿觉不妙,硬着头皮问: “不知里君要任某如何相帮?” 冯蕴苦笑一下,“我原想着任先生交游广阔,最是有办法的人,想请先生帮我找一个来往南北的客商,可以捎带两个人过来……” 任汝德沉默。 这女郎很会用他的话来攻他的心。 不帮,那他说大话,夸夸其谈,往后很难再被人取信。 帮,不是那么好帮的。 来往南北的人他认识,可告诉冯蕴,相当于将这条暗线暴露给她…… 任汝德问:“里君想将这个闺中密友接到安渡?” 冯蕴微微一笑,“我知先生为难。此事,就当我没有说过,先生听过便忘记吧。” 任汝德沉默片刻,问道:“不知里君这位旧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待我去信,让台城的友人帮忙,照料一二可好?” 冯蕴摇摇头,“不说也罢,她所经历的苦难与旁人不同,若不能接到我身边,姐妹团聚,冒然找上门去,反倒为她惹来麻烦。” 任汝德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只说回去打听打听。 两人去了桃林,确定村学的位置和布局,冯蕴始终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任汝德看在眼里,次日便带来了好消息—— 他有一个旧友叫魏礼,专事南北走货,手上有一个镖队,赚的是辛苦钱,但为人十分仗义,可以代为效劳。 又提醒冯蕴,晋齐两军在信州对峙,齐军眼下正在大量调兵,说不准哪天就爆发大战,要将人从台城弄到安渡,速度要快。 第100章 斗篷寄情 魏礼住在石观县码头附近,整条街的人都认识他,身份很是清白。 冯蕴将手上的画像和字条交给魏礼,顺便送上钱币布匹等物,当作酬谢。 魏礼送下东西,说得很自信。 “女郎且等我好消息。” 两人谈好了接送的事宜,冯蕴再三谢过魏礼,再告辞回到花溪村,一头便扎进了农具坊。 刚开张的作坊,人多了,事情就多,说法也多。 有一些人没能挤入农具坊里上工,也会在背后说三道四。 有时候阿楼和小满会告诉冯蕴一些流言。 说到夸的,不见冯蕴有喜色。 说到那些闹耳朵的,也不见她生气。 以前,他们以为是女郎涵养好,不跟人家计较,时间长了才发现,女郎是真的不在意。 她每日里都在忙。 很忙,很忙,忙着做她要做的事。 要么去安渡郡看玉堂春的生意,要么在地头转悠,和农人说几句秋播的事情,指点她的“江山”,要么就在农具坊和工匠讨论制作工艺,要么就去看村学的建造,哪有时间理会那事? 信州每日都有来往安渡的信使。 敖七也几乎每天捎封信来,说的全是吃饭穿衣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营里哪位兄台值夜睡着,挨了军棍他要说,早上起身看到林间有两只白鹤交颈,他也要大惊小怪…… 冯蕴每次打开信,满怀期待,又满是失望。 她告诉敖七,“闲事少写,多说正事。” 敖七复信道:“正事阿舅不让写。或是,说一说我有多想你们,问一问你们可有想我?” 冯蕴觉得好笑,“阿左和阿右想你的,叶闯也想你,鳌崽也想你,荷塘里的鱼也想你,泥鳅也想你。紧要的是,你可有去信中京,问你阿父何时来接孩子?” 这封信出去,敖七一连三天没有再复信。 冯蕴有些担心。 不知为何,她有种直觉,今世的萧呈变得更为奸猾难测了,有些事情也脱离了原定的轨道,她怕裴獗战场失利,怕新婚燕尔的萧呈和冯莹二人太得意…… 又一日没有盼到信州的来信,冯蕴睡得不好。 次日清晨,迷迷糊糊间,院子里便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 小满打帘子进来,喜滋滋的。 “女郎,应娘子送斗篷来了。” 那日冯蕴问过狐狸皮的事情,应容才赶着把斗篷做完送来。 她刚到,几个姬妾和仆女就跟上来,要看女郎的新斗篷。 应容的手艺自然没得说。 她为了这件斗篷又很费了些心思。 织锦的缎子,棉质的里衬,是冯蕴喜欢的款式和花色,那狐狸皮处理得极好,毛色油光发亮,在斗篷领子上可以围住脖子,又软和又御寒。 小满生怕别人不知道,献宝似的大声道: “狐狸皮是大将军从界丘山猎到的。特地让左侍卫送来给女郎。” 众姬脸上露出羡慕。 应容也道:“我以前也替人做过狐狸皮的衣裳,但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皮料,剥皮的人,定然极是用心,刀工也了得,整张皮没半点损坏……” “将军对女郎好有心思。” “应姬的绣工也了得,针脚细密,花样也好看……” 冯蕴笑了笑,由着她们换来换去地欣赏,自己坐在一侧,喝着小炉上刚煮出香气的热茶,心里想着心事。 许是狐狸皮的斗篷,令她触景生情。 她忽然便想起自己的上辈子,其实也得了一件这样的斗篷。 不过不是裴獗猎来的,而是那年冬天,她在集市上看到一个猎户的担子上挂了那么一张狐狸皮,便起心买了过来,托人做成了斗篷。 冯蕴在陈夫人的压制下,很少有这样贵重的衣物。 斗篷做得很美,她穿上很显贵气,也很温和,自是珍爱无比。 那日,恰好她来了癸水,蔫蔫的瘫在榻上,没什么胃口,也没有精神,偏生太后要召她入宫。 她厌恶极了,不想去,又不得不去,于是披着斗篷去了嘉福殿…… 她去的时候,嘉福殿已经很热闹了,好些世家公卿的夫人和女郎,围着李桑若在说笑,有的冯蕴认识,有的不认识。 冯蕴无意与旁人结交,只想应付完李太后,早点回去休息。 然而,人前的李桑若很是贤良仁德,她对冯蕴问长问短,极尽关怀,始终拖着她说话。 直到先帝的高太妃突然闯入嘉福殿。 她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扑上来便揪住冯蕴,说冯蕴偷了她的衣裳,硬是当着众人的面,撕扯拉拽,生生把冯蕴的斗篷扒了下来。 李桑若的仆女,嘴上喊着帮忙,其实是将冯蕴的双手按住,不让她挣扎…… 要不是大满和小满在外面听到冯蕴的叫声闯进来,她不仅斗篷要被高太妃扒去,就连里衣和裙子都不能幸免。 满殿的贵女贵妇,没有人出声,看热闹的看热闹,袖手旁观的袖手旁观…… 所有人都知道,李太后不喜欢裴大将军的宠姬,他们不会为了冯蕴而得罪李太后。 那天,冯蕴差点在众目睽睽下被人扒光衣裳,裸身出丑。 而大满和小满因为“未得宣诏,擅闯嘉福殿”,被李桑若责令各打三十大板。 大满身子骨好些,撑到了平原县君过来,替她们求情。 小满则是因为顶嘴怒骂,被施刑的公公重重地下了黑手,抬出嘉福殿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冯蕴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她们…… 小满就那样活生生的被人打死在她的眼前。 李桑若大抵是算好了日子的,那几天裴獗正好去了虎贲军大营,等他回到将军府,已是两天后的半夜。 冯蕴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了无生气。 她发烧了。 但小满死了,大满在养伤。其他的仆从不是她的人,她不愿劳驾,一个人默默地等着,像一只静待死亡的小动物。 裴獗问她怎么了。 她说:“斗篷坏了,小满死了。” 裴獗叫来医官替她看诊开药,又叫仆女灌好汤婆子,塞在她的怀里。 她仍然发冷,浑身不停的打颤,唇角苍白,面无血色,好像一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厉鬼。 裴獗抱了她一个晚上,帮她暖肚子暖脚。 半夜里,她叫着小满的名字,叫着她的狐狸斗篷,哭得泪流满面。 裴獗或许有些不耐烦,哄不住,就将她拥入怀里,吻她。 他向来没有多话,亲热好像也只是为了那档子事,可那天晚上冯蕴身子不便,不能侍候他,他也没有强行要求,只那样偶尔亲吻几下,像在哄她,又像在安抚受伤的小猫小狗。 大概越是古板冷漠的男人疼起人来,越让人心动吧。 当时冯蕴就想好了,要是裴獗能帮她讨回公道,往后她必定死心塌地的侍候他。身子是他的,心也是他的…… 可她等了很久,裴獗并没有就此事说过什么。 小满白死了。 一张草席就抬出了府去,因为是太后责令打死的人,甚至不能操办后事。 冯蕴哭得肝肠寸断,李桑若仍然好好做着她的皇太后,可以随心所欲地取下等人的性命…… 而小满的死换来的,只是从那天起,李桑若没有再传过话叫她入宫,冯蕴的身边,也多添了几个侍女。 全是裴獗的人。 她们亦步亦趋,说将军让她们来保护她。 还说什么,将军不会再让人欺负她。 她们为裴獗说了很多好话,包括说裴獗为了她被羞辱的事情动了大怒,上朝时,差点跟李丞相动武,还惹来许多朝臣笑话…… 冯蕴不信。 男子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无不是为了家国大事和权势利益,谁会为一个后宅姬妾申冤? 何况,她是敌国献上的姬妾。 仆女们寸步不离地跟着冯蕴。 冯蕴却厌恶透了。 厌恶她们,厌恶裴獗,也厌恶自己。 她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没有能力去飞翔,只能关在笼子里,一天天地等着主人的投喂,生存的价值好像只有主人的喜怒,那样的日子漫长又痛苦…… “女郎,女郎。” 小满的声音打断了她。 冯蕴抬头,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满,突然便笑了。 她笑得温柔,但眼圈红通通的。 “女郎怎么啦?”小满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语气有些紧张,“仆女说女郎穿这件斗篷会十分好看,她们都想看……看女郎穿上身的样子。” 应容也道:“对啊,女郎来试试,可别让她们摸来摸去,都摸出褶子来了。” 裁缝看自己的作品都是喜欢的。 这话却把众人逗笑了。 冯蕴也跟着笑了起来,“好。” 她穿上木屐,让小满将织锦斗篷拿过来披上,“如何?” 这双木屐有点高,将她本就修长的身姿衬得亭亭玉立,贵气逼人…… “与其说是衣裳衬人,不如说是人衬了衣裳。” “斗篷绚美,不及女郎半分。” “只恨胭脂有颜色,污了姿容染了蛾眉……” 冯蕴看到众姬眼里的艳羡,笑了笑,将斗篷脱下来。 “放起来吧,等入冬再穿。” 又看一眼众人,“应姬难得过来,让灶上添几个下酒菜,我们温酒而饮,说说话。” 第101章 贼心不死 安渡郡的酒坊已经开业,冯蕴在长门庄里藏了好多桂花酿,仆女姬妾们跟她厮混惯了,一听便雀跃欢呼…… 淳于焰便是这时来长门庄的。 带着仆从,宝马香车很是气派。 向忠说,世子吃了姚大夫开的药,松缓了些,但胸口时不时的胀痛,怕仍有余毒,来找姚大夫复诊的…… “劳烦了,要借贵庄小坐片刻。” 上次没谈成石墨的事,冯蕴看淳于焰就像看财神爷。 “世子里面请。” 在等待姚大夫过来的间隙,冯蕴特地寻了一下姜吟,方才姜吟还在应容的身边,向她请教针脚,淳于焰一来,眨眼便不见了人影。 看来她对淳于焰,果然没有半分想法。 冯蕴审视着淡定饮茶的淳于焰,好奇地问: “世子可查实了莲姬的身份?” 淳于焰摇头,又点点头。 “事过多年,无从举证。她不记得我,谁也左右不得……” 冯蕴道:“当年世子与莲姬相见,可有戴着面具?” 淳于焰看她,“没有。” “可曾对她说过自己的名讳,身份?” “不曾。” “……” 冯蕴忍不住暗暗翻个白眼。 “既如此,淳于世子岂能怪她不记得你?你当年没戴面具,她认你。你如今戴着面具,她没有认出来,也情有可原…” 淳于焰:“是吗?” 冯蕴:“当然。” 原本解释不通的事情,冯蕴也想通了。 淳于焰贵为云川国世子,要是真的对姜吟一往情深,那对姜吟来说,其实是极好的归宿,姜吟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其实毫无道理。 “想来是她心里仍然惦念着当年的小少年,却不认识眼前的淳于世子,这才生出了误会……依我看,世子不如取下面具,与她坦诚相见?” 淳于焰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隔着面具,冯蕴不知他是什么表情,但隐隐察觉他不太高兴。 也是,寻找多年未果,好不容易相见,这才发现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对向来自傲的淳于世子而言,无异于大巴掌扇脸,颜面尽失…… “世子?”冯蕴半是玩笑半认真,道:“你若是愿意脱下面具,与姜吟相对,我可以做说客,让你二人见面详谈……” “不必。”淳于焰目光突然转冷,阴飕飕的,好似火气不小,“我的面具不是那么好脱的,我的脸,也不是谁都能看的……” 冯蕴忍不住嘲笑。 “那世子要如何抱得美人归?” 淳于焰慢条斯理,“以情动人。” 冯蕴愣一下,差点被他逗乐了。 没有想到,淳于焰居然会是一个如此害羞如此纯情的男子,居然会想到以情动人的劣招? “世子要是不好出面,可将你二人的过往告诉我,由我来转达,顺便替你探一探莲姬的口风,看她可还记得你们当年情定的事……” 冯蕴说得正经。 其实内心里全是好奇的窥探。 她很想知道,淳于焰和莲姬到底怎么回事,是怎么样的深情厚谊,让淳于焰那般放不下,前世才会纠缠自己那么久…… 然而,淳于焰仍是拒绝。 “不必,我跟她的事,我自有办法。” 冯蕴哦一声。 她怀疑,淳于焰其实是自作多情。 他难以忘记的过程,人家莲姬早忘光了。 所谓的情感,也许只是他一厢情愿…… 这时姚大夫过来,她咽下即将出口的调侃,将西堂让给他们,找个借口出来,去看姜吟。 姜吟一个人默默坐在房里,看到冯蕴,脸色才有了细微的改变。 “女郎,那个人为何又来了?是不肯死心吗?” 冯蕴想想淳于焰对莲姬的狂热,轻嗯一声,坐下来问道: “你当真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渊源?” 姜吟摇摇头,“不记得了。” “年少时?你再想想?” “……”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冯蕴打听不出什么真相,也拿不住淳于焰的把柄,只好告辞。 “好,你歇着,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肯,我不会逼你,更不会让人带走你。” 姜吟重重点头,有些犹豫地道: “我是不是耽误了女郎的大事?” “嗯?”冯蕴扬眉。 “我听女郎提到石墨,若是我不肯,他便不愿跟女郎做生意吗?” “没有的事。”冯蕴微微一笑,“我有别的办法说服他。” 冯蕴再回西堂,姚大夫已经为淳于焰号完了脉,正在桌案前写方子,两条眉头紧蹙着,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苍蝇,捉着笔,也久久落不下去,似乎很为难。 冯蕴问:“世子的病,如何?” 姚大夫抬头,正要说话。 淳于焰已是捂住胸膛,咳嗽起来,“余毒藏于肺腑,宿积难清啊,要得痊愈只怕要费一番功夫了,有劳姚大夫。” 姚大夫闭上嘴巴,低头写方子,额头浮出一层细汗。 冯蕴瞧着,淳于焰的精神,比那姚大夫还好些。 于是,她坐下来便说起云川石墨。 “世子考虑得如何了?” 淳于焰道:“卿卿那日的话,我后来细思很久。若云川商路得以打通,对云川大有裨益。我已去信父王,想来此事可成……” 说罢精致而清亮的眸子,微微一眯。 “只不知,卿卿要如何助我打开商路?” 以前他唤什么,冯蕴不太在意。现在想到他的心上人就在庄子里,便觉得这声卿卿有点肉麻了。 “世子换个称谓,我便告诉你。” 淳于焰薄唇微抿,眼色又冷了下来。 他好像总是不高兴的样子,一出口便阴阳怪气。 “唤什么?冯十二?还是想我唤你一声里君?” 冯蕴松口气,“随你。” “冯十二。”淳于焰坚定地选择了前者,“说吧。” 冯蕴迟疑一下,等姚大夫写好方子离开出门,她才敛着表情,认真跟淳于焰讨论起来。 商路不通,主要是路太难行。 翻山越岭运石墨,所付出的人力成本,远远大于石墨本身…… 所以,冯蕴的办法是从山中凿出一条通道。 “开山辟路,掘出隧道。利于牛车通行,便可穿山而过,使运量大增……” 淳于焰笑一声。 “原来如此,你以为云川没有想过这个办法?” 冯蕴微笑:“想,不等于做。辟路容易开山难,要生生凿出一条隧道,须得其法……” 淳于焰正了正神色,打量她。 “你有办法?” 冯蕴拱手:“区区在下确实有点小办法,可助世子大业。” 淳于焰嫌弃地嗤一声,“骗子!” 冯蕴上下打量他,“世子有什么值得我骗的?石墨,要运出来才能到手。骗财,你不舍得。骗色,我有点吃亏……” “冯十二!” 这话侮辱性太强了。淳于焰沉脸一喝,下意识便想到她那日说他不如裴獗的话,气得耳根发烫,怒火中烧,恨不得当即就拍死她…… “我云川石墨便是烂在山里,也不假你手运出山岭!” 冯蕴懒洋洋一叹: “石墨再放千年都不会烂,世子多虑了。我也知世子不是诚心为跟我做生意而来,无非是贼心不死,想要莲姬……也罢,世子请回吧。贫穷,令我无所畏惧。” “冯十二……” “世子请……滚!” “你给我等着。” 淳于焰发完狠话,拂袖便走。 冯蕴看他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笑抽了肚子。 到晚间,肚子越发疼痛,这才发现想什么就来什么。 月信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 可能是这几天太忙太累,这次反应比上次强上许多,身子软麻麻的,痛感明显,整个人没什么力气。 冯蕴撑着身子爬起来,收拾干净再躺下,已是半夜。 夜灯摇曳一下,她的心便跟着抖一下。 小满很是心疼她,“女郎夜里要是不舒服,便叫小满,我今夜值守,不会睡沉的。” 冯蕴眨了个眼睛,懒得动弹。 “睡去吧,没什么事。” 小满哦一声,“女郎痛吗?” “不痛。”冯蕴笑了笑,“出去吧,把灯灭了。” 小满应一声出去,眸子里仍有担忧。 这辈子的小满比上辈子待她更好,但这辈子的冯蕴,不再像从前那样忧思成疾。冷了穿衣饿了吃饭,烦了就找别人的麻烦,从不亏待自己,身子骨也养好起来… 窝在被窝,她捂着疼痛的小腹,昏昏欲睡。 “哐!” 窗户传来一声脆响。 外面起着风,她以为是风吹倒了竹帘。 可顿了顿,那声音复又传来。 冯蕴警觉地摸向枕头下的翦水,正要喊人…… 一股冷风从窗户灌进来,接着便跃入一个黑影。 窗户的月光映在那人的脸上。 居然是白日里才从花溪村离开的淳于焰? 冯蕴半眯眼看他片刻,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倏地笑开。 “大半夜闯入女郎房里,世子要做什么?” 本书架空历史,设定在一个政治混乱的时代,原本大一统的国家,因长期分裂,几十上百年来战争频繁,或诸侯争霸,军阀割剧称雄,或三国鼎立,或南北对峙,皇帝三天两头换人坐,百姓流离失所,居无宁日,因此,人们为避战乱会四处迁徙,混杂而居,早已杂糅到分不出你我。 本文的晋、齐、云川三国在分裂前,原本属于同一个大统一的国家,因各地氏族权力对皇权的掣肘,百姓的观念里以家为先,以乱世生存为重,对频繁战乱而生成的变动不停的“国”,没有那么清晰的概念。 女主也是一样,她的家族也是从北迁徙到南,重生后的她,更希望看到的是恢复大一统,可以安居乐业,结束无休无止的战乱,这是她选择帮助裴獗的原因之一。当然,对萧呈及陈氏冯氏家族的恨意等感情因素,也是她做出选择的重要原因。 如果以现实世界的国家概念,去套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国家设定,很多东西都不成立。古人三观也不经推敲。 不然,伍子胥生于楚而效命于吴,为何扬了美名,留下一代英雄豪气?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个人的荣辱和生存,是不好用现今的思维去定义的。 作者才疏学浅,多有不周,大家看书且图一乐,不喜欢就关掉它,千万不要因为一本书而坏了好心情。 感谢! 第102章 变变变变 夜凉如水。 淳于焰倚在窗边,面具的棱角衬得他如同一只刚刚修炼成人的千年老妖狐,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大半夜闯入他人房里,不是你的惯常手段吗?” 冯蕴想想也是。 她坐起来,抱住被子看他。 “那么敢问世子,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淳于焰笑道:“不是你叫我来的?” 冯蕴嗤的回他一声冷笑。 “世子想找莲姬就说,不要偷偷摸摸,愚蠢得如此清澈!玩手段是没用的,你要是对莲姬倾心,拿出真心来……” 淳于焰看着被窝里的女子,忽觉有趣地一笑,把玩着手里的碎玉剑,低低问。 “真心如何拿出来?” 他直起身,将剑柄那一头递给冯蕴。 “你帮我挖出来看看?” 疯子。 冯蕴懒得理会他,打个哈欠。 “我知世子思念成疾,难解长夜寂寞。可像你这样大半夜闯入庄子里来,除了更让莲姬生畏,不会有半分作用……” 淳于焰懒洋洋笑问:“你告诉我,如何有用?” 冯蕴抬眉,“想学啊?” 又用手指点了点地,“拜师是要跪下的。” 淳于焰眼里带笑,可惜被黑暗掩藏,冯蕴看不见他那样异样的目光,只觉得这人声如清润,疯得可怕。 “约我来,又不肯承认……这真不像你之所为。” 说罢再次往前,几乎要走到冯蕴的榻前了。 “冯十二,你当真肯低头吗?你当面说一声是,我必会谅你苦衷。” 那声音低低的,带点夜露的潮湿,就像情人的絮语。 冯蕴听得一头雾水。 “世子中的那个鹤语惊鸿,不会是癔想之毒吧?” 声音未落,窗外的竹帘发出扑的一声响,好像被风吹打过来,重重敲在了窗上,那扇原本洞开的窗户就那样合了起来。 冯蕴眼睛微微一眯。 “你说,是我叫你过来的?” 淳于焰:“不然你以为?更深露重的,本世子为何要拖着抱病的残躯跑这一趟?” 抱病的残躯冯蕴是没有看出来,但狠毒的阴谋味却是嗅到了。 “我如何找你的?” “写信。”淳于焰从怀里掏出信来,微微一抖,丢在冯蕴面前。 “自己看。倾心相许,又不肯承认,冯十二,你才是愚蠢得格外清澈……” “坏了。”冯蕴捡起信只瞥一眼,当即从榻上起来,将淳于焰推向那扇窗户。 “你快走,我们被人算计了。” 淳于焰眉梢微挑,并不怎么在意。 算计就算计。看冯十二的笑话比较重要。 他捂住胸口,不堪推搡似的,退到墙上便幽幽地问:“我一个不久人世的病人,何须别人算计……” 冯蕴也懒得动了,挑一下眉梢,“回头要是传开了,说你我奸夫淫妇……” 淳于焰唇角一勾,更不想走了。 “奸夫淫妇,听上去很是不错,你说呢……” 冯蕴沉吟着点点头。 “确实不错。” 她的反应让淳于焰无端兴奋起来。 冯十二真的不是人啊。 旁人这时候就该慌了急了甚至哭了。 她竟然很是乐意! 她不疯,谁疯? 看着他眼里跳跃的火焰,冯蕴笑了笑,“淳于世子,不会就是你心怀叵测,故意算计我的吧?” “不可能,我一个不久于人世的病人……我不是不走,我是走不动了。”淳于焰虚弱地靠在墙上,几乎要瘫在冯蕴的面前。 “我的毒……好似又发作了。” 冯蕴轻笑,“你不想要你的莲姬了?要是躲在我房里被她知道,你机会更渺茫了……” 淳于焰瞥她一眼,好像很不想听这样的话,那张冰冷的面具在暗淡的光线里,带着森冷冷的寒意。 忽然的,他单手扶了扶冯蕴,整个人站不住似的往前几步,扑嗵一声,栽倒在冯蕴的榻上。 “你若想要石墨……就……救救我……” 冯蕴咬了咬后牙槽,刚想上去拉人,便有喊声从屋外传来。 “里正娘子,里正娘子!” “快开门,快开门呐!” “村里遭贼了,有人看到贼人躲进了长门庄……“ 好老的陷害套路…… 冯蕴冷笑一声,看向淳于焰,“走不动了,是吗?” 淳于焰眼睛半开半合,虚虚点头。 “走不动,无半分力气……” “没有力气那就再好不过了。”冯蕴温声一笑,找出一根搬家时捆书的麻绳,利索的将他双手双脚一并捆起来。 “冯十二,你……”淳于焰阴冷冷的问。 “你要做什么?” “你老实点,不然就把你当贼交出去,看你以后在莲姬面前,如何做人?” 这一说,淳于焰果然老实了。 冯蕴随手将人扳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那张幽冷的面具,用力一扯便揭了下来…… 淳于焰瞪大眼睛。 狗东西,居然又揭他的面具? 淳于焰低吼,“谁给你的胆子?我要杀了你信不信?” 冯蕴微笑,拍拍他的脸,“乖,你这么美,别怕见人。” 不给淳于焰反应的时间,冯蕴迅速剥掉他的外衫塞到被子里,又将他长发披散开来,搭在身前,一袭雪白的中衣,一副我见犹怜的美人模样。 为求逼真,冯蕴不仅给他塞出一个曲线玲珑,还拿过妆台上的口脂和眉黛等物,快速地为他化了个女妆…… “更美了。”冯蕴嘟嘟嘴唇教他,“来,抿抿嘴巴,像我这样。” 淳于焰手脚被缚,恨得她要死。 “你再乱来,信不信我……” “不信。”冯蕴眉目可亲地用手指帮他将口脂晕开,笑得极是温柔,“不想我大叫云川国世子淳于焰就在这里,你就给我乖乖的闭嘴,老老实实地扮病弱美人……” “冯十二!” “嘘,乖点,你现在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姐妹……” 淳于焰胸膛鼓荡,倒吸凉气。 其实拿到信的时候,他就怀疑过真假。 冯蕴怎么会跟他写那样一封信呢?不会的。 冯十二没有整死他就算长了良心,怎么会用那样柔媚的语气相约半夜私会?显然是冯十二得罪人了,有人要她出丑。 可他还是没有忍住看笑话的心思,按信上所写,翻墙而入。 所以,他怎么能从看笑话的人,变成那个笑话? “松开我,我自己会走……” 冯蕴低头压住他,“不要动。你走不了了。” 看着他盛怒下越显妖艳的脸,伸手摸了一把。 “放心。我不会轻易让人进来看到你的,他们也不敢硬闯,乖乖躺着便好,看我怎么收拾那群王八蛋……”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个沉重的脚步声。 接着小满在询问什么,就听见邢丙说话。 “女郎,村里来了好多人,说是好多家户都遭了贼,粮食全被贼子偷走了,张二饼硬说看到贼人进了我们长门庄,诬蔑长门庄监守自盗,一群村民受他挑唆,叫喊着冲进来。他们人多,我怕冲突伤了人,只好安抚着……” 人为利己。 什么挑唆着冲进来? 分明是借着机会浑水摸鱼,想分点好处。 冯蕴看着淳于焰,慢条斯理地整理身上的衣裳。 “乱世人心,不如狗。” 冯蕴慢条斯理地说完,又笑了一声。 “强行阻止,只怕会在村民心里留下猜疑。既然他们说有贼进了长门庄,那……就让他们进来搜查好了。” 邢丙道:“喏。” 院子里人山人海,人们高举的火把,将整个庄院照得亮如白昼。 冯蕴从主屋走出去,一眼就看到张二饼站在人群中间,手上拎了一把砍柴刀,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 “里正娘子来了。来了!” “里正娘子,这事你怎么说?” 冯蕴淡淡地开口,“你哪只眼睛看见小贼进了我的庄子?” 张二饼冷笑,“不是我看见的,而是我的兄弟张三德和好几个村民都看见了。” 说着,他指着几个村民就大声喊。 “孙铁牛,赵黑蛋,你们两个出来说说,是不是亲眼看到那贼子从后院翻进长门庄的?” 孙铁牛和赵黑蛋齐齐点头。 这一说,自然有人信了。 一个村民笑着圆场:“我们当然不是怀疑里正娘子会盗我们那点粮食,只是担忧里正娘子的安危,这个世道,有小贼藏在庄子里,要是不查,那可是要人命的。” 话说到这里,可以说合情合理。 冯蕴皱眉,“你们看到的贼人,是男是女?” 几个人面面相觑,“是个年轻的男子。” 张二饼的兄弟张三德更是吭吭哧哧,用一种很恶心人又十分委婉的语气道:“我见那贼人长得俊俏,左右观望片刻,倒像是溜进院子偷人似的……” 人群哗然。 这时,总算有一个人出来帮冯蕴说话。 “张三德,你不要胡嚼舌根,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张家人跟里正娘子过不去……” “对啊,你不存好心。” 张二饼冷笑道:“是与不是空口无凭,一查不就晓得了?” 又戏谑地看着冯蕴,满脸不正经的样子。 “里正娘子,敢不敢开门让我们看看,屋里藏没藏人啊?” 冯蕴冷冷淡淡地看着这些人。 “好啊。邢丙,快马去安渡郡,请贺功曹来。” 一听要惊动衙门里,村民都有些紧张。 张家兄弟几个却是继续耍横。 “粮食被盗是事实,谁来都得给个公道。” 冯蕴让小满拿了张凳子,往门口一坐,悠悠地道: “我这个人最喜欢公道了。今夜谁都别走,我给你们看看什么叫公道。” 一来一回,很要花些时间。 冯蕴在廊下正襟危坐,甚至让小满来摆了个茶台,一个人安静煮茶慢饮。 漫长的等待…… 长门庄里的人群越集越多。 贺洽大晚上从安渡城快马奔到花溪村,急出了一身的热汗。 大概听了下事态,他气从心来。 “本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原来就这个……” 他问冯蕴:“女郎即刻让部曲在庄子里搜查一下,切莫当真混入了贼人。”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让冯蕴自查。 如村民说的一样,担心里正娘子的安危。 可冯蕴不肯。 她盯着张家兄弟,双眼含笑: “还是请贺君带人搜查一番为好。” 贺洽哪里敢搜冯蕴的家? 他为难的看着冯蕴,见她不以为然地笑,把牙一咬,“那我便跟着贵府的部曲,走一走?” 邢丙上前:“贺君,请!” 于是,几个部曲带着贺洽,在庄子里走了一圈,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村民们开始怀疑张家兄弟在胡说八道了。 他们纷纷指责,张家兄弟却不慌不忙,盯着比他们更沉得住气的冯蕴。 “那贼说不定就在里正娘子的房里,不过……” 又阴阴的笑一声。 “看里正娘子如此维护,只怕不是简单的小贼,偷的不仅是粮食,还是个偷香窃玉的惯犯呢……” 这几乎是明说冯蕴的房里藏野男人了。 那还了得?裴大将军的姬妾呀。 众人哗然。 冯蕴双眼幽淡地看他们一眼,又笑着起身。 “贺君,不如去我房里搜一搜吧。” 贺洽脸都快阴透了。 “女郎,这不妥……” “无事。”冯蕴淡淡笑着,又望着人群里的村民,随便挑了两个妇人。 “你们随贺君一起去,做个见证。” 贺洽看她应对自如,也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跟着冯蕴走向主屋。 门是半掩着的,有淡淡的香弥漫出来。 贺洽走在最前面,手扶在门上轻轻一推,往里张望一眼,意外般啊的一声。 冯蕴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轻声道: “今夜我身子有些不便,怕半夜起身不方便,就叫了姐妹过来相陪……她已睡下,我便没有让人惊动他……” 声音未落,便见贺洽突然低头拱手。 “卑职见过大将军!” 这章十分胖哈…… 然后,下一章我想修一修,大家稍等再来看(一点前) 第103章 思我若渴 第103章思我若渴 冯蕴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恨不得自戳双眼。 不是把淳于焰塞在被窝里走人的吗? 为什么是裴獗坐在那里? 什么见鬼的大变活人? 裴獗身上不是惯常的冰冷甲胄,而是一身柔软的中衣,看上去有点疲惫倦怠的慵懒,仿佛刚从被窝里被人吵醒起来,冷峻的面容不怒自威,冷眼一扫,便定住了门口的人。 贺洽、冯蕴,几个仆役,以及那两个妇人。 一动不动的呆怔。 冯蕴不见淳于焰,又不敢问。 私心里希望,是淳于焰在她派人去请贺洽这段时间里,自行逃离的。 “外间喧哗不止,所谓何事?”裴獗问。 被将军盯着,贺洽后背麻酥酥的,恨不得跪下去磕几个响头。 “回禀大将军,是,是发生了一个小误会……” 裴獗看一眼不停扫视屋子的冯蕴,慢慢从榻上起身,系上外氅走过来。 “有何误会?” “啊这……”贺洽语迟。 他要做大孽了哦! 抓奸抓到了裴大将军。 怎么收场? 贺洽汗毛倒竖,闭了闭眼睛,才要拱手说出实情,走廊外便传来一阵蹬蹬的脚步,还有以张家兄弟为首的大喊。 “贺君,可不要徇私啊。” “贺君,这可关系到大将军的声誉……” “花溪村这么多百姓看着呢。” “是贼人还是奸夫,拉出来遛一遛,不就知道了?难不成贺君还要在屋子里审问清楚不成?” 张二饼声音未来,兄弟几个便大笑起来。 那模样很有些猖狂。 “让我们看一眼里正娘子的奸夫,饱一饱眼福可好?” 气氛都推到这里了…… 看热闹的人,兴奋得过年似的。 贺洽不停看裴獗的脸色。 将军不开口,贺洽只好装死。 堵在主屋外面的村民,一部分被挑唆得狂躁起哄。 一部分也是隐隐有些担心。 “你们这样闹,是要出事的……” “是啊,得罪了里正娘子,就是得罪了大将军,回头追究起来……可不得了的。” “极是……极是。” “别再疯了,女郎房里哪会有什么贼人奸夫?平白污了女郎的名声,真要治罪,你们这些起哄的人,全都跑不掉……” 张家兄弟见到有人拆台,冷笑着便虎瞪过去。 “没见识的东西,上辈子是蠢死的吗?” “我们是在替大将军捉拿奸夫,维护的是大将军的名声……” 他嗓门大,声如洪钟般响亮,正说得兴起,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有人说:“快看,那个是不是……裴大将军!” “是将军……女郎房里的人是大将军?” 张二饼扫他们一眼。 “裴大将军眼下坐镇信州,正等着跟齐军开战呢。” “别拿大将军唬人,我们为大将军清理门户,大将军要知道,感激我们还来不及呢……” 张二饼话刚到此,那个披着氅衣的男子从暗淡的光线里慢步出来。 “你要本将如何谢你?” 人群哗地一声,像有炮仗在中间炸开。 “大将军!” “是裴大将军!” 张二饼抽气,呆愣住了。 裴獗目光一扫,那种战场上浸淫出来的杀伐之气,顷刻便冰冷的弥散开来。 人群像被人封住了嘴,齐齐噤声。 张二饼不可思议地看着裴獗,再看一眼跟着他的冯蕴和贺洽等人,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就在人群傻傻呆立着,比谁尴尬谁更害怕的冷肃里,裴獗伸手握住冯蕴的手,带入掌中,轻轻一扣。 “一群刁民。贺洽,带走审问。主犯处斩,从犯入狱。” 贺洽应一声喏,就要叫人,冯蕴却突然反握住裴獗的手。 “将军莫急。” 大戏才刚刚开锣呢,裴獗回来横插一脚,全然打乱了她的节奏。 就算贺洽把张家兄弟弄死在大牢里,又如何? 死了几条走狗而已。 对他们幕后的那位黑手,没有半分影响,更不构成伤害。 那可太便宜他们了,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她亏。 “依我看,将军不必兴师动众。” 冯蕴按住裴獗的手腕,眼睛微抬,用一种我很委屈但我要顾全大局的表情看着他。 “大家同一个村的,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闹成这般,还如何相处下去……” 她是告诉裴獗,法不责众,今晚来的村民这样多,总不能悉数杀尽。 真处罚狠了,往后她在村子里不好做人,更不好立足…… 裴獗淡淡看她一眼。 当着众人的面,温声相哄,“我怎可让人辱你?” 冯蕴摇摇头,道:“此事的起因,是百姓家里丢了存粮。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粮食没了,人就不能活命了,大家心里着急,这才生出了误会。” 人群里的百姓都露出后悔的表情。 “是啊!大将军饶了我们吧。” “我们丢了粮啊!” 大将军没说要把所有人都杀了,可那句意味不明的“从犯入狱”,也很可怖。 有冯蕴求情,众人就跟着求情,谢恩。 裴獗不多说,只看冯蕴。 “依你所言,该当如何?” 冯蕴看了张二饼一眼。 四目相对,她从那人的眼睛里看到狠。 于是笑一笑,轻描淡写地道:“依我看,找出盗粮之人来,才是首要。” 裴獗今夜十分好说话,冯蕴一说,他便应下。 “贺洽,你来查……” “将军。”冯蕴莞尔一笑,“杀鸡焉用牛刀?此事用不着贺君,我身为花溪村里正,自当负起责任。” 说罢看一眼院里的人群,不轻不重地道: “诸位都在,我冯蕴在此立誓,必在十日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裴獗淡淡瞄她一眼,“依你。” 众人当场松了一口气。 不料冯蕴又突然转向张二饼兄弟几个,笑了笑。 “从犯可免,主犯不可饶……张家兄弟挑唆村民闹事,污我清白。为正花溪村规,当笞五十,以儆效尤。” 顿了顿,她看着人群里的什长杨大牛。 “明日天亮通知村民,到大槐树下观刑,务必不缺一人。” 笞,是以竹木板打屁股,男犯一般会脱下裤子当众施刑,也就是说,要让张家兄弟当着全村人的面,被人打屁股。 这个确实打不死人,但侮辱性远胜肉体的疼痛。 裴獗的表情这才好看一点。 “爱姬大善。”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便回房去了。 冯蕴看着那高挺的背影,被表扬得忐忑不已。 今晚的裴獗太好说话了。 除了来给她撑腰,她要怎么做,他便怎么听。 花溪村的事情,更是全凭她这个里正做主。 可是…… 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人群劫后余生一般,陆续过来向冯蕴表达歉意,解释说是担心她的安危,才会听信张二饼的话,前来一探究竟。 也有一些人,在感恩里正娘子的求情。 “要不是有里正娘子,你们这些起哄的人,不被将军杀头,少不得也要蹲几日大牢,甚至挨一顿板子。” “那就活不出来了。” “将军说了,里正娘子大善!” “岂止是善啊,活菩萨也不过如此了……” 画风与方才声讨她找野男人的时候,截然不同。 冯蕴嘴上微笑,心里冰冷一片。 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热的,只会屈服于强权。 好在,冯蕴不计较,更不会在意。 人都有私心。 他们是来看热闹的,还是看笑话的,是想浑水摸鱼占点小便宜,还是被人利用了,都不重要。 她平静地将贺洽送到门口,又对着那些千恩万谢的人,面露微笑。 “夜深了,诸位乡亲慢行。” 各自揖礼道别,逐渐散去。 冯蕴安静地扭头,看向门外的张家兄弟。 他们没有像那些村民一样流露出紧张和害怕,更不会觉得冯蕴帮了他们,脸上更多的是有恃无恐。 “好狠毒的里正娘子,你就不怕我们报复?” 冯蕴愣一下,笑得眼都弯了,“我可是救了你们性命呢?将军本要杀你们。” 张二饼哼声:“以德报怨?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我们。” 冯蕴微笑:“你们这种走狗,我还不看在眼里,犯不着收买。” 张二饼目光微变,“什么走狗?我们只是汝山来的流民,听闻花溪村水土肥美,这才愿意入籍谋生,可你一个小娘子当里正,却目光短浅,刻意刁难,分给我们贫土荒地,一碗水端不平……” 冯蕴平静地听着,眼角有一丝淡淡的寒意。 “这就巧了。再往后啊,我不仅会刁难,还会……” 她用口型低低吐出两个字。 “要命。” 说罢,大袖一甩便扭头回去。 张家兄弟今晚闹得一出,是奔着坏她的名声去的。 诬蔑她和淳于焰有染,离间她和裴獗,被花溪村的村民在背地里嚼舌根,从此名声扫地…… 这一招多么熟悉? 李太后想把自己受过的羞辱,施加到她的身上。 冯蕴岂能让她如意? 这一巴掌,她要重重地还回去。 对付张兄几个傻货,冯蕴有的是办法。 可对于那个突然从信州战场回来的裴大将军,却真心有点发怵…… 裴獗进屋的时候,到底看没看见她床上的淳于焰? 要是看见了,为何隐忍不问? 还有淳于焰那个混蛋,又去了哪里? 冯蕴暗叹一声,硬着头皮回房。 裴獗在等她。 躺在她惯常躺的位置,拿着她睡前爱看的书,眉头微蹙,看上去十分平静。 冯蕴稳住心神,微笑着行了一礼。 “将军怎会突然回来了?” 裴獗抬眼,看着她道:“有人来信,说思我若渴,待我凯旋,与我尽欢?” 裴獗: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你们?要不,我走? 冯蕴:不用不用,正是时候……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裴獗:过来我看看,哪里急了? 冯蕴:……再耍流氓,我就要盘你了哦? 第104章 修罗坟场 冯蕴看着他冷漠的脸,眼睛微烁。 “将军打胜仗了?” 裴獗道:“齐军昨夜在信州左翼大举进攻,我军轻骑兵占据有利地形,背靠信州城防御,左右冲击敌军侧翼,鏖战三个时辰,齐军阵前大溃……” 他没有避讳与冯蕴谈战事。 但说得轻描淡写。 几句话说尽战场上的生死搏杀。 冯蕴问:“后来如何?” 裴獗道:“趁敌颓势,追击至齐军大营。齐军壁虎断尾,火烧大营,撤出八十里开外,在金潭湾防守……” 忽地低头看她,“算胜仗吗?” 冯蕴看他没什么表情,笑了一下,“当然。” 烛火微闪。 屋子里熏着笑荷香,是冯蕴到花溪村后,用沉香,丁香、肉桂等,加上干荷粉末制成,她很喜欢。 没有雪上梅妆那样清冷出众的香气,但温和素淡,很适合二人眼下相处的场景。 彼此相望一眼,一种朦胧的暧昧便在沉默中蔓延开来。 裴獗长臂微伸便将她揽过去,拉入怀里与暗香纠缠。 她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呼吸,短促而浅细。 裴獗低头看她,没有多余的动作,“敖七每日给你写信,你怎不问他?” 果然没有什么是可以瞒得住裴大将军的。 冯蕴笑了一下,想到那个好多天没有来信的少年郎。 问他:“敖侍卫如何?” 裴獗手臂一紧,盯住她,头更低了,灼热的呼吸顺着耳窝往下,喷洒在领子里,激出一片难耐的赤红。 “轻骑兵冲击,敖七带队打左翼,他有战场天赋,懂应变。我准备发兵并州,敖七昨日已跟随朱呈的赤甲军,奔并州去了。” 冯蕴眉头不经意一蹙,“你向来不愿他冲锋陷阵的。” 裴獗:“外甥大了,管不住。” 这句话,很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 可惜冯蕴沉浸在裴獗要发兵并州的消息里,没有注意到,沉吟片刻后抬头,才发现有一双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好像即将出鞘的利刃,锐利而绵长。 她表情松缓一笑。 “并州水路四通八达,有重兵把守,将军可有必胜的把握?” 裴獗道:“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无绝对把握。” 每一次上阵,都可能面临死亡。 常胜将军也大多死在战场上。 冯蕴觉得裴獗今夜的话,比往常多了一些,那张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但令她心下不太安宁…… 总觉得这人在酝酿什么情绪…… 那莫名消失在房里的淳于世子,成了她的心病。 “那将军累了吧?”冯蕴看着裴獗赤红的双眼,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可以想见他今晨还在信州追击齐军到金潭湾,晚上就出现在花溪村,中途根本就没有片刻的休息。 他应该是很累很乏了。 于是她犹豫着指了指软榻。 “将军今夜就睡这里吧,我去次间将就一宿……” 裴獗没有说话。 等她起身要离去,他却一把拽住那只柔细的手腕。 冯蕴冷不防摔入他的怀里,惊讶地转眸,“将军?” 裴獗紧抿双唇,轻轻抬手拂开她垂落的鬓发,目光在笑荷香的绵长制片里,变得格外灼热,充满了掠夺的欲念。 窗外风骤,有微凉的秋风涌进来。 冯蕴察觉到凉意,身子瑟缩一下,便被他禁锢着后腰,转身压在榻上。 “不要走。”他微凉的唇近在咫尺,声音低哑。 窗外雨声骤起,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窗扉和瓦片上,掩盖住二人激烈的心跳,目光对视间,鼻尖相贴,呼吸紊乱,吻便伴着那凛冽的雨声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灼热的,难捱的,密不透风地将她包围,好似带着难言的情绪,又似积累了千年万年的力量,在她身上胡作非为,炽烈缠绵……很快便缠出一片旑旎,升腾的快意在腰腹汇集绵延,喉间滚动的是抑制到极致的低吟…… 帘外的大满和小满对视一眼,低着头,红着脸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侍卫也退得远了一些。 “将军……” 冯蕴有些呼吸不过来,双手缠住他的脖子,溺水般紧张。 她怀疑自己要被熔化了,一句话说得气喘吁吁: “我……将军等等,我有些不便……” 裴獗凉凉地盯着她,伸出手扣住她的手,突然便沉了声音。 “你还有机会。” 冯蕴脑子空白得可以涂墨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什么机会?” 裴獗的手顺着她的腰线滑下去,脸上看不出表情,唇几乎又要碰上她的……却不料,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就那样拍在她柔软的臀上。 “告饶!” “……”冯蕴瞪大双眼。 他当然知道裴獗想要什么。 要不是憋得狠了,想得久了,怎会大战刚刚结束,便跨过淮水从信州紧赶慢赶地跑回来见她? 裴大将军好的就是那一口。 可她突然被打了一下屁丨股,别扭又心慌,双颊当即烫得通红。 什么狗脾气,不方便也要告饶吗? 冯蕴红着眼睛瞪他,一言不发。 裴獗略微松开她,“还不肯老实交代吗?” 冯蕴心里一窒,“将军要我交代什么?” 裴獗目光沉沉地看来,脸上一片冷漠。 冯蕴垂下眼帘,“我错了。” 裴獗问:“错在何处?” 冯蕴纠结又犹豫。 她猜测裴獗说的是淳于焰的事情,可又怀疑裴獗只是看到了一些痕迹,未知全貌,只是在套她的话而已,不肯自己往刀口上撞。 于是存了一丝侥幸,“我不该……” 忽地抱住他的脖子,身子柔得像没有骨头似的靠上去,柔软倾覆,以吻封缄…… 这招屡试不爽。 裴獗下意识要躲开,一双眼不知是惊还是欲地盯住她。 冯蕴微凉的唇颤抖着靠近,牢牢揽紧他的脖子,好似温驯的小兽突然发狠…… 很快他便投降,压抑不住地喘气,坚硬的指节几乎要将她捏碎,紧绷的脸色却舒缓下来。 危机解除,天地间的雨声更是缠绵。 冯蕴得逞地笑。 “我不该写信勾引大将军,害得将军长途奔波而归,都没得休息……” 呼吸在唇边辗转。 裴獗用力的抱紧她,像是恨不得勒死。 “那我该如何罚你?”他声音喑哑,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问她,而热度惊人的身体更是研磨般逼得她颤颤不止。 那才是真正的惩罚。 冯蕴眼里是一片潋滟的柔波,受不得这般,看着眼前男子凌厉的眉宇,逗他一般低低地笑。 “……我知将军在想什么。”冯蕴悄悄探入他的衣襟,“将军受不住了吧?求我啊,求我便帮帮你?” 裴獗:…… 这女郎如何敢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来? 冯蕴又悠悠地道:“不然将军回头腻了,嫌弃我了,我心里便会想不开了。将军要是求我,我便可以自我安慰,我是将军求来的,多少能得一点甜头不是……” 裴獗戳一戳她的脸,忍得辛苦。 “有甜头给你。” “多甜?” “你猜?” “多么……” “管够。” 冯蕴啧声。 以前这个时候的裴大将军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冯蕴懒得去想他经历了什么,有多少房中的经验,只笑道:“你们这些男子,哪一个不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嘴上说有甜头,心里指不定早就把我宰了千回百回了。” 裴獗这回没有反驳。 而是顺着她的话,用一种沉郁而幽冷的语气告诉她。 “是想过的。” 冯蕴抬起眼来,“什么?” 裴獗搂住她,喉咙里闷出一道难耐的低音。 “宰了你,千回,百回。” 冯蕴眼梢带笑,瞄着他,“那将军试试看,要怎么宰才好吃一点?是清炖可口,还是红烧入味?” 天生媚骨,大抵如此?裴獗的目光落在她微乱的鬓边,看她朱唇微启,说出这些话,一时气息不稳,紧咬牙关才强忍下那种暴戾的欲念跳出来。 她浑然不知危险,又笑着问: “将军不如偷着吃,听说偷的会好吃一点?” “不正经。”裴獗狠狠眯眼,总算明白了这小蹄子的心思。 就是不肯让他继续往下问。 裴獗微微抿唇,就像一个会拿捏人心的恶魔,不徐不疾,将她握在掌心,恣意摆弄,带出一串泛入肌骨的麻酥,等她情不自禁地嘤咛,告饶了。 他这才又厉声逼供: “说吧!淳于焰为何在你被窝里?” 果然是知道的。 也知道那个美人是淳于焰。 即使裴獗没有见过淳于焰的脸,也会认识那把碎玉剑。 冯蕴妥协了。 “杀人不过头顶地,没有这样逼供的……” “是吗?”裴獗的声音莫名紧绷。 冯蕴声音娇气地叫唤,一把按住他滑动的大手。 “要杀要剐,将军请便,别折磨我……” “要杀,也要剐。杀得透透的,片甲不留。” 冯蕴有些气急。 她突然发现这个裴獗简直就是一个跟她棋逢对手的老色胚,早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裴大将军了,什么话都能接得上,让她常常难以招架。 “不要……我真的不方便……” 冯蕴怀疑裴獗会弄死她。 是真的,死得透透的那种。 “将军饶这一次。” 她厚着脸皮求情,身子往他身上缠,没脸没皮地哄他…… 只要裴大将军高兴了,还是很好说话的。 果然,裴獗眉心紧蹙,死死盯住她,呼吸渐重,好似酥了骨头,一身汗涔涔的,眉头舒展开来,喉咙里滚出一道压抑的呻吟,气息变得比方才更为沉重。 可脑子还很清醒,并没有欲令智昏,一把揪住冯蕴便拉开来,低低相问: “说吧,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冯蕴媚眼如丝地看着他。 “我们好像被张家兄弟算计了。” “哦?”裴獗分明不信,“既如此,为何要放走他们?” 冯蕴眼儿微眯,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 “将军可听过,放长线,钓大鱼?” 裴獗审视她片刻,慢慢抱住她翻转过来,冯蕴顺从地偎进他的怀里。娇小的身躯这么紧靠着他,身体的差异由此被放大,就好似一只脆弱的小白兔落入了大野兽的怀里。 “若我没来,你要如何处理?” 许是裴獗今夜的态度太过亲和,许是冯蕴早已经突破了那点不重要的自尊心,不再要脸。 她笑了,目光撞入裴獗探究的眼波,当即飞出个媚眼,撒娇般嗔怪。 “将军不都看见了吗?还问。” 她压根不知道,娇气起来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又会有如何蛊惑人心的魅力…… 裴獗气紧地掐住她的腰,身上的每一根青筋都好似要暴涨开来,叫嚣着,其势逼人,吓得冯蕴缩回身子,这才抬眼问: “不过妾有疑惑……那……淳于世子去了哪里?” 裴獗:“走了。” 冯蕴哦地一声,松了口气。 那样一个美貌可人的淳于世子,要是落入裴獗的掌心…… 不对,当时裴獗看到的淳于焰是被她描眉画唇后的,那样艳美的姿容让裴獗这个老色胚看到…… 她突然有点怀疑,裴獗从窗户进屋里看到被窝里有一个香软诱人的美娇娘,会不会原形毕露扑上去就啃? 那淳于焰又该什么反应? 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说的,淳于焰又是怎么走的? 那样的名场面,她居然错过了。 “好懊恼。” 下意识开口,这才发现那人目光咄咄逼人。 “姬在说什么?” “没什么。” 微妙的气氛被推到了不可控的局面。 裴獗再不忍耐这一番折磨人的煎熬,一把拉下垂帐,身子倾覆下来,冯蕴没忍住,叫出声,“将军。” 裴獗手上的茧子透过她薄透的衣裳,刮出一阵战栗。 冯蕴对他的反应了如指掌,身子在颤,睫毛也在颤,意识在恍惚中游走,这才意识到男人其实并没有了解她刚才说的“不方便”是什么。 眼看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再不阻挡体面都没了,冯蕴这才扳着他的脸,呼吸气促地微微分开。 “我身子来了……” “怎么?” 冯蕴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低笑一声,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榻下传来一声碰撞,好像有人在剧烈挣扎一般。 她惊觉抬头:“什么声音?” 唉,今天有点事,耽误了哈,抱歉抱歉~ 二更再稍等,我吃个午饭再来…… 第105章 修罗斗场 “不曾听见。” 裴獗的声音很是低哑,带着难耐。 冯蕴唔一声,“想来是鳌崽被你吓住,躲到榻下去了。” 裴獗没有多话,脸色冷淡地将她拉过来,轻轻撩一下她耳侧的头发。 “专心些。” 这人精力旺盛天赋异禀,压抑后更是成倍地爆发,往日刻板冷漠的脸,大概是复苏了某种沉睡的欲望,此刻极其吓人,这样血脉偾张地贴着她,强势的攻击力在压抑的喘息里,变得热量惊人,几乎要将她烫化。 冯蕴颤了又颤。 方才的话,他是没有听见吗? 她伸手拦住裴獗,“将军,不可以。” 裴獗眼眸低垂,拇指轻抚她红艳的朱唇,“姬不愿?” 冯蕴身子绷起来,脑子有好一段空白,感官都被他带着,整个人轻飘飘的。 “将军回来的不巧,我……来事了。” 裴獗:“哪里来事了?” 他其实听见了,只是…… 以前两人是很少就这样的事情进行交流的。 裴大将军好像天然缺了一根弦? 冯蕴有点哭笑不得,看着眼前这张压抑难耐的脸,悄悄把那点“小恶意”掩饰好,故作遗憾地道:“月信来了。” 裴獗石化一般,雕塑似地杵在那里,一双眼盯着面前的女郎,瞳仁里流露出野兽般冷冽的审视,好似要将她吞吃入腹。 “你故意的?” 有那么一点…… 知道不行,还故意缠他。 有时候大将军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很有意思呢。 冯蕴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但身上有治他的护身符,半点都不会怕的。 她知道,裴獗再是禽兽,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她。 “那要怎么办呢?”她轻声问他,眼睛水灵灵的眨动一下:“还是等将军下次再打了胜仗回来,我们再继续吧?” 裴獗松开她,颓然躺倒下去,“你狠。” “将军误会我了。”冯蕴爬起来,撑着身子看他。 “我真心想侍候将军,奈何……天公不作美。” 裴獗抬起漆黑的眼瞳,瞥她一眼,胸膛微微起伏,却不出声。 冯蕴笑不可止。 夜雨仍然没有停下。 两人四目相对,气氛无比微妙。 冯蕴就着氤氲的光线,看到一个兽化的家伙蠢蠢欲动,因找不到出路而几近发狂。 她顿了顿,重新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那激烈的心跳,闲谈一般问他:“将军准备何时启程?” 裴獗微微皱眉,眼眸深处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丑时。” “那还有一个时辰了?”冯蕴讶然。 不待裴獗说话,又故作惊讶地问:“这么说,将军是在发兵并州前,专程回来看我的?” 裴獗默不作声。 好半晌,淡淡地道:“有军务。” 唔!冯蕴并不觉得有什么。 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 “那就好。我还在想要怎样回报将军这一番深情呢,既然是军务……那便省了。” 裴獗扫过她的眼睛。 一张脸布满了“我信你鬼话”的寒意。 冯蕴轻笑,再次顾左右而言他。 “并州之战可不轻松,将军准备怎样应付萧呈的五十万大军?” “少打听。”裴獗冷着脸说完,看她表情不愉,再次重复,“我还有一个时辰。” 冯蕴在他火热的目光下,伸出指头,点了点他的喉结,似笑非笑:“那将军准备用这一个时辰做点什么?” “你说呢?”声音未落,落在腰间的大手便横了过来,仿佛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狠,恨不得将她捏碎在掌心里。 “要是可以,我真想宰了你。” 疯狂的欲望配上寒潭似的双眼,好像惊动了某种沉睡的情绪。 冯蕴心口微窒,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 她小声:“那我……帮帮将军?” “怎么帮?”裴獗的声音极度沙哑, 冯蕴一笑,看着那双沉沉如渊的黑眸,凑上去吻住他硬硬的喉结…… 一道细微的挣扎声,再次入耳。 仍然是从榻下传来的。 “鳌崽?” “鳌崽快出来。”冯蕴拍了拍床板,没有看到鳌崽的影子,心下觉得不安,从裴獗的身上起来,就要探下去查看,不料再一次被他拉了回去。 “不是要帮我?” 身子重重摔在榻上。 冯蕴不痛,但那张榻响起古怪的吱嘎声。 随着裴獗压上来的虎躯,有节奏的震动…… 床底下的动静再次响起来。 这次,比前面更响、更大…… 冯蕴沉不住气了,“鳌崽不会这样闹腾,不会是有人吧?” 裴獗:“再拖下去,只剩半个时辰了。” 冯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裴獗指节稍稍一收,将她揽过来抱住。 手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放在了她的小腹。 “痛吗?” 冯蕴一怔。 那温热的手,带给她一种记忆里的战栗…… 无关欲望,而是温暖。 他在帮她暖腹。 一时恍惚,竟觉得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裴大将军其实是宠爱过她的,三年的岁月里,有很多早已被她遗忘的细节,又在这时被唤醒…… “多谢将军好意,我不痛。”冯蕴慢慢推开了裴獗的手。 沉沦肉体和心动是两回事。 偶尔沉沦一下是放松。 而心动却是惨死的催命咒。 她内心坚定地拒绝了裴獗的好意,但脸上没有半点表现出来,只是那一份刻意的温柔,被眼里细微的寒意出卖…… “时辰也不早了,反正也做不了什么。将军不如早点启程,路上也不用急赶……” 裴獗淡淡看着她的眼睛,脸色慢慢沉下,片刻后,他一点一点松开抱住冯蕴的手,从榻上坐起来。 “好。” 一个简单的气音。 就好似,带了千斤重的冰山。 冯蕴看他穿衣,跟着过去帮忙。 这一次是诚心的,毕竟铠甲很重。 可裴獗不怎么领情,“不用,你去躺着。” 冯蕴知道扫了他的兴,也不多说,坐回去平静地含笑而视。 裴獗慢条斯理地穿戴好一身甲胄,再提起挂在墙上的辟雍剑走回来,站在榻边看了她片刻,突地弯腰。 砰的一声,从床下拖出一个人来。 冯蕴见状大惊,差点没有当场吓死过去。 披头散发的淳于焰,妆花了,嘴巴被布团堵住,手脚捆得好似一颗大粽子,只有两只眼睛可以看出滔天的愤恨和疯狂的怒火…… “呜……呜呜……” 粽子在挣扎,想说话。 冯蕴看裴獗冷着脸不动,唤一声。 “将军……” 裴獗扯出堵嘴的布团,辟雍剑无声无息地抵在淳于焰的脖子。 “再有下次,不会轻饶!” 这叫轻饶? 淳于焰快要被他气死了。 用力甩了一下披散的头发,他一双美眸恶狠狠地盯住裴獗。 “有种松开我,占便宜算什么英雄好汉?” 冯蕴眼皮一跳。 她就听到“占便宜”三个字了。 很是好奇,裴獗占了淳于焰什么便宜…… “裴妄之,你胜之不武!” “闭嘴!”骂他的人,是冯蕴。 她低头看着这一颗扭曲到艳美的姿容几乎要变形的粽子。 “再大点声,把人都吵过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淳于焰梗着脖子,被憋屈和愤怒烧红了眼睛。 “我跟他说话,你插什么嘴?” 冯蕴一笑,“世子看看自己都成什么样了,就剩一张嘴还厉害……” “裴獗!”淳于焰懒得看她,一双赤红的眼睛盯住手提辟雍剑的男人,“松绑,你我决斗。” 这提议太疯狂了。 一个是财神爷,一个是土地菩萨…… 两个人哪个被打死,对冯蕴都不是好事。 “二位。”冯蕴试图从中调和,“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我们何不坐下来,慢慢细说……乱世当前,为大晋和云川友好,二位当以和为贵啊。” “你闭嘴!” “你闭嘴!”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冯蕴眼皮一跳,来不及说话,裴獗辟雍剑微微一挑,已将束缚淳于焰的麻绳挑断。 淳于焰一个鲤鱼打挺,霎时弹起。 那拳头风一般朝着裴獗的胸膛,击打过去。 这次没有招呼,也开始不讲武德了。 裴獗却是早有准备,淡定地侧身,将辟雍剑背在身后,一副让他两招的意思,如同闲庭信步…… 初时淳于焰有点气恼上头,三招过去没有碰到裴獗的衣角,再看冯蕴已经平静地坐回在榻上,一副认真看戏的模样,甚至抱住了被子…… 他便慢慢地冷静下来…… 玩鹰的人让鹰啄了。 看冯十二的笑话,自己成了笑话。 再要输得难看,他往后如何在冯十二面前行走? 淳于焰突然眯起眼,一个饿虎扑食,身子腾空而起,如同一只展翅的隼鸟,快速地踢向裴獗,而身上的碎玉剑,也随之出鞘,疾如闪电…… 动上真家伙了。 冯蕴眼神微微一凛。 “二位……” 没有人理会她。 裴獗高挺的身姿往后一撤,看着那柄碎玉剑擦肩而过。 而淳于焰的身影稳稳地落在冯蕴的书案上,一个转身便狠狠刺了过去,身姿飘逸,衣袂如飞…… 冯蕴惊呼。 卡在喉头的那句话,终于吐了出去。 “何必搏命……” 她看得心惊肉跳。 而门外的大满和小满,大气都不敢出。 打起来了! 裴将军和淳于世子打起来了。 这头动静不小,不消片刻就惊动了值守的部曲和侍卫,他们持刀涌向主屋。 一听情况不妙,冯蕴正要说点什么。 就见裴獗突地转身,厉喝: “没我命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左仲就在外面守着,心里咯噔一下,“喏。” 于是,邢丙那些部曲和侍卫还没有踏上主屋的台阶,就看到左仲持刀站在檐下,身侧还有一个红着脸的小满。 “左侍卫,发生何事?” 左仲清了清嗓子。 “大家少安毋躁,无事发生……” 乒乒乓乓的打斗声,适时从冯蕴的房里传来。 这样激烈,怎么会无事发生? 邢丙满脸怀疑地看着左仲,手扶在刀上。 “是不是将军和女郎起了争执?” 左仲有点尴尬。 总不能说女郎房里真的有野男人吧? 更不能说大将军在跟野男人决斗吧? 他折中一下,委婉地道: “大将军……在教女郎习武……” 习武? 大半夜习武? 一群人立在秋风中,面面相觑。 邢丙最初很是焦灼,怕女郎吃亏。 可打斗的时间一长,他就放心下来。 肯定是在教女郎习武,要不然,就女郎那体格,大将军要打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哪里用得着这么久的时长? 外面的人都放松下来。 可屋里的冯蕴,却看得紧张坏了。 要论体格和搏击能力,裴獗肯定要强上淳于焰许多,可他眼下身着甲胄,这样的衣着适合多人战场,但在单兵作战时就会显得不够灵敏,尤其对面又是以灵敏着长的淳于世子…… 两个人你来我往,看得冯蕴眼花缭乱。 长得好看的人,连打架都赏心悦目。 冯蕴看久了,渐渐发现他们的剑招其实都收着,并不想真取对方的性命,稍稍放心下来,便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想倒一杯热茶喝着,坐下来慢慢欣赏。 她正要起身,只见辟雍剑擦着她的书案发出“嗡”的一声金属鸣响…… 为避开剑芒的淳于焰脚步后移,整个人重重撞在了她的书柜上。 砰一声巨响! 书柜应声倒下。 冯蕴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藏在暗格里的匣子,滚落到地上,在几次翻转碰撞后,重重地滑到墙边,从里面滚出藏着的东西来…… 缅铃为何物,那二位未必知道。 但那一条玉势的模样…… 但凡是个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看到两个始作俑者因为破坏了财物而住手,双人四目齐齐地朝地上的玉势看去,表情古怪而震惊。 冯蕴的脑子里嗡地一声。 整个人僵硬怔在当场,耳根火一样烫…… 冯蕴:天爷,来个雷劈死我吧! 淳于焰: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裴獗:杀了他,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于是又打起来了。 冯蕴:干脆你俩同归于尽吧。 第106章 面红耳赤 “我的药杵——” 冯蕴喊出这句话,是下意识地想救场。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脸皮。 昧着良心说瞎话并不容易,两个男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她当即为自己的欲盖弥彰而面红耳赤,恨不得来个惊雷劈死她算了。 她万般后悔。 早知如此,骆月从中京捎过来的时候,她就该销毁的…… 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说点什么不是,不说也不说…… 好在,裴獗很快便替她解决了尴尬。 他丢下辟雍剑,一拳砸在淳于焰的脸上。 淳于焰正看着那滚落的玉势出神呢,哪会料到裴獗突然出手? “裴妄之,你欺人太甚!” 淳于焰披散着头发,那脸上的妆容已经有些花了,可美人再怎样都是好看的。他姿容昳丽,咬牙切齿地随手抹了抹脸,盛怒下的拳头咯咯作响。 “看到我与冯十二一个被窝、两相欢好,可是气极了?本世子就爱看你不高兴的模样……等你上了战场,我还来,日日夜夜都来缠着她……” 他的嘴上好像抹了油,又快又狠,气死人。 裴獗不跟他吵,只动手不动嘴。 冯蕴看着两个人你来我往,状若平静地走过去,把那两个小东西都捡起来,再若无其事地塞在妆台下,安静地坐回榻上。 两个男人就像有默契似的,一眼不看她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既不问,也不提,似乎都沉浸在“弄死对方,或者被对方弄死”的厮斗中。 “裴妄之,你别把自己当回事!”淳于焰大声道:“只要你没有娶她,就别妨碍别人来争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能者居上……” 他嘴巴厉害。 但挨打比裴獗多。 这么算来,勉强算个平手。 就是说的那些话啊,越发难听入耳。好似恨不得把方才被塞在榻底下听房时所受的那些恶气,全部都还给裴獗。 冯蕴实在看不下去了,耳窝里嗡嗡的。 “二位,可否听我说一句?” “别打了!” 她叹口气,盯着满脸冰寒的裴獗。 “将军不是只剩一个时辰吗?这都多久了?” 裴獗一声不吭,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冷着脸揍人。 冯蕴又对着淳于焰道:“世子的嘴再不收敛,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淳于焰:“我收敛不了。放心,气死了裴妄之,我替他收尸。” 冯蕴看这两人油盐不进,深深吸口气,终于发作了。 “都给我住手,在我的房里打来打去,是打给谁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房里两个野男人打起来了?还是看我名声太好了?非得给我添堵。” 她这是蓄积了力量一口气喊出来的话。 外面的仆女和部曲听了都抖三抖。 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齐齐收手。 淳于焰气喘吁吁,瞪着裴獗,得意地勾唇一笑。 “十二关爱我,我都听十二的。” 冯蕴有点想锤死他。 什么叫听她的? 分明就是打不过裴獗想认怂,又丢不起那个人。 可他嘴巴会说呀。如此一来,就好像他跟冯蕴才是一伙的,占尽了口头上的便宜。 裴獗大概也打累了,身上穿着铠甲,汗如雨下,比淳于焰轻装上阵耗费的体力更多,又有从信州狂奔回来的疲累,那一双赤红的眼睛里,即使收住情绪,仍是肉眼可见的暴戾。 再打下去,真的要死人了。 裴獗饮一口凉茶,冷冷走到窗边。 窗户推开,雨丝吹拂进来,凉了他的嗓音,“滚!” 淳于焰往榻上一坐。 “冯十二都没有让我滚,你算老几……” 冯蕴脑子快被他吵昏了,上前就拉人。 “赶紧走,你赶紧走。” 淳于焰身上仍穿着那一身中衣,长发披散,脸上还擦着胭脂,一番打斗下来面色潮红,汗意涔涔,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受了凌辱的美娇娘…… 他厚着脸皮,“外面下着雨呢,我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生得又这般好看,走出去多不安全!” 冯蕴快被他气死。 “你的侍卫呢,向忠呢,桑焦和殷幼呢。” 淳于焰:“不知。大概都死了吧。” 冯蕴冷丝丝笑两声,从床底下翻出他的面具和外衫,递上去。 淳于焰把头仰起,笑得如花似玉。 “你怎么取下来的,就怎么给我穿回去……” 裴獗冷冷看过来,眼风都透着寒气。 冯蕴见状,一把抓过榻边挂着的长鞭,“你走不走……” 淳于焰:“走。我听十二的话。” 这情深深软绵绵的样子,分明就是想整死她的。 穿好衣服戴好面具,他走到窗口又回头。 “十二,外面在下雨。” 冯蕴走出门,叫小满拿来一把油纸伞递给他。 淳于焰这才扬起唇角,带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就知你心疼我。” 这声音就像带着蛊惑人心的小钩子,让冯蕴……恨不得拿鞭子抽他。 他却不觉,扭头看裴獗,扯开嘴角一笑,竟然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弟先行一步,兄好好照顾我们的十二。” 这话说得十分讨打。 好在他自己也知道利害,声音未落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窗口。 方才还喧闹的房里,顿时冷冷清清。 雨下得不大,可雨声透入房里,激荡着整个空间。裴獗就沉默地站在那里,一身甲胄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显得冷漠异常。 冯蕴黑眸定在他身上,走上前去。 “将军可要歇会再走?” 裴獗眼角的赤戾,淡了些,“嗯。” 冯蕴微微一笑,唤了大满和小满进来,重新煮茶,招呼裴獗在窗边的木榻上对坐下,等着她们收拾屋里那一片狼藉。 二人相对无言。 秋风拂入,耳畔突然传来风铃的响声,清脆悦耳,配着雨声,格外令人幽思。 冯蕴下意识抬头看裴獗。 他也在看她。 黑眸幽深,似乎想说什么。 “困了?” 冯蕴有些意外。 她看出他有话想说的,但不是这一句。 “是有点犯困。”往常这个时辰,她早已梦见周公了,今日撑到现在,虽然此刻没有困意,但眼睛早已干涩。 “去睡。”裴獗看一眼那张被仆女重新整理好的床榻,“雨停我就走。” 冯蕴提起小炉上的茶壶,为他添水。 “将军大老远回来,我怎能不陪?” 裴獗:“不用管我。” 这话听上去是有点委屈意味在的,可冯蕴抬头,只看到一双漠然无情的眸子。 裴獗坐在木案前,比冰山更显孤寂。 冯蕴笑了笑,声音淡淡地闲聊。 “我大兄好吗?” “好。” “身子可康复了?” “尚未大好。” “这些日子,多谢将军照拂。” 裴獗没有说话。 只有雨声,嘀嘀嗒嗒。 冯蕴看着他清冷的面容,后脊幽幽发凉。 “将军近日睡得不好吧?” 那眼睛、那面容,一看就缺觉。 冯蕴看得不那么痛快,“要不然将军去睡一会?我刚才吩咐了灶上,给将军做些吃的,等饭食做好,我再唤将军起来,填一填肚子再走。” 裴獗看她一眼,“你陪我?” 他声音很是好听。 那眼眸里赤热的光,那握盏时修长的手,每一处都好似有隐隐的暗流在涌动,如一把拉得胀满的弓,射不出那支利箭,便是意难平。 冯蕴脸颊有点发红。 “全由将军。” 裴獗眼色发红,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到榻边轻轻放下去,低头凝视她片刻,在冯蕴腰窝发麻心潮起伏的当儿,轻轻拉上被子将她捂好。 “睡吧。” 他不再看冯蕴,在她身边靠床头躺下,没脱铠甲,假寐似的阖上双眼。 他很规矩。 不像刚见时那样孟浪。 冯蕴侧躺过去,看他合眼休息的模样。 他整个人都是刚硬的,铠甲是,他也是。有些日子没见,他好似黑了一点,原本的俊朗因那一份憔悴,显得面容更为凌厉,仔细看耳下到脖子处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应是伤口不深,已经愈合得快要看不清了。 可见战场凶险…… 冯蕴看着想着,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待她再次睁开眼睛醒来,天已大亮,雨过天晴,窗外的天空一片澄净,洗剂后的世界清亮的焕然一新。 就好似昨夜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冯蕴打个哈欠叫小满进来。 “将军几时走的?” 小满道:“天不亮就走了。” 冯蕴轻唔一声,“吃东西了吗?” 小满摇头,看冯蕴沉下眼眸,她又笑盈盈地道:“不过女郎放心,我给左侍卫的包袱里塞了二十个煮鸡蛋,还有十来张大饼,一笼大白馒头,饿不着他们。” 冯蕴笑着看她,“就数你机灵。” 小满羞涩地一笑,耳朵红红的。 冯蕴今日有事情要做,脑子很快从混沌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平静。不料梳妆时,竟然发现昨夜匆匆塞在下方的小匣子不见了。 “女郎在找什么?”小满问。 冯蕴心下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放在妆台下的东西呢?” 第107章 冯蕴立威 小满皱眉,“将军走的时候,好像带了个匣子,是女郎的吗?” 冯蕴愣了愣,哭笑不得。 “罢了,没事了。” 看到那东西的时候,他不问,事后也不问,却又不声不响地带走,这是要做什么? 也好。 带走了,这桩糗事就算是落幕了。 冯蕴收敛心情,本不欲再想…… 岂料,小满收拾屋子的时候,却在桌案上发现个药包,上面放了一封信。 小满没敢拆,交到冯蕴的手上。 “是不是将军留下的信?” 除了他,还会有谁? 这个闷葫芦有话也不会当面说的。 冯蕴将信拆开。 信上大概是说药包里的,是为她调理身子的药物,药材珍贵,濮阳九很不容易才弄回来,不可浪费,一定要记得吃。 但又特地叮嘱: 月信干净后,才可服用。 再有一行字,写得极是粗犷。 “玩物伤身,不利养病。待我凯旋,给你吃更好的。” 小满斜着眼睛看女郎红透的脸,又瞄一眼信。 “女郎,将军要给你吃什么?” 冯蕴慌忙将信收入袖中,沉下脸来。 “今日龚先生该来上课了吧?这里不用你侍候,去找龚先生读书去。” 龚子熙是以前玉堂春的账房先生,眼下也兼了冯蕴庄子里的西席,每两日过来上半天课,主要教庄子里的人,一些简单的字,还有算学。 小满一听要上课,头就炸了。 再顾不得女郎要吃什么了…… 花溪村有一座老祠堂,但在早些年的战乱中破败了,房梁倒塌,里里外外长满了杂草。 但今日祠堂前的槐树底下,挤满了村民。 张家兄弟今日要在这里“受笞”,看热闹的村民只怕找不到最好的观赏位,一个比一个来得早。 到午时太阳最烈,杨大牛才从张家将人带过来。 几条木凳并排摆在祠堂面前,是简陋的刑场。 冯蕴坐在槐树下,表情平淡。 “张家兄弟所犯之事,想必大家都已听说,我便不在此赘述了。只问诸位,该不该打,这村规,又该不该执行?” 村民们马上跟着起哄。 “打得好。” “正该打的。” “里正娘子还是太善了。” 冯蕴侧目看向邢丙。 “执行村规吧。” 邢丙:“喏。” 部曲手执竹杖上前。那竹杖上捆了麻绳,看上去是为了减少伤害,免得重伤打死人,其实…… 冯蕴让他们在麻绳上偷偷抹了盐水…… 邢丙觉得女郎想这损招,真的很解气。 不会重伤,但痛苦翻了倍。 女郎真是好人做了,坏人也偷偷做了。 “开始——执行村法!” 邢丙想想那滋味,好不容易才正经了表情,告诉杨大牛。 “杨什长,你来报数。” 又特地虎着脸吩咐四个部曲。 “听好招呼,不可多打一个,坏了规矩。” 部曲高声答应,“喏。” 张家兄弟脸上黑沉沉的,当众解裤子扒裤子挨打,让全村的百姓围观他们被人打屁丨股,自然恨得牙根痒痒,可事情发生了,上头让他们忍着,他们也别无他法。 张二饼瞪了冯蕴一眼,爬上凳子。 其余几个见状,也都沉默着趴上木凳。 村民们看着缠了麻绳的竹杖,都在说冯蕴良善。 可随着竹杖一下一下地往下抽,那一个个白白的屁股由到红到肿再到破皮,惨叫声便此起彼落的响彻了老祠堂。 村民都是吃苦耐劳的人,平常做农活也会有受伤,听他们叫成这样,难免轻视地嘲弄。 “看着长得人高马大的,以为是什么英雄汉。” “这么笞几下就受不了,包。” “叫得跟骟猪似的,丢死人了。” 张家父母也在人群里,他们的表情阴晴不定,可众人看着也未必太冷血了些,孩子被打成这般,他们除了气恨,好像不见几分心疼。 这家子都不是好东西。 老百姓下了定义。 冯蕴心里却知道…… 这些人都是大内缇骑司的人,未必真有亲缘关系,临时组织的一个“家庭”,哪里来的心疼? “四十八。” “四十九……” “五十!” 杨大牛听着张家兄弟的叫唤声,数得声音发虚,有点没眼看。 “里正娘子。”他朝冯蕴行个礼,“法村执行完毕了。” 冯蕴嗯声,从木墩上站起来。 “国有国法,村有村规。既执了笞杖,此事就此作罢。今日叫大家过来,是盼着花溪村人以此为镜……总归,挑战我冯蕴可以,挑战村规,下场如张家兄弟一般。” 村民们纷纷应诺。 “我们都听里正娘子的。” “我们守村规,我们必定是守村规的。” 冯蕴看众人眼里有惧,心知立威的目的达到了,微微一笑,礼数周全地朝众人揖拜一下,带着部曲掉头就走。 只留下老祠堂的一片哀叫和议论。 花溪村的消息,昨夜已快马传递中京。 不过隔天,嘉福殿里就得闻了。 李桑若冷若冰霜地坐在正殿上,看着垂首而立像个落败斗鸡似的宋寿安,脸色肉眼可见的愤怒。 “庸才!” 像张家兄弟那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入太后法眼。 她不知道宋寿安派的人这么不得用。 “大内缇骑,每一个皆是从禁军中挑选而出的精锐,到你手上,怎就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李桑若声音凉凉的,淡淡的,听不出多少凶狠,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宋寿安,到底是你蠢,还是哀家蠢?” 宋寿安大惊。 太后怎么会蠢? “是卑职愚昧!” 宋寿安额头汗涔涔的请罪。 心里却觉得冤枉,想他只是一个陶匠,入宫也没有多长时间,桩桩件件的事情,都是按太后吩咐做的,可责任却全得他来担…… “殿下,卑职这就下令,让他们把那冯氏的庄子一把火烧了,给太后殿下出气。”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报复法子了。 李桑若一听,竟是笑了。 那眼里的鄙视和寒意,不加掩饰地扫向宋寿安。 “你以为哀家要的,是她的命吗?” “一个贱人的命,值得脏了哀家的手?” 她要的是冯氏名声扫地,像她一样受尽非议,要的是她失宠于裴獗,让裴獗看清她的真面目,如臭蝇破鞋般弃她不顾,让她草芥似的被人踩在脚下,任人羞辱欺凌…… 否则,如何能解她心头之恨? 如何抚慰她日日夜夜承受的那些噬骨之痛? 死?不,她绝对不会让冯氏死。 她只想要她生不如死。 “宋寿安。”李桑若声音淡淡的,“今日内,你即刻为哀家拿出个善后的章程来,否则,这缇骑司司主之位,你不必做了。” 宋寿安吓一跳。 他刚尝到手掌权柄的快活。 那滋味儿有瘾,他舍不得…… “殿下!”宋寿安在地上拖膝而行,跪行到李桑若的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膝盖,仰头讨饶,柔情软话。 “小人会好好侍候殿下的……殿下便是小人的天,殿下说什么,小人就应什么,为太后殿下做牛做马,便是小人此生夙愿,殿下莫要弃了小人……” 李桑若眯起眼看他。 试图从这张俊俏的脸上看到那人的影子…… 可怎么看怎么陌生,怎么看怎么来气…… “滚!” 她抬脚踹出去。 力道不大,宋寿安却顺势坐下来,抱住她的脚放在怀里,慢慢抚上去,跪着虔诚地亲吻。 “殿下罚小人是应当的……” “殿下怎么罚,小人都认。” “就是不可以……不要小人。” 李桑若心下戾气渐浓,可又从宋寿安那些温声软语里,得到了适时的抚慰…… 那个人的嘴,是说不出好听话的。 宋寿安却可以。 这张会说话的嘴,长在这样的脸上,何其珍贵? 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裴獗。 也不会有第二个长得像裴獗的宋寿安了吧? 她低头看着讨好卖乖的男子,唇角冷笑。 “当真怎么罚你,都行?” 宋寿安痴痴看着她,“任凭殿下责罚……” 李桑若抬了抬眉,猛地把脚从他怀里收回来,正要说话,门外便传来方公公的咳嗽声。 “殿下,大内缇骑司韦副司主求见。” 李桑若瞥了宋寿安一眼,示意他好好跪到边上。 这才冷声道:“宣。” 韦铮进殿,看到跪在一侧的宋寿安,唇角挂着一丝冷笑,而宋寿安也回了他一个复杂的冷眼。 宋寿安当韦铮是嫉妒自己。 毕竟他可以睡到太后而韦铮睡不到。 韦铮当他是蠢货,好好的差事能办成一桩笑话,丢尽了大内缇骑司的脸。 两个人彼此看不惯,明争暗斗,李桑若都看在眼里。 她很享受,为此自得。 “韦爱卿,何事要禀?” 韦铮冷冷扫了宋寿安一眼,低头拱手,呈上札子。 “微臣弹劾缇骑司宋寿安,任人唯亲,贪赃枉法,德不配位。自任缇骑司司主以来,一无驭下之能,二无治司本事,三无勇四无谋,只会缇骑私用,把一堆无德无才的亲属挪到缇骑司自不必说,每派公务,皆会收取缇骑的孝敬,把缇骑司当成他们乡下的菜市,怨声载道……” 说罢又抬头看一眼李桑若。 “微臣有证人、证物,即刻可呈禀太后。” 李桑若道:“哀家都知道了。” 这不冷不热的语气,让韦铮大受打击。 他道:“太后,如此无能鼠辈再执缇骑司权柄,将是大晋之祸,还望太后褫夺其职,将宋寿安下狱治罪!” 李桑若眉头揪了揪,突然朝方公公伸手。 方公公捧上清茶,她漱了漱口,这才淡淡一笑。 “韦爱卿从安渡回来,办砸了差事,哀家也不曾治罪于你。仍好言好语地安慰,还授卿副司主之位……” 韦铮的心往下沉。 李桑若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宋司主初任要职,经验不足也是有的,韦爱卿当多多襄助,以尽同僚之谊,而不是背地里使绊子,让同僚难堪,再办砸哀家的差事!” “微臣……”韦铮倒提一口气,“明白了。” 宋寿安朝他看来一眼,很是乖顺地拱手告罪。 “愚弟办事不力,让韦兄见笑了,往后还望兄不吝指教……” 第108章 被崽宠爱 韦铮暗自咬牙,恨得七窍生烟。 这只是办事不力吗? 证据都甩到太后脸上了,还在包庇这个小白脸。 无非就因为他长了一张肖似裴獗的脸。 韦铮是带着满腔的郁气回府的。 鞋一脱,双腿往榻一盘,灌了半肚子凉茶,就开始在骆月面前疯狂地唾骂。 从花溪村回来,骆月的房里便成了他的泄气处。 这个妇人要说什么真本事也没有,可她有一囊子的话,可以很好的抚平他的逆麟,还有一囊子闺房秘术可以让他发泄火气。 韦铮眼下很是宠爱骆月。 又或说,是信任。 在外不敢说的话,他都会在骆月面前说。 因为这个姬妾,满心满眼都是他,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他是她的全部,是她的天,让他的自尊心很得安慰…… 骆月听完,顺从地将头靠在他的膝上。 “夫主可不要再难过……妾心疼。” 看她这么说,韦铮缓口气,将手放在她的脸,捏了捏。 “你是没看到宋寿安小人得志的模样……” 气。他每个毛孔都挟着火气。 骆月温声道:“夫主不值当如此。气坏了身子,那才是便宜了小人。” 韦铮重重哼一声。 骆月想到花溪村传来的信。 琢磨下,她慢慢坐起来,绕到韦铮背后为他按捏肩膀。 “太后偏心姓宋的,已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过想来也是,睡在枕边的人,再怎样也比旁人更亲近三分,再是做错了事,关起门来发个脾气,还不是要宽容他吗?尤其这女子呀,让男子入了身子,那便要丢了心了……” 她声音未落,韦铮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不可这般编排太后。太后殿下……不是那种拎不清的人,不然,今日临朝的人,也不会是她。” 骆月知道韦铮心里装着那个女人。 轻笑一声。 “将军自是体恤太后殿下,弹劾那姓宋的,也是为了太后的江山着想,可太后眼睛被人蒙蔽了呀,她看不见……” 韦铮刚叹出一口气,就听耳边的女人吹风般温和的道出一句。 “太后看不清,那夫主何不想办法让她看清?” 韦铮猛地侧头看着她。 骆月道:“只要揭开姓宋的庸碌无才以色事人的真相,那他还坐得稳司主之位吗?没有了他,太后眼里不就只剩夫主了吗?夫主权掌大内缇骑司,百官尽惧,那是何等威风……” 又目光柔柔地道:“那时妾跟着夫主,也极有脸面呢。” 韦铮捉住她的小手,将人搂过来。 “骆姬心系于我,我自不必亏待你,只是……” 他叹息,“太后看那姓宋的跟眼珠子似的,哪有那么容易让她厌弃。” 骆月笑了笑,“要我说,这弹劾人的事,就不该将军出面。” 见韦铮目光凛冽的看过来,骆月也不惧,而是笑盈盈的道:“御史台是做甚用的?夫主何必讨这个嫌?把证据偷偷交给敖台主,剩下的事,夫主便只管吃酒看戏就好。” 韦铮眼睛一亮。 随即又黯淡下来。 “若我这般,太后那边……定会怨我。” 骆月手指一僵,直勾勾看着他,看着看着眼睛便滴下泪来,模样凄苦,又咬着下唇轻笑。 “夫主对太后殿下之心,如妾对夫主一般。” “骆姬……” 骆月捂着心口,软软地靠着他。 “若有一日,夫主也为妾思量一二,妾便死而无怨了。” 韦铮看着她这般,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些情绪突然便充盈在胸膛里了。他是喜欢李桑若,可他也越来越不舍骆月难受,看到这串珠似的眼泪,就像心被人揪痛了一般。 “骆姬勿恼,我自会好好疼你。”韦铮抱紧她,“明日,不,今夜我便找敖台主。” 骆月将头垂在他胸口,喜不自胜地嗯声。 中京朝堂里的风起云涌,没有吹落到花溪村来。 村里的农人在抓紧时间秋播,农具坊也在加紧干活。 从石观县买回来的木头,从涂家堡运回来的铁器,一车车地拉入坊里。 先期要做的便是模具,只要把组件的模具倒出来,接下去便可以流水生产,会容易许多,而冯蕴答应过的冶铁提炼,眼下在花溪村做不了,因为缺少冶铁的工具,只有在涂家坞堡里制作。 因此,冯蕴抽时间去了一趟涂家坞堡。 天不亮出门,再回花溪,太阳已然下山。 她刚从驴车下来,就看到吕大山匆匆往外跑。 “女郎,女郎不好了。” 冯蕴来不及擦把汗,眉头便蹙了起来。 “慌什么?” 吕大山连忙收住表情。 “是张家,张家……” 冯蕴冷笑一声,“他们又作什么妖?” 从昨日开始,她便派了部曲专门盯住这一家子,想是出不了什么岔子才对? 不料,吕大山却道: “不是他们作妖,是,是鳌崽……” 冯蕴脸色一变,紧张起来。 “鳌崽如何?” 吕大山是个说话就大喘气的人,被冯蕴这般瞪着,当即红了脸。 “张家被野兽撕咬了……然后一口咬定是鳌崽……” 野兽? 什么野兽? 吕大山又道:“看见的人说,那野兽长得很像猫,就是大了很多的鳌崽模样。他们闯入张家,咬伤了张家好几个人,要不是兄弟几个都在家,双亲都要送命了……” 冯蕴哦了一声,关心地问。 “两只野兽没有受伤吧?” 吕大山见她不问人伤得如何,只关心兽,诧异地摇了摇头。 “有村民看到的,是有两只,说猫又比猫大,说虎又不如虎猛,看着不知是什么东西,他们便叫它山猫……” 说罢停顿一下,目光闪烁着。 “不过,他们都说,看那野兽的毛色花纹,鳌崽可能是那种山猫的幼崽。” 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猞猁的名字。 叫山猫也是一种俗称。 冯蕴是在界丘山下的官道边捡到的鳌崽,当时它的父母都受伤了,奄奄一息地躲在大树后,试图让她这个人类来收留他们的幼崽…… 兽类尚且舐犊情深…… 冯蕴壮着胆子便将它抱了回来。 鳌崽还小,她是不怎么拘着它的。 小家伙有时候夜间出去打个猎,找点吃的,白天都会在家里睡大觉,冯蕴完全不知它上过界丘山…… 那两只大闹张家的野兽,是不是鳌崽的父母,冯蕴不敢确定,只知道此事一定有鳌崽的功劳…… 不然为什么不闹别人家,只闹他们张家? 想到自己没有被男人好好宠过,居然被一只小猞猁宠爱了,冯蕴心里怪甜的,于是嘴角禁不住上扬,微笑说道: “不用理会他们,庄子里做好防守便是。” 冯蕴回屋,找一圈没有看到鳌崽,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叶闯冷眼旁观半晌,走上前问: “女郎,可要我出面教训一下张家兄弟?” 冯蕴看着他,摇头拒绝了。 “杀鸡焉用牛刀。有你们坐镇长门庄,想来他们是不会乱来的……” 叶闯唔一声,点点头,不强求。 不止敖七,叶闯也早就发现了,冯十二娘有什么事情要做,都会叫她手下的部曲和仆役,只要不与将军府有关,很少主动找他们。 这种疏离,他不是很能理解。 可冯蕴却很明白……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不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人,就尽量不要心存希望,打铁还需自身硬啊。 鳌崽是半夜才回来的。 为了鳌崽,冯蕴的窗户常不关严。 冯蕴没有睡熟,窗帘一响,她就坐了起来。 “崽崽。”冯蕴看着潜行而入的小家伙,招了招手。 屋子里没有点灯,她只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影子,但她知道,鳌崽可以看见她。 鳌崽果然过来了,挨着她蹭一蹭,鼻翼里吐出呼呼的热气,落在她手背上,暖烘烘的。 冯蕴将它抱了个满怀,又去掌灯,然后将它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甚至把肚皮也翻过来检查了一下。 鳌崽没有受伤,她才松了一口气。 “你吓坏姐姐了。” 本是一句关心的话,冯蕴把自己说酸了。 “崽,姐姐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要出事。那些坏人,姐姐自会收拾,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不用你去逞强,明白吗?” 鳌崽贴着她,很是乖顺地蹭。 冯蕴闻到它身上有血腥味,猜到在外面饱餐了一顿才回来的,又笑着拿来帕子,将它擦得干干净净,这才抱上榻去,用被子裹入怀里。 “崽,姐姐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听懂……但有一天,你如果要走,要离开姐姐了,记得要保护好自己……” 鳌崽是猞猁,不是家猫,它肯定更喜欢山里的世界,跟着它的父母,一起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是看着他们这些愚蠢的人类,可笑的自相残杀。 她害怕鳌崽有一天会离开它,回到它的世界,又希望它能开开心心,做一只有家人有父母疼爱的自在猞猁…… 就像担心孩子未来的老母亲,她为鳌崽的将来焦虑了半宿,才堪堪入睡。 天刚明,就收到任汝德从安渡城捎来的信。 “魏礼已成事,两日后,石观码头接人。” 三更送上!么么哒~~ ps:我也好想要一只不会咬人的大猫,乖顺的,懂事的,哈哈哈哈,就当是梦想照入书里吧。 第109章 闺中密友 冯蕴握住信久久不语,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了好半晌,这才起来梳洗。 庄子外白雾茫茫。 立冬了,天开始转凉。 远近的田埂上,都有下地的村民,看到冯蕴,姚大夫家的汪嫂子笑吟吟地过来。 “里正娘子看过孵小鸡没有?” 冯蕴愣一下,这才想起上次给的鸡蛋,他们家说是要用来孵小鸡的,于是也有些好奇。 “孵出来了?” 汪嫂子兴奋地道:“你来看看?” 冯蕴点点头,跟着她过去。 两家不到十丈,来去很是便利。 姚家的门扉是一个竹篱,里外都种了菜,但汪嫂子显然没有什么经验,菜苗长势不是很好,于是冯蕴又指点了一下。 汪嫂子很受用。 “下一茬,我便按里正娘子说的来……” 姚大夫在屋里忙,看到冯蕴吓一跳,连忙拍干净衣裳上的药灰,起身拱手,“里君,请上座。” 冯蕴微笑:“姚大夫不用客气。” 汪氏笑着嗔他,“邻里邻居的,老姚你何须如此,倒把里正娘子客气得不自在了。” 又拉着冯蕴去墙角磊起来的一个草窝,“来,你来看,就在里头……” 冯蕴嗯一声,本想回头朝姚大夫施个礼,却恰好看到他长长松口气的样子,被她撞见,又紧张又尴尬地一笑。 那表情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以前姚大夫不是这样的。 一个坦坦荡荡的大夫,何至于此? 冯蕴看过孵小鸡的窝子出来,悄悄问汪氏:“最近姚大夫有没有古怪的地方?” 汪氏愣了愣,“古怪的?没有啊……” 冯蕴轻唔一声不再问了,汪氏却不依不饶,拉着她紧张地反问:“是不是老姚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冯蕴微愕,笑起来。 “嫂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汪氏眼一斜,“女郎别怪我嘴没把门,说的话不中听。你说你那庄子里,一个个美人儿,就跟那画上长出来的似的,你说我们家老姚,哪会不眼热的……” 噗! 冯蕴道:“这个你还真是冤枉姚大夫了,平常他来看诊,都是循规蹈矩,从来不多看多问,实诚着呢。” 汪氏道:“我看未必,这两次去你们家看诊回来,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他八成是被哪个美姬迷晕了头……” 这两次姚大夫去庄子里,都是为淳于焰看病。 淳于焰美是美,可戴着面具呢,姚大夫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哪里会因为一个戴着面具的贵人就忘了本分? 除非是淳于焰本人给了他什么压力…… 冯蕴隐隐觉得有什么猫儿腻,可姚大夫既然不肯说,她也不便去问,只和汪嫂子闲聊几句,看了看自己的庄稼,就回去准备石观码头接人的事情。 两日后,天不亮她便出门了。 邢丙套了一辆牛车,带上十来个部曲,与她同行。 叶闯听说她要去石观县接人,也挑了几个精锐跟上,丝毫不敢怠慢。 晋齐两国在打仗,但无论什么时代,总有那么一些能人,可以在战区开辟出通道。更何况,魏礼在齐肯定是可以安全通行的,主要是怕晋国这边出麻烦…… 因此他让冯蕴去接。 一旦到达石观县码头,再出什么事情,就该是冯蕴自己的事情了。 石观码头。 这个战前繁忙的码头,眼下冷冷清清。 冯蕴到达的时候,天刚亮,她坐在牛车里,让葛家兄弟四下里晃悠一圈,没有发现异常。 河边雾气很大。 魏礼的船只靠岸时,就受到了北雍军的盘查。 冯蕴静静地看着,魏礼朝她那边指了一下,几个北雍军士兵回头看一眼冯蕴的牛车,又将船只仔细搜查一遍,放了行。 “女郎久等。”魏礼抱拳上前,一副客商打扮。 冯蕴撩开帘子,看着魏礼身侧那个牵着孩子,头上包着青布的女子,谢过魏礼,突然红着眼睛叫了她一声。 “云娘……” 孔云娥迟疑一下,弱弱地唤: “阿蕴?” 冯蕴下车,朝她张开双臂,久别重逢那般深深拥抱半晌,才作势拭泪,然后低头看她旁边的孩子。 “这是衡阳吗?长这么大了。” 说罢塞了一包早就备好的枣泥糕。 “乖孩子,叫蕴姨……车上还有零嘴,你们娘俩上去坐着说话。” 孔云娥没有多说什么,回头看了魏礼一眼。 冯蕴察言观色,笑了笑:“这次多亏魏君相助,不然你我姐妹尚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魏礼看着她二人,哈哈大笑着拱手还礼。 “无妨无妨,只是捎带而已,女郎不必客气,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会再来叨扰魏君的。”冯蕴笑道。 两人在牛车边相互揖礼拜别。 冯蕴领着孔云娥上了牛车,带随从浩浩荡荡地离去。 离石观码头远了,这才收敛了笑脸。 “一路过来,可还顺利?” 孔云娥垂着头,点了点,脸上有难言的别扭。 “阿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你我姐妹还能相见……” 冯蕴轻笑一声,“是啊,当年我把你当姐妹,你却投靠冯莹,暗地里使坏害我,我以为你能得些什么好处呢,不料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孔云娥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艰涩,将瘦骨嶙峋的儿子抱紧。 “你将我带到安渡,是为哪般?” 冯蕴眉头皱一下,看着她怀里搂着的三岁小儿。 淡淡的,吐出两个字。 “帮你。” “为何要帮?”孔云娥问:“我曾害过你。你忘了?” “我人好。”冯蕴温和地看着她,“魏君没有和你说过我的事吗?” “说了一些。阿蕴,你也苦命。” 听她说得凄婉,冯蕴忍不住笑了。 “你看哪个苦命人是像我一样的?有吃有穿有田地有庄子,有郎君疼爱有仆役使唤?” 这话带了点淡淡的讥诮,听得孔云娥眼眶一红,眼泪都差点滚落下来。 “阿蕴要当真过得好,我也便安心了……” 又想到自家凄凉,苦笑道:“夫家被贼人灭门,娘家也当我是灾星,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不容易……” 冯蕴瞥一眼她怀里的孩子。 小孩儿好似感知到大人的情绪,瑟瑟地紧靠着亲娘,紧张、懵懂,又害怕。 她道:“来了安渡,你便放心跟着我。” 孔云娥看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们说,阿蕴眼下跟着,跟着……” 他们私底下说起裴獗,那些话是很难听的,所以,她不知该怎样在冯蕴面前称呼裴獗。 冯蕴了然地笑了笑,“是的,跟着那个茹毛饮血杀人不眨眼的裴阎王。” 孔云娥瞳孔微缩,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蕴,你可还怪我?” “怪你什么?” “你本是萧……是陛下的嫡妻,要不是我听冯莹的话,害你们生出误会,说不得此时在台城享荣华富贵的人,就是你了……” 冯蕴笑出了声。 “从来没有过什么误会。何况,我此刻才叫荣华富贵呢,亏得你相帮。” 孔云娥一时弄不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反话。 因为当年的阿蕴亲口告诉她,如何如何的爱慕萧三公子,此生不谕。 可惜,那样一个灼灼耀眼的郎君,不仅她冯蕴爱,冯莹也爱,无数的京中女郎都对萧三趋之若鹜,掷果盈车的事不止发生一次…… 那时候她们小,不懂那些人为何会无缘无故地排挤和憎恨冯蕴,明明她长得那样好看那样温婉,对谁都笑,恨不得俯低身子来跟人交往,却从不讨喜…… 长大后才渐渐明白…… 她们不喜欢的不是冯蕴,而是萧三公子的未婚妻冯蕴。 那个身份带给冯蕴的,从来没有半分好处,只有无穷无尽的噩梦…… 别说她夹着尾巴做人,就算是跪下来做人,也不会有人喜欢她。 在台城,那个京中贵女横行的圈子里,单是冯蕴两个字,便会招来无数的恶意和嫉恨,更何况还有冯莹的挑唆和使坏…… 冯蕴和孔云娥是认真把彼此当成过最好的姐妹的。 孔云娥也没有亲娘,在家里受尽了继母的磋磨,两个同病相怜的女孩子,在朱雀桥边,月牙巷里,从孩童时起,便有说不完的话,甚至在菩萨面前起过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年少时的冯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会告诉孔云娥,从无隐瞒…… 往事历历在目,孔云娥咬住下唇:“阿蕴,我当年……很是不得已。” 她搂住尚不知事的儿子,又低低地道:“我也算受到教训了,眼下这些……大抵便是老天为了惩罚我吧。” 冯蕴淡淡一笑。 “当年你敢跟我做朋友,已是不易。至于后来的事,我都原谅你了……” 孔云娥惊讶地看着她,好像不太相信。 冯蕴也不多说什么,给孔云娥的儿子拿个果子。 “云娘,很多事情,我后来才想明白。低头做小讨好他人,是没有用的……真假对错都要用拳头来证实。” 孔云娥盯着她,说不出什么心境,默默地点头。 冯蕴笑问:“魏礼拿着我的信,让你跟他走,你便走了?” 孔云娥迟疑一下,看着冯蕴那双仿佛已然洞悉真相的眼睛,垂下了眸子。 “他们让我来,我别无选择。” 这个他们是指的谁,不言而喻。 魏礼听命的人,是萧呈。 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哪怕有所顾虑,也没有反抗的可能。 孔云娥又道:“我猜,陛下心里还惦着你。” 惦着她,为什么还没有死吗? 冯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我要多谢他了。” 孔云娥看着冯蕴的脸,感觉她原来的样子越发的模糊了。 明明还是那个冯蕴,明媚如初的冯十二娘,又好似变得有些不一样。 她看不出冯蕴在想什么。 “阿蕴叫我来安渡,究竟为何?” 冯蕴笑:“他们让你问的吗?” 孔云娥摇摇头,“他们只说你近况不好,让我来陪陪你,并没有交代别的。” 这倒有些出乎冯蕴的意料。 她伸手摸了摸孔云娥怀里的孩童,手放在他的头上,怜爱地道:“你不想替衡阳找到生父吗?” 孔云娥的脸,登时煞白一片。 “阿蕴……” 这是她藏得最深最痛的秘密。 这个世上没有人知道,衡阳不是她那个死鬼前夫的嫡亲血脉。 为何早来安渡的阿蕴,会一清二楚? 孔云娥的害怕显而易见。 冯蕴微微笑了起来,表情有那么几分诡异。 “别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孔云娥声音瑟瑟,“阿蕴莫非真有先知之能?” 对冯蕴从小到大的事情,孔云娥是知根知底的。冯蕴小时候很活泼,常会出语惊人,说些别人不知道的古怪话。 最大的壮举是说中了一场全军覆没的战役。从那以后,台城那些世家女郎,更是个个戳她的脊梁骨,骂她是妖怪,灾星。就连大人们也会避着她,好像她才是那场战争的始作俑者,是她害得那些将士战死沙场一般。 当然,孔云娥的事情,是发生在后来,冯蕴从晋国再返齐都之后,而当年此时的她,不会知情…… 重生归来,自然而然先知罢了。 “你就当是吧。” 冯蕴不承认,也不否认。 让孔云娥对她有畏惧不是什么坏事。 第110章 冯蕴设陷 回花溪村的路上,孔云娥说了许多台城的事情。 一些久远的,好似发生过,又好似没有发生过的事,就那样在冯蕴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上辈子孔云娥是丑事败露,羞辱自尽的,冯蕴没有机会跟她这般深谈。 因此,她不知道冯莹背着她,其实使过那么多的小手段,这辈子也仅仅是凭着后来对冯莹的认知,猜测而已。 “她一直在跟你抢萧三公子……”孔云娥说。 原本该气愤的,但冯蕴此刻毫无感知。 情感麻木了。 她只是笑:“我的妹妹和我的未婚夫大婚,竟然没有人邀请我参加婚礼,有些遗憾。” 孔云娥看她面容平静,一声叹息。 “依我看,陛下对冯莹也未必有真情。娶冯莹,也是耽于冯家和陈家的缘故吧……” 许州冯氏,颍川陈氏。两个世家对萧呈的助益极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冯蕴看着她笑,“那他必然是有真情的了。谁能带给他好处,他的真情便在哪里。” 孔云娥不知怎样接话,苦笑一下。 冯蕴道:“冯莹是不是对你们说,萧三心悦的人,是她,只是苦于和我有婚约在前,不得不收敛情愫……” 孔云娥愣了愣,点头。 冯蕴低笑:“那你们可知,萧三去守帝陵前,来见过我?” 孔云娥摇了摇头,“未曾听你说过。” 冯蕴道:“那时你投靠冯莹,我已防着你。” 孔云娥羞愧地问:“萧三公子找你说了什么?” 冯蕴一笑。 “他说,至多三年便归。让我等他。” 整个月牙巷里没人觉得萧三是爱慕冯蕴的。 他在人前,永远温雅清贵,看似对谁都有礼有节,其实跟谁都不亲近,冷漠疏离…… 因此,孔云娥听到这话,很是诧异。 那个时候的冯蕴啊…… 不讨冯家人喜欢,在京里人人唾弃。 没想到却早就入了萧三的眼? 孔云娥感慨一声。 “若真如此,是萧三公子有负于你。可他眼下……贵为帝王,终归不会只属于一人。无论是你,还是冯莹,入了宫都得接受他六宫粉黛,三千佳丽……” 冯蕴勾了勾嘴唇,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对她道:“说了这么久的话,你也累了,歇一会儿吧。” 孔云娥点头称是。 来安渡前,她内心忐忑不安。 眼下,惶恐却都放下了。 无论冯蕴的目的为何,至少可以看出来,不是为了报复她。 孔云娥在花溪村安顿了下来。 长门庄突然多了一个带孩子的妇人,并没有引来太多人注意。 因为这阵子,冯蕴“捡”了不少人回庄子。 有无家可归的难民,也有从远方找来的匠人。 再多出一个两个,无人在意。 人多了,冯蕴又让人起一些土坯,准备在庄子的东侧再扩建两排房舍,供人居住。 这个时候修房造屋,全靠人力,庄子里自家出人,管一口饭就行,花不了多少钱,就是耗费点时间。 有人说,里正娘子是在做菩萨才会做的善事,救济百姓。 但跟在冯蕴左右的邢丙等人,早就发现了——女郎的心思,不仅限于此。 女郎有更大的野心,就藏在那无害的笑容里。 他们也捉摸不透,但常常无端的兴奋…… 就像坐上了一艘不知通往何方的船,在浪里翻腾、搏命,却因使舵的那个人是冯蕴,他们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信任。 他们相信,女郎会载着他们通往繁华盛美的彼岸…… 回到花溪村的第二天,冯蕴便带着孔云娥去找任汝德。 拎了一篮子鸡蛋,说不尽的感谢。 任汝德欣然领受了,打量一眼她身侧的小妇人。 “这位便是里君的闺中密友?” 孔云娥低垂双眸,看上去很是紧张。 冯蕴看她一眼,笑道:“以后云娘便要在花溪村常住了,还望任先生多多照拂才是。” 任汝德道:“那是应当的。我们都从台城而来,同在异乡,当守望相助。” 冯蕴点点头,又叹息一声,“云娘命不好,死了丈夫,娘家不肯收留,一个人带着小儿,很是艰难……亏得任先生相助,让她从此脱离苦海,不用再回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了……” 任汝德浅笑捋须,“也亏得里君心地纯善,离京多年仍念旧情。” 冯蕴苦笑着摇了摇头,再与他寒暄几句,便带着孔云娥告辞离去。 两人边走边说,背后,好似有一束寒芒追随过来,恨不得刺穿她的脊骨。 冯蕴平静地笑了笑,看着孔云娥说: “云娘,我那个农具坊里有几间小屋,刚建起来,就白日里有工人干活,夜里无人打扰。暖和,也清净,你要是住在庄子里拘束,去那边小住几日也好。” 孔云娥应声:“全凭阿蕴吩咐。” 入夜的花溪村万籁俱静。 农具坊里,孔云娥的房里刚灭了灯火。 窗户就被人敲响,发出当的一声。 她似乎有所预料一般,静静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打开。 二人四目相对。 孔云娥立在那处,没有让他进来。 “郎君找我有事?” 来人的脸掩在阴影里,只有双眼格外明亮。 “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你为何会来安渡?” 孔云娥沉默半晌。 “我的事不用你管。” 她背转过身去,“你快走吧,别叫人看见,害得我在安渡也无法安身……” 窗外的人,显然是听懂了。 可那双眸子映着天边的银月,却亮得惊人,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让我见一见那个孩子可好?他叫……我听到你叫他衡阳?这名字是你取的吗?” 孔云娥转脸看着他,满是哀怨。 “那是我和我那个死鬼丈夫的儿子,你管他叫什么?还不快走?” 来人安静地看着她。 “那你唤我前来,是为何故……” 孔云娥脸色微变,“我没有唤你前来。” 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红着眼,伸手抵着半开的窗户。 “你快走,快些走……” 来人将胳膊抵着窗,猛地拉开,从外面跃入,再用力拉住孔云娥的胳膊,将人搂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忍不住的思念,在呼吸间带出粗重的喘息。 “云娘,我从未有一日忘你。你呢?这些年可好……” 孔云娥愤愤咬他一口,在他怀里挣扎得气喘吁吁,“不忘又如何?金戈,你不要痴缠了,你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就不要来扰我?” 金戈:“我能,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孔云娥气紧:“你能做什么?娶我?还是带着我远走高飞……” 金戈怔愣一下,低头看她。 “你当真愿意跟我走吗?” 孔云娥不说话,泪水却滚落出来。 “当年我让你带我走时,你不肯。再后来……我已是那样的人了,还如何能跟你走?” 金戈望着那串珠子似的眼泪,整个人好似被钉在了原地。 相视片刻,他忽然咬牙:“当年那个毁你清白害你出丑的人,待我找到,一定会杀了他,替你报仇……” 孔云娥道:“你报不了仇。” 金戈:“我可以……” 孔云娥已泪流满面,她并不想再提旧事,那个众目睽睽下,被人剥光衣裳展示在佛堂前,让无数人看到她衣不遮体受尽凌辱的样子,就如一场刻在骨头里的噩梦…… 即使面对爱过的男子,她也觉得自己身上好似没有穿衣服一样羞耻。 她甚至还记得,那天金戈就站在人群里,站在风雅逼人的萧三公子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一双冷沉沉的眼睛,她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快走吧!我们再无可能了,衡阳不是你的儿子,我们母子与你半分关系都没有,我来安渡,同阿蕴一起生活,下半辈子便安稳了,你不要再来找我,让人看见,再生出什么误会……” “可惜,我都看见了。” 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冯蕴掩在光影里的面容,冷漠而坚毅。 她就那般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惊讶,也没有鄙视。 孔云娥低低地道:“阿蕴……” 金戈将她护在身后,看着冯蕴道:“你偷偷把云娘弄到安渡,到底是为哪般?” 冯蕴轻笑一声,“当然是为了帮你完成夙愿……” 金戈和孔云娥脸上的表情,齐齐一变。 便又听得冯蕴道:“不是想替云娘报仇吗?不是想替她找出当年在云水寺里,污她清白,害得她当众出丑,从此坠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吗?” 金戈:“是。我想知道是谁。” 冯蕴问:“你若知晓了,又当如何?” 金戈咬牙切齿:“将他大卸八块,亦难解心头之恨。” 冯蕴微笑,“好,那我便告诉你……” “阿蕴!”孔云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整个人仿佛要晕过去,捂着胸口,几乎要窒息一般。 “求你。”她摇头,泪如雨下,“我不想再听,求求你阿蕴,不要再说了……” 冯蕴微笑:“云娘,为何要用男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当年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已为男人的罪行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凶手逍遥法外,而你和你的情郎,为此痛不欲生,这是何必……” “阿蕴……”孔云娥肩膀都颤抖起来,整个人如同筛糠一般,哭得肝肠寸断。 “不要怕,今日便为你复仇。”冯蕴从邢丙手上接过火把,那脸上的寒意如同刚从冰窖里取出的雕塑,不带一丝感情。 “我已经将人带过来了。” 不待她招手,两个部曲便押着一个身形与金戈相似,看上去高大精壮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嘴巴被堵住,说不出话,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惧意。 “铁马?”金戈吃惊地看着他,满脸不可思议。 “你绑住他做什么?”他瞪着冯蕴,又转头看孔云娥。 冯蕴只是笑,“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孔云娥猛然大哭,撕心裂肺。 金戈呆怔着。 回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他意识到什么,脸上刷白一片,双眼在灯火里寒意森森。 “是你?” 姐妹们,今天立冬了,天要开始冷起来了~~ 阿蕴这里也立冬了呢。 明天见。 第111章 欣然入套 第111章欣然入套 “没错。”冯蕴道:“那年在水云寺里,污了云娘的身子,便将她当众扒光捆在菩提树上的人,正是你的亲弟弟,铁马。” 呜……孔云娥大哭起来。 金戈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再看着铁马。 慢慢地走近,将塞在他嘴里的布巾扯出来。 “冯十二娘在胡说八道,对不对?” 金戈的眼睛里是凶狠的血光,浑浊得好似有浓稠的水渍要滴出来。 他们是亲兄弟,从小父母双亡,是一对相依为命的孤儿。乞讨时朝不保夕,吃尽了苦头,后来被萧呈的父亲——老竟陵王萧睦选入少年营,日复一日的摸爬滚打,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这才练就这一身武艺。 在那些成长的岁月里,金戈比寻常的兄长更为照顾铁马,他承担起了父母的责任,有什么危险,冲在前面,有什么功劳,全让弟弟来领。 他什么都忍,什么都让,平生唯有一爱,便是孔云娥。 “为何?你为何那样做?” 铁马低着头,久久不说话。 直到金戈双手捏住他的肩膀,他才怒了。 他从来不害怕兄长,因为兄长总会让着他。 “谁让你藏着掖着?我要早知道她是孔云娥,我也不会……” “你放屁!”金戈道:“我的事情,你哪一桩不知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铁马有些蔫了。 “那日是我昏了头。”他承认,“昏头了,对不住,阿兄。” 冯蕴冷笑一声,“你不是昏头了,你是被陈夫人收买,故意为之。” 铁马冷沉沉地看着她,“你胡说什么?” 冯蕴道:“那一日,原本要被人扒光衣服捆在菩提树下示众丢人的,是我。对吗?” 铁马瞳孔震动般恶狠狠的盯住她,冯蕴却是一笑,望向孔云娥: “那日你问我,为何要把你带到安渡。这便是原因之一。” 孔云娥愕然地看着她。 冯蕴道:“铁马被陈夫人设计输了很多钱,无法偿还,又害怕萧呈知晓,因此被陈夫人威胁利诱……” 顿了一下,又盯住孔云娥,“云娘忘了吗?陈氏罚我去水云寺抄经思过,是你不舍我一人孤苦,这才偷偷过来陪我。而那时你我还不知道,这只是一个阴谋的开端。陈夫人早知萧呈那日会去水云寺上香,为其父母祈福,安排了铁马闯入我的禅房。可惜,那时我恰好走开,云娘被他们关在房里……” 金戈一拳打在铁马的脸上。 “混账东西!” 铁马被人押着,捂不了脸,生生挨了一拳,颤声道: “禅房里黑漆漆的,我看不清,那女郎被人下了药,嘤嘤的,我听着娇媚,并没有管那许多……” “王八蛋……”金戈说着又是拳脚相加。 冯蕴示意部曲松手。 铁马挨了金戈好几个重拳,渐渐暴躁起来。 “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他愤怒地瞪大双眼,“她又不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嫂子,我搞一下怎么了?只准你搞,不准我……” “闭嘴!”金戈气得胸膛起伏,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 铁马却没有丝毫惧怕。 “我就要说,从小你便管着我,什么都管……我睡个妇人怎么就碍着你了,我还就爱睡,以前睡,现在她来了花溪村我还睡……” “我叫你闭嘴。” 金戈再打。 铁马后退两步,后背抵在墙上。 疼痛,让他气得口不择言。 往常他犯下天大的错误,最后都是以金戈的妥协结束。 在兄长面前,他就像一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对金戈只有索取,没有半点敬畏。 “你看到他带来那小儿了吗?长得跟我像不像?说不准,那就是我的种……” 扑!一声沉闷的撞响。 只见金戈抓起铁炉上尚未成形的铁器,突然捅入铁马的胸膛。 鲜血从铁马的胸前汩汩涌出,如同流水一般。 铁马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一眼那伤口,又抬头看着金戈。 “阿……兄……” 噗的一声,嘴里溢出一口稠密猩红的血,顺着颌角往下淌。 金戈吓住了,苍白着脸看着铁马,松开握住铁器的手,将他扶住。 “铁马,铁马……” 他想去捂弟弟的胸膛。 但来不及了…… 一股股鲜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很快便染红了他的手。 铁马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出口,顺着墙壁慢慢软倒下去。 “铁马……”金戈红着眼,颤抖着身体,蹲下来抱住他,泪如雨下。 “为什么……为什么……” 他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 却没有人来回答。 只有死在面前的铁马,那双瞪圆的眼睛,一直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传来一道笑声。 “里正娘子大半夜不在庄子里歇着,却跑到农具坊里来跟男子幽会,真是好大的瘾啊……” 一听那流里流气的声音,就知是张二饼。 冯蕴没有吱声,朝邢丙点了点头。 “张二饼。”邢丙道:“闭上你的狗嘴。” “哈哈哈。”张二饼大笑着,带几个兄弟走了进来,“今日我们是来替裴大将军捉奸的……” 声音未落,他就变了脸色。 墙角的尸体和鲜血,让他有短暂的犹疑,很快便大喜过望。 “好哇,里正娘子不仅偷人,还在背地里干杀人的勾当,我看你这回怎么说……” 冯蕴知道他的想法。 可她谋划这么久,就等着他来,早就预判了他的预判。 “我们正愁找不到杀人凶手,你们几个来的正好。” 张二饼忽觉不妙,“你说什么?” 冯蕴不再看他,而是问金戈: “听说你武艺高强,一个能打几个?” 金戈抬起那双赤红的眼,看着冯蕴,好像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冯蕴走近,在他的耳侧小声道:“云娘的死鬼丈夫没有那个能力,除了铁马,你是他唯一的男人。你说,衡阳是谁的孩子?” 即便不是他金戈的,那也是铁马的,总归是他们兄弟的孩子。 冯蕴道:“为了云娘和衡阳,你不能死。那么,杀害铁马这口黑锅该让谁来背,你可想清楚了?” 金戈慢慢站了起来。 他没有带刀,捡起掉落的那把铁具,指向张二饼。 张二饼看着那双冷森森的眼睛,突然有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今夜,孙铁牛和赵黑蛋那两个花溪村里跟着他们混的小兄弟突然来告知,说他们看到冯蕴跟两个精壮男子摸黑进了农具坊,好似是任家的那两个家仆。 他记得冯蕴常去任家,跟人眉来眼去的,当即便领着人来捉奸…… 可眼下…… 看着金戈手染鲜血朝自己走过来。 张二饼想的是…… 拔腿就跑。 “走,不要中计!” 他想开溜,金戈却没有给他们机会,一个飞跃拦上去,直接就捅。 几个部曲则在围在外面堵住了路,张二饼兄弟四人逃无可逃,不得不拿过农具坊里的半成品农具,跟金戈你来我往地打斗起来。 真正杀人的人,和那种只会练的半吊子是不同的。 金戈一声不吭, 但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十分了得…… 张二饼兄弟四人,一看就是练过,可四打一竟然丝毫没有讨得好。 冯蕴心里话,李桑若都养的什么废物啊。 这几个家伙唬一唬老百姓还行,遇上高手,就是挨打的份。 相比之下,萧呈就是真的有心了,他父亲老竟陵王为他培养的这些死士,一个个都是拎着脑袋杀出来的,完全不掺水…… 不过,张家几个废物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死在金戈的手上。 她还有大用呢。 冯蕴眼看差不多了,朝邢丙道: “还不帮忙,把这几个夜闯农具坊,要对云娘图谋不轨的家伙抓起来,送官。让贺功曹好好审一审,盗取百姓粮食的,是不是他们……” 张二饼累得气喘吁吁,听着冯蕴的话,额头上青筋暴露。 “冯十二娘,别以为就凭你这点小手段,就可以算计你爷,做你的春秋大梦……” 冯蕴懒得理会手下败将的无能狂怒,抬手示意。 邢丙早就准备好了,一群部曲扑上去就抓人。 农具坊离村民的住处很远,但打斗声在寂静的夜里实在太响,还是惊动了人。 不消片刻,就有村民往这边来了。 恰好看到杀人凶手畏罪潜逃,被部曲抓获的场面。 第112章 计中是计 第112章计中是计 张二饼被两个部曲反剪着双手,气得跳起脚来骂人。 “冯十二娘,你栽赃陷害!” 冯蕴当着众人的面,低低叹一声。 “我只道你们张家人好胜心强,对我心生不满而已。不料,你们心肠如此歹毒……” 她看一眼哭红了双眼的孔云娥。 “幸好任家的金戈和铁马兄弟两人路过农具坊,不然云娘就要遭你们的毒手了……可惜,铁马兄弟为伸张正义,被张二饼杀害了。” 她说得悲伤。 张二饼瞪大双眼,几乎要气疯。 “没有。我们没有杀人。人是你杀的,就是你这个毒妇杀的!” 冯蕴望向软在角落里的,抱着铁马不出声的金戈。 “金戈兄弟,你快告诉大家,你弟弟是何人所伤?” 金戈没有说话,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张二饼。 人群哗然。 亲兄长当然不会为杀人凶手隐瞒。 杀人的是张家兄弟无疑了。 “张家人太嚣张了。” “半夜到农具坊里来欲行不轨……” “金戈铁马大义啊,可惜了铁马,好端端一个精干的壮汉,就这般死在歹人手上。” “不!不是我们。”张家兄弟几个还在大喊大叫,意图为自己辩解。 冯蕴叫邢丙,“堵上嘴巴,丢到牛棚里。明儿一早扭送将军府。” 堵了嘴,张家兄弟再没有了声音。 冯蕴挺直肩背走到人群前面,看着那一张张火把掩映下的脸。 “我冯蕴一心想护着村子里的人,在这乱世当前,过几天安稳日子。” “可自从张家人来了花溪村,便成日挑拨是非,不干人事……” “明日,我会请贺功曹开堂审理,各位可到安渡城去,为枉死的铁马兄弟作证,为受张家兄弟欺辱的花溪村人作证。” 村民散去了。 张家兄弟也让人押走了。 冯蕴这才回过头来看向孔云娥和金戈。 “你俩有情,本该是一对。怪只怪命运捉弄,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但是……” 他微微一笑,“命是命,运是运,谁说不可逆转?” 孔云娥嗓子都哭哑了,红着眼问冯蕴。 “阿蕴,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冯蕴看着金戈,“为了他。” 孔云娥愕然,完全不明所以。 金戈不是个蠢货,又常年在萧呈身边行走,情绪从方才的激动中平息下来,他已然明白了冯蕴的心思。 “你将云娘从台城弄到安渡,便存了算计我的心思,对也不对?” 冯蕴低笑一声,“让你明白事实真相,怎么能叫算计呢?” 金戈望着她的眼睛。 不生气,不惊讶。 他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血手按在墙壁上,留下五个鲜红的指印。 “我不会背叛三公子。” 冯蕴抬眸,“你很聪明,这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切。可惜,从你捅穿铁马胸膛的那一刻,你就回不去了。” 她盯住金戈,突然笑了起来。 “除非你想让云娘和衡阳这辈子都背负着罪恶和痛苦过活,不然你只有听我的。” 金戈沉默不语,盯着她的双眼,如染血雾。 冯蕴又是淡淡地笑。 “你当真以为你们的三公子,有多爱护你们吗?” 金戈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冯蕴任他打量,嘴角勾出淡淡的笑,“实话告诉你,当日在水云寺,是萧呈让平安来叫我,我这才离开禅房,避开了那场祸事。” 金戈喉头一哽。 “三公子不知道云娘。” “是,他确实不知道你跟云娘的关系,不然也不会同意他的人将云娘送到安渡……他也不至于诚心亏你,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冯蕴盯住金戈,浅浅地道:“你的主子总归是以利益为先的,而且疑心病重。如果让他知道,当年水云寺那个歹人是铁马,知道铁马曾背着他,干出这等龌龊事,他会怎么想?” 见金戈不语,她步步紧逼。 “萧呈要是知道,是你杀了铁马,和我一起设计了张家兄弟,他又会怎么想?会还一如既往的信任你吗?” 金戈退后两步。 “你到底要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冯蕴的目光幽幽冷冷。 “我与你一样,也有一个心结,亟待解开。” 金戈看着她,沉默不语。 但心下已隐隐明白了冯蕴的全盘计划。 她利用任汝德急于与她交好的机会,将孔云娥接到安渡。 借着和任汝德的对话,刻意传达出孔云娥当年受辱的事情,引起他和铁马的注意,再暗传消息,让他来见孔云娥,借机绑了铁马,利用铁马暴躁的性格,引导他们兄弟冲突,让他失手逞凶…… “我杀了铁马,或是铁马杀了我,对你而言,结果都一样对不对?我和他,总有一个,将为你所用?” “不是。”冯蕴道:“我不要他,只要你。所以,死的一定是他。” 金戈冷笑,“如果我没有猜错,张家兄弟也是你引来的吧?” 冯蕴没必要隐瞒这一点,“没错。” 金戈问:“为什么?” 冯蕴反问:“你可听说过晋国的大内缇骑司?他们是缇骑司的人。如果我不除去他们,那我在花溪村就永无宁日。避得开一次,避不开第二第三次,早晚会栽到他们的手上……” 金戈阴沉沉地盯住她,根本就不信她的话。 “我记得,上次裴将军就要杀他们,是女郎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冯蕴微笑:“几个小喽啰的命,我不看在眼里。要死,也得死在该死的时候。” 金戈内心恻然,“女郎好一招连环计。” 冯蕴摇摇头,“不,这还不够。” 说罢,又微笑着看向金戈,“你与铁马为萧呈卖命,到头来图了个什么呢?却连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值得吗?” 金戈问:“女郎又能给我什么?” 冯蕴道:“在我冯蕴的眼里,男女相爱不讲门第出身。你和云娘天生一对,本就该厮守在一起,还有你们的儿子衡阳,以后可以快活地生活在花溪村,或是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金戈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我给你时间。” 冯蕴微笑着瞥他一眼,扶起孔云娥交到他的手上。 “任汝德那边,要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金戈仍然沉默不语。 但冯蕴不担心。 为了孔云娥,他就不会对任汝德说出真相。 冯蕴穿着那身狐狸皮的氅子回到庄子时,把睡在她屋里的阿右吵醒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坐起来,“舅母?” 冯蕴愣了下,过去安抚地拍了拍她,“快睡。” 阿右问:“是阿舅又打胜仗了吗?” 冯蕴说过,有捷报随时来报,阿右便以为她半夜起身是因为裴獗打了胜仗。 “嗯。”冯蕴点点头,看着孩童的双眼在夜灯下变得明亮,突然有些心虚,“会打胜仗的。” 阿右点点小脑袋,“阿舅可真了不起。” 冯蕴不知说什么了,将人按入被窝里,掖好被子,“睡吧,明日还要去看你长兄抓的鱼呢。” 阿右小嘴巴噘了噘,“舅母,你是不是不喜欢阿舅?” 冯蕴愣了一下。 大晚上的,跟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讨论这个? “不要胡说,快睡。” 阿右撇一下嘴,“我阿母说,阿舅这种大冰坨子大木头,是不会有女郎喜欢他的。舅母,你不要抛弃我阿舅好不好?他很可怜的。” 冯蕴哭笑不得。 她从没有想过今生会帮敖夫人带孩子。 更没有想过两个小孩这样磨人。 上辈子,两位金尊玉贵的小豆芽被敖夫人看得眼珠子似的,冯蕴这样的姬妾,沾个边都能让她嫌弃,三年里,也只远远地看过两眼罢了。 她不说话,拍了拍阿右,哄她入睡。 阿右却呼啦一下站起来,钻入冯蕴的被窝。 “今晚要跟舅母睡,要听舅母讲阿舅打胜仗的故事……” 冯蕴:…… 安渡城里,今日特别热闹。 贺洽奉命治理安渡,有些日子了。 城里的鸡毛蒜皮和打架斗殴从来不少。 他也认真解决,但从来没有升过一次堂。 他是武将,公开审理这种事情,是文官干的。 贺洽觉得自己干不明白,但冯十二娘把人交过来,好一番振振有词,事情逼到头上了,将军府里还住着平原县君,他不干也得干。 唉! 贺洽长吁短叹。 他想去信州打仗,而不是在安渡升堂。 “来人呐,将张氏兄弟押上大堂。” 贺洽手底下没有衙役,全是兵卒,一个个身上都佩着武器,看上去很是凶悍,可是,张家兄弟被押上来的时候,脸上不见半点畏惧。 “冯十二娘诬告!” “贺君,我们兄弟没有杀人,冤枉。” 堂外涌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大家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其中很多是花溪村来的村民。 不等贺洽说话,外头先嚷嚷起来。 “小民作证,张二饼兄弟几个杀了人!” 贺洽:“安静!安静。” 人群安静下来。 贺洽看一眼立在堂侧的冯蕴,还有当时在场的证人,金戈、孔云娥,以及花溪村的几位村民,冷声发问: “你们亲眼看到张二饼杀害了铁马?” 冯蕴道:“不是张二饼杀的……” 声音未落,又指着张三德,“是他的弟弟。” 张三德嘴皮不如张二饼利索,这天上掉下来的黑锅,砸得他脑袋发晕,气得嘴抖。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我们与那铁马无冤无仇,我杀他做甚?” 冯蕴道:“无冤无仇就不会杀人吗?那花溪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盗粮,再诬陷到我的头上?” 张家兄弟眯起眼,看着冯蕴目露凶光。 “里正娘子,长着嘴,不是用来乱说话的。” “对!我们没有杀他,我去时,他已经死了。” 冯蕴脸色微沉,“金戈和铁马是嫡亲的兄弟,不是你杀的,难道是金戈杀的?我会诬陷你,难道金戈和云娘也会诬陷你不成?” 张氏兄弟脸上露出凶险,扭头看着金戈。 “冯氏,谁知他不是你的奸夫,专为你来说话……” 又来了。非得给她指个奸夫不可吗? 冯蕴看一眼贺洽,再转头看着大堂外的百姓,“诸位都来听听,我放着大将军那样英武的男儿不要,随便大街上拉一个奸夫,我冯十二娘是傻还是疯?” 堂上立即传来哄笑。 冯蕴看张家兄弟气得发狠,又是一笑。 “不要以为你们做的龌龊事,没有人知道。” 说罢她走到堂中,朝贺洽拱了拱手。 “贺君,今晨,有人在花溪村河道里发现了沉粮,是张家兄弟所为……” 又怒视着张家兄弟,“眼下多少人吃不饱肚子,啃树皮,挖野菜,你们倒好,为了陷害我,居然把抢来的粮食沉入水底……” 人群一片哗然。 这个世道的粮食多金贵啊。 可张家盗粮后,居然沉水销毁? 罪大恶极呀。 张二饼冷笑,“冯氏,我辛苦盗粮,居然用来沉河?那你说我是傻,还是疯?” 冯蕴道:“你不疯,也不傻。相反,你相当聪明。众所周知,你们张家是村里的穷户,天天嚷嚷处境艰难,说我这个里正弱待你们,不分好田,让你们吃不饱肚子,可诸位看看,他们张家哪个不是吃得肚皮滚滚的样子……” 顿一下,她重重哼声。 “更何况,那日我在大将军和全村百姓面前夸下海口,要在十日内破获盗粮一案,如果你们把抢来的粮食放在家里,就容易露馅,不得不沉河罢了。” 张二饼气得差点咬碎了牙槽。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们盗的?又如何证明那水底的沉粮是我们干的?我还说是你干的呢,不要红口白牙地诬陷好人。” 冯蕴道:“我自然有证据。” 门口的人群里,立马有人高声大呼。 “贺君,我们亲眼看见的。” “贺君,我们有证据。” 众人看过去。 那是花溪村的孙铁牛和赵黑蛋,自打张家兄弟入住村里,他俩就凑上去,跟人家打得火热,上次还在长门庄里公然污蔑过冯蕴,是张家兄弟的“自己人”。 他们居然出来作证了? 张二饼不可思议地盯住他们。 最初他就怀疑过这俩狗东西接近他们,跪舔讨好,是冯蕴的诡计,结果长门庄那夜,他们挺身而出,这才得了信任…… 没想到,结果还真是冯蕴的人。 张家兄弟:真是瞎了眼了,就想跟那冯十二娘安个偷汉子的名声,咋就这么难。 裴獗:看看我,你认为冯姬还会偷人? 淳于焰:还有我,还有我,我们俊成这样,她还会偷谁…… 于是又打了起来 第113章 垂死挣扎 张二饼见状,铁青着脸朝贺洽喊冤。 “这是里正娘子串通好了人来冤枉我们啊,贺君明察。” 又道:“那日,里正娘子还放出家里的野兽,到张家来撕咬。我们兄弟几个年轻力壮,侥幸逃过一劫,我父母年事已高,愣生生要了半条命,村里人人都看到的……” 孙铁牛和赵黑蛋啐一口。 “别胡说八道!那天闯入张家的野兽是从界丘山上下来的,谁让你们兄弟几个不干人事,连山上野兽都看不下去了?” 这两位嗓门洪亮,抢在张二饼的前面,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张家兄弟盗粮,诬陷冯蕴的过程,又说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冯蕴的名声搞臭。 “他们说,一定要让大将军厌弃她。” “对,还让她千夫,千夫什么所指。” “最好在花溪村人人喊打,做不成里正。” “没人护着她了,就偷偷绑了来,卖到哪个大户人家去做家妓……” 孙铁牛和赵黑蛋说一句,人群便传来一阵吸气声。 尤其花溪村的村民,听不下去了。 “里正娘子那样好的一个人,给大家找粮种,租农具,没钱就可以到庄子里赊欠,她手下的部曲还每日在村子巡逻,不然村子早就被流匪打劫了……” 然而又发出灵魂一问。 “里正娘子对人这么好,张家兄弟为何要如此害她?” 冯蕴一脸无辜的样子,长长叹一口气。 “贺君和堂外百姓都听见了,这便是前因后果。” 又深深朝贺洽一揖。 “请贺君为我做主。” 贺洽捋着胡须。 “张二饼,张三德,你们夜盗村民存粮是一罪,沉河销毁是二罪,诬陷里正娘子,觊觎里正娘子的好姐妹云娘是三罪,一怒之下杀害路见不平的铁马是四罪。罪行累累,实在罪无可赦……” 张家兄弟几个当即喊冤。 贺洽猛地一拍桌子,“肃静!” 众人屏气凝神。 贺洽道:“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们狡辩……拖下去,杖毙。” 在安渡郡,贺洽要杀几个作奸犯科的小人物,不会遇上半点阻挡。 百姓也乐见其成,堂外,一阵击掌叫好声。 “杀得好。” “贺君铲奸除恶,维护百姓安宁,是个好官啊。” 几个身着甲胄的士兵过来,揪着张家兄弟就要拉去行刑。 一看这阵仗,张家兄弟终于急了。 “贺君!”张二饼用力挣扎着,突然放声大喊: “我们是大内缇骑司的缇骑,只听命于君王,有权刺探情报,巡查缉捕,不受官府辖制……我们奉命到安渡郡办差,你贺君没有权力审问我们,更没有权力将我们杖毙!” 一言既出,满堂哗然。 嚣张跋扈的张家人,居然是大内缇骑? 花溪村何德何能引来晋国朝廷如此重视? 等了这么久,冯蕴终于等到他们不打自招了,还是在围观的百姓面前。 杀张家兄弟对冯蕴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处。 她等的就是此刻…… 脸上的笑容,好不容易才收敛住,一副痛心的样子。 “这么说,张家兄弟是太后派来的了?” 众所周知,所谓的晋国君王,只是一个三岁小儿。 在百姓眼里,做主的是那个临朝太后…… 冯蕴不等张家兄弟回答,突然扑哧一笑,用帕子摁了摁嘴角,这才慢悠悠道: “看来太后因那流言的传播,对安渡郡百姓有恨呀……” 一经她提醒,百姓们当即像开了窍似的,恍然大悟。 “怪不得要去花溪村偷粮,太后的风流韵事,不就是从花溪村传出来的吗?” “偷粮算什么,还杀了人呢?草菅人命,不拿百姓当人看啊。” 本来老百姓都快要忘记李太后的那些风流韵事了,这一下,再次被提起来,堂上当即有笑声。 甚至有人念出了那几句不雅的段子。 “韦将军枪挑二美,李太后小而下垂。” “李太后守寡三年,养面首秽乱后宫。” 张二饼一看事态起了变化,当然要维护太后的声誉。 他道:“是我们缇骑司得到线报,花溪村有齐国细作,这才潜入查实。” 又掉头指着金戈和云娘,找了个借由。 “他们是齐人,我们怀疑他们是齐国细作。” 人群里的任汝德皱起了眉头。 冯蕴却笑了。 “他们是齐人,我也是齐人,在这个大堂外面,整个安渡郡的百姓,都曾经是齐人。张二饼,依你之见,我们都是齐国的细作了?” 这话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人群里吼声震天,全是唾骂张二饼的。 甚至有那些脾气暴躁的,疯了似的往他们身上丢腌臜物…… 群情激昂。 不料冯蕴却突然道:“张二饼,张三德,你们入籍到花溪村来,田不会耕,地不会种,整日游手好闲,看上去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你们说自己是大内缇骑,还是太后派来的……实在有辱太后了。” 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骂的是张家兄弟,也骂了李桑若。 一个愚蠢的太后,如何执掌晋国权柄? 好话歹话全让她冯蕴说尽了。 贺洽后背隐隐浮汗,又见她眼神示意过来。 “贺君,这几个贼人,兴许是故意说谎,诬陷太后,我看他们,根本就不是大内缇骑……贺君,不如拉下去杀了吧,省得夜长梦多,生出事端。” 贺洽听出来了。 她要更直接的证据。 事情牵扯到太后,贺洽其实不想再审下去。 就此收场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百姓看着,冯蕴又咄咄逼人,还有一个确实不太聪明的张三德…… 不等贺洽说话,就大声地吼叫起来。 “我们有大内缇骑司的腰牌!我们有腰牌……贺洽,你无权处置我们……” “你小小一个功曹算什么东西,我们宋司主是太后的身边人,我们是宋司主的心腹,我们奉命行事,宋司主自会为我们做主……” “即使我们有罪,也当由宋司主来审,轮不到你!” 张二饼想拦他,已然拦不住。 他大概慌到了极点。 为了威胁贺洽,口不择言。 不仅暴露了自己是大内派来的。 还把宋司主和太后暧昧不清的关系暴露了出来。 那些话滔滔江水似的,连绵不绝。 每一个字,都让堂里堂外的百姓大开眼界。 “什么太后的身边人?太后一个寡妇,身边人不是太监,还能是什么……” “面首……上次那个姓韦的不也是吗?听说如今是这个什么缇骑司的副司主。” “缇骑司是可以在宫里行走的,如今一看,什么司主,副司主全是太后的面首,我的亲母也,这什么大内缇骑司,分明就是太后养的一个淫窝啊。” 人群里有冯蕴早就安排好的人,在给懵然不懂的百姓讲述那大内缇骑司的玄妙之处。 百姓听得津津有味,嘴里啧啧不已。 冯蕴笑了一声。 看着贺洽让人上前,从他们身上搜出腰牌来。 “大内缇骑司”几个字,亮眼得很。 贺洽再看冯蕴,头皮都麻了。 这女郎走的每一步,都满满算计,但手脚十分干净。 他即使有所察觉,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走。 “大内缇骑司的人,那我便管不了了。” 那是皇帝直管的机构,也只听命于帝王。 “既如此,先行收监,待我上报求旨,再另行处置。” 又看一眼堂上的张家兄弟。 “今日你们在堂上的话,我也会一一呈报,不会徇私。” 张家兄弟颓然软下,就像被人抽走了力气似的。 上报朝廷,还会有活路吗? 张二饼原本不叫张二饼,是因为讨好司主宋寿安,才做了缇骑小头目。 宋司主说了,安渡这个是好差事…… 只要能让那个姓冯的姬妾难堪,就能得到太后看重。 太后看中了,升官发财还是问题吗? 他们急着让冯氏女难堪,哪知一个妇人那般厉害? 也怪张三德,一时冲动说出宋司主和太后的苟且…… 太后要不要宰了他们且不说,就说韦铮,成天就想找宋寿安的错处,取而代之,眼下他们犯下大错,韦铮肯定揪住不放。 四面八方都是刀子。 他此刻宁愿贺洽一刀把他抹了脖子算了,而不是上交朝廷,再落到缇骑司手上,手段更为残忍…… “女郎,冯姬……” 张二饼如梦初醒一般,扭过头来便朝冯蕴跪地求饶。 “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冯蕴露出些许困惑,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我一个小小庄园村妇,如何敢做大内缇骑司的主?张兄弟莫要捧杀我……快快起来,我受不住如此大礼……” 她表现得越谦卑,张二饼就越绝望。 “我知道你能救我,求求你了,救救我们吧……” 张二饼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 冯蕴像是被他吓住,猛地后退两步,被小满扶住才站稳,叶闯赶紧上前,横刀防备着他。 张二饼额头撞出个青包,脸颊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可抬头时,视线撞见冯蕴的眼神,那女郎却是朝他笑了一下…… 好像是在审视,掉入她陷阱里的猎物…… 任由他垂死挣扎,没有半点悲悯。 第114章 我若阵亡 人押下去了,看热闹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散去。 那李太后的艳事,在安渡又要传扬一回。 贺洽深深看了冯蕴一眼,叹气。 他都不敢去想,嘉福殿里那位得知此事,会如何的暴跳如雷,又会有多少人要遭殃。 等腥风血雨落下来,冯十二娘还能独善其身吗? 贺洽觉得冯蕴不该如此。 鸡蛋为何偏要往石头上撞,这不是找不自在吗? 他长吁短叹,坐下来便开始写信。 冯蕴回到花溪村,任汝德便找上门来。 备了厚礼,看到冯蕴便深深一揖。 “今日全仗女郎,不然我主仆几个,危也。” 冯蕴微微一笑,“任先生说的是哪里话?” 任汝德叹息,“我们是齐人,若被缇骑司盯上,再要脱身就难了……总之,女郎对我们主仆,有大恩耶。” 冯蕴含笑摇头,不吭声。 任汝德眯起那双狡猾的眼睛,又问: “昨夜任某回了安渡茶寮,对夜里发生的事情,尚不清楚,女郎可否告之一二?” 这个冯蕴和金戈早对好了,她平静地道: “金戈和铁马怎么会来农具坊,我事先不知情,还以为是任先生交代他们兄弟,要多关照我们云娘一二……” 见任汝德面露尬色,又微微一笑。 “好在他们来了,正好撞见张家兄弟要欺辱云娘……”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片刻。 “事关女子名节,我不便细说。总归,这次多亏了金戈和铁马,不然云娘只怕不得活命了。” 任汝德说一句应该的,又笑道: “那个时辰,里君为何没睡,也去了农具坊?” 冯蕴苦笑,“哪是没睡?正和周公下棋呢,巡夜的部曲来报,说金戈铁马力战张家兄弟,我才匆匆赶过去的……。” 她知道任汝德心里有很多疑惑。 以金戈和铁马的武艺,一般人是打不过他们的,更不说活生生捅死一个。 可今日张二饼说了,他们是大内缇骑…… 大内缇骑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精锐,又岂是庸碌之辈? 整件事情,也就无比圆满了。 冯蕴保下金戈,任汝德心下甚至觉得,她仍然痴心萧呈,可以再争取一下她呢?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 当夜,冯蕴带着阿左和阿右吃罢晚食,就让小满领他们去隔壁歇下。 她一个人坐在房里,点着灯,守候着。 三更时分,窗外传来轻轻的叩响。 冯蕴微微一笑,拉开一看。 一个人影站在夜色里,高大而冷漠,双眼里有无奈和沮丧。 “多谢女郎相助。” 是冯蕴替他守住了秘密。 也是冯蕴替他在任汝德面前圆了谎。 可是,从此他便有一个天大的把柄被冯蕴紧紧攥在了手上。 “不用谢,”冯蕴微微扬起下巴,“我是需要酬劳的。” 金戈苦笑:“你想知道什么?” 冯蕴道:“萧呈。” 金戈一怔。 他以为冯十二娘仍然惦记公子,会问他在台城娶妻或是别的事情,不料冯蕴面带微笑地道: “我想知道萧呈如何布局信州之战?” 金戈眉头皱了起来。 “我来安渡有些日子了,没有在公子身边……” 冯蕴嗤笑一声。 “可任汝德在安渡。” 那是萧呈极为信任的谋士,她不信金戈会一无所知。 果然,那头沉默片刻,低下头来。 “若我说,此战裴大将军必败,女郎可会相信?” 冯蕴心下微窒,脸上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激将一般,嘲弄地瞄向金戈。 “莫说空口喊出来的五十万大军肯定缩水,就说齐军的战斗力,凭什么打得过北雍军?” 金戈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是萧呈身边的人,心是有归属的。 听到冯蕴这样损萧呈,损齐军,自是不服气。 “两军战前,不仅论勇,还要论智、论谋。而三公子的谋略,不输任何人……” “哦。”冯蕴表情很是轻佻,就像听了个笑话,低头把弄着自己的手指。 “萧呈啊,除了有一点小聪明,玩弄女子的情感,又会点什么谋略呢?” 金戈冷着脸说:“北雍军里三位领兵将军,裴獗的左膀右臂,全是公子安排的钉子。你说……裴獗拿什么跟公子斗?” 冯蕴心里哐当一声。 这次,真的没有绷住表情。 双眼惊怔,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戈。 三位领兵将军,是上辈子背刺裴獗的那三个吗? 不对! 前世事情发生的前提,是她抓住了那三位的软肋,这才使得他们不得不背叛裴獗,投靠萧呈。 他们原本是不情愿的…… 而那是三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 萧呈是如何知道那三位将军的私隐,又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威胁他们,背叛裴獗的? 那可是裴獗当成亲兄弟的人啊! 前世若非如此,裴獗怎会败走平城? 等金戈离开,冯蕴再无法入睡了。 她坐在灯前写信,写好又撕掉,写好又撕掉。 不知何时,窗外已下起了小雨。 如果去信告诉裴獗,他的三个好兄弟会背叛他,裴獗大概只会当她在挑拨离间,就算说出金戈,她的企图和立场更是解释不清…… 但不说,只怕就来不及了。 不等冯蕴想好如何将消息传达给裴獗更能取信于他,天刚大亮,阿楼便跛着一只脚,上气不接下气地上门来喊。 “女郎,有信使到了!” 冯蕴眼皮一跳,“好。” 信使在廊下焦灼地等待。 不是左仲,是侍卫营的曹开,冯蕴见过他两次。 一看到冯蕴,曹开便上前行礼,便将手上的信件交给她。 “将军的信,请女郎一人过目。” 听到这话,冯蕴就知道事态紧急。 她问:“信州如何?” 曹开沉吟,“女郎看信便知。” 显然,他被裴獗封口了。 不能轻易说出阵前的事情。 冯蕴点头,心下忽然生出不安。 平常裴獗是不会给她来信的。 信州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冯蕴克制着不安,拆开信一看。 “此战,破釜沉舟。我若阵亡,姬即刻带部曲和侍卫前往云川云岭城避难,持此信物找城主钟离老人,他必会护姬安康……” 这是裴獗写给她最长的信。 没有说战事。 但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一看便知执笔人忙着去干别的事情,尾部那一钩差点划到了它姥姥家。 这时,冯蕴才看出来,裴獗以前来信,其实是特意好好写的。 也可以看得出来,裴獗没有小瞧萧呈,没有小瞧这一仗。 当然,前世也没有齐军攻打信州城这一出…… 事态全变了。 冯蕴从信里感觉到了裴獗的戾气。 突然的,冯蕴便想到那天裴獗离开花溪村时,她说过的话。 她说,一旦开战,请他来信告知,如果他战死,自己也好早做准备。 如今想来,当时裴獗带来二十侍卫营的精锐,不仅是为替她挡住韦铮的报复,也为她铺好了逃亡的后路。 在乱世里,没有什么比武力更能护卫自身了。 冯蕴心头突然有点沉重。 以前她唤裴獗一声“夫主”,裴獗也常为她遮风挡雨。 只可惜,上辈子裴獗从中京将她驱离安渡的时候,没有写过这样一封信,更没有为她安排好后路,不然,他们的结局又何至于此? “舅母舅母!” 阿左和阿右便是这时跑进来的。 “是不是阿兄来信了?” 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冯蕴,见她眼圈发红,当即吓住。 “是不是阿兄他……”阿左白着脸,“阿兄……死了?” “呜……”阿右嘴巴撇了撇,泪珠子便滚了下来。 孩子是很敏感的,大人以为他们不懂事,其实心思很细腻。前阵子敖七几乎每天一封信,总有说不完的话,突然就没有信来了,连孩子都察觉到了异样。 冯蕴听到哭声,赶紧收敛情绪,抱一抱他们。 “不是阿兄,阿兄好好的,是你们阿舅……” “是阿舅死了?”阿左声音拔得很高。 阿右那呜的哭声,突然就变成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大声了,鼻涕眼泪全往冯蕴的身上擦。 冯蕴哭笑不得,“是阿舅的信,看把你们急得,没事,都没有事。别哭了……” “哦。”阿左和阿右这才平静下来。 冯蕴替阿右擦了擦鼻子,回头问曹开,“敖侍卫眼下可安好?” 曹开安静一下,说得很是犹豫。 “敖侍卫跟随朱将军的先锋营,几日前便去了并州,在红叶谷与大营断了联系,眼下,暂无音讯……” “哇!”刚刚止泣的阿右,张开嘴巴便大哭起来。 裴獗:我死了,将我的遗产都留给你。 冯蕴:好开心,请问将军的遗产有什么? 裴獗:……我自己。 冯蕴:尸体?不要! 第115章 欢喜冤家 冯蕴心里咯噔一声。 早知战场上刀剑无眼,死伤都是概率,随时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她也自认活过一世,早心如止水,情伤意死。 可听到曹开的话,敖七那张意气风发的脸还是浮上了她的眼前…… 少年郎一笑,就好似有烈阳在闪动,眼里有光,鬓发有汗,下池塘摸鱼时,背对着她,袒露出满背的肌肉…… 冯蕴思绪飘得有点远。 一只手轻抚着阿右的小肩膀。 “别哭了,你们的阿兄不会有事……” 她情绪稳定,是庄子里公认最会哄孩子的人。 两个小家伙看她脸上淡淡的笑,很快就冷静下来,只是阿右还在不停地吸鼻子抽泣。 冯蕴让小满带他们下去洗脸,为曹开安排膳食,然后问他: “大将军想要奇袭并州吗?” 曹开愣了一下,挠头。 “这种事,属下不知情。” 冯蕴没有再为难他,回房写好信,等曹开吃完,这才将书信连同一个带铃铛的松果小风铃一并放到他手上。 “交给将军。” 上次听小满说,将军看着风铃驻足许久。 那时候冯蕴就想,也许冥冥中是会有那样一种缘分的,即便隔着时空,那个孩子在天上,也会舍不得阿父吧? 于是她从风铃上取下一朵,给裴獗。 “告诉将军,安渡全城百姓,盼他平安。” 曹开点点头,翻身上马,朝冯蕴抱了抱拳,策马扬长而去。 曹开带着信走了,冯蕴又找来葛广。 “你亲自去一趟中京,找到骆月,将这个交给她。” 葛广低头接过信,看了女郎一眼, 今日的女郎,双眼里布满了血丝,看得出昨夜没有睡好,葛广隐隐有些担心,但不好多问,只应道: “女郎放心,仆定不辱命。” 冯蕴点头:“我找叶闯借一匹马,你骑马去。” 战时,马匹是很紧俏的东西,普通人买不到。即使有,也只是瘦马和老马,那种剽悍的马匹只有世家大户和战场上才能看得到。 恰好叶闯有马,她便厚着脸皮借来一匹,借口说让葛广去中京给她买一些药材回来,常在姚大夫家里看病,药都不齐,很不方便。 叶闯知道她没说实话,但还是出借了马匹。 并仔细叮嘱,要好生喂养。 冯蕴欣然应下,给叶闯那群人备了些酒菜,以示答谢。 叶闯发现冯蕴这个人,从不肯欠他们什么,一来二去算得清清楚楚。 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他就是替大将军担心。 还有敖七,他那个莫名其妙的好兄弟。 这两日,阿左和阿右格外乖巧。 他们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从曹开带着信离开,就格外沉默,没有吵冯蕴,也不在她窗下的小摇椅上闹腾,兄妹两个乖得令人心疼。 冯蕴睡到晌午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她照常做事,好似没有受战事的影响。 花溪农具坊的农具很得农人喜欢,十里八村的都来买,根本就供不应求,农具坊里每天都很忙碌,情绪也便在忙碌中冲淡了。 涂家坞堡的木牛水车,因齿轮等全是铁制,很费了些时日,但工时排在前头,总算是制成了。 冯蕴答应过涂堡主,安装时要亲自去一趟。 所以,组件齐备的这一天,她让邢丙备好了车,跟着涂家坞的几个匠人就出发了。 木牛水车组件十分庞大,涂家坞堡派了三辆牛车掠阵,冯蕴仍然坐着她的小驴车跟在后头。 走到半路,众人停下吃了点干粮,正要继续赶路,背后便传来一阵嘚嘚声。 马蹄和牛蹄踩在地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冯蕴撩帘子往外一望,就看到淳于焰那一辆奢华过人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来,还有十来个骑马的侍卫仆从,很是招摇…… 这个世道如此张扬出行,不怕流匪袭击,也就淳于世子了。 冯蕴伸手放帘子,懒得再看他。 不料淳于焰却冲她笑了一下,展现出来的善意,让冯蕴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奇怪的噩梦…… 淳于焰问:“去涂家坞堡?” 冯蕴冷眼看他,“与世子何干?” 淳于焰:“恰可同行。” 冯蕴抿住嘴角,不耐烦。 上次夜闯长门庄还可以说是被人陷害,那这次蓄意尾随,总没有人给他传信了吧? 这个淳于焰到底要做什么? “世子找莲姬,该去庄子里才对。” 淳于焰就像看不出她的表情,听不出她的讽刺,笑得斯文有礼,“不是要谈石墨生意?过来坐,我们正好顺路说说。” 冯蕴斜着眼睛,一动不动。 淳于焰拍了拍马车棂子,“此去还有几十里路,你那车坐着,可没我的舒服……” “不必。”冯蕴说得温和,但也冷淡。 “生意嘛,全凭自愿,世子爱做便做,不爱做不做。至于马车……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在这里坐着很舒坦。” 说罢不等淳于焰回答,将帘子放了下来。 淳于焰察觉到今日的她,明显多了些脾气。 似是想到什么,他唇角掀起,高深莫测地一笑,又故意拍拍车窗,弄出些声响来,引起她的注意。 “冯十二,信州军情,想不想听?” 冯蕴耳朵竖了起来。 没有听到下文,她也不急着去问。 淳于焰哼笑一声。 “我怎么听说裴大将军此次冒进贪功,兵行并州,栽了个大跟头?” 冯蕴心情本就不好,听淳于焰用如此戏谑的语气去调侃战争,更不舒服了。 她冷笑一声,拉开帘子看他。 “淳于世子又可大发一笔战争横财,可得意坏了吧?” 说着,打量他那辆坠着珠宝的马车,目光冷冷地道:“可怜有些人,除了这些浮华俗世之物,便不剩下些什么了。” 淳于焰气得冷下表情。 “冯十二,你说什么?” 冯蕴不再出声。 通往涂家坞堡的官道不是很宽,牛车、马车、驴车,根本就错不开路,便只有这样同行前往。 冯蕴以为淳于焰只是去那个方向。 不料,到了涂山,他居然一直跟着。 冯蕴越发不耐烦起来,她打开帘子质问。 “世子到底要做什么?” 淳于焰:“去涂家坞堡啊。” 冯蕴:“世子可真是太闲了。这个世道,每天都有人吃不饱饭,或战死沙场,我就奇怪,世子怎么就这样好命呢,怎么死的就不是你这样的人呢?” 淳于焰:??? 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 他确信,冯十二娘受刺激了。 而且,受的刺激还不小。 恰在这时,前方传来涂堡主爽朗的笑声。 “老夫的贵客,看来都到了。” “里君。”他远远朝冯蕴揖个礼,又转向淳于焰,朗声大笑,“淳于世子,又见面了。” 冯蕴那口气堵在喉咙里,还没有来得及骂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看一眼淳于焰那双挑衅而轻佻的眼睛,她若有若无地扯了扯嘴角,收拾好情绪,慢条斯理地走下驴车,朝涂伯善行礼。 “涂堡主别来无恙?” 涂伯善朗声大笑,“老夫好得很。今日喜鹊叫,贵客临门,更是喜上加喜……淳于世子,里君,里面请。” 冯蕴不知道涂堡主和淳于焰是什么关系,默默走入坞堡,保持着惯常的微笑。 在大堂入座,她这才知道,涂家坞堡用来冶铁和取暖的石炭,全是来自云川,涂堡主和淳于焰已有多年的合作关系。 是她狭隘了,以为淳于焰是冲她来的。 冯蕴不着痕迹地看了淳于焰一眼。 恰好,淳于焰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交接,又各自不悦地别开。 看得出来,涂伯善对淳于焰观感极好,冯蕴也不知道他是用哪只眼睛看出来淳于世子“品行温良,诚实守信”的,说正事也不避讳他。 等冯蕴带着匠人去安装那辆木牛水车的时候,甚至热情地邀请他一同前去。 说是木牛水车,其实也叫铁牛水车,因为齿轮部件,全是铁制。 涂伯善道:“云川田地多有丘陵,若建水车,倒是便利。” 这个涂堡主真是个大格局的人,自己家还没有用上,就开始热情地给小伙伴推荐好物了。 淳于焰自从被冯蕴骂了那么一嘴,很是沉默。 闻声,也只是淡淡一笑。 “只不知里君舍不舍得为本世子也造一架水车,再纡尊降贵前往云川,亲自把关了?” 这夹着嘲弄的话,谁都听得出来。 涂伯善这才察觉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 “世子,里君……二位可是有什么过节?” 冯蕴:“没有。” 淳于焰:“并无。” 两个人同时出口,又同时抬眼看着对方,目光里仿佛有刀剑在碰撞,在涂伯善看来,这梁子可是结大了。 “无妨无妨。”涂伯善准备当个和事佬。 他捋着胡子道:“二位都是性情中人,有什么过节,说开便好。今日我夫人知晓二位要来,特地在府中备了家常小食,一会二位赏脸入席,尝一尝,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一醉泯恩仇,如何?” 冯蕴眼里带笑,“全听堡主的。” 淳于焰则是冷声一哼。 要是涂堡主知道冯十二对他做过些什么,知道他们两人间结的到底是怎样的梁子,恐怕就说不出来“一醉泯恩仇”的话了。 要他跟冯十二讲和? 做梦! 这辈子都不可能。 第116章 可缺奸夫 水车安装是个繁杂的过程。 匠人照着冯蕴给的图纸比对,一个组件套一个组件,忙得热火朝天。 山岗上,炊烟袅袅,这一幅盛世田园的美景里,突然出现一个曲裾深衣的貌美妇人,带着两个仆役,抬着凉茶饮子过来。 “诸位辛苦了。” 涂夫人走近,看到冯蕴时,不由眼前一亮。 “这位……便是冯十二娘吧?” 冯蕴微笑行礼,“见过涂夫人。” “哎哟真俊!”涂夫人的眼睛里几乎要看出花来,那眼神落在冯蕴脸上便移不开。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这般水灵好看的小娘子了?早知女郎美名,今日一见,才知道那些夸赞的话,全都说得不好,什么貌美如花,秀色可餐?我呸!花哪有你美,秀色如何舍得吃掉?那是要供起来的呀!” 冯蕴从小就被人夸美貌,习惯了。 但还是让涂夫人夸张的表情,弄得不好意思了。 “夫人过誉了,小女子当不起。” 她此刻其实更希望别人看到她的智慧。 比如,那辆正在组装的木牛水车…… 然而美貌的涂夫人只看脸。 她没有女儿,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女郎,上辈子冯蕴就是凭着这张玉质天成的脸,得到了涂夫人十足的宠爱,也因此获得了涂家坞堡上上下下的善意。 重来一世,人还是那个人,涂夫人仍然是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喜欢上了她的脸。 “一会子去我房里坐坐,我有东西送你。” 对喜欢的人,就想送给她东西,冯蕴也是一样。 闻言她轻轻地抿嘴,突然道: “小女子来时也为涂夫人备了一份小礼物,只是怕唐突了夫人,还没有胆量送上。” 涂夫人笑得眼角弯弯,“那可太好了。真好,真好。” 她不停说好,望着冯蕴的秀美姿容,脑子就一直在想怎么夸她,眼睛都离不开了。 淳于焰别开了脸去。 涂堡主也觉得自家夫人极是丢人…… 但他不敢批评。 夫人一直想生女儿的,可他努力了很久,也只生了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夫人怪他的种不好,这才生不出姑娘来。他不敢还嘴,只能赔笑。 如今夫人瞧上冯家女郎了,只怕晚上回房,又得揪住他好一番说…… 装水车是个费时费力的事情,忙碌到黄昏,仍然只完成了大半。 涂夫人让人来请他们回去吃饭。 冯蕴来前便打算好的,要在涂家坞堡歇一宿。 夜里出行不安全,就算此时装好了水车,再回花溪村也太晚了。她不准备走,也想找机会和涂夫人说说话,于是欣然从命。 没想到淳于焰也不走。 两个人被涂伯善夫妇请到席上。 这席面是一张圆桌,和普通人家的席面大不相同。 这是涂伯善家里的习惯,上辈子冯蕴也曾这样跟他们同桌共食过…… 但她和淳于焰没有。 而且,还被安排坐在一起。 时下民风开放,男女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不算是涂家的失礼,可冯蕴坐在淳于焰的身边,觉得十分别扭。 尤其,当这人故意将桌布下的腿往她这边靠,磨磨蹭蹭的时候,她恨不得直接跳起来打他…… 然而在别人家里做客,多少还是要点体面。 她不轻不重地瞪了淳于焰一眼。 淳于焰只是笑,双眸如一泓清水,澄亮粲然,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就好像她才是小肚鸡肠不容人…… 真是用心险恶! 冯蕴垂下手,在他腿上狠狠一揪。 淳于焰皱眉,涂伯善见状,开口便笑。 “听淳于世子说,里君有办法打开云川通往晋国的商路,将石墨运出来?” 聪明人感兴趣的地方,永远是利益。 冯蕴点头微笑,“是的。” 涂伯善一脸好奇,“里君可否详细说说?” 冯蕴道:“这……嘶……” 淳于焰那狗东西居然偷偷掐她。 冯蕴沉住气,微笑道:“一句两句只怕说不清楚。若是涂堡主有兴趣,我们容后再议,这门营生,可以算你一份。” 涂夫人在欣赏她的美貌,看美人眉头突然蹙了起来,表情明明不悦,还要强颜欢笑,简直心疼坏了。 她嗔怪地瞪丈夫一眼,再为冯蕴添菜。 “阿蕴快吃,不要理会那老匹夫。” 涂伯善:…… 淳于焰:…… 冯蕴:…… 一桌子尬笑。 没人注意到桌下的风起云涌。 涂夫人生得温柔,眼睛是那种会让人感觉舒服的善意,对每一个人都温和而热情,唯独她的夫君常被训得灰头土脸。 涂伯善叹息一声。 吃罢夜食天就快黑了。 冯蕴和淳于焰被涂家堡安排在烟芜居。 烟芜居在后院南面,临近一口人工池塘,塘里的荷已经枯萎了,但绿树鸳瓦,帘垂亭间,满庭不见冬色,仍然温煦而别致。这里离主屋不远,也不近,有自由的空间,又不会显得怠慢。 涂家坞堡待客,让人挑不到错处。 冯蕴对烟芜居是有几分感情的。 因为前世来涂家坞堡避难,她就住在这里。 同一个屋子,隔了一世,玄妙而感伤。 冯蕴记得上辈子她便是在烟芜居,学制的“远恨绵绵”,采的池塘里的荷,用的是涂山的茶。 冯蕴在这个屋子里,难免想到许多前尘旧事,心下略略气躁…… 小满却是好奇又兴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涂家坞堡真是富裕,女郎,女郎你看,快看这帘子,这毯子,这褥子……唔,好软……” 冯蕴笑了一下,没有吭声。 涂家坞堡的风格和摆设,确实与别的地方都很不同。 上辈子她有所察觉,但无心理会,如今再来才发现很多她以前忽略的地方…… 有一些东西,她都在阿母留下的书里见过。 又或是听阿母说过,只是时间太长,淡忘了,一见到便又奇怪地想了起来,就好像脑子里本就存在一般。 那感觉就像是冥冥中的某种牵引。 抓不住,又忽略不了……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满出去看一眼,回来小声道:“是淳于世子,求见女郎……” 冯蕴眯了眯眼睛,“让她院内凉亭稍等。” 她不愿让淳于焰到屋子里来。 但是,也不想错过和淳于焰合作的机会。 那么院子里的凉亭,就是最方便谈事的地方。 凉亭外有两个灯座,里面燃着油灯,光线氤氲出一层暖色的光,伴着池边轻雾,残荷冬意,很有一番意境。 这个天气,夜里风凉,但不会很冷,极是怡人。 冯蕴走过去,揖礼,“世子找我何事?” 淳于焰坐在亭内的石墩上,懒洋洋地笑着摆了摆手。 桑焦、殷幼,还有那个老实憨厚的向公公,默默地退下去了。 他做出这番姿态,冯蕴便是一笑。 “你们在外面等我。” 小满和大满应一声,“是。” 冯蕴独自入亭,坐在他对面的石墩上。 “世子请讲。” 石墩被匠人打磨得很是光滑,中间隔着一张雕刻了龙虎纹饰的石桌,夜色下,彼此都不太看得清对方的目光。 淳于焰低低地笑。 那气韵声,好像午夜偷丨情的郎君。 “我来问卿卿……可缺奸夫?” 冯蕴:“???”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耳朵坏了。 “世子慎言。你有莲姬,我有将军。” 淳于焰很是坦然,“不然我为何不说丈夫,而说奸夫?” 冯蕴第一次见人把厚颜无耻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她浅哼一声,“世子若有生意要谈,冯蕴自当洗耳恭听。若只是突然发骚,那便恕我不能奉陪了。” 淳于焰被斥责了,不以为然,还笑得出来。 那双美眸顾盼生辉,好看得很。 “冯十二,你占我那么大的便宜,总得付出些什么才对吧?这很公平。” 冯蕴:“我占你什么便宜了?” 淳于焰看她对自己凶,眼睛却清澈照人,软得跟秋水一样,觉得十分愉快。 还得是冯十二啊! 换了旁的女郎,哪敢这样凶他? 早就哭着求他不杀了。 “当然是大便宜。”淳于焰越想越觉得有趣,突然将长臂一展,撩开袖子露出腕节,示意冯蕴看那腕上的一圈勒痕。 “这是你弄的吧?” 冯蕴皱了皱眉。 那夜她绑他的时候,可没怎么用力。 这分明就是裴獗干的。 “还有别的地方……”淳于焰作势便要宽衣,“身上的痕迹,卿想看吗?可不少呢……” 冯蕴双眼浅眯,像在看一个疯子说什么荒唐又可笑的事情。 “世子要找人负责,该找裴大将军。” 又温婉一笑,很是大气地道:“我不介意与世子共事一夫。” 这是什么侮辱?绝了! 淳于焰气极反笑,仍然觉得能说出这种话的冯蕴,就是疯得与众不同。 于是又是一笑,身子前欠一些,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柔柔地道:“我身上可不是裴妄之弄的。卿可知……那处毛发要多久才能重新长出来?” 冯蕴喉头一紧。 什么叫厚颜无耻? 她算是见识到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疯子。 淳于焰谦和的笑笑,“冯十二,你…不用负责吗?” 冯蕴是真没有想到淳于世子会用这事来找她的麻烦,笑了笑,看着无耻无畏的家伙,平静地问: “世子要是缺生发药水,可找姚大夫。” “不。”淳于焰道:“你剃的,你得负责。” 冯蕴扬了扬眉梢,唇角微勾带笑,眼神却很是危险,“那世子要我如何负责才是?” 淳于焰慢条斯理地道:“你和裴妄之那天夜里在我面前是怎么胡来的,你就得跟我在他面前怎么胡来,这个公道,本世子不讨回来,咽不下这口气……” 冯蕴:…… 怪不得这样记仇。 原来是记着裴獗那夜把他塞床下听房的事…… 冯蕴心平气和的道:“那这样,下次世子行事,把我塞在你家的床底下,让我听回来,这样公平了吧?” 淳于焰微微冷哼,“让你听?做什么美梦!” 冯蕴冷冷一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淳于世子不会是成心耍无赖吧?” 淳于焰浅笑,“无赖你又如何?” “哦。”冯蕴淡淡问:“世子不想要莲姬了?别忘了,她可在我的手上,只听我的话呢。” 果然,一提莲姬,淳于焰的脸上便出现了那种冯蕴熟悉的神态,纠结、温柔,一副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情圣模样。 她嗤之以鼻。 淳于焰却淡淡地笑。 “卿卿与她不同。” “有何不同?” “莲姬圣洁如莲……” “那我呢?污秽如泥?哦,你的莲姬就是从我这堆淤泥里长出来的圣洁之花对不对?” 冯蕴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 “所以,世子要淤泥陪你睡觉,把莲花插瓶里欣赏?世子有疾否?直接睡莲花不好吗?你惹淤泥作甚?小心糊你一脸。” 淳于焰笑得眼都弯了起来。 她当然不是淤泥。 是祖宗。 惹不起的小祖宗。 他换了个姿态,挑着眉淡淡地睨她,“卿若答应,石墨生意可谈。一应依你。” 冯蕴冷笑:“抱歉,我不卖身。” 淳于焰怔了片刻,“我卖,你买吗?” 冯蕴:…… 淳于焰:论不要脸,本世子天下无敌。 裴獗:你把齐帝放在何处? 萧呈:此事裴将军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敖七:……我最要脸。 温行溯:以上诸位抢答无效。阿蕴说,世上大兄最好。 第117章 欺负欺负 夜晚的风带过来的,是一种带着宁静的花香。 要不是淳于焰上扬的唇角弧度太招人厌了,冯蕴差点都要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不管是那一种,人家毕竟是送财童子。 冯蕴正经问:“云川这么缺钱了吗?世子卖身不如卖石墨划算?” 淳于焰的眼神阴沉下来。 “你是想说,我不如石墨赚钱?” “非也。凭淳于世子的容色,怎么着也是石墨的两倍,还有多。” 淳于焰胸膛像有气流在窜动。 但他早被冯十二戏耍过多次,底线很低。 “你说点好听的。”淳于焰看她不动,又补充,“你说点好听的,这生意就做成了。” 冯蕴看着他双臂抱胸,一副“你必须哄哄我”的样子,笑了一声。 淳于焰是个美男子,模样是很诱人的。 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出来说这种不要脸的话? “你要我怎么哄?不对……什么话好听?” 淳于焰想了一下,“说你心悦于我……” 冯蕴皱眉:“有用吗?我嘴巴说心悦你,我的眼睛也会出卖自己。” 淳于焰差点让她气死。 “冯十二!” 冯蕴揖手,“小女子在。” 淳于焰突然起身,一把攥住冯蕴的手,二话不说就拉出亭子,往人工湖的另一头,靠近外山的方向走。 “女郎!” 冯蕴背后传来大满和小满的声音。 淳于焰回头,冷笑。 “谁敢跟过来,我便剥了冯十二的皮,做成人皮鼓送还给你们。” 冯蕴并不想激怒他,实际上,淳于焰握住她手腕的力气很大,但身上其实感觉不到几分恨意。 她问:“你发什么疯?” 淳于焰突然转头,盯住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有狼光闪动,极是骇人,可仔细看又变得十分脆弱,威胁也变成了恳求,如同孩子在求大人的怜悯…… “就今夜。就一个时辰。陪我。” 他说得很快。 风声将他的声音散了出去。 就那样一直盯着她笑。 冯蕴看一眼被他握得紧紧的手腕。 “你放开我。我自己走。否则,一会叶闯他们过来,就不好收场了。” 淳于焰看了她片刻,慢慢地放开手。 星空笼罩下,夜晚的涂山温和而妩媚,如同一个循规蹈矩的小媳妇褪去了白日里的规矩,突然绽放出全部的美好。 冯蕴跟着淳于焰走到半山的石亭,发出惊叹。 “甚美!” 星空在上。 一抬手,好似就可以摘下星辰。 往下眺望可以看到银月下的长河,如一条玉带缠绕在涂山。 冯蕴大为惊叹,有点羡慕涂夫人了。 她过的是什么世外桃源的神仙日子,夫君宠着,部众爱戴,与世无争…… “坐这里。”淳于焰掏出一张帕子垫在石台上,示意冯蕴坐上去。 冯蕴犹豫一下。 他说:“不要怕,有我在,不会让你掉下去。” 冯蕴回视一眼他的眼睛,笑一下,轻轻跃上石台,一副洒脱的模样。 又是一番令人惊叹的美景。 月夜里的涂家坞堡,尽收眼底。 她道:“我们大半夜跑到这里来,会不会不合礼数?” 她以前没有上来过。因为山中有涂家坞堡的部曲把守,看上去很是神秘的样子。 涂家坞堡的很多产出,也都出自后山,比如冶铁,武器,比如粮食仓库,她不好意思犯了人家的忌讳…… 淳于焰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盯着她道: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 冯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淳于焰道:“跟我上来。落人口实。” 冯蕴眯起眼看着夜空的繁星,双手抱着膝盖,在山风里慢慢松缓了心情。 “那没有什么,我不在乎。只可惜,少了点酒,少了下酒菜。” 淳于焰低低一笑。 “给你准备好了。” 冯蕴惊奇地回头看着他。 只见淳于焰变戏法似的从石亭里的一个木柜里拿出酒菜,还有两个鎏金高足杯。 “涂家坞堡的腌卤,我看你很喜欢吃,便又让涂夫人给我准备了一些。” 冯蕴眯起眼睛,“涂夫人知道?” 淳于焰嗯一声,看着她笑。 “涂夫人见你我相识,又有过节,便有心撮合。甚至示意我大胆求爱,将你夺过来,以免好好的女郎,落入阎王之手,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冯蕴:…… 涂夫人没有见过裴獗。 但裴獗恶名远扬,那什么“身高八尺,茹毛饮血”的说法,很容易让人把他联想到五大三粗的莽夫或野人。 “涂夫人还怪好心呢。” 只不知裴獗知道,会怎么想。 一想到裴獗的那封信,冯蕴微微郁沉,拿起淳于焰斟好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淳于焰目光微动。 他看出冯蕴心情不是很好。 但也不问,再次为她斟满。 冯蕴盯着夜空,不看他,声音幽幽的。 “别想着灌醉我,你就有机可乘,我酒量……” 莫名想到那个喝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夜晚,她摇了摇头,笑着勾起唇角。 “我酒量不行,酒品不好,醉了就打人。” 淳于焰懒洋洋地哼声,“打人不怕,别轻薄我就行。” 冯蕴淡淡的,“我是那种饥不择食的人吗?放心。” 声音未落,淳于焰突然一跃而上,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我是。” 冯蕴:…… 她一言不发地睨着淳于焰。 今晚的世子穿了件石青色宽衣,外罩银白披氅,看上去雅致风流,几乎与月色浑然一体,凑得近了,冯蕴甚至可以看清他露在面具外的肌肤雪白一片…… 然后,再次注意到他的嘴唇…… 是令人羡慕的美。唇纹很浅,颜色漂亮,上次她以为是涂了脂膏,这么一看,其实人家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她有些感慨,又喝了一口。 淳于焰目光微烁,声音温和地问: “担心裴妄之?” 冯蕴一愣,“不是让我陪你吗?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我说不定善心大发,安慰你几句。” 淳于焰:“不承认。不否定。是不确定自己的心意?” 冯蕴扭头冷眼看他,作势要翻脸,“我的事,你少管。” 淳于焰道:“要合伙做生意,首要便是坦然、真诚。不然未来少不得要出事。” 这个冯蕴倒是认可。 但她和淳于焰…… 这个上辈子各种欺负他,导致她名声败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她做不到坦然和真诚。 “可以。”嘴上是要同意的。 说句话而已,不死人,她从善如流。 “我在想,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郎……”淳于焰浅饮一口,盯着冯蕴的侧脸,好似想要诱导她吐露心声。 “跟着裴妄之,不短你吃,不短你穿,你为何还要出来搞石墨营生?这世道,女郎抛头露面可是不易。” 冯蕴笑了一声,不答。 淳于焰懒洋洋地摇了摇头。 “看不透卿卿心意。” 冯蕴:“那就别看了。” 说罢她又隐晦不明地道:“世子再怎么看,也不会懂的。” 淳于焰默默地饮酒,眼帘垂了垂,许久没有回答。 冯蕴也不问他。 谁没有闹心的事情呢? 只要送财童子肯跟将云川石墨的生意让给她来做,冯蕴不介意陪着他共饮,共诉苦殇。 然而…… 她万万没有想到,淳于焰是真敢醉啊。 一杯一杯再接一杯,很快便将一坛酒灌到了肚子里。 然后,醉眼蒙眬地拉着冯蕴的袖子,阴凉凉地笑。 “冯十二,你可真狠呀。” 冯蕴看到他眼里浮起一层湿润的水雾,知道这家伙喝多了,情绪上头,不免有点好笑。 “世子慎言,别失了礼数,让人看到,以为我欺负了你。” “好啊。”淳于焰拖住她的手,就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狠狠地拍打两下。 “告诉我,你何时再来欺负我?” “……” 冯蕴将酒坛往外挪了挪,拍拍他的肩膀。 “别丢人了。喝得差不多了,咱们下去吧。” “不要。”淳于焰看着她,双眼通红,“尚且不到一个时辰。你我说好的?今夜,陪我一个时辰……商人最重信诺,你不讲信用,何人敢跟你做生意?” 其实并没有喝醉吧? 心里明白得很呢。 冯蕴看他醉得东倒西歪,无奈地拍他的手。 “那世子坐好。” 淳于焰松开她,坐好。 冯蕴怕他摔下去,指着他背后那根木柱。 “坐过去,靠着那根柱子。” 淳于焰又依言照做。 冯蕴看他那醉鬼模样,又有点不放心,想了想,突然俯身过来,再次抽出淳于焰的腰带,将他和柱子绑在一起。 “为免世子掉下去,情非得已,见谅。等一下,就会给你解开。” 她贴心地解释了动机,然而,淳于焰并没有反抗的意思,就那样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住她。 等冯蕴将他捆好,他才拉过冯蕴的手,凑到唇边,轻轻贴了贴。 “果然很软……” 冯蕴飞快地抽回来。 “老实点,别借酒装疯,” 淳于焰低低地笑。 像得了天大的便宜,舌尖轻轻舔一下嘴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那微笑的模样,好似在回味方才轻触的美好。 “冯十二。” 冯蕴坐好,“说吧。” 喝醉酒的淳于焰,身上没有平常那股子阴阳怪气的讨人厌,双眼好似沉浸在一片星河里,柔软温煦,专注看人的时候,真的好像有情感融化在那视线里。 好看的人,最天然的优势,就是让人惹不得伤害他们…… “冯十二,往后你经常来欺负欺负我,好不好?” 冯蕴:……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听过别人有如此要求。 “疯子。”她道 第118章 焰火乱来 淳于焰低低地笑,“疯又如何?疯了才好。” 冯蕴静静地抿一口酒,还怪好喝的。 “等世子酒醒,会被自己气死。” “我没有喝醉……”淳于焰仍然那样盯着她看,淡淡的声音,如是怡人的糖,软绵绵的,磁性好听,“我就想你常来找我,欺负欺负我……狠一点,没关系。” 冯蕴差点让他气笑。 放下杯子扭过头,她伸手掐住淳于焰的胳膊,很用力那种。 “这样?嗯?你是不是找虐?” 淳于焰嘶一声,突然拉住冯蕴要收回去的手,那带着醉态的声音,蛊惑人心,“只有你可以。” 冯蕴觉得这厮脑子喝得不清楚了。 上一句,下一句理不清,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 淳于焰犹自在说,“只有你可以了,旁人不行,都不行……” 冯蕴上下打量他,“什么我可以,旁人不行?” 淳于焰突然拉住她的手往下。 触手滚烫,冯蕴身子一僵。 这是她可以的吗? “淳于焰?” 这个疯子! 又把她当成了莲姬? 淳于焰目光里像有燃烧的火焰,“你要跟着裴獗便跟着。无妨,我跟着你!” 冯蕴像被烫了手似的,想收回来又拧不过他,双颊微微发热,耳朵都烫了起来,但好歹她是个身经两世的老色胚,在夜色的掩护下,并没有显出半分慌乱,语调甚至还故意带出一种她自己都讨厌的戏谑。 “世子可知,你在与我说什么笑?” “我……不曾说笑。冯十二,正如我所说,你所想。我完了。” 淳于焰看一眼她的手。 她的指甲修剪得十分好看,纤长圆润,看得他呼吸急促,气息也渐渐紊乱,唯独盯着冯蕴的那双眼睛,亮得宛如天上银月,“只有你才可以。旁人都不行,我试了。” 冯蕴听懂了。 他是说他那方面只有她可以。 这是不可思议的。 在冯蕴看来男子那个就如种马,是不是心爱的女子不重要,只要稍稍入得眼,甚至不入眼都行…… 她表情漠然,并不因此感动。 “那莲姬?” 提到这个名字,淳于焰那双黑眸便沉了下来,薄唇紧抿着,一副难堪的模样。 冯蕴挑眉,后知后觉地发现,其实淳于世子也是个青涩的。 “她也不行吗?” “我没有试过。” “那你为何不试试?” “她不一样。” 又来了。 莲花和淤泥的区别? 冯蕴气得想笑,“你找姚大夫看的,不会是这个病吧?” 淳于焰没有回答。 冯蕴不知这狗东西对姚大夫都说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话,才会让一个见多识广的大夫,看到她时露出那一副闪躲的表情。 “冯十二……” 山风拂来,淳于焰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 “你帮帮我……” 冯蕴不经意地瞥他一眼,声音漫不经心,宛若闲谈般,不着痕迹地嘲他,“论男女之事,我还是更爱身强体壮的,世子这般……” 她故意不往下说,却把淳于焰羞辱得够呛。她在报复他,将上辈子的耻辱都融在了话里,淳于焰却好似真的醉透了,察觉不出她的恶劣。 “你说我不如裴妄之也罢,我也不跟他比……反正只能是你了,我无话可说……” 他说得太正经了。 冯蕴仍是不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毛病。 “世子没有说谎?” 淳于焰轻笑一声,“这种事,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让人知道我不行了,很体面吗……” 冯蕴斜眼看他。 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破绽。 可惜,面具碍眼。 于是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将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这一次,淳于焰没有阻拦,甚至没有动弹,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的脸,就那样看着她,用一种温驯的表情。 “我也不想找你,自讨没趣,私心里,也没有那么想缠着你。可我有什么办法?”他低头看一眼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它只认你。” 冯蕴:“荒唐。” 淳于焰看她这样的态度,笑了。 果然是冯十二啊。 他原以为,冯蕴会不可思议地尖叫,或羞涩大骂,或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可她很淡然,没露出半分古怪,甚至还很认真地跟他探讨病情。 “冯十二。”淳于焰盯着她,醉红的脸,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恳切,大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我比过了,找很多人比起了……” “什么?”冯蕴没懂。 “我不小。”淳于焰很认真地看着她,见冯蕴眼角发抽,又道:“我比他们都大。” “……” 冯蕴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很想笑一个,又不合时宜。 “我不信。世子别招我。该吃药吃药,该治病就治病,我可不认。” 淳于焰叹息一声,“是我不如裴妄之?你很介意?” 冯蕴有点好笑。 男人的胜负欲就这么强吗? 她瞥一眼,不说话。 淳于焰眼睛微微眯眼,挣扎一下。 “你松开我,我有东西给你看。” 这个时候冯蕴哪里能放开他? 她问:“看什么?” 淳于焰似乎明白她在顾忌什么,甚至发现了她的误会,“我给你看的不是这个……”又忽地回头看向那个木柜子。 “涂夫人给的,你去拿来。” 冯蕴思忖片刻,走过去打开柜子。 愣住。 她没有想到,里面放的居然是几支焰火。 涂家坞堡的制造能力很强,很多东西都可以在坞堡里自己做,完全不依靠外面的城镇,自给自足。 而且,涂家坞堡的焰火比市集上卖的都好,升得高,颜色漂亮,花样还多。 冯蕴狐疑地扭头。 “涂夫人为何给你这个?” 淳于焰浅浅勾唇,笑得魅惑万分。 那表情,搔得人骨头发麻。 “方才说了,涂夫人乐见其成,她巴不得我们成了好事……” 冯蕴懒洋洋看他一眼,“别浪。” 淳于焰看着她认真地察看焰火,半点不为他的美色和笑容折服,又是一声低低的叹。 这个世间,只有冯十二会如此忽略他吧?也只有她会说这样的话。 “我无需你喜欢我。”他说。 冯蕴将焰火放在石台上,低头研究工艺。 “我也没那么喜欢你。”他又说。 冯蕴仍然没有抬头,从中挑出一支焰火,便伸手去翻找淳于焰身上的火折子。 “在哪里呢?” 淳于焰表情怪异地看着这个比他还疯的女郎,身子扭一下,“你做什么?” 冯蕴认真地看着他,“我把焰火点燃,往你裆里一放……你说不定就吓好了?以毒攻毒!” 淳于焰脸色铁青,“你敢!” 冯蕴摸出火折子,笑盈盈地吹了一下。 “我有什么不敢的?淳于世子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既然世子有雅兴,我陪你玩玩也无妨。合伙生意嘛,讲的就是一个实诚……” 淳于焰看她不像玩笑,身子往后退了退,这才紧张起来。 果然被疯女人绑起来,就不会有好事…… 她真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不要乱来。”淳于焰警告她,“会炸坏的。” 冯蕴摇头,认真地想了一下,“这种焰火,我过年时看过,可好看的,孩童都可以拿在手上玩耍……最多破点皮,坏不了。姚大夫的伤药也很好用。” “冯十二!” “反正你都说了,你也不中用,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吓一吓,再养一阵,等好起来,兴许就管用了。” “冯十二,你别乱来。” 看着女郎那双兴奋的眼睛,淳于焰这才终于确定了,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眼睁睁看着冯蕴点燃焰火,他幡然醒悟,这才想起来挣扎,用力松开束在身上的腰带,伸手便去拽她—— 砰! 冯蕴将焰火丢了出去。 是丢向半空,而不是丢向淳于焰。 然后,似笑非笑回头。 “看把你吓得。” 淳于焰僵住,这才发现后背全是冷汗。 立在夜风里的冯十二娘,就像一个正在施放法术的妖女,他明明拉住了她的袖子,却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抓不住,抓不牢…… 这女郎,不属于他。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淳于焰说不出是沮丧还是什么,看她片刻,长长地松一口气。 “吓死我了。疯子。” 冯蕴不答话,又用火折子点燃一支焰火,这次在淳于焰的目光注视下,在他完全可以自由行动的情况下,突然伸手拉开他的裤腰,丢了进去…… 砰! 淳于焰吓得惊跳。 而冯蕴抢先一步跃下石台,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对世子孟浪的惩罚。” 淳于焰飞快地拉下裤头,发现焰火已然熄灭,这才咬牙切齿地盯住那个翩然离去的背影。 “我弄死你信不信?” 冯蕴回眸一笑。 “不是世子求我欺负你的吗?这么快就忘了?” 淳于焰被堵得哑口无言。 女郎越去越远,没有再回头。他本该生气的,心窝却怪异的柔软,一塌糊涂,黏黏糊糊,甚至生出一丝奇怪的喜悦…… 她会这般对他,正因他在她心中与众不同。 冯十二可不会随便薅住哪个男子就这样欺负的…… 淳于焰心尖好似被人拽住了一般,她往哪边牵引,他便只能往哪边倒。 这种感觉很不踏实,不能主宰自己的感受也不是那么舒服,可他深陷漩涡,无力挣扎…… 冯蕴消失在山腰。 淳于焰渐渐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半山一片寂静,只有幽凉的风。 “天生是个会勾人的……” 他说着,又低头看着没有放完的焰火,苦笑一声,“我是不是忘记说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向忠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拱了拱手。 “世子,夜深了……” 淳于焰低头整理衣裳,“滚!” 向忠苦着脸,等世子戴好面具,这才走过来,瞥一眼那冰冷的面具,小声建议: “那要不我们……派人把冯姬,杀了?剥皮,做鼓,割肉?熬油……” 淳于焰猛地扭头,“听不到我的话?” 向忠应一声,“喏。” 他苦着脸思忖一下,回头道: “山路极陡,石径又坑洼不平,世子……仆,仆不太好滚呢。” 淳于焰抽出碎玉剑,指着向忠那张老实巴交的脸,突然又笑了,还剑入鞘。 “狗东西,算你会哄人。” 向忠嘿嘿地笑了起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见世子恢复了平静,这才上去给世子披上氅子,像对待自家孩子一般,温声软语。 “冯姬又欺负世子了?” “嗯……” “老仆看着世子过了二十个生辰,今年是最快活的呢。” 淳于焰沉着眼,冷冷看他。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快活了?” 向忠笑得极为憨厚,“大王记不住世子的生辰,王妃也不敢给世子操办,世子每年生辰都恹恹的,总想杀两个人助兴……今年,大家都活着。怪好的咧。” 淳于焰哼声,“子时未到,杀你可好?” 向忠宽厚地笑了笑。 “世子高兴,老仆就高兴。可杀!” 淳于焰抿紧嘴唇扫他一眼,冷冷一撩袍角,大步往下走。 这个世间,没人记得他的生辰。 贵为云川世子,什么都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明天见呀,读友们,别忘了收藏订阅投票给长门好细腰来个一键三连,哈哈哈! 比心! 淳于焰:我生辰,你们都不说点什么吗? 众:焰火好看吗? 第119章 不舍依依 第119章不舍依依 冯蕴在山道上,就看到了侍立的大满和小满,在她们身边不远,是叶闯带着两个侍卫。五个人齐齐地看着她,用一种像担心,又像是怀疑的目光。 冯蕴道:“淳于世子性情古怪,谈生意非得上山。” 小满是没有心机的,一听她说就信。 当即长长地吁一口气。 “仆女快要吓死了!女郎,下次让仆女跟着你好吗?” 冯蕴嗯一声,默默走向叶闯,客气地行了个礼。 “让叶侍卫担心了。” 叶闯的身份,不好多说什么,视线朝半山石径看一眼,笑道:“女郎没事就好。” 冯蕴微微一笑,往山下走。 叶闯跟上,小声道:“女郎不必害怕淳于世子。” 冯蕴似有不解地回头。 叶闯以为自己没有表达清楚,认真地拱手道: “即使他是云川世子,是晋国的座上宾,但若他对女郎不敬,或是逼着女郎做不情愿的事,女郎大可拒绝……有大将军撑腰,无人敢为难你。” 冯蕴道:“幸得将军垂怜。” 个中要害,无须叶闯说,冯蕴也清楚得很。 要不然,她为什么对裴獗客客气气,却可以不用给淳于焰好脸色? 无非是借力打力。 叶闯看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再补充一句。 “我们这些人,完全听令于女郎。” 冯蕴连声道谢,嘴上千恩万谢,心里却异常清醒。 他们听命的原因是裴獗。 不受自己掌控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人,可以用,但不可以太过依赖。 大满沉默了一路,回房侍候冯蕴上床的时候,突然低低地问: “女郎和淳于世子,当真只是谈石墨生意吗?” 冯蕴抬头看她一眼,“不然呢?” 大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在冯蕴面前,她素来是比小满更成熟稳重的,也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比别的仆女都要得脸。 可她明显感觉出来,冯蕴对小满比对她信任许多。 很多事情,她都是从小满的嘴里才知道的。 女郎吩咐她的事情,比小满少,大多是杂事。 这让她心慌的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被冯蕴排斥在外了。阿楼、邢丙,甚至葛家兄弟这些人,都比随侍在身边的她,更得女郎的信重。 大满迟疑一下。 “仆女斗胆,想问女郎,是不是仆女做错了什么事?” 冯蕴眯起眼看她,没什么表情。 “你想说什么?” 大满在她的榻前慢慢地滑跪下来。 “要是仆女做错了什么,女郎尽可责罚,万请女郎不要排斥仆女,不要将仆女往外推。” 冯蕴看了她许久。 “你知你和小满有什么不同吗?” 大满仰着脸,苦苦地摇头。 冯蕴道:“小满不会这样问我。” 大满错愕地看她。 冯蕴道:“下去。” 大满看她已经躺下了,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枕边那把随身携带的翦水,双眼里一片冰冷,不见半分主仆情意,这才紧张地爬起来,退了下去。 冯十二娘,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大满绞尽脑汁的想。 一直往前追溯,好像是安渡城破那天。 孱弱绵软的小娘子,突然就变得坚韧冷漠,无视任何人的悲苦了。原本独恋着萧三郎的女郎,一夕间就放弃了多年情愫,跟裴獗可以卿卿我我,跟淳于焰也可以你侬我侬,全然没了半点羞耻心…… 女郎到底是怎么了? 大满坐在窗边,看着月亮。 慢慢的,摸了摸自己冰冷的脸。 这一张许多人说,和冯十二娘有三分相似的脸。 涂家坞堡待客极是有礼。 冯蕴早上睡饱起身,早有坞中仆女端来膳食。 有面片汤,有清粥有素菜包,还有腌制的萝卜和小咸菜,看上去精致又可口。 涂家仆女说:“夫人交代,女郎不喜油腻,早食要清淡一些,也不知合不合女郎的胃口?” 昨日的席上有一道红烧肉,冯蕴一口没有碰,其实不是不喜欢,只是离得稍远,她不好去夹菜。 没料到涂夫人观察得这么仔细。 “都是我喜欢的,替我谢过夫人。” “谢我做什么?”一道笑声透过帘子传来。 涂夫人笑盈盈地进来,背后跟着两个仆女,一看到冯蕴,她就忍不住柔和了表情。 就像是老母亲看到自己的乖乖女,哄着她吃东西,怎么看都看不腻。 “阿蕴,好吃吗?” 涂夫人坐在面前,盯着冯蕴问。 这样被关爱,冯蕴怪不好意思。 “清粥解腻,入口生津,面片汤带素菜包子恰是我的口味,夫人有心了。” 涂夫人得到这句话,笑出了眼角的褶子。 “好阿蕴,往后你要多多来涂家坞堡看我。” 冯蕴微笑,“会的,夫人。” 涂夫人好似想到什么似的,又道:“他们说你现在是花溪里正?好好一个美娇娘,让那裴阎王当牛使,做什么里正呀,这不是折磨人嘛……” 冯蕴:“夫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涂夫人仍是心疼地看着她,一副想将他从裴獗那个水深火热的大火坑里拉拔出来的表情。 “你看那淳于世子如何?” 冯蕴思忖一下,“很好。” 涂夫人笑了起来,“那不如你跟他去云川好了。安安稳稳的,也省得在那阎王的手底下讨生活。” 冯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涂夫人是真心的。 在她看来,跟着裴獗是远不如跟着淳于焰好过的。 只是,涂夫人根本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跟着哪个男人,已不在她的情感范畴,无非是哪个好用就用哪个罢了。 “我会好好思量的,夫人。” 冯蕴顺着她的话说,适时露出一点羞涩。 涂夫人这才开心起来,笑眯眯地道: “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冯蕴很是不好意思,“夫人给我已经很多了,不必再给……” “这个可必须给。”涂夫人笑着便让仆女端上一个托盘来。 里面放置的是几张契书。 “世子有急事,天不亮就离堡去了。” 涂夫人解释道:“世子临走前,怕吵醒你,便没有差人来唤,但他让老涂做中人,签下了契书,这不是阿蕴要的吗?” 冯蕴心下一怔,拿过契书一看。 淳于焰拟好了石墨经营的合同,一条一款皆如她要求的那般,唯有一点改变,是加上了涂家坞堡,让利三成。 这个原也是冯蕴的想法, 一来是涂家坞堡与淳于焰本就有合作,不可能半道将人丢开,二是涂堡主是个值得信赖的合伙人,三是涂家坞堡可以是一个很好的退路。 得三成利润,涂家坞堡相应也会做不少于三成利润的事情。并且身为中人,也可以保障双方不会毁约。 冯蕴从中可以看出淳于焰的精明。 只是,这样的他,居然不得云川王喜爱…… 不可思议。 冯蕴爽快地在契书上签字画押。 然后,就开山辟路的事情和涂伯善讨论一下,请他叫来两个匠人。 “云川石质坚硬,少有缝隙,我们可趁今冬严寒,先以炸药爆破,再火烧醋浇,冷热交替,致使岩石破裂再开凿隧道,啃下这块硬骨头。” 她详细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涂伯善听得拍案叫绝。 “可惜世子不在,不然,必不会后悔签下这份契书的。” 两位匠人却愁眉不展。 “里君所称炸药,甚有难度。” “老朽也有疑惑。仅硝石、草木灰、硫磺便可制出炸药?不可思议。” 冯蕴微微一笑。 “要是旁人,我绝不敢开口说这个,但这里是涂家堡……天底下,大概就涂家堡,可以制出这种炸药了。” 这是她今生再来涂家堡才感悟到的。 前世成天为儿女情长伤感,没有发现涂家坞堡的存在,简直就像是一个绝世神作。 他们的食具、用具,与世间不同,又优于别处…… 这些匠人嘴里提过的那位“师父”,定是一位世外高人,或是造物主派来指点迷津的老神仙,这才使得涂家坞堡有优于这个世道的技术,但他们又懂得藏拙,不露锋芒。 本来冯蕴想到的只是火烧醋浇和冷热交替开凿山石,是昨夜淳于焰拿来的焰火,让她想到阿母留下的书里提过的“炸药”一物。 这才决定一试。 饭后,冯蕴等工匠装好木牛水车,被涂伯善带到后山。 昨夜的焰火在山石上留下了几个烧焦的黑点。 她看一眼,笑道:“焰火尚可在石上留痕,炸药威力当会强上许多。” 涂伯善和几个匠人从她的形容里大概知道炸药是个什么东西,但都没有亲眼见过,又好奇,又有些兴奋,一路追着问个不停。 等停下来,冯蕴发现已到后山的石坳。 周围是峭壁围挡,唯一的通道有部曲把守,很是隐蔽。 第120章 不可共夫 第120章不可共夫 涂伯善把她带过来,就把她当自己人,没有什么可隐瞒。 “这里便是我们冶铁、造武器和制作焰火的地方。” 顿了顿,他又捋着胡须笑,“老夫从未想过,炮仗和焰火那点力道,可以炸开坚硬的山石……” 冯蕴想了想,保守地道:“我也不好说一定能成,只是我阿母书上有言,照方施法,看看能不能攻破难关吧。” 涂伯善眼睛亮了亮,“女郎所称炸药,若是用于战场……” 冯蕴心下微跳,连忙道:“用来伤人不可取。且这种炸药的威力极低,爆破岩石可行,用于战场便不够看了。” 涂夫人在旁听着,突然笑问: “阿蕴的母亲听着就是有趣的人,不知可否有机会与她相见?” 冯蕴沉吟一下。 “阿母已然过世多年,不然,定会和夫人成为知交。” “可惜,可惜了。” 涂夫人讶异地看着她,自忖说错了话,忙不迭地道歉,然后对待冯蕴更是喜爱和怜惜。 冯蕴是次日早上离开涂家坞堡的。 经过一夜的商讨,对于制作炸药的事情,她和几个匠人讨论出了初步计划,但可不可行,犹不得而知。 好在,涂家坞堡多年来,一直在研究改良各种器具,匠人们个个都很有劲头,涂伯善也大力支持,事情便算是定下了。 冯蕴出门时,涂夫人恋恋不舍地将她送到坞堡门口。 “阿蕴啦,等我得空,来花溪村看你。” “敬候夫人大驾。” “好好好,好孩子,回去路途不平,要当心些。” 冯蕴微笑应下,又弯腰行礼。 “夫人请回。不要远送了。” 涂夫人嘴上答应着,可等冯蕴坐上驴车走得远了,再回头看,那个优雅美丽的身影仍在门口朝她摆手。 花溪村的村学修得很快,工匠说再有两三天就可以上梁封顶了,信州仍然没有消息传来。 倒是冯蕴派去中京的葛广回来了。 黄昏时分到花溪村,水都没有喝一口,便急急找到冯蕴。 葛广很是憔悴,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眼下黝黑一片,厚实的嘴唇干裂出一条条出血的皲口。 冯蕴为他倒了一杯凉茶,葛广咕噜咕噜便一饮而尽。 “多谢女郎。小人两日没有合眼,水也没顾得上喝……” 他在解释自己的狼狈,冯蕴道一声辛苦。 “中京如何,可有见到骆姬?” 葛广点点头,“小人见到了。” 当初冯蕴派了两个仆役跟骆月前去中京,这次葛广过去便是先联系到他们,然后才辗转见到的骆月。 “骆姬丰腴了不少,看上去日子很是好过……” 吃得白白胖胖的,便是这个世道过得好最直接的标准。 葛广没有太多形容骆月眼下的舒服日子,眉头皱了皱,便去瞄冯蕴的脸色,似乎不知如何说接下来的事情。 冯蕴察觉到他的表情,又倒一杯茶水递给他。 “慢慢说。” “是。”葛广喝完,清了清嗓子。 “缇骑司的存在,对大将军很是不利。” 他道:“骆姬没有细说,但小人听她的意思,有人在利用大内缇骑,私下查探晋国官吏,以此做把柄来要挟……最紧要的是,骆姬还告诉小人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她听韦司主说,那宋寿安派了缇骑去虎贲、龙骥两军大营。具体所为何事,骆姬也不得而知,但眼下正是战时,大内缇骑插手军中事务,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虎贲、龙骥都是晋国的军队。 虽不如北雍军能征善战,但人数不少,势力仍不可小觑。 “小人得到消息,便紧赶慢赶地回来报信了。” 说着又将一封信递给冯蕴,“骆姬给女郎的。” 冯蕴看了葛广一眼,没有马上拆信,闲谈般问起中京的事情。 “小人还探到一个消息,也不知算不算是什么大事……” 葛广迟疑一下,说道:“那日在城中食肆用饭,小人听到邻座有人说,丞相李宗训家的女郎,不是嫁皇室便是嫁世家,从女儿到孙女,甚至外孙女,到处联姻笼络各方势力,还说李相心大,外孙都当皇帝了,还这般谋划,难不成一把岁数了,自个儿还想在龙椅上坐两日不成?” 冯蕴想到了崔稚。 她的母亲嫁的是晋国的大世族崔家。 而崔稚自己,将会嫁给敖家大公子敖期。 又想到了淳于焰。 他的母亲也是李宗训的堂妹。 记得上辈子,李宗训也想将本家的一个女儿嫁给淳于焰做世子妃的。 至于他自己的女儿李桑若…… 嫁的可是晋国的先帝。 先帝双腿一蹬驾鹤西去,李宗训也不让女儿闲着,迫不及待便靠上了裴獗…… “女郎……”葛广看她久不说话,挠了挠头,“小人是不是瞎打听的?” “没有。”冯蕴赞赏地看着他,“你做得很好。” 有这样的嗅觉,她没有选错人。 “你下去吃点东西,先好好睡一觉。别的不用管。” “喏。”葛广拱手告退。 等他去得远了,冯蕴才掏出骆月的信。 果然如上次一样,信做了处理,需要放到火上加热方才显形。 从信里,冯蕴明白了葛广说骆月“丰腴了不少”的原因。 骆月有身子了,刚发现的,韦铮欣喜若狂,把她当宝似的供着。 那孩子生下来,便是韦铮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对韦铮的意义都将不同。 骆月表示,自己要好好养身子,孕期不想让那个混账来招惹,所以会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法子盘他了。 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她想把韦铮推给邵雪晴,觉得这般比他去外面再领两个回来争宠,要强上许多…… 骆月询问冯蕴的意见,问她邵雪晴可靠不可靠…… 冯蕴思量半晌,复信道:“齿木尚不可共用,何况共夫?让别人盘,不如自己盘。骆姬有的是法子,不用我教吧?” (齿木:早期牙刷) 得不到信州的消息,冯蕴有点心神不宁。 她让邢丙去将军府里找贺洽。 却不料,贺洽去了万宁城未归。 万宁主事的人叫窦昌全,也是裴獗麾下的属吏,跟贺洽是老交情。 冯蕴不想再等了,安排好庄子里的事,套上驴车便去了玉堂春,等贺洽,顺便收账。 玉堂春离将军府近,贺洽回府,她便可以很快找到人。 不料,迈入玉堂春里,就看到了贺洽的儿子,贺传栋。 贺家公子刚从将军府里过来,带着两个僚属在玉堂春用饭。 他眼下在替贺洽打理一些庶务,为人看上去也正派,桌上没有叫酒,只是寻常的饭食。 冯蕴看文慧在柜台忙碌,浑然不知那个人是她上辈子的良人,笑着说了一声。 “那是贺君的公子,送一壶美酒过去,再加两个菜,不算钱。” 文慧抬眼,惊了一下,连连点头。 “妾办事不周,这便去。” 她没等冯蕴吩咐,就备好了酒菜,然后亲自端到席上。 “贺公子,这是鄙号的一点心意,请慢用。” 贺传栋看到娇娘的笑,惶然起身,朝文慧揖了一礼。 “掌柜有心了,我们哥仨吃顿便饭罢了,不该受此大礼,掌柜的拿回去吧。” 文慧道:“贺公子不必客气,你们为安渡百姓操劳,一点酒水值当什么。” 贺传栋尬立在那里,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文慧见他这般,扑哧一笑,示意堂倌将酒菜放下,然后弯腰为三人斟满酒。 “公子慢用,往后常来,不必拘礼的。” 贺传栋连连谢过。 心道,这个样子往后哪里还敢再来…… 两个僚属却频频打量他, 待文慧下去,小声道:“那娘子莫不是看上贺兄了?” 贺传栋更是臊了几分,脸颊热烫烫的,“可不兴乱说。大男人无所谓,这掌柜的……” 他想到上次袁大郎闹的那一出,又厉目示意。 “莫要无端坏人名声,惹来非议。” 两名僚属赶紧闭上了嘴巴。 吃完饭,玉堂春果然没有收钱,但冯蕴等在柜台那里,看着贺传栋笑。 “贺公子慢走,令尊回来,劳烦帮我带个话,就说我在玉堂春等他的消息。” 贺传栋见到冯蕴,这才反应过来那顿招待是谁的意思,揖礼谢过她,看一眼旁侧的文慧,又慌不迭地朝她行了别礼,然后落荒而逃。 第121章 冯氏忧夫 第121章冯氏忧夫 贺洽回到安渡已是半夜。 听到贺传栋的话,他披着一身夜露,又紧赶慢赶地打马去了玉堂春。 冯蕴没有睡,一盏孤灯燃在面前,她静坐而候。 看她衣不解带地枯等,贺洽有些意外,连忙行礼。 “女郎久等了……” 冯蕴道:“贺君客气了。你该差个人来传我,我过府来见你便是,怎可劳驾你亲自跑一趟?” 贺洽摆摆手,叹口气坐下来。 冯蕴看着他的脸色,赶紧让小满上茶。 “贺君如此焦急,可是信州有什么消息?” 贺洽苦笑一声。 无须多说,他也知道冯蕴找他的意图。 以前收冯蕴的“礼”,是答应过要传达给她的。 可…… 贺洽迟疑一下,再次叹声。 “不瞒女郎,我今日去万宁,便是与窦兄商议,眼下的对策。” 万宁郡和安渡郡,都留有北雍军的驻军,维持日常政令,目前淮水湾大营也有裴獗的兵马留守,以做后援。 “大将军奇袭并州,本是一步好棋,岂料,虎贲和龙骥军,无视大将军令,以粮草不足为由,迟迟不肯发兵来援……” 大将军领晋国兵马,虎贲和龙骥两军虽然不是裴獗的直系,但也要听大将军军令行事。 这个节骨眼上,两军故意拖延,无疑是将北雍军推入火坑。 这是贺洽怎么都想不通的事情。 “我和老窦猜想,会不会是朝中有人作怪?” 又道:“可我们猜来猜去,也想不出是何人如此大胆……” 贺洽常年在军中,对朝中的事情并不知情,在他的眼里,大将军有从龙之功,对李家来说,那是莫大的恩情,丞相李宗训是万万不会从中作梗的。 “那便是虎贲和龙骥的领兵有了异心?可不听大将军令,朝廷是要治罪的!何况得罪将军,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冯蕴来前,并不知道形势这么严峻。 她从金戈嘴里听来的,包括前世的经验,只知眼下北雍军大营里的三位将军,和萧呈勾结,有可能会背刺裴獗,没有想到李宗训的动作会这么快。 前世李宗训对裴獗是千般万般地示好,甚至不顾女儿名声,那般笼络…… 这些变化,难道是因为她的改变带来的? 冯蕴迟疑着问:“你们可有想出对策?” 贺洽捋须而叹,道:“我和老窦必将死守安渡和万宁,以使将军背后坚实,不会腹背受敌……” 冯蕴点头,“如此正好。” 又问贺洽一句:“将军可有消息传来?” 贺洽摇摇头:“正因没有,我心下才会慌乱。” 说到这里,他突然撩起眼帘,安抚冯蕴道:“女郎不必害怕,将军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岂会在并州翻船,你且安心吧……” 顿了顿,他又犹豫地道:“即使当真有个万一。将军也早为女郎想好了退路,贺某会为女郎大开方便之门,容女郎自去。” 冯蕴一怔,“这是将军说的?” 贺洽有些犹豫,“将军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对女郎说这些丧气话。” 冯蕴微微怔愕。 那天裴獗其实回安渡城了。 还带着她在马背上荒唐了那么久,也亲自把她送回的将军府。 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一句。 难道那时,裴獗便预料到这场战争的凶险? 冯蕴问:“今日过来,是想找询问贺君,可否给我一张路引或是腰牌,容我自去信州……” 贺洽额头青筋突突一下。 “女郎要做什么?” 冯蕴道:“此战关乎生死。久不得将军回音,我不放心。” 贺洽看她严肃的模样,感动不已。 至情至性的女郎啊,怪不得将军为她着想。 这种时候,不惧凶险赶去前线的女子,不可多得了。 冯蕴看他激动的样子,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但也不想解释。 她确实关心战局,确实很怕裴獗吃败仗,很怕萧呈和冯莹太过得意…… 一旦想到会有这种可能,她就觉得自己白白重生了,以至坐立不安,每一刻都好像在烈火中煎熬。 “唉!”贺洽长长一叹,“女郎可想好了?” 冯蕴起身,朝他行礼。 “有劳贺君。” 贺洽眯起眼睛,叹气道:“三日后,有送粮的辎重队伍前往信州,女郎想去,贺某可安排随行,这样也可保障沿途安全。” 冯蕴大喜,再次深深一揖。 “多谢贺君。” 不明白并州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冯蕴是无法安心的。 可是听说她要前往信州,长门庄里的人,当即有了危机感。 韩阿婆更是第一个反对。 她抱着冯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 “十二娘重义,阿婆都晓得。可那打仗是男子的事情,十二娘去了又有何用?” 冯蕴微笑着温柔地安慰。 “阿婆,我只是去信州,那里没有打仗,有北雍军守着。” 阿婆吸鼻子,抹眼泪,嗔怪地看她,“不要以为老仆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情。信州危险着呢,齐军混到百姓里,三天两头刺杀晋军。没有打仗,可比打仗还危险……” 冯蕴哭笑不得。 没想到阿婆每天在园子里侍弄庄稼,也能知道这么多…… 可见消息的传播有多迅速。 “都是那些人瞎说的。”冯蕴回头看叶闯,“你说是不是,叶侍卫?” 叶闯当然也不愿意女郎涉险。 可他做不了冯蕴的主啊! “女郎说得是。” 叶闯硬着头皮笑应,却惹来韩阿婆更大的哭声。 “苍天啦,这作的是什么孽哦,打来打去要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老百姓要安安稳稳活命,为何就这么难啊……不要打了啊……该停战啦!快活不下去了啊。” 韩阿婆哭得撕心裂肺,那悲痛的模样令人动容。 身逢乱世,百姓没得选择,搅裹其间的人更没得选…… 要选也只能选,死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冯蕴哄了韩阿婆片刻,便让环儿和佩儿把她带下去休息,然后便开始准备行程。 辎重队出发去信州,还有三日。 战时最缺的是伤药,上次让敖七带去的有点少,她拿了姚大夫的方子给葛广,在京城带回来一些药材,却只是杯水车薪。 冯蕴准备利用三天的时间,找尽可能多的药带去信州…… 然而,外伤所用的药材,到处都缺。 安渡找遍了,又派人到万宁,甚至到更远的玉浦郡去,一是买不到,二是要价太贵,这么收下来,她大概要倾家荡产…… 次日晌午,向忠来了。 他独自一人来的,找姚大夫给世子拿药。 驾着一辆牛车驶到姚家门口,等车子掀开一看,车厢里是大箱小箱的药材,打包得齐齐整整,用上好的香樟木箱保存着,金贵得很。 姚大夫一看,便双眼放光。 “里君正缺这些药材,不知淳于世子如何售卖?” “公子不卖的。”向忠憨憨地笑道:“可暂借给冯姬。” 姚大夫一听,眼皮跳了跳,心里直唤阿弥陀佛。 看来那位尊贵的云川世子说的都是实话。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个女子,大抵正是冯姬。当一个郎君只对一个女郎才有起勃之力,那就栽在她的手上了。 如果这个女郎还不属于他…… 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姚大夫唏嘘一回,只为云川世子悲苦了一瞬,就笑吟吟让汪氏去通知冯蕴。 “向公公里面坐。” 冯蕴得到消息,如同被馅饼砸中,好久才回过神来。 当即不客气的收下,再给向忠出示了一张借条,托她交给淳于焰,然后发动整个庄子的力量来制药。 姬妾、仆女、杂役,甚至把孙云娥都叫过来了,一起帮着姚大夫处理药材,煎、炒、切、碾,把堆积的药材变成了一瓶瓶的伤药…… 三天时间很赶。 好在长门庄里都受冯蕴指派。 人心齐,泰山移,速度极快…… 任汝德得到消息,在茶寮里默默提笔。 “冯氏忧夫,令全庄上下赶制伤药,欲亲自送往阵前。” 明日见,姐妹们请多多留言讨论剧情,多多互动哦~~ 比心。 最后真诚发问:大家最期待哪个出场? 第122章 离别安渡 冯蕴正在整理行囊,阿楼便捧着个账本进来了。 “女郎,伤药已入库一百二十五箱,还有余下的药材,姚大夫说,今夜加点赶制,明晨应该能出来。” 说罢他将账簿递到冯蕴的手上。 有这些日子购买药材的花费,农具坊的日产和收益,以及长门庄的开销和结余,都记得很是清晰。 上面的符号,有别于时下账房记账的方式。 这是冯蕴单独交给阿楼和邢大郎的。 眼下,阿楼也是半个先生了,在长门庄的授课时间里,会向其他庄里人传授女郎所教的记数和算学。这种数字简单好用,更为清晰,哪怕不识字的人,也很快就能掌握。 冯蕴粗粗看一眼,在账本上签个字,交给阿楼。 “等下我会让邢丙安排药品装车,慢慢运往石观县码头。” 阿楼对女郎的敬佩,全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其实他很想陪着女郎去信州。 就像以前一样,女郎去哪里他就去哪里。 可眼下不行了。 身为长门庄大总管,他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手底下带了两个副管事,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不知从何时起,阿楼发现自己也成了顶顶重要的人物了。 可他最喜欢的还是给女郎驾车。 冯蕴看他盯着自己不动,微微抬眉。 “还有事?” “女郎。”阿楼的脸涨得通红,憋了许久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是不敢,是知道不该。 “小人会看好庄子的。女郎定要平安归来。” 冯蕴点头,“庄子里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按部就班,不要出岔子就行。” 阿楼道:“我会的。女郎,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这两天每个人都很累,都是熬夜顶着,冯蕴也不例外。 明儿天不亮就要出发,阿楼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很是心疼,冯蕴却是笑了。 “我不困。这会子精神好得很。” 去信州的东西都带齐了。 冯蕴的目光又落在抽屉里的那只风铃上。 那天曹开来送信,她把风铃和信一并交给了他。 可眼下一直等不到裴獗的消息,冯蕴不确定他有没有收到…… 她皱了皱眉,又从风铃上取下一只松果铃铛,放在随身的行囊里…… 阿楼看着她的举动。 “女郎……” 冯蕴没有回头,吩咐他道: “桌案上有张拜帖,送到将军府交给平原县君。” 房间里安静一下,阿楼应诺。 冯蕴抽不出时间来,让阿楼带了拜帖去将军府,请平原县君来花溪村,接一下阿左和阿右。 她在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在庄子里放着也就放着了,一旦她离开安渡,自然不放心。 本来敖家人就是想托付给濮阳漪,她只是顺理成章地把孩子交回去。 不料阿左和阿右得到消息,当场便掉了眼泪。 “舅母……”阿右抱住冯蕴的大腿,仰着小脑袋,眼泪在脸上流,却瘪着粉嘟嘟的小嘴,不说话。 这种长得好看又乖巧的小姑娘,对冯蕴来说杀伤力极大。 她受不得阿右的眼泪,赶紧将人抱起来坐在圆墩上,替她擦眼泪。 “哭什么?下次再来玩便是。” 阿右嘴巴扯了两下,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阿左眼巴巴地看着冯蕴,但不哭闹。 “下次我和阿右,就来不了了。” 父母不会再让他们出门。 阿右点点小脑袋,“舅母让阿舅来接我们吧……” 有阿舅来接,阿母会依着阿舅,阿父不肯也不行。 小家伙说得严肃,与平常那一副混世魔王的行径大为不同。 冯蕴笑道:“好,等见到你们阿舅,我定会告知。” 哄一哄孩子罢了,什么好听说什么。 阿右阿左却听得感动坏了。 一左一右抱住冯蕴的胳膊,依依不舍。 “舅母见到阿舅和阿兄,记得告诉他们,阿左和阿右很乖,没有顽皮,没有讨嫌……” “对!更没有吵着要跟舅母去信州……” 冯蕴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当然要说的,不止这些呢,还会说好多好多你们两个的乖巧……” 阿左的小脸略带羞涩,学不来妹妹那样对着冯蕴撒娇,而是咬了咬下唇,红着眼睛道: “等舅母回来,我和妹妹应是回中京去了。舅母不要操心我们,外面兵荒马乱,舅母长得好看,要小心被人抢了去……” 冯蕴想笑,眼角都弯了起来…… 不知为何又突然间想到了渠儿,悲怆涌上,再笑不出了。 阿左此刻那种不舍,委屈,又强迫自己像大人一样思考,不得不接受不得不从的结果,还要反过来安慰大人的模样,与她的渠儿何其相似…… 她抱了抱阿左,就像当初抱渠儿那样。 “好。我答应你。” “还有右右,还有右右。”阿右哭叽叽地在冯蕴身上擦眼泪,“我也很乖,不吵,听话……” “是是是,还有你。”冯蕴又反过来抱她。 小姑娘满意极了。 “舅母,等仗打完,你是不是就要嫁给阿舅了?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常常来找你。” 这么点的小姑娘,怎么就能琢磨这些事情呢? 冯蕴哭笑不得,“不嫁的。我就住在这个庄子里,以后你们来玩耍,我便接待你们。” 阿左和阿右听到她不肯嫁,都有些失望。 “阿舅好可怜。” “阿母说得很对,阿舅是大木头,大冰坨子,没有女郎要嫁他……舅母,你可怜可怜阿舅吧。” 冯蕴一个头两个大。 哄孩子真是比干活累多了。 幸而,不到晌午,濮阳漪的车驾就到了。 同她一起走下马车的,有崔稚。 上次不欢而散,冯蕴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看到崔四娘子眉头微蹙的模样,她猜又是濮阳漪硬拉过来的,不由好笑。 “县君,崔四娘子,有劳了。” 院子里一片忙碌,妇人们围在一起干活,成堆的药品往外搬,制药的仍在继续,看上去繁忙,却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濮阳漪看着这番景象,一脸佩服。 “冯姬好本事,竟搞到这样多药材,这些全都要制成药品的?” 冯蕴嗯一声,“带到信州去。” 濮阳漪是蜜水里泡大的,是活在这个时代最富裕阶层的人,对战争的认识和冯蕴不同。 可这一刻,看着各司其职蚂蚁般穿梭在简陋小院里的村里人,心里竟生出一种胀胀酸酸的情绪来。 她得做点什么。 濮阳漪想着,将头上的金钗和腕上的镯子取下,再想一下,又卸掉腰上的玉佩,一股脑塞到冯蕴的手上。 “冯姬大义,我出不了什么力,就凑点钱吧。” 冯蕴拿着看一眼,不客气地收下了。 “多谢平原县君。” 又回头告诉邢大郎。 “记上。这次出钱的,出力的,我都会在村里立碑亭,将他们的名字写上去。” 立碑亭,传万世,何人不想? 濮阳漪眼睛都亮了。 “等我回京,会禀报阿母,让京中贵女贵妇都出出力,顺便为冯姬请功。” 冯蕴笑着谢过。 两人有说有笑,那样的热情,让崔稚干站在身边很是局促,尤其阿左和阿右都看着,要是不做点什么,就要闹笑话了。 但她不像濮阳漪这样热爱华衣美服,饰品更没有她那么张扬,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便是手上的镯子,还是阿母在她及笄时赠送的,还有一只钗子,是敖夫人送的,她都舍不得。 于是左思右想,一张脸红透了。 “我身上没有带值钱的东西……” 冯蕴早看到了她的尬态,笑一下。 “崔四娘子有心,便是最好的支持。” 崔稚是李桑若的外甥女,但冯蕴惯常不搞迁怒,只要对方不主动招惹她,她便不会两样心看待。 崔稚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说什么。 冯蕴见濮阳漪东张西望,赶紧让小满把阿左和阿右的东西都打包出来,交给濮阳漪的仆从。 “眼下我抽不开身,就不招待二位贵客了。” 刚落地就撵客,濮阳漪没有见过这样横的。 要是别人,她非得跟人家大吵一架不可。 濮阳漪瞥冯蕴一眼,看她憔悴成这样,又原谅了她。 “你不用招呼我们,我就四处走走。不用管,我自便。” 冯蕴:…… 这个平原县君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第123章 楼船惊梦(双更) 八月下旬,一片秋风扫落叶。 花溪村的景象一天一变,与濮阳漪当初来的时候,又有不同。 阿左和阿右像两个机灵鬼似的,自告奋勇带着她去庄子闲逛,小家伙混得很熟,这边菜苗那边兔子,全有他们染指过的痕迹。 这一桩桩的,他们都显摆似的告诉濮阳漪。 濮阳漪心性好动,喜欢得不行。 尤其那青绿的菜地,看得她眼睛都直了。 “不如摘一些回去,晚上煮面片也好。” 阿左眼睛一瞪,连忙伸手阻止。 “不行,这是我舅母的江山。” 阿右也撇了撇嘴巴,很不情愿。 “不要打我舅母的江山。” 平原县君愣了愣,笑不可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崔稚听着孩子一口一个舅母叫得慌,心里便不时浮起离京前入宫去看太后,太后提到冯姬时的表情。 这哪里是她的江山? 冯蕴夺的是她们李家的江山啊。 勾走了裴獗的魂,连敖七都被她迷惑…… 趁着濮阳漪四处游走,崔稚借口很累,又回到庄子里找到冯蕴。 “冯姬,我有一事相问。” 冯蕴这会子是真忙,但人家开了口,她还是耐着性子,笑着问:“崔四娘子请讲。” 崔稚道:“敖郎可有来信?” 冯蕴皱了皱眉。 看来她还不知道敖七的现状。 “没有。”冯蕴很坦然地告诉她,“战时多有不便,敖七想来不便写信,崔四娘子也不要太担心。” 崔稚抿了抿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下去。 “开年我和敖郎大婚,请冯姬入京吃喜酒。” 冯蕴有些意外她会这样说。 看着眼前这张戒备的脸,笑着嗯声。 “恭喜崔四娘子,我一定来。” 碰上缠人的主,冯蕴很是无奈,百忙中,还是招呼濮阳漪和崔稚在花溪村用了午食。 仍是简单的家常饭菜,灶上按濮阳漪的要求,摘了两棵青菜回来,炒给她吃。 濮阳漪再一次心满意足地上了马车。 阿左和阿右跟着她,眼角润润的。 “舅母……” 冯蕴面带微笑,将两把长命锁,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平安富贵,无病无灾。” 长命锁是银子做的,安渡城就一家银铺开着,做工不是很好,但孩子来了这么久,她得表达一点心意。 阿左阿右强忍泪水,不停地瘪着嘴巴点头,安慰她自己乖自己听话。 可是,在被仆女抱上马车的时候,还是大哭起来。 “舅母,我们在中京等你……” “舅母……我们还来……” 冯蕴但笑不语,朝他们摆手。 等马车带着孩子的哭声走远,这才木然着脸回来,带人将药品装箱,一并运往石观码头。明儿一早,就要送去信州了。 这是重生回来第一次出远门。 冯蕴准备得很充分。 吃的,穿的,用的,就像她当初带着小驴车去北雍军大营一样,又是满满当当的一车。 村里人看到这般,都上来调侃。 “里正娘子不会不回来了吧?” 冯蕴看着自己的庄园,笑着回应。 “那我可舍不得。” 村人都表示出了友好,汪氏和孙家大嫂甚至还带来了鸡蛋等食物,叮嘱她路上吃。 任汝德也来了,挤在人群中,朝冯蕴拱手作揖。 “村学的事,有我看着,里君放心自去。” 冯蕴还礼,“有劳先生。” 村里有十个什长,庄子里有阿楼和邢丙,农具坊有涂家坞堡的丛师傅和几个匠人,各项事宜都交代得清楚,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次出门由叶闯带队,除了大满和小满,随行的全是裴獗留下的侍卫,庄子里的部曲,冯蕴一个都没带走。 天不亮就出发,花溪村居然有许多村民前来送行。 “里正娘子早些回来。” 有几个妇人听说她此去,是要到信州战场,甚至流下了眼泪。 “里正娘子要好好的,全须全尾地回来呀。” 浓雾弥漫间,村人的脸像上了一层釉,模糊又温暖。 冯蕴打着帘子,一路跟人微笑道别。 直到出了花溪村,她才放下帘子坐好,长长吁一口气,脸上的笑容也敛了起来。 “快着些,别误了时辰。” 石观县码头,贺洽早已在等待。 但他没有想到,冯蕴说的带点药品,会有这么多,而且全是战场上急需的伤药,当即便激动起来,拱手时,手都在颤抖。 “太好了,这可太好了。” 贺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他很清楚,每场仗打下来,很多人不是被敌人杀死的,而是因为受伤不治,缺医少药而死的。 这些药,可以救多少士兵的命啊。 贺洽朝冯蕴长长揖一礼,眼里全是感动。 “里君大才。” 他从来没有对一个女郎这样敬重过。 怪不得大将军会在出征前,对他那般吩咐…… 将军是多想护着这个女郎啊。 可他违背了将军的心意,放女郎去信州,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 贺洽脑子里风浪不断,而冯蕴的药品已然运上了停靠的楼船。船上运载的全是送往信州的军用物资,有士兵在甲板上检查,一个个持锐披甲,面无表情,看上去很是严肃。 负责运送的是行军长史覃大金,他和冯蕴早有交道,又有贺洽的提前知会,于是粗粗打量几眼,便招了招手。 “带冯姬上船。” 冯蕴走在前面,侍卫营的兵马紧随其后,上了楼船。 贺洽领着人在岸边挥手。 阿楼、邢丙等人,也挤在人群里,大喊。 “女郎保重!” “保重。”冯蕴朝他们挥手。 就在这时,码头上突然出现一行人。 看仆从的打扮,不是晋齐的人,而是云川人。 冯蕴坐在船舱边往外看,很快发现了淳于焰那一张生人勿近的清冷面具。而他的身影,很快便通往了码头的另一端。 那里也停靠着一艘船。 这是冯蕴第一次乘坐楼船。 也是第一次,看到北雍军的“舟师”和水战力量。 有点出乎意料,楼船船体庞大无比,比她以为的要强上许多,一点也不输于齐国。 所以,前世那一战,如果不是三将背刺,裴獗怎么会败在萧呈手上呢? 如今眼看往事要重演,还是提前了三年之久,她是那样急迫,想去信州,去到阵前,要揭穿萧呈的阴谋…… 大抵是这三天太累了,坐在船舱里,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覃大金专门为她备了一个小房间,身侧有大满和小满陪侍。困了,她便放心地躺下去休息。 这一觉冯蕴睡得沉,依稀恍惚间,她感觉身子很是不适,竟像是生病了一般,忽冷忽热,蜷缩着身子仍是控制不住颤抖,鼻翼里的呼吸都灼热起来…… 最糟糕的是,她好似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手脚都动不了,眼皮又涩又重,怎么都睁不开了…… 宛然如梦。 迷迷糊糊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兵戈声,厮杀震天,鲜血几乎要溅到眼前,空气里弥漫着腥臭的味道…… 接着,火光冲天而起,恐惧感就那样弥漫过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脑子里是空洞的,胸口却灼痛异常…… “大将军,韩绪、楚长反了、胡宜也反啦,我们被包围了!” 这个声音熟悉又带点陌生。 冯蕴觉得自己是在哪里经历过的,脑子里懵了片刻…… 一个清冽的声音,突然破空传过来,撕心裂肺。 “阿舅……快!快撤!不要再往前追了!” 是敖七。 他仍是少年的模样,手上提着滴血的环首刀,拼命地策马往前。追着,喊着,冲着,要拦截那个踩着鲜血迎战敌军的高大身影。 那个身躯是战场的焦点,顷刻间便被一群齐军包围住,后方的弓箭手黑压压地蹲身挽弓,密集的箭雨朝他飞了过去。 他好似并不畏惧,手持缰绳往前奔驰,一直跑一直跑,往河岸的方向,到处是火光,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发狂的喊杀声,他好像听不见,一人一马奔腾在成千上万的兵阵中间,凝成一个孤寂的画面。手起刀落,惨叫声起,无数兵卒倒在他的铁蹄下…… 又有更多人朝他杀过去。 “杀裴獗!陛下重赏。” “杀裴獗!” “杀啊——” 背后一骑飞奔过来,挡住冰冷的长矛,回头大呼:“阿舅快走!我来掩护你!” “阿舅……”敖七喘息起来。 他杀红了眼睛,也气红了眼睛。 “不要追了!阿舅,让她去死吧!” “她是细作,是齐国派来的细作,让她去死!” 冯蕴看见了敖七眼里的憎恨,就和往常看她时一模一样,满是鄙夷和愤慨,可此刻的场景,显然是有些不同的。 她就像生出了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可以看到整个战局,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表情…… 可是她,此刻在哪里? 她惊觉一身冷汗,她此刻在哪里? 她坐在船上,不是楼船…… 是萧呈派到石观码头接她回齐国的那艘战船…… “不要怕,战争就是这般,总有人会死。”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发,那个温和的声音就在耳边,那人似乎怕她着凉,脱下自己的氅子披在她的肩膀上。 “你身子在抖,冷吗?” 他双眼看着冯蕴,目光凉了凉,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肩膀。 “还在担心你大兄?不要紧张,温将军骁勇善战,齐军五十万精锐,又有韩、楚、胡三位将军里应外合,此战,我们必胜……” 那只手,骨节修长而白皙。 那人的言行,雅致而矜贵…… 这是御驾亲征的齐帝。 他的身侧立着好几个侍卫,其中一个叫金戈,一个叫铁马。 他们的脸无一例外是冰冷而无情的。 唯有萧呈温润清雅,如竹林高僧廊下修士那般纤尘不染。 冯蕴听得到战场的喊杀声,很想睁开眼睛看个究竟,也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的看到萧呈? “冯十二娘!你听着,我敖七,我敖七总有一天要杀了你……” “我要将你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要你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你这个叛徒,不要脸的叛徒!” “啊——” 敖七的怒骂声穿过了齐军的箭阵,又穿过了齐军的甲兵、骑兵,传到了战船上…… 隔着厚厚的纱帘,冯蕴本该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可她居然清晰地看到齐军阵前,大兄高坐马上,挽起长弓,一支羽箭从他掌中飞出,重重地射入裴獗的胸膛。 “杀裴獗!” 漫天箭雨,如雨下一般飞过去…… “阿舅!” “大将军!” 敖七在撕心裂肺的哭喊。 北雍军士兵山呼海啸一般往前涌来。 “兄弟们冲啊,掩护大将军撤退。” 夕阳的余晖落在裴獗冷硬的盔甲上,带着鲜血的味道,说不出的肃杀寒凉,那光似火一样,仿佛要燃烧到冯蕴的心里来…… 冯蕴身上虚软,她想喊,喊不出。 她想爬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裴獗受伤了。 大兄射出的那一支箭正中他的胸膛。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面无表情地砍掉箭羽,骑着那匹高大的黑马,继续冲向岸边的战船,那双眼睛仿佛要溢出血光。 他的左右,侍卫们拼了命的掩护,要救中箭的主帅…… 冯蕴看到了左仲、纪佑,看到了叶闯、曹开,看到了侍卫营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的呐喊着举起刀枪。 有的被长矛从前胸刺到后背,倒在了马蹄下,倒在了一片片的血泊中…… “啊——” 冯蕴疯了般想尖叫。 可她没有声音发出来…… 大黑马就在这时倒下去了。 冯蕴记得黑马叫“踏雪”,通体全黑,只有四蹄是雪白,皮毛光滑,身体健硕,长得很漂亮,因此它的脾性不是很好,眼睛跟他的主人一样,写着生人勿近的冷漠,以及高傲。 裴獗把它当宝贝当孩子般疼着…… 踏雪悲呼着,长长地嘶鸣一声,滚在地上。 马上的裴獗,摔了下来。 双方士兵疯了般往前涌上……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里,唯有敖七的声音高亢而痛苦,冯蕴怎么都避不开,针一般扎着她的心。 “她不值得,阿舅,她不值得啊!” 冯蕴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她从来没有那样疼痛过,好像那穿胸而过的箭,射中的是自己的心脏…… 在晋国的三年,她每日里战战兢兢的活着,被劫持,被陷害,被刺杀,一次次死里逃生……再被他亲手撵出中京,被耻笑、被侮辱、被看轻,只要是个晋人好似都可以啐她一口,踩她一脚。 千般万般的苦都尝尽了,她仍然只是一个“裴大将军的姬妾”,敌国来的姬妾,得不到半分尊重…… 在他眼里,她不值得…… 在所有人眼里,她都不值得。 谁又值得呢? 是安渡河边,双颊红晕坐在茂盛青草上的娇娘,手上拿着刚采摘的木棉花,望着远处河面上打鱼的姑娘,听着她唱清越动人的情歌,鼓起勇气问身边那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将军,等仗打完了,你准备做什么?” 她渴望得到分享。 他没有回答,只说: “天快黑了。河边风大,回吧。” 是中京将军府里,那只因为担心而整夜整夜睡不着,抱着被子枯守的金丝雀,看见那人进门,长长松口气,紧张地询问: “军务很忙吗?这么晚才回来……将军,是去宫里了吗?” 他站在灯火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几时了?去睡。” 是那些昏暗而颠狂的夜里,被翻鸳鸯的疯狂时,那个渴望拥有一个孩子,有子傍身,得到庇护的姬妾,眼巴巴地望着他。 “将军,我想要个孩子,给我个孩子吧……”是她喘着气的央求,是她缠着他的索取。 他总会骤然加快,带着克制的喘息,在那铺天盖地的快感里,清醒至极地在关键时候毅然决然地抽离…… “还不是时候。”他说:“再等等。” 在她无助的颤抖和绝望的眼神里,他用冷漠到近乎残忍的拒绝,将她一次次的希望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不知他在等什么。 许是等那样一个人,一个配得上孕育他子嗣的女子。 如果没有,他宁愿不要孩子…… 他从来没有说过太狠的话。 大多时候,对她都是很好的…… 可她真的伤到了,一点点伤透了心。 从中京到安渡那一路,“弃妇”两个字,一笔一画刻身上,在无数鄙夷和侮辱的目光里,她的心仿佛在被他凌迟…… 她许是不值得。 可她从没想让他死…… 哪怕联络萧呈策反三将,她仍然没有想过,裴獗会在战争中死去,会从踏雪的马背上倒下来。 那样钢硬的男人也会倒下去吗? 战火蔓延的鲜血,刺激得她浑身发抖。 混乱的记忆模糊在石观码头那一场厮杀里,一幕幕如同幻影,又如同梦境,出现在冯蕴的脑海…… 裴獗不要死…… 他死了,何人来憎恨她? 她就要回齐国去当皇后了。 他死了,又如何看得到她的荣光?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将军府里豢养的金丝雀,不再是李桑若脚底的那一滩烂泥…… 这些,她都想让裴獗看到呀! 这章是两章的量哈,因为内容比较连贯,我就没有分章了~~ 爱你们!比心。 是的,爱就要说出口。 么么哒么么哒,也希望得到你们的爱。 第124章 有了身孕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北雍军伤亡惨重,裴獗残部仓皇逃窜,温将军已率兵攻入安渡城,安渡光复了!” 又一道欣喜的声音,将冯蕴从幻梦般的场景中抽离出来…… 换了个画面。 她确定自己在做梦,却无法从梦境摆脱。 梦里这个欣喜若狂的人,是萧呈身边的内侍平安。 平安不喜欢她,冯蕴也不喜欢他。 但平安和萧呈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很得萧呈的信重,即使冯蕴说过很多次,平安很讨厌,会故意说她的坏话,萧呈仍将他放在身边,说用习惯了,不想换人…… “裴獗死了吗?”萧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带着一点温和,这是冯蕴最费解的地方。 他惯来如此,不生气,却狠。 “连中几箭,想是活不成了。”平安又说了些什么,冯蕴听着模糊,她耳朵好像突然失聪了似的,整个人陷入悲伤,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但平安最后一句,很清晰地入了耳。 “他们都在说,冯姬看着裴獗中箭倒地,哭得很是伤心,到底有三年的情分,只怕是放不下的……” 萧呈朝她看了过来。 空旷的屋子突然变得逼仄。 他仍是那样的表情,隔着袅袅的茶烟,在冯蕴对面的食案对坐下来。 桌上摆的瓜果很精致,膳食也样样都是从前冯蕴爱吃的。可她一点都没有动过,食案上还有仆从早上端来的膳食,仍然放在那里。 “为何不吃?” 萧呈嘴唇轻抿着,泛着淡淡的白,冯蕴看不出他有生气的迹象,但十分清楚地知道,他生气了。 “没有胃口?”他又问。 冯蕴将眸子低垂下来,轻轻点头。 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一片,现在肯定是丑陋不堪的样子,不想与萧呈对视,更不想让他来探究自己此刻纷乱的内心。 “瘦了很多。”萧呈在打量她,那目光让冯蕴极是窘迫。 “在晋国吃不惯吗?” 分别很多年了,再相见,她们陌生极了。 尤其此刻的萧呈已登基为帝三年,身上养出了所谓的帝王龙气,眉目间全是威仪,和从前温雅俊秀的萧三公子是同一个人,又好似早换了一个。 他比从前更难亲近了。 但好在没有多说什么,亲自将食盒里的清粥盛出来,用勺子尝了尝,“凉了,我让他们热一热。” 这一顿饭食是冯蕴硬着头皮吃的,很艰难,那喉头就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明明是精心调制的美食,却难以下咽。 但萧呈盯着她,她不得不吃。 “好吃吗?”萧呈问她。 冯蕴有点幻听。 或许是在梦里的原因,那声音清淡低浅,好似离得有些远,眼里的人,也是模糊的,明明那样俊朗的一张脸,怎么看都看不清,很不真实。 “我去处理公务,晚些过来。” 冯蕴微微发愣。 她的脸被泪水炙得有点难受,眼睛尤其干涩浮肿,那种绝望到好似沁入肺腑的疼痛,究竟是为哪般,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麻木的,默默地想: 天都黑透了。 萧呈不该去就寝吗? 为何他说,一会儿还要过来? 萧呈要她侍寝? 他甚至不愿等回到台城? 抗拒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即将到来的事情,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害怕…… 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入北雍军大营那会。 每日里惶惶,害怕裴獗等不及要她去侍寝。 听到他的脚步声,就会下意识缩着身子…… 仆女让她沐浴,也会瑟缩紧张。 为了不陪裴獗睡觉,那时的她可谓绞尽脑汁,跟他斗智斗勇打赌作法,什么装病装昏一哭二闹三上吊,很是闹了一段日子才顺从了他。可再回头去想,竟然丝毫没有了惧怕,一幕幕都变成了床笫间的情趣…… 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现在害怕的人,变成了萧呈…… 她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心境,再去同另一个男人斗智斗勇。 容颜未变,心已沧桑。 认命了。不是十七岁的少女,会天真地跟男人周旋,会想尽办法逃离魔爪,会因为把他气得暴走或是侥幸逃过而庆幸…… 现在的她长大了,很清楚的知道。 无论身份、地位、武力,如果她可以逃过男人的魔爪,让他忍着不碰她,只有一种可能——他愿意。 所以,她即便有点抵触,也不会再反抗。 这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的路。 不想面对的人和事,都必须面对。 萧呈更是她少女时期热烈盼着的郎君,她往后应该做的,就是让一切水到渠成,不再给任何人添堵…… “裴獗死了。从前的日子,都忘了吧。”萧呈的嗓音清凉,双眼里好似覆了一层化不开的暗红。 “你当年跟他,实属无奈,朕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但你的心……” 他盯住她的眼睛,慢慢弯腰,指尖轻轻戳了戳冯蕴的心口,轻易将那一层薄透的窗户纸捅开,接下来的话,如羽箭般灌入。 “最好和你的人一样,只属于朕。” 他没有给冯蕴时间消化,收回手,一拂衣袍便出门而去,没有再看一眼冯蕴的狼狈。 门外,是平安压低的声音。 “陛下,承香殿娴贵妃又来信了,催问陛下何时返京?还说已差人把玉昭殿拾掇了一番,等冯姬回京便可入住,要是冯姬不满意,等开春了,再找人来修整……” 萧呈道:“全由她办。” “娴贵妃还给陛下捎了台城的鸭卤……就知陛下爱吃……” 说话间,两人的脚步离得远了。 冯蕴听到平安的叹息。 她也叹息了一声。 无端的怅然,无端的空虚。 台城本是日思夜想的故乡,突然变成陌生的他乡,就如她早已回不去的少女时代,再想也只是徒增伤感。 她想,此刻在台城昼思夜想的冯莹,怕是气得发疯了吧?依她那个娇气的性子,三年没登上的后位,轮不到她,只怕要日日以泪洗面了。 报复的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在顷刻间,便消失了。 她摸着鼓胀胀的胃,十分难受。好像那些塞入肚腹里的饭菜,全都变成了催吐的虫子,蠕动着,啃噬她的心…… 于是她弓着身子,吐了个昏天暗地。 在那虚脱般的天旋地转里,周遭一片寂静,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石观码头战场的画面。 温行溯骑在马上弯弓搭箭…… 正中裴獗的胸膛。 敖七的呐喊,嘶吼,痛斥。 他一定哭了,声音才会那样的凄厉沙哑,那是敖七敬若神明的阿舅…… 冯蕴的心跳得格外的快。 两个时空在脑子里混乱的穿插交错…… 尽管裴獗那样对她,但她从来没想过他会受伤,他会死。这么做的初衷,仅仅想让他兵败,让他尝一尝抛弃她的苦果,也想让那个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李桑若感受一番丢失城池的狂怒罢了…… 梦里的这个她,真是善良。 冯蕴又冷丝丝地笑。 幸好是梦! 不然,她非得抽自己几个大巴掌。 “陛下,冯姬她……她……只是积郁攻心,并无大碍……”又是另外的梦境画面。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坐在她的面前,冯蕴浑浑噩噩间吐得昏倒,又被人抬到榻上。 萧呈过来了。 他好像刚刚沐浴过,换上一身便服,空气里带着好闻的胰子香味,他就像从前那个竟陵王,淡然而立,清朗疏淡。 “积郁攻心,为何吐得那样厉害?” 太医不知在怕什么,目光游移不定,支吾两声,在萧呈疑惑的目光中,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 “臣,臣不敢说……” 萧呈音色淡淡,“说!” 斯文公子变成了临朝的帝王,有杀伐决断的手段,想要人命如同踩死蝼蚁。 太医以头触地,“冯姬她……她害喜了。” 那声音短暂,低得不能再低了,可乍然落下,舱内便死寂般安静下来。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太医磕在地上的头,一直没有抬起。 而冯蕴满脑子都是意外和惶惑…… 裴獗一直万般小心的,克制而残忍,真是一点也不给她。如果太医没有说谎,那便是离开中京的最后一晚有的。当夜他们都很疯狂,好像彼此都预见了这次的离别便是永别,做了个昏天黑地,其中一次出现意外,他生生卡在里头脱离不得,无奈地丢了…… 冯蕴恍恍惚惚。 好像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很久,才听到萧呈用一种冷淡的声音道: “今日之事,仅止于此。若有流言传出这艘战船,在场的人,一个不留,诛灭九族!” “陛下……” 梦境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冯蕴听到船舱外传来一声惊呼。 “世子稍等,我去禀报女郎……” 世子,女郎? 冯蕴被声音惊醒,脑子有片刻的糊涂。 两个不同的冯蕴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共生,那个冯蕴眼角带泪,痴痴地望着萧呈,嘴里嗫嚅着,哭求不止。 “不要伤害我的孩子……” “求求你,我要他,我要我的孩子……” “我什么都没有了,陛下,我要这个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她好像在垂死挣扎,为那个突然闯入生命的孩子,她想留住他,浑然不顾面前那个年轻帝王已黯如幽冥的脸色,苦苦哀求…… “陛下,我的孩子呀。” 梦里的冯蕴越去越远。 做梦的冯蕴在梦醒后恍恍惚惚…… 上辈子,她也是从石观县码头离开安渡,回的台城。 上辈子的那天,确实经历了那场战事。可当时她被带上战船,便驶离了码头,根本就没能亲眼看到战场厮杀的场面…… 没有听到敖七的痛骂,没有看到温行溯一箭射穿了裴獗的胸膛。 她甚至不知道裴獗曾策马追船。 等她醒来,已船至江中,得到的消息正如平安所说,北雍军败退,裴獗身中数箭,必死无疑…… 然后便如梦境里的那样,她在船上就被萧呈发现怀上了裴獗的孩子,那个从出生就必将受尽磨难的孩子。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候,做这样的梦? 冯蕴的心脏微微揪紧,渐渐清醒过来,用力呼吸几下,猛地睁开眼睛…… “女郎醒了!” 她看见一张担忧的面孔。 小满问:“女郎,你做噩梦了?” 冯蕴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小满拿帕子替她轻拭额头的冷汗。 大满道:“女郎在梦里,叫着陛下……” 冯蕴不喜欢大满那样的眼神,就好像在试探什么似的。 她冷笑一声,从小满手里扯过帕子,用力的,狠狠擦尽额头的汗,丢出去。 “念念不忘的人,也可能有深仇大恨。” 大满哑口无言。 这时,叶闯在外叩门,声音有些犹豫。 “女郎,淳于世子突发疾症,要找你拿些药……” 冯蕴此刻有点烦躁,心神不宁。 “不要问我,应当问覃将军……” 叶闯道:“覃将军应下了。说晋国和云川友好,女郎若有药,给世子方便也是应当。” 冯蕴这会不想应付任何人。 可淳于焰签了契书,二人的合作关系已然达成,涂家坞堡昨天已派人去了云川古径考察。 她的合伙人生病了,怎可不管? 即使知晓淳于世子心机深沉,有可能不怀好意,她还是勉强点头。 “让他来。” 淳于焰披了一件柔蓝色的披氅,登上了北雍军运粮的楼船,那张妖艳的脸在面具下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当他出现在冯蕴面前的第一眼,她就察觉出了异样。 淳于焰静静地站在门口看她,没有入内。 那双从来只有戏谑和嘲弄的眼睛,居然流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怜悯。 第125章 八面玲珑 “小满。” 冯蕴身上是一件御寒的素净衫裙,头发轻挽,看着有些疲态,她虚虚朝淳于焰行了个礼,甚至都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堆在角落的箱笼。 “开箱,为淳于世子找药……” 淳于焰看着她清丽的脸,怀疑她瘦了些。 “我不是来找药的。”他说,“那是哄人的借口。” 冯蕴朝他看过去,没有意外。 “世子有闲时说笑,我却没有精力应付,若不是找药,那请回吧。一会儿就该到信州了……” 淳于焰轻轻拉了一下披氅,眼眸垂下。 “你可有信州城的消息?” 冯蕴听到这话,眼皮猛的一跳。 “世子听说了什么?” 淳于焰多年来游走诸国,可以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自然积累了别人没有的人脉,消息来源也更广。 淳于焰没有马上回答。 一双灼热的眼,就像在打量冯蕴的状态和心情,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道: “北雍军韩绪、楚长阵前倒戈,胡宜率兵反了,赤甲军在红叶谷全军覆没,朱呈阵亡,敖七下落不明。裴獗领兵驰援,深陷并州城,齐军二十万大军兵抵恒曲关,联合东泉、涪江,淳宁各地兵马,合围并州。此刻的并州城如同一座水中孤岛,无粮无援,凶多吉少。” 冯蕴坐回去,脸色微白,但看上去还很镇定。 因为她早就已经有了预料。 从她让曹开将信带给裴獗那天开始,就担心消息去得晚了,可能已经来不及阻止这场兵变。 后来,始终没有等到回音,她便隐隐有了猜测,战局不太顺利…… 冯蕴头有点痛。 “小满,把窗户关上。” 小满应一声,察觉到女郎情绪不太好,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走得小心翼翼。 淳于焰这才慢慢走进屋子里来,看一眼冯蕴的表情。 “冯十二,你没事吧?” 冯蕴抬眼看他,“世子是不是有点失望?” 淳于焰笑了,眉眼露出妖狐般的魅惑来,“没错。我很失望。想看你哭,是不能够了,对不对?” “对。”冯蕴淡淡地应。 她心里是有一点乱,可即使她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又如何? 改变不了远在并州的战局。 于是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感谢世子专程前来看我笑话。” 淳于焰眉心蹙了一下。 他确实是存了看笑话的心思来的。 那个在冯十二心里什么都行的男人,兵陷并州,那不是天大的好消息是什么?他本想扬眉吐气,在冯十二面前奚落讽刺几句,以报当日之仇。 可看到冯蕴,那些讥诮的话…… 怎么都说不出口,觉得不合时宜。 裴獗是打了他。 可他也是自己八竿子打得着的远房表兄呢。 淳于焰抿一下嘴。 “你不问我,从何处得来的消息,准确与否?” 冯蕴摇了摇头,“你有你的渠道,告诉我便是人情,我没有必要刨根问底。一切等我到了信州再说。” 淳于焰看她这般镇定,深沉的眼眸,格外幽深。 这个女郎…… 坚定得像一块石头。 说她没有感情吧,但她听到敖七下落不明,裴獗兵陷并州,眼圈当即就红了。 说她有感情吧…… 但怎么看,都不多。 淳于焰从最初时觉得冯十二可以手到擒来,到如今越来越看不清她了。 “告诉你也无妨。” 他将氅子微微一拂,自顾自坐下来,“是齐帝。” 冯蕴眼里这才露出细微的讶异。 但她盯着淳于焰,并不开口询问,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又或是由着他就此打住。 淳于焰看着她的神色,懒洋洋地一笑。 “萧呈是你的未婚夫婿?” 以前他听说过这桩事,但没有往心里去过,也并不怎么在意。对他来说,冯十二是谁的未婚妻,现在跟着哪个男人,都不重要…… 就像他对裴獗说的,只要他高兴,就可以勾搭…… 可不知为何,再次问起,他心下怪怪的,不舒服。 冯蕴这个时候没有心情说这些。 “早就不是了。” 淳于焰心里好受了些,“那你跟他什么关系?” 冯蕴道:“没有关系……” 说罢又觉得这话不足以表达,于是唇角微牵,“仇人。” 淳于焰轻笑一声,咀嚼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然后轻轻唔声,盯着冯蕴道:“你的仇人托人找我,要将你救回齐国。愿支付大笔的酬金……” 顿一下,又道:“冯十二,那是你无法想象的数额。把你整个长门庄卖了,都不够这笔酬金的千分之一。齐帝对你这个仇人,很舍得花钱呢。” 冯蕴眯起眼审视他。 好像这才想到了什么似的。 “所以,你跟船而来,便是为了找机会带走我,好去赚取那比我整个长门庄都要贵上千倍万倍的大笔赎金?” 淳于焰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冯蕴道:“那世子又哪里来的把握,可以在整个辎重队和侍卫营的保护下,将我带走?” 淳于焰瞥她一眼,“我要带走你,就不会告诉你。冯十二,你看我淳于焰是缺钱的人吗?齐帝看错了我,你也看错我?” 冯蕴当然不相信他会这么做。 淳于焰爱财是真,游走各国,亦正亦邪,好人坏人他都做,这也是真。 但将冯蕴带去齐国,对他没有任何的好处。 除非…… 裴獗阵亡。 那就是两头讨好的美事了。 冯蕴突然就明白了,萧呈为什么要告诉淳于焰并州战局。 他是想给淳于焰吃一颗定心丸。 让他知道,带走冯蕴以后,他不会因此遭来裴獗的报复。没有了裴獗,冯蕴在晋国没有半点倚仗,晋国朝廷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姬妾找他麻烦。 再有重金酬谢,是个生意人,都懂得怎么选择…… “萧呈的消息看来没我以为的那么灵通。”淳于焰不知想到什么,倏地一笑。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和十二有那么一点勾扯不清的关系……” 什么叫勾扯不清的关系? 这话说得难听。 冯蕴却懒得辩驳。 “那你既然不想将我带走,为何又跟船而来?” 淳于焰笑了起来。 “做做样子也是要的。毕竟我也不想得罪萧呈,我还要跟南齐做生意呢,他们的丝织、蚕锦,青瓷熟纸,可为云川带来了不少利润。我好端端的,跟财神爷过不去,做什么?” 冯蕴冷笑,“你可真是八面玲珑,墙头草。” “过奖了。”淳于焰轻轻拱手,没有半分尴尬,反而意态闲闲地问:“裴妄之要真的战死在并州,你如何打算?” 冯蕴一动不动,瞥他。 没有回答,脸上却写满了“与卿何干”的嘲弄。 淳于焰笑道:“不如跟我吧。” 这才是他登船的打算,等到了信州,消息就没有了及时性,也无法对冯蕴造成那么大的冲击,他本意是趁早将人心揽过来,顺便卖她个人情,也好说话…… 不料,冯蕴听罢就笑了。 “你不要莲姬了?” 淳于焰并没有想那么多。 就觉得这个女郎是有趣的,好玩的,不可由别人来取代的,当然,最紧要的还是那个方面…… 他直言不讳,“我只对你有反应。” 这真是个笑话。 冯蕴撩眼看他:“姚大夫也治不好你?” 这一眼不轻不重,万种风情。 淳于焰目光突然便热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血液往上涌,心里痒痒的,一股火苗越燃越旺,将尾椎烫得麻酥酥的。 那是极欲得到冯十二的念想,他知道。 “只有你治得好。你是我祖宗。” 冯蕴冷哼一声,半阖着眼靠在软枕上,就那么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我有些乏了。世子请回吧。” 淳于焰喉咙里有点酸酸的涩意,又或是嫉妒,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总归就是不太舒服。但他知道,自己比起裴獗,在冯十二心里的地位,要差上那么一点点…… 这个时候逼她,只会惹她厌烦罢了。 “好,我等你消息。” 起身后,似乎又觉得不解恨,摸了摸上次被裴獗打了以后,就常常发烫的耳朵,又道:“顺便等裴妄之的丧报。” 冯蕴抬头看着他。 那目光凉飕飕的,好像是双眼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那世子可能等不到了。” “哦?”淳于焰抬眉,“你有办法救他?” “我没有,阎王有。”冯蕴笑道:“他死期未到,不该这么死,他的命比猫还长,怎么会命丧并州?” 淳于焰深目微阖。 他觉得,冯十二受刺激大了。 本就行事疯癫,等这个回合下来,恐怕来日会更疯…… 淳于焰:裴獗死了怎么办?云川世子解万难。请认准云川牌接盘侠,时刻为你服务。 冯蕴:你去看看排队都排到多少号了?你想插队? 淳于焰:我不插队,我把排我前面的都杀了。 裴獗:要不要看看我的大刀,同不同意? 淳于焰:本世子就听不得那个大字!来人,照着碎玉剑的样子,铸一把大三倍的剑! 第126章 公主驾到 淳于世子走后,小满就看到女郎不言不语地看着河水,目光都没有移动一下。 她有点害怕,又有种说不出的紧张。 将军要是阵亡了,往后他们主仆便没有人庇护了。 还有左侍卫,他一定会跟大将军在一起的。有次小满好奇地问过他,做侍卫每天都干些什么,如果将军有危险,他会怎么做…… 左侍卫毫不犹豫地告诉她。 如果将军有危险,他会挡在将军前面。 小满不想左侍卫死…… 她喜欢他憨憨的装严肃的样子,喜欢他常来送信,跟她说说话,别的心思,她没有过,但想到再也见不到那样一个人,还是难过。 还有敖侍卫…… 想到敖七,小满情不自禁就朝冯蕴看过去。 “女郎,若是……他们都死了,我们怎么办?” 她回头看一眼紧阖的房门,半跪在冯蕴的面前,小声道:“将军不在,那狗太后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女郎,此去信州……要是……要是得到不幸的消息,我们不如想办法……离开?” 冯蕴冷冷看着她。 “要走,你和大满走。” 小满心下一慌,扶住她的膝盖。 “女郎,小满是为你担心……” 冯蕴眯起眼,不再言语。 小满撇着嘴巴,很是不懂。 女郎跟将军相处的时间不长,女郎也从没有表现过十分眷恋将军,她其实不太理解女郎为何会一门心思将赌注押在将军身上的。 良禽择木而栖,小满也懂这个道理。 将军在,女郎跟着他是对的。 将军要不在了,她们总得找个依附,不然乱世下的貌美女子,就是恶狼口中的猎物,定然会遭到厮抢…… 信州码头,楼船靠岸时,冯蕴没有看到淳于焰的船。 她疑惑地望了望水面,上岸前找覃大金打听了一下,离开码头便带着人,直奔温行溯的住处。 恒曲关。 雨后的艳阳晒得营房热烘烘的。 地面上仍有湿气,萧呈大帐前齐齐整整地跪着几个人。 最前面的是平安,他低着头,苦着脸,膝盖痛得好像要断掉了。 听到脚步,平安抬头看去,只见一行人缓步朝大营而来,最前面的是两个手挽着手的女子,穿着华美的曲裾深衣,一个头戴金步摇,走路翩然带风,看上去便有几分张扬。一个衣着略显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朵娇艳的芙蓉绒花点缀,体态轻盈优雅,容色温软如玉,一看便知是世族女子。 平安眼睛亮了一下。 “长公主殿下,冯夫人……” 萧榕是萧呈的妹妹,以前的含章郡主,现在的大齐长公主。兄妹二人一母同胞,因父母早亡,多年来相依为命,萧呈很疼爱这个妹妹。 因此萧榕看到平安被罚跪,并无太多的慌张。 “龙颜大怒了?” 平安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 “陛下也不全然是为了长公主殿下和夫人的事情动怒……” 萧榕扬眉,“那是为何?” 平安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下去,耷拉着脑袋,“殿下自己问吧,小人不敢再多话了。” 萧榕看他一眼,心下就明白了。 连平安都罚跪在这里,皇兄肯定是动了真怒。 如果不是因为她和冯莹,那便是为了北岸的那个女子。 得知皇兄御驾亲征,她原本没有多大兴趣跟出来吃苦的,是冯莹求的她。 冯莹说,从平安那里打听到,皇兄为救冯十二娘,下了血本了,不惜自己涉险领兵出征就罢了,还找了云川世子淳于焰从中斡旋,要将冯十二娘从裴獗手里弄出来。 为此,甚至不惜变卖祖产…… “长姊身陷敌营,受敌将折辱,我也日日夜夜盼她平安而归,可眼下……” “阿榕,陛下为救长姊,好似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们兄妹好不容易才熬到今日,怎可为儿女情长铸成大错。阿榕……你甘心吗?” 萧榕一听就快要气疯了。 大齐国库空虚,皇兄刚刚登基,哪里都要钱,他居然想把自己的家产都砸到那个冯十二娘的身上,白白便宜了云川人? 萧榕和冯莹素来交好,不忍心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觉得皇兄做的事情,属实荒唐,她本就不喜欢冯十二娘,怎可让她毁了自己的家,毁了皇兄的江山? 她当即便答应下来,带着冯莹偷偷从台城出发,一路赶到恒曲关。 萧呈得到台城来的消息,当即罚了平安和几个御前侍卫。 要不是念在战事当前,只怕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了。 “放心吧,我会为你求情的。” 萧榕微微一笑,带着冯莹昂首阔步地走向大帐。 皇兄疼爱她,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她生气。 萧榕很有信心,冯莹却十分紧张。 “阿榕。”在萧呈的大营门口,冯莹停下脚步,忐忑地看着她。 “陛下要是知道我撺掇你出京,只怕……只怕要休弃我了。” 她双眼含泪,要哭不哭的样子,看上去很令人心疼。 萧榕搂了搂她的腰,嘻嘻地笑,“放心吧,我懂得分寸,不会影响你和皇兄的感情。我会告诉皇兄,是我硬逼着你出京的,放心放心。皇兄没那么小气……” 她朝冯莹挤出个鬼脸。 冯莹红通通的眼里,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阿榕,你对我真好。” “说这个做什么?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萧榕笑兮兮地拉住她的手,“你做什么那样怕皇兄?你是冯家的宝贝,上上下下哪个不喜欢你?偏生他就不给好脸,都是你给惯的。” 冯莹低垂下头,咬着唇。 萧榕又拉她,“要我说,你就是对他太好,他才这般爱答不理的……” 冯莹苦笑,“他是陛下。” 又拭了拭眼角,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走吧。一会儿陛下说什么,我们就听着,千万莫要跟他顶嘴。” 萧榕吐个舌头,“我才不会惯着他,看我替你来申冤。” 营房门口的侍卫看到是长公主和冯夫人,刚要行礼请安,萧榕便带着人闯了进去,完全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皇兄——” 大帐里,萧呈正板着脸质问一名齐军将领。 “红叶谷围剿裴獗援军,本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竟然孱弱至此……关门打狗,也能让他生生扎破一个口子突围而出,甚至借机拿下了并州城?这便是你们告诉朕的,绝对胜算?” “皇兄……”萧榕眼里的皇兄都是温和带笑的,她很少看到萧呈生气训人。 看到这情形,猜到是战场上的状况,当即止住脚步,看向那几位蔫头耷脑的将军。 “这是怎么了?皇兄,谢将军……他们犯什么错了?” 萧呈沉脸看过来,表情稍微松缓一点。 之前得知萧榕偷偷出京,他就派人去拦截。 一路没有找到人,很不放心。 眼下再是生气,好歹全须全尾的出现在面前了。 萧呈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传令夏侯宪、冯廷基,明日午时之前,须得荡平红叶谷,不给并州喘气的机会。这次,朕要看看,裴獗还能往哪里跑!” 众将齐声应诺,退下去了。 帐里没有了外人,萧榕当即快活起来,带着久不相见的喜悦,朝萧呈奔过去,大剌剌地笑。 “皇兄,你走这些日子,我甚是想念。” 又朝冯莹眨了眨眼。 “皇嫂也是,成日为你忧心,你看她,人都瘦了一圈。” 冯莹看着沉默的帝王,微微垂着头。 “陛下,都是妾的不是,妾不该带着长公主出京……” 萧榕看她争着认错,急得大吼,“不不不,皇兄,皇嫂是胡说的,她本不肯出宫,是我硬逼着她来陪我……我太思念皇兄了,那宫城里空空荡荡,一点也不好玩,我又不敢独自出门,皇兄你是明白我的啊?” 冯蕴低下头,眼圈红红的。 萧呈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在萧榕的面前,他向来是那个温和可亲的兄长,而不是冷漠疏离的帝王。 “今日天色不早了,你们早点歇着。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送你们回台城。” 冯莹委屈地咬了咬下唇,“是。” 萧榕再次嚷嚷起来,瞪大眼睛争辩。 “那怎么可以?皇兄可知,为了躲着你派来堵我们的人,我们有多不容易才赶到恒曲关的吗?皇嫂在路上吐了好多次呢……” 说到这里,她好似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 “皇兄,你要不要给皇嫂找个太医看看,指不定是有喜了呢?” 容我吃个午饭回来再更。 还有两更哈,争取在两点半前上传。 第127章 重情重义 要是冯莹有喜就好了,皇兄不会再逼他们回京,脸色也会好看很多,而且,冯莹有喜了,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后了,再不是那别扭的“冯夫人”。 萧榕满心满意为冯莹打算着。 岂料,萧呈不甚在意地道:“她不会有喜。” 冯莹面色一白,低下头去。 萧榕却大惑不解,“皇兄你说什么呢?你又不是女子,你怎知……” 看到冯莹咬着唇低下头去,满是委屈,她若有所悟地瞪眼。 “皇兄,你又欺负阿莹了是不是?” 萧呈皱眉,“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萧榕任性地哼声,“你莫非真的打算把那个小妖精弄回来,立她为后,让阿莹当妃?” “阿榕。” 萧呈深眸微眯,俊脸变得无比锐利。 “下去!” 冯莹白了脸,紧张地去拉萧榕,萧榕却倔强地不肯走,瞪着双眼跟萧呈急,“皇兄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那冯十二娘早就不是你的嫡妻了,她是裴獗的姬妾,每日里跟裴獗睡一个被窝,你骗骗别人就算了,你不要连自己都骗……” “住嘴!”萧呈道:“带长公主下去。” 当他收起温和的笑容,再平静的语气也足显帝王威仪。 冯莹看出他的愠怒,用力拽住萧榕,弱弱地劝。 萧榕看到兄长真的生气了,也委屈地闭嘴,一跺脚气哼哼地走了。 唯留萧呈,默然坐回去,帝袍在身却如孤家寡人,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一动不动。 “她是裴獗的姬妾,每日跟裴獗睡一个被窝……” 即使他从不刻意去想,可脑子里总会时时浮现她被裴獗压在身下欺负的情形,一遍又一遍…… 出了大帐,萧榕的气还没有消,看着冯莹苍白着脸的小可怜样子,更是不满:“皇兄怎会这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阿莹,你有没有发现,皇兄他变了……” 冯莹神情凄楚,细声细气地叹。 “许是陛下太担心阿姊。” 萧榕咬牙,“又是那个祸害精,她都跟别人了,皇兄怎么还不肯放手?” 冯莹低头沉默,委屈得几欲垂泪,萧榕又重重哼声。 “阿莹不要难过,皇兄刚登大宝,又面临战事……朝野上下都盯着他,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你容他缓口气,等理顺了朝政便会清醒过来……有我在,大齐的皇后只能是你。” 冯莹苦笑,“我不曾想过这些,只是担心陛下的身子。要是阿姊能平安归来,让陛下宽心。我冯莹做不做皇后,又算得了什么?” 萧榕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柔善,太为他人着想。人善被人欺啊阿莹。” 说到这里,萧榕好似想到什么似的,气恨咬牙。 “不行,我得想个法子,一定要阻止皇兄。决不能让他把那个小狐狸精带回大齐,祸国殃民……” 冯蕴在信州见到了温行溯。 这是他以前驻守信州时的府邸,安排他住在这里冯蕴不意外。意外的是,府里府外并没有大量的士兵看守,也就是说,大兄是自由的。 裴獗没有关押他,更没有过多的约束。 自上次离别,二人已许久未见,温行溯伤未痊愈,腿脚仍有不便,但看到冯蕴进门,硬是撑着桌案站了起来。 “腰腰……” 二人相视。 一个目露惊喜,一个似笑非笑。 “大兄没有想到我会来吧?” 温行溯叹息,笑容里满是无奈。 “你啊。” 信州没有安渡郡安全,冯蕴不该来的,这是温行溯想说的话,可人已经俏生生地近在眼前了,又能怎么办? “快来坐下说话。” 温行溯朝她招了招手,但身子没有挪动,冯蕴知道他身子不便,微笑着走近,乖乖在他跟前坐好,很有些旧时模样,表情也格外灵动了几分。 “这么多点心吃食,大兄过得很逍遥嘛。” 茶壶内蓄着温热的茶水,温行溯为她倒了一杯。 “大将军待我确实周全。” 冯蕴笑盈盈饮一口茶,拎颗蜜枣入嘴,满足地眯眼。 “好吃。” 温行溯宠溺地看着她,抬手击掌。 两个仆从从屋外走过来,看着冯蕴,双眼湿润。 “十二娘。” 冯蕴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 “你们是观棋、品书……” 她惊喜地看着他俩,又看看跟在他们后面陆续进来的几个老熟人,完全抑制不住兴奋。 “弄琴、司画?申屠大哥,杨大哥,你们,你们都没事啊?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这些人,有温行溯的贴身仆从,还有跟温行溯亲如兄弟的两位将军,申屠炯和杨圻。 信州一战后,冯蕴根本就没有想过还能与这些故人再见。 这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记得那日问裴獗,大兄如何。 他只说:“还好。” 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将温行溯手底下的亲信,全都交到了他的手上,就像对待当初的她一样。 即使这么做,是为了施恩图报,让温行溯臣服投靠,但裴獗敢这么做,有这样的气度,便是胸怀宽广,令人敬佩的。 温行溯看她面色变幻,淡淡地叹息一声。 “裴大将军雄才大略,拔剑可擎天,是难得一见的大英雄。可我们是齐国将领,各自为政,不可低头做叛徒。” 两位将军也垂下了头。 冯蕴不禁失笑,将手上的蜜枣丢回了盒子里,唇角勾出一丝寒意。 “如此说来,我是叛徒了。” 温行溯惊觉失言,看着她疲惫的小脸,满是懊恼。 “你不同。” 他速度极快地说罢,见冯蕴的笑意更为明媚,雪白娇嫩的小脸盛放得如同一朵烈日下的花儿,艳丽夺目却不敢久视。 “世人以家为依,忠君为上。家主弃我,我自去谋生。君主弃我,我再投良主。良禽择木而栖,这本没有错。” 他小心翼翼地盯住冯蕴。 “腰腰,大兄不是说你。” 冯蕴笑了笑,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低头品了品茶,遥想并州的战事,遥想着数十年来的硝烟和战火…… 突然抬头,玩味地望着温行溯。 “大兄心里,一个好的国家是怎么样的?” 温行溯琢磨一下。 “吏治清明,百姓安居。” 冯蕴缓缓点头,又问:“那齐国算是吏治清明百姓安居的好国吗?” 齐立国以来,从第一位开国君主天定皇帝离世,萧氏本家几次三番为帝位手足相残,一直到延平帝萧珏,可谓风雨摇摆,朝政腐败不堪…… 温行溯有心维护,却不好违心说假。 “不算。” 不待冯蕴开口,他又道: “子偁不同,他贤明果决、从谏如流,将来必是仁君……” “未必。”冯蕴眨了眨眼睛,嘴唇动了好几下,又闭上,斟酌了一下措辞: “大兄如此看好他,是因为他是大兄的至交好友,还是当真为大齐生民思量?又或是,大兄认为萧呈会有裴獗那样的胸怀,对敌俘,以今日这般礼遇?” 温行溯叹口气。 “将军大气,少有人能比。” 冯蕴看了看旁侧的两位将军,淡淡地道:“兄也说了,良禽择木而栖,是善举。那若有一条路,是可以让南北稳定,天下一统,回到群雄称霸前的安稳盛世,大兄愿是不愿?” 温行溯噤声。 两位将军亦是无言。 半晌,冯蕴看着他们。 “我不论南北,只择良主,选对的那一条路走,更不管这条路是非崎岖,又是否会为世人所不齿。若是可以,我想做这个时代的伍子胥……” 温行溯讶异。 两位将军也错愕的看着她。 在他们眼里,乱世下的女郎为求生存,即使投靠敌将庇护,那也是无奈之举,不值当批判,更谈不上叛徒。 裴獗此人,抛去敌我身份,算是一个明主,她投靠裴獗,也无可厚非。 可归根结底,他们以为冯蕴要的,只是安稳地生存,对弱待她的冯氏和另娶他人的萧三郎有恨有怨,也是一些小女儿的恩怨情仇罢了。 岂料,她想得那么深远。 她甚至认为裴獗会是那个跨平南北,逐鹿天下的人…… 这些已全然不在儿女私情的范畴。 两位将军侧目,温行溯亦是受到了冲击。 在这个谁都可以拥兵自重振臂称王的乱世,身为男儿,战场上的将军,哪一个没有幻想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哪一个又没有做过名垂青史的美梦? “大兄不必纠结。” 冯蕴微蹙秀眉,看着他沉默的表情。 “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追求。是受世情约束,还是辅佐明主,每个人,总要往心归处行走。不过,大兄将来要是回到齐国,与我们战场相见……” 她微微收住笑容,敛了敛衣袖,朝温行溯拱了拱手。 “你我战场上是敌人,战场下仍可论兄妹。你来我府上,我好酒好肉,你持枪上阵,我便以刀剑招呼。” 温行溯心里一窒,如刀绞般疼痛。 她说的这番话,竟与那日裴獗说的异曲同工。 他方才叫来申屠炯几个人,目的便是劝服冯蕴,跟随他回齐国去。 没有料到,想说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腰腰已然堵住了他全部的规劝。 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可以凌驾在她的理由之上。 论家?她没有了。 论国?国不曾施援于她。 论情?她心系裴獗。 温行溯苦笑。 “那你往后…要死心塌地跟随晋国吗?” 冯蕴觉得可能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让大兄生出了误会。 于是眼瞅着他,微微含笑。 “大兄糊涂。晋国是晋国,长门是长门。裴獗是裴獗,我是我。” 这番话乍然听来很是深奥,细想全是道理。 温行溯从她眼里看到一簇光。 异常明亮…… 第128章 拦路问心 “既如此,大兄不再劝你。” 冯蕴举起茶盏,塞一杯到温行溯的手上,又为两位将军倒满。 “今日阿蕴妄论天下,还望各位兄长不要笑话。我本女子,不为极权在手匡扶社稷,不想光宗耀祖令门楣生辉,更不想流芳百世让后代子孙承福,只愿活在当下,做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人……” 众人不语。 冯蕴:“愿来日,你我几个仍可坐论天下。” 她将茶水一饮而尽。 豪迈异常。 温行溯不言不语,神色黯然。 申屠炯咂了咂嘴巴,好像在细品杯中的茶,又好似在细品冯蕴的话。 “十二娘言善行勇,句句不提指点江山,却全是江山。某细思片刻,似乎……” 他略略一顿,放下茶盏,朝她抱拳而笑。 “十二娘所说的明主,眼下正受困并州,而齐军正往恒曲关大举增兵,新帝行事干脆利索,意图也明朗,要将裴獗围死在并州……” 他打了个哈哈,笑容爽朗。 “恕我直言,裴獗只怕渡不过眼前难关。而这次战局失利,全因他自视过高,贪功冒进……如此比较起来,明主是新帝,还是裴獗,就有待商榷了。” “申屠大哥,所言差矣。”冯蕴语气淡淡地一笑,“裴獗绝不是贪功冒进之人,为兄弟所背叛,更不该被嘲笑。” 又缓一口气,看着他和杨圻。 “谁是明主,我们拭目以待。” 说罢,不等他们有所反应,冯蕴起身告辞。 “见到兄长安好,阿蕴心事已了。那就先行一步,为将军送药去了。” 温行溯大惊,“你要去并州?” 冯蕴浅浅一笑,“是的。非去不可。” 温行溯看着她从容的表情,心痛难忍,一脸忧虑地叹气。 知道说服不了她,他便不说了,无奈地道: “我陪你去。” 冯蕴双眸翦翦一扬,“大兄有伤在身,不必操劳。” “我已好得差不多了。”温行溯淡淡地道。 冯蕴以为他在说谎,不料温行溯瞟了申屠炯和杨圻一口,当真从桌案后起身,双脚稳稳地踩在地面,朝冯蕴走了过来。 面对众人的惊讶,他满面温和地道: “我不愿效力北雍军,又不好辜负裴将军美意,只好出此下策。” 冯蕴没有想到担忧了这么久,他居然是装的重伤未愈,一时哭笑不得。 “大兄瞒得我好苦。” 温行溯苦笑,“迫不得已。” 红叶谷。 是目前从信州通往并州的唯一通道。 一路有北雍军所设的关卡。 硝烟刚尽,路上几乎看不到农人和商贾。 温行溯那个破虏将军的令牌,比他想象的更好用。 以前他们觉得“破虏将军”是裴獗用来侮辱他的,营里的北雍军将士,并不会当真。 然而,温行溯出示令牌,沿途碰上的兵卒,除了多看他两眼,无不表示出敬重和恭顺,没有一人敢多问什么。 温行溯没有什么反应。 与他同行的申屠炯和杨圻,却是满腹的感慨。 “有此礼遇,裴将军治军令人敬佩,我如今才知当初的齐军究竟输在哪里……” 都不说话了。 有时候沉默才是最好的回答。 这时,叶闯突然开口。 “红叶谷路窄坡陡两侧悬崖不好通行,朱呈和敖七便是这里,遭遇了齐军主力,绿焰军楚长、韩绪阵前倒戈,青龙军胡宜反水……赤甲军力战两日不敌,溃败而逃,朱呈战死,敖七领残部,往奇景坡逃了……” 这是传到信州的战报。 叶闯说的,便是他在信州听来的。 温行溯关注战事,也听闻了这个消息。 闻声一叹:“事后,裴将军率兵夺回红叶谷,逼得韩楚胡三人率绿焰和青龙部众,退至左右两翼,可惜,裴将军没有借胜局退回信州驻守,而是率兵直捣并州,血战三日而成,拿下并州,也失去了全身而退的机会,让齐军包了饺子……” 冯蕴的目光向红叶谷延伸出去。 “前面就是奇景坡吗?” 叶闯喉头突然哽咽,“是。” 那是一个极长的陡坡,坡下便是那条通往并州的不知名河道。 当地人唤它“鬼河”…… 并州到处都是四通八达的水路,鬼河宽约十丈,敖七所率残部不足百人,如何逃得过齐军的追击? 其实在众人心里,敖七应是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要不然,为何裴獗大军来时,他没有出现? 在叶闯的哽咽声里,冯蕴脑子里浮出敖七的脸。 少年郎清俊的五官,灵活生动,一颦一笑近在眼前,冯蕴不相信这样鲜活的人,会这样就没了。 可死亡,又恰是如此…… 忽然而已。 冯蕴轻轻放下帘子,对温行溯道:“大兄,我们可否改道,从鬼河而行?” 温行溯猜她是想寻找敖七,沉吟片刻道: “鬼河有奇险,还有韩楚胡叛军坚守两翼,只怕不便……” 申屠炯勒紧马缰绳,也回头看来,“眼下,就红叶谷这条通道,尚在北雍军控制范围,别的地方,切莫涉险。” 红叶谷里只有一条狭长弯曲的小道,刚好可以通行一辆马车,是以前两地商贩为图捷径开凿出来的,除开这一条口子,并州四面被齐军合围,而红叶谷两侧眼下有齐军和叛军围堵,不知何时就会被攻陷…… 冯蕴点点头,认可。 从奇景坡出去,叶闯突然停下。 “女郎……” 冯蕴探头看去,“叶侍卫,有什么发现?” 叶闯看着不远处野地的一座新坟,没有说话,双眼已经湿润…… 红叶谷没有住户。 除了前不久的那场伏击战,早已人迹罕至…… 冯蕴下了马车,慢慢走过去。 新坟的黄土已经湿透了,坟前立着一根木桩。 木桩上的字,是用刀剑刻成的。 “赤甲军朱呈之墓。” 那字迹,冯蕴很熟悉。 是敖七写的…… 前阵子,他还在用这样幼稚的字体给她写信,说营里的趣事,转眼间他已经是历经生死的“老将”了,他亲自埋葬了战友,写下这行字时,是怎样的心情…… 冯蕴沉默片刻,弯腰捧一抔土,压上两块山石,慢慢起身,对叶闯道: “叶侍卫,可否让我骑行片刻?” 叶闯红了眼圈,愣了愣,“女郎会骑马吗?” “会。” 世家大族常有“赌射”的娱戏,以前在台城,达官显贵和京师名流家里的女眷都会参加,世家女子大多都会点骑射把戏。 冯蕴骑得不好,但会。 小满撑了伞上来,遮在她的头顶,冯蕴撑着伞,在她的扶携下跨上马匹,走在这个战乱后荒无人烟的羊肠小道…… 山中多雨,路面湿滑,她的眼睛也微微潮湿。 那天敖七便是沿着这条路策马而行的吧? 那么机灵一个人,如果战死,那她…… 冯蕴以为自己不会再难受了,可疼痛的感觉仍是那么强烈,她甚至想到了阿左和阿右,还有那个等着敖七回去成婚的崔四娘子…… 年轻的敖七还没有开始自己的人生啊。 温行溯坐在马车里,他刚刚伤过,他们不让他骑马,于是便有了便利,可以静静地打着帘子,观望骑行在前的冯蕴。 马走得不快,雨丝不知何时飘了下来。 温行溯淡淡唤声,“腰腰。” 冯蕴回头看来,脸上有微笑。 温行溯道:“伞歪了,你头发湿了。” 冯蕴这才发现雨淋在了头上,她浅浅笑了笑,重新撑好伞,沿着当日红叶谷的战场,慢慢朝并州而行。 路上的鲜血早已被土地吸收,看不到痕迹,可想到全军覆没的赤甲军,众人仍是有些控制不住的伤感。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这种共情不分敌我,只因彼此都是行伍人。 众人走得很慢,眼看就到鬼河了,温行溯刚吩咐侍从,注意戒备,就看到鬼河的河滩前有一行人马,正安静地等在那里。数一数,牛车好几辆,侍卫五六十,数量很是庞大。 但牛军上的旗标和侍从的衣服,不是齐人,也不是晋人。 一看就是云川人。 冯蕴定睛看去。 不是淳于焰又是谁? 她马步稍快,走在前面。 “淳于世子怎么阴魂不散?” 淳于焰没有露头,倒是向忠大声回答,笑盈盈的,没有半点不快。 “哟,这不是冯姬吗?幸会幸会,我们是送粮来的,正等着交接给北雍军将士,等着船来……” 送粮? 这么好心? 冯蕴看着他们的牛车把前往鬼河滩的路全都挡住了,微微蹙眉。 “可否请世子让让路?” 向忠为难地道:“我们恐怕还得好一会儿,冯姬见谅……” 明明有那么宽的路,非得把牛车拦在这里,不让别人走。 冯蕴怀疑淳于焰是故意的。 “世子。” 冯蕴轻唤一声,在车前行礼。 “烦请挪动车辆,让我们通行。” 淳于焰慢慢打起帘子,左右看了片刻,摇头道:“此处路面狭窄,没法子让了。” 冯蕴脸色阴阴的,很是难看。 “那敢问世子,还要多长时间?” 淳于焰道:“两个时辰要的。” 两个时辰,天都黑了,到时候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她们怎么去并州? 看她面露愠色,淳于焰目光倦怠地笑: “冯十二过来,有话告诉你。” 冯蕴:“说什么?” 淳于焰面具遮脸,身姿斜靠车壁,看上去很是慵懒。 “想知,就近前来。” 这人就喜欢故弄玄虚。 冯蕴冷着脸骑马走到车前,“说吧。” 淳于焰淡淡笑开,微微摆动的轻纱帘里,一张脸看上去阴气森森。 “我若告诉你,此去并州凶险万分,你还是要去,对不对?” 冯蕴闻着酒气,才发现他手里执着一个酒壶,双眼有微醺的笑意。 她看了看正在搬运粮食的云川仆从,淡淡道:“去的。” 淳于焰又道:“红叶谷方圆百里,皆被齐军和韩楚胡三人控制,红叶谷的守军支撑不到明日晌午。” 冯蕴眯起眼,“是萧呈告诉你的吗?” 淳于焰淡淡地笑,“本世子有眼睛,会看。” 冯蕴道:“那我便明白了。” 淳于焰忽笑:“为何你比我还疯?” 冯蕴没有时间跟他多说,抬手作揖道:“烦请世子行个方便。” “冯十二。”淳于焰眼眸半垂着,带点笑,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看她,“据说,你年幼时,曾预言了一场全军覆没的战争,此事可真?” 冯蕴脸色黯淡下来,盯住他,不言语。 淳于焰道:“那场战,就发生在并州和恒曲关。你可还记得?” 冯蕴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淳于焰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专程来看她难堪的,轻抚面具上的棱角,低低地笑。 “那时,齐军占据人数和地形优势,分明是一场必胜的战局,可却一败涂地,你说是为什么……” 冯蕴仍是不答。 他再笑,继续刨根问底。 “当时的你,小小年纪,是如何得知的?” 冯蕴的脸色已然转白,双眼如淬冷光般盯住他。 “淳于世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厌恶旁人说起此事?” 淳于焰笑道:“没有。” 冯蕴:“那我现在告诉你了。” 淳于焰哦声点头,似笑非笑地问: “为何不愿人提起,心虚吗?” 冯蕴:宰了你哦,信不信。 淳于焰:不信。 裴獗:借我大刀给你,宰! 冯蕴:杀鸡不用牛刀,一串炮仗足矣…… 敖七:楼上的,这就……不用怀念我了吗? 第129章 奉陪到底 冯蕴咭一声。 “淳于世子当真好笑,我一个三岁小儿的胡言乱语,即使不小心说中,为何要心虚?” “三岁吗?怪不得无人信你。” 淳于焰触及那双美眸里的冷意,嘴角勾了勾,淡淡地道:“那你记得谢献将军吗?他便是十四年前并州一战的齐军将领,那场战事失利后,谢献战死,而后全家七十余口被诛……” 冯蕴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场仗不仅是齐军的惨败、谢家的覆灭,还是她和她的阿母悲剧的源头。族人对她的厌弃也是从那时开始,阿母的死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不愿再想,更不愿再说什么。 她冷冰冰地盯住淳于焰。 “年纪太小,不记得什么了。” 淳于焰琢磨一下,说道:“当年在恒曲关对阵谢献的晋军将领,叫裴冲,是裴獗的父亲,那一仗他身受重伤,落下残疾,从此不能再上战场。” 冯蕴问:“世子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淳于焰轻笑:“你和裴妄之啊,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也想知道,非去并州不可,到底是图什么?” 呵!冯蕴道:“我们爱去哪里去哪里,与卿何干?” 淳于焰笑了一下,可能是被她打击惯了,不仅不觉得生气,神情看似颇为愉悦:“那这样好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冯十二,不如你再来预测一下,并州大战结局如何?” 闲着? 她发现淳于焰就是在故意找话题拖延时间,阻止她去并州…… 这个游走多国的云川世子,是敌是友全凭心情,冯蕴猜不透他安的什么心,也没有时间跟他周旋。 眼看鬼河滩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也越发沉重,她不耐烦了。 “最后问一遍,世子让不让?” 淳于焰:“不是不让,是让不了。” 冯蕴握牢手上的软鞭,在空气里甩出一声爆栗般的闷响,然后将鞭把指向淳于焰。 “世子要是存心为难,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她不相信淳于焰会真的跟他们拼斗,不料这疯子看到她要动武,目光里居然生出了笑意。 “好呀。” 那表情好像嗜血的狐狸,淡淡浅浅,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把戏,我最爱了。” 冯蕴正要发怒, 远处一骑突然飞奔过来。 “报……” 是桑焦,淳于焰派去探路的。 人还没到,他的声音就到了。 “世子,韩楚胡叛军正在加紧围剿红叶谷。说是齐帝下了死命令,等到入夜,红叶谷的路大抵便要封死了……大家速度要快走吧!” 红叶谷一旦被堵死,最后的通道就关闭了,齐军将彻底完成对并州的合围,信州无法再驰援粮草和军备,并州城里的兵马,在晋军援兵到来前,只能死守不出。 并州将成为真正的孤岛…… 原本就是晋军占有的一块飞来地,周遭全是齐地齐军,不说晋国会不会派人来援,就算真的派人来,怕也来不及…… 这个时候去并州,就和送死没有两样。 淳于焰眯眼看冯蕴,“冯十二,回吧。” 冯蕴看着滩上窃窃的众人,不再理会淳于焰,掉转马头回到马车边上,对温行溯说道: “大兄,你带人速回信州。” 现在信州城仍在北雍军手里,背靠安渡,还是很安全的。 她不愿意温行溯跟着自己涉险。 “你在信州等我的消息。” 温行溯轻笑,松松地理一下衣裳,目光里满是温和:“我陪着你。” “大兄!” “无须多言。”温行溯道:“眼下你我兄妹二人,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齐国回不去。 若是裴獗败了,死在并州,那在晋国也待不下去……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腰腰,独返信州? “好。”冯蕴沉凝片刻,朝他点头,“我们同去并州,无论生死,都在一起。” 温行溯目光有细微的光芒耀动,可惜,冯蕴没有看见。她不等温行溯回应,便扭头看向叶闯等一干侍卫营的士兵。 “带上药品,我们步行去鬼河滩……” 从这个坡走到鬼河滩也没有多远,淳于焰可以拦住马车通行,但拦不住人。 叶闯心下感动,眼眶里满是艰难。 “女郎,药品我们带过去,你跟温将军返回信州。” 他们是裴獗的心腹,这个时候去并州是忠心事主,责无旁贷的,但冯蕴不必冒这个险。 叶闯目光真切,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要是敖七在,他不会让你涉险。” 淳于焰见他二人这般,眯起眼睛便笑。 “说得很好。冯十二,听劝吧。赶紧回去……” 冯蕴看了看叶闯,突然扭头盯着淳于焰,笑了一下,“我今日就再预言一次。并州之战,我赌裴獗赢。” 淳于焰勾起嘴唇,目光黯沉冷淡。 叶闯却是红了眼睛,“女郎……” “搬东西!”冯蕴不想再拖延。 温行溯看着当机立断的女郎,脸上若有光芒一般,紧抿的嘴唇动了一下,扶着膝盖,慢慢地走下来。 “搬!” “大家速度快点。” 侍卫和仆从们都忙了起来。 冯蕴让大满和小满也过去帮忙。 淳于焰静静地看着她,看着侍卫将药品从马车里拎出来,后槽牙莫名发痒,又无可奈何。 呵! 冯十二啊。 疯子。 他懒洋洋叹气,“让路。” 冯蕴平静地扭头看着他,远远拱手。 “多谢世子成全。” 黄昏的红叶谷,远远望去,如披上了一件血染的外衣,煞是红艳耀眼。 这是看红叶的好时节,要不是这场战争,约上三五友人登山而赏,实在是一桩人间美事。 冯蕴把行李搬上停靠的几艘摇橹船,剩下的药品全放到北雍军运粮的货船,沿鬼河而下。 冯蕴回望越去越远的狭长山谷,还有那个忙碌的渡口,心下起伏不定。 淳于焰的牛车仍停在那里。 还有一些搬运粮食和货物,准备抓紧时间运往并州的人群…… 在冯蕴的意识里,淳于焰就是一个利益为上的“商人世子”,云川从无战事,他周游各国,亦正亦邪,非敌非友,与人结交全凭一个“利”字。这是云川国的环境地理造成的,也是他自己的成长影响的。 总归,这人不算什么罪大恶极,但要说悲悯心,显然没有。 他对她的好,超出了冯蕴的认知…… “腰腰。”温行溯走到她的身边,坐下。 “在想什么?” 眼看那片红叶山谷越来越远,冯蕴将目光收回,看一眼温行溯的腿,见他稳稳坐下,这才淡淡地笑,“在想并州之战。” 温行溯迟疑片刻,“你当真认为此战裴獗会胜?” 冯蕴轻笑,带点嘲弄的意味。 “想必裴獗自己都不敢认同这句话吧?他说过,战场上瞬息万变,从来没有常胜将军,也没什么必胜的仗……” 温行溯点点头。 冯蕴又问:“以大兄看,此仗何如?” 温行溯沉默,表情略有些凝重,“胜率不大。” 冯蕴道:“大兄会怪我吗?” 温行溯平静地摇头,目光温和,“我心甘情愿同去,死生自有天意,为何怪你?” 两人对视一眼,冯蕴放松地笑了笑,突然抓住温行溯的手,用手背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下才松开,就像小时候那般,每次她心神不宁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只要温行溯捏捏她的脸,拍拍她的头,便又好了起来。 “大兄对我最好。” 温行溯看她俏皮的笑,削肩倚在船板上,发髻松挽,膝盖微曲,看上去儿郎般洒脱自在,可眉宇间却有淡淡的疲惫和轻愁流露,美人慵懒,惹人生怜。 他莫名地难过起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腰腰可会怪我?” 冯蕴嗯声扬眉,一派淡然地笑。 “我怪你什么?” 温行溯目光微闪,眉头蹙起来,看上去心情很不轻松。 “安渡城破,我人在信州未及救援,待他们逃到信州后,我才得知,他们把你送给了裴獗……这么做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让萧三娶阿莹……” 这对温行溯而言,是一桩可耻的事情。 因为他和冯蕴都知道,这不是冯敬廷一个人的主意,其中少不了陈夫人的撺掇。 那是温行溯的生母。 是割舍不开的血肉亲情。 因此,冯蕴从不在他面前多说这事。 她当过娘,不愿意在一个儿子的面前去诋毁他的母亲,哪怕那个人是陈氏。 但温行溯主动提了,她也不避讳。 “我是有怨恨,但不是对你。婚姻大事,不是你一个当兄长的能做主的,我怪你又有何用?在我心里,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温行溯是冯莹的亲大哥,她是冯莹的亲大姐,两人一个同父异母,一个同母异父,都与冯莹有血缘的关系,却同样都是家里的异类…… 阿母死后那些黑暗的日子,那个家里只有温行溯是她唯一的温暖。 她怪自己都行,唯独不会怪他。 “大兄放心吧。” 温行溯松一口气,听着河水的声音,犹自苦笑。 “谁能想到,你我兄妹今日会在晋齐战场上,给晋军送药?” 冯蕴也跟着笑,“不论晋齐,都是同样的人,是战争分出的南北,而不是百姓。” 顿了顿,她闲谈一般问:“大兄可知,我为何喜欢裴獗的作战方式?” 温行溯嘴唇轻抿,“为何?” 冯蕴:“他恶名在外,由着世人辱骂他残忍好杀,茹毛饮血,从不辩解。这么做的好处是,兵临阵前,敌军闻风丧胆,反抗者少,那死的人就少。速战速决,减少敌我伤亡……” 温行溯看着她,提到裴獗时眼眸里的光。 在台城时,有萧呈。 如今有裴獗。 而他……只能是兄长。 温行溯心里沉甸甸的,避开她的视线,从容地收敛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退守着兄长的底线,温声分析道: “这次怕是无法速战速决了。萧三倾全力合围并州,裴獗没有退路,但自古攻城不易,并州有一条远宽阔于其他城池的护城河,尽管裴獗只有五万兵马,但只要城中粮草充足,齐军要轻易拿下并州,也是不易……” 冯蕴点点头,认同他的看法。 “眼下齐国的局面,打不起长远战争,萧三想的也是速战速决,擒贼先擒王。信州背靠安渡万宁,后有晋国为防,要取之难上加难,那骨头只能捡好啃的先啃。胜并州,拿裴獗,再坐下来跟晋国合谈。到时候那谈判桌上,他的声音就大了……” 温行溯看着她侃侃而谈,柔声一笑。 “腰腰变了很多。” 冯蕴眉眼舒展,安静地笑。 “长大了,总会变的。” 不是长大了,是吃苦了。 他不在的时候,腰腰受了太多欺负,吃了太多苦。 温行溯看着从小陪伴自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飒飒女郎,有欣慰,又有惆怅。 他大袖微收,从中掏出个油纸包。 “桂花糕要不要?” 冯蕴嘴一瘪,忍不住的笑,眼里全是快活。 “要。” 那是温行溯从信州带的。 他总能想到她那张好吃的嘴,走到哪里都为她带吃食。 “慢点吃。”温行溯道:“用的是今秋的桂花,格外甜糯,只可吃一块。” 冯蕴好笑。 还当她是小时候么? “大兄真俊!” 她眨个眼睛,又从他手上偷出一块糕点,趁温行溯来不及阻止,一口就咬入嘴里,吃得喉头一鲠一鲠的,看得温行溯哭笑不得,赶紧挪过来替她拍着后背。 “你啊!” 无奈的宠溺,自小如此。 冯蕴好不容易才顺下那口气,却见温行溯笑容微敛,望着河面变了脸色。 接着,不等冯蕴的惊讶出口,他伸出长臂揽住冯蕴,便将她按在自己胸前,抬起大袖遮住二人的脸…… 第130章 轻松入囊 冯蕴没有挣扎,脸贴着温行溯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闻着他身上桂花糕的味道,眼皮软绵绵地耷拉着,问他: “怎么了?” 温行溯低低地道:“别回头。” 在冯蕴背后的河面上,一艘刷着桐油青漆的篷船在薄薄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船上的人和他们一样,没有兵甲着装,是寻常士族家仆的打扮。 一个清俊的男子,青衣宽袍,坐在仆从中间。 看到他们的船只,那公子好奇的探头望了一眼…… 光天化日下,摇撸船上的男女紧紧依偎着,娇小的女郎俯趴在高大的男子身前,男子低着头用大袖遮挡,好像在亲她…… 清俊公子脸一红便缩了回去。 冯蕴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 温行溯摁住她的后脑勺,“别动。” 冯蕴安静下来,“是谁?” 温行溯:“萧榕。” 冯蕴怔了怔,低低笑出了声。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一世,老天真是善待于她。 运气也太好了。 “叶侍卫!” 她从温行溯的胸膛侧目,低低道。 “我想留下那艘船上的人,无论代价。” 叶闯看着她伏在温行溯的怀里,眼皮跳一下,转身望向远去的船只。 “领命!” 这是女郎第一次直接对他下达命令,叶闯心里无端升出一股热血,不是因为将军的交代,也不是因为敖七的托付,就是单纯的想做给她看,让女郎知道,他们比她的部曲可就强上太多了。 儿郎们的胜负欲,冯蕴完全察觉不到。 为免打草惊蛇,她任由温行溯轻轻搂抱着她,直到那船离得远了,这才松开手。 两个人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冯蕴理顺蹭乱的头发。 温行溯看着她沉默了片刻,道:“萧榕年纪尚小,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腰腰不必为难她……” 冯蕴笑着看他一眼,话说得慢,但认真。 “我这不是在教她吗?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那就要学着了。” 萧榕一身男装躺在船舱里,再看不到别的船只了,这才松一口气。 “还以为遇到敌军了,嗤,原来是一对野鸳鸯……” 她有两个仆女,一个叫明珠,一个叫瑞雪,这会儿正左右侍候着。 闻声,瑞雪道:“看他们的模样,像是出来逃难的世家乡坤,船上载满了家当……” 萧榕点点头,身上懒洋洋的,有点乏力有点累,又有一点小兴奋,“皇兄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急得发疯?” 明珠撅了撅嘴巴,对这艘狭窄的小船很不满。 “殿下就不该私自出京,跑到这种地方来受罪?” “是呢,宝云殿里多舒服,出来吃得是猪食,睡的是狗窝,再这么下去,长公主要变成短公主了。” 两个丫头都从小在萧榕身边长大的,也被她惯坏了,一处厮混常常没大没小,亲如姐妹,萧榕对她们也宽容,由着那两张嘴巴胡说八道。 “陛下派护卫送您回京,您到好,又半路上偷跑,等回了宫,仆女们又要受过了……” “冯夫人每次都拿殿下当挡箭牌,让殿下替她说难听的话,做难做的事,她倒好,在陛下面前当好人,黑锅全让您来背,哼……” “不要胡说。”萧榕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阿莹胆小,性子又柔善,皇兄待她那样冷淡,我不护着她,她岂不是很可怜?” 又道:“这次的事本就与阿莹无关,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殿下!”明珠鼻子都气得皱起来了,“陛下分明就不喜欢那个冯夫人,您偏要撮合……” “那我也不喜欢冯十二娘啊。” 萧榕翻个白眼,又恶狠狠地啃一口果子。 “我不想皇兄再接她回宫,我只要想着她回来了,以后要时常相处,我还得管她叫一声皇嫂,我就难受得很……” 明珠撇嘴巴,“叫冯夫人做皇嫂,殿下就不难受呀?” “那不一样。阿莹是我最好的朋友。” 瑞雪看明珠又要顶嘴,给她一个眼色,笑眯眯地哄着萧榕。 “那殿下回去好好跟陛下说呀,何必跑出来……” 萧榕叹息一声,翻着眼睛摇摇头:“你们不懂。皇兄对冯十二娘是势在必得,不会听我的……这次兵围并州,他肯定是要逼裴獗把人交出来的,我必须这样做,才能让皇兄死了那条心……” 说着,她唤外面的侍卫。 “苗敬,还要多久才到啊?” 门外那个精壮的汉子,低头看过来。 “回殿下,这条河古怪得很,两岸地势一模一样,河道转来转去不好辨道,属下也有些晕……稍等片刻,我让孝威再探……” 萧榕不耐烦了。 “让你们办点小事都办不好,先找个地方靠岸。我要方便……” 走错路就走错路吧,先解决大事。 反正并州被围,到处都是齐军,她怎么横着走都没事…… 萧榕想着,脑子一转又坐直起来。 “瑞雪,拿纸笔。” 瑞雪怔了怔,“殿下要做什么?” 萧榕笑得眉眼弯弯,“我要给皇兄一个惊喜。” 明珠为长公主殿下摆好桌案,瑞雪放好纸笔,跪下研墨。 只见萧榕跪坐下来,提笔手书。 她性子娇蛮任性,但从小在萧家受到了很好的启蒙,书读得没有很好,却写得一手好字,很见风骨。 “皇兄敬启:妹一时任性离队偷逃,不慎中了冯十二粮的奸计,为她所俘……此女不知廉耻,竟以大齐皇后之位要挟,要皇兄明媒正娶,许她后位,方才肯饶我一命……皇兄,妹死不足惜,皇兄万不可听其摆布……” 她写了许多。 又觉得不太妥当,删掉后面,换成。 “皇兄,妹与冯十二誓不两立,今生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再看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将信交给瑞雪。 “收起来,等我们到了藏身之处,就让人送去恒曲关,我看皇兄到底是要我,还是要那个冯十二娘……” 瑞雪叹息,觉得殿下真的是傻。 冯夫人再委屈,用得着她来出头吗? 皇帝要娶谁,做妹妹的又怎能干涉? 现在冯夫人吃香喝辣,等着享福,她家主子却非得跑到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藏起来,等陛下和冯十二娘翻脸…… 这到底是要争什么? 谁做皇后,也撼动不了她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呀? 两个仆女齐齐叹息,“喏。” 没片刻工夫,青篷船靠在了岸边。 萧榕在两个仆女的扶携下,上了岸。 这里无人居住,荒山野径长满了荒草树木,临近入夜,雾气从河面弥漫过来…… 寒鸦啼晚,萧榕有些紧张。 贵为长公主,在这种地方方便,她很是受不得。 “你们都不许回头。” 她不放心地命令侍卫,走到一排长势茂盛的草丛后,看到那潮湿腐败的地面,差点当场呕吐出来,恨不得马上回她的宝云殿…… 不行…… 她坚决否定了这个想法。 只要隐忍三五日,最多再有十天,便可以绝了皇兄的念想。 值得! 萧榕捂着鼻子,任由仆女帮她宽衣…… 刚蹲下去,耳边就响起窸窣的声音。 紧跟着草丛里窜出几个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横刀过来…… “不要动。” 这些人速度太快了,只觉眼前一晃,刀就都在脖子上。 两个仆女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 “救命!” 萧榕的侍卫这才慌乱地转身…… 可惜,迟了。 他们为免冒犯长公主,离得都很远。 可这几个人,就那样打量着他们尊贵的长公主,衣裳不整的模样,没有半分恭敬,眼睛阴飕飕的,很是张狂。 “尿好了吗?尿好了,就站起来,跟我们走。” 萧榕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她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 眼前这几个人,生面孔,长得孔武有力,手上都有武器,不是晋军打扮,正是方才那几艘船上的人…… 可以想见,方才她宽衣方便的时候,他们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 萧榕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们是哪家的私兵?” 没有人回答。 “你们要做什么?出门打劫,也不看看我是谁?” 萧榕给自己壮着声势,说得却一句比一句软弱…… 对方没有回答她。 明珠突然拽住了她的手臂。 “殿下,你快看……” 明珠的声音带着恐惧。 萧榕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去,见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冯,冯十二娘?” 冯蕴站在山风里,裙袂飘飞,似笑非笑。 “含章郡主……哦不,如今是长公主殿下了。” 冯蕴微微弯腰,朝她周全的揖礼。 “长公主殿下,久违了。” 温行溯:来,我抱抱腰腰… 裴獗:放我出来!!! 众读友:放大将军出来,我们想看修罗场。 二锦:明天就就就出来了,莫慌莫慌,还有大型修罗场呢…… 第131章 归还吾妻 第131章归还吾妻 韩楚胡三将的反水,对北雍军将士来说,是一件极其震惊的事情,他们甚至想不通,这三人有什么理由背叛大将军…… 可北雍军眼下的主力在信州城,如果放弃信州驰援并州,那齐军势必直取信州,对晋军而言更是得不偿失。 而离信州最近的虎贲和龙骥军,却迟迟不发援兵。 就在今早,刚有中京的消息传来。 以李宗训为首的朝堂势力,以裴大将军“贪功冒进”为由,上书朝廷,认为大晋应当保住眼下的胜利果实,守好淮水以北的安渡万宁五镇,不应该为了一座信州,投入大量的军力和物力。更不应该再挺进并州,兵行险着。胜了功在裴獗,败了,晋齐战争将转为颓势,实不可取…… 这番说辞,得到了大多数文臣的赞同。 在裴獗带兵出征这一年多,李宗训为稳住金銮殿上的外孙和女儿的地位,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成立大内缇骑司掣肘百官,稀释、分化反对势力,逐渐把持朝政,几乎无人敢与他唱对台。 可拳拳真心下,是对裴獗和北雍军的放弃。 李宗训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除掉裴獗这个令他忌惮到寝食难安的大功臣,可谓一举两得…… 当然,李太后并不这么认为。 “裴郎忠于我,必不会负。阿父,留住大晋的将才、忠臣,才可保我儿江山稳固。” 李宗训只道她糊涂。 “裴獗所率是大晋精锐兵马,只听命于他,他可以征讨齐国,亦可以起兵反水,往中京插上一刀。他若起兵,你如何阻挡?有裴獗在一日,你我便不能真正的安枕无忧。他就是卡在喉头的一根刺,拔之,才得宁安。” 李桑若不想放弃裴獗,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她也不想彻底成为父亲的傀儡。 当日,父女两个在嘉德殿里好一番争执,说得激动时面红耳赤。 隔天便有圣旨下来,令虎贲和龙骥两军各调五万精兵,驰援信州…… 军中的汉子们会打战,但对朝堂和政治却一知半解。 将士都说,太后仁善大义,没有忘记北雍军。 可是,等虎贲和龙骥军赶到信州,黄花菜都凉了。 并州一仗,怎么着都得由他们自己来打。 中军大营里,将军们各抒己见,争得面红耳赤。 裴獗冷坐上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听着。 今日并州的风很大,呼啸着从屋顶吹过,好像要吞没世界,将天地一扫而空。 橙鹤军邓光出列,拱手抱拳。 “大将军,末将愿率兵突围。末将趁夜偷袭城外齐军修建围城工事的营垒,大将军率兵从城北直插红叶谷,那里齐国未派重兵,仍由韩楚胡叛将实控,大将军杀到,麾下士兵多有忌惮,定不敢全力阻杀将军……”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很快便点燃了营里的热情。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裴獗:“不急。” 众人怔怔地看着他。 这是北雍军出征以来,最难的一战。 并州被围,就像落入了老虎张开的血盆大口中,众将都急得快冒烟了。 大将军却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 他是主帅,一贯如此。 就算天塌下来,恐怕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火烧眉毛的事情,再怎样也要做好应对才是? 石隐也出列,站到邓光的身侧,对裴獗抱拳道: “大将军,前期战役,齐军损兵折将,兵寇末路,我们便是五万兵马,也不必怯他。可如今不同了,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新皇帝,正在势头上,很得齐国上下拥趸。末将以为,我等应当杀出重围返回信州,再图后计……” 邓光道:“末将附议。” 众人齐声:“末将附议。” 裴獗目光冷冷地扫一眼他们,还是那句话。 “不急。齐军主力还在恒曲关,未动分毫。并州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护城河水域宽阔,等他来攻又如何?” 等…… 再等下去,就失去了最后逃离并州的机会了。 大营里气氛高涨,门外突然传来吆喝。 “报……” 一个士兵站在门口,大声道: “齐军来使,在城外求见。” 众将对视,一个个摩拳擦掌,“好哇,还敢来人劝降?索性宰了来使祭旗,再带人突围……” 裴獗一个冷眼,阻止他们的义愤。 “放他进来。” 齐军来使是萧呈的幕僚燕不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面目和善,是一个能言善辩的当代名士,在南北两边门生众多,很得天下士子敬重。 燕不息步入大营便周全地朝裴獗和各位将军施礼,闭口不谈晋齐两国的战事,只说自己祖籍平城,是熙丰十年,举家渡过淮水,定居台城的。 熙丰是晋国先帝元铸的年号。 又说,与裴大将军是老乡,很有几分亲近。 天下大乱百十年间,杂居者众,说祖籍其实毫无意义。 论祖论宗谁还不是亲戚呢? 裴獗耐心地听着,一言不发。 众将也沉默着,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燕不息晓以利害,分析情理,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却不见座中的将军们有所动容,这才抬袖作揖,尴尬地一笑。 “大将军见谅,他乡见故旧,老朽忍不住就多了嘴。” 裴獗道:“燕老请直言来意。” 燕不息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文书,双手捧上。 “齐帝感念苍生艰难,愿早日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战争,恳请与贵军和谈……” 围着并州占据优势的情况下,遣使谈和。 显然萧呈权衡过得失了。 裴獗示意左仲将文书取过来,展开一看。 上面除了双方局势,战事所致百姓流离生灵涂炭等感慨,唯一的条件是: “将军送还朕妻,朕便给贵军半日时间,撤出并州。否则,战则死战。” 裴獗看着最后那一行字,漆黑的眼眸里弥漫出丝丝的冷意。 然后,他当着燕不息的面,将文书撕成两半。 “来人,送齐使出城。” 燕不息面色一变,“大将军?” 他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不料裴獗会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不会是裴大将军没有看明白齐帝的意思吧? 他思忖一下,朗声道: “大将军,容老夫直言,眼下正是和谈之机。这样的好事更是千载难逢。世人皆知,冯氏本齐帝之嫡妻,大将军归还才是双方和谈的诚意。而齐帝允诺将军平安离开并州,甚至将晋军所占的万宁、安渡等地拱手相送,信州一城,亦可再行商议,老夫看来,齐帝赤诚一片,大将军错失良机,实不可取……” 众将这才明白信里所写是什么。 他们齐齐看着裴獗。 然而,裴獗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 “送客!” 燕不息见状,连连拱手。 “大将军,行路者,登高山方知山高,临深渊方知地厚,这般一意孤行,只看眼前利益,必受其害啊……” 裴獗道:“燕老,莫劝人善是良臣。告诉萧呈,战则死战。” 燕不息脸色一变,盯着他那张冷漠寡淡的面孔,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大将军刚愎自用,不采谏纳,无圣贤之雅量,无智者之胸怀,必将船翻行止,走不长远。等着瞧吧。” 裴獗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老迈的背影,思忖片刻,沉声道: “传令下去,加紧操练,筑营守城,避免与齐军发生摩擦。” 邓光问:“将军要如何防守并州?” 裴獗道:“萧呈号称五十万大军,但据我判断,恒曲关最多陈兵二十万。但他得东泉、涪江、淳宁等地支援,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和兵员补给,有优势,我军应避其锋芒……” “大将军……不突围走吗?” 裴獗道:“静待时机。” 众将军突然沉默。 北雍军共二十万人,万宁、安渡五镇一路打下来,分兵驻守,信州又留了十万兵马,并州城最多只有五万人…… 且眼下营中伤兵众多,缺医少药,实为大患。 比这更可怕的是,朝廷里看不见的黑手。 裴獗身为领兵大将军,虎贲和龙骥两军居然公然抗命不援,是谁给的胆量? 他们打了一年多的仗了,生里来死里去,为晋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眼下身陷并州,朝堂上那些锦衣玉食的人,单单凭着李宗训几句话,便可以完全弃他们于不顾,多少是令人寒心的…… 他们也明白“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 相比于齐军,在李宗训眼里的心腹大患,是裴獗…… 朝堂权力之争,可怜的是那些无辜的将士。 “下去吧。” “末将遵命。” 众人齐声行礼,刚刚退下,左仲便匆匆而入。 “将军,有个好消息有个不好的消息……” 裴獗正在看舆图,闻声头也没抬。 “说。” 左仲道:“好消息是……女郎带了药品来信州,覃大金已把部分药品和粮草一起运抵并州。” 裴獗手指微微一顿,抬头看着她。 左仲支吾道:“不好的消息是……女郎也来了,却未与覃大金同行。” 裴獗静默片刻,脸上没有左仲以为的惊讶,只是眉头稍稍一蹙。 “人呢?” 左仲不知当如何说下去,眼皮直跳,“斥候来报,女郎在黄昏时便过了红叶谷,在鬼河上突然转道,不知行踪……” 第132章 心机把戏 第132章心机把戏 萧榕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冯蕴了,没有想到此番相见会变成这样的境况。 许是彼此的角度变了,心境也变了,萧榕竟是觉得她比以前好看了许多…… 以前的美貌是收着的,压着的,好像生怕引来别人的注意似的。 如今她倒不怕,如同一株盛放的牡丹,大气端正,却又气势逼人。 “冯十二娘!” 萧榕受不得她身上那种慵懒散漫的冷气,看一眼被反剪双手坐在船上的自己,狼狈地皱了皱眉头。 “你绑我去,是想做什么?” 冯蕴但笑不语,手指在木案上一点,又一点,十分有节奏。 萧榕被她点得有些紧张,“我知道你心肠歹毒,抓了我来,定不会轻饶。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冯蕴没有说话,面容带笑的从炉子上拎起茶盏,耐心地用钳子拔了一下红彤彤的炭火,看上去温和又良善。 就好像那些恶意,只是萧榕自己的揣测。 “冯蕴!” 萧榕不耐烦了。 以前的冯蕴就是一个可以让她们随便取笑的木讷女子,她今日落在对方手里,不得不伏低做小,说两句软话,可这个冯十二娘却不识好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哼一声。 “我知道你投靠了裴獗,如今厉害起来了。但你也别忘了,裴獗被围并州,这次死定了。而我是齐国的长公主,你抓了我,便是与齐国为敌,断了自己的退路。” 冯蕴应声抬眼,“那又如何?我没有退路,长公主就有吗?” 见萧榕变了脸色,她又低头轻嗅一下茶汤,细细地品,似是品出味了,舒服地一叹。 “龙芽风草果然清香,回味甘甜。长公主出门还带着这样的好物,真是便宜我了……” 萧榕看着她那张被火光映得昳丽艳色的脸,恨得咬紧牙槽。 “你不要装腔作势地吓我。我萧榕也不是被人吓大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有骨气。”冯蕴由衷地称赞一声,突然用钳子夹起了一块燃烧的木炭,端详着那焰红的光芒,懒洋洋地笑。 “好炭就是耐烧呢……” “冯蕴,你别跟我打哑谜。” “哦,差点忘了说。”冯蕴就像逗老鼠的猫,不徐不疾地看着萧榕道:“不知这火红的炭烙在长公主的脸上时,殿下的骨气还能剩下几分?” 她轻描淡写的声音,如同魔鬼的蛊惑,带着笑将钳子凑到萧榕的面前。 “试试?” 萧榕身子被束缚着倒在船舱里,见状吓得尖叫一声,闭上眼往后缩,双脚直蹬。 “毒妇!” “冯蕴,你个毒妇!” “你要胆敢伤害我,我皇兄定不会饶了你,他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我信。”冯蕴把炭放回炉子,擦了擦手,淡淡一笑。 “只可惜呀,在他剥我的皮,抽我的筋以前,长公主小命都没了,看不到那一天……” 萧榕紧张地咽了一下唾沫。 “你有种杀了我好了,你看我皇兄会不会原谅你……” 冯蕴好像在听什么笑话似的,似笑非笑地盯住她。 “长公主今岁十六了吧?活到这把岁数,还这样天真,老天待你不薄。” 萧榕父母死得早,兄长惯着她,冯莹那一群人也都捧着她,就是个捂在蜜罐里长大的女子,哪里见过外面的险恶,更不知世情如何。 要不然脑子也不会长成这样。 冯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喝茶。 小满突然钻进来,低声道:“女郎,从明珠身上搜到的信……” 冯蕴放下茶盏,接过来一看,抬眼审视萧榕。 “说你没有心机,你倒会玩些小把戏。” 小满伸脖子看着,气得直磨牙。 “好不要脸,竟想给女郎泼脏水……” “倒也不算脏水……”冯蕴看她一眼,指了指被捆成了大粽子似的萧榕,又笑着将金粟笺写成的信塞回到贴着金花的信封里,细闻一下那淡淡的香气,莞尔。 “放掉苗敬,让他将信传回恒曲关,交到萧呈的手上。” 小满不解地看她,“女郎这是做什么?明明她就是居心不良……” 冯蕴没有回答,嘴角微微一勾,温和地问萧榕。 “你看你该如何感谢我?如愿被我绑走,还如此贴心地帮你试探你在你皇兄心里的地位,价值几何,嘶……” 她托着下巴,眯起眼探究地看着萧榕。 “长公主十六有余,自己尚无婚配,成日对兄长的婚事指手画脚……该不会,你喜欢的人,正是你的嫡亲皇兄吧?” 萧榕涨红了脸,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你不要脸!” 冯蕴微笑着,突然拿起木案上的茶盏,猛地泼到萧榕的脸上。 “我不是随时都有好脾气的,长公主殿下。” 那温热的水渍顺着萧榕的头发和面颊往下滴落,萧榕的脸红得如同猪肝一般,委屈和羞辱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长这么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又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 看着冯蕴转身出去,头也不回的挺直脊背站在船头,迎风而立的样子,萧榕哭着哭着,突然就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记得,她们也曾这样捉弄过冯蕴。 冬日里天寒地冻,故意将水泼到她的身上,看她湿着衣裳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一群女郎围着她嘻嘻地笑,嘲弄讥诮:“原来这就是许州八郡无出其右的美人呢?” “泼点水就失了女子闺仪,还想嫁给萧三公子?” “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萧榕那时没有起哄折辱过她,毕竟她是萧家的女儿,做不出那样恶毒的事。可她也没有觉得那样做有什么不对。 冯蕴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讨厌的人。 因为她的胡言乱语,害得齐国恒曲关大败,害得数万将士阵亡,所有人都说她是齐国的灾星,就该被千夫所指…… 更何况,她还抢阿莹的所爱,让兄长因为与她的婚事,丢尽脸面。 萧榕觉得怎么对她都是应该的,戏弄一下而已,很便宜她了…… 可是,当同样的茶水泼到她的脸上,她身为阶下囚,被人旁观受辱的一刻,这才知道,原来被人侮辱的滋味,是这般难受…… 宁愿死。 宁愿去死。 一盏茶水她都觉得天塌了。而她们当年捉弄冯蕴,又何止一次? 在她的马车里放老鼠,让她当着萧呈的面尖叫失仪。 宴席上绊倒她,看她摔在地上头发凌乱衣裳不洁。 七月七扮成厉鬼闯入她的院子,把她吓得来不及穿好衣裳光着脚往外跑。 一群人围着她要她细说“预言何来”,问她的阿母是怎样死的…… 她们那个时候贪玩又好奇,玩得开心坏了。 从没有人觉得这样不对。 她也没有想过。 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落到冯蕴的手上…… “冯蕴!” 萧榕双脚蹬在船板上,含泪挣扎呜咽。 “你不要折辱我,你有仇有恨,一刀宰了我好了……” 冯蕴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河风从外面传进来。 “堵住她的嘴。” 又道:“用她的臭袜子。” 萧榕瞪大眼看着走近的侍卫,眼泪滚滚而落。 “呜……” 入夜,天幕被刷成一片漆色。 明明刚入冬不久,可夜里已是极冷,风拂过来,透心的凉。 恒曲关大营里,灯火通明。 萧呈还没有入睡。 接到萧榕失踪的消息是在两个时辰以前,而萧榕的信,是苗敬方才带回来的。 他痛哭流涕的说了萧榕被冯蕴带走的过程,但瞒下了萧榕自己的那些小心思。 因为这次长公主是真的被绑架了,一旦说出来,他们这些侍卫,可能小命都保不住。 冯莹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心里有点好笑。 她知道萧榕是为什么走的,对苗敬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但为求逼真,她仍是故作紧张的样子,红着眼俏生生立在萧呈跟前。 “都是妾的错,是妾没有看好长公主……” 萧呈没有说话,坐在木案前,夜灯的光晕笼罩着他颀长的身影,除了黑眸里的光芒冷冽了几分,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 即使……他的亲妹妹被绑架了。 冯莹没有听到他搭腔,说着便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 “是妾不好,陛下罚我吧。” 萧呈淡淡地看她,“不关你的事。” 冯莹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阿姊虽然厌恶我,但心下装着陛下,对长公主想来也会客气几分……只是,若她借机对陛下提出非分的要求,陛下当如何是好……” 还有一更,等我吃个饭来。 放心,下章十二就见到将军了哈。 第133章 并州相见 萧呈眉头拧了起来。 苗敬带回来的信,只有萧榕手写。 而冯蕴没有一个字。 萧呈无言思忖片刻,看着默默垂泪的冯莹:“你先下去。” 冯莹知道他并不愿意跟自己闲谈,乖乖地应一声,又道:“天冷了,妾从台城给陛下做了两件过冬的衣裳,交给平安了,陛下记得换上。” 萧呈嗯一声,朝内侍招了招手。 “去,把燕不息、寇善和谢从光叫过来。” 皇帝召见,将军们都跑得很快。 燕不息到的时候,谢丛光和寇善已经到了,一听萧榕落入晋军手上,燕不息当即变了脸色。 “陛下开出那般宽容的条件,裴獗都不肯和谈。如今劫持了长公主殿下,只怕是……” 他摇了摇头,“陛下要投鼠忌器也。” 谢丛光和寇善对视一眼,“那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萧呈瞥见众人的表情,那张斯文俊逸的脸上,淡漠如常,眉目几乎不染情绪,好像置身事外的人间谪仙,看得众人有些纳闷…… 陛下最疼爱长公主。 长公主被劫,陛下表现得也太过平静。 “敌不动,我不动。”萧呈道:“朕猜想,裴獗是为引我齐军主力出恒曲关一战。” 恒曲关是一座雄浑古关,关隘狭长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十四年前那场仗,若非有恒曲关耸立,晋军早已长驱直入了。 谢丛光愣了下,“陛下是说,裴獗并非屈居并州?而是别有图谋?” 萧呈不答,目光瞄着黯淡光线下模糊不清的舆图,神色复杂莫名。 寇善当即摇头。“不可能!夏侯宪、冯廷基已拿下红叶谷,裴獗兵陷并州,没有退路。就算我们不动一兵一卒,把裴獗困在并州城里,他那区区几万兵马能顶得住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谢丛光道:“依臣所言,不如给他点颜色看看……” 萧呈看着他们兴致高昂,突地一笑。 “谢爱卿。三十万大军围而不攻,虚耗粮草,朝中非议,你我又能顶得住多久?” 言罢又道:“还有诸位不要忘了,红叶谷还有两支降军,都是北雍军精锐。” 谢丛光问:“陛下不信任他们?” 萧呈道:“他们能背叛裴獗,就能背叛我。” 乱世当前,谁不想拥兵自重,称王称霸? 谢丛光点点头,“陛下说得不无道理。但末将仍以为,齐军现下兵力,大可以放手一搏,直捣并州,吃掉裴獗,再调转枪头杀向信州,一雪前耻。无须瞻前顾后,错失良机,平白给了裴獗喘气的机会。” 在他们看来,新帝优柔寡断,为一个妇人黏黏糊糊,拖着不肯出兵,实在有失体统。 于是又抱拳上前,朗声表忠。 “末将愿领兵出征。” “末将也愿。” 三十万对五万,这简直是唾手可得的功劳。 拿下并州,拿下裴獗,那是要写入史书的赞誉,流芳千古的事,谁不抢着去? 谢丛光和寇善意气风发,萧呈压在心里的那股不安,越发扩大了。 不怪他多疑。 实在是这一切太过顺利了。 如果裴獗真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又怎会将北雍军带成一支狼师? 风呼呼吹着营房里的旌旗,又从门缝里灌进来,扬起了萧呈的衣袍。他沉吟片刻,蓦地起身,好像已经有了决定。 “箭在弦上,那便试试对方的深浅吧。” 入夜时分,伴着高亢的号角,齐军铁蹄从恒曲关滚滚而出…… 谢丛光和寇善各领一支,抄左右两翼,直奔并州城。 冯蕴便是这时抵达并州城的。 从鬼河一路过来,为避免撞上齐军,他们绕了不少路,又带着行李,紧赶慢赶才到,恰好赶在齐军攻城以前。 北雍军正准备收起吊桥。 “稍等!” 冯蕴大声呐喊着,朝城墙上摆手。 “我们是从信州来的,我们要入城。” 城门上的守将看到一队人马,先是打手势让弓箭戒备,接着就看到了冯蕴,他从随身的行囊里举出一面旗子,让两个侍卫牵着展开,上面写着“裴”字。 “是自己人。收箭!” 那士兵从垛墙探头望了一眼,看到冯蕴,脸上露出惊喜。 “快。快去通知大将军。冯十二娘到了。” 等冯蕴一行过去,吊桥便收起来了。 城门开了一侧,冯蕴朝守将施了个礼。 “有劳了。” 守将笑吟吟地回礼,“女郎客气。” 冯十二娘送药的事情,覃大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 这药来得正是时候,营里将士都很感恩。 得到消息,最先赶到的人是濮阳九。 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这个“巧医”也是如此。 营里的伤患大多都是外伤,缺的就是伤药,现在冯蕴在他的眼里,就跟活菩萨没有什么区别。 “冯姬可算到了。” 他脸上的笑意是冯蕴难得一见的真诚。 人还没到,礼便到了。 深深揖下去,看着她和颜悦色:“你再不来,将军只怕要急疯了。” 冯蕴知道这人素来夸张,只是一笑。 “将军呢?” 濮阳九道:“齐军已至二里外的古岩湾,急欲攻城,将军带着人去南楼了,你舟车劳顿,先回营里歇下吃口茶,缓缓气……” 冯蕴笑笑,应是,跟着濮阳九往裴獗的住处走。 这位医官看着瘦了,黑了,那一张素来爱惜精致保养的脸,好像几天没洗似的,胡子长出来了也没有修剪。 人也变得热情了很多。 将冯蕴迎入营里,竟然纡尊降贵,亲自为她斟茶。 “冯姬请用。” 冯蕴轻声谢过,不时拿眼打量他。 濮阳九尴尬地一笑,“姑奶奶,你别这般瞧我,看得我心里发慌。” 冯蕴笑道:“是濮阳医官这般礼遇,吓得我心里发慌才是……” 濮阳九脸颊微抽,叹口气,“冯姬有所不知,我这里缺药都快缺得上火了。你带的药啊,来得正是时候,别说叫你一声姑奶奶,便让我叫祖宗,也是使得的……” 于是又深深朝冯蕴揖礼。 “小祖宗在上,容我一拜……” 他惯会油嘴滑舌,甜言蜜语说得顺嘴。 可声音落下,没有听到冯蕴回答,却察觉到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野兽盯住他似的…… 濮阳九心里一惊,直起身回头,就看到裴獗站在门口。 他身着盔甲,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背后的夜灯,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整个人看上去正经肃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可那脸色落入濮阳九的眼里,便是锋利的刀子,是火一样迸发的情绪…… 而且…… 那火是冲他来的。 小祖宗喊得太亲密了吗? 就……他开个玩笑怎么了? 濮阳九清了清嗓子,委屈地摸着鼻子笑。 “大将军回来了?那个,冯姬送的药品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这……不是太开心了吗,口不择言,口不择言……” 又朝他们揖礼一下。 “二位说话,我先告辞。” 他礼数周全,但没有人听他,也没有人看他。 裴獗从他身侧走过去,慢慢走向冯蕴。 他脚步很慢,眼角发青,下颚线绷得极紧,看着她不吭声。 冯蕴也安静地站着,定定回视。 明明屋子里就有好几个人,可他们四目相对,不言不语,愣是将这些人摒弃在外,好似天地间只剩他们彼此…… 还怪尴尬的。 濮阳九朝几个侍卫使个眼神,默默溜了。 大满和小满见状,也一声不响地走到门外。 周遭安静极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冯蕴却有一种浑身血液乱窜的感觉,让他看得汗毛倒竖。 “将军。”她微微一笑,朝他施礼。 “闻得并州被围,妾来送药了。” 裴獗垂眸看她,好像望着一个模糊虚空里的影子。她眼角微弯,姿态端庄优雅,眼睛里的笑却好像有钩子,缠得人心窝发紧。 她送的,哪里是药啊…… 裴獗眼里深幽一片,声音微哑,“辛苦。” 冯蕴摇头,观察一下他的脸色,“方才濮阳医官说,齐军要攻城了?将军为何回来……” 她从北门过来,尚且用了这么久,裴獗从南楼穿城而过,这一来一回,是半刻钟也没有耽误就赶过来了呢。 可为什么看到她,却不太高兴的样子? 冯蕴不知说些什么,只道: “将军忙去吧,不用招呼我。等将军有时间,我再与你细说……我绑了齐国长公主的事。” 裴獗微微一怔。 没有很意外,情绪也一如既往的稳定。 就好像她冯蕴捅了天,也不是什么怪事似的。 冯蕴让他看得心下慌乱,又问:“将军不高兴我来吗?” 裴獗安静地看着她,突然将她往怀里一搂,双手掐着她的腰,离地举起,径直往里走。冯蕴推他一下,这人身上硬得像石头,她使不出力,两条长腿抬起来,无奈地挂在他的腰侧。 “做什么啊?” 裴獗没有说话,将她放坐在桌案上,如此一来,冯蕴终于可以与他的目光平视了。 “我不是去齐军营里绑的萧榕,是路上正好遇见了……” 冯蕴让他的眼神看得心颤,觉得有必要解释一句。 不料这人根本就不等她说完,长臂一张就将她牢牢地扎在怀里,那力道大得,要是她再柔弱一点,能直接被他薅死…… 天啦!冯蕴无奈地深呼吸一下。 “别这样,外面有人。” 别说外人有人,里面有人他又何时怕过? 冯蕴觉得自己白说了。 裴獗根本不吭声,力道大得好像要将她勒断气似的,强劲的心跳,狂野而猛烈,一道道扑通扑通的声音,像在脑子里炸开的焰火…… 这是熟悉的感觉。 熟悉到灵魂都在颤抖。 冯蕴呼吸不匀,“将军不是最怕动摇军心吗?大敌当前,战事为要……” 裴獗嗯声,沉闷而冰冷,听不出什么感情。高大的身躯几乎笼罩了她眼里的光芒,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强势和掠夺,满是野性。 他个子真的太高了,要不是有呼吸,心跳也快,冯蕴会觉得自己被一根粗鲁的大木头绑架了。 就会吊着她,折磨她。 冯蕴推不动人,卷起膝盖,作势就要踢他…… 大木头总算有了反应,一把抓住她的脚,没有停顿地挽到自己的胳膊上,低头来问: “姬为何来?” 早知道踢他就会说话,冯蕴上辈子就踢死他了,哪能等到现在? 她压下心底的翻江倒海,尽量平静。 “我方才说了,得闻并州被困……” 裴獗又道:“我是问,你为何要来?” 冯蕴道:“并州被困,韩楚胡三将临阵倒戈,将军处境危险……” 裴獗:“那姬为何要来?” 第三次问,他用了更重的语气,冷峻而严肃,声音在胸膛震动,冯蕴头皮发麻。 她迟疑一下,“将军遇险,妾不能来吗?” 裴獗双臂突然收紧,低头掠夺般衔住她的唇,孟浪而霸道,放肆纠缠。 冯蕴心头一荡,不可思议地看着胡子拉碴的男人,刚想说话,他便趁机缠入嘴里,那碾磨的力度如同被困的野兽冲出牢笼,疯狂地抢夺她稀薄的空气…… 冯蕴脑中空白,双手从桌案上抬起,搂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依附过去,两条腿蔓藤似的缠在他的腰上…… 这一切是习惯使然,似身体本就有的记忆。 裴獗喘息粗重,有些急不可耐,掐住她窄细的腰身好似要将人揉入怀里,坚硬的铠甲摩擦时带来的不适,让冯蕴蹙眉嘤咛一声,狠狠捻他的手背。 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裴獗闷哼一声,带着情欲的沙哑,但很快便松开了她,调整着呼吸。 “姬不该来。” “为何?”冯蕴问。 “呜……” 号角声从城门传来。 两个人都听见了。 对视一眼,裴獗略略弓腰,盯着她的眼睛,又像举沙袋似的将她举起来,放到内室的榻上坐好。 “歇着,等我回来。” 那双眼睛狠戾异常,好像是生气,又像是欲求不满,冯蕴也看不透他。 到底是因为她来并州,生气了…… 还是因为她来并州,他有点喜欢? 冯蕴双眼疑惑地盯住他,雾淅淅的,看得裴獗有些气紧,小腹下更是绷得难受。 但他没有再说话,看她一眼,便大步离去。 冯蕴微微怔愣一下,她突然迈开步子追了出去。 “将军!” 裴獗刚刚跨上马,一身凯甲在夜风中带着冰冷的寒意,风灯照着他的脸,却比往常柔和。 他勒紧缰绳站在那里,等着她说话。 踏雪好似很不耐烦主人的犹豫,蹄子在原地走动着,猛地甩一下尾巴,朝冯蕴打个响鼻。 冯蕴心口微紧,“保重。” 她仰着头,嘴角微微上扬,眼角尽显笑容,刚被亲过的嘴唇水嘟嘟的,散发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蛊惑力,笼罩在夜灯的光晕里,有一种引人堕落的柔美。 这一刻裴獗有点明白周幽王为何会烽火戏诸侯,纣王为何因妲己而乱政…… “好。”他嘴里发干,声音低沉。 看他要走,冯蕴又往前小跑几步,“将军。” 裴獗扭头看来,“还有事?” “将军弯下腰来。” 冯蕴站在马下,仰头看他。 裴獗微怔,心弦蓦地颤动一下。 冯蕴:“快呀。” 裴獗眉眼冷沉沉的,甲胄寒光未退,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但令人意外地,弯下腰来。 冯蕴道:“再下来一点,我亲不到。” 裴獗:“……” 不远处有士兵走来走去,目光若有似无地看向他们。 当然,没有人会说什么,也不敢说…… “快点。”冯蕴催促的语气带点霸道。 裴獗高大的身子倔在马背上,停顿半晌,一言不发地下腰,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提她一把,冯蕴趁机踮起脚尖,用眼风看着周围的人…… 然后,迅速在他的唇角啄一下。 “将军平安归来。” 裴獗双眼死死盯住她,那熟悉的光芒,好似要把她灼透。 “等我。” 他大巴掌在冯蕴的脑袋上揉了揉,手一松,便端正了坐姿,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掉头策马而去,转眼就消失在眼前。 冯蕴微微一笑。 铁汉柔情很是乱人分寸。 但她此刻其实很清醒。 她只是想裴獗活着…… 我终于更了,字还不少呢…… 求鼓励!!抚摸。 第134章 威胁恫吓 冯蕴在门外站了片刻。 夜色里,苍穹高远,寒鸦清啼。 一队队披坚执锐的士兵从眼前小跑过去,远处的天边偶尔有一束火光升起,是齐军的火箭,他们试图投射到城里来。火光冲到半空,碎开散下,像暗夜的焰火,隔这么远都可以看得清楚…… “女郎。”小满听到攻城的吼声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感觉像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围攻一般,紧张地靠近冯蕴。 “小满害怕……” 如果并州城破,她们何去何从? 身为女子,还是漂亮的女子,可能免得一死,可下场,仍是侍候男人,小满不想那样,她想念长门的生活,那样自由自在…… 她不想沦为营妓或是达官贵人的玩物。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号角,呜呜作响,沉闷而高亢地传入夜空,配着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吓得小满又是一抖。 “将军会输吗?” 第一次亲临战场,看到战争最真实的模样。 小满眼睛里都是畏惧,大满却神思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她掏出干净的帕子,垂眸递给冯蕴。 “女郎擦擦。” 冯蕴唇上的口脂有点糊,是裴獗方才吃出来的。大满看了好久,莹润润的两片,有种被大力摧残后的娇嫩,看得她心里像猫挠似的,脑子情不自禁反复回想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声音。克制的,喘息的,好像破开喉管出来,令人面红耳赤的男女情事,让她根本思考不了别的,即使是近在眼前的战争,也无法阻止她递上这一方帕子。 不擦干净,她看着难受得要死…… 冯蕴看她一眼。 大满的关注点和小满很不同。 冯蕴笑一下,轻轻摁了摁嘴角。 那张唇生得极好,即便是说出冷冽的话,也好看得什么似的。 “你怎么看?”她问大满。 大满看她擦净的嘴唇,心弦一下松开,那种强迫的焦虑不复存在。 却不料女郎会突然发问,一时愣住。 “什么,什么仆女怎么看?” 冯蕴:“你看将军会输吗?” 那轻描淡写的笑,吓得大满当即绷起身子。 “大满不懂……不论输赢,我和小满都会跟着女郎。女郎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脆生生的声音,真诚而急切。 她近来十分渴望在冯蕴面前表忠。 冯蕴看着这张脸。 这样姿色过人的美娇娘。 成日里做的却是侍候别人的活,难免心生旖念吧? 冯蕴朝她笑了一下。 “走吧。” 冯蕴没有回去歇着,而是去了看押萧榕的屋子。 她进去的时候,温行溯也在。 不知道温行溯说了什么,萧榕正啪啪掉眼泪。 温行溯对萧呈有内疚,对萧呈的妹妹自然也差不到那里去,冯蕴也是看在他的面上,才给萧榕安排了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屋子,而不是丢去柴房或是马圈。 “大兄去歇了吧。”冯蕴看着温行溯脸上的无奈,淡淡地笑道:“夜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殿下名声有碍。” 温行溯愕然。 屋子里不仅有萧榕,还有她的仆女,以及北雍军守卫,那么多人呢。 哪里是孤男寡女? “腰腰不可胡说。” 冯蕴当然不是真的顾及萧榕的名声,只是想要支开他罢了,见温行溯流露出尬态,内心暗暗有点好笑…… 大兄可太正经太老实了。 不经逗。 “我知道啦。”冯蕴朝温行溯挤个眼,“不早了,大兄赶紧回吧,再坐下去,不知让人传出什么话来,回头萧三该让你做他妹夫了。” 萧榕气得呼吸急促,双眼瞪大。 “我和温大哥清清白白,岂容你胡嚼舌根?” 冯蕴抬了抬眼,似笑非笑。 “我这不是为殿下名声着想吗?” 萧榕双手被麻绳束缚,和两个仆女一起捆在屋中的柱子上,又气又恨,咬牙切齿,可身为阶下囚,无法主宰自己的命动,那种顷刻间就从天堂掉到地狱的落差,几乎要把她逼疯。 “冯十二娘,你可恶!” 冯蕴表情没有变化。 被骂,她无感。 只是温和的看着温行溯,“大兄。” 温行溯担忧地了看冯蕴一眼。 他对萧榕心生不忍,原本是想劝说两句的,可冯蕴扯到男女私情,又把话说成了这般,他半声都不好出,半刻钟都不敢再留了。 他甚至有些紧张。 内心隐隐害怕,自己对萧榕的关心,会让冯蕴误会…… “腰腰。”他起身走到一侧,示意冯蕴过来,才小声道:“萧榕是我看着长大的,他是萧三的妹妹,我也当她是妹妹……” 他在解释,很认真地解释。 冯蕴却只是在玩笑,“那我这个妹妹绑了你那个妹妹,大兄要如何做?岂不是很为难?” 温行溯让她湿漉漉的眼睛看得喘不过气。 不一样的。 萧榕怎么能和腰腰比呢? 可要他亲口说都是“妹妹”,有什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什么来.脑子里嗡嗡的,一张清贵俊朗的脸,满是尴尬…… “我先走了。你别闹太过。晋齐大战,留着萧榕,对大家都有利。” 冯蕴笑盈盈的,“大兄放心吧,我不会为难你的好妹妹。” 温行溯皱了下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几乎是狼狈而逃。 冯蕴见他离开了,这才慢条斯理走回去,坐到萧榕的面前。 “齐军攻城了,长公主听见了吗?看来你的兄长,对你的死活,并不是那么的关心呢?” 萧榕眼圈红了。 她的模样,再没了刚被俘时的气势。 颠簸这么久,又累又饿,头发乱了,衣裳脏了,勉强可以坐住,但整个身子都是虚的,声音自然也弱了下去。 “你放了我吧?我带你回齐国,帮你,帮你说服我皇兄,让她接你入宫……” 冯蕴看着她强装出来的冷静。 笑了。 活了两辈子,萧榕这种单纯得白纸一般的姑娘,在她眼里,根本藏不出任何情绪。 她轻轻哦一声,“我入宫做什么?” 萧榕看不透她的脸色,动之以情。 “当然是侍候我皇兄。你虽跟过裴獗,但好歹是许州冯氏的女儿,皇兄,皇兄其实也为你留了尊位,愿意娶你做平妻的,入宫后,你做个贵妃也是可行的……” 冯蕴勾了勾嘴唇,眯起眼来看这个天真无邪的长公主,不知不觉就带出一抹玩味来。 “殿下这么宽容我,那我是不是要感恩戴德才行?” 萧榕蹙着眉心,总觉得她的话听着不那么真实。 她能感觉到气氛古怪,可冯蕴喜欢她的哥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能入宫侍候哥哥,做哥哥的贵妃,冯十二娘应该会很高兴吧? “只要你不跟阿莹抢皇后的名分,我以后便不讨厌你了……” 萧榕慢吞吞的说着,看冯蕴面无表情地拢了拢身上的披氅,一双锦靴从裙裾下露出个尖,一摇一摆的很是惬意的样子,又十分笃定地道: “我也不会再允许她们说你的坏话。还有阿莹,她一直盼着你归,每次说到你被敌将所辱,都会伤心得掉眼泪……只要你不伤害阿莹,我便不会针对你。” 冯蕴用手撑了撑眼角,好不容易才忍住笑。 果然,每个人都只能看到自己认知的世界。 以前的她,现在的萧榕,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叶障目罢了。 “公主良善,替我想得太周到了。” 冯蕴朝暖炉那边挪了挪,倾身看着萧榕的眼睛。 “可惜,我对你皇兄没有兴趣,怎么办?别说让我侍候他,让他跪下来侍候我……我都嫌弃他脏。” “你,你……” 萧榕大受打击,一时难以接受。 在台城,在齐国,萧三公子风光霁月湛然若神…… 哪个女郎在萧三面前不觉得自惭形秽?更何况他如今贵为帝王? 冯十二娘居然说皇兄脏? 这便是得不到什么,就嫌弃什么吧? 萧榕说服了自己,见冯蕴神色淡淡,一副意图不明的样子,迟疑一下,又问: “那你想要什么?钱财,珠宝,仆人,或是别的?只要你放了我,我皇兄都会给你的。” 冯蕴微笑着,“齐国的江山,他给吗?” 萧榕吓得脸都白了。 “你,你这毒妇,你疯了吗?” 她再是骄纵任性,都不敢轻易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冯十二娘一个女郎,张口就要江山,怎生如此大胆? 她完全看不透冯蕴。 冯蕴却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 “要是区区一个江山都舍不得,看来你在你皇兄心目中的地位,也不过如此了。” 疯子!真的是个疯子。 萧榕感觉眼前这个冯蕴,根本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 “你,你什么都不要……就是为了折辱我,以报当年之仇,对不对?” 冯蕴漫不经心,“殿下聪慧。” 萧榕让她阴晴不定的语气弄得心力交瘁。 她大喘一口,叫声冯十二娘。 “你行行好,要我死,一刀杀了我行不行?” 冯蕴看着她的表情。笑得格外开怀,整张脸都明艳起来。 “这么好看的女子,细皮嫩肉的,死了多可惜?”她慢慢走近,捏住萧榕的下巴,唇角勾出一点笑,那表情又狠又媚。 “或许可以做点别的什么?” 察觉到指下的萧榕在颤抖,冯蕴面不改色,双眼温和带笑。 “把你这一身好皮肉毁去,剥掉脸皮,再割掉舌头,砍断双手,剜掉眼睛,让你口不能言,眼不能视,再把你送到台城,丢在大街上自生自灭,让人围观……” 她似乎来了兴趣,双眼放光。 “到那时,你的好姐妹冯莹和你最爱的皇兄,能认得出你吗?那些台城贵女,还会围着你赞美吗?只怕会避你如蛇蝎,多看一眼都嫌恶心吧……” 变态。 萧榕听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冯蕴却煞有介事,极是认真。 “害怕吗?那这样好了,你给你皇兄写信,让他把冯莹交出来换你。如此,我便把方才说的,对她做一遍,与你无关了。” “不!”萧榕白着脸嘶吼一声,“冯蕴,你要杀便杀!你,你不要做这等猪狗不如的恶事,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冯蕴抬了抬眉,“傻公主。鬼有什么可怕的?人比鬼可怕多了……” 又莞尔,双眼生光地笑,“殿下和冯莹那样要好,得知殿下被俘,冯莹定会同意换你的,殿下说呢?” 萧榕被她吓得没了半点脾气,嘴巴哆哆嗦嗦。 “你不要这样,阿莹她是无辜的……” “看来还没有醒悟。” 冯蕴说罢丢开手,瞥她一眼告诉他们侍卫。 “给她点吃的。看牢了。” 侍卫全程听着。 看这女郎含笑说着那些残忍的话,也莫名感觉胸膛紧绷。 “喏。” 冯蕴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榕整个人瘫在地上,浑身虚汗。 太可怕了,冯十二娘疯了,太可怕了…… 第135章 一起躺下 第135章一起躺下 夜深了。 并州城却炽亮如同白昼。 攻城的吼声骂声喧嚣声响彻天际。 齐军上了重型器械,投石机卷着硕大的石弹从城外飞进来,有些落在护城河里,溅出咚咚的水声,有些飞到城墙上,砸出坑来,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 可想而知的恐怖。 小满看冯蕴要出门,生怕她一时兴起去阵前。 “女郎,不要去。” 冯蕴低头看着拖着自己衣袖的姑娘,笑了一下:“我去找濮阳医官,看看有没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 营里只有两个医官。 一个是濮阳九,另一个姓刘,是个半吊子大夫,会处理一些外伤,大家都叫他老刘。 剩下的,全是伤兵自助。 濮阳九和老刘穿梭在伤兵中间,看到冯蕴带着两个仆女出现,大为意外。 “冯姬怎么来了?” 一听说来了女郎,那些原本躺在地上哀号痛呼的伤兵,立马闭上嘴,安静地等着治疗。 在女郎面前,儿郎们是不肯示弱的。 冯蕴看一眼伤兵房里的情形,对濮阳九道: “我们闲着无事,过来帮帮忙。” 濮阳九一怔,想到裴獗那双刀子似的眼睛,苦哈哈地拱手告饶。 “这地方不是女郎待的,冯姬回吧。” 士兵们挨个躺在地上,空气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还有脚臭,汗臭,各种各样古怪的气味,濮阳九不认为冯蕴这种娇生惯养的世家女郎受得住这个。 不料冯蕴十分淡定,笑了笑,蹲下身子就帮老刘,为一个断腿的伤兵扎绷带,看着那伤兵痛得龇牙咧嘴,却不肯出声3,还温和劝他。 “痛就要喊出来,没什么丢人的。喊出来可以减缓疼痛的。你试试看?” 那士兵张着嘴,低低吼了两声。 冯蕴又笑,“若是不行,大声骂娘也可以。” 这句话逗乐了伤员,他扯着嘴巴笑得脸颊扭曲,其他人却是大声笑了起来。 濮阳九冷眼看着,觉得冯十二娘着实是个有趣的女子。而他那个无趣的朋友裴大将军,相比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木讷…… 大木桩子遇上小白兔。 除非小白兔自己往上撞,不然能指望木桩子做点什么? 濮阳九知道裴獗至今没有跟她同房,在心里为好友点好了蜡,这才清清嗓子,对众人笑道: “兄弟们有所不知,营里早就缺药了,我和老刘这几日愁得呀,吃不香,睡不着,幸而冯姬带了药来。你们今日有药可用,全是冯姬的功劳啊。” 他毫不吝啬地将功劳往冯蕴的身上推。 “大家要记住冯姬今日的恩情,是她用三天的时间,从各处搜罗来的药材,也是她找的大夫,制成了这一瓶瓶珍贵的金创药……” 没有药,被活生生痛死的例子,士兵们都看到过。 带药就是救人命。 伤兵们再看冯蕴,目光更为不同了。 不再仅仅只是一个美艳得耀眼的女郎,而是一个从天而降的仙女,是上天派来施恩的…… 冯蕴表情平和,听着那些感谢,没有激动,也没有谦虚,只是淡淡的笑着,带着两个仆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濮阳九越看这个女郎越不简单。 宠辱不惊,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他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些话,就算是对冯蕴赠药的感谢吧。让她在北雍军里留下一点好名声,往后多少也会有些助益。 他为裴獗想得长远,冯蕴却只顾着眼前,浑然不知濮阳医官已经脑补了很多他和裴獗的未来…… 等忙活完这里,又有一批伤兵抬进来。 同时传来的,还有前方战事的消息。 “齐军打到城下了吗?” “做梦呢。收了吊桥,那么宽的护城河,一时半会怎么打得过来……” “人多吗?” “多。黑压压的,蚂蚁般往前涌,看不清楚……” “那这次来的,是齐军主力吧?” 冯蕴没有上过战场,但看过一些书。 她甚至记得母亲留在兵书上的一句话。 “没有武器的悬殊,拼的便是力量、阵法、军心以及统帅的意志、士兵的毅力和执行力。更紧要的,是武器和粮草的消耗……” 冯蕴思考着。 晋齐两军没有武器上的差异。 那就看双方的力量了。 人多,自然力量大。 但攻城战自古就是最难的。 并州堑壕深一丈余,宽三丈余,底下布满了蒺藜尖刺,护城河也是出了名的宽阔,齐军不把堑壕和护城河填平,城门都摸不着…… 所以,即使是数倍于北雍军的兵力,齐军想要在短时间内拿下并州城,也是妄想。 而且攻城战中,攻方伤亡会远远高于守城方。 萧呈在恒曲关等了那么多天,围而不攻,正因如此。 冯蕴听着将士们议论,一一与自己从书上看来的对照,在心里揣测着裴獗和萧呈的打法,不由暗自心惊。 裴獗坚守并州不动,该不会是想把萧呈从恒曲关拉出来打吧? 萧呈要是拿不下并州,等虎贲和龙骥军赶到,再联合信州主力,会打得萧呈很痛了。 第一次认真分析战事,冯蕴才懂得裴獗连下五城到底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壮举,也慢慢懂得了他为何要将他敬重的万宁守将的尸首挂在城楼示众…… 凶残可以威慑和击垮人心。 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伤亡,才是一个领兵将领最大的仁慈。不然来回拉锯,双方都将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冯蕴在心里默默分析,默默地学。 并州没有书里写的那种瓮城,但城楼两侧建有高高的阙楼。 冯蕴从伤兵房出去的时候,裴獗便在阙楼上。 她没有上去,就远远地看着。 有士兵不认识冯蕴,看到她就喊。 “哪里来的女郎?回家去!” “齐军攻城,百姓不可在城中逗留!” “退回!” “快回!” 冯蕴站在屋檐下,其实离得很远。 闻声,她行了个礼便往回走。 路上看到士兵推着投石车从马道上去,她满脑子都是母亲留下的书籍里,弩机和投石机是什么样子。 “女郎,我们走吧。” 小满怕得要死,不停催促冯蕴。 大满比她镇定许多,仰头望着阙楼,没有出声。 “走。”冯蕴不想添麻烦,大概了解了一下北雍军的布局,回到营房便找叶闯要来纸笔,坐下来写写画画。 她画的东西,小满全然看不懂。 茶水都换第三次了,女郎仍旧不睡,她有些担忧。 “天快亮了,女郎歇了吧。” 冯蕴看着窗外泛起的丝丝白光。 “这场仗快要结束了。” 小满惊喜,“女郎怎么知道?” 冯蕴道:“牛马都有累的时候,何况是人?打这么久,将士疲累,自然要各自休战,等养精蓄锐,再来一轮。” 小满佩服地看着冯蕴。 “女郎,你懂得真多……” 大满也笑着道:“要是女郎去领兵作战,定不输将军。” 冯蕴摇头,“纸上谈兵罢了。” 要是一个从不上战场的女子,仅凭几本书籍和一些猜测就能胜过刀口舔血活下来的将军,那才是笑话了。 冯蕴看了她们一眼。 “去睡。不用守着我,影响我思考。” 大满和小满应诺退下。 冯蕴继续在纸上画草图,从地形、天气,双方兵力等分析局势,却不提任何打法,最多的笔墨,用在对北雍军投石机和弩机的制作和改良建议…… 取其长,避其短。她很懂得分寸,也懂得裴獗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天光泛白时,裴獗才回来。 那时,冯蕴已经趴在木案上,睡着了。 她发丝低垂,一张芙蓉脸被木案的棱角勒出了粉痕,玉白的肌肤在朦胧的光线中,因疲态而尽显娇弱可怜…… 裴獗眼睛发烫。 从两军阵前下来,他浑身血液尚处于亢奋状态,胸膛里积累的力量没有得到宣泄,冷不丁撞见这样一番美景,心头微震,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无声无息的走近。 女郎仍在酣睡,浑不知周遭的气息变化,更不知自己被狼盯上了…… 裴獗没动。 自上而下俯视她。 她太娇了。 睡着的样子是没有醒着时那些棱角的,乌黑的头发垂下,半遮了小脸,呼吸的热气在木案上晕出一片水渍,湿漉漉的…… 裴獗眼热,脸上却出奇的平静。 他弯腰,扶住女郎的肩膀,伸手想挪开她被桌案压皱的脸…… 两排柔软浓密的睫毛,就那样轻轻地扇在他的掌心里。 有炸开的火光在他幽暗的眼瞳里一闪而逝。 这些日子,裴獗的精力都在战事上,好久没有服药了,可饱受情丨欲煎熬的身子并不会因为裴大将军的战事就饶过他。 冯蕴不在身边还好,一旦伸手可及,强烈的渴望便顺着脊椎疯狂地上蹿,被困的巨兽疯狂的叫嚣要冲突牢笼,无法自控。 他沉默片刻,大掌落在她的腰上,稍稍用力将人打横一抱。睡梦中的女郎察觉到不适,身子滚一下踏踏实实靠在他怀里,那样熟悉那样自然。 裴獗喉结滚动,低头看她一眼,轻手轻脚将人放到榻上,拿个软枕,盖上被子,然后坐在榻沿,安静地看她。 将军战时不卸甲。 裴獗也是如此。 一旦穿上铠甲,随时准备上阵,便不会再脱下,怕来不及…… 他坐得十分平稳,脸上寡淡如常,好像身下没有野兽在嘶吼叫嚣,又好似在与自己对抗…… 他一动也没动。 克制是他每天都在做的事,渐渐变成习惯。 好一会,看冯蕴呼吸均匀,没有被吵醒,他皱了皱眉,回头看木案上的东西,于是起身过去,将那些纸一页一页地细看。 冯蕴便是这时醒来的… 她睡得本就不沉,脑袋滑下软枕,便察觉到了自己不在案前,当即睁开眼睛。 一身战甲套着高大颀长的身影,裴獗侧对着她,不修边幅的脸颊轮廓极是好看,英武俊朗,和世家公子萧三郎相比,少了些雅致,但也不显粗犷野蛮,很有一种蛊惑人的男性力量…… 冯蕴没有出声,就那样盯着他看。 不妨裴獗会突然转头…… 于是,她的窥视就那样撞入裴獗的眼睛。 冯蕴怔了怔,状若刚醒的样子,捋头发微笑。 “将军回来了?战事可还顺利?” 裴獗嗯声,“你睡。” “……” 一如往常,多半句话都没有。 冯蕴纤眉打结,身子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身侧。 “将军过来。” 她的动作很是亲近自然,就好像两人是寻常夫妻,看不出青涩女郎的害羞,只有那双软绵绵的眼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裴獗深深看她。 慢慢的,将那些纸张用镇纸压上,走过去靠倚床头。 又安静下来。 冯蕴真是恨极了他那张锯嘴葫芦一样的嘴。 “将军?”她耐着性子问:“看到我写的东西了?” 裴獗再次嗯声。 冯蕴:“如何?” 裴獗想了一下:“好。” 好就完了么? 冯蕴没有从他的脸上得到预期的反馈,略略笑了一下,大概是被虐习惯了,竟然也没有想象的郁闷。 “看来是妾稚气了。将军久经沙场,自是谋略千里,何须我一个女子凑到眼前指手画脚地碍眼?罢了,是我自作多情……” 她说罢垂眸,若有若无地叹息。 裴獗手臂横过来,将她拉入怀里,低头看着她双眼布满的血丝。 “姬应当睡觉。” 冯蕴说一声“我不困”,缠上来便环住他的胳膊。 “将军困吗?” 不等裴獗开口,她带笑的气息便落在他的耳侧,低笑道:“不困那我们来做点别的吧?” 裴獗呼吸骤然凌乱。 为她而乱。 二锦又中招了。 头痛,喉咙痛,浑身痛,连脸都是痛的…… 几个月来一波的冠冠病,真的好恼火啊啊啊。 姐妹们注意身体,要过年了呢,生病吃不到好的。 冯蕴:我也要吃好的。 裴獗:直说。 第136章 何处堪怜 第136章何处堪怜 他不知,冯蕴最喜欢看他这模样。 克制不发,但呼吸和目光都乱得一塌糊涂。 也许是早就受够了他凉薄的性子,也许是死过一次,就不在乎旁人欢不欢喜,只在乎此时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情绪…… 裴獗说她疯。 淳于焰也说她疯。 萧榕更是骂她疯子…… 她便很坦荡地疯着。 半仰在榻上,眼眸半阖,添了些妖冶,全然不知危险一般,手指抚动他的战甲,拨弄,从上到下。 “脱掉吧,不重吗?” “不重。” “我看重呢?” 冯蕴说着便去拉动,仿佛要把铁笼拉开,将困境中不得其路的野兽放出来。裴獗看她如此,起先是纵着的,后来便见她不像话了,越来越不像话,于是不再纵她,一把掐住那不盈一握的腰,另一只手拉紧细弱的胳膊,往她头上拉压…… 小小女郎何来力气与将军抗衡? 喘息挣扎都不是对手, 她身子瑟缩一下,便红了眼。 “弄疼我了。” 云鬓散乱,衣裳松缓,脸颊在氤氲火光下如美玉雕琢,不见半点瑕疵,腰身折出丰隆的弧度,曲线毕露。 这般相对,她眼里很容易便生出一丝雾茫,委屈和天生的媚态如同天成。 “将军就会欺我。” 她脸色绯红,语带埋怨,手臂放不下来,人也挣扎不了,幼鸟似的在他怀里软绵绵扑腾,一副难以招架的可怜…… 而裴獗仅仅用了一只手,还收着力气。 一看,细嫩的手腕在指下红透了,眼睛也气红了,是漂亮的颜色。 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裴獗不动,倾身下来望定她。 “萧呈战前曾遣使和谈。” 冯蕴愣了愣,眉一扬。 “此时此刻,将军不觉得煞风景吗?” 旖旎方起便提萧呈,是要谁的命? 天光从窗影透过,横在两人中间。 冯蕴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沉默片刻,又不轻不重地笑。 “萧三让你放了萧榕?给的什么条件?” 裴獗道:“他要你。” 冯蕴眼睛弯了起来,笑容很是无辜,身子却不肯老实,沿着那铁甲的镶接便轻轻磨蹭起来,“那将军应了没有?区区冯氏女居然值一座城呢?” 裴獗不说话。 冯蕴心底的火气就燃起来了。 “你们男子真有意思,换姬妾如换货物。今日郎情妾意,转眼便拱手送人。这个值二两,那个值千金,待价而沽,物有贵贱,却都不是个人,只当个玩意儿……” 裴獗微微绷紧,“我没有答应。” 冯蕴抿了抿嘴唇,看着他。 “那我要好好答谢将军的不送之恩呢?” 裴獗眼神微沉,听出讽刺来了。 他问:“萧呈如此低声下气,愿以城池交换,姬不为所动?” 冯蕴笑一下,眼神冷洌洌的,却越生媚气。 “那又如何?隔壁锅里的饭菜格外香罢了。若非将军收了我,他早视我如敝屣……” 许是提到萧呈,把她心里的仇恨和邪恶全都勾出来了,冯蕴越看裴獗这样越是没有耐心,眼神黏黏糊糊的,只想早点把这家伙入腹为安。 然而。 裴大将军真是块木头。 那样厚的铠甲都要束不住那铁打的嚣张了,高高撑了起来,他还能一本正经谈这个? 是个矛盾的大将军呢。 一面是冷漠克制,一面又是火山烈焰,冯蕴弄不清楚,他是如何将完全不搭的两面融在己身的? 这辈子的冯蕴自忖比上辈子性子好,不忸怩作态,不矫情回避,裴獗反倒客气起来。 难道重活一世,她就不再是算命先生嘴里的红颜祸水了?对他没有了吸引力? 人性本贱咧,冯蕴想。 上辈子让裴獗欺负得狠的时候,她哭天喊地,要生要死,现在人家不肯欺负她了,她却很怀念他情绪失控时如火山烈焰般爆发的样子…… 有多久没见过那样的裴獗了? 是不是除了她,世上再没有旁人知道,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冷静自恃的裴大将军会有那样疯狂的面目? 冯蕴被吊得难受。 她恨不得撕碎这张冰冷的面具。 双臂抬了起来,狠狠的,勒住他的脖子。 “将军是不是忘了说过的话?” “什么?”他问。 “那日离开长门,将军留书,说要……给我吃好的?嗯?” 她声音蛊惑动人,好似调侃。 裴獗气息微滞,握住她肩膀猛地收紧。 目光在空气里交汇,呼吸相距不过寸许。 有些话不用出口,便可意会,可今日裴獗格外矜持,眼神牢牢盯着,好像要剥离她每一寸肌肤,用力而狠戾,身体就是不动。 冯蕴等得气紧,抬头寻他的嘴唇…… “脏。”他下意识避开。 从城头下来,风尘仆仆,他不想碰她。 冯蕴听到这个脏字,气坏了,直起腰便啃上去,没碰到嘴,恰好咬在他的下巴上。 用了一点力,肯定是痛的。裴獗却不吭声,捞住她压在战甲下,不叫她动弹。 冯蕴扭动起来。 手足并用,喘气声像钩子吊在男人心上。 他越是克制她越是急躁,不自觉地朝他撞过去,他的身体比嘴诚实,早已急不可耐,柔软撞到坚硬便摩擦出细密的火花,电流般窜入血液,两个人都禁不住颤栗一下,发出隐忍的舒叹。 “不闹。”裴獗沉下呼吸。 扼住这头莽撞小鹿,满眼都是警告。 不晓事的东西,尚不知危险,吃了亏只怕又要怨他。 女郎眼尾都红了,不知哪里生的恼意,裴獗看不明白,索性用力拧紧她的手,“别乱动。” 冯蕴气得很。 捶他。很不客气。 棉花打在石头上没什么反应。 她恨自己力气小。 不肯在他面前示弱,但天生体力没有优势,她渐渐焦虑。 重生以来,她喜欢凡事自己做主,一旦失去掌控,就会由心生出惶恐,好像溺水般害怕死去…… “将军行不行?” 越是生气,她越是平淡,越是笑。 裴獗仿佛看到一头阴晴不定的小狐狸。 没有吃到糖在撒火。 他默默低下头,将脸给她,让她亲。 冯蕴嫌弃地斜眼,“脏。” 裴獗一怔。 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一双漆黑的眸,寒冰融化,取而代之是燃烧的烈焰,就那样无遮无挡地卷过来。 “我不是嫌你。” 冯蕴再次让他气笑了。 两人闹的是这个吗? “你是夫主。嫌也是该的。没把妾送人,我便感恩戴德。” 她红着眼,眉目矜骄,媚艳慑人,说得没有半点真诚,甚至压了火,好似非要把他逼疯不可。 裴獗收敛着情绪,慢慢松手,沿着她的后背往下,抚到尾骨处,他突然重重一压,冯蕴便受不得的嘤咛一声,起腰微拱,压在身下的衣裳就那样松了开,他从容从衣下往里探。 “别。”冯蕴按住他的手。 裴獗不理会,低头便咬住她。 一只手解开罗结,看那玉雪成峰朱果颤,纤腰如折,窈窕如妖。仍有薄薄一层布料包裹,已是浑然如透。他没有太用力,说是咬更像是磨牙…… 冯蕴拱起腰,拿脚踢他。 裴獗握住她脚,把玩。 慢慢松开,向上掐一把腰便将人抬高。 冯蕴身姿很妙,看着纤软柔弱,可该有肉的地方很是出众,沉甸甸的鼓鼓胀胀,即使是不该有肉的腰,也不是那种会硌手的瘦,而是软绵绵的,没长骨头似的,入手滑得像条鱼…… 在掌中没捏稳,便落了下去。 榻上震颤。 裴獗眼一热。 弱骨丰肌催魂肉,何处不堪怜? 他面色清洌孤冷,却难以自控地用了点力。 冯蕴羞恼,“将军弄疼我了。” 裴獗停下来,呼吸难耐粗急,好像瞬间又回到了战场上,想要指挥着他的军队杀得敌军片甲不留…… 冯蕴便那般毫无抵抗力地被他拉过去,身子紧贴,好像落处野兽洞穴的幼兔,嘴张大了,尖牙伸出来了,蓄势待发的凶兽,困在战甲里嘶吼着要撕碎她。 她细微的抖。 敏感得仿佛要晕过去。 裴獗察觉到什么,握住她的手。 弱骨丰肌的美人儿,手也是纤细好看的,粉节如葱细白,带出脆弱的颤抖,和裴獗那只满带茧子的大手交握,好似小白兔落在虎掌,对比十分骇人。 但冯蕴看不到。 她紧张地扣住他的手抓扯,隐忍又急躁。 他用力稳住她,十指相扣。 足有她的两倍大的手,骨节分明,麦色肤质,粗指拢上来将细幼的指节一根根分开,她便无力闭合,露出浅粉的指缝,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撕裂一般…… “蕴娘。” 他突然便红了眼,唤她。 “可知你在做甚?” 冯蕴的心跳得十分快。 他在看她,视线又停留在交握的两只手上,一大一小咬合分明,无声的讯号,好像是某种刻在骨子里的知觉苏醒,又似雄兽和雌兽的较量,无须多说,轻易便可从对方的气息里捕捉到那些掩藏至深的难耐和渴求…… 她不说话,白皙的指节狠狠缠上去,回握粗粝的大手,但撼动不了他分毫。 他稳稳地扣住她,力量令她生畏。 这是上辈子那个十七岁的冯蕴不懂的。 现在的冯蕴懂了,但仍是十七的模样…… 那样小那样娇。 在裴獗看来,弱不经事。 他喉结滚动一下,慢慢起腰,不再压着她。 “再等等……” 这话让冯蕴错愕,一张脸红透了。 起初是玩笑,可气氛到了,她觉得水到渠成。 裴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在犹豫什么? 第137章 挣扎挣扎 第137章挣扎挣扎 冯蕴睁着一双眼睛,咬着下唇,眼睛都气红了。 裴獗轻轻抚一下她的头发,“今日不便。齐军恐会偷袭……” 城外萧呈在准备围城工事,随时会打进来,身为统帅,这样的时候,确实不该这样荒唐行事。 可是,冯蕴想到萧呈在城外,更是起兴。 “那才好呢。你不想气死他吗?不是正好。” 她早就不想做好人了。 凭自己高兴,水蛇般缠上去,指甲深深抠他胳膊。 裴獗让她掐得没有脾气,轻易将她制住,毫不犹豫地扳折过来,让两条腿挂在腰侧再使不了力。 冯蕴讨厌他以武力制人,气恨了,小嘴巴巴地,便说出风凉话来,“萧呈不是口口声声说我为嫡妻?那他在城外攻城,你在城里睡他娘子……” 裴獗眼睛一沉,“冯蕴!” 这是警告她不要胡说八道。 冯蕴其实不是那样的人,可那样起来就不想做人了。 “将军顾及什么?”冯蕴缓缓地动,声音娇得水一样,“齐军来战,便让守将告诉他们,大将军忙着安抚他们皇帝的妻子,榻战正酣,来不及宰他们,让他们洗好脖子等着……唔……” 裴獗将她抱到身上,惩罚般咬她的嘴,手也本能地往她那一片诱惑他堕落的如雪丰隆狠狠抓去,生生把她捏得变形。突然的粗暴带着气恼和野性,带来惊人的喘息,是他,也是她。 极力克制的情绪爆发。 他眼里如同淬了火。 “蕴娘,谁把你教得这样坏的?” 这话莫名其妙,冯蕴气恨她的粗鲁,不悦地盯住他的眼睛,贴上去用极近的距离看他的瞳孔,“不是将军教坏的吗?” 裴獗捉住她的手,拉近,声音喑哑,“我是俗人,别诱我。” 冯蕴快要笑死了。 这还是俗人? 这都快成坐怀不乱的大圣人了。 “不是说好的吗?” 冯蕴微微抬头,带点笑。 “你我抛开羁绊,各取所需,相处时要尽欢……将军如今反悔,是觉得不合算,不如把我交给萧呈换来城池,换来休战,对不对?” 不提这句,裴獗的脸色还好看一点。话一出口,那张骇人的面容便微微发冷,一把捏住她的腰将人提起来,不容抗拒地安置在一旁,拿一个软枕抵靠着她。 “仗打完,让你吃够。” 冯蕴怀疑这辈子的裴獗,是不是不正常。 明明憋得难受,还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你睡。”裴獗坐起来。 面无表情,云淡风轻。 冯蕴眯着眼打量他,“将军做什么去?” 以前她是不会问的,可现在要问。 以前他是不会说的,但她问了,他随口便说。 “找濮阳九……” 说半句,他停下,又补充一句。 “看看伤兵。” 说不上是为什么,冯蕴觉得他心里好似憋着一股气,每次碰她,到情绪失控时都会跟自己较劲一样,既疯狂地想,又疯狂的拒绝,两个不同的裴獗在极致拉扯…… 不是她熟悉的样子。 他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和上辈子不同的事情? 冯蕴冷静下来,轻轻拉一下他的手。 “不急这一会,我们说说话,说说萧榕的事情。” 裴獗沉默一下,应声好。 然后把她往里面挪了挪,这才坐下。 冯蕴怔怔看着他,那紧绷的下颌线很是严肃,就好像他是什么人间芳草,而她是一个会欺男霸女的色中恶鬼? “噗!” 她笑出声来。 愉悦的,不带一丝刻意。 “将军防我?” 她笑着将他拉过来,又用被子盖住自己。 “不用怕,我保证不碰你。” 角色互换,冯蕴很是满意。看来面对的人是什么样子会做什么样的事情,是跟自己的行为有关的,她主动起来,裴獗反而顾虑重重了。 “躺下吧。那样累了,躺着说话会舒服一点。” 裴獗瞳仁微闪,妥协般靠着。 冯蕴瞥着他,正经了一些,“萧榕在手上,将军可大做文章。” 裴獗蹙眉,“如何做?” 冯蕴郑重其事地道:“萧呈只有这一个妹妹,宠得如珠如宝,只要将军愿意,大可要求萧呈退兵。” 裴獗道:“以妇孺为质,与禽兽何异。” 大义凛然啊将军。 冯蕴看着他冷酷无情的脸,默默地想了一下自己。 他不做禽兽,倒是把禽兽献上来的姬妾笑纳了呢? 所以,冯蕴不太相信裴獗真这么想…… 但他行事素来难测,既然说了,那萧榕这棋便是真的要放弃了。 她不勉强。 “那行,你不做禽兽,我来做。”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回应。 冯蕴侧过来,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搭在裴獗的身上,看他黑眸一紧,便忍不住笑。 她是洪水猛兽吗?怕成这样。 冯蕴不作声地拉住他的手,慢慢穿插过去,与他十指交扣,缓慢摩动,非得把他逼红了眼,气息都不稳了,这才细声慢气地道: “昨夜我写那些敌阵分析时,便有一个疑惑亘在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想请将军解答。” 裴獗略微失神,黑瞳有光,“说。” 冯蕴一只手扣住他,另一只手去盘他的铠甲,从上到下抚摸,“深入并州十分冒险,对北雍军而言,绝非良策。要是我,一定会守住信州,守住背后的万宁和安渡,守住这次战争的胜利,再坐下来跟齐军和谈,狠狠宰他们一笔好过年,开春再打……” 一字一句间,她的手也一上一下,很是得趣,看某人脸色极致的扭曲却平静不动,声音更是娇软带笑。 “除非将军有什么必胜的办法。不然,这一出兵行险着,实为不智,不像将军的为人。” 裴獗捉着她的手,“我为人如何?” 冯蕴道:“运筹帷幄,谋略千里。” 这话可能说到裴獗的心里了,他目光柔和了一些。 “我非打并州不可。” 冯蕴道:“为何?” 裴獗突然反手过来,扣住她。 “可知并州是什么地方?” 冯蕴想了想,“毗邻恒曲关,兵家要冲。” 能说出这句话,冯蕴已不是简单的妇人了。 然而,这显然不是裴獗想听的那句。 他低头看过去,盯住冯蕴的眸子。 “你年幼时言中的战事,就发生在并州,可还记得?” 又一个人来提醒她这件事。 冯蕴无端的戾气便这般生了出来。 生气时,她不想饶他。 于是一言不发地坐起来,恶狠狠盯住他,然后将他两只手往上一按,用力坐上去,无视裴大将军的惊愕,蹂躏般折磨那禁区腹地高昂偾张的凶兽,不留半分情面,更不去管他会有多难受。 疯了! 见她不管不顾,情状疯癫,裴獗掐住她的腰往上提,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制住她,手却无力,一双黑眸有细微的流光闪过,隐在克制的表情里,声音无奈而沙哑,“别招惹,你受不住。” 冯蕴心里窒一下。 很多记忆便涌上心来。 他没有说错,她知道厉害。 吃了很多苦头,真是吃了很多苦头的,可过程艰难一旦吃上就会十分满足,她常会怀念这一副沙场战阵中锤炼出来的身躯,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粗砺狠意,让人疯,也让人狂,让人永生难忘。 她扬起笑,压住他胳膊。 “将军一说,我便腿软,是怎么回事?” 一双眼绵软多情,视线却锋利异常,好像下一瞬就要将他身上的铠甲割开。 裴獗抓住她,“好好说话。” 明明是想训斥,声音却无端弱了几分。明明想将她拉开,那细弱的身子此刻却仿佛有千斤之巨。 她坐在他身上。 挑衅的样子,像个女王。 裴獗一身硬骨让她磨得发酥,看着那盈盈的笑容里,满满的恶意,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 “十四年前的并州一战,姬可记得?” “不记得了。”冯蕴没好气。 裴獗让她磨得受不了,突然发了狠,拉她过来按住。冯蕴挣脱不开,扳着他的手指,拉不开就轻轻抚上去,慢抚那一根根筋络分明的骨节…… 裴獗深吸气。 “你不想说?” “不。”冯蕴含笑,“我这人忘性大,九岁前的经历,都十分模糊了,何况三岁?三岁小儿,哪里懂那些。” 裴獗问:“为何是九岁?” 冯蕴瞥一眼裴獗的眼睛,觉得他是知道答案的。 但他问,便是很在意。 “我阿母过世了。” 冯蕴低低的说,平平淡淡的表情,甚至看不出悲伤的样子,末了,又补充一句,“为我而死。所以,我是个灾星吧。对我好的人,不得好死。伤害我的人,活得好好的。” 裴獗目光落在她没什么情绪的脸上,慢慢松开她的胳膊,一言不发把她抱起来,放回被窝里,这次很是轻柔,大人拍孩子那般,轻轻抚一下她的头。 “睡吧。睡醒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冯蕴累了这么久,看他还好端端的假正经,心里那股劲儿就歇下了,人也乏了,情绪也让他破坏完了,不轻不重地嗯一声,便掉头向里,后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裴獗在榻沿坐了许久。 “你在生气?” 冯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装哑巴,谁不会吗? 裴獗没有动弹,看着她后脑勺阖上了眼睛。 冯蕴听着那熟悉的呼吸,脑子恍惚片刻便有了睡意…… 风吹过窗棂。 天大亮了。 裴獗俯下头看她,很专注。 无法再安稳,再冷的脸,也挡不住那长剑出鞘,势不可当的锐利。他坐不住了,确定她睡着,起身拿起武器,推门走出去。 大满在门外,福身行礼,“将军。” 裴獗:“别把你主子吵醒。” 大满看一眼将军冷冽的面孔,慌乱低头。 “喏。” 裴獗没有去找濮阳九。 去隔壁等着,让左仲传了他来。 濮阳九正在忙碌,一听大将军找,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耽误,拎着药箱便过来,顺便为他带了口吃的。 “大白天的找我,这是又受冯姬刺激了?” 裴獗黑眸微敛,没有否认。 “就知道你!”濮阳九有点恨铁不成钢,嫌弃又无奈,他是想不明白的,搂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就算是块冰疙瘩也该焐化了。 他不化,非得拧着。 濮阳九看着这张端起的冷脸,将人好生数落一通,翻开药箱想拿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不解地抬头。 “妄之可是忘了?刚到并州我便将这月的药都给你了。” 没有听到回答,他猛地摁下药箱。 “全吃完了?你不要命了?” 裴獗道:“没有。” “没有那你找我来做什么?我能怎么帮你?”濮阳九情绪有点激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这才发现……那高大的身躯僵硬得过分,坐姿不若往常,有一点奇怪的别扭。 他傻眼了,“你不会是……没下去?” 裴獗沉默片刻,“可有法子?” 天爷!这是做的什么孽。 濮阳九气恼冲脑,想直接弄死他,语气烦躁至极,“你不知自己是有疾之身?既不肯弄你跟她折腾什么?你,你,你说吧,你让兄弟怎么帮?难不成,要我豁出去?” 生病真的太难受了。 有错字,欢迎姐妹们纠错。 爱你们,愿世上没有病痛。 裴獗:……妈,那你让我得的什么病? 二锦:女婿。好好对我闺女,不然你这病好不了。 冯蕴:亲妈!!!! 第138章 神医难解 裴獗没有说话。 黑沉沉的眼不带情感地看过来,濮阳九就歇了火。 他想起当年初次替裴獗看病的情形,那时候在身边的还是他做太医令的父亲。 父亲说,“妄之将来是做大事的人。” 那时候濮阳九更多地是好奇这个病根何解,没有想那么多。后来他有了姬妾,摸透了男女情事,才知道父亲当年话中深意。 克制欲望便是对抗人性,这世间能做到的人寥寥无几。跟别人过不去容易,对自己狠太难。这样的人,何愁大事不成? 可惜老天捉弄,清心寡欲的性子,偏有个这样的身子。 “罢了罢了。做兄弟就要两肋插刀,我让兄弟插两刀,也无甚不可……今日兄弟便豁出去了。” 濮阳九在裴獗面前不要脸惯了,含屈待辱地背转过身,作势便要宽衣。 “滚。”裴獗一脚踹出去,正中他屁丨股。 濮阳九揉臀尬笑两声,这才严肃起来,不再玩笑了,认真坐在他身侧,示意他伸出手,问脉。 裴獗:“如何?” 濮阳九眉头就那样皱了起来。 “让我说你什么好?”他瞄一眼,叹气,“肾气开窍方至阳气大炽,你那积蓄的都是肾气、阳气,坚久而阳气不得泄,时日长了,虚耗伤身……” 说来说去还是老生常谈。 找个妇人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多找几个,濮阳九说过无数次了,看不得裴獗自虐。 “阎王都拉不住想死的鬼,再这么下去,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濮阳九话说一半,又觉得大敌当前说死啊活的不太吉利。 打住话,然后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他宽衣。 “让我看看情况,再谈疗法。” 裴獗并不是很情愿,濮阳九知道。 要是可以,他也不情愿看。谁没事找虐去看比自己大得多的东西生些自卑心来?可他是个大夫,从小就被老爹耳提面命,医者仁心,他全当把眼睛奉献了。 濮阳九有心理准备,可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硬硕惊人,血脉偾张到可以称为狰狞恐怖的极致,不见丝毫软化的迹象。 他无法想象一个正常男子要如何才能控制自己,平静地坐在这里。 “你跟冯姬有仇吧?”他道。 裴獗眉目微厉,朝他冷冰冰看过来。 “没仇你为何誓死不从?”濮阳九随口玩笑着,又问:“这样的症候,是第一次出现?” 裴獗:“嗯。” 濮阳九笑得诡异。 “我很好奇,冯姬到底做了什么,勾你至此?” 这些年裴獗陆续用药,控制得极好,从来没有发作到这种程度,更没有出现坚久不消的状态,偶尔有情绪,吃点药就压下去了,云淡风轻的,几乎无人知晓他饱受情丨欲困扰。 濮阳九也坚信,只要他娶妻纳妾,有宣泄的途径,自然可得痊愈,这根本就不是大病,甚至是他和他妻妾的福气,一个个都美死了,还用什么药? 可半路杀出个冯十二娘。 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从她入营,裴獗发病次数多了,一次比一次厉害。 濮阳九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然后,深深揖礼。 “大圣人,行行好吧,不要再折磨我了。眼下再好的药,都比不上你屋里的冯姬。堵不如疏,堵不如疏啊!” 濮阳九脸都扭曲了。 但裴獗叫他来,显然不想听这个。 “说够了就看诊吧。” 濮阳九深呼吸,以保自己不被气死。 “妄之。”他盯住裴獗,“你实话告诉我,是不喜欢冯姬,还是有别的顾虑?不对症,我如何开方?” 裴獗沉默片刻,“再等等……” “你要等什么?” 裴獗喉结微动。在濮阳九探究的目光里,冯蕴那稚不可受的模样便浮上脑海,他没有刻意,却难以自抑地生出一些荒淫的念头,心神微乱,便觉腹中热气乱窜,当即握拳稳住。 “等等再看,她尚小。” “我,我,他娘的。妄之兄,弟拜服了。十七妇人孩子都生了,你怕她吃不下?” 濮阳九激动得不停骂娘。 虽然他觉得这不是裴獗不碰冯蕴的真正理由,可这个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老天爷赏饭吃,天赋异禀是好事,但对那种娇娇软软未经人事的女郎来说,是要吃大苦头的,尤其他这个好兄弟未必懂得燕好之事,再莽撞点,就要闹出人命了。 濮阳九又气又无奈。 “我这行医生涯,全操心你裤裆里那点事了。” 话说得丑,气也是真的,他昨夜做梦都在想裴獗跟冯十二娘成事了没有,梦里急得他哟,恨不得上前推他一把。 濮阳九猛搓太阳穴,思忖一下准备下猛药了。 “这次我可以帮你。但事不过三,给你个期限吧。十日以内,你最好找个姬妾解决,不管是冯姬王姬还是谢姬,总归,不能再发生今日这种事。否则,你要废掉了,那冯姬可就便宜别人了……” 他打定了主意,要让裴獗重拳出击,不仅把话说得极狠,事情也做得很绝—— 走出门去,叫来左仲。 “为大将军备水沐浴,多准备几桶,你家主子用量大。” 左仲看一眼正襟危坐的将军,有些摸不着头脑。 将军没有大白天沐浴的习惯,更何况是在战时? 但濮阳医官吩咐了,便知是将军默认的,不好多问,下去吩咐人照做。 濮阳回来便在药箱里找煮好的银针。 裴獗看着他,“针灸?” 濮阳九回头看他一眼,眼神有点不正经。 “当下时,唯有此法了。当然,仅针灸还不行……” 裴獗皱眉,看着他。 濮阳九的视线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叹息一声,这只手杀伐决断,能征惯战,怎么就脱不来小娘子的衣裳呢?脱不下衣裳,就只能靠他自己来了。 “如何疏解,无须我教吧?” 院里的水抬了好几桶过去,大满跑到灶上看了看灶膛里的火,特地打听了一回。 “是将军要水的?” 灶上是两个火头兵。 闻声便应了,“左侍卫吩咐的。” 大满喔一声没有多说,再回去便有些担忧地望向院子里那间紧闭的屋子。 “小满,你可有听女郎说过,将军身子哪有不适?” 小满摇了摇头,看她丢了魂似的频频张望,赶紧将人拉开一些。 “有濮阳医官在里面呢,不用担心。” 说罢又回头看一眼,欲言又止。 “阿姐,你忘记女郎上次说的话了吗?” 大满看着她,“女郎说那样多话,你指的哪一句?” 小满道:“女郎说,将军她要了。” 大满抿唇不语,头微微垂下,“我记得的。” 小满道:“阿姐,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 那是警告,让他们不要往将军的跟前凑。 仆女的命就是这样,荣辱皆攥在主子手上,成天跟在主子身边,看上去很亲近,但主子的决定半点都插不上话,身份天壤之别。 很多女主人的仆女,但有姿色,最后都会被男主人收入房里,肥水不流外人田,女主子也都默认…… 若是以前,大满认为她和小满也会有那么一天,她们都是好看的女子,比大多数人都要好看,将军眼下看不到她们,可来日方长,她就没有听过哪个富贵人家的男主人只有一妇就满足的。 女郎再美再艳,他总有腻的那天…… 那时候,便是她和小满的机会。 可女郎说出那样的话,就是不会再抬举她们了,再有肖想,说不定还会将她们打发出去…… 大满身子激灵一下,那颗被将军撩得乱七八糟的心,突然就清醒了。 “我不敢的,我对将军没有非分之想……” 小满这才满意了,叫一声好阿姐,喜滋滋的道: “我们只管侍候好女郎,自会有好前程。不早了,我也去为女郎备些热水,她一会醒来,想是要沐浴的。” 冯蕴醒来已是午后了。 天气阴沉下来,好似要下雨。 房里加上了炭火,小满坐在炉子边托着腮打炖。 大满最先看到冯蕴醒来。 她小跑过去,“女郎醒了?可要用膳?” 冯蕴无力地躺在床上,浑身懒洋洋的,好似要散架一般。 “将军几时走的?” 大满抿着嘴角,回头看了小满一眼。 小满揉着眼睛还在打哈欠。 “将军没走。早上找了濮阳医官过来,好似是有什么不舒服,濮阳医官走后,又叫了几位将军去前厅议事,看不出有哪里不舒服……” 小满的禀报,素来是所见即所得,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大满看到的却跟她不同。 “女郎,今日将军很是异样……” 女郎慵懒地直起身,接过小满接来的水,漱了漱嘴,低头吐在盂盆里。 “怎么个异样?” 大满道:“将军要了水,好像是沐浴。” 冯蕴抬眼看着她。 寻常沐浴当然不奇怪。 可先前她怎么哄都不肯脱下战甲,转头就去沐浴了? 大满接着道:“更奇的是濮阳医官也与将军同在一屋,两个人叫了水去,便关上了房门,侍卫守在外面,不许人靠近。待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出来,然后,然后仆女看见……” 冯蕴眯眼,“看见什么?” 大满咬了咬唇角,“濮阳医官出来时,满面潮红,脚步虚软,额际浮汗,头发都……都湿了。” 第139章 美人在骨 冯蕴一怔。 两个大男人关起门来要水沐浴,一个时辰之久,还有大满对濮阳九的形容,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怪不得…… 白日入睡,本就不如夜里舒服,醒过来脑子也不那么清醒,冯蕴这个思想当即就拐弯了。 “原来如此吗?” 大满把头垂得更低了,小满却浑然不知事。 “女郎,你可要用些午食?” 屋里又太暖和,冯蕴身子汗涔涔的,心里也汗涔涔的,不那么舒服。 “备水吧,我先沐浴。” 小满便快活起来,“仆女一早就备好啦。” 冯蕴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身心放松了下来,那些被裴獗高高撩起又重重放下没有得到抚慰的情绪,也就淡去了。 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对裴獗,她也不是非要不可。 既然今生的他“志不在此”,那她尊重、理解并祝福,收起心思便是。这个世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差这一个。 走出净房,她叫来小满。 “把我那个紫檀木箱拿来。” 这次来并州,她带了不少行李,但紫檀木的花箱只有一口,里面装的都是重要物什。 小满很快把箱子拿过来,“放这里吗,女郎?” 冯蕴嗯声,让她平放在地上,然后吩咐,“你去看看大郎君可起身了?天转凉了,让他记得加衣,可别冻着。” 小满噗嗤一声。 大郎君又不是小孩子,女郎却总把他当孩子似的,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张。 小满笑盈盈地出去了,冯蕴打开箱子,将里面用青布包裹好的几本书拿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榻边,准备午后再读…… 然后就看到躺在角落里的小风铃。 铃铛挂在一个松果上,仔细打磨过的,外观精致,声音清脆…… 冯蕴慢慢弯腰,将风铃拿起来,对着窗户的光慢慢地摇,慢慢地晃,听着悦耳的声音,沉浸在情绪里…… “醒了怎么不用午食?” 冯蕴转过头来,看到裴獗站在光影里,依旧是那个冷冷淡淡的模样,伟岸修长,宽肩挺背,穿着重重的战甲,可里衣换过了,那张脸也好生打理过,刮掉了胡须,精气神整个不同。 “我还不饿。” 冯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早上她是置气睡下的,样子得做一做。 与人相处是个互相磨合的过程,一味在他面前示弱无用。她得做自己,也只想取悦自己。 冯蕴平平淡淡的,像谈论天气般问他。 “齐军今日动向如何?” 裴獗沉吟:“很安静。” 冯蕴微微皱眉,“昨夜声势浩大地杀将上来,一天不到就偃旗息鼓了吗?这可不像萧三的为人。” 裴獗目光深幽。 “萧三为人,该当如何?” 冯蕴想了想,摇头,“昨夜一战,他兴许只是试探将军虚实,也顺便安抚军心。” 裴獗静静看着她,等待下文。 冯蕴道:“围而不攻,必定虚耗粮草,时日长了,难免会引来非议,萧三新皇登基,朝中难免有说法,齐军营里不服气的人,想必也有,他不是想攻城,是以攻城来探并州战力,顺便平息争议……” 打仗嘛,虚虚实实无外乎如此。 “这是我的浅薄见解。请将军指点。” 公事公办的语气,位置摆正便是幕僚。好像今早那些面红耳赤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此刻也不是那个要不到糖便拿后背对着他一声不吭的榻上娇娘。 裴獗点点头,没有什么表示,目光落在那口紫檀木箱子上。 “那是什么?” 冯蕴将手上风铃递上去。 “上次托曹开给将军带来一个,可有收到?” 裴獗嗯声,接过风铃看了看,径直弯腰拿起一卷被她丢弃在箱面上的布条。 “此物何用?” 布条有两卷,三指宽,没有涤染过,是最初的色调,裁剪得整整齐齐,面料格外柔软细滑,看上去像包扎伤口所用,又不像。 冯蕴听到他的疑问,眼皮怪异地一跳。 一把从他的手上抢回来。 “原是为将军准备的,现在用不上了。” 裴獗微微挑了下眉。 他有疑惑,但不问出口,冯蕴就当看不见,不对他多解释什么,将布条丢回箱子,又将风铃从他手上拿回来,一并放回去,盖上箱盖,不再给裴獗窥探到她的私人领域。 “走吧,出去用饭。我饿了。” 裴獗看着她藏东西到木箱里的动作,眸色略略深沉。 他想到那天在她房里掉出来的玉势和缅铃,扫一眼那口神秘的箱子,但没有多说,抬步走在前面。 冯蕴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 要是让裴獗知道,这东西的妙处,只怕人都要疯了。 食案上摆着两个馒头,一碗面片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冯蕴看一眼,没有说话,心下却有点酸。 安渡郡民生也不好,但商路开了,市面上能买到东西,她手上有钱,近些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没有料到,北雍军的伙食开得这样差,堂堂大将军,就吃这个…… 裴獗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眉头蹙了下。 “不合口味?” 冯蕴拿筷子夹了个馒头。 “将军每日都吃这个?” “嗯。”裴獗倒是不嫌弃,将面片汤放在她面前,拿起馒头就吃,动作不算粗鲁,但速度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只是眨眼的工夫,一个馒头便进了他的肚皮。 冯蕴看呆。 裴獗语气淡淡的。 “并州不比安渡,孤城一座,城里粮食尚不知能坚持几日,能省则省。” 冯蕴知道,这样的白面馒头,普通百姓都不定能吃得上,平心而论,这应该是裴獗眼下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有得吃她不会嫌弃,原本也不是为了吃来的。 “我知道的。不挑食。”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周全温顺,但也冷淡,是世家女郎该有的端庄。 裴獗能察觉出她对自己态度有异,但没有深究的习惯。 好一会,他道:“面片汤是鲫鱼熬的,敖七说你喜欢吃鱼。” 难得说这么长的话,可没有一个字冯蕴爱听。 一是她并没有那么喜欢吃鱼,二是敖七失踪这么久,他这个当舅舅的嘴里,没有半句关切,说他是个冷心冷肠算是抬举了,这人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心。 冯蕴吃东西很慢,很讲餐仪。 打小的礼数刻在骨子里,改不掉。 裴獗吃完就那么看着她。 冯蕴也不说话,安静地吃掉半个馒头,喝下一碗面片汤,便说饱了。 “将军要带我去何处?” 两个人都不提榻上那点事,但冯蕴不忘提醒裴獗说的话。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拿过她没有吃完的食物,毫不客气地全卷入了肚腹,这才冷冷起身,走了出去。 冯蕴愕然。 片刻,他回来了,这次带着左仲,手上托着一副甲胄。 不是裴獗身上那种重型铠甲,而是轻甲,只在要害部分以铁片相护,穿上会轻便许多。 冯蕴有些意外,看看裴獗。 裴獗道:“换上。” 他没有说什么用意,冯蕴也不问,应一声便让两个仆女带着轻甲入内更衣。 大满和小满都没有侍候过人穿这样的衣裳,新奇又兴奋。 帘子掩上,冯蕴脱下衣衫,小满就发出叹息。 “女郎好白……” 她没有见过比冯蕴更嫩更白的肌肤,常常羡慕感慨。但这样的肤质也有个缺点,但凡弄出点什么痕迹,就会格外显眼。 这衣裳换得,冯蕴倒是没有什么,小满越看越是埋怨起来。 “将军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女郎身子本就娇嫩,怎生舍得弄成这般……” 大满想着将军就在外面,耳力要是好一点,说不定就听了去,赶紧示意小满闭嘴,但眼睛还是忍不住往冯蕴身上看。 这样一副玉雪招人的身子,染上嫣红便格外可怜,靡艳至极,莫说男子,女子见到也想上手掐她一把,可见将军会如何用力把玩…… 可二人为何就不成事呢? 小满不知大满所思,嘴里啧啧不停,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女郎,将军不会是打你了吧?” 她年岁小些,浑然不懂房里的事,冯蕴也怕裴獗听了去,轻咳一声。 “快穿,将军在等。” 小满瘪嘴,不再吭声。但心下对大将军有了埋怨,又觉得男女情事太可怕,将军看着那样沉稳冷淡的一个人,也会把女郎折腾成这样。要是碰上个粗鲁莽夫,那还有得活命么? 三个人各自打着肚腹官司,换上轻甲,又为冯蕴挽了个儿郎的发髻,这才走出内室。 裴獗不在房里了。 他在院子里跟邓光说话,冯蕴见二人面色凝重,在檐下候着,没有走近。 裴獗先看到她,朝邓光说了句什么,邓光抱拳应声,回头朝冯蕴看来。 本是随意一瞥,不料撞见满眼的美色,下意识停下脚步,露出一脸的惊讶和惊艳。 换一身衣裳便是换了一种气质。 美人在骨不在皮,国色天香当如是?穿上深衣裙裾是妩媚勾人的世家女郎,换一身轻甲头发一挽就变成了英姿飒爽的女将。 裴獗:“你先下去。” 邓光这才醒神,脸颊滚烫,垂眼抱拳。 “末将告退。” 待邓光离开,冯蕴才走上前,学着军中将士的规矩,朝裴獗行了一礼,“大将军。” 轻轻软软的一句话,羽毛般撞在裴獗的心上。 他目光暗沉,“跟我来。” 濮阳九:我没说错吧?这样的女郎哪个儿郎不惦记?好东西不经等,只有十日期限喔,亲,抓紧时间…… 冯蕴:你俩这叫什么?夫夫战术? 裴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坑我! 濮阳九:不逼一把怎么行?这次再不成事,我就自己上…… 第140章 叫阵互骂 外面风大,裴獗出门就有人牵了踏雪过来候着。 裴獗一声不吭,接过缰绳便翻身上去,朝冯蕴伸出手。 冯蕴犹豫着走近。 “将军,我可以骑马。” 裴獗道:“马匹没有富余。” 也就是说,没有多余的马匹供她使用了,冯蕴接受了这个结果,将手伸给他。 裴獗握住,没动,“前面,还是后面?” 这是对共乘者的尊重,冯蕴想了一下,“后面吧。” 坐后面的话,她可以搂他腰也可以不搂。坐前面,就是他搂着她,没得选择,而且他总是顶得厉害她也不好受,大白天的还是不要尝试了。 裴獗没什么情绪,示意她踏着马镫,然后托住她,便安稳地放在了他的前面。 冯蕴:…… “驾。” 裴獗双腿一夹马腹,踏雪便扬蹄而去。 一众侍卫仆女被丢在脑后。 光天化日下当街共骑,幸好她荤素不忌,看得开。 就是呼啸而来的冷风,刮得她脸痛。 突然明白,为什么裴獗总抱她坐在前面了,可以挡风啊。 裴獗将披氅拉过来,披在她的身上。 冯蕴说了声谢,声音太小,被风吹散,想来裴獗是没有听见,没回应,冯蕴便不再说了。 街道上没有百姓,沿途偶尔巡逻的士兵,会立在一侧,等大将军马匹掠过,才抬头来看,几乎看不清他身前是个什么人…… 冯蕴暗自庆幸大将军骑术好,少了她丢脸的机会,不料迎面就看到濮阳九从伤兵房过来。 为了方便转运伤兵,伤兵房离城门不远,濮阳九看到两个人骑一匹马,先头以为自己眼花。 待看见果然是裴獗抱着小娇娘过来,当即暗骂一声。 刚给他收拾完烂摊子啊,又去招惹? 是嫌他太清闲了吗?还是觉得今天精力都发泄完了,神清气爽,可以挑战一下强大的自制力了? 濮阳九牙槽都快咬碎了,看着马匹风驰电掣地撞过来,他不闪不避,就那么直挺挺站在长街中间,愤愤地盯住裴獗。 冯蕴率先撞见他的眼睛,当即被看得头皮发麻。 好幽怨的眼神! 濮阳医官是看到她跟裴獗共乘一骑,心里不舒服了吧? 冯蕴想想大满描述的那不可描述的一个时辰,刚生出点不自在,踏雪便突然扬起蹄子,嘶鸣一声…… 然后,载着她和裴獗从濮阳九身侧掠了过去。 速度快得冯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已远去三丈开外了。 “裴妄之!” 背后传来濮阳九愤怒的吼声。 “你站住!” 他气得快炸掉了。 冯蕴也听得头皮发麻。 “将军,濮阳医官唤你。” 裴獗嗯声,“无须理会他。” 他怕濮阳九在冯蕴面前再胡说八道些什么,冯蕴却下意识往马头坐了坐,离他远着些,暗骂了句渣男。 然后忖度,上辈子裴獗和濮阳九的关系。 这一想便想出了许多蛛丝马迹来。 大满所说的关起来共处一室,上辈子不止一次。 只是那时候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裴獗有那方面的嗜好,当他是身体不适,可他有什么不适的?根本就没病呀。 冯蕴同情地回头看一眼风中伫立的濮阳九,更同情自己。 “将军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在听到他们的事情时,冯蕴原本是不想管的,可刚才碰到了濮阳九,他那双眼里的愤怒和悲愤,刺激到她了。 她无心伤害别人,却实实在在伤害了。 罪魁祸首,正是身后这个男人。 她不是很客气,说得便有点阴阳怪气。 “精力旺盛就是好,什么都可以来一口,胃口大,吃得杂……” 裴獗视线投向她的侧脸,“嗯?” 马快,风大,他没有听清,束着那窄细小腰的胳膊紧了紧,“你冷?” 他浑然不知冯蕴在说什么,语气带了点不可多得的关怀,也让冯蕴适时的冷静下来…… 且不说她本就没有资格管裴獗房里的事,就说人家两个藏着掖着,不就是怕人知道吗? 知道秘密没什么好处,戳破人家的秘密却有极大的坏处,暂时隐忍吧,反正裴獗也不会碰她,安安稳稳的做自己的事,不招惹大魔王最好…… 冯蕴清醒过来,低声道:“不冷。” 裴獗但凡再多问一句,也许她就忍不住要说了。 可裴獗望了望她的侧脸,选择了沉默。 城墙上适时传来的大吼声,也抢在了他的前面,如雷阵般突然爆发,不是欢呼,而是从无数人嘴里同时传出来的,如同呐喊般的叫骂。 冯蕴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仰头望去。 裴獗也听见了,放缓马步。 “可要上去看看?” 原来是要带她上城楼啊? 冯蕴昨日过来,就被士兵拦住了。 闻声点点头,“好。” 裴獗拉着缰绳掉头,径直骑着踏雪上了马道,一口气上了城墙,这才翻身下马。 “来。” 他张开臂,示意冯蕴跳下来。 城墙上的将士,视线纷纷投过来,目光里都是惊讶。 冯蕴穿的是轻甲,梳的是男子发髻,可那张脸太嫩太白了,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是女郎,昨夜冯姬带药品到并州的事情也已经由濮阳九的嘴巴传遍了,无人不知裴大将军那个宠姬,追到并州来了。 可他们仍然不敢相信…… 将军让她穿战甲,带她上城墙。 妇人不上战场那是军中规矩,还是大将军亲自定的。 这次也被他亲自打破了…… 更往久远追溯,大将军为了冯十二娘破例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 不愧倾国倾城宠姬之名。 冯蕴被士兵们盯着,很尴尬。 “将军,我会骑马。” 会骑马,就会下马。 裴獗收回手,没有勉强她。 冯蕴松口气跃下来,裴獗已大步走在前面,她跟上去,但凡有将士招呼,冯蕴都会停顿还礼,速度极慢。 裴獗默默停下来看着她。 等她走近,他道: “你不必如此。” 冯蕴和他相视一眼。 “应当的。我维护的是将军的体面。” 裴獗不说话。 冯蕴又笑,“背负着宠姬的名声,少不得被人说我恃宠生娇,说将军色令智昏……” 这话原是没什么不对。 但“背负”和“名声”凑一起,就成了否定。 她并不是什么宠姬。 裴獗看着她,目光耐人寻味。 “你可以是。” 可以是,那代表现在不是。 冯蕴看着裴獗的侧脸,不由扬了扬眉,问出疑惑,“那我现在是什么?” 裴獗眉目不变,“不是一心想做谋士?” 冯蕴心里突突跳两下,猛然恍悟。 怪不得给她轻甲,带她上城墙,是她昨夜的奋笔疾书,让他终于看到自己的才干了吧? “多谢将军。”冯蕴抱拳,眉眼间难掩欣喜。 “看来我为战事忧心,洋洋洒洒写的那些字,终于让将军看到了我的诚意?” “没有。”裴獗断然否认。 冯蕴脸上的笑容便那么凝滞了。 看到越走越快的男人,她加快脚步。 “那将军为何突然就同意了?” 裴獗听到这里才放缓脚步,转眼朝她看来。 “姬不是起过誓?” “嗯?”冯蕴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不想早死。”裴獗道。 冯蕴想到她说的那句,“若以色事人,我男人必不得好死”,唇角当即便扬了起来。 很难不意外。 一个掌握生杀予夺的人,会在乎一个誓言。 这便是不再让她“以色事人”的原因吗? 很好。冯蕴心里乐坏了,脸上却平静温顺。 “多谢将军体谅,冯氏女当尽心尽力辅佐将军……” 从出门开始,她不止说一个谢了。 裴獗听得扎耳朵,只当没有听到,一言不发走到城楼上围在一起的人群。 喧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裴獗来了,也没有停。 将士们对着城外骂得面红耳赤。 外面也有同样的叫骂声。 裴獗问:“怎么回事?” 石隐扶刀挤出人群,朝他拱手: “大将军,齐军在城外叫阵。很是猖狂!” 第141章 大器凛人 冯蕴走到垛口。 并州没有瓮城,站在这里,可以将城外的境况看得一清二楚。 吊桥昨日就抬起来了,里外到处可见石弹砸出来的坑。战争痕迹很是令人心惊。 站到垛口,一眼望过去,便是护城河的水,河面很宽,离城墙约莫两丈,这个距离是精确计算过的,太窄无法保护城墙,太宽会让护城河的内沿和墙根间形成大空间,为攻城方的大型攻城器具提供畅行无阻的便利。所以,并州城防的整个设计其实是十分完美的。 冯蕴又看了裴獗一眼。 选择并州,别人说他是钻入瓮中,走了步死棋…… 这当真不是他有心的选择吗? 护城河外面的堑壕被昨夜那一战破坏得差不多了,但齐军并没有走得太近,整支队伍约莫就一二百人,站在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外,扯着嗓子跟城墙上的晋军互骂。 骂阵的事,冯蕴听过。 但第一次见识到这个厉害。 绝了! 原来两军对垒,不仅有战场上的厮杀,战场下还有这么“残酷”的骂仗,甚至比真刀真枪的上阵拼杀还要刺激,一个个骂得面红耳赤,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马上打开城门弄死对方。 “听见了吗?”冯蕴问。 垛前的裴大将军没什么反应,“嗯。” 冯蕴笑:“有何感受?” 她以为裴獗不会回答。 不料,停顿片刻,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冤枉。” 冯蕴诧异地看着面目清洌的男人。 所谓“先声夺人”,骂仗厉害的人,在军中也很是稀缺,据说嘴利的,能直接把人骂到郁卒。 齐军今日来的显然就是这样的高手。 面对城头北雍军“放马过来啊小贱奴”的挑衅,对方不讲武德,不骂战场上的胜仗,却痛骂裴獗的私德。 “你们的大将军就是个强占人妻、寡廉鲜耻的趴阴汉!” “跟着这种臭名远扬的腌臜贼,老祖宗的坟都要气得开裂了。什么不肖子孙,鳖龟蛋子,便是战死沙场,下辈子投胎再来也是个卑鄙人,贱奴儿……” “裴狗强占人妻!是为贼也!” “你们就会躲在粪墙里嚎丧吗?有种出来啊。” “夺妻贼汉们,出来一战!” 城外的叫骂,气得城头将士头顶快冒烟了。 尤其大将军本人在这里,他们更是觉得颜面无光,几个年轻气盛的,握住大刀就想出去干他们,好不容易才被石隐摁住。 人气人,真的会气疯人。 冯蕴身为“被抢方”,稳如老狗也就罢了,被骂成“抢妻狂魔”的裴獗好像也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是挺意外的。 怪不得她说什么这人都油盐不进。 原来征战沙场,早就被人骂厚了皮。 冯蕴想到他方才说冤枉的样子,朝他走近两步。 “将军不生气吗?” “嗯。”裴獗淡淡地。 骂声仍在继续,很刺耳。 但跟人辩是辩不了的,人家根本不听,就铁了心辱骂,本就是敌军,要是受不了了,那便开城门打吧。正中下怀。 “能忍辱方成大事,将军了不起。” 冯蕴这句话倒是很真诚,要是没有后面那句,一定能说到裴獗的心窝窝里去。 然而她说完又温声一笑,补充。 “难怪都叫你裴大气。” 裴獗猛地掉头,下颌线绷住。 “姬方才说什么?” 冯蕴看着他的脸色,“我说将军心胸宽广,不跟人争一时长短,难怪营里的人,都叫你裴大气。” 裴獗盯住她半晌没有说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抿紧的薄唇,意味不明的眼眸,简直就是长在了冯蕴的某种审美嗜好上,一时觉得此时一身铠甲的大将军浑身上下都在弥散男性的张力…… 但他不说话。 冯蕴就纳闷了。 夸他还不行吗? 冯蕴左右看了看,周遭将士都忙着对骂,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她微微蹙眉,“我说错话了吗?” 裴獗放慢了回头的动作,望着城下姿态睥睨。 “没有错。” 冯蕴松了一口气。 全然不知“此大气”非“彼大器”,更不知自己踩到了什么禁忌点,短短三个字差点就撕碎了某人的冷脸。 骂声没停。 齐军换着人上场。 北雍军这边,也陆续有人过来,跟着骂。 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 “有种过河来啊,与你阿爷战上三百回合!” “我呸!龟缩粪墙里的鳖孙,敢战吗?” “齐国小儿,走路都不稳,哪里会打仗?别自不量力了,赶紧早些投降,回去找你阿母吃丨奶去……” “出来打啊。” “过河来啊!” “围你们一个月,看谁先饿死。” “嘿,烂裤裆的怂货,看看你们那熊样,是能打仗的吗?别说一个月,给你们一年,也过不了护城河!” “杀裴獗!” “杀萧呈!” “杀夺妻贼汉!” “杀狗皇帝!” 并州城池不大,优势便是护城河宽,两军将士隔河对骂,看上去有点像小儿扯皮,荒唐得不可思议。 这和冯蕴想象中的战争,不是一个样子。 可它又是战争最真实的样子。 “这么骂,多费嗓子。” 冯蕴想到书里看来的一段战争逸事。 “以前有个将军,每天派人去阵前叫骂,就是不发兵,把敌军气得火冒三丈……” 裴獗道:“结果呢?” 冯蕴想了想,“守城将领没忍住火,气得出城迎战,结果可想而知了。” 裴獗:“我不是那个守城将领。” 冯蕴道:“但萧呈会是那个攻城将军。” 说罢就是一笑。 出众的长相让她的笑容华光四溢,仿佛让整个城楼都亮丽起来…… 裴獗看着她没有回答。 冯蕴道:“昨夜齐军佯攻探底,今日便上门骂阵,将军说是为何?” 裴獗抬抬下巴,示意她说。 冯蕴道:“并州高城深堑,固若金汤,昨夜齐军攻城吃到了苦头,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再派大军攻城,如今派小股人马,上门叫阵,挑衅骚扰,让人烦不胜烦时,他们再找良机,打个措手不及……如果能激怒将军,出城迎战那就再好不过了。” 被围困的一方,很容易焦灼,尤其在缺粮断水的情况下,再遇上有人挑衅,被激怒就必然会乱了章法。 骂阵,是为攻心之术。 即使守城将领不会自乱阵脚,那每天被敌军反复辱骂的士兵呢?热血男儿,个个血性,在战场能拼杀,在骂场上也极易暴躁…… 火气上头,不顾生死而冲动行事的大有人在。 “怪不得书上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日我方才懂得了其中奥秘。” 裴獗深深凝视着她。 突然开口,“石隐。” 石隐走过来,“大将军。” 裴獗头微微一侧。 等周遭的将士都朝他看过来了,他道:“塞住耳朵。不听污言,不必回骂,当它犬吠罢了。” 石隐应声,然后和部众面面相觑。 正骂得兴起,没骂回去呢? 可大将军有令,又不得不从,于是众人纷纷找东西捂耳,当真不吭声了。 可骂仗哪有心里不生闷气的? 冯蕴看见骂得涨红了脸的众人,对裴獗道: “将军,我倒有一个好法子。” 在战争中,占有心理优势往往是获胜的关键,诸葛亮都能气死周渝,冯蕴觉得自己也可以一试,不说气死萧呈吧,至少这个新任谋士得在“主公”面前露露脸。 “齐军不是想骂阵攻心吗?看我反噬回去,气死他。” 要是换旁人说这样的大话,裴獗可能不信,但冯蕴说,他至少信一半。 因为他常常有被气死的感觉。 “姬且说来听听?” 冯蕴微眯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 “没有做成以前暂且不夸海口,保密。” 裴獗幽冷的眼里,生出几分探究,“如何做?” 冯蕴拱了拱手:“劳烦将军派人在城里为我找一个木工坊,再找几个木匠。” 裴獗叫左仲过来,“依姬所言。去找!” 左仲拱手应诺,掉头就去安排人了,心里却是凉飕飕的,很不踏实。 冯十二娘都不说明白要做什么,大将军就毫不犹豫地吩咐照办。宠坏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成周幽王啊。 并州城头的人突然变成了哑巴,城外的齐军骂着骂着,就不得劲了。 “北雍军怎么不出声?” “骂不过我们,老实了?” “那城墙上的人,是不是裴獗?” “看不清……” “那么高的个儿,定是裴狗无疑了。” “裴狗身侧是个女子?” “笑话。女子怎可上战场?” 几个士兵小声讨论,换上新鲜词,继续对着并州城叫骂…… 队伍的背后,几个侍卫簇拥着的萧呈,身着铁甲、戴着头盔,默默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城头的女子。 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是看不清面孔的。 但许是太熟悉了,冯蕴出现在城头,往垛外望的第一眼,萧呈就认出了她。 她就站在裴獗的身边,不时仰头看他。 萧呈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表情…… 却可以听到内心的痛楚在撕裂着张嘴说话。 “萧郎,安渡太远了,我想回家。” “你派人来接我,好不好?” “萧郎……” “萧三公子……” “陛下!” 那个声音越去越远,越来越弱,在无数个白天和晚上唤过他。那一生走得太漫长,这次他就提前来了。 她却不在。 第142章 埋骨之魂 城外的萧呈静默不语,城楼上的冯蕴完全没有察觉到那一群叫骂的齐军队伍后面,有那样一张熟悉的面孔,她的注意力被初登城墙观战的体验拉走了。 有一个军事经验丰富的将军在身边,她抓紧机会求教,并不在意那些辱骂的话——反正也不是骂她。 齐军嘴里,有另一个她。 那是一个和萧呈两情相悦的女子,他们你情我愿,大婚在即,却因北雍军攻城,被敌将强占。 而萧呈是一个为救妻子不惜千里远征的好丈夫…… 她觉得好笑,就当听个了乐。 “将军,今日若是你来攻城,会如何打这一仗?” 裴獗道:“拉重型投石机,砸烂守城工事,先声夺人,形成威慑,等守军威胁降低,再大军压阵,乘夜拉铁链,架浮桥渡河,速战速决……” 答了,又像是没答。 这不就是惯常的攻城战? 冯蕴察觉他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望着护城河外的齐军,久久不动。 “将军在看什么?” 她往垛墙站了两步,也想看个究竟。 然而,她刚探头,就被裴獗按住了后脑勺,往身前一带,“别太近。” 城墙上地势高,风也很大,冯蕴被他这么一拉,额头径直撞在他的肩膀上。 “嘶……疼……” 一道娇声出口,她愣住。 条件反射的,被他弄疼会撒娇。 但出口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房里,而是在人前。周遭有士兵听到,都看过来了。 她摸摸额头,清嗓子,装着若无其事,嗓音都粗了几分。 “将军突然拉我,吓我一跳。怎么了?” 裴獗道:“别探头,怕有伏兵。危险。” “唔!”冯蕴没作他想,很是歉意地道:“是我思虑不周,多谢将军提醒。” 又是一句谢。 裴獗眉头沉下,脸色不是很好看。 冯蕴觉得这人怪得很。 可听到那漫天的辱骂,想他方才说“冤枉”,又理解了。 世上没有不动火的人。 哪一个被骂,心里都是不舒服的。 冯蕴手肘碰了碰他,温声低笑。 “这么骂人成不了什么气候,等我神器出炉,咱们明儿就骂回来。” 咱们。 裴獗低头,“姬甚合我心意。” 他手指若有若无在她脸上碰了一下。 看着像是在为她拂去尘土,其实捏了捏那软肉。 当着这么多人调情吗? 冯蕴禁不住颤一下,瞪他。 “哪里合将军心意了?” 她嗔怪,但不发火。 裴獗看她一眼,“懂我。” 从安渡郡均田到并州围城,她就像住在他的心里,所行恰如其分,不越雷池,又处处迎合了他细枝末节的需要…… 这话冯蕴听得似信非信,但很配合。 “那属下往后自当竭尽全力,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裴獗眉梢微扬,好似很享受她此刻的乖顺,睥睨的姿态里舒展出一种难得的愉悦,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犬、马,偶尔为之便可。” 冯蕴抬眼撞入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 两个人的眼神都非常微妙。 她意会到将军话里的话,脸上带笑,暗自咬紧了牙槽。 裴獗却只是意味不明地把她往身前一揽,随即就松开手,就像对待下属、兄弟那般,很是得体。 但冯蕴觉得,要不是周遭有士兵,不便当众亲近,他此刻可能会把自己抱起来,狠狠欺负一番,以示快意…… 她察觉出裴獗心情的愉悦。 却不知他为何而喜。 “有点冷。”冯蕴突然抱紧了胳膊。 骂仗听够了,她觉得尴尬,想走。 裴獗:“嗯。走吧。” 她乖乖跟着裴獗下了城墙,没再往城外多看一眼,但他们走后,几个将士却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眼睛里全是笑意,一直到他们背影看不见了,几个人才压着嗓音低低调侃。 “裴大器。” “将军威名,女郎也知道?” “傻啊,将军威风,就数女郎最知道了。” “哈哈哈哈仔细将军听见,军法处置。” 冯蕴看着左仲在下面等,从台阶下去的时候走得有点快,可走着走着,裴獗突然停下了,眼神不善地往城头上看了一眼。 “怎么了?”她回头问。 “没什么。”裴獗加快脚步,拉着她走下去,突然双手掐住她的腰。 冯蕴瞪大眼睛,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他举到了马背上。 踏雪对这个陌生女郎不那么耐烦,甩个尾巴便喷响鼻,冯蕴看裴獗没有别的举动,松口气,俯下去摸踏雪的马头。 “你啊,长这么漂亮,脾气却这么坏。” 踏雪:“嗥!” 今日没有战事。 看齐军阵仗,暂时不会攻城。 冯蕴认为裴獗可以抓紧时间养精蓄锐,于是待他翻身上马,便回头问:“将军可要回去补眠?” 裴獗伸手扳正她的脑袋:“不用。” 冯蕴打量他片刻,没有从裴大将军脸上看出疲态,默默羡慕一下他的龙精虎猛,然后打个哈欠。 “那我回去再睡一会儿。等木工坊找好,劳烦将军差人唤我。今夜我便不睡了,非得赶出神器,骂回来不可。” 裴獗看她那睚眦必报的样子,眼角抽了抽。 “不急,再走走。” 冯蕴望了望天,“快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早上才闹得不欢而散的两个人,有什么可走的? 更何况,中间还横着一个濮阳九,想到他长街痛呼的那一声“裴妄之”,冯蕴都替他觉得酸楚。 “将军,要不要去看看濮阳医官?” 冯蕴说得委婉,不料裴獗揽在她腰间的手,却骤然一收,那反应激烈得纵是隔着两层甲胄,冯蕴也可以察觉得出来——濮阳九对裴獗的意义不同。 裴獗沉默片刻说,“往后你离他远点。” “为何?” 冯蕴扭着脖子,想看他表情。 裴獗再次扼住她的脑袋,扳正回去,但这次稍有温情,让她贴在自己身上,迟疑一下,又将绕过她腰身的左手伸过去,握住了她的右手。 “他烦人。” 冯蕴:…… 低头看一眼腰上的胳膊,感慨一下裴大将军真的是手长脚长哪里都长,便听到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 “驾。”裴獗低头抱紧她,双腿一夹马腹。 冯蕴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了。 踏雪速度很快,入冬的风刮过来,钻脖子里一片冰寒,她紧紧闭着嘴巴,幸亏裴獗双手搂住她,胳膊挡了不少风…… “下次能不能让我坐后面?”她问。 “什么?” “我说,将军可否让我在后面?” 她又重复一句,裴獗沉默一下。 “你想在哪,便在哪。” 嗯?冯蕴觉得裴獗自从跟濮阳九钻了同一间屋子待了一个时辰后,整个人都变浪了。 果然是近墨者黑吗? 她频频回头,想说话。 可裴獗似乎只想看她的后脑勺。 他身体前倾,脸低头贴在她的脸侧,仿佛猎豹怀里抱了一只小猫咪,目光冷冽地盯着前方,胯下骏马如飞般疾驰…… 冯蕴闭上了眼睛。 突然,耳侧传来温热的呼吸。 “今日为何束胸?” 冯蕴受不了鼻腔里灌入冷风,低头埋在他胳膊窝,“还不是为将军着想,未免动摇了你的军心。” 本是因为穿了男装轻甲,想体会一下英姿飒爽的感觉,出门时才偷偷缠了一下,没想到裴獗会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好。”裴獗托住她的腿往上一揽,轻松便将人打横过来勒入怀里,如同在安渡长街上狂奔那夜,又狠又劲…… “这等美景,往后只给我一人赏玩。” “……”要死了!大白天的。 踏雪停在城北,一个小山坡前,四周没有房舍,却种满了青松和翠竹,林木茂盛,天气阴沉,迎着冷风走上去,显得格外幽冷。 裴獗下马,朝她伸手。 这里没有外人,冯蕴没倔,由着他抱下马来。 “将军?这是何处?” 看着荒凉的四周,冯蕴疑惑地回头。 裴獗没有说话,神色严肃,本就不近人情的面孔沉浸在情绪里,更显疏离冷漠。 他在前面,冯蕴跟着他的脚步,顺着青石路往里走。 路上可见孤坟。 冯蕴心里沉甸甸的,但没有说话,压着疑惑拾级而上,这才发现,山坡上有一座大墓。 墓前石碑上写: “大齐都督并州军事谢献之墓。” 第143章 坟前交心 冯蕴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这个谢献便是十四年前的并州之战时,战死的齐军将领,冯蕴记得后来齐国朝廷说他是叛徒,与晋廷勾结,导致了并州之战的失利…… 那个时候,别说萧呈,萧珏都还没有当上皇帝,甚至不是太子。 当年的齐国太子叫萧灼,谢献便是太子萧灼最有力的拥趸,而且他手握重兵,深受齐帝重用…… 冯蕴那时候还小,对怀仁太子印象不深,却知道那位太子声誉品性极好,很得百姓爱戴。 战事后,谢献被齐帝抄了家,全家七十余口满门抄斩,家破人亡,怀仁太子也受到并州之战的牵连,被指“结党营私,与罪将谢献勾连,篡权夺位”等八大罪名,被齐帝废去太子尊位,幽禁在玉昭殿中。 一直到萧珏继位,萧灼才在玉昭殿暴毙而亡。 外间传说,怀仁太子是被萧珏害死的。 谢家人亦是死于夺嫡党争。 小时候冯蕴懵懂,也问过阿母。 “太子不是皇子里面最尊贵的人吗?江山早晚是他的,为何还要篡权夺位?” 阿母说:“因为有人要他篡权夺位。” 当年她满怀天真,还不知道,那座玉昭殿会在怀仁太子暴毙后,成为荒殿冷宫,更没有想到,自己人生的最后两年,会在玉昭殿里度过。 她在玉昭殿看到过怀仁太子的墨宝。 “如今年年岁岁,曾经岁岁年年。” “世间三五月,殿里三五年。” 那些刚劲俊隽的字迹,笔落不曾惊风雨,也无法影响齐国宗室照常的内斗党争,却常常让冯蕴泪流满面…… 归根结底,这场战争改变了许多人,许多事,甚至改变了历史。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曾亲眼看到,却在命运的裹挟下,被卷入激流,成了那一场战争的受害者。 命运何其弄人? 当年谢家满门抄斩,亲眷不敢收尸。 死在并州的谢献,却得到了当时晋军将领的厚葬…… 才过去十几年而已。 于她,已是两世为人。 冯蕴笑了一下,神情难掩寒意。 “将军何故带我来此?” 裴獗看着碑前荒凉,久久才出一声。 “萋萋荒草色,将军埋骨处。” 冯蕴皱了皱眉头,“将军同情谢献将军?” 裴獗没有说话。 将谢献安葬的人是他的父亲裴冲,那么在裴冲心里谢献一定是位值得敬重的将领,那裴獗敬重他,也属寻常。 冯蕴想到这里,倏尔一叹。 “此情此景,将军可是……心有感触?” 裴獗轻轻嗯声。 两人就这般并肩站在碑前,对着十几年前死在并州的谢将军墓,一动不动,行哀礼。 久久不语。 冯蕴突然叹气,打破了沉寂。 “将军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裴獗低头看她,“何意?” 冯蕴淡淡道:“将军难道没有发现,你和当年的谢将军有些相似?” 裴獗的眸色变得比方才更为幽深。 冯蕴轻启朱唇,“手握重兵,权倾一时。”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晋国眼下没有夺嫡之争,晋国皇室除了李桑若的儿子,先帝只剩下一个病歪歪的嫡长子,叫元尚乙,今年不到五岁,母家无势,好几次都传要殁了,没有存在感。 但若是裴獗有心呢…… 就算先帝没有儿子,还有不少兄弟,兄弟还有不少孩子,晋国宗室不缺有心夺位的人,只要有人扶持。 裴獗嘴唇紧抿,“姬也要为我预言吗?” 冯蕴回视他,“将军带我来,不是想听预言吗?” 她声音清悦悠浅,面容在凄凄风声里干净清冽,无论从哪里看都是端庄大方的模样,可裴獗的目光却很是割裂,好似在看一只会勾人迷弦的妖精。盛放的、媚艳的,眼瞳里漆黑的光,嘴角温柔的笑,全都变成一副嫣然模样。 他说:“想听。” 周遭安静,他的目光深邃难测。 冯蕴带笑回视。 看来这辈子老天爷是向着她的…… 当初种下的“怀疑种子”,已然生根发芽,破土而出了。 她想到了葛广带回来的消息。 想到虎贲和龙骥两军的拖延援兵,想到裴獗的处境…… 即使裴獗没有反心,李宗训也会将他视作眼中钉,有一个独断专行的父亲,李桑若就算不想与裴獗翻脸,只怕也难免会走到那一步…… 裴獗容得下李宗训。 李宗训未必容得下裴獗。 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必定是李宗训的眼中钉。 除非…… 裴獗跟了李桑若,自甘俯低,做她的面首。 这应该是李氏父女最初的想法,用温柔乡笼络裴大将军,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有了男女私情,裴獗手上兵权就是他们御极之路的砖瓦,大道通天…… 但裴獗如果不是李桑若的枕边人呢? 一山不容二虎,早晚要翻脸。 冯蕴越发觉得将裴獗争取过来是对的。 要打击李桑若,再没有比裴獗更好的武器了… “姬所思如何?” 裴獗近了一步,声音很轻,但八尺身高带来的压迫力,让冯蕴无端起了鸡皮疙瘩。 “想不起了。”她抱住胳膊,声音在风里散开,“当年言中战事,我只有三岁,许是得了老天指引?如今竟丝毫想不起来……” 她不愿意再将过世的阿母牵涉其中,抬头迎上裴獗的目光,抿了抿唇角,微微一笑。 “我无法得知将军的未来如何,但我既然选择了将军。不论将军将来是落草为寇,还是举兵造反,我都会鞍前马后,与你为谋。” “举兵造反”的话,不是她第一次说。 上次遭到裴獗的训斥,这次他却没有开口。 冯蕴心下了然。 李宗训的不信任,引来了裴獗的警觉。 怀疑的种子真的破土了。 那她就再浇浇水吧。 “将军。”她轻轻笑了声,好像怕冷似的将手伸入裴獗的胳膊窝里,与他近了些,仰头相视,眼里像有撩人星火掠过,潋滟而伤感。 “前阵子花溪村的事情,妾本不想告诉将军,以免将军分神顾我。可事到如今,妾不得不说了……” 裴獗看她黑瞳染雾,语气微微一沉,“何事?” 冯蕴眼睫微颤,将张二饼和大内缇骑司如何在花溪村盗粮沉河,如何将污水泼向她,又如何杀人陷害最后在堂上指认受人指派等事,告诉裴獗。 “那夜,若不是我幸运遇上将军回来,已是名声尽毁,只怕就要与将军天人永隔了……” 在她说大内缇骑司时,裴獗脸上不见情绪,更无意外,可天人永隔四个字,却似触到他的神经,他黑眸微微一深,弯下腰,将冯蕴揽入怀里。 “不会。” 他气息洒在耳侧,凉凉的。 冯蕴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感受着他的体温,唇角微微一牵,“我远在花溪村,和太后殿下无冤无仇,她尚且这般害我,若来日我跟将军回京,伸手可及……”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看着她,双唇微抿,眼里的忧色若隐若现,明艳的脸好似染上一层雾气,是裴獗难以抗拒的脆弱和娇软。 他大掌收紧,力道很大。 “我的人,我自会相护。” 突然便涌上一股酸涩,冯蕴微微退后,望着他轻笑。 “如何护?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能防初一,防不了十五。在皇权面前,将军是臣子,太后是天子之母,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她要杀我,将军防得住吗?还是说,将军认为界丘山的劫匪、花溪村的流氓,都不会再出现?” 上辈子被李桑若祸害不止一次。 她情绪难免起伏,再看裴獗皱眉不语,突然便生戾气。 “若有一日太后要害我性命,将军会豁出一切护着我吗?不惜举兵造反那种?” 他眼瞳突然便暗下来,冯蕴见他不说,踮起脚尖,便伸出两只手去,试图扯开他的嘴。生气时的冯蕴很是发疯,逼不出声音,便将纤细的手指伸入他的口中搅动,放肆纠缠,那侵略性与裴獗祸害她时如出一辙,真是个青出于蓝的好学生。 “将军说话。” 点火燎原,裴獗被逼得喘不过气,看一眼孤寂伫立的石碑,掌住她一截细腰,生生将人拉开。 “蕴娘!” “怎么不叫腰腰了?” 冯蕴双眼微眯,知他身子敏感还步步紧逼。 “不是喜欢唤腰腰的吗?听到太后,连腰腰都不叫了?” 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从风中弥漫过来好似带着无穷的诱惑,裴獗呼吸乱了,不知触动到哪一根心弦,他突然扣住冯蕴的后颈,倾身吻住她。 这个吻很凶。 每次被她逼得无奈,就是这般。 冯蕴仰起头,在他唇间轻哼出声。 原本只是想逼他直面李桑若的事情,而不是要在坟前激吻,不料他贴上来便满是掠夺,指尖如同探寻甘霖的魔物,很快便施法般将她的身子软成一滩水,化在他怀里。 二人从未有过如此绵长的接吻,本能而原始,情动时她脑子有片刻的晕眩和空白,好似再也看不到天光,沉沦的恐惧,让她清醒,伸手便去推他。 裴獗却不给她逃离的机会,好似她嘴里有什么香软的糖果,逮住便是纠缠求索,一直到无法呼吸,方才放过。 “是你不许。” 他的大拇指在她唇边轻拭,将水渍抹去。 “你说,只有温将军可以这样唤你。” 第144章 图他图他 冯蕴对这个事情没有印象。 两人两世相处,很多画面会重叠,有些话她无法立即分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说的。 裴獗望着她的时候,她也常会与过去混淆。 “不叫就不叫,往后都不许叫。” 她眼尾微红,嘴角是湿的,气氛拿捏得刚刚好。声音勾人的,带着尾调。 裴獗低头,盯住她的眼睛,“那往后温存,我如何唤你?” 冯蕴也看着他。 然后看看谢将军的坟,确定了。 这世的裴獗没以前正经,装得再克制,骨子里还是那个狗男人。齐军叫裴狗是没叫错的。 她道:“随你。” 裴獗:“温存时再唤。” 冯蕴看着男人板正冷肃的面孔,一时竟无言以对。看一眼寒风中的孤坟,她示意某人收敛,顺便将话题往他身上引。 “那日我听张家兄弟说,太后对将军情根深种,我冯蕴蒲柳之姿,何德何能,与太后争晖?” 说罢,抿了抿嘴,又接着说:“将军可有想过,我一个齐女,在晋国如何孤立无援?无依蝼蚁,太后殿下要掐死我,不费吹灰之力……” 她不遗余力地上眼药。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男女间也适用。 裴獗果然动容。 幽暗的眼,柔软了几分。 但离冯蕴想要的还有很大的差距,他不提李桑若半句,漫不经心地轻抚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如在抚摸一只猫。 “你说,此生不入后宅,便是为此?” 冯蕴倒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而是本来就不想。但裴大将军自己拓宽了思路,将此事算到李桑若的头上,她也不必反驳。 “嗯。”她点头,不委屈。 而是强忍委屈的委屈。 裴獗吃软不吃硬,是好哄的。 她把他摸透了。 然而今日大将军出奇的冷硬,好像早料到她会说什么似的,掌心托着她的脸,微微抬起,拇指再次擦向她的唇,就好像上面沾染了什么东西。 “那蕴娘说,我当如何做?” 他手上粗糙的茧子按得那幼嫩的肌肤略感不适,冯蕴张嘴咬他一下。 “将军在试探我?” 她生出警觉的样子,像她养的那只鳌崽伸出爪子。 裴獗:“试探什么?” 寒风微拂,冯蕴让他看得有点冷。 她道:“将军心意难测。万一你就喜欢被太后蹂躏呢?若我中计,便成了离间你和太后的小人。” 裴獗问:“你中计了吗?” “中了。”冯蕴目光不稳,总感觉今日的自己在死亡的边沿疯狂试探。 “要是将军怀疑我别有用心,我就死定了。” 上钩了,那她是心向主上的谋士,为他着想。不上钩,那她此刻的样子,真的就是一个勾引破坏的小人,没有功,只有过。 她见好就收。 “将军有将军的打算,妾不该妄言。只是……” 停下来,目光幽幽暗暗的,一副两难的模样。 “自从亲生父亲抛弃我,我便看明白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将军怎样为太后尽忠都好,不要轻易受人摆布,自断后路。误了自己不说,误了那些跟着你南征北战的将士,那才是……” 她的初衷是为了诱导裴獗,可话说到这里,情绪便真的上头了。 “将军埋骨,尚有一坯黄土,有史书铭记。那些冤死的士兵呢?血溅三尺,客死他乡,无人知其名。” 裴獗表情变了变,手掌压在她的后背,扣住她的身子,按在自己的怀里。 久久的,他道: “好,往后由蕴娘摆布我。” 冯蕴:…… 她后背有点冷。 觉得裴獗看穿了她的心思。 左仲找到了一个木工坊,在并州的城西,坊里有冯蕴要求的木材。 木匠是现成的,从北雍军的工兵营里调来了几个,加上木工坊里的原本的两个木匠,当天夜里便开工了。 幸运的是,冯蕴带了书来。 不幸的是书里只有一幅草图外观,剩下便是文字详解,需要冯蕴从文字里参悟,再拆解开来画图。 画图是个精细活儿,冯蕴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里,花了两个时辰才完成,然后再拿到木工坊去,花了一个时辰与工匠沟通、商量,再调整尺寸和比例。 营里的木匠平常做的是战车,修理和维护,而这个被冯蕴称为“大喇叭”的木筒,不仅有木材有要求,内部构造也十分讲究和精细,他们无法相信,这是一个女郎画出来的。 “此物当真可传声?” “当然。”冯蕴双眼都熬红了,但目光很是专注,在木匠选的木材上认真挑选。 那是橡木和胡桃木。 按书上所言,密度较大,可行。 “这个东西,如何传声呢?” “传声,便是扩大声音。一来说话不费嗓子,二来可以威慑敌军。” “世上竟然有些神物,女郎从何处得来?” 冯蕴从他们眼睛里看到了怀疑。 “照做吧。齐军在外唾骂一天了。” 在战争面前,个人的想法无足重轻。 几个木匠看出她的不耐烦,交换个眼神,认真端详图纸,不敢再对眼神的女郎存半分轻视。 大喇叭有没有用不一定。 单说能画出这么精细的图纸,女郎就不仅仅只是将军房里暖床的姬妾,而是个能人。 这个世道,能人,有才之士都是受人尊敬的。 木匠也要有匠人的精神。 测量,弹墨,锯木,雕刻,定型、拼接,打磨,刷油……整个工序很费工夫。而冯蕴为了效果,让他们按图纸的十倍大小来制作,一次要求做五个以上,另外顺便做几个小喇叭,用于日常。 整个木工坊里都忙碌起来。 冯蕴也不想让人白忙活,认真道: “大喇叭做出来,我便帮你们给大将军请功讨赏。你们放心,大将军不赖账。” 木匠们笑呵呵的。 “赏不赏的不紧要,活着走出并州就好。” 并州围城,在城里的人谁又有点紧张? “家中尚有妻儿老母,不知今岁可否回家团年。” “是啊,唉……” “国君死社稷,士死制。我等奈何。” 这才是普通人最真实的想法。 社稷江山不如妻儿热炕上的一碗汤。 冯蕴听着,不多说什么,转头让小满记下使用的木材价格,让木工坊掌柜回头到营里去找覃大金结算。 掌柜很是惊喜。 “好说好说,多谢女郎。” 起初他们以为北雍军找上门来是倒霉事,出钱出力都是小事,只怕做不好性命不保。不料,北雍军自己带了人来干活,他们出的木匠算工食,木材也给钱。 不占百姓便宜,干起活来也卖力。 到天亮时,喇叭已初具模型,匠人们看小娘子熬了一宿,很是过意不去。 “女郎回去歇吧,有模样了,我们再差人来叫。” 到了这一步,剩下便是榫嵌和打磨一类的活儿了,图纸都在那里,她不在场也不影响什么,于是颔首谢过,带着两个仆女出了木工坊。 今日齐军仍未攻城。 但城头上很热闹,骂阵不止。 冯蕴站在下方听了片刻,没什么新鲜的,转身便走,大满和小满却气得不轻。 “女郎就不生气吗?” 冯蕴看她们脸都急红了,摇摇头。 “要人人都像你们,就正好中计了?” “就是很令人生气嘛。”小满很是愤愤,“分明是府君贪生怕死,把女郎献给将军的,还有萧三公子,他要是心里有女郎,早该来娶,又何须等到安渡城破?哼,无人说府君的不是,更无人说萧三公子停妻另娶……” “好了。”冯蕴不想听萧呈的名字。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看将军生气了吗?” 主仆三人边走边说,刚到门口就看到濮阳九的身影。 他手上没有拎药箱,拉着脸好像在生气。 冯蕴停下脚步,拢了拢披氅,让到旁边,等他过来时,微微欠身行礼。 濮阳九这才看到她。 女郎黑沉沉的眼,布满了血红,看得出疲倦,但直直看来时,很有力。 冯蕴不回答,看他片刻突扬纤眉,反问道:“濮阳医官好似有话对我说?” 第145章 神筒问世 有! 濮阳九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他恨不得滑跪下来抱住冯蕴的大腿叫一声姑奶奶,求她赶紧把裴妄之那个妖孽收了。 可惜,他方才被裴獗叫过去敲打了一番,不敢多言半句…… 罢了。 濮阳九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有。” “没有?那为何看着我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濮阳九嘴唇动了动, “就……冯姬美貌,忍不住多看两眼。” 冯蕴微微一笑,突然欺身向他,水汪汪的眼睛直盯过去,“那濮阳医官可要看得再仔细一些?” 她想逼濮阳九亲口说出他和裴獗有情或者有性一类的话,濮阳九却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心脏猛跳,半边身子都酥麻了。 他是个正常男子啊。 哪里受得住这样的绝色含情脉脉? 朋友姬妾不可戏! 濮阳九在心里默念三遍,好不容易才控制情绪,逾发觉得裴妄之自控力惊人,换他,不用三个回合就扑上去了。 咳!濮阳九往后退开两步,以手作揖礼,朝她一拜。 “求冯姬放过,我不经逗的。” 冯蕴扬眉,笑了。 “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人。但我不喜欢夹在中间。所以,还是说清楚得好。” 抢,抢什么人? 濮阳九露出好奇。 冯蕴小声笑道:“这里也没有旁人,濮阳医官不必避讳什么,我不是那种胡嚼舌根的人……” 她抿了抿嘴,“我不在乎将军跟谁相好,但我在乎他跟别人好完了,还来跟我好……” 濮阳九听着她说,每个字都懂,可凑在一起,完全不知所谓。 “冯姬说的别人是?妄之在并州……还有别的相好?” 还跟她装呢? 冯蕴不想戳破别人的隐私,要不是裴獗在谢将军坟前又碰她,她都懒得问。可现在不问清楚,那就真成一锅夹生饭了,她不想跟另外一个男人共享男人,更不想接受裴狗左右逢源。 “听说濮阳医官跟大将军共浴一个时辰,可是实情……” 她说得委婉,但濮阳九也是个久经风月的老手,这么一听就全懂了,当即涨红了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冯蕴。 “你怀疑我?跟裴妄之有私情?” 冯蕴微微一笑,“濮阳医官不用误会,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我并不在乎……” “我在乎!”濮阳九激动得眉毛都竖起来了,“我不好男风,裴妄之更无龙阳之癖,我们两个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关在房里共浴,商讨军情吗?” “我们是在——” 在干什么? 他是大夫,商讨什么军情? 濮阳九有口难言,脑袋都气糊涂了。可无论如何,不能让冯姬误会这个呀,他兄弟裤裆都快炸了,这一误会还得了? 濮阳九牙一咬,豁出去了。 “冯姬听我解释。”他朝冯蕴揖个礼,让到一侧,压低了嗓子。 “裴妄之找我,次次皆为问诊。” 冯蕴惊了惊,“将军何疾?” 濮阳九很是小心地道:“我是大夫,不可说病人私隐,总归你信我,裴妄之千年铁树,难得开花,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童子鸡。你行行好,赶紧把他收了,为民除害……” 又是作揖又是道谢,濮阳九真把冯蕴当祖宗似的拜了拜,然后不等她回答,便脚底抹油,跑了。 “溜得比兔子还快。” 冯蕴今日有点累了,没精力捉摸那许多,回房便让小满备水熏香,准备美美睡一觉,再去看大喇叭。 裴獗已经起身,看得出来昨夜睡得不错,眼神黑亮,肩背挺拔,看到冯蕴便问:“神器做好了?” 冯蕴急着去洗漱,轻轻嗯声。 “快了。” 回答得很敷衍,很有点裴獗以前对她的态度。 裴獗看着那纤弱的身影消失在帘帷里,扶刀立了片刻,慢慢转身过去。 冯蕴在净房里,隔着帘子,天光作美,隐隐有美人剪影露出来。 小满问:“女郎可要用了早食再睡?” “不用。” “我听左侍卫说,将军也没有用饭,等着女郎回来一起呢。” “那是将军不饿。”冯蕴打个哈欠,声音慵懒而疲惫,与在他怀里轻吟慢唤的娇软截然不同,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很是清冽。 “饿了就会吃,谁会等谁呢……” 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轻浅,可裴獗天生耳力极好,在战场上听声辨位最是擅长,不巧就将她的话连同说话的气韵听得清清楚楚。 他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晌午木工坊就来人通知了,听说冯蕴在睡,没好打扰,在屋外候了半个时辰,等冯蕴醒来才禀报,说大喇叭做好了。 冯蕴翻身起来,嗔怪地看一眼小满。 “为何不叫醒我?” 小满瘪嘴,“将军吩咐的,说不可吵醒女郎。” 大满道:“将军还说,让女郎先用膳,再去木工坊。横竖也骂两天了,不差这一会儿。” 看来裴獗还真的不在乎那些骂名。 夺妻裴狗…… 冯蕴想着还有点想笑。 “那便按将军交代的办吧。” 早食没用,这会是午食了,冯蕴洗漱好套上那身轻甲出来,一看便看到裴獗坐在案前,正襟危坐,面无表情,似乎藏了些不悦,但照常无言。 “将军在等我?”冯蕴举止温婉,笑容的弧度都拿捏得分毫不差,精致美艳的脸不可方物,让人挑不出错处。 裴獗唇线微微绷紧,“嗯。” 冯蕴到他跟前,跪坐下来,先为他布菜。 “让将军久等。” 好一个礼数周全。 “用膳吧。”裴獗拿起筷子,正要端碗,目光忽地落在冯蕴的身上。 她微微前倾,姿态雅致,露出玲珑曲线,那窄细的腰肢往上是鼓鼓的峰丘,很是惹眼。 “姬未束胸?” 冯蕴低头看一眼,“是的。” 她很轻的应声,垂下眼皮盛汤吃饭。 穿轻甲着男装,是为了方便跟营里那些将士打交道,可缠着布带太难受了,呼吸都吃紧,她不想委屈自己。 坚持一天,放弃了。 低头小口小口的吃着东西,好半晌没有听到裴獗说话,冯蕴抬头,好像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 “将军不喜欢?” 裴獗眉头松开,黑眸里是一抹不易察觉的暗光。 “没有。” 分明就不喜,还否认? 冯蕴很高兴没有从裴獗嘴里听到“缠上吧”这种带命令的话,便不跟他计较这个了,笑盈盈地道: “将军只管放心,今日有大喇叭,将士们都看它去了,没有人会注意我的。” 裴獗没什么表情,“嗯。” 这是默许了。 冯蕴略感欣慰。 裴獗不爱强迫她什么,不像萧呈…… 冷不丁想到那个人,她眉头几不可察的蹙了下,又如寻常夫妻那般,温声对裴獗道: “营里的厨子不错,同样一碗面片汤,能做出这么好的口味来,我吃两天都没腻……” 女郎在侧,香风缭绕。 裴獗的视线不由落在那丰隆处。 太惹眼了。 营里将士出征在外,个个馋得跟狼似的,这样的娇俏女郎往那里一站,简直动摇军心…… 微凉的呼吸在脸上擦过。 “将军,吃呀。” 裴獗看着那如带露珠的娇唇,一张一合,伸手便掐住那一截窄腰…… 未等出口,大满喜滋滋进来。 “女郎,大郎君来了。” 被他们称为大郎君的人,只有一个温行溯,在冯蕴眼里,那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冯蕴的脸顿时笑开。 那眼里的亮色,璀璨夺目。 “快请。” 温行溯讲礼数,知道冯蕴在陪裴獗用膳,没有贸然过来,而是在外候着。 冯蕴看裴獗不作声,默默吃完碗里的东西,这才起身出去,脚步轻快。 “大兄。” 温行溯放下茶盏,朝她微笑。 “可有打扰腰腰用膳?” “没有的。”冯蕴不喜欢他跟自己客气,笑盈盈地走过去,正要说话,便见温行溯从矮案前起身,朝着她的方向作揖一拜。 “见过大将军。” 裴獗淡淡抬手,“温将军无须多礼。” 温行溯眼下算是个闲人,来并州完全是因为冯蕴,因此他的身份与其说是营里的将军,不如说是冯蕴的家眷,好在他有伤势未愈的借口,倒也没有人说三道四。 “温某听说腰腰做了对阵神器,过来看个究竟。” 他是个温和敦厚的儒将,说话做事都很难招人讨厌。 裴獗嗯一声,“请便。” 说罢他看了冯蕴一眼,大步离开了。 冯蕴松了口气,“我们也走吧,大兄。” 不知为什么,方才裴獗明明没有说什么,对温行溯也没有敌意,可看到他俩相对冯蕴就觉得紧张,那种无形的压力,是从裴獗身上散发出来的,也是温行溯身上的。 别扭。 没有裴獗在,她跟大兄讲话就自在多了。 去木工坊的路上,冯蕴和温行溯详细说了大喇叭的应用,温行溯也是领兵打仗的人,很有兴趣。 五个巨型的木质大喇叭,就摆在木工坊门外。 那造型十分奇特,引来了邻里的围观。 冯蕴上前仔细检查一遍,让人抬到城楼上,东南西北四座城楼各一个,多出来的一个放在正对恒曲关的方向。 “让让,让让!大喇叭来了。” 这喇叭之巨,需要两个士兵套上麻绳用扁担才能抬上去。为了传音效果,冯蕴还特地让木工坊为它做了基座,刚好高于垛墙,方便声音传出去。 一群人围过来,看着这新鲜玩意很是好奇,围着冯蕴问东问西。 “冯姬,大头朝外,还是小头朝外。” “大头!” “这个弯弧是做什么用的?” “声音传导。” “导?怎么导啊?” 冯蕴微笑,“等下你们就知道了。” 冯蕴面对质疑和询问,落落大方,被一群汉子围着也没有表现出羞涩或是尴尬,认真地将木喇叭摆好,这才回头看裴獗。 他站在垛墙前,一言不发。 冯蕴猜他并不很喜欢自己跟营里汉子近前接触,可自己亲口说了让她做谋士,换了男装,又无法反悔,这会子心情大概不太舒服。 于是她表现得格外柔顺,给他脸面。 “将军,你近前来看。” 裴獗看她一眼,大步走近。 冯蕴指着大喇叭,“将军试试?” 裴獗对着那怪异的东西观察片刻,“如何用?” 冯蕴笑着凑近,朝他眨个眼,“看我的。” 裴獗默然让到一侧,低头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 将士们也都纷纷围拢上来,将好奇的目光落在冯蕴和那个大喇叭身上。只见她凑近喇叭的弯形圆孔,不轻不重地喊一声。 “萧呈你个无能鼠辈,懦夫,有种来战啊!” 带着扩音效果的清冽女声传出城外。 “好东西啊!” 跟齐军骂阵两天,众将士嗓子都快劈岔了,人还气得不行,方才女郎没有用多大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一下子传出老远,好似震动了天穹一般。 有了这个“神筒”,他们还会怕人骂阵吗? 绝了。 称赞声此起彼伏。 冯蕴脸上满是兴奋的光。 那种成就感,是难以描述的。 裴獗盯住她清亮的双眼,唇角微抬。 冯蕴回头,撞到他的视线便笑,“将军来试。” 裴獗走过来,弯腰对着筒眼,张开嘴…… 没有声音。 众人正纳闷,只见他们威名赫赫的大将军慢慢扭头,看着身侧的女郎。 “不会。” 裴獗:我只会杀人,不会骂人。 冯蕴:难道要我亲自上阵? 萧呈:……我的心碎了,有人捡到吗? 第146章 嘴硬心软 骂人都不会吗? 周遭全是对神筒大喇叭的好奇和议论,冯蕴的目光却撞入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微微一笑。 她道:“怎么狠怎么骂,哪里痛就骂哪里。将军就说,萧呈鳖龟王八蛋,本将睡你妻室,又何足道哉?让萧三滚出恒曲关,来枪下受死!” 裴獗:“……” 四周轰一声笑开。 营里的儿郎大多没有读过书,糙话荤话张口就来,但这样的话由一个女郎娇娇软软的嗓音学出来,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便无端令人兴奋。 城墙上吼声一片。 裴獗目光沉暗,没有出声,但冯蕴方才的声音却通过“大喇叭”传出老远,气得城外齐军直跳脚。 厚颜无耻便罢了。 出来骂阵的,竟是一个女郎? 齐军被冯蕴的话激得大怒,在城外呐喊吼叫,言词全是对裴獗和北雍军的侮辱。 城头上的将士急得够呛,争着抢着要试用神筒骂人。 争执间,一句比一句大嗓门,一个比一个骂得开心,经由大喇叭传出去,全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恨不得把这两天受的气全部都讨回来。 这大喇叭内部也不知有何玄妙,扩音效果极强,音色还好听,骂仗有压倒性的优势。 齐军在城外暴跳如雷。 有几个士兵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突然走出队列来,齐齐整整地站成一排,撩起下摆拉开裤头对着城墙的方向,一面便溺,一面“示威”呐喊。 话很脏,运作很丑。 他们不知城楼上的女郎是冯十二娘,用的是男子对女子的羞辱方式…… 冯蕴没什么反应,反正离得远。 她也不太在意齐军怎么做,更不介意他们用粗俗的行为还击。 两军对阵,敌我双方,本就没有善良…… 裴獗却摊开手,“拿弓来。” 城楼摆着一把长臂弓,弓身是寻常弓箭的数倍,张力大,射程远,常人根本就拉不开。 只见裴獗从左仲手中接过来,利索地搭箭,微微眯眼,下巴轻抬,轻一发力弓弦便拉成满月,动作矫健而优美,眨眼间,一支利箭便急射而出…… 嗖! 箭头划空而过。 几个逞强的士兵吓得来不及收拾胯下的家伙,掉头就跑,齐军队伍也下意识往后退,乱成一团。 箭头落下,恰好插在那人的腿。 “啊——” 一声惨叫划破长空。 城楼上响起胜利的欢呼。 “将军神力,百丈穿杨!” “威武!” “大将军威武!” 吼叫声震耳欲聋,划破苍穹。 冯蕴也看得很吃惊。 她没有像士兵那样欢呼、尖叫,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赞叹,但那箭却实实在在射中了她。 冯蕴喜欢裴獗骑马射箭的模样,腰胯摆动,猎猎风声,绷出的矫健线条,力量分明。 她在反省反思,上辈子是不是被裴大将军马上风姿吸引才倒了大霉…… 裴獗沉默地放下弓箭,走过来拽住她的手腕。 “走了。” 人群自动从中分开。 冯蕴微怔。 她捕捉到温行溯的目光,关切的,带点不满地蹙着眉。 冯蕴怕他多生心思,惹来麻烦,勾唇浅笑。 “大兄,快去看喇叭。” 温行溯颔首,不发一言。 目光尾随二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来,投向城墙上的“裴”字大旗。 默然而立。 裴獗一路沉默。 回到住处,也没有松开冯蕴的手,拉着她便往内室走,身姿凌厉,目泛寒光。 大满和小满对视一眼,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进去,刚撩帘子,裴獗猛然侧目。 “出去。” 小满下意识退后了两步。 大满手指一抖,茶汤洒出来了。 天下人都知道裴獗暴戾,杀人成性,可她们入营那么久,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裴獗发火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少言寡语,没有表情,不像此刻,宛若煞神降临,浑身上下散发着令人畏惧的寒气。 小满看着被大将军的身高和体魄衬得娇小无依的冯蕴,差点哭出声来。 “女郎,这是,这是怎么了?” “下去吧。”冯蕴微微一笑。 大满和小满迟疑一下,“喏。” 帘子放下去有些急,有细微的风荡过来,扫过冯蕴脸上的绒毛,痒痒的,鸡皮疙瘩便冒了出来。 她不像大满和小满那么害怕裴獗,但手腕上传来的力量,还是有点心悸。 “将军?”她静静盯着裴獗,呼吸放松。 裴獗没有说话,拉着冯蕴的手来替自己解身上的盔甲,双眼盯着她,像盯着即将入腹的猎物。 冯蕴不擅长这个,垂着眼弄了片刻才帮他卸下来放在一侧,又转身去拿桌案的水壶,刚弯下腰…… 裴獗从后面抱了过来。 “将军?”冯蕴落入怀里没有挣扎,回头看他:“不渴吗?” 粗硕的喉结微微一动。 他说:“渴。” 木榻在屏风后面,置有低足的矮桌,冯蕴猝不及防被他一带,身子下落时碰到他的佩剑,痛得无声地骂他一句,见他冷眼看来,又唇角上扬,温声笑开。 “将军生气,是因我没有束胸去城墙,心生不满?还是因我阵前言语,说得不对?” 裴獗低头,骨线清晰的下颌绷得极紧,很像方才城头的那把弓,优美精致,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却随时会取人性命。 “你是萧呈的妻,还是我裴獗的?” 四目相对,冯蕴轻轻抿唇。 “敢问将军,此刻你眼前的女郎,是将军的僚属,还是姬妾?” 裴獗看着她眉间的笑。 “这不是中军帐。”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私事。” 她想了想,面不改色地道: “我不是萧呈的妻子。当然,也不是将军的。” 不轻不重的语气,是陈述,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畏惧。这是冯蕴在他面前的尺度,不进一步,也不退一步,微妙的距离。 “很好。”裴獗的视线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那为何要在城楼上,当众自认,是萧呈之妻?” 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将军,不怒而威。 换上辈子的冯蕴,大概会匍匐认错,求他宽恕。 但她知道那样没用。 世间男女如阴阳两极,求一个平衡才能和美。惧怕和喜欢一样,一旦多了,就要吃一辈子的亏。 冯蕴突然一叹,“妾这么做,不是为了激怒萧三,帮将军出气吗?” 裴獗问:“那姬所说,可是事实?” 冯蕴扬眉,差点笑出声来。 “将军可知,王朗和诸葛亮阵前骂战时,指其抱大器自比管仲乐毅,逆天理,背人情,一番说辞慷慨激昂,可谓有理有据,为何会被诸葛亮生生骂死?” 裴獗不语。 冯蕴道:“将军,骂战在于诛心,而不在于讲理,更不用在意是否属实。只要能乱敌于阵前,那就是抢得先机,何乐而不为?” 裴獗:“萧三若因此被激怒,那他不配与我为敌。” 冯蕴沉默。 到认错的时候。 她认错,“妾没有考虑将军的感受,让将军难堪,是妾不对。” 双手揖礼,深深拜下。 裴獗眯眼看着她。 嘴上认着错,可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长着反骨。 他拉过冯蕴的手。 在城头吹了冷风,手上一片冰冷。那玉雪般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红,握入掌心柔若无骨。 两只手纠缠,如两个人的耳鬓厮磨, 他下腹莫名一紧,声音低了。 “姬不怕名声有碍?” 冯蕴察觉到十指交扣时他脸上微妙的变化,没什么心机地笑。 “妾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天下人耻笑,又与我何干?” 裴獗皱眉,又听她接着道:“原本我以为将军早不惧骂名,对此不甚在意了……何况,我许配过萧三是事实,婚期都定了,六礼过了一半,我从未避讳过什么,也不知将军会嫌弃……” “是吗?”裴獗冷声,不待她惊呼,将她腾空抱了起来,侧坐在怀里。 冯蕴话只说了一半,低呼一声。 裴獗看着她:“难道不是旧情难忘?” 他用力扯开她的轻甲,要将它剥下来。 这行为在冯蕴看来,极是恶劣。 她拧不过他,轻甲一褪便无力地滑坐在他下腹,不巧撞个正着,严丝合缝微微一磨,两个人都闷哼出声。 “拿开。”冯蕴道。 裴獗松开的速度慢得像细微的摩擦,她呼吸吃紧,耳根发红,趁势便要起身,那只手却扶住她的后腰,狠狠将她按回去。 裴狗! 冯蕴心里痛骂,情绪却压得很好,声音带了点笑。 “将军今日怎这样孟浪?” 裴獗捏了捏她红透的耳垂,漠然的俊脸比平常看着更冷冽几分,浑身上下除了那不听话的东西像鸡啄米一般馋得直抖,几乎找不到半点情绪。 他盯住冯蕴,拍拍她的腿,“分开。” 第147章 惩罚惩罚 冯蕴那张嫩得白豆腐似的脸,因他的唐突微微泛红。 她没有动。 双眼盯住他。 今日天气阴沉,房里光影忽明忽暗,她看不清这个男人。 “想气萧三,这才是上策。”裴獗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声音哑哑的,“姬不是要与我尽欢?” “此计可行。”冯蕴挣扎不了,张嘴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这才满意地笑,眉目妩媚动人。 “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将军说一声便好,好端端生什么气?” 她答应得爽快,裴獗脸上却不见喜悦,深幽的眼更显晦暗,好似盛着一束光,如阴雨天里的冥火,诡谲难测。 但看得出来,他的耐心不多了。 “当真不肯入我后宅?” “嗯。”冯蕴笑应。 裴獗闻声轻捏她痒肉,很微妙的力道,像撩拔又有一点刺痛,如细微的电流麻酥酥滑过,冯蕴其实很敏感,喉头急切轻吟一声,便让男人找到了捕猎者的快活,把玩般按住她的腰,待她松了劲儿,便将人摆弄到分开跨坐过来,牢牢锁住她,在她尾骨若有若无抚触。 “狗男女媾合,姬是此意?” “……”冯蕴觉得行营里的儿郎是真的荤素不忌。哪怕裴獗贵为大将军私下里也会说几句糙话。 而萧三那样的矜贵公子,守着死规矩,再是急得狠了,也是不温不火的风雅作派,憋死也说不出口的…… “想萧三了?”裴獗深深凝视她,察觉到她走神,抬手捏住她的脸,正对自己。 谈不上多粗鲁,却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序奏。 冯蕴想咬死他。 没咬着,被他揉得尾音发颤。 “将军放心,我不会反悔。” 裴獗:“知道了。” 声音未落,他俯首吻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扫到她两排长睫乱扇,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紧张,也没有停顿,仅一只手就轻易褪下她的小衣。 冯蕴心里一窒,抓住他强劲的手臂:“将军……” 裴獗沉默,死死盯住她。 冯蕴吐口气,松手,“您请便。” 她重生后极是惯着自己,贴身料子都用极好的,滑不溜手,轻云薄雾似的柔软。裴獗动作很快,快到她没有时间思考或反悔,已经被他打散了秀发,垂落在那身瓷白细嫩的肌肤上,半露春光。 靡靡艳色就在眼前,裴獗将发簪丢开,攥着她的手束到腰后,便将人拉近,低头寻美食而啜,轻咂出声。 冯蕴骨头麻软,开始慌乱起来。 “将军……”音调变了,说不出完整的话,紧张时身子便抖得厉害,像受了天大的欺负。 裴獗一时兴起,不管不顾地将她掀翻在榻上。 她低呼,耳窝嗡鸣。 被他困在臂弯,完全没有主宰自己的力量,裴獗把她搓圆捏扁易如反掌。这一刻她想了许多上辈子的事情。跟裴獗,跟萧呈,跟这些狗男人,她不停地深呼吸,眼圈都红了。 “抖什么?”裴獗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腿盘在腰侧,见她抖得厉害又放下来,也没有为自己宽衣,俯身盯住她的眼睛,哑声道:“放心,不入你。” 他并拢她的腿,从中穿过。 野兽般拱起的背,俯冲而来的力量,激得冯蕴背弓起来,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腰腰…这样算狗男女吗?” 他说温存时才这样唤她,果然守信。 冯蕴:“算的。” 他说不做便真的不会做了。冯蕴也很难说清是高兴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但都很难放松。 这样的夹裹纠缠,她能清楚地分辨出男人的轮廓,那样的凶兽便是隔着一层布料也令她腰窝发麻。 此刻她希望自己是块木头。 可她不是,有知有觉,在他疯狂地磨动下,双手失控一般抓扯木榻,身子反应全不可控。这种姿势很怪,说不出难堪,也说不出期待。 想逃,又被他强摁回去。 “叫我。”低沉的声音带着狠,仔细听又有点难受,好似他正经历着地狱魔火的焚烧和煎熬。很喘,声音很好听。 冯蕴听得耳窝发颤,竟难耐地生出一丝痒,骨头缝里的,身下如遭水患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狗东西。 她啐他,也鄙视自己。 裴獗扳正她的脸,“叫我什么?” 冯蕴知道他的意图。这种时候男人总是喜欢听点好的才来得快。 她懂,但她不惯他。 “将军?” “嗯?” “裴狗?” “再说。” “裴狗裴狗裴狗……狗……”她语调被撞得破碎,荡出来变成压抑的低叫。 他没有更唐突的举动,没有硬来,但速度比方才快,那薄薄的衣料完全阻止不了那样膨胀的热量散发,冯蕴身子发软,手虚虚地支撑在他肩膀上,喉头颤歪歪的声音,含糊不清。 裴獗在她臀上拍一下,像是咬牙般要掐死她。 “叫夫主!” 冯蕴死都不叫,吊着他。 她咬着唇,双眼睁大看他此刻的样子。 这是旁人赏不到的风光。 榻上的裴大将军与在营里将士面前的模样是浑然不同的,气息不稳,肆意偾张,俊朗的五官如铸如神,透过布料可见肩臂隆起的肌肉,精壮劲实,黑眸更是亮得灼人。 帘子无风而动,内室静谧得听不到别的声音。 只有呼吸,夹杂着低而沉的喘。 窗户是透亮的,冯蕴半阖着眼,玉雪似的长颈微微仰起,受不住想要张嘴,又咽回去。 她不叫夫主他就急,所以她偏不肯叫出那一声,眼睁睁看他加重力道,一下一下越过丛林,有布料的遮挡也无济于事,一片甘霖浸无声,她如花般乱颤,也喘得厉害。 “将军,好了吗?你快着些。” 他不说话,双眼出奇的亮,也出奇的狠,眼尾红得不像话,吃人一般粗粝的揉她。好几次她都觉得那层布料要让他磨化。 野兽会钻进来比野兽已经钻进来了更吊人心,野兽在门口徘徊也更令人崩溃。她头皮是麻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快意突然顺着尾椎窜上大脑…… 空白一片,灭顶般的眩晕,她死死掐住裴獗的脖子,这一刻,分不清前世今生。 “将军呃……” 裴獗好似没有听见。 扣住她,不给半点喘息的机会,那劲腰疯狂得如同幻影,整个内室都是靡艳的气息…… 恍恍惚惚间,冯蕴看到窗户上的小风铃。 一晃一晃的,在风里传出细微的铃声,窗户上还挂着一张“福”字剪纸。有些旧了,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应是昨年主人家留下来的。 而此时,屋子的原主人去了何处,已不得而知…… 这便是乱世。 今日是你的,明日便是他的。 这便是乱世里手握重兵的将军。 现在是她的。 “夫主……” 一声呻吟如奶猫似的,裴獗猛吸一口气,疯了般摁住她的后腰,然后紧紧贴着她闷哼长喘。 “将军起开,要闷死我了。”冯蕴喘声带着他的轻颤。 又叫将军? 他黑眸满是狠和欲。 冯蕴猜,裴獗其实常常都想弄死她。 晌午过后,并州下起了绵绵细雨…… 得了大喇叭的北雍军,很是得意了半天,出了不少骂人的大才,他们编出押韵的句子,换着法的往恒曲关喊话。 仅仅半天,齐军便无力对骂了。 对于那个抬上城楼有扩音效果的大喇叭,他们觉得奇妙,其声效远大于营中号角,也通过北雍军得意的喊叫,得知那东西是出自冯氏女郎之手。 意外诧异,气怒不平。 齐军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反而是被冯蕴生生打脸的萧呈,最为平静。 “今日阵前便溺者,杖五十。” 皇帝的处罚刚下来时,营里士兵都不服气。 可当他们知道,那个女子是便是冯氏,大齐未来的皇后,便哑声了。 该打。 对着陛下的女人做那样的事,五十军棍是仁慈。 夜色当空,细雨将堂院内外笼罩得阴暗莫名。 灯火照不透萧呈的脸。 他平静地安排军务,平静地跟谢丛光和寇善讨论战事,也平静地为冯蕴辩解。 “十二娘落在敌军手上,身不由己,此时做什么、说什么都非她本意,二位将军莫与她计较。” 谢丛光和寇善嘴上说着裴狗可恶,逼迫冯十二娘,挑拨离间。可私心里却觉得,陛下这位嫡妻对他,似乎并没有传闻里的那样情意坚贞…… 城楼上那几句,听到的人,无不说那女郎对陛下满是嫌弃。 女郎早投了裴狗怀抱,就他还看不穿。 二位将军很是同情萧呈,在他面前抢着请战。 “陛下,不能再拖下去了。” “再不攻城,我们会被北雍军骂到军心涣散……” 萧呈默然片刻,“让燕不息明日入城,再请和谈。” 他知道对方在等着他攻城,也知道今日齐军营里军心浮躁,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轻举妄动,中了裴獗的诡计。 “营里将士多行安抚,朕自会出兵。” 谢丛光和寇善都有点急躁,可皇帝的平静,说服了他们。 到底是久战沙场的老将了,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裴獗造利器辱我,此刻断不能称其心意。” “按兵不动,将裴獗围死在并州城。” 萧呈嗯声,慢慢抬袖,从桌案上抽出几张纸。 “明日起,不可在城门乱骂,但可以齐声劝降。” 一个人的声音太小,只要人多,又何尝不是大喇叭? 谢丛光拿过黄纸一看。 有对敌军士兵说的。 “生是同袍,死共爷娘。” “胜有何欢,负又何憾。” “乱世彘犬,莫笑夜郎。” “放下刀枪,即可归乡。” “……” 还有几句像是歌调,不知是对谁人说的。 “锦被不复暖,衮衣渐也宽。长日望高台,弦调为谁弹?” “君不见,台城旧路双飞燕,倦夜无归巢已寒。君不见,天子戢兵走千里,空床辇路思团圆……” 谢丛光看着下面的句子太缠绵,不适合劝降。 尴尬地抬头,就见皇帝面色晦暗。 “着军中乐士,谱唱。” 萧呈:这写的什么鬼诗,我也很尴尬。(捂脸) 二锦:作者就这水平,写的不好是作者水平不高,和你南齐第一名士的个人能力没有关系。再说了,你看人家裴獗还不会写呢? 裴獗:??? ps:女主是作者亲生,没想过要她完美,有很多缺陷,也有很多毛病,不喜望见谅哈。 第148章 疯女不怕 净房里雾气朦胧,冯蕴躺在浴桶里,眼半阖着,只露出一个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满在她身侧添水,大满在收拾屋子。 事后,裴獗简单地擦洗下,换身衣服就走了。 两个人没有什么话,冯蕴是没什么力气,不想说,裴獗好像是没什么跟她说的,男人得到满足后冷下来的脸和方才压着她喘息截然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冯蕴倒不怎么在乎这个。 “狗男女”不就是这样的?温情只在欢好时。选择这样的身份她便乐于接受这样的冷漠,没什么可抱怨。不满的是,那种难以填平的焦渴和空虚,更甚了。 裴狗真的狗。 她靠着桶壁,抬起一只胳膊,看白皙的肌肤上落下的红痕,想到小满方才看着她时,脸上不可思议的震惊、愤怒,委屈得差点掉泪的样子,有些失笑。 裴獗身上的痕迹不比她少。要是让人看到,大概也会怀疑是哪个不怕死的,在将军身上留下那么多爪印吧? 冯蕴深叹口气,将自己沉下去。 又默默骂了声裴狗。 在被齐军围困的并州城,此刻她的心,意外地安宁而踏实。 房里清理干净了,两个仆女脸颊都红得很是诡异。 “女郎和将军换下的脏衣裳呢……” 小满刚冒一句便被大满打断。 “我去洗。” 这里不像安渡有专门的洗衣妇,事情都得她俩来做,冯蕴道:“将军的就给他放着吧,回头让他差人来洗。” 说罢熏上笑荷香,躺在榻上休息。 这时便有些后悔没有带上鳌崽过来。 天冷时有只崽暖床,该多舒服啊。 打个盹也不知几时了,睁开眼就看到小满进来,笑着道:“大郎君过来了。” 虽是兄妹,但也需要避嫌,温行溯被安排在离这个院落最远的西院,日常有自己的仆从和侍卫,裴獗给了他很大的体面,又处处防着他。 当然,这样的感受温行溯不会告诉腰腰。 他是因为城楼离开时,裴獗的脸色太差有些不放心。 可见到冯蕴,那些担忧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冯蕴坐在靠窗边的软榻上,熏香清茶,穿了件凝脂色的窄腰衣裙,坐在炭炉边上,慵懒餍足得像一只吃饱的猫,不是城楼上英姿飒气的女郎,而像是娇养在男子房里的妩媚妖精…… 温行溯意识到什么,眼皮跳了下,发现自己神思不受控的拉扯得太远,甚至有想欺负腰腰的荒唐想法,赶紧收回神,平静地坐下。 “我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四目相对,兄妹二人有足够的默契,不用说得那么明白,便知道对方的想法。 冯蕴嫣然一笑。 “大兄无须担心他欺负我。说不定,我可以试着拿捏他呢?” 温行溯心里酸得厉害,嘴里发苦,这不是正常的情绪,他提醒自己。轻轻嗯声,脸上便只剩下兄长该有的宽厚温和,端坐如常。 “腰腰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冯蕴笑道:“裴獗都允我做他僚属了,大兄竟然不信我本事?” 这里没有外人,温行溯说话不避讳什么,“不是不信腰腰,而是裴獗此人……”他看着冯蕴的脸,认真道:“恕大兄直言,他不是会轻易被女子拿捏的男人。” 这个冯蕴信的。 一个可以克制欲望的男子,岂能轻易被别人掌控?可不是还有“不轻易”的情况吗? 她笑笑,低头饮茶。 温行溯看她不想多说,身为兄长,也不好把手伸得太长,于是叹息一声,说到萧榕。 小公主被关了两天,脾气关没有了,精神气也散了,不怎么说话,今日饭都没有用。听温行溯的语气,有些担心。 冯蕴不以为然。 “等她饿狠了就会吃,无须在意。” 又笑道:“大兄再为她说话,我要疑心大兄是不是心许长公主了?” 温行溯还能说什么? 他默默把话咽下。 对萧榕,他是不忍心,但她也算自食其果,如今身在敌营,有吃有喝没有折辱,也无法再要求更多。 “我今日在城里走了走,并州城的情况不容乐观。大户人家还好,百姓大多没有备足粮物,围城时间长了,只怕要出事……” 他没有说太多。 对北雍军的军务他是插不上手的,但眼看着这样的困境,曾经当过统帅的他,难免会站在那样的角度去思考。 冯蕴道:“并州可是个大粮仓,别看就这巴掌大的地,但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又有恒曲关据守,所以谁都想咬下这块肥肉……” 温行溯皱眉,“腰腰是说?” 冯蕴道:“百姓没有粮有什么紧要?只要城里有,世族豪坤家里有,就不愁挨不到脱困。” 温行溯脸色微变,他是世族出身,利益是相通的,从来没有想过打这种主意,在他看来,侵犯世族资产是极大罪行。 而冯蕴不在意…… 她相信,裴狗更不讲规矩。 于是伸手捧住茶盏饮一口,目光已有变化。 “大兄,你来帮我做事,如何?” 不用上阵与齐军厮杀,更不是帮北雍军做什么,只是为百姓民生奔波。在冯蕴看来,这没有违背温行溯的信念。 “大兄放心,坏人是我,黑锅有我来背。” 她想让温行溯来做这件事,一是不想他成日以养伤为名虚耗光阴,内心忧郁,二是想让他和裴獗的关系有所缓和。大兄不为萧呈上阵,上辈子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温行溯听了她的想法,大为震惊。 “腰腰不可。” 做这样的事情,必定会被天下世族所唾弃,这到底是个氏族社会,有些根深蒂固的规矩和传统,是不可以去挑战的。 百姓的声音是留不下来的。 得罪世族却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洗刷不清…… 要是可以,冯蕴也不做。 但她很明白眼下并州城内的稳定,对北雍军有多么重要。要是从内部瓦塌,那到时候,齐军不用攻,城里就先乱了。 既然来了并州,做了僚属,那为主公解决后顾之忧是她应尽的本分。搞好后勤,有钱有粮,便是冲锋陷阵的保障,大业可成。 “大兄,名声于我无用,我是疯子我怕谁?即便天下人都说我媚颜事主,恶事做尽,又如何?至于子孙后代如何想,更不在我考虑之内,我不会有子孙后代了。” “你在说什么?” 温行溯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要看穿她的心。 “是不是裴獗?” 冯蕴沉默一下,“是我不想。” 裴獗说得对。 萧呈确实不会因为几句骂声就被激怒。 雨声淅淅而下,萧呈沐浴更衣,立在窗前看着无星无月的苍穹,湿透了昏暗的天地。 “陛下。”平安掌灯过来,看到主子脸色苍白,连嘴唇都白透了,猛地吓一跳,赶紧拿过氅子搭在他的肩膀。 “龙体为要啊陛下,歇了吧。” 萧呈嗯声,坐到木案前,拿起一卷书。 “你退下吧。” 平安看了看他的脸色,“今晚可召夫人侍寝?” 他说得小心,带了点试探。 毕竟谁都知道冯十二娘大逆不道,在城楼上痛骂陛下,陛下嘴上说她是为敌军所迫,心里想必已是恨极,宰了她的心都有吧? 这个时刻,正该找温柔小意的冯夫人陪在身边,缓解内心郁气才是。 平安为主子操碎了心。 声音一出,萧呈抬起头来。 那张风姿矜贵的脸,是平安少见的冷漠。 “想做朕的主了?” 平安笑得难看,“小人不敢,小人就是不忍心……寻常大户人家,哪个没有妻妾暖床。大冬天的,陛下还独身一人……” 冯夫人来恒曲关这么多天了。 陛下一次都不召她侍寝,平安看不下去,萧呈却云淡风轻。 “等阿榕找到,把她们一起送回台城。” 长公主失踪了,可平安觉得陛下好像并不担心。 那可是陛下最疼爱的长公主啊。 一个大活人没了,陛下脸色都没变一下。 平安哪会知道,在萧呈这里,萧榕自己离营再来信说被冯蕴绑架的事情,以前发生过了。就连那封信,都和前世写得一模一样,他如何会信? 眼下他不担心萧榕。 只操心冯蕴。 是恨他娶了冯莹吗? 可他为她保留了嫡妻之位,甚至不计较她陪侍过裴獗,她为何还要这般当众羞辱他?让他在万千将士面前,颜面扫地。 萧呈,懦夫,无能…… 冯氏阿蕴,果然这时就已心许裴獗,而不是后来朝夕相对才生出来的情分,从安渡失陷到如今,才多少日子? 她为何会变成这般? 她的深情,也未免太廉价。 冯莹撩帘子进来,看到的便是萧呈紧蹙眉头的样子。 微雨幽夜,他挺拔的身形如嵌在江南烟雨里的一幅绝世名画,金尊玉贵,清冷如人间谪仙。 冯莹从仆女手上接过托盘,示意仆女退下,这才放到萧呈的桌案前,然后走到萧呈的背后,在他肩膀上按捏。 萧呈睁眼,发现是她,沉了脸。 “你怎么来了?” 第149章 恪守本分 冯莹手腕稍稍加点力,在男人的肩膀缓缓按压。这是她向宫里的老宫人学的,说是最能解乏令人愉悦,她想取悦萧呈。 “妾忧心长公主殿下,忍不住想来问问……” 这是最完美也最有情义的回答,她知道萧呈喜欢听什么。 萧呈示意她不用再按。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冯莹当然明白,萧榕是自己走的,晋军根本就没有抓到人,当然不可能来要挟,但嘴上却要做出十分关心的模样,小声道: “阿姊和长公主自幼便不和,妾在想,阿姊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拿长公主交换什么?会不会……本就没有把长公主放回来的打算?” 萧呈看她一眼,气定神闲。 “你是说,她会害阿榕性命?” “妾没有那个意思。”冯莹很是会察言观色,萧呈喜不喜欢冯蕴她不知道,但萧呈这个人,以君子自称,最不喜欢别人搬弄是非,哪会容许她说冯蕴的坏话? “妾只是担心长公主殿下,也忧心阿姊……” 又偷偷瞄一眼萧呈的表情。 “妾听人说,阿姊在城楼上骂了陛下,心下很是惶惶然,阿姊是不是被裴獗要挟,非骂不可,这才会出声落了陛下的脸面,陛下万莫要往心里去,莫要责怪阿姊……” 她很会说话。 给了萧呈好看的台阶,也为冯蕴的所作所为做了找补……按捏男子肩膀的手,越过肩膀慢慢往下,柔软的身子几乎要覆在他后背。 萧呈拉过她的手,冰冷的指尖触上肌肤,冯莹便红了脸,心窝发热,脚都软了。 “夫主……”她小意温柔的唤了声,正要顺势靠过去与郎君相好,萧呈突然用力将她狠狠从身后拉过来,丢开手。 “贵妃多虑了。” 萧呈淡淡看着她,眼神失了些温和,但语气不轻不重。他不是那种会肆意发怒的男子,世家教养刻在骨子里。 “恪守本分,不要让许州冯氏因你而难堪。” “陛下……”冯莹花容失色。 她从没想过,萧郎会说这样狠心的话。 “妾做错了什么?” “娴贵妃,退下吧。”萧呈眉间疏淡,可见不耐。 娴是萧呈给冯莹的封号,一个娴字将她钉死在贵妃位上,皇后的位置却留给了那个敌将怀里天天痛骂他的女郎…… 冯莹觉得萧三是有点犯贱的。 但她不敢说出口。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的打听不打听,不该说的话永远不要出口,这是萧呈给她立下的规矩…… 冯莹低下头,眼里已有了泪光。 “陛下……夫主……妾心知事事不如阿姊,可妾对夫主拳拳真心,从未改变……很多年了,妾爱慕夫主很多年了……” 女子嘤嘤啼啼,好似没打动萧呈。 “夫主。”冯莹俯在他膝上,垂泪泣声,“妾知夫主为国事心烦,妾想为夫主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哭什么?下去早些歇了。” 他脸上看不出情绪,没有哄人的习惯。 但也不爱发火。 “妾,妾没有哭,妾就是……委屈。” 冯莹轻轻趴在萧呈的膝盖上,软绵绵的抬起泪眼看他。 “自成婚以来,夫主便忙于国事,至今也没有……”她咬了咬下唇,才说出那句羞臊不堪的话,“没有与妾圆房。外人不知真相,常来问妾,何时为陛下孕育皇儿,妾当真是有苦难言,每每忆及此事,便时常后悔……” 萧呈:“悔什么?” 冯莹道:“不该生贪念,一心嫁萧郎。” 萧呈低头,目光沉沉看来。 冯莹垂下眼,楚楚可怜地道:“夫主和阿姊早有婚约,若非世事多变,此刻阿莹该唤你一声姊夫了。妾知道,夫主娶我是不得已……怪也怪妾当初不懂事,在阿父阿母和大伯父提及婚事时,就该断然拒绝的。那样,大伯父就不会为难夫主,夫主也不会迁怒于妾……” 声音泣下,哀怨无比。 “要是可以重来,阿莹不敢再贪心,定会成全夫主和阿姊,哪怕从此只能远远看着姊夫,一辈子受那爱而不得之苦,阿莹也心甘情愿。” 要是可以重来? 萧呈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低头看着跪伏膝上的女郎,心口如窒般疼痛。 她想到了冯蕴。 想到那一声萧三哥哥。 她说:“妾眼下只求一个安稳,求陛下庇护,给我和孩儿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道:“你恪守本分,朕便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是什么呢? 冯莹听他喃喃出声,眼泪更是汹涌而出。 圆房都成奢望,她还能盼什么? 冯莹哭道:“夫主何时才肯让妾侍寝?” 她问得直白,脸已红透,“妾只想早些为夫主诞下麟儿,开枝散叶……此生就再无奢望了。” 萧呈眉头跳了一下。 他想到予初。 予以正初,是他的心意,是他和阿蕴的孩儿,却不是爱的结晶,他那时有恨,她也有,两个人都恨透了…… 萧呈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冯莹的发顶,看向那雨夜的窗,眼神深幽。 “等她回来。” 他也不是非要为她守着…… 只是她以前嫌弃过,说姓裴的跟她是第一次,是她把他调教好的,是她让他懂得了男女之欢,就算裴獗以后有一百个一千个妇人,身上也会留下她的烙印。 而他却是被别人调教过的,浑身都是别的妇人刻下的气息,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说出那样狠的话。 还不是以为他不会拿她怎么样,恃宠而骄。他把她关入冷宫反省,仍不悔改,竟想给裴獗暗通款曲,写信说渠儿身世,让他如何不恨…… 他养大的儿,唤他做爹。她却要生生剥离那一切,甚至想让裴獗救她,离开齐宫…… 那他就折了她的翅膀,关她一辈子。 只是不料,她的一辈子,那么短暂。 今生他便留着,等她来调教吧,看她要如何给他身上烙下烙印。 冯莹只差把银牙咬碎了。 圆房都要等冯蕴回来,萧郎是在为她守身,要把初次予了她么?她很想大笑,告诉他,他等的女郎日日都在敌将怀里,早不是纯洁之身了,他的等待着实可笑。 但她不敢。 只抬起一双蒙蒙泪眼。 “那阿姊要是……不愿意再回来呢?陛下打算如何待她?” 萧呈的太阳穴一阵阵的疼痛。 怎样待她?呵! 他低低地道:“我和她的帐,会跟她去算。” 他双目静谧,如暗夜枯井,看不到狠意。 但冯莹心下知道,这张雅致矜贵的脸是骗人的,萧三公子狠起来,丝毫不比别人逊色。 她点头,拼命点头,泪如雨下。 “妾不敢的,妾很乖的,都听夫主的话。” 萧呈:“退下吧。” 冯莹的目光黯淡下去。 “妾告退。陛下保重龙体。” 萧呈轻轻嗯一声,听不出喜怒。 外面下着细雨,冯莹走得很慢。仆女不敢多言多语,抱着披氅跟了一段路,这才上前给主子披上。 冯莹恶狠狠瞪她。 “你想冻死我?” 仆女变了脸色,“仆不敢。” 明明是主子说的不要马上为她添衣,明明是她想让陛下看到自己楚楚可怜的样子,到头来,挨骂的人,还是她…… 燕不息是伴着齐军的唱腔入城来的。 齐军不再像前两日那像没有章法地胡叫乱骂,而是排列整齐,士气高昂的长声吟唱,那雄浑有力的声音很有韵律地传入城里, “生是同袍,死共爷娘。” “胜有何欢,负又何憾。” “……” 劝降的声音是有感染力的,士兵、百姓,听着那幽怨的唱腔,于城内受困的当下,无不心生感伤。 尤其萧呈写的宫怨般的曲调,伴着风声的呜咽传过来,听得人莫名心酸,莫名感动…… 齐帝对冯十二娘的情深,也悉数化在曲调里。 显然,萧呈也打起了攻心战。 受困在城里,本就容易有心理弱势,哀怨、思乡,悲切的调子,很容易动摇人心。 城头上。 裴獗和温行溯并肩而立。 “温将军会做诗吗?” 温行溯听着那齐声吟唱,眉头微微蹙着,不知裴獗问这个有什么用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大将军会吗?” 裴獗面无表情,“不会。” 温行溯道:“萧三是有才华。” 但萧三公子清贵高冷,素来不屑儿女情长。若非亲耳听见,温行溯也不会相信,他那只摆弄风云的手,会写出这种东西来…… “可惜了。”他叹。 “当初不知情重,不知珍惜,落到如今,也怪不了谁。” 他嘴上说的是萧呈,其实是敲打裴獗。 不要得到腰腰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她…… 裴獗道:“当真情重,还是以情攻心?” 温行溯默了默,凭他对萧三的了解,攻心多于情重吧。但这种话不方便和裴獗多说。 于是换个话题,说到来找他的目的,劝裴獗阻止冯蕴。那种得罪世家的事情,是万万干不得的。 “十二娘义气用事,想为将军分忧,可眼下实不该如此鲁莽……” “没什么不该。”裴獗道:“温将军端方君子,不必插手,由她去吧。” 温行溯很难理解。 这不是纵容,这是害了冯蕴啊。 “将军真要让她背上那等名声吗?” “名声是什么?本将不在乎。” 裴獗眉目冷冽,说罢就见燕不息的车驾入了城门,转头道:“温将军可要陪本将去会一会燕不息?” 燕不息曾做过温行溯和萧呈的西席,曾有师生之谊。 温行溯拱了拱手,“温某此番,无颜面对旧人了。” 裴獗看他一眼,点点头,没有勉强,转头叫来石隐,吩咐几句便大步离开了。 温行溯定了片刻, 站在风口,觉得虚不着力…… 她的腰腰。 萧呈可以光明正大的抢,裴獗可以明目张胆的要,就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无法阻止她再一次成为两军阵前的战利品。 第150章 他的奖赏 天冷了。 营房里摆着炭火,红彤彤的。 燕不息一身大袖深衣,头戴笼冠,跪坐在客席的桌案后,脸色凝重,不是很好看,因为他坐下来半天,裴獗都还没有来。 这是怠慢。 一个颇有声望的名士,很看重这个。 裴獗是在他们入座以后才到的,来得晚,没什么表情的脸,好像夹杂着雨雪的冷气,往主位一坐,室内便安静下来。 他不出声,燕不息上次见识过这位裴大将军的狂妄了,更不敢指望他会热络的招呼,说点虚与委蛇的客套话。 于是主动起身行礼。 “裴大将军,老朽今日来,仍是为了促成两军和谈。齐帝不愿与贵军交恶,更不想战事绵延下去,致两国百姓流离失所,生民涂炭。” 说罢,他示意随从。 那人拿着一份公文呈上去。 这次,除了上次的要求,萧呈给出一份长长的礼单,可以说,在燕不息看来,裴獗乃至大晋朝廷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因此他话里也拿捏了一把。 “将军要是尚有疑虑,应上书朝廷,请旨大晋皇帝。此事于国于民有利,想必贵国也能看出齐帝的诚意。” 他在拿晋国朝廷施压。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裴獗淡淡扫他一眼便放下文书,深浓的眼眸里不见敌意,也冷漠到不见情绪。 “我敬重燕先生,还望先生体谅,献姬妾以换重利的事,裴某不屑为之。” 燕不息听到敬重,脸上便好看了不少,又捋着胡须道: “此事往大了说,是江山社稷,往小了说,无非儿女情长。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可否恩准?” 裴獗道:“燕先生请说。” 燕不息道:“老夫可否见一见冯十二娘?当面听听她对此事的看法?万一冯十二娘自己愿意呢?那对将军而言,只是成全而已。” 裴獗微微眯眼,盯住他。 “本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燕不息老脸通红,有点挂不住。 他却道:“看在燕先生不辞辛劳来回说和的份上,本将会给齐帝一个亲自面见冯十二娘的机会。” 燕不息差点手滑摔了茶盏。 让冯十二娘面见齐帝? 他不相信裴獗会如此大方,可那张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图,淡漠地点点头,便起身离去了。 “送来使出城。” 情绪传染的速度很快,齐军的喊话很快在并州城里起效了。空气里好似都流动着浓重的悲伤气息。 这才仅仅是围城的第五天。 街道冷清,天空寂静,萧呈的攻心策略在百姓和士兵心里种下了忧伤的种子,凝结在一起,变成一股无形的力量,笼罩在并州城上空,逼仄得喘不过气。 今日城西竟发生一起铜器小贩袭击北雍军巡逻士兵的事件。两死一伤,其中一个死者是小贩的幼子。 冯蕴派人去打探了一下。 起因很简单。 小贩一家有九口人。在北雍军入城前,靠摆摊售卖铜器为生,市集交易因战事而停,困于家中数日,提前没有备有米粮,揭不开锅了。 今日小贩去找亲戚借粮,空手而归,回来时恰好碰到两个巡逻的士兵,拦路盘问,小贩突生戾气,就着屋檐下的榔头敲在一个北雍军士兵头上,当场死亡。另一个士兵动手打伤了小贩,并失手捅死小贩出门帮忙的十二岁幼子。 事情发生,覃大鑫就派人去处理了,还给了小贩家里米粮安抚,不料这样的结果,不仅民间百姓不满意,营里士兵更不满意。 颓丧的情绪被拉扯到最大,百姓和士兵无形中便敌对起来,再加上城外天天哭丧一样的歌声,蛊惑人心,每个人心里都像压了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萧三还是有点手腕的。” 冯蕴由衷的说。 “惯会利用人心。” 坐在她面前的是温行溯。 今日是冯蕴让他过来帮忙的,进门就听到这档子事,沉吟一下点点头。 “他会是个出色的皇帝。” 萧三未必是好人,但好人做不了好皇帝。 “腰腰怎么想?”温行溯突然问。 冯蕴不解地看过去,温行溯微微蹙眉:“那些喊话你都听见了吧?昨日燕不息又来了,诉求仍是和谈休战,多加了礼单,仅要你一人。” 冯蕴看着他笑,“大兄不会认为他当真是为了我吧?” 温行溯不解她脸上的嘲讽因何而来。 在温行溯认知里的冯蕴,心里装着萧三公子,即使不得已跟了裴獗,但从小便有的爱慕,怎会轻易改变。 “他不是为我。”冯蕴没有等温行溯的答案,自顾自地笑道:“他这么做,只为以情攻心。想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并州城,从北雍军内部开始动摇。” 她脸上不带情绪,就好像是一个旁观者在分析。 “其一:嫡妻的说法,可以引来世人的同情和怜悯,从世俗的角度,将裴獗推向道德卑劣的一方。强占人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认同这样的行为。他尚未开战,便站在了讨伐的制高点。” 温行溯沉默。 从那幽怨的歌调开始吟唱,不说齐军,就连北雍军里都有人同情。温行溯的两个仆女,弄琴和司画,甚至因此而流泪。 帝王之尊做到如此,小女子们怎不感动? 冯蕴眼尾带了一些寡淡的笑,凉凉的,锋利的,一字一字,像是要把萧呈的君子外衣剥开。 “其二,战争有了合理性,民心所向。那与裴獗放弃齐军优渥的谈判条件,会让此事如何发展?入冬了,快过年了,北雍军思乡情切,早就想结束战斗回家过年。这样好的和谈条件,如果裴獗不应,必让士兵生出抵触情绪。再有,如果今日坐在谈判桌上的是丞相李宗训,会毫不犹豫地应下。那裴獗不应,首先得罪的便是朝廷,萧呈一箭双雕,用心险恶。” 温行溯皱了下眉。 他内心对萧呈还是有偏向的。 但他从冯蕴的话里,听得出来,冯蕴的心全然偏向了裴獗,没有站在萧呈的角度去考虑萧呈的处境,更不会想,对萧呈而言,这是最好的策略。 温行溯道:“腰腰还是恨着他?” 冯蕴不置可否,扫他一眼。 “大兄可以这么想。但我方才说的话,无关爱恨,只是从策略上剖析萧三的行事。如果加上我自己的观感,那就不只是恨了……” 言罢,冷冷一笑。 “你见过哪个丈夫会把自己的妻子摆到台面上,供人谈论,称斤议两的?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工具。” 温行溯留意观察着冯蕴。 她的变化太大了。 变得令人不敢相认的地步…… 萧三可是她不惜与众女郎敌对,在众女郎的围攻中,仍然要梗着脖子坚持宣告“萧三哥哥是我的郎君,我的,谁也不可以抢”的那个人啊。 “不说他了,只说眼下吧。” 冯蕴看着温行溯变幻莫测的脸,知道人的思想是很难在一朝一夕改变过来的,萧呈和大兄是至交,大兄偏向他也是应当的。 于是说正事。 “小贩的事看上去是孤例,但影响深远,若不解决根本矛盾,照此下去,事情会越演越烈。” 温行溯眯眼,看着这个腰腰,感觉她好像在发光一般。 “根本矛盾是什么?” 冯蕴道:“是百姓无粮和齐军围城。对百姓而言,有吃有喝有好日子过,没有人愿意找死,更不在乎谁来主政。但吃不上饭的时候,人心一乱,就会将矛盾对准北雍军了……” 她早就有主意,不再多说什么。 “大兄要是准备好了,我们即刻出发。敲山震虎,扫粮行动……” 温行溯过来的时候,看到叶闯等人换上了便服,就候在门外,便知冯蕴是铁了心要干这一票了。 他叹口气:“好。” 无论腰腰要做什么。 上山当土匪,下海为贼盗,他都跟她去。 冯蕴看到他这么爽快,高兴,又感动。 “你我兄妹齐心,定能在这乱世闯出一条通天大道。我知大兄为难,一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要出声,参与一下就行,坏人我来做。” 让他参与是做给裴獗看的。 在并州,她不缺人手,本不必非拉着他去。 温行溯心里明白,微微一笑,“都听你的。” 第151章 替天行道 冯蕴首先盯上的是城东刘大户家。 刘彦的祖父做过节度使,高门大户,家里妻妾成群,人丁兴旺,钟鸣鼎食,占据着城东玉清巷半条街,他家的三层土楼在玉清巷耸立着,老远就能看到。 走近一看,铁铸的大门顶天立地,比衙门都高,墙上有射孔,仆役部曲人数不少,从战争开始那天,刘家便杜门谢客,不理外事。 冯蕴差人送了拜帖,然后换上男装,吸着气为难自己,缠上束胸,以大将军管粮掾属的身份,拎着礼品上门了。 一把青玉嵌花刀,是涂家坞堡的作坊里造的,比市面上的都要锋利精细,拿得出手。一把绣面坠玉扇,是应容巧手做的,她说送给刘夫人,当个随礼。 其实是先礼后兵。 刘彦心里骂娘,可人都上门了,还是得笑容满面地接待,安置在花厅里,唤来夫人,说些体面话,然后开始哭惨。 “战局不定,也不知将军何日能解并州之危?唉,看着并州民生凋敝,一派萧条之象,刘某真是心疼难当。” 冯蕴道:“刘公仁善。” 夸完就上手,冯蕴不拐弯抹角。 “眼下城中百姓无粮无米,日子更是难捱得紧。要是豪族大户都像刘公这般仗义疏粮,行善积福就好了。” 什么叫仗义疏粮? 刘彦眼皮直跳,看着冯蕴笑容满面的样子,又看一眼她身边沉默不语的温行溯,狠狠咽了下唾沫。 “不瞒二位,别看刘某家大业大,其实是个空壳子,人多,嘴巴就多,自己肚子都快填不饱了,哪里还有余粮供人吃喝啊……” 冯蕴:“我不信。” 她上来就送礼,只是做个过场,不好厚着脸皮直接上手抢而已,说话自然不讲分寸。 “谁不知刘公家底雄厚,在并州城是数一数二的豪户?昨年刘公耗费千金强纳两个小妾,酒后说打死就打死,没见心疼钱的。眼下民生艰难,让刘公借点粮食度日,就这么难?” 刘彦心里骂得更响,脸上满是尴尬。 “哪里,哪里……” 冯蕴来了,自然做足了准备来的,将他那点破事了解得一清二楚。 “刘公无须客气,你看这样如何?从即日起,刘公在门外放粥,供应玉清巷到翠竹坊的百姓,一日两餐。” 她说罢击了下掌。 小满赶紧呈上一张小图。 是冯蕴手绘的,让刘家负责的范围。 “在这个范围内,但有灾民饿死,都是你刘公慈心不够啊。” 刘彦快气死了。 眼前的女郎厚颜至极,要粮要得理直气壮就不说了,还给他指派任务?被裴獗宠的无法无天,拿着鸡毛当令箭了吧? 冯蕴只当看不到刘彦眼里的凶光,微微一笑。 “当然,将军也不会亏待刘公。” 她抖了抖袖,对刘彦拱手。 “将军会下褒赞文书,并篆词制匾,送到刘家,以彰刘公德行操守,流芳百世。” 要他付出那么多,就得句夸呗? 刘彦冷笑两声,“不是刘某不肯,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从玉清巷到翠竹坊,少说也有三四百户人,全由刘府供应,做不到啊。” “刘公好好考虑,明日等你的好消息。”冯蕴没有太多的耐心,“我还要去别家走一走,就不多留了。” 从头到尾,她脸上没有半点要粮的卑微和恳切,只是带着侍卫招摇过市,摆明了“你不肯,我明日就带人抄你家”的态度。 刘彦气得直发病,脸都白了。 冯蕴还含着笑,朝他深深揖礼。 “刘公不用远送。看你脸色不大好,多多休养,积福积德才是。告辞!” 回去的路上,小满很是不解地问冯蕴。 “在安渡,女郎找王家要粮都是背地里偷偷去,为什么到了并州,要这样大张旗鼓,坏了自己的名声?” 冯蕴:“安渡不同。” 小满问:“哪里不同了?” 冯蕴笑道:“并州被齐军围困,人心思危。而当时的安渡被北雍军占领,只要北雍军不乱来,人心向好。” 安抚需要安抚,并州则要威慑。 藏着掖着,反而会事倍功半…… 而且,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世家贵族左右朝政,门阀氏族控制天下的局势,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总有一天规矩会变,天也会变。 她就是要做打破规矩的人。 冯蕴从覃大金那里要来了并州城图,标注位置,分出区域,划出区域内大户,认真衡量他们的家底…… 然后马不停蹄,一家一家的拜访,商谈。并将温行溯的仆从品书要过来,做她的案牍。 温行溯跟在她身边,见识到了冯蕴的多面性,又是诧异,又是欣慰,又有些落寞。 腰腰变强了。 不是谁都能欺负的女郎了。 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么需要他了。 冯蕴的威逼利诱,没有立竿见影。 次日,她拜访过的几户人家,只有一家在门外派了粥,两口不大不小的木桶,粥清得照得见人影,明显只是给个脸面,。其他人则是默默抵抗,没有将冯蕴的威胁放在眼里,又或是都在观望别家,看事态会如何发展…… 这些都是人精呢。 冯蕴唤了小满进来。 “更衣。我要去一趟刘家。” 小满看女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见生气,这才放松下来,“女郎束胸吗?” “束。”束胸虽然不太舒服,但走路少了阻力,步子迈得要大一些,更有气势,也免得那些人见面就往她胸前看,少了敬畏。 小满应一声,拿来布条。 “女郎何必抛头露面,这种事情让将军派人去做不就好了……” 冯蕴轻笑,没有回应。 她没有办法告诉小满,能争取来这个将军掾属,抛头露面做事的机会,于她来说,有多大的意义。 — 门外传来喊杀声的时候,刘彦正在屋子里吃饭,从早上起他就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说他有意对抗北雍军,而是裴獗没有亲自出面,就派个女郎来,他觉得还可以再摆一摆姿态,以观后效。 他不相信冯蕴能办成什么大事。 因此,听到杀人的消息,他还不太敢相信。 “你看清楚了,是那姓冯的女郎,派来的人?” 仆妇急得满脑门都是汗,不住点头。 “是是,那女郎也在,见人就砍,不留半分情面啊……” 从决定杀鸡儆猴那一刻,冯蕴就没有再给刘家留后路了。 雷霆出击,就在于狠和快。 她得把刘家镇住,方才可以从张家李家谢家周家这些大户手上换来更大的利益。 所以,她是大张旗鼓带人来的。 甚至敲着响锣,惊动了整个玉清巷。 “刘家私藏官粮,草菅人命。” “今日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所抄粮食悉数派发给乡民度日,北雍军不留一粒……” 冯蕴随便安了个罪名,听上去有些敷衍,但抄家却是认真抄的,连刘家灶上的泡菜坛子都没有放过。 北雍军在安渡都没有杀人放火,刘彦没有想到会拿自己开刀…… 他咬着牙含恨求饶,但已经晚了,冯蕴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便是要绝了后路的。杀了刘彦才会有威慑力。 “杀了。” 刘彦眼睛都瞪大了。 他不敢相信,“你,你们胆敢杀人……” “敢。”冯蕴不让他把话说完,“刘公有一事没有搞清楚。齐军围城在外,可能决定刘公性命的,归根结底还是北雍军啊。” “你,你,你……” “刘公大义。”冯蕴朝他行礼,“死你一个,换并州百姓无数人活命,这是大功德,下辈子刘公定然还能投胎富贵人家。” 死前还画饼,下辈子都画上了。 刘彦苍白的脸,死灰一片。 然后在两名侍卫的钳制下,吓得生生晕了过去。 刘府部曲很多,但今日温行溯亲自带人抄家,这些人落入正规军手上,便相形见绌了,没几个回合,全押到了堂前院里,跪了乌泱泱一片。 温行溯拎刀走过来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杀了”两个字,是从杀鸡都不敢的冯蕴嘴里说出来的。 他屏住呼吸,凝视着冯蕴的背影。 冯蕴察觉什么,回头便换上了笑容。 “我还有两家要去拜访,这里就有劳大兄了。” 又特意嘱咐一句。 “饶了妇孺,其他随意。” 她知道大兄仁善,不会杀人。 放了狠话,便大步流星地带人走了。 坏人她来做,好人的名声就留给大兄吧。 裴獗:你顾及你大兄名声,倒是没考虑过我? 冯蕴:我俩一对狗男女,要什么名声? 温行溯:要不换我来做狗男人? 萧呈:道德沦丧! 敖七:……作者真的不记得大明湖畔的小敖七了吗? ps:月底啦,双倍月票,有票的姐妹请投长门哟~~ 第152章 女郎好会 这夜,并州城又下起了小雨。 裴獗进门的时候,房里只有大满侍立,小满在帘子后面看到他,连忙把脑袋缩回去,给冯蕴报信去了。 屋子里干净整洁。 熏着香,淡淡袅袅。 裴獗身边侍卫全是儿郎,没有女子,料理杂事的小厮都是侍卫充任的,屋子里说不上有多乱,但跟冯蕴住进来以后,是完全不同的…… “将军。”大满看着那挺拔的身影,垂下头,不敢直视,“女郎刚回来不久,今日在刘家让人泼了一身潲水,在里头沐浴。” 其实潲水没直接泼中冯蕴。 因为让温行溯挡住,只是湿了她的鞋。 大满说得夸张了一些,裴獗嗯声没有多问,信步迈入内室。 屋里更香了,是冯蕴身上的味道,像裹着淡淡的花蜜飘过来,让人发馋…… 那天两人胡闹后,裴獗便没有再回来,再驻足此间便想到那天的旑旎,难免心猿意马,血气上涌。 他瞥一眼桌案上书籍,随手拿过来。 不料是一本诗歌杂赋。 冯蕴看书很杂,涉猎广,记忆力好,什么书在她眼里都是宝贝,什么知识都往脑子里塞,从未厌倦过…… 但落入裴獗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锦被不复暖,衮衣渐也宽。长日望高台,弦调为谁弹?” 他想到萧三写的酸诗。 从小就投身行营,这些东西对裴獗来说是陌生的,不值一提的。对名士风流高门逸事,更是没有半分兴趣,也从不学京中子弟那一套斯文败类的做派,附庸风雅。 他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直到看到冯蕴的书。 出自世家的女郎,从小就被太傅夸过神童的冯蕴,是喜爱风雅,崇尚斯文的…… 窗前摇摆的风铃,发出清灵灵的响声…… 裴獗眉心蹙起,猛地将书丢回去,发出啪的一声。 “将军?”冯蕴进门看到的就是裴大将军怒而掷书的一幕,怔了怔,便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的炭炉边坐下。 “书长出腿来,走到将军面前,惹将军生厌了?” 冯蕴由着仆女通发绞发,脖子微微后仰,露出大片光洁瓷白的肌肤,语气慵懒而随意。 她喜爱书,善待书,当宝贝似的,看不得人家这样对待。 裴獗看她一眼,没说话。 窗户外有月华的光投下的淡淡剪影,帘帷轻摆,窗下浅坐的女郎好似泛着光。 冯蕴唔一声,突然蹙眉,“轻点。” 她抬眸,看着大满。 大满有些无辜,她已经很轻了…… “女郎恕罪。”大满咽下委屈,将手放得更轻,冯蕴却顺了顺湿漉漉的头发,摆手,“罢了,晾一会儿便干了。下去吧。” 屋子里生着炭火,有一个高高的竹罩扣在上面。小满将炭笼朝冯蕴的身边挪了挪,这才和大满退下去。 刚打帘出去,就听到冯蕴打了个喷嚏,“并州的天气,比安渡凉上许多。” 裴獗道:“我来吧。” 他起身拿起巾子,冯蕴妩媚的眼儿微微一转:“有劳将军。” 大满和小满对视一眼。 原来就等着将军帮她绞头发呢。 小满吐舌,小声道:“女郎好会,女郎怎么什么都会,将军也得乖乖拜倒在石榴裙下……” 今日出门,那些北雍军儿郎看到女郎,一个个都流露出钦佩的光芒,女郎却像没事人一样,小满看得都快要膨胀了,骄傲全写在脸上,恨不得时时刻刻守着女郎,当她的舔狗。 大满嘘地一声,拉着她走。 小满道:“干什么嘛,我还想听听呢。” 大满脸颊突地浮出两团红云,伸手拧小满的耳朵。 “那日还没听够?不害臊。” 小满搓着耳朵叫痛,低低道:“我怕我们走了,将军又欺负女郎,他粗手粗脚的,弄痛女郎怎么办……” “你还说……”大满直接捂她的嘴。 两个仆女在外面说的话,屋里的人都没有听见。 冯蕴享受着大将军的侍候,百无聊赖地舒展着身子背对裴獗,淡淡相问: “刘家的事情,将军都听说了吧?” 裴獗嗯一声,没什么表情。 冯蕴抬起眼看他,嘴唇翕动间有点犹豫。 “人是我下令杀的,将军知道吗?” 裴獗仍然没有什么情绪,视线专注在搓揉绞动的那一头秀发上,语气没有起伏,“嗯。” 冯蕴转过头看他,“将军觉得我做错了吗?” 裴獗手头上慢了下来,视线迎上女郎柔软的美眸,“杀了便杀了。” “杀得对是不对?” 她非要得出个结论才行。 不为别的,就是想知道从上位者的角度来审视她的行为,是对是错,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她很认真,如好学的学生对着尊敬的师长。 可惜裴獗视线微灼,心思好像并不在此。 “做都做了,无谓对错。” 这个答案冯蕴不满意,握住他的手腕,带点嗔怪,“听将军的语气,颇有微词,我想听听将军的看法。” 裴獗:“想听实话?” 冯蕴认真点头,看他久久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自己,原本的信心满满变得忐忑不安。 裴獗的手落在她头上,巾子将脑袋全部裹入其间,语气淡淡的。 “还是妇人之仁了。” “怎么说?”冯蕴不解的回头。 裴獗按住她脑袋,不让扭动。 “斩草除根,把过失全推我身上。” “……”冯蕴笑了起来,瞄他一眼,“不用我推,这瓢污水将军也受定了的。旁人眼里,你我是一体的。” 裴獗不说话,目光软了些。 换了张干净的帕子,继续为她擦拭。 冯蕴很是受用,眼睛眯起来,像只被伺候舒坦的小狐狸似的,与他聊起自己的想法。 如果抢粮回来或是让大户上缴,会增添更多的人力成本,而且,北雍军还得派专人来负责,做得好与不好,都容易受过。 因此她将并州城划分区域,按大户们的承受能力,让他们出面派粥,以北雍军的名义给予褒赏,省心省力,各取所需。 裴獗早得了消息。 听罢,捏了捏她红润润的耳垂。 “做得好。” 冯蕴心下有点美,“多谢主公赏识,属下定会尽心尽力为主公分忧。” 说到这里,她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又侧头看一眼裴獗的脸色,“不知敖七,可有消息了?” 这些天她不怎么提敖七,便是不想触了裴獗的霉头,然而裴獗没什么表情,炭火映衬的一张脸,高鼻锐目,雕刻般冷峻,让人捉摸不定。 “没有。” 冯蕴心里沉了沉。 虽说战争残酷,死人是常事……可死的人如果是敖七,从情感上,她很难马上消化。 “会不会是被齐军俘虏了?” 抓萧榕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事,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敖七被俘,就拿萧榕来交换。 可这些天毫无消息,裴獗的反应也太平静了,听她问起,也只是摇了摇头,没作声。 冯蕴问:“你不担心你外甥吗?” 裴獗:“生死有命。” 这话是道理,可从亲舅舅嘴里说出来,难免有点狠了。但如果舅舅是裴獗,又很正常。 冯蕴为敖七揪心了一下。 裴獗低头看她,“我让敖七跟着朱呈打前锋,你怎么想?” 冯蕴微怔,捏住他的手扭过头去,盯住他问:“我怎么想?” 裴獗嗯一声,扳正她的脑袋,继续为她通头发,没有大满和小满做得好,但冯蕴享受得就是大将军的服侍,不嫌弃。 屋子里安安静静。 冯蕴思忖片刻,认真道:“朱将军是战场经验丰富的老将,敖七跟着他,可以得到历练。将军栽培外甥没有错……谁也不会料到会出现那样的意外……” 她就事论事,说得坦然。 裴獗却忽然停下,微微眯眼。 “你这样想?” 冯蕴好笑,“不这样想怎样想?将军对部下都亲如兄弟,难道对亲外甥,还会存有私心不成?” 裴獗看她眉眼,阴沉不语。 冯蕴瞥他,“难不成……敖家人怪你?” 裴獗:“怪吧。” 敖政认为裴獗是因为不满敖七肖想冯十二娘,故意派他打前锋,来信里的言辞很是激烈…… “那很没有道理。”冯蕴道:“我也很担心敖七,但不会觉得将军的安排是错的。更何况,敖七上次来信说了,他就想冲锋陷阵,立功建业,这本是他所求。” 裴獗没有打断她。 但她说完,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难得好脾气的相问:“姬立了大功,要什么赏赐?” 冯蕴微笑:“我要的,怕将军舍不得。” 裴獗:“要什么?” 冯蕴撇一下嘴。 “我要什么将军都会给吗?” 裴獗的手顿了一下,“那得看我有没有。” “你有的。”冯蕴身子靠过去,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道:“那日将军半道离去,害我做了一宿的春梦……” 第153章 棋定姻缘 裴獗在她的背后,半晌没有回应。 冯蕴回头看她一眼。 男人正在认真绞发,面上无波无澜。 冯蕴身上的寝衣很是宽松,随着他拉扯头发,不时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来,玉质花容,半遮半掩最撩人,偏生裴獗受得了。 “不给便不给,板着脸算什么英雄。” 冯蕴合上眼,敛住笑假装生气。 裴獗停顿一下,放下帕子将她身子扳转过来,面对着自己,视线低低凝在她脸上,“说清楚,要什么。” 冯蕴脑子懵了。 她问得那么不正经,他有什么不懂的? “不要了。败兴。”她哼声,想扭过身拿梳子,手却被他捉了过去,强势的,不容抗拒。起初冯蕴不知他要干嘛,直到掌心覆上那团硬硕器物,这才注意到裴獗心跳很快,肌理温度远高于他那张冷脸。 而且他是沐浴了过来的,没着战甲。 冯蕴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下,喉头发哽。 “将军?” 裴獗的手肘边是一个棋盘。 冯蕴闲来无事研究对阵,自个摆着玩的。 裴獗嫌它碍事,往边上挪了挪,将冯蕴抱入怀里,紧紧贴合坐下,抵得她呼吸吃紧,“是腰腰要的奖赏吗?” 叫腰腰…… 成了一种默契。 温存的唤醒方式。 冯蕴有点不尴不尬的。她本是存了逗弄的心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恶习,没想到会点火烧到自己的脚背…… 但她不甘受摆布的,弱而屈服没有主动制服他来得爽快,于是低低一笑,“就这点表示,还不够吧?” 裴獗双眼幽深,“胃口不小。” “是不小。”冯蕴轻飘飘看他一眼,“将军,我可以看看吗?” 没有男子可以听到这样的话而无动于衷,尤其怀里坐的还是冯氏阿蕴这样的媚姿姝色。 边沿试探的次数多了,便不会再满足。 裴獗喉结滚动,“你就这么想气萧呈?” 冯蕴知道他误会了,以为她跟他亲近是为了跟萧呈置气。其实不是,她只是活了两辈子看得通透了,不再傻傻守那些清规戒律,单纯的馋他而已。 但她不拆穿。 不在乎。 笑得还十分好看,真像那妖精似的。 “岂止是气他?我也想看将军打胜仗呢。” 说着她便凑上去,修长的指尖在朱唇轻点。 “来,将军气气他。” 裴獗:…… “不是将军说的吗?这样是最能气他的。”她那笑容很是恣意,显然是那天尝到了甜头又有了兴致。 但没有哪个女郎会像她这般,想要便找男人讨,双眼直白地摆出“将军快来服侍我气死那个萧呈”的笑容。 大胆如此! 裴獗拉她近些,环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面沉如水。 “我有一计,姬可愿听听?” 冯蕴眨眼,“将军请说。” 裴獗问:“齐军久不攻城,与我对峙数日,依姬看来,谁占便宜?” 冯蕴想了一下,“齐军。” 见他不答,又习惯性的自己分析。 “并州被围,城里粮草军械皆有限数,而齐军有各方支援,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这么僵持下去,吃亏的自然是北雍军。” “没错。”裴獗道:“若你是萧呈,当如何?” 冯蕴腰上软肉让他把玩得受不住,在他身上扭动几下,非逼得他呼吸吃紧了,这才压下旖思,认真道: “自古攻城拔寨就没有轻松的,并州守城的优势,强攻对萧呈而言必有损耗,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诱北雍军出城作战。” 裴獗道:“那若是,我也想诱他来攻呢?” 为何要诱他来攻? 冯蕴没想透,皱眉道:“激怒他?” 裴獗摇头。 萧呈这人轻易激怒不了。 冯蕴思忖片刻,慢慢抬眼,发现他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双眼在夜下光影里,幽暗难辨。 “妾愿闻其详。” 裴獗突然执起桌案上的一枚棋子,将其放在棋枰正中。 “萧呈宣称,姬是其妻……” 冯蕴勾起唇角笑了下,“将军吃味了?” 裴獗冷脸凝目,长指夹着那棋子,声音沉冷,“我若知会天下,三日后,将在并州与姬大婚。那萧呈是攻,还是继续围呢?” 冯蕴眼前一亮。 真的是高招啊,有点贱的高招。 萧呈口口声声说她是自己的妻室,为了雪耻而战…… 那如果敌将当着他的面,强娶其妻,他带着五十万大军,却围而不攻,那还算什么男人,称什么帝王? 不战,将受天下人耻笑。 “将军好计。”冯蕴拊掌,刚要夸她…… 心念一转,这才发现不对啊。 娶的人是她,这个工具人也是她。 明明是她要将裴獗当工具人,变成横在李宗训父女心里的刺,让他们继续施加压力,逼反裴獗,明明是她要利用裴獗打击萧呈…… 怎么反过来了? 冯蕴沉下脸,“计是好计,可我不想做棋。” 她伸出纤纤玉手,在裴獗的黑子边沿,放上一粒白子。 “我喜欢徐徐图之。” 裴獗目光凉凉,“姬图的是什么?” “图……”冯蕴看着他冷峻得生人勿近的脸,很想说先图他一晚,又觉得太唐突了。毕竟裴獗是个骨子里传统守旧的人,不能太吓他了。 “图所图之事。” 裴獗凝视着她潋滟得近乎狡黠的眼。 “姬可愿与我赌一局?” 冯蕴有点意外。 “将军可不是赌徒。” 裴獗:“偶尔为之。” “赌什么?” “听闻世家女郎,皆精六艺,擅棋琴。” 冯蕴微微一笑:“过奖,略通皮毛。” 裴獗道:“我自小混迹行伍,文墨棋画都只粗通。” “将军何意?” “姬可愿与我手谈一局?” “胜负如何?” “我胜了,姬便依我之计行事。我若败,依你之言,徐徐图之。” 冯蕴皱起眉头审视他。 若是别人说这话,她肯定觉得对方是骗子。 可裴大将军说的是事实。 就她所知,裴獗很小便在行营里跟着他的父亲历练,因而军事谋略虽是上乘,书画棋琴这种名士技艺,他不擅长。 冯蕴上辈子是跟他下过棋的。 说来好笑,赌的便是她的……侍寝。 那时候,裴獗想睡她,她不肯,又不敢直接反抗得罪他,便以“对弈”做赌。 她摸准了裴大将军的心高气傲,故意激他。 “将军什么时候弈过区区女子,我便什么时候侍候枕席。” 于是…… 裴大将军创下了十战十败的丢人战绩。 下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有等到冯蕴自荐枕席那一天…… 后来,还是因为大满,将她偷偷写给萧呈的信交到裴獗的手上,惹得他勃然大怒。 裴獗气恨她的愚弄,一把火将棋枰烧了,这才抱美入帐,成了好事…… 但以她的棋艺,裴獗真的赢不了。 冯蕴小时候真的当过神童的。长得美只是她外在优点之一,除了不善骑射,琴棋书画皆甚精湛,看书更是过目不忘。 如果不是卢三娘的惨死让她失智,上辈子也不会沦为那般田地…… 往事历历在目。 冯蕴觉得,要不是大满…… 她上辈子大概会和裴獗下三年的棋,教出个好徒弟。 而不是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三年。 她蹙眉不语,神思游离。 裴獗再落一子,沉声问: “世事如棋,只当问天。何如?” 冯蕴本来不想同意。 却被“只当问天”这句话打动了。 她自认没有睿智到可以掌控世事的能力。天地洪荒之妙,让她重活一世仍是觉得渺小,大局当前,行左还是行右,也时常会摇摆不定…… 那不如问天? 冯蕴记得他的臭棋,略为嫌弃。 “三局两胜,还是一局定乾坤,你说。” 裴獗:“一局。” 冯蕴吓了一跳。 要不是她知道裴獗棋艺不佳,当真会怀疑这是对方布下的陷阱。 一个对弈水平惨不忍睹的男人,哪里来的勇气说一局定乾坤? 冯蕴试探:“将军可知,我棋艺几品?” 时下士族文人好清谈,弈风盛行,上层阶级无不好弈棋,因此有相当健全的“棋品制度”,以水平定棋艺品格,共分九品。 裴獗沉吟一下,“姬为九品?” 冯蕴轻笑,他连棋品都搞不清楚。 “行,就依将军,一局就一局吧。” 就让裴大将军再品鉴一下她出神入化的棋艺也无不可。 “何时开始?” 裴獗嘴角轻抿。 “即刻。” 冯蕴:后背有点凉,不知道怎么回事。 读者:你被野兽盯上了。 濮阳九:天凉了,冯姬是不是没穿秋裤? 第154章 钻了空子 冯蕴很爽快地答应了。 心下也稍觉得玄妙。 大概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上辈子跟裴獗下棋,是赌什么时候睡。 这辈子下棋,赌的还是他们什么时候睡…… 不对,更严谨点说,是赌要不要用“大婚之计”。 冯蕴早就不盼什么婚仪了,对她来说,不想嫁,也不看重,但如果可以逼疯萧呈,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反正是计,裴獗也不会当真。 棋秤摆好了,裴獗没有急着下棋,而是有始有终,帮她把半干的头发收拾好。 灯火氤氲。 冯蕴躺在软榻上,由着裴獗为她梳头通发,半阖着眼享受闺房之乐,火红的炭火照在脸上,她慵懒得像一朵娇滴滴的艳丽芙蓉,双颊染霞,眸带轻雾,含苞欲放地盛开在裴獗的面前…… 温声软语,娇躯青稚,可谓极致的诱惑。 裴獗表情控制得很好。 要是冯蕴后脑勺长眼睛,就能看到他刻意的平静下,隐忍的克制,疯狂的欲望,都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展露无遗…… “好了。”裴獗丢开梳子,目光定在冯蕴脸上。 自上而下的角度,审视的视线极为有力。 冯蕴轻抚一下头发,觉得下棋极是浪费时间,这么好的男色,可以干点别的。 “可以开始了。” “哦。” 屏风后,一炉火炭,一张软榻,二人对坐,中间的木案放着棋枰,看上去极是风雅。 可懂棋的人,只看一眼就知道盘中局势对将军极是不妙,女郎棋技精巧,杀得将军颜面无光,很损雄威。 裴獗走棋越发谨慎,每一步都要思考良久。 “将军,该你了。” 冯蕴打了个哈欠。 看着男人凝滞的眉,姿态慵懒放松。 她穿了件宽袖的衫子,帛带勒出一截细腰,胸前锦绣丰盈鼓鼓,随着呼吸而起伏,长裙将一双玉足遮掩其间,锁骨到脖子一片雪白凝脂,很是容易让人分神…… 见他久久不动,又催促一声。 “良宵苦短,将军不如早点投降?” 裴獗不答,望着棋盘眼眸黑沉。 冯蕴笑一声:“将军行兵布阵的本事有目共睹,对弈却是弱势,很不可思议……” 裴獗抬眼,“何以见得,本将弱势?” 冯蕴看着棋盘,“观棋便是观势,其势已成,强弱即分,一眼可望之……” “哦?”裴獗慢吞吞又走一子。 冯蕴微笑应对。 与其说她在下棋,不如说是在赏美。 卸去铠甲的裴獗端坐手谈,虽无名士之风,却别有一种美…… 猛虎嗅蔷薇,此情此景此句,无比契合。 “萧呈对弈如何?”裴獗突然问。 这把冯蕴难倒了。 南齐第一名士,棋艺自然高超。 可说出来,恐怕会伤裴大将军的自尊心。 她半是认真半是笑:“不曾跟他对弈过,不好定论。” 裴獗眼皮都没有抬,“城外的唱调,你都听说了吧?” 冯蕴没什么表情地嗯声,注意力没在棋上,而是落在裴獗的脸上,她想从裴大将军脸上找到那么一丝半点的情绪…… 可惜,没有。 裴獗看着棋枰,思而不语。 他太慢了,太慎重了,冯蕴等得都饿了。 “我让仆女端些吃的上来,将军不介意吧。” 裴獗嗯一声。 于是冯蕴朝帘外叫了一声。 大满和小满很快端来果脯零嘴,都是冯蕴从安渡带来的。 小满跪坐在侧,为冯蕴擦手,大满先为冯蕴斟茶,末了跪坐在裴獗的身侧,要为他添水。 身子刚前倾过去,裴獗看棋的眼便抬了起来。 香风盈面,他略略蹙眉,“不用。” 大满应一声,低着眸子退到一侧。 冯蕴瞥她一眼,“你退下吧。” 大满应诺,双眼泛出一抹委屈的红润,咬着下唇打帘子出去了。 小满心粗,没有发现异样,惊讶地看着棋枰发问: “女郎,你和将军谁更厉害?” 冯蕴道:“你看呢?” 小满:“女郎!” 冯蕴低笑一声,“你又不通棋……” 小满满眼都是光,“但我信女郎。” 冯蕴很满意地看着裴獗的脸色,见他额际紧绷,双唇抿紧,知道他没有小看自己,一直在很小心地应付。 可有上辈子十战十胜的战绩,冯蕴宽心得很,只觉得大将军如临大敌的样子,很是喜人。 她由着小满侍候,慢慢吃着东西,脸庞越发姣美,志得意满。 转眼间,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 冯蕴突然发现不对了…… 裴獗在跟她装! 他十分奸猾地伪装弱势,利用她的轻敌,始终按兵不动,盘中游走,逐步接应,不知不觉间居然吃掉了她一条大龙…… 冯蕴连忙打起精神来,东西也不吃了,双目炯炯,下着下着,后脖子都渗出汗来。 “小满,把炭炉放远些。” 小满完全看不懂形势,听话地挪走炭炉,见女郎双颊通红,眉尖轻蹙,隐隐也感觉到了紧张。 难道她捧杀了女郎? 女郎打不过将军了吗? 裴獗的目光从冯蕴饱满的额头落下来,看到她鼻尖冒出的几粒细汗,唇角微微一抿。 “该你了——” 冯蕴每次紧张就会鼻头出汗,原就腻白的肌肤更是白里透红,细嫩得美玉般诱人… 裴獗看得眼热,又道一声。 “蕴娘可要投降?” 冯蕴看他一眼,不再轻敌,全力以赴。 可惜,来不及了。 他收复失地,长驱直入,只待落入陷阱的小兽做垂死挣扎,然后乖乖等着被吃掉…… 冯蕴落子,又收回。 裴獗眼皮跳一下,没有出声。 “我输了。”冯蕴道。 四面楚歌,她不知不觉落入裴獗布下的天罗地网,等发觉陷阱已无处可逃…… 冯蕴不想放弃,可城池尽失,再对弈下去,也只是更让他猖狂得意而已。 裴狗分明就是在玩她! 冯蕴不服:“再来一局。” 裴獗:“方才谁说,一局定乾坤?” 冯蕴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着裴獗漆黑的深眸,笑了。 “将军从那时,就在给我挖陷阱了?” 裴獗道:“恃强轻敌、骄兵必败。” 冯蕴哼声:“那将军敢不敢再来一局?” 裴獗直接推散棋子,“不敢。” 方才要不是利用她轻敌,怎么会赢得这样痛快? 再来一局…… 不可能。 裴獗面不改色,“棋品如人品,姬不可毁诺。” 冯蕴气得呼的一声站起来。 她根本不是在乎什么婚计不婚计,就单纯是不服气输给裴獗……这个十战十负的手下败将,她气得头发都快炸毛了。 “再来!我定要赢你。” 裴獗也跟着起身,漫不经心地拿过氅子披上,瞥她一眼。 “我还有军务,姬早点歇着。三日之限,你我静待萧呈。” “我不……”冯蕴看着他的脸色,隐隐觉得不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将军以棋诓我,非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裴獗表情冷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我赢得堂堂正正。二,并州被围,能不能活着走出并州城犹未可知。生死面前,婚配算得了什么?三,我无意娶姬,此乃权宜之计。” 男人大步离开了。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冯蕴觉得甚有道理,可莫名其妙就输了棋,她心情不是很美妙。一张脸白一阵,青一阵,气不打一处来,看着落败的结局,整个人都颓了。 小满瘪着嘴巴,手心摊在她面前。 “女郎,你打小满出出气吧。” 冯蕴低头看了看她的手,无奈哼笑,又盘坐下来。 “我等着便是。” 她没什么输不起的。 不就是哄骗萧呈的计谋吗?依他。 让小满退下,冯蕴歇下来,半晌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刚才的棋局,她复盘好几次,还是觉得输在大意,并不是裴獗棋艺见长,而是他腹黑狡猾,赢在心计,而不是棋艺。 她不承认自己不如裴獗。 越想越觉得,这大概便是“问天”的结局。 第155章 珠媚玉户 次日醒来,冯蕴就发现里里外外的人看她眼神有些不对劲了。 大满和小满见她起身,也比平常恭顺几分,半跪奉茶。 “恭喜女郎,贺喜女郎。” 冯蕴昨夜输了棋,闹得一宿都没有睡好,这会子脑袋沉闷,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茶盏喝一口。 “喜从何来?齐军败退了?” 小满噗的一声笑了。 “齐军败退,那仆女就不是来恭喜女郎了。” 大满道:“今早起来,就听营里的人说,大将军用神筒喊话齐军,停战三日,待大婚后再战。这三日里,纵是齐军挑衅叫阵,为图吉利,也概不迎敌……” 大满的眉眼也有笑意,主子成了正妻,那她们地位也水涨船高,身份不会那么尴尬了。 冯蕴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传早食吧。” 她没当回事。 原本就是裴獗针对萧呈的计谋,一个赌局的结果,自然不应往心里去。 吃罢早食,她带着大满和小满出门,绕到城墙边准备亲耳去听听据说很感人的齐军唱词,听听萧三公子的深情…… 当然,唱词再深情,冯蕴也不会再相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萧呈也好,裴獗也好,在冯蕴这里都存有戒心,只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 不料在门口碰上濮阳九,看到她就作揖。 “冯姬借一步说话。” 冯蕴还了个礼,示意双满姐妹原地等待,随着濮阳九走到一侧。 “濮阳医官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濮阳九刚刚张嘴,一队巡逻士兵走了过来,他合上嘴,朝冯蕴尬笑。 等人都走得没影了,这才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双手交给冯蕴。 “自古医者仁心,如父如母,我对冯姬断无亵渎之意。若有冒犯,请冯姬体谅我一片苦心。” “医官何意?”冯蕴低头就要翻那册子,却被濮阳九伸手拦住。 “姬回去再看。” 冯蕴看他脸上的表情颇不自在,猜到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将册子收好,朝他还个礼。 “受教了。” 濮阳九又端端正正朝她一拜。 “三日后大婚,女郎便不要再出门了,在家准备着吧。” 冯蕴愣了下。 这只是个计啊,为什么大家都当成大事来看? 带着仆女返回营里,沿途碰上的士兵,都对冯蕴投以注目礼,等她背转过身,就开始窃窃私语,那眼神和表情所包含的深意,绝非这场大婚那么简单。 可冯蕴又看不透。 回房后,她便让大满去找叶闯打听情况。 然后慢条斯理地把濮阳九给她的册子拿出来翻阅。 怪不得他会说出那什么“医者仁心”的话,因为这册子上的内容,对女郎来说,实在太冒犯了。 濮阳九还在里面夹了一张纸条。 “女郎无父母亲眷在侧,定是无人教导,那某便用医者之言,对女郎言之二三。” 濮阳九写得很委婉,但冯蕴看明白了。 大意是裴獗患有阳燥的症候,常以药物控制,濮阳九虽是行医之人,也知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即使他尽心调理,仍常常难以压制,然后便是教导她要多为将军纾解,谅解他是“病人”,忍耐忍耐,然后又隐晦的说了点别的什么,冯蕴看得似懂非懂…… “这人有病。” 她翻看册子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因为那种东西她以前就看过,也就是大婚前用来教导女子“知人事”的启蒙书籍,对她而言太低段了,翻一下,便随手压在榻下。 这时大满回来了。 她脸颊有点红。 “叶侍卫说,女郎,女郎还是不要打听得好。” 冯蕴就纳了闷了,“为何不能打听?” 大满低下头,咬着嘴唇。 “叶侍卫不肯说。但仆女方才去听了几句墙角,他们说,说……” 冯蕴受不得有人在跟前吞吞吐吐,沉下脸来。 “说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 大满耳根都红了,可冯蕴双眼冷冰冰看来,她又觉得正该是自己表现的时候,“女郎可知,将军有一绰号?” 绰号?冯蕴盯住她。 大满轻轻吐出三个字,“裴大器。” 冯蕴哦一声,“那又如何?” 赞他大气,这不是好事吗? 大满看女郎根本就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垂着眼道:“我方才听两个营里士兵在闲谈,说……女郎不易,要吃那样大的苦头。” 冯蕴不是从大满的话里弄明白的,而是她满脸通红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平静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满道:“此事要不要禀将军知晓,让人闲话这些事,毕竟,毕竟不大好……” “有什么不好的?让人说不少肉。无妨。” 要是上辈子的冯蕴,可能羞都羞死了。 现在这种事情,无损她分毫。 行军打仗在外,营里都是血气方刚的儿郎,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本就躁动,而北雍军军规又严,不像有些军营那般设有营妓,没有地方打发和消耗的精力,用来啐嘴子,说几句臊话,太正常不过了。 再者,别人也就是谈论一下,何须计较? 她让大满备上笔墨,拿来品书写好的账本,就开始给城中大户豪绅们算账…… 阿母说,世上大部分的财富都掌握在百分之二的人手上,在并州城她才认识到这个说法的正确性,觉得阿母十分了不起。 她相信,这百分之二的人,足以养活并州城的百姓,供养北雍军…… 濮阳九看着冯蕴离开,并没有去伤兵房,而是交代了两个药童去换药,然后去了大营。 裴獗正和邓光说着话,濮阳九就进来了。 也不吭声,恭恭敬敬地立在一侧。 裴獗问:“有事?” 濮阳九双手揖礼,淡淡地笑。 “等将军忙完政务。” 裴獗默然看他片刻,又同邓光交代几句,就吩咐他下去了。 邓光一走,濮阳九又道:“请大将军屏退左右。” 裴獗蹙了蹙眉,抬手:“你们都下去。” “喏。” 房里的侍从都退下了。 濮阳九马上换了一副表情,方才的君子端方一扫而空,马上换上嬉皮笑脸的纨绔模样。 “恭喜妄之将做新郎。” 裴獗道:“多谢。” 他的反应就比冯姬正常多了。 濮阳九大为欣慰,“妄之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婚,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仓促,弟没有备礼,只好以此物相赠……” 裴獗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只见濮阳九掏出个两个小瓷瓶。 都是上等的瓷器,一个青瓷,一个白瓷,用这样的好东西装着,里头定是好物了。 裴獗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他。 濮阳九将瓷瓶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看瓶身上贴的标签。 “青瓷曰珠媚,白瓷曰玉户。” 见裴獗目光冷邃的看着自己,濮阳九又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此物我已研制数载,自从得知妄之的疾症,便已在准备,打算在妄之大婚时献上。前几日妄之犯病,我觉得应当早点备上一些,这不是恰好就用上了吗?” 裴獗道:“有何好处?” 濮阳九表情很是微妙,“好处可就大了。恕我直言,以妄之的体型女郎难堪匹配……” 裴獗眼眸一沉,濮阳九便知他懂得了自己的意思,又贱兮兮地笑道:“若强行好事必伤其体,久之你亦不得其欢,珠媚便是这等可助情趣的妙物。此处不便多说,你自行体会个中好处,包管事后备上大礼谢我……” 说罢,他指向那个白瓷瓶。 “玉户则是修复的膏药,免寒湿带下,这可是宫中秘方,事后涂抹免得那娇滴滴的女郎让你祸害得不成样子。” 他在说话的时候,双脚已然在准备后退。 他认为不等说完,大概就会挨揍。 可裴獗却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听完,只道: “大婚只是权宜之计。当不得真。” 濮阳九微微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裴獗可不是三岁小儿。 把大婚当把戏,不像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我以为你是怕此战必败,我们走不出并州了……想在临死前当一回新郎呢?” 濮阳九丧气的说罢,流露出几分失望,那双手却慢悠悠地拿回桌上的珠媚玉户,“那东西我就带走了,等你来日大婚再说,不然我到时候无礼可赠……” “放下。”裴獗道。 濮阳九抬头就撞入一双黑沉沉的眼。 对视片刻,他便讪讪地挤眼。 “就知你会如此……行,便宜你了。” 裴獗冷脸,“你可以滚了。” 濮阳九气得直龇牙,“你要不是我兄弟,我才懒得管你,让你一辈子妻妾成群,但不得其乐……” 说了这么歹毒的诅咒,濮阳九不再等裴獗出口,麻溜地滚了。 谁让他是裴獗最信重的盖世神医呢?操心。 濮阳九:新郎新娘的家长都不在,我愣是操碎了心,年轻纪纪的,又当爹来又当娘,结果不落好。 裴獗:赏你二十个美姬。 濮阳九:别别别,你以为兄弟是你啊,可享不了这福分…… 冯蕴:你们在说什么? 裴獗:军务。 濮阳九:对对对,行军打仗,必得其法,探讨探讨! 第156章 成婚以礼 恒曲关。 雨后风大,落叶纷纷,整个大营一片萧瑟。 裴獗将在三日后在并州大婚的消息,早上就传过来了。 北雍军很慎重,除了喊话休战,还特地派了来使,奉上请柬,上面端端正正写着: “兹定大晋兴和三年冬月二十,晋国钦授大将军裴獗与许州冯氏幺房嫡长女,嫡结良缘,共盟鸳蝶,今成婚以礼,奉柬于亲朋,恭候大齐正初皇帝莅临并州赴宴。” 满满的恶意被郑重其事的大红请柬写出来,以来使的身份双手奉到萧呈的面前。 当时大帐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燕不息这才明白裴獗所说,要给萧呈一个面见冯蕴的机会,是什么样的机会…… 简直欺人太甚! 萧呈的拳心紧攥一起。 许久,才露出笑容。 “恭送使君。” 晋使抬头看着齐帝脸上的笑,脊背生汗,头皮发麻,有种死里逃生捡回一命的错觉。 拎着刀到别人家里,当众给人家主一个大耳刮子,末了还说,敬候你到我家来吃喜酒,记得要随礼哦。换了谁,都咽不下这口气呀。 他来的时候,把遗书都写好了,没料到齐帝的脾气这么好。 看来外间传说什么为了冯十二娘才亲自御驾亲征,纯粹胡言乱语了。 于是他又喜滋滋说了几句恭维话,这才告辞退下。 晋使前脚出门,萧呈后脚就变了脸。 “岂有此理!” 他撕掉请柬,掷在地上。 “裴獗欺我如斯,不报此仇,妄自为人。” “陛下!”谢丛光气红了双眼。 要说之前,他觉得萧呈打着冯十二娘的旗号亲征,有点扯大旗举哀兵的意思,那这一刻,他是真的替皇帝感觉到愤怒了。 哪有抢别人妻室,还堂而皇之送结婚请柬上门的? 这打的不仅是齐帝的脸,还是大齐的脸啊。 “末将愿领兵攻打并州!” 其余几位将领,大抵与谢丛光反应相似,都义愤填膺,觉得羞辱,于是齐齐出声请战。 萧呈看到将领们个个气上丹田,他却慢慢坐回去,冷静下来。 “此事当从长计议,容我再想想。” 孙子兵法有言,攻城,那是下下策。 即使要打,也得想个万全之策。 要一击必中。 等众将退下,萧呈垂下视线,弯腰捡起撕毁的请柬,放在桌上拼凑起来。 “阿蕴……” 他声音沙哑,“为何会这样?” 声音未落,便咳嗽起来。 平安红着眼上前,替新帝递水递帕,“陛下,冯姬卖身求荣,不值得你为她筹谋……” “放肆!”萧呈抬眼,目光冷戾地盯住他,“天子座前,何时轮到你个奴才口无遮挡?” 平安心神一震,手抖得差点摔掉茶盏。 “小人,小人有罪。陛下开恩。” 他赶紧伏跪下来,磕着头,双肩颤抖。 从小便跟在公子身边,他看到的是士族高门的贵公子,温雅仁善、词藻风流,但从不罪下人。 平安没有见过萧呈如此动怒。即使那天他不慎走漏了消息给冯夫人,也只是罚跪了两个时辰…… 平安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冯十二娘再有不是,也不该用“卖身”之词公然轻薄。 都怪他漏嘴,想什么就说什么。 “陛下饶了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平安身子抖动,不敢看萧呈的眼睛。 然而,新帝久久没有声音,就好像屋子里再没有旁人一般。 “陛下……”平安轻唤。 “掌嘴。”萧呈语气低沉,好像刚刚缓过那口气,“打到朕满意为止。” 平安抽口气,“喏。” 屋子里响过清脆的巴掌声。 萧呈静坐着,一动不动。 他看着木案上的请柬,回想起上辈子迎冯蕴回齐,册为中宫,诏告四邻,遣使去晋国报喜的事情。 那时,她是那样紧张惶惶,不安地道:“妾德行浅薄,只怕不堪为后”…… 他说一句“你当得”,她便泪流满面,感动得无以复加…… 那时他并不知晓她的内心。 原来有那么多不满足。 有那么多意难平。 毕竟她跟了裴獗三年,也只是个姬妾,而他给了她最尊贵的名分,让她母仪天下,不嫌弃她陪侍过他人,孕育过裴獗的儿子,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皇帝呀。 忍辱至此,受着全天下人的嘲笑,忍气吞声地帮裴獗养野孩子,甚至给他冠以萧姓,许以大皇子的身份…… 可她…… 身在曹营心在汉,从未有一日忘记裴獗,即使后来他们也有了予初,在她心里,最疼爱的还是那个野孩子。 那时候的他满腹怨气。 最怨毒时,恨不得杀了他们母子。 可终究还是下不得手。 那孩子唤他“父皇”,敬他、惧他,也曾试图亲近他。即便明知那是她和裴獗的孩子,他也下不得手。 冷落她、冷落萧渠,任由陈夫人和冯莹母女在私底下搞小动作让他们母子难堪…… 只要她来求他,他便可以帮她。 可她,但凡开口相求,必定是为了那个野孩子。 只有那个孩子可以让她跪下膝盖。 尤其温行溯死后,她更是沉默,一张脸瘦得脱了形,哪怕被罚禁足冷宫,哪怕褫夺皇后尊位,她也不肯服软。 那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可怜又可恨,她所得到的,全是她自找的。 他是皇帝呀。 难道要他纡尊降贵求她不成? 直到得知她的死讯。 她死了! 死在冷宫里。 死在裴獗攻破台城时…… 她但凡再多等片刻,或许就能看到他是如何布下的天罗地网,将她思念数年的男人困死在玉昭殿,看到他如何将裴獗碎尸万段,暴尸城门。 原本,裴獗是不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闯入禁宫的,大军尚在城外,皇城尚有十万禁军戍守,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怎会不知以身犯险是多么愚蠢? 可裴獗来了。 正如当年石观码头策马追击那样,多年来裴獗从没有放弃,抢走他的皇后。 只可惜,这些事情,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她是带着对裴獗和对他的痛恨死去的。 最初得知冯蕴死了,他并没有伤心太久。 从小到大,他执着权柄,名门贵胄的雅致清贵不过表象,他一心想的是为父母报仇,没有所谓的儿女情长。 冯莹如此,冯蕴亦是如此。 妇人于他而言,是装点之用,不是必需之物。 要说有什么不同,她比冯莹更好看,更合他的心意,也更让他放不下…… 相处那几年,他去冯莹宫中屈指可数,却雷打不动的每月去她宫中两次。 一次月中,一次月末。 他不是重欲的人。 朝野上下都说皇帝勤勉政务,从不耽于美色,可天知道他有多少次走到玉昭宫外,又克制自己掉头离开。 他也会沉迷的。无比沉迷。 要不然,又怎会给冯莹下药,让她不能诞下子嗣,一辈子都做不成母亲? 为的不就是保她母凭子贵,荣禄加身吗?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渴望月中和月末的到来,宿在她房里的日子如同过节,没有人知道拥她入怀与她暗夜纠缠他有多么满足。 只是理智不容许他沉迷罢了。 温柔乡,英雄冢。 她是毒药,会让人上瘾,沾上她便戒不了,恨不得掏出心给她,匍匐在她裙裾下,只为看她一展欢颜…… 如果他是寻常丈夫,可以如此。 可他是皇帝! 天定、延平两位皇帝,都因贪图享乐丢了江山。 昏君做的事,他不可以! 他不允许多年的汲汲营营,毁于一旦。 冯蕴刚死那时候,他心里甚至隐隐有一丝庆幸——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情绪了。而且她的死,引来了裴獗,让他反败为胜,扭转了战局,也从此扭转了南北局势,成就了一代仁君的不世伟业,足可彪炳千秋。 可随着冯蕴死去的日子变得漫长,他早已变得钝感和麻木的情感慢慢复苏,思念她会疼痛,甚至会变得恐慌…… 冯蕴死后一个月。 他为她办了隆重的丧礼。 以“大齐昭烈皇后”的名义为她下葬,将她的死因以“敌军攻城,皇后殉节”写入史书,并将她的灵柩挪入他的帝陵,想与她死后合葬,同时册立了他们的儿子为皇太子。 等他死后,他为之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江山,全都属于他们的儿子。 灵柩挪到地宫那天,他启棺看了她。 他以为看到如花美眷变成腐尸烂肉后,便不会再有执念。 不料竟会痛不欲生,当场崩溃,从此陷入梦魇。 她下葬时,棺椁和地宫里摆满了陪葬物,很多都是他后来追加的,萧榕玩笑说,他恨不得把江山都送入她坟里…… 天子敬重嫡妻,他得了无数好名。 然而,仅仅三天,便迎来了一场狂风暴雨。一个惊雷劈下,地宫塌毁,大树倾覆,整座山都垮塌下来。 她独独一人被埋葬在地下,就好像这些年在齐宫的日子…… 宁愿一人受苦,也不肯跟他共享荣华。 他贵为帝王,富甲天下,手掌权柄,却再也换不回来那张盛世容颜。 失去,便是永恒。 年少时那个撑着雨伞在月牙巷里叫他“萧三哥哥”的女郎,爱过他,恨过他,也为他所爱所恨,并终其一生左右着他的情愫,再不会回来。 他死在正初十三年。 那时,埋葬她的云邙山上,塌方裸露的黄土地,已是荒草疯长,树木茂盛。 太医说他忧思成疾。 天天劝他喝汤药,养身子。 他却觉得做皇帝很累了,死的那一刻反而最轻松。 万念俱灰,万事皆休。 谁料老天竟然给了他从头再来的机会…… 再睁开眼睛,他回到夺位登基前,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谋算。 而老天给他的惩罚,便是回来得太迟了。 冯敬廷已将他献给裴獗,而他也答应了娶冯家嫡次女冯莹为妻。 上辈子所有的苦,都要让他重来一遍。 第157章 喜讯四达 并州城的硝烟里,突然便漏出了一丝喜气。 生死存亡之际,北雍军在街头贴告示,走街串巷的布告将军大婚。 冯蕴在营房里,翻着小册子,有点百无聊赖,并没有把这场掺杂了烽火味的大婚当一回事。 但她不知道,一只只绑着消息的信鸽,正从并州拍打着翅膀,飞往安渡、中京,甚至更远的云川…… 没有人知道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掌握权柄的人,也各有各的刺探渠道。 喜讯传遍了四面八方。 安渡。 大将军府里,贺洽热泪盈眶。 “战前娶妻,大将军这是做好了、做好了……阵亡并州的准备了呀。” 以贺洽对裴獗的了解,若非必要,是不会做出此等荒唐的决定的。他做了,就一定是不为自己留下后路了。 “老贺,老贺,你哭什么呀?”万宁的窦昌全今日过来了,正陪着贺洽喝酒,看贺洽哭了,一头雾水。 贺洽掩面,“窦老兄,你还看不出来吗?将军是做好兵败殉职的打算了。” 窦昌全一愣。 手上的酒杯放下,突生悲怆。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将军啊。” 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他们陪将军征战沙场的往事,然后在屋子里抱头痛哭。 中京。 嘉福殿得到的消息比安渡郡还要快上一个时辰,大内缇骑司的探子无处不在,李桑若盼着他们做大事不成,刺探情报,却是一绝。 她很满意。 “呈上来。” 并州的消息,都是要第一时间呈送给太后的,缇骑司知道这个规矩。 可今日的宋寿安,却有点犹犹豫豫,双手奉着半晌都迈不开腿。 韦铮最看不得他那副小气巴拉的样子。 白白长了一张英武俊气的脸,别说像裴獗了,韦铮看他连裴獗的手指头都比不了。 当即哼一声,从宋寿安手上拿过信函,便捧到李桑若面前。 “太后请过目。” 李桑若瞥了宋寿安一眼,带点警告的意味,在这点上她和韦铮是不谋而合的,宋寿安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大气,做了司主仍是个小陶匠。 宋寿安头也不敢抬。 他肩膀绷得很紧,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胸膛里去,因为他知道,等太后看了信上的内容,马上就要雷霆震怒了。 都说他宋寿安得宠于太后,可他十分清楚自己沾的是谁的光,要不是靠着与裴獗那几分相似,他连李桑若的衣角都摸不着…… 更没有人知道,他侍候太后从没有做过自己,没有哪次欢好是太后和他宋寿安。 太后嘴里唤的,是裴郎,是将军,是阿獗,哪怕到了兴头上,她也从未叫过一次他的名字。他宋寿安就像是一根为她量身定制的人型玉势,裴獗的替代品罢了。 啪! 茶盏滑落在地,惊了满堂。 宋寿安不用抬头也知道,李桑若失态了,打翻了茶盏,让茶盖滚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上好的建州白瓷,就这样毁了。 他做出害怕的样子,心里其实是有点高兴的。 太后的梦,破碎了。 裴獗娶妻了—— 在并州,在那个四面合围的小城里,要娶太后最厌恶的冯氏女为妻,要明媒正娶她,要夜夜与她交颈共宿,呼吸相缠,便是尊贵如太后又如何,她要的永远也得不到,反而是她看轻的、憎恨的冯氏女郎,可以拥有她期待的一切…… 宋寿安变态的觉得十分爽快。 该!活该如此。 尊位上的太后,打翻了茶盏却久久不语。 “殿下?”韦铮眼睁睁看到李桑若脸色发白,眼角发青,知道问题出在那封信上,却不知信上写的是什么。 “扶我。”李桑若撑在案上,想起身,手臂却抖个不停。 韦铮皱了下眉,没有动。 宋寿安迟疑着走过去,扶住李桑若的胳膊。 “殿下……要去哪里?” 李桑若突然转头看着他,抬手就是一耳光。 “为何现在才来报?” 这一巴掌她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手腕麻痛酸软,也在宋寿安脸上留下赤红的指印。 宋寿安知道李桑若只是拿他出气而已,并非情报太迟。 他微微沉眼,弱声道: “臣刚刚收悉便马不停蹄地入宫了。臣也万万没有料到,裴大将军会……突然娶妻。” 李桑若看他一眼。 长得这么相似的人,为何性子差那么多,当众打他一巴掌居然也不敢生气,裴郎就不同了……明知她不喜欢,明知她介意什么,竟然先斩后奏,在并州娶妻。 李桑若道:“方福才。” 方公公弓着身子上前,“老仆在。” 李桑若背对着他。 “去,唤丞相入宫。” 李桑若咬紧了牙齿,心里恨得不行。 她认为问题就出在李宗训,故意拖延虎贲和龙骥军支援信州,导致裴郎不满…… 要不然,他为她洁身自好了那么多年,要了冯氏女便罢了,怎会生出娶她的心思? 裴郎是疯了吗? 一定是心有怨气,故意报复。 如果阿父早派援军,解了并州之围,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李桑若此刻怨极了父亲。 可不等方福才退下,又突然叫住他。 “回来!” 事已至此,冲阿父发火,只会激化父女矛盾。 她要做的是想办法补救。 “不用传丞相了,传敖夫人入宫说话。” 太后召见,敖夫人来得很快。 敖家也刚得到裴獗成婚的消息,敖政气得暴跳如雷,在儿子下落不明的节骨眼上,当舅舅的还有心情成婚? 敖政难以认同。 但敖夫人不这么想…… 敖七下落不明,她在心里已经无数次做过最坏的打算,而并州被围,她不见了儿子,说不定又要失去一个弟弟了。 面对敖政的愤怒,敖夫人又难受,又心疼。 “阿獗从小话少,难得跟人亲近,妾说句难听的,要是并州失陷,阿獗就活不回来了。阵前娶妻怎么了?谁说人死前就不能吃口馊稀饭了?” 敖政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夫妻俩相对,一个哭一个劝,悲伤蔓延。 到了嘉福殿,面对太后的质问,敖夫人也没有客气。 “太后殿下有所不知,裴家做主的人,就是阿獗自己。婚姻大事,也是一样。我们的阿母早已故去,阿父身子不便,自己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远在并州的儿子?裴家死的死,残的残,家里没个长辈,我当长姊的更是管不住。” 敖夫人清楚李桑若对裴獗的心思。 当年她还是姑子时,便一心想嫁裴獗。原本两家把婚事都说定了,李宗训却突然反悔,存心攀龙附凤,让她跟了先帝…… 做姑子时的李桑若,很是讨好敖夫人。要不是出了那桩岔子,说不得眼前的太后殿下,已经是她的弟媳了。 眼下儿子不见了,弟弟也出事了,敖夫人对朝廷早有怨言,回答起来没有丝毫为难。 “还望太后殿下体恤。” 李桑若轻碰茶盏,却不拿起来,言辞犹豫。 “夫人可否去信并州,劝将军三思?就说虎贲和龙骥军已抵信州,很快便可解并州之围,让他莫要忧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和北雍军将士有所闪失。” 敖夫人道:“臣妇正想问呢,朝廷为何迟迟不发兵?要不是并州被围,阿獗也不会如此仓促决定婚姻大事,把后路都断了。” 李桑若:“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不是不发兵,是一时半会筹不够粮草,眼看就要入冬,云川还有二十万石要还……” 敖夫人低着头,样子恭敬,声音却冷漠,“臣妇不懂国事,说一句冒昧的话。是朝廷负了阿獗,阿獗从未有负朝廷……” 李桑若道:“敖夫人不觉得阵前娶妻,很是荒唐?” “有什么荒唐的呢?”敖夫人寒着脸反问:“阿獗自少年起便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眼看就要命丧并州了……就不能在死前,操办自己的终身大事吗?” 李桑若沉下脸,“敖夫人慎言。” 敖夫人眼含热泪,很是硬气。 “太后不该叫我来。臣妇的儿子下落不明。臣妇的弟弟被困并州,生死难料,此番景况下,臣妇死的心都有了,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李桑若拢了拢衣裳,勉强一笑。 “好,那哀家便不为难敖夫人了。” 敖夫人看出了这妇人眼里的恨意,不再言词激她,默默告辞退出了嘉福殿。 在门外玉阶,她撞见那个叫宋寿安的司主,很是愣了一下。 她听敖政说过大内缇骑司司主,跟阿獗有那么几分像,却不料,会有这么像。 个头比阿獗矮一点,面貌气质差一点,五官竟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尤其侧脸看过去的时候,宛若阿獗在前…… 李桑若真是个贱妇。 敖夫人咬牙。 冯蕴:全天下都说我要成婚了,难道就我知道只是一个计谋吗? 读者:傻人有傻福,乖乖做新娘吧? 冯蕴:???说什么,我还是不是你们最宠爱的女鹅了? 读者:憋说了,按头洞房。 第158章 世俗不容 大婚的事情传遍了并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冯蕴居住的行营别院里,仆女侍卫脸上都可见兴奋,就她自己平静得不像话。 没花半点心思在婚事上头。 短短两天,冯蕴差点把并州城给翻了个底朝天,钻地的老鼠都没有她这么能,豪绅大户家里有几条底裤,她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大将军撑腰的她,在并州城这“百分之二”的人心里,只有两个字形容——妖女。 “为非作歹,世俗不容。” 不过冯蕴得罪了大户,讨好了小民,发粮稳定民心这一套,她当初在安渡城就干过,熟门熟路,得心应手。 喇叭这时也有了用。 每个派粥点,都有喇叭,冯蕴写了不少对抗城外齐军那些煽动民心的对子,主打一个积极乐观向上,将萧呈吹进来的忧郁风,一扫而空。 百姓们无不夸赞她。 冯家女郎是个活菩萨,长得好看,脾气又好,一张温柔善意的美人脸,一看就让人觉得有希望,日子有盼头,围城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冯蕴倒不这么认为。 粮才是菩萨。 所以她带着人找菩萨要粮派粥,行事令人生恨,但尺度把握得极好,不再伤人性命,场面话说得漂亮,要了人家的东西,也全了人家的脸面,兵不刃血便干成了一桩本来要血流成河才能办成的大事。 如果说裴獗是战场上的王者,出栏的猛虎,那冯蕴做的这些,就是为虎添翼。 她完完全全把裴獗背后的琐事理顺起来,如同裴獗的大管家,凡事井井有条,就连覃大金看到她,都佩服得很。 当然冯蕴把握的,不仅是做事的尺度,也把握着和裴獗之间的尺度。 于公,他们是上下级,她替他办事。 于私,他们是有私情的狗男女,她愿意在彼此都放松的前提下搞点让彼此都身心愉悦的事情。 可惜,裴獗自从那天赢了棋,就开始避着她。 冯蕴想找他讨回一局,愣是没有机会。 她猜测裴狗自己也知道弈不过她,这才不敢来了—— “唉。” 冯蕴叹了口气。 不赢回来,她简直如鲠在喉。 “裴狗误我!” 小满拿着鸡毛掸子过来,听主子黑着脸嘟哝,笑着问: “谁惹着女郎了吗?” “没有。”冯蕴平静下来。 “方才覃将军送来了风干牛肉,说他在准备大婚筵席的吃食,先给女郎拎来一些解解馋。女郎饿了吗?要不要仆女去灶上切一碟子肉,再配二两小酒……” 小满说着,把自己说馋了,狠狠咽了口唾沫。 这些日子吃得太素,喉头都快伸舌头了。 有了牛肉,冯蕴立马振作起来,暂时把被裴獗搞得烦躁的心态抛开,让小满切牛肉来,便拎来一壶酒。 但她食量小,吃了半碟子便不用了,赏了小满和大满,然后将剩下的牛肉切盘装入食盒,拎起那壶酒去看温行溯。 在门外,碰到左仲从温行溯的住处出来。 她没有惊动他,等他离开,这才进去。 “大兄——” 温行溯坐在堂上,漆黑的眸子半阖着,儒雅的身姿在昏黄的光晕里,面容晦暗不明,神色看上去不太宁安。 冯蕴在他身侧跪坐下来,“怎么了?左仲找大兄何事?” 温行溯回神,勉强露出笑容。 “只是说阿蕴大婚的事情,让我主事。妹妹婚嫁,没有父母在旁,我做兄长的本该尽心。” 冯蕴觉得他说得言不由衷。 心下也明白,温行溯肯定是不愿她嫁裴獗的。 于是笑了一下,将端来的食盒揭开,牛肉和小酒都拎了出来。 肉香味很是浓郁,一闻便馋。 她吸了吸鼻子,将盘子端到温行溯面前。 “这婚事……大兄不用认真。” 温行溯略有担忧,“腰腰也觉得婚礼这么办,太草率了吗?” “不是不是。”冯蕴知道大兄误会了。 本想说这只是裴獗的权宜之计,也是她输棋的结果,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战事当前,不该透露太多。 “我不看重那些。”冯蕴换了说法,笑盈盈地看着温行溯,眼角都弯了起来。 “只要大兄在身边,我们都活得好好的,旁的事情没什么所谓……” 温行溯笑了下,抬手想抚她的头,又放下来握住茶盏,“你呀,婚姻大事也能儿戏?” 他叫来司琴,捧上个檀木匣子。 “从信州走得匆忙,大兄身无长物,这只玉双螭便给腰腰做嫁妆吧……” “大兄。”冯蕴喉头微微发哽。 这只玉双螭是大兄贴身之物,玉雕双螭玲珑剔透,大兄很是珍爱的,要不是因为这个“假婚”,大兄肯定不舍得拿出来。 冯蕴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她欺骗了大兄。 “你我兄妹,不用这样外道……” “要的。”温行溯塞到她的手上,停顿一下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从前想过腰腰嫁人,会是如何模样,那大婚之礼,定是十里红妆,宾客盈门……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寒陋境况,大兄连一件像样的贺礼都没有……实在是委屈了腰腰。” 他声音格外幽凉。 冯蕴认真看着他,“大兄,这些不重要。” 本就是假的婚事。 她说得云淡风轻,是真的不在意。 温行溯却怎么听就怎么心酸。 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娇花一样的颜色,出嫁时却这般寒酸…… 又怪自己。 没能为腰腰撑起一片天。 “大兄对不住你。”温行溯想到这里,眼眶便有些潮湿,“当年我投身行伍,便许下承诺,不会再让腰腰受人欺辱,要为你撑腰,可大兄……没有做到。” “你做到了。”冯蕴握住温行溯的手。 “你看这几天筹粮,要不是有大兄在旁,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温行溯苦笑。 那是裴獗给的胆,不是他。 冯蕴道:“大兄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你我兄妹,从此是要相依为命的。” 上辈子温行溯为她费尽心力,因她而惨死,冯蕴没有忘记,也永远不会忘记是大兄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这世重来,换她保护大兄,也没有什么不好…… 在温行溯那里坐了盏茶的工夫,冯蕴才哄得他吃了牛肉,情绪平静下来。 她没有回住处,而是决定去找裴獗。 这两天忙着,她本没有多想,温行溯的认真让她突然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婚礼,大概只有她和裴獗二人没有当真了。 她觉得有必要问一问,裴獗到底怎么打算的。 当冯蕴再去找裴獗的时候,侍从看她,明显与往常不一样了。 但冯蕴没有什么变化。 在人前,她得体端庄,笑盈盈行礼。 “劳烦通传,就说冯氏女求见大将军。” 左仲出门恰好看到她,愣了愣走过来,拱手道:“女郎。” “将军在里面吗?” “在。”左仲垂眸,目光有些闪避。 这两天大将军都睡在这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别人说大婚前,肯定要跟新娘子分开一下,可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大婚是什么情况,连冯十二娘自己都没有当回事,将军又哪里会认真? 冯蕴捕捉到左仲的情绪,淡淡地笑:“那我进去找他……” 左仲眼皮一跳,没有阻止。 这是以前并州节度使的房子。 前堂办公,后堂住人。 裴獗此刻就坐在堂上,面前堆放的全是军务,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人,坐在一张半人高的紫檀木桌案后。 这时南边大多是矮桌低足,但因各族交融杂居,很多摆设家具也都用杂了,胡床高椅,也渐渐成为新宠。但像这样的紫檀木大桌案还是很少见的,可见原节度使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的骄奢淫逸。 “见过将军。” 冯蕴在门口便行了个礼。 裴獗抬头,看到罩在光影里婀娜温婉的女郎,带着淡淡的笑,朝自己走了过来。 “有事?”他问。 冯蕴这几日出门都穿的是男装,这会儿也不例外,深衣宽袖,束着个简单的发髻,看上去就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斯文郎君…… “妾有事找将军相商。” 她又行礼。 裴獗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刻钟后,我要议事。” 也就是说,他只有一刻钟,可以听她说话。 这冷漠的表情和不见温情的脸,与即将成婚的夫君可是不符。 但冯蕴就喜欢这样,要是裴獗当真温情脉脉地要娶她,她可能会怕死,那一定是他疯了。 “好。”冯蕴走过去,离了半步距离,将品书整理的文册捧上去,“请将军过目。” 这件事情,裴獗交给她办,就没有再过问,没料到她差事办得这么好,每一项写得仔细工整,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很好。” 他将册子放下,就那样看着她。 意思是没有事可以走了?摆明了不想理她。 太冷漠了,太不近人情了。 她好喜欢—— 想到输掉的棋,冯蕴微微扬了扬眉,与他目光对视片刻,突然莞尔,从桌案绕过去,走到他的身侧,慢慢弯腰下来,眼对眼看他。 “方才是汇报公事,现在……” 她袖口抬起,便有香风拂面,在裴獗眼前微微一荡,那纤细白嫩的小手便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獗喉结滑动一下,微微变化的眸色落入冯蕴的眼里,她弯着眼角笑,声音温软。 “妾和将军谈点私事如何?狗男女的事……” 第159章 懂得作死 裴獗眸色深沉,“回去再说。” 冯蕴温声,“我也不想在将军办公的地方说私事,可是谁让将军不来见我呢?” 她轻垂着眸子,说得委屈,亏得上辈子做过弃妇,随手便能拿捏那样的姿态语气,“妾见不着将军,便只有来营里找人了。” 裴獗:“说吧。” 有事说事,无事走人。 他摆出来的态度,让冯蕴牙根有点发痒。 冯蕴轻笑,“将军可否再弈一局?” 裴獗:“军务繁忙,不便奉陪。” “……” 太狗了。 无论如何都不再跟她对弈了? 冯蕴微抬眼皮,打量他。 “那婚事,将军如何打算的?再这样下去,假的都要变成真的了。” 裴獗不答,冷着脸看她。 冯蕴道:“妾认为此事很有不妥,即使你我明白只是权宜之计,是为了引蛇出洞,可旁人不这么想……” 裴獗:“你怕什么?” 冯蕴道:“不是怕。是认为很没有必要。对我,只是不耐烦羁绊多事,对将军,以后还要娶妻生子的,多出这档子事,也会有影响吧?” 抛开羁绊,各取所需。不谈情爱不谈婚嫁不做侍妾不育子嗣不入后宅。相处时尽欢,分开时不缠。来时欢喜,离无悲伤。那是她以前说的话,也是二人达成一致的约定。 裴獗低眸,抚一下袖,将她搭在肩上的手拂开。 “姬以为,我会缠你?” 那倒也不是。 只是冯蕴认为此事很不合理。 从输了那局棋开始,她就好像落入了裴狗的陷阱,成了一颗受他摆布的棋。 好在他们利益一致,有共同的敌人。 “将军可否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要是萧呈来攻如何,不来攻又当如何?” 她不踏实。 情绪都从那双美眸里流露了出来。 “军机不可外泄。”裴獗脸上淡然无波,好像没有兴趣讨论,更没有冯蕴想看的情绪波动。 更不像即将大婚的新郎官。 二人的态度,摆明了就是—— 妾无情,郎也无意。 他不再多看冯蕴,“姬若无事,请回吧。” “这样说话多不亲热?”冯蕴走过去,将桌案上的笔墨往远处挪了挪,又将文书收拾好放远一点,这才坐到裴獗的腿上。 “敢问将军,这两日可是在躲着我?” 裴獗:“躲你做甚?” “不是问你么?”冯蕴笑着,小手搭在他的肩膀,“是不是妾做错了什么,招来将军厌烦了?” 裴獗眼眸沉沉, “你马上从我腿上下去,便不厌烦。” “啧啧,裴郎还真是忽冷忽热呢?”她说着便捂上他的心口,“虽说你我只是狗男女,无须深情,可冷不丁让将军这般躲着避着,我心里难免生疑,莫非这狗男女做不成了?还是妾表现不好,不合将军口味……” 裴獗看着女郎那只手在身上游走…… 呼吸渐乱。 “冯姬,这是在营里。” “嘘……” 冯蕴道:“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又偷偷捏一下裴獗,“将军不来找我,不就是等着我来找你吗?何必口是心非嘛……” 裴獗握住她的手,似乎不想搭理她,“你先回去,我议事后来找你。” “不信。”冯蕴微微扯开他的领口,手指顺着往里钻,细软的指尖在他喉结上打着圈,满眼潋滟妩媚。 “将军利用我引出萧呈,我总得讨点好处……” 裴獗浑身发紧,被她手指拂过的地方就像被火燎过一般,微微发热。 “晚点来看你。” 冯蕴瞥他一眼,给了个自行领悟的眼神,淡淡地笑着,趴在他的胸口,很是耐心地滑动,那微微眯眼的样子让人想到猫儿吃鱼时的戏耍,声音细细的,轻轻软软的…… “将军我好不舒服……” 裴獗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嘴上说得再是好听,都未必有几个字是真心的,可身子不经她逗,很难压下心里的邪火, “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都哑了,冯蕴听出那么点情绪,低头一笑,“都怪将军,为了不影响你的军心,为了端庄检点……你看看我,束得太紧了。” 裴獗托着她的腰便将人抱上桌面,有文书掉下来,没有人去管。他淡漠的脸,也不显什么表情,只让她面对面坐着,替她扯开那缠着的布带,轻而易举将她剥离出来,那鲜嫩的颜色跳入眼前…… 他喉头有些哑。 “这样好受了?” 冯蕴嗯声,“这么熟练,没少脱小娘子衣裳吧?” 裴獗:…… 冯蕴轻哼,整个人几乎要软到他身上。他却不让,撑着她的腰肩,仍旧让她坐稳。一袭宽衣在身,从背后看,只能看到小娘子纤背绷紧,肩膀微僵,坐得很是笔直,并不知那白皙柔软,在将军指尖轻颤。 “将军……” 裴獗不说话,仔细把玩。 冯蕴低头,看得双眼发热,眼泪都快让她逼出来了,唤他一声,突然双手抱住他的头。 裴獗黑眸微暗,在玉山腹地轻啜慢捻,快意便黏黏糊糊地扩散开来…… 一刻钟…… 时间的限制,莫名增添了紧迫,强烈的刺激让冯蕴敏感地蜷起了脚趾,踩在他的腿上,又慢慢往中间,稍稍用力踩他,让那兴奋的小将军高昂着头,在金戈铁马间呼啸着要上阵杀敌,又被盔甲铁牢囚禁,无法释放,只如困兽一般在冯蕴脚底挣扎。 冯蕴熟悉他的反应。 脚趾跳舞一般轻点,他喉头便有克制的低吟,双眼幽暗得狼似的盯住她,但她并不想满足他,就是要让他难受…… 于是那面色更冷了,脾气也更臭了。 “蕴娘真是大胆。”他惩罚般在她身上造出一片浅浅红痕,内心仍是焦渴。 这女郎便是生来克他的。 在大营里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今日前,谁说出来都是要挨板子的。 可他裴獗干了。 冯蕴让他弄得身子酥麻,脚下力气更重。 “将军别瞪我,好怕……” 她笑着说,脸上哪里有半个怕字? 裴獗呼吸纷乱,让她踩得后背发麻,心里的火气更是催动着血脉,偾张怒涨,喉间不由滚出一声低吟。 “好玩么?”她软绵绵地问,烟视媚行,软若无骨,一点点试探他的底线,也一点点撕碎他的底线。 裴獗照常不说话,眼睛黑亮惊人。 冯蕴靠他手臂支撑方才没有滑下去,在他手里鱼儿般闭着眼喘息,起伏的一浪一浪,如波涛翻滚,裴獗看得身子发疼,掐住那截细腰便将人抓过来抱个满怀。 “你真懂得作死,腰腰。” “嗯……那将军弄死我吧?”冯蕴失神地看着他,双眼迷离,濡湿的小口一张一吸,很懂得助长他的欲孽。 裴獗眼尾发红,是想弄死她。 冯蕴闹他,本是为了借机撒气,让他尝尝半途而废的苦果,谁知身子不争气,敏感得不像话,让他弄得受不住。到最后,两个人缠得紧密,身上都浮出细微的薄汗来,难捱极了。 紧阖的门外,左仲轻咳。 “将军,石将军到了。” 石隐每次被召议事都会提前来,裴獗因此夸过他,这次来得就更早了…… 裴獗拉拢冯蕴的衣裳,嗓子都哑了,“你先回去。” “腿软……”冯蕴脑袋软绵绵地搭在他的肩膀,虚脱般使不上力,跟裴獗没羞没臊地厮混,竟然比她想象的好。 尤其像如今这样,不管他心情如何,好不好受,只照顾自己的情绪,把他当个工具人,身心都舒展极了。 “下次我要在这里。”她盯住裴獗,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细缝,眼角微微弯起,有点红红的,像被欺负后无力的委屈。 是在这里听他议事? 还是在这里跟他厮混? 冯蕴没有说清楚,裴獗也没有问。 他耐心地将她衣裳整理好,但那布带是没有办法再缠回去了,他顺手塞在抽屉下方。 “我会晚点,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冯蕴眉眼里都是笑,凑过去在他唇边啵了一下,“我要等将军的。” 石隐在门外被左仲拦下。 “将军稍等。” 平常大门都是敞开的,将军面前也可以随意进出,今日居然好几个侍卫守在门外,很有些严阵以待的样子。 石隐意识到不寻常,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可是齐军有异动?” 左仲眼皮跳了一下,没什么表情。 纪佑看他一眼,干笑两声,摸鼻子,“女郎来了。” 轻轻四个字,不说其他。石隐无声的哦一下,便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点点头,抱臂立于一侧。 “这天,要下雨了吧?” 他望天。 左仲跟着望。 很快,第二位将军来了,第三位第四位结伴来了,他们看石隐望天,左仲和纪佑都在望天,也仰起头看着那天边沉沉的乌云,莫名其妙。 “你们在看什么?” 门便是这时拉开的。 冯蕴低头拱手,立于一侧。 “诸位将军请。” 不多不少,离裴獗说的一刻钟恰恰好。 石隐看她一眼,女郎端庄大方,屋里的将军正襟危坐,面若寒霜,看着没有半分异样。 “有劳!”众人各自行礼。 冯蕴规矩地还礼,站在门侧的阴影里,等众将都进入了堂上,这才缓缓揖拜,辞别出门,一张脸露在天光下,这才显出本来的模样,如花瓣浸水,粉嫩含情。 几个侍卫迅速低头,生怕多看一眼。 十二月了,希望看书的小姐妹都有个好心情,记得给咱阿蕴送票票哟…… 裴獗:本将心情似乎不太美妙。 冯蕴:人家都送上门来了,你有什么不美妙的? 裴獗:……我方才当真不是个工具人吗? 冯蕴:似乎大概是的…… 第160章 好花堪折 回营的路上,冯蕴脚步轻快了许多。 夕阳的余晖映着这座古朴的城池,让她心境开阔到觉得自己仿佛生出了翅膀,可以自由翱翔,无拘无束,这样的情绪很是鼓舞,让她迫不及待要犒劳一下自己。 覃大金送来的一只鸡,皮黄脚黄看着就香。 冯蕴可等不及什么大婚礼,她让灶上的厨子将鸡剁了,切成小块,找出点菌干,用陈年老酒淖一下,丢俩姜片加点盐往锅里一炖,香味飘出来,不等出锅她就开始分泌唾沫了。 太香了。 只是闻着味,肉汁肉汤好像都在舌尖炸开了似的…… 肚子里缺少油水,冯蕴觉得办个喜事也好,至少可以解半个月的馋。 有肉吃,心情就好,等鸡汤炖好,冯蕴差人给温行溯端去一碗,自己用了些,剩下的温在灶上等裴獗回来。 这一等就入夜了。 她让小满兑好温水,洗漱一下便上了床。 空气里有隐隐的香味,冯蕴躺下去就注意到不是笑荷香,而是雪上梅妆,沉默一下,问: “谁点的香?” 大满在帐外说:“女郎,是我。” 冯蕴问:“哪里来的?” 大满道:“收拾香几的时候发现的,一看便是好物,闻着也舒心,女郎睡眠不好,仆女就想点来试试……” 久久没有听到冯蕴说话,她试探性问: “女郎不喜欢吗?要不要仆女把它换掉?” “不用。”冯蕴说:“我喜欢。” 这几天没有太阳,她总感觉被子有潮气,被褥也没有她在长门置的那些睡着舒服,这两日睡眠确实不好。 天气也冷了,有炭炉烤着,仍然觉得脚心冰凉,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想着鳌崽,闻着雪上梅妆,迷迷糊糊中意识游离,竟好似做梦似的,回到了从前…… 在中京的将军府,牡丹花开的日子,天气明媚而清暖。 仆女说将军回来了,她便匆匆收拾好出门去迎。 不料扑了个空,侍卫说太后殿下来了,将军带着她去了园子里看花。 冯蕴心事重重地走过去,看到的是两个侧影——裴獗陪在李桑若的身边,侍卫和仆女都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李桑若仰头看着裴獗,脸颊通红,裙裾上绣着的牡丹花好像活过来了似的,比那株百年牡丹王开出的花朵还要娇艳几分。 冯蕴不敢过去,远远行礼。 “见过太后殿下,见过将军。” 李桑若回头看到冯蕴,卑微的姬妾连近身都不敢。 她微微抬高下巴,笑容高傲尽显得意。 冯蕴的眼睛盯着裴獗。 裴獗也在看她,双眼黝黑而深浓,就像府里那口古井,怎么都看不穿眼底。 男人个子太高了,李桑若比冯蕴还要矮上半个头,这样比起来,裴獗便比她高出老长一截,高大配娇小,看上去意外的和谐。 “小桃,把最艳那支给哀家剪下来。” 最艳那朵牡丹开在最顶端,傲视其他花朵,一看便是最尊贵最漂亮的。李桑若定是觉得这朵牡丹才配得上她的尊位,开口便要摘花。 可牡丹是冯蕴养着的。 一日来看三回,哪里舍得? 她不敢出声,就那样看着裴獗,心里酸得跟针扎似的。 那不是一朵花,而是她可以被人随意践踏的尊严。但姬妾是没有尊严的,她甚至开不了口阻止李太后要她园子里最美那一朵。 她终是不忍多看,转身走了。 与拿剪刀的仆女错身而过…… 后来那株牡丹没有被剪。 太后走后,冯蕴得知此事,对裴獗很是小意温存,感激得都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甚至暗示他夜里可以多弄两回,不料裴獗冷着脸,只有一句。 “与姬无关。我府里的东西,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可想要就要。” 那话让冯蕴因自作多情而羞红了脸。 他不是维护她,替她撑腰。 只因那株牡丹是他府里的东西,是他也极为钟爱的花王,又或是他和李桑若发生了龃龉,他不想让她遂意而已。 无论为什么,都是他们的事,她插不上手。 后来冯蕴便将牡丹浇死了。 她不知为什么会梦到这件事,甚至看到了她离开园子后发生的事情。 在仆女找来剪花时,裴獗出声了。 “好花不堪折,殿下慎重。” 李桑若明显不高兴,那眼便露出几分娇嗔来。 “哀家专程走一趟将军府,正是为它而来,莫非将军要让哀家空手而归?” 裴獗拱手道:“不敢。” 他望一眼冯蕴离去的方向,像是无意整理衣裳似的,行完礼直起身便不小心露出掩藏在颈上的两条爪印——他昨夜要得狠了,被冯蕴不小心挠到的。 裴獗面无表情,“爱姬娇气,极爱这株牡丹。太后要是剪走了花王,微臣回头不好交代,又要受罚了。” 那天李桑若是生着气走的,那脖子上猫抓似的痕迹,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可见他二人榻上的疯狂,裴獗言词间也极力维护冯蕴,甚至不惜自贬作小。 那是他第一次在李桑若面前帮冯蕴撑腰。 裴獗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可冯蕴浇死牡丹后,常常对花有愧。 只为自己那点私心,就让牡丹王陪葬,她觉得自己无能又可恨。 不料,梦境一转便梦见牡丹仙子来索命,枯瘦的爪子颤歪歪抚上她的脸,黑发从面部披散下来,看不见五官,但那阴森森的气息仿佛揪住了她的心脏…… “赐甘露一滴,供尔鱼水相欢,此后不可再伤我花精……”牡丹仙子声音未落,冯蕴便觉得身上像有什么东西压上来,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熊熊烈火几乎顷刻腾起,她煎熬般纠缠在火中,一面冷一面热,甘霖布施过来,便滑腻腻一片…… “不要……我不是诚心的……” 冯蕴挣扎般呜咽。 “我是被逼的,都是太后……逼我。” 她想给牡丹仙子解释,可是嘴不利索,说出话来断断续续,牡丹仙子阴森森笑着,突然扬起手,便将满瓶的杨枝甘霖洒下来,泼得她满头满身…… 冯蕴低叫一声,身子一滚,恢复意识…… 这才发现火炉离她太近,烤得浑身热汗。 “醒了?”裴獗的声音。 冯蕴睁眼,发现裴獗坐在身侧,双眼深深地盯住她。 冯蕴不确定方才做梦有没有喊出声音,惺忪地点点头,“几时了?” “子时过了。” “喔。”冯蕴想到那怪异而荒诞的梦,恍恍惚惚地坐起来问他。 “将军吃过了吗?” 裴獗嗯声,看她一眼,“你饿了?” “没有。” “我听到了。” 肚子适时地咕一声,回应了他。冯蕴耳朵有点发烫,晚食的时候,她有心等裴獗回来,留着肚子小尝了几口,这会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确实有点饿。 但二人这样谈话,就像寻常夫妻似的,她有点想笑。 “将军不饿吗?” “饿了。” “灶上留了鸡汤,那要不然我们用点……” 话未毕,裴獗低头下来便堵住她的嘴,光线从侧面过来,照在他的身上就像那猎豹捕食似的,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愣是把冯蕴弄得气喘吁吁。 “……” 她记得裴獗以前不爱这样亲近的,很少主动拥吻,更多时候他找她就纯粹的发泄,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 但可能是她的主动,导致了他的转变,得了点好处,将军便食髓知味,喜欢上这样的温存。 她不抵抗,被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闭上眼睛任他予夺。 好半晌才停下,与他目光撞上,气喘吁吁地道: “将军,我饿了。” “哪里饿?”裴獗的手顺着她脊骨落下,托住她的臀往自己身上贴了贴。 “……”冯蕴气笑了。 她说饿也不对,不饿也不对吗? 同样一句话,在裴獗那里总有歧义。 她当然不会服输。输棋就够了,再让他压了风头,往后如何得了? 带着梦境残留的怨气,闻着雪上梅妆雅致的清香,她微微一笑,凑到裴獗的耳侧吐出温热的气息,“肚皮。” 裴獗眸色沉沉,“我让人把鸡汤端到房里来。” 冯蕴哦一声,“饿得很,那点鸡汤怕是填不饱呢……” 她确实是懂得怎么作死的。话没落下,男人扣住她的后脑勺便又凶又狠地吻上来,惊得她连忙撑住,大声喊不要。 裴獗喉头发硬,“不是饿了吗?” “嗯……”喘息声落在颈窝,她哆嗦一下,伸手便狠狠掐他一把。 “将军不要这样,正打仗呢。我那死鬼丈夫还在城外……等着攻城进来抓我回去……” 裴獗:…… 她是懂得情趣的。 这个女疯子。 第161章 她坏他坏 裴獗没有说话,呼吸比方才更要重上许多,好似让她说得来了兴致,搂住她便重重地压了上去…… 冯蕴低呼,“我饿了,让我先吃东西好不好?” 她小脸莹白,双颊潮红,这般美色便如一剂治愈的良药,裴獗黑沉沉的眼睛,似要燃烧起来。 他道:“要我喂你?” 冯蕴双眼迷离而涣散,弯得像狐狸似的,隔着衣物弹他一下。 “将军不是要留给太后吗?民女要是擅自吃了太后殿下的好东西,会不会被抄家灭族啊?” 裴獗气笑了,拧着她的手将人拉转过来。 “将军,不要……被太后看到,我就要死了……” 她侧过身来,眼睛半阖着,细腰长腿,衣裙下的肌肤嫩得好似晃悠悠的白豆腐,稍稍用力感觉就能掐出水来。 偏她嘴坏不肯饶人。 “将军饶了我吧,我不想偷吃太后的东西……我不想死……” 裴獗在她臀上拍一下,将人抱过来盘在腰上,顺势揽紧。 “狗东西,再胡说八道试试?” 一层薄薄的布料哪里阻挡得了急欲挣脱出笼的兽类?冯蕴让那突突直跳的野物,弄得有点痒,挣扎不脱就耍赖: “将军是听到我那死鬼丈夫要攻城才兴奋的,还是听到太后殿下的名讳就禁不住心猿意马?怎么比在营里还要大上许多……” “冯姬!”裴獗沉下脸。 在私下跟裴獗闹腾的时候,冯蕴如今是完全的自由放任。 乱七八糟的噩梦更是唤醒了她潜藏内心的恶魔,不在意世俗更不在意男人的眼光,她此刻就好似逃出笼子的小母兽,惯着自己的嘴巴,怎么高兴怎么说,气死裴獗也不以为然。 “那就是太后殿下的功劳了。还是太后殿下有本事呢,将军二十多年守身如玉,不肯让人碰……” 裴獗皱眉,“我不让你碰吗?” 冯蕴扬起嘴角,“那将军就是喜欢人妻,喜欢背着太后偷腥?” 她真的有本事把人气死。 裴獗咬牙将人按住,狠狠拍了两下以示惩罚,不料冯蕴打蛇随棍上,大胆骑上去,喘着气说得懒声懒语。 “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可喜欢得紧……” 裴獗不由得吸了口气。 她的娇她的嗔如是毒物,对男人而言催命一般。 她却犹然不知,拼命地煽风点火,盘在他腰上越发娇美地哼哼,要将人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开去。 这一刻,裴獗听不见任何,呼吸粗重得好似一头牛,恨不能把她一口吞了。 “老不老实了?” 裴獗扯住她的脚腕子,将她分开,恣意爱怜。 冯蕴让他弄得不能呼吸,看着他肩胛隆起的肌肉因用力而鼓动,眼泪都快淌出来了,恨恨拿脚踹他。 他眼都不眨地握住她的脚踝,看着女郎气咻咻的脸,按低那只脚,盘在腰上。 “说话!” 冯蕴:“我可老实了,我回头便写信告诉太后,她老人家钟爱的大将军被我偷吃掉了……” 裴獗恨不得弄死她。 可他看得清清楚楚,面前的女郎眼里,没有半分嫉妒没有半点在意…… 她纯粹是闲的,闹他酸他。 自从那日说开,冯蕴就变成了这样,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是坏女人。 就差把“坏女人”三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怎么办才好?”冯蕴半睁着眼,仰起脖子望入他眼里,嘴角含笑,尽露妩媚,“我引诱了太后肖想的大将军,这是要杀头的罪名吧?” 裴獗脸沉下来。 “闭不上嘴是吗?” “闭不上,将军不让闭上。” 裴獗:…… 冯蕴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人。 但不是人,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包括裴獗。 这才该是他们最好的状态。无所期待。 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快乐就够了。 她伸出一只脚去勾他。 “将军,快点,妾要赶在太后之前,吃一口热乎的……” 裴獗微阖下眼,几乎是红着眼睛掐住她。 “洞房花烛夜,腰腰最好还有这兴头勾我……” 冯蕴笑死了。 她没有把洞房当回事,但可以当成乐趣。 “什么洞房?人家是有婚配有夫君的人,将军要巧娶豪夺,逼人改嫁吗?” “没错。”裴獗表情冷肃,扼住她的下巴,恶狠狠地逮住啃一口,“天塌下来,你都是我的。” 冯蕴眨眼:“好呀。那天不塌的时候,我还能睡将军吗?太后知道了,会不会要我的小命?我好怕呀!” 裴獗教她这副要人命的媚样弄得心旌摇曳,恨不得即刻将人按在身下狠狠地弄。 可这女郎娇气得很,她怕疼,他也不想在这时要她。 裴獗低头,抚开她额际汗湿的发丝。 “你想知道,为何不问我?” 想知道什么? 他跟太后的事情吗? 冯蕴笑盈盈,满脸粉润。 “将军不说的话,打死妾也不敢问的呀。” 还在装。 裴獗扣住她的腰撞她两下,见她喘气红脸,发出婉转的娇声,这才掰过她的脸来,眼对眼盯住她。 “太后有面首,但不是我。” 裴獗当然不会给女人做面首,这个冯蕴还是知道的。 这人骨子里是个大男人,做不来宋寿安那种伏低做小的事情。 “将军不是太后的面首,可以是她的裙下之臣呀。” “我不是。”裴獗卡住她的下巴,恶狠狠亲了两口,眼神像是要把她吃了。 冯蕴扫他一眼,“不是便不是嘛,你凶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雪上梅妆催长了她的情绪,今晚这嘴抹了油似的,张嘴就来,说委屈就委屈,眼睛说红就红,好像真受了万般欺辱似的,裴獗哪里受得住这个?猛地将她往榻上一按,长发铺散枕上。 冯蕴笑着低叫。 “现在不是太后的人,以后可以是嘛。将军为何这般心急?” 裴獗双眸赤红,那只握在腰间的手,重得好似要把她骨头捏碎。 “看来姬是饿得狠了,要本将亲自来喂……” 冯蕴低低叫一声,“将军……” “叫夫主。” “裴狗……” 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大满在门外听得面红耳赤。 恰这时,小满将灶上热好的膳食端了上来。 大满道:“看来一会儿还得再热一遭。” 小满放下托盘,“我唤女郎来吃。” 大满轻咳一声,“不可。” 小满不解地看着她。 “阿姐,女郎说好几次饿了……” 大满瞥她:“主子说饿,是主子的情趣,要你操心……” 小满嘟着嘴巴,很是不满,“将军什么都好,就是总爱欺负女郎。女郎都饿了,也不给吃的。” 比大满小两岁的小满,对男女事情的理解还很单纯,大满看她一眼,不便多说,只示意她放着不动。 “等女郎唤我们,再热一次便是。” 小满哼声:“阿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女郎?” 大满怔住,“这是什么话?” 小满不高兴地瞪她,“饭食端来,你不让我叫女郎来吃。” 小满认死理,大满跟她掰扯不清,“女郎得将军宠爱更重要,还是吃饭更重要?” “当然吃饭重要。”小满瞪回去,一脸不可理喻的看她,“女郎说了,吃饭是头等大事。” “你……”大满语塞,狠狠吸口气,压低了声音,“我懒得跟你说。” “你做得不对。”小满道:“我们是女郎的仆女,女郎说什么就是什么,管他将军要不要亲热。” 大满扭过头去,本不想理她,可思忖片刻,又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道:“小满,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主仆是在将军手底下讨生活,不说你我,便是女郎,也要看将军脸色的……” 她又换了个比喻。 “女郎是我们的主子,那将军就是女郎的主子,你说说,哪个比较重要?” “女郎重要。” “你怎么听不明白人话?我不是说女郎不重要,我是说,我们要帮女郎,固宠……你听得懂吗?将军不是女郎一个人的将军,只有将军一直宠爱女郎,我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我不懂那些。”小满道:“女郎说了,不可忤逆她,不可隐瞒她,不给女郎吃饭,那比隐瞒和忤逆更是罪大!” 许是性子上来了,小满说罢瞪了大满一眼,走过去便大喊一声。 “女郎吃饭啦!” 冯蕴让裴狗弄得快虚脱了,听到小满的声音,再看某人僵硬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够了……将军不是饿了吗?开饭吧?” 裴獗冷眼沉沉,仿佛要喷出火来。 只管自己快活不顾他死活,此女的惯招。 裴獗拍她一下,将人拉起来,声音哑哑的,“再有下次,我便撕毁协议。” 冯蕴:…… “半夜有热鸡汤喝,将军不该偷着乐吗?” 累得狠了,冯蕴便不那么饿。 她没有下榻去吃东西,打个哈欠,钻入被窝便将自己裹了起来。 裴獗吃东西和洗漱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耳朵,又渐渐模糊。 再睁眼,清晨的阳光已照亮窗前。 她叫来小满一问,才知将军是半夜走的。 没有留宿。 冯蕴也没往心里去。 原本就不是要做正经夫妻的人,她不会用对丈夫的标准去要求裴獗。坏女人自有坏女人的归宿,无须那些温存怜爱。 冯蕴起身用过早食,外院便传来咿咿呀呀的说笑声。 她还没有听得分明,小满就像捡到宝似的,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女郎女郎,喜娘来了。” 什么喜娘? 不是说给萧呈听的吗? 叫喜娘来是什么个意思? 裴獗:又工具人了。 冯蕴:说吧,找来喜娘是干什么?不是说好设局诱萧呈出兵吗? 裴獗:戏不唱得真一点,如何诱骗得了他? 冯蕴:不对不对,很是不对,裴狗你说清楚,到底图的是什么? 第162章 大婚之礼 喜娘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不少相帮,想是把并州城里干这个行当的人都叫上了,也不知裴獗许了她什么好处,进屋就开始喜滋滋布置起来,很是尽心。 冯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出,猝不及防。 房子里突然便热闹起来,一拨又一拨的妇人来来去去,冯蕴也分不清谁是谁,有人来为她换上婚服和婚鞋,有人让她选首饰看花钿,还有妆娘来问胭脂水粉用哪样,道喜声更是络绎不绝…… 寻常六礼,是来不及的了。 但洞房布置起来,红绸红毯铺遍行营别院,排场不大,却引来无数人围观。 战争下的紧张气息,顷刻便被婚礼冲淡了。 事到临头,冯蕴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初时还虚与委蛇地应付着,时间长了,疲累感让她都开始误以为自己真的要大婚了。 裴妄之! 害她不浅。 喜娘里里外外的张罗着,交代她和仆女,大婚的规矩要如何如何,冯蕴听得犯累,一时间有些恍惚…… 上辈子裴獗没有娶她。 跟她大婚的人,是萧呈。 在大兄的干涉下,无论是大婚礼,还是册封礼都极其隆重。 大兄嘴里的十里红妆和宾客盈门也都是有的,可再是热闹的婚宴,到最后也同样是做戏。 与眼前这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非得比较,那就是这个更荒谬更像小孩子把戏就是了。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裴獗还能凑出十二抬聘礼,让冯蕴很是怀疑里面都是装的石头,还特地打开来看了下。 有白玉金樽,有布匹金银,唯独没有石头。 礼单摆在红绸托盘里,样样都对得上。 “一看新郎官就是费了心思的。” 喜娘喜滋滋的说着。 冯蕴沉默。 虽然都是覃大金操办的,但短短三天,要在战时的并州城里弄到这些,确实要花很多心思…… 冯蕴心里毛蹭蹭的。 婚房里摆的喜服是她的尺码,头冠和配饰颜色夺目,高高的红烛插在烛台上。 园子里摆上了桌席,灶上备起了婚宴。覃大金甚至弄来了一头猪,几只羊,还有些牛肉和酒水。这样丰盛的饭菜,来并州城这么久,好多人都是头一遭见到,不时传来欢呼的声音…… 一切的一切,都有点梦幻。 事情远远超出了冯蕴的预想。 但裴獗事先和她讲明了的,只为逼萧呈出恒曲关,这两日已在全力布防,他本人也没有花什么心思在婚事上,冯蕴也不好突然反悔,拖他的后腿…… 就是有点坐立不安。 万一萧呈不来攻城呢? 那大婚办不办下去? 听着喜娘那满是笑腔的声音,冯蕴无聊到翻出濮阳九送的小册子。 她也不知为什么要看。 大概是新嫁娘成婚前都会由母家来教导闺房中事,她突然间便想起阿母来了吧。 今天是裴獗择定的婚期,也是冬至。 从前阿母在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家里会做饺子和汤圆,阿母说那是家庭和睦,幸福如意的预兆,每年都要吃的,仆女仆妇们围成一团,吃完饺子,在院子里围炉煮茶,嬉笑打闹。 阿母走后,冬至便没了什么乐趣。 而这个冬至,注定是要与众不同了。 冯蕴眼眶微热,将脸掩在枕头上,情绪来得突然。 “新娘出嫁,是要哭的。女郎,你要哭出来呀……” 跟萧呈大婚时,喜娘说要哭嫁,但冯蕴没有哭,半滴眼泪都没有,因为她的阿母没有了,陈氏不值得她哭,冯敬廷也不值得。 冯家没有一个人,让她会有出嫁离家的不舍。 没过片刻,喜娘又来催了。 她声音尖细,咋咋呼呼地叫小满。 “我说小姑子,怎么还不伺候你家主子去沐浴更衣?时辰不早了,要梳妆打扮起来了,一会子花轿就要来接人了……” 花轿就从行营别院出发,在并州城里走一走,再又抬回到这里来,这不是跟小孩子的把戏一样吗? 冯蕴哭笑不得的由着她张罗。 傀儡似的沐浴更衣,由着人按坐在妆台前。 喜服上身,头冠一戴,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不敢相认。 喜服穿在她身上,很显隆重,走起路来环佩叮当,衬得她本就修长的身姿更是气质出众,艳丽得满堂惊色,怔愣半晌才有人出声来夸。 “新娘子娇美。” “大将军好福气。” 冯蕴望着铜镜…… 里面的女子在对她笑。 是她。 又好似前世的冯蕴,在轻言软语。 “盼与郎君白头,此生偕老。” 一个影子映在镜子里,是那张清俊孤高的面容,他手执金秤掀开盖头,低低说:“好。” 冯蕴闭上眼睛。 一个蠢死的人如果再不清醒,那就是活该。没有良人可以共白头,只有自己的手才能扶持自己到白首。 这场婚礼只是裴獗的计谋。 只是计谋,计谋,不可迷了心窍…… 大概是冯蕴太冷静了,全程没有什么表情,说笑的人,便收敛了几分,房里少了喜气,冯蕴很快就平静下来。 午后,天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雨了。 别院外响起吹吹打打的喜乐,是迎亲的人马。 有乐有奏,十二抬聘礼,引来无数人围观。 “怎么这个时辰迎亲?” “对啊!时辰也太早了吧?” 婚礼婚礼,是要在黄昏时候举行的。 人群里有人疑问,便有人应和。 “许是大将军心急,想要早点抱得美人归。” “大将军手上沾的鲜血太多,等到黄昏,怕小鬼来缠也说不定……” 在战争阴影笼罩下的并州城里,这场婚礼突兀而古怪。 人人都在私下称奇,却无人敢上前质疑。 大红的喜轿由八人抬着,落在门前。 “请新娘子上轿!” 冯蕴等得太久了。 头上的凤冠重得几乎要压弯她的脖子,为了挺直肩背很是吃力,繁复的礼服,厚厚的盖头,她整个人像被绑架般上了花轿。 在喜乐和喧嚣中,她如同提线木偶,喜娘怎么说,就怎么做,浑浑噩噩地抬出去,再经过围得水泄不通的街道,抬回行营别馆里。 “新郎官来了没有?” 裴獗没有来“接亲”,花轿再次落回到门口的时候,才在万众瞩目中,姗姗来迟。 人群自然又有议论。 不带接亲的新郎官到底对新娘子还是不够重视的。可要说不重视吧,大将军都在白忙中换上喜服,亲自出席自己的婚宴了呢? 最不计较的人,反而是冯蕴。 她只希望快一点结束这样的折磨。 喜娘:“新郎官,来,牵巾子。” 一条大红的绸巾分成两端,一人手执一端,在众人的拥簇里进了门,礼仪简单得令人发指。 “准备拜堂了。”喜娘说。 冯蕴看不到喜堂,被人带着转来转去,有点头晕。 她全程没有听到裴獗说话。 裴獗大概是世上最沉默的“新郎倌”了。 他在哪里,冷气便凝结在哪里,哪怕是大婚礼上都没人敢上前调侃,更没有人起哄,于是婚礼的气氛十分古怪。 冯蕴突然觉得,这婚仪大概和出殡差不多? “一拜天地。”喜娘的声音入耳。 冯蕴稍稍犹豫一下,红绸巾子那头便被人拉拽一下,巾子那头的情绪传导过来,似是在提醒她,不要坏了他的大事。 喜帕下方,她看到男人的鞋子,在缓慢地移动,于是也就跟着移动,微微弯腰行礼—— 头尚未抬起,耳畔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兵器和甲胄擦刮出来的声音,十分特别,很容易分辨。 因兵器主大凶,前来喜宴的人,一律没有佩戴刀剑,包括裴獗自己。 因此来人的声音敏锐地挑动着众人的神经。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 “大将军,军情急报——” 是石隐,一句话凝重高亢,带点莫名的杀气和掩饰不住的兴奋,“齐军攻城了。” 短短几个字如同投入湖水里的巨石。 砰的一声,在围观的人群里炸开。 “攻城了!攻城了。” “齐军来攻城了!” 冯蕴的心没由来地一颤。 结束了。 她屏紧呼吸…… 所有人都在等裴獗发话。 好似一瞬,又好似过了许久,冯蕴才听到他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平静、沉稳,像鹰隼的尖爪无声无息地滑过水面。 “该夫妻对拜了吧?” 第163章 并州之战 这里没有高堂,他直接越过了那一道。 喜娘愣了愣,吓得心跳都加快了,冷不丁听到将军吩咐,唉唉地应了两声,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大声吆喝: “夫妻对拜!” 冯蕴无法看到裴獗的表情,但以她的了解,他此刻应当是没有表情的。 “送入洞房!” 四周局促不安,只有喜娘尽责尽职。 大战在即,容不得半点迟疑,冯蕴几乎只是匆匆地鞠了一礼,就被人带入了洞房。 喜乐声停了。 喜宴摆在桌子上,没有人动。 大婚和大仗天衣无缝地衔接在一起,带来的紧张和急迫,让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 冯蕴刚被扶坐在榻上,伸手就揭盖头。 喜娘忙不迭地阻止,“夫人不可……” 没有新娘子是自己揭盖头的,可冯蕴脖子都快被凤冠压弯了。 而且,她知道,今夜是注定等不到新郎的。 大计已成。 还要这劳什子的婚礼做什么? 她眼下只担心裴獗要如何以五万兵马应付萧呈三十万大军攻城。萧呈拖到今日出兵,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怎么看这场仗都是败局…… 不可让小人得志。 尤其她从萧榕嘴里得知,冯莹就在恒曲关,更是喉头发紧,顾及不了那许多,身着喜服便从洞房里跑了出去。 两个仆女和喜娘都在后面追。 冯蕴在别院外看到了裴獗。 他已经脱掉喜服,换上了铠甲,铁盔下俊朗的面容冰冷肃杀,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让人生畏。 “将军……” 冯蕴喊住她,想说点什么。 可最后她只是微微一笑。 “等你凯旋。” 裴獗眼里好似有流光滑动,但只有一瞬便无踪迹,他朝冯蕴点了点头,跨上战马,驾的一声便策马离去。 一群侍卫紧跟其后,转瞬消失在长街上。 冯蕴提着裙摆追了几步,停下来。 身着嫁衣的新娘子,站在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中间,望着远去的人,画面定格般沉寂…… 齐军的攻城战是黄昏前发起的。 冬日里昼短夜长,号角从山那边传入苍穹,没过多久,暮色便低低地压了下来。 山呼海啸的吼叫声,震耳欲聋。 这次攻城的人数,比上次更多,密密麻麻的齐军黑压压地一片,声势浩大。这是萧呈第一次指挥如此多人的大军团作战,摆出了势在必行的攻势。 他要一举拿下并州,拿下裴獗。 胜负在此一搏。 大型攻城战车通过填埋的壕沟,一辆辆往南门方向推过来,裂石和碎木从天而降,激烈地拍向并州城墙,带火的箭支照亮萧索的天空,一支支飞向城墙,不知哪里被点燃,顷刻便浓烟滚滚…… 行营别馆里,十分安静。 死亡一般的安静。 “咀!”并州城上方,发出一道响亮的声音。 只见一个不明物快速地升到半空,炸开,绚丽得如同焰火一般。 小满站在院子里,指着它大声问:“女郎快看,那是什么?” 冯蕴抬头,“响箭。” 小满问:“响箭是做什么用的?” 冯蕴心下微恻:“传递信号。” 她不知道裴獗是在给谁传递信号。 离并州最近的晋军驻军在信州,这样远的距离,信州的将领不可能看到讯号。就算看到,也赶不过来。 更何况,红叶谷还驻守着北雍军的两支叛军…… 这个死局,裴獗要如何解? “女郎!我好害怕……” 上次安渡被围,她们都经历过,但那次并没有真刀真枪的拼杀,这次不一样了,那些震天的喊杀和剧烈的碰撞,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到。 小满的脸色很是紧张。 “我们眼下该怎么办?” 冯蕴看着昏暗的天空,“关上门,睡觉。” 小满呃一声,回头看她,嘴巴久久合不拢。 “女郎,你在跟小满说笑对不对?” 冯蕴问:“不睡觉你要如何?上战场吗?” 小满立马闭上了嘴巴。 冯蕴道:“先收拾好东西,接着养精蓄锐。万一将军打输了,我们就要逃命了。” 小满和大满对视一眼,忽然觉得女郎说得很有道理。 吃饱肚子,睡好觉,就算大难临头,也会比别人多一些生存的机会…… 冯蕴躺在熏着笑荷香的榻上。 新换的大红喜被,很是陌生的感觉。 她睡不着。 脑子里,是齐军蚂蚁似的密密麻麻越过护城河往城墙上爬的画面,是裴獗被人一箭穿胸的样子…… 她身上寒意阵阵。 炭火的温度,挡不住冰冷的想象。 恒曲关。 夜幕降临,山风拂出一片肃杀。 萧呈在中军帐中观看舆图,神色很是肃穆。 齐军大举攻城,要是不能一举夺下并州,必会饱受非议。 此战对他而言只可胜,不可败…… “报——” 一声疾呼传来。 萧呈抬眼,“进来。” 斥候扶着腰刀跑步入内,单膝跪下。 “陛下,晋军设伏兵在鬼河左岸,有深沟高垒掩护,还埋伏了弓箭手,我左翼军尚未深入,便遭伏兵袭击。” 萧呈尚未说话。 又一个斥候急急忙忙地冲进来。 “陛下!急报——” 他大口喘气,脸色灰白,嘴唇好似都咬合不住。 “韩胡楚降军,突然,突然从右后方朝我军猛攻……他们反了啊!” “报——” 再一道长声。 来人脚步飞快,人没进帐,声音已然高声喊开。 “陛下,陛下不好了。西北方向受晋军精锐伏兵袭击,领兵者是赤甲军副将敖七,他们伏击我军右翼谢将军部,打乱了我军攻城步伐……” 这人声音未落,外面再次传来呐喊。 “报——” 萧呈变了脸色,手微微攥紧,怒目而视。 这次来的,是寇善的阵前兵卒。 “陛下,阵前传闻,晋军有十万援兵赶到,眼下晋军士气大增……我军刚架上浮桥,裴狗便从城里杀了出来,骑兵直捣阵前,冲散了我军攻势……” 缓一口气,他又道: “寇将军令小人禀呈陛下,北雍军强横,三面有伏兵接应。我大军恐将,恐将陷入重围……” 陷入重围? 萧呈攻城前便怀疑裴獗有诈,没有将主力悉数压到阵前,但寇善和谢丛光所率大军少说也有十五万人,还有夏侯宪和冯廷基接应,三路进攻,即使三路都受到伏击,又怎会陷入重围? 哼! 要是以多打少,还被人围困致死,那他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裴獗敢出城迎战,胆子不小。” 灯火斑驳的洒落下来,披在萧呈的身上,映得他面色越发平静。 “来得正好,替朕更衣。朕要披甲上阵!” 平安睁大眼睛,抬头看去。 “陛下,不可!” 只要御驾坐镇恒曲关,有天险守着,便不会有危险,可皇帝要是亲自去到阵前,那危险性就无法预估了。 平安咬紧牙关,拼死上前阻止。 奈何皇帝心意已决,一袭银甲上身,英武不凡。 “公孙炯,胥持,领三甲营随朕支援寇善。” 这是要上阵和裴獗一较高下的意思了。 平安脑袋嗡嗡作响,急得直跳脚。 “陛下啊,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龙体为重啊。” 冯莹便是这时过来的,她看着萧呈铁盔下冷肃的一双眼睛,黑漆漆的满是戾气,当即吓白了一张芙蓉脸。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冒险上阵?” 她太明白萧呈的生死对她的重要性了,南齐皇帝在短短二十多年里换了几任,如果萧呈出事,那她的下半生将会彻底灰暗,永无出头之日。 冯莹跪下来,流着眼泪苦苦哀求。 “陛下,为天下苍生为万千百姓,求您三思呀。” 萧呈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让开。” 冯莹凄声而泣:“陛下!” 萧呈:“朕还没战死,哭什么?” 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可冯莹却吓得当即止住了哭声,死死咬着下唇,哀哀地看着他。 “妾……妾……不忍陛下赴险……” 萧呈一言不发。 侍卫牵来了座驾,那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高大健硕,萧呈不再理会冯莹,从她身侧走过,跨步上马,驾的一声,扬蹄而去。 冯莹跪在地上,望着夜空和潮水般奔腾而去的队伍,长声悲呼。 “陛下……” 并州城。 大满和小满也没有睡,门板后面抵着凳子,两个人坐在凳子上,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一直到夜色暗下来。 “上次女郎说,人累了,就要歇着,攻城的齐军打一阵子,总得停下休战,为何还不停下?” 小满低低的声音,带着困惑。 大满摇头,“我也不知,大概陛下要倾力一搏吧。” 她仍叫陛下,小满撇下嘴,没有说话。 门板就在这时被人敲响。 “是左侍卫。”小满惊喜地起身,冲过去开门。 房门在吱呀声中打开。 叶闯面色紧绷,表情是少见的冷肃。 “夫人呢?” 他没有再叫女郎。 在大将军非得礼成后才披甲上阵那一刻,他们都知道冯氏女郎便是不折不扣的将军夫人了。 小满看到不是左仲,表情有点失望,声音也急急的, “夫人歇下了,叶侍卫……外面怎么样了?没事吧?” 叶闯看出来小满的紧张。 他表情松缓了些,“出了点状况,我须即刻见到夫人,劳烦妹妹通传。” 小满微微愕然,来不及应话,内室便响起冯蕴的声音。 “叶侍卫,发生什么事了?” 她拉开门,便将目光投向叶闯。 叶闯望着那双如炬般明亮有神的眼睛,方才的焦灼淡了一些,上前朝冯蕴行了一礼,说道: “夫人,邓将军有异状,属下得闻很是不安……” 在裴獗出城迎战齐军时,留下了邓光和他的橙鹤军守城,本是为了彼此接应。岂料,裴獗出城不久,邓光便悄无声息地将四门守卫换成了他的亲兵心腹。 “眼下城里几乎全是邓将军的人,若邓将军真有异心,极是不妙……” 邓光? 那是裴獗的心腹,是他极为信重的人,按说不应当才对…… 但叶闯跟随裴獗多年,冯蕴相信他的直觉和判断。 这相当于是外敌未除,窝里反。 假若邓光举兵反叛,这个时候最危险的就是并州城,不论裴獗和齐军输赢如何,回城受阻,也没有粮草为续,内外夹击,非死不可。 还有他们这群人。 困在城里更是网中的鳖,全然由不得自己。 此刻,冯蕴很难去猜测邓光是什么心思,是早就与萧呈勾连背叛了裴獗,还是想借机占据并州,又或是与大晋朝廷有了什么首尾,出于别的目的…… 但不得不防。 冯蕴问:“邓光亲兵有多少?” 左仲道:“少说三千。” 橙鹤军麾下不会人人都听命于邓光,但他在军中深耕多年,有三千亲兵足以撼动其他心志不坚举棋不定的士兵。 在这样的时候,破坏力太大了。 “依叶侍卫之见,我们眼下当如何应付?” 叶闯道:“从北门出城,若守卫不让,即可断定邓光已反。属下等当誓死掩护夫人离开……” 冯蕴微微眯眼:“北门出去,过了渡口便是红叶谷的方向……不照样是送死?” “不……” 叶闯犹豫一下,拱了拱手。 “夫人有所不知,大将军原本计划好,待齐军攻城,便联合红叶谷的韩胡楚两军包剿萧三……” 韩胡楚三人不是背叛了裴獗吗? 难道那也是裴獗之计? 上辈子背叛的人,没有背叛? 上辈子没有背叛的人,突然背叛了,事情不在既定轨道发展,冯蕴背心隐隐有些汗湿…… 是的,想必各位读友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一本带着浓浓玛丽苏的乱七八糟的言情小说,作者水平真的有限,写不出什么寓意高深的大作来,就图诸位看官一乐罢了,请不要抱太高的期望,什么军事谋略计定乾坤都经不起推敲,说来说去都是为了搞爱情服务。如果让你乐不了,那是作者的水平不行,作者写文谋生,不可能水字数,更不可能灌水骗订阅。但求军事谋略家、小说构架家、历史专家、文学大师们放过三流作者。 三人行必有我师,读友藏龙卧虎,知识渊博,提意见接受,人身攻击必删,以上一字一句皆是诚意。 拜谢! 真诚拜谢! 第164章 突生异状 红帐飘香,屋子里还弥漫着大婚的气息。 可它冲不散恐惧。战马嘶鸣、旌旗翻飞,将士的呐喊,百姓的悲鸣,即将被叛军吞噬的并州城,在冬至这天,将恐怖的情绪逼到极致。 “女郎怎么办,怎么办?” 大满和小满紧张得脸都白了。 “慌什么?”冯蕴手指有点冷,稍稍握了握,“怕死有用吗?” 仆女闭嘴。 叶闯见状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吧。” 再晚,他怕来不及。 冯蕴只迟疑一瞬,就淡淡点头。 “好。” 此刻她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个中关节。 韩楚胡三人的背叛是给萧呈看的,赤甲军也没有全军覆没,其实他们一直占据着红叶谷,死守并州和信州的通道,裴獗也并非被围得没有出路,他要的是把萧呈的主力拉出恒曲关来打。因为恒曲关有天险屏障,易守难攻,裴獗要是攻打恒曲关,必将面临和现在的萧呈一样的问题。 吃不掉齐军,打不痛萧呈,裴獗就会如鲠在喉,受其掣肘。 所以他才会有此一计。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韩楚胡三人是佯叛,邓光却真叛了。 这个时候,出城迎敌的裴獗不会料到自己后院起火…… 冯蕴让大满收拾屋子里的细软,将自己的檀木箱也拎上了马车,又安排小满去通知温行溯,再将萧榕从房里带出来,一并塞上马车。 天空一片萧索,寒鸦飞过,黑沉沉好似带着肃杀。 行营别院门口,侍卫们严阵以待。 不肖片刻,温行溯就带着人赶到了,他有仆役侍卫十几个人,加上申屠炯和杨圻及随从,冯蕴这边也有二十多人,也算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小队伍。 冯蕴三两句和温行溯讲明要害。 “大兄上车吧。” 她一直记得温行溯的腿没有痊愈。 然而,今夜的温行溯换上了一身劲装,也没有再将斩蛟放起来,而是挎在腰间,朝叶闯等人拱了拱手,便翻身跨上了战马,站在黑漆漆的别院门口,一身笔直,面容硬朗。 “腰腰莫非忘了,大兄也是行伍之人。” 冯蕴笑了下,转身上了马车。 萧榕此刻很是恐慌,被关了这些日子,突然被冯蕴拉出来,她无助又害怕,看冯蕴上车便露出惊恐。 “冯氏阿蕴……你要带我去哪里?” 长公主早变了腔调,刚被俘那日的傲慢,在脸上寻不到丝毫影子。 但她骨子里的倔强还在,咬着嘴唇,即使是眼泪在黑眸里打转了,仍然不肯让泪水掉落下来。 冯蕴看她一眼,“拿你做人质,换米。换不到就吃了你。” 萧榕知道齐军攻城,脸上肉眼可见的紧张,“你,你要带我去见皇兄吗?” 冯蕴瞥她一眼,不多话。 “走。” 萧榕让她吓得不轻,双手被束缚着,伸出脖子往外望。 “温大哥!” 冯蕴抿紧嘴角,拉下帘子。 萧榕的声音立马带出了哭腔。 “毒妇,你到底要做什么……” 冯蕴不说话,待马车开始行走了,这才轻笑。 “我能拿你做什么?萧榕啊,你看看你自己,还有什么价值?写给你皇兄的信,想必他早已收悉,可他有想法子来救你吗?明知你身陷并州,他照样大军攻城,根本不曾考虑过你的死活。” 那双冷厉的眼,又死死盯住萧榕,带着轻蔑的笑。 “所以,你以为你能做得了什么?” 萧榕嘴唇瑟瑟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蕴却不慌不忙地轻拂一下膝上的褶皱,说得轻描淡写。 “长公主太高看自己了。在我看来,你眼下就是个浪费粮食的蛀虫,毫无用处。” 萧榕一辈子所受的苦,都是在这次被冯蕴俘获以后,她让冯蕴的话刺激得受不住,整个人颤抖着,痛苦的瘫软下来,紧紧闭着眼,默默流泪。 冯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打帘子看街景。 那席话,是说给萧榕听的。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不要太高看自己,在别人眼里,她其实也没有多重要。当利益足够大时,都是可以舍弃的。尤其战时的女子,命如草芥。 温行溯没有注意到马车里的动静,又或是听到了,选择沉默。 他走在叶闯的身侧,望一眼夜下安静的长街,低声问叶闯。 “裴将军带了多少人出城?” 叶闯手扶腰刀,勒住马绳与他并肩,回答道:“大将军带走了城中大部分兵马,约莫只剩下五六千人守城。其中大部分隶属邓光的橙鹤军,大将军原是令他原地接应的……” 温行溯道:“这么说,邓光很快就可以控制住并州城……” 他声音未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嘚嘚声。 此刻的并州城,百姓关门闭户,夜下除了守城兵卒不会有旁人。 温行溯眉头紧锁,“来了。” 话落,前方传来吼声。“来者何人?” 寂静的暗夜里,突然火光大炽。 冯蕴心头一紧,微微撩开帘子一角,看到策马而来的人群里,邓光那张黝黑无情的脸。 他们迅速围拢上来,将冯蕴一行拦在街心。 叶闯大声质问:“邓将军这是做什么?” 邓光看着眼前的车驾,冷笑反问: “大晚上的,女郎要去哪里?” 他没有像旁人一样称冯蕴为夫人,显然是不承认那场婚礼。 但他也没有上来就翻脸抓人,显然还不想马上暴露自己的私心。 冯蕴半挑帘子,探出半边脸去。 街道两侧灯火昏暗。 冯蕴看不清邓光的表情。 轻轻的,她莞尔一笑:“邓将军,听说战事不顺,我准备去城北避一避……” 邓光看着帘后那张莹白昳丽的俏脸,微微眯眼。 “女郎莫怕,眼下并州城全在邓某掌控之中,齐军打到天亮,也未必能攻得进来,有邓某护着女郎,万无一失……” 冯蕴皱眉。 邓光此言如果以裴獗下属的身份,也未免太暧昧了。 想必众人也听出来了。 叶闯面有怒色,温行溯静默不语。 冯蕴却笑了,“邓将军准备如何护着我?” 邓光听着那慵懒骄慢的声音,心里莫名有些痒痒。 漂亮的女郎和姬妾,在战时就是战利品。 当然,裴獗的姬妾也不会例外。 一个时辰前,邓光其实还在犹豫。 生死、命运,行差一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要不要背叛裴獗,他想了许多,但在做最关键的决策时,他的脑子里曾无端掠过,那天冯蕴从房里走出来的那个画面。 雪肤玉容,姿色倾城。 这样的姬妾,只要裴獗一死,他便可以拥有…… 男儿建功立业为了哪般? 不就图个畅快潇洒?大丈夫行事,不该瞻前顾后。 “女郎不必惊慌。”邓光看出了冯蕴的疑心,但并没有率先捅破窗户纸,神色淡定地道:“来人,将女郎车驾请回别院。” 又朝冯蕴行一礼,很是周全。 “兵荒马乱的,女郎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得好。” 冯蕴微微一笑。 他不知邓光是如何在裴獗的眼皮子底下跟人互通款曲的,只知道,她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邓光带着大队人马,兵甲森严。 他们统共不到五十个人,拼死一战也未必走得了。 “好。”冯蕴权衡利弊,苦笑道:“我听邓将军的安排。” 她很是能屈能伸。 邓光听那笑声,耳窝发麻,摆了摆手,示意亲兵将冯蕴等人押回别院。 沿途过去,看到不少从城头和行营出来的兵卒。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迟疑而茫然。 对普通士兵来说,听从上官的命令便是,其他事情,很难做主…… 大婚的喜幔还挂在门庭,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然而,冯蕴再次回来,身份却已不同。 邓光在门前停下。 看冯蕴要将马车从侧门驶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喝一声。 “且慢。” 冯蕴淡淡撩帘看他。 “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邓光打马过来。 尚在一丈开外,叶闯便拔出腰刀,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邓光冷笑,停下来,朝冯蕴拱手。 “烦请女郎,将人质交我处置。” 冯蕴一笑。 想得可真美。 两军开战,她进可拿萧榕保命,退可拿萧榕威胁萧呈,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么好用的棋子,凭什么拱手让人?更何况,邓光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她尚未弄清。 “邓将军,恕我不能从命。” 冯蕴声音很慢,很缓,甚至有些温柔。 “我与长公主自幼是知交,她的命便是我的命。我岂可弃她不顾?” 萧榕动了动双手,嘴唇微张,看着她,没有吱声。 邓光见状。 帘中美人楚楚可怜。 他突然便笑了。 “女郎,还是听话得好。” 冯蕴道:“邓将军是要强人所难吗? 邓光看着她冷静的面容,抿了抿嘴角,眼里闪烁着一抹狼性的光。 “邓某就算强你所难,又如何?” 冯蕴打帘子的手微微一紧,看一眼邓光,再看越来越多的北雍军士兵朝这边过来,忽地笑开。 “凭你也配?” 邓光变了脸,蓦地听到冯蕴沉下声音。 “诸位——” 突然拔高的声音极是响亮。 她就坐在帘子里,一动不动,声色冷然地望着邓光身后的部众。 “我小小女子,死不足惜,诸位却是跟着大将军鞍前马后的铁血儿郎,生死兄弟。你们何以认定大将军就不会再打回并州,将叛将诛杀马下了?” 第165章 誓共存亡 这句话他是对邓光的部众说的,也是对其他不明真相的北雍军守城士兵说的。 人都从众,但也是个体,会有自己的想法。 她一字一句说得大义凛然极有气势,赌的便是裴獗长期在军中累积的威信。阎王大将军的名号不是白来的,在裴獗麾下当兵,岂有不怕他的道理? 眼下裴獗鞭长莫及,可积威仍在。 再不济,也可以将邓光的表皮扒下来,让人看清,他只是个叛将,跟着他到底值不值得,以便作出取舍。 “橙鹤军统帅邓光谋反,北雍军儿郎但有闻者,皆应诛杀叛党,以立军威。事后,大将军必有重赏。否则,一律与叛将同罪,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邓光没有料到方才还唯唯诺诺,谨慎小心的女郎,突然就变了模样…… 眼看有附近的守卫跑过来察看究竟,他扶上腰刀,恶狠狠地道: “女郎这是给脸不要了?” “说得好。”冯蕴冷笑,“既然邓将军不要脸了,那我也不必再给你脸。” 声音未落,冯蕴从马车里拎出一个小喇叭,对着空旷的街道和寂夜,大喝道: “橙鹤军统帅邓光谋反,北雍军儿郎但有闻者,皆应诛杀叛党,以立军威。为大将军清理门户者,必得大将军重赏!否则,一律与叛将同罪。” “橙鹤军统帅邓光谋反,北雍军儿郎但有闻者……” 一声接一声,人群哗然。 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多。 邓光气急败坏,拔刀指向冯蕴。 “原想给女郎留一条活路,既然你不想要,那就别怪本将无情。来人!” 邓光手一挥,指着冯蕴怒喝。 “将这个媚惑大将军,延误战机的妖女拿下。” 事到临头,还要给她扣上一个罪名。 而女子的罪名无不例外,非得用荡妇羞辱。 冯蕴朗声而笑,“邓将军最恨的是,我媚惑的人,不是你,也永远不会是你……” 那无敌的自信和狂妄,让她艳丽的面容好像带着耀眼的光芒,又似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邓光的脸上。 邓光脸颊微臊,气得口不择言。 “贱妇无耻。兄弟们,上!” 冯蕴冷下脸,“叶闯听令。” 叶闯应声:“在。” 冯蕴道:“拿下叛将,等大将军回来处罚。” “领命!” 她毫不示弱,摆出一副与邓光分庭抗礼的姿态,事发突然,即使是邓光手下的将士也没有料到他们要直接跟将军夫人翻脸,一时间都有犹豫。 冯蕴赌对了。 裴獗对北雍军的影响是刻在骨头缝里的。 叶闯等人怒目而视,大声呼喊。 “拿下叛将!” “拿下叛将!” 一群人如山呼海啸,吼得震天响。 邓光周遭亲兵和护卫眼看形势不对,不敢再让他们喊下去动摇军心,拔刀便杀了上来。 兵甲碰撞,马车周围打斗得极为激烈。 叶闯回头,“温将军,护送夫人先走。” 冯蕴动也不动地稳坐着:“走不了了。” 温行溯长身立于车前,示意侍卫上前帮叶闯,一声不响地拔出斩蛟。 他未着战甲,横刀在前,看着眼前的局势。 “叶侍卫。”温行溯沉声道:“你带侍卫营精锐突围出去,通知大将军。我来掩护你们……” 整个并州城都被邓光控制,那他们就是笼中之鸟。 且不说邓光的意图和他们这群人的生死,就说裴獗眼下还完全不知背后有一支冷箭,形势就十分危险。 温行溯决定放手一搏。 “不突围出去搬救兵,大家都得死。” 叶闯明白他的意思,按刀在手,赤着双眼。 “温将军,保重!” 温行溯:“无须多言,快走!” 叶闯应声大喝:“侍卫营,随我杀出重围。” 温行溯举起斩蛟,厉厉而喝:“杀!” 刀兵交击,霎时响彻耳畔,惨叫连天。 叶闯在温行溯的掩护下,很快便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侍卫营消失在街口,策马而去。 邓光抹了一把脸,“追!” 他这边分兵去追人,这头冯蕴被温行溯的亲兵侍卫护卫着,退向别院的大门。 冯蕴抬头看着大婚时系上的红绸带,地上踩着红地毯,拖了一把被束缚双手的萧榕。 “走!” 火光闪烁,伴着厮杀的刀光剑影。 夜色浓郁,杀气磅礴。 温行溯举刀森然而立,一双寒眸反射着檐下的火光。 “破虏将军温行溯,奉大将军令,捉拿叛将邓光。顺我者,归我麾下,为将军尽忠。抵抗者,一律格杀。” 温行溯的威名,不亚于邓光。 北雍军里的儿郎,无不知齐军赫赫有名的宁远将军温行溯,他被俘时,还曾在军中掀起过一波热议。 在这个城里,邓光的亲兵不足三千。 其余士兵,说到底全是裴獗的人马。 当裴獗不在的时候,缺少领头羊,一时不知所措,只能跟随他们的直属领兵邓光。 一旦有了更多的选择,就会有人观望或改变想法。 温行溯振臂一呼。 几乎当下,就有守城士兵冲了过来。 冯蕴一看这情形,面露欣喜。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统帅的力量对士兵的影响有多么的巨大。 当大兄站出来的那一刻,她的心结,好像突然就打开了。 但对温行溯而言,要突围出去通知裴獗,还要保护冯蕴和萧榕的安危,他只是不得不为之…… 喊杀声此起彼伏,冯蕴看着这些人流血受伤,双眼红得像滴血一般…… 不想有人伤亡,又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伤亡。 “邓光——” 一道沉喝突然从长街传来。 冯蕴望出去,只见濮阳九和一个身着凯甲的老将打马在前,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士兵,大声痛呼。 “住手,都给我住手!” 濮阳九只是营里的一个医官,但北雍军里无人不知他与裴獗的关系。 他的出现,震慑很强。 “自家兄弟,为何要自相残杀?你们疯了吗?” 邓光看着濮阳九,黝黑的脸冷冷沉下。 “冯姬迷惑大将军,以致延误战机,害得无辜将士伤亡。温行溯是齐国内应,试图带兵造反,濮阳医官,本将正在替大将军清理门户。” 濮阳九:“一派胡言。” 他环视着正在打斗的人群,指着背靠大门的冯蕴,大声道: “诸位将士看清楚,这是大将军明媒正娶的将军夫人。你们对夫人不敬,便是对大将军不敬。北雍军儿郎们,还不快放下武器?” 邓光手握着刀把,目光冷冷地笑。 “濮阳医官不在伤兵营里尽心救治伤员,跑来干涉营里军务,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那我呢?”濮阳九身侧的老将名叫郭忠友,是橙鹤军里的一名参将,见状痛心疾首的咬牙。 “邓将军,请你大声告诉兄弟们,你是要造反吗?” 邓光眯起眼,“老郭,你我兄弟一场,你还不了解我吗?” “老子没有你这样的兄弟。”郭忠友气极咬牙,他是橙鹤军里的老人了,职务不高,但从军年限够久,看多了尔虞我诈,早已世事洞明。 “邓光,难道你忘了当年万象岭一战,是大将军把你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大将军救了你的命啊,邓光!” 邓光:“老郭,我也为你挡过刀。” 郭忠友咬着牙,声音很大。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挡过刀如何?大不了老子今日把命还给你……” 眼看他一个冲动就要往自己身上戳,濮阳九吓得赶紧阻止,汗湿了额头,真是服了这些武夫了。 “郭将军不可。救夫人要紧。” 郭忠友这才反应过来,逼视着邓光,又指着周围的将士。 “你们全都要为虎作伥,背叛大将军不成?” 没有人回应他。 冯蕴推开挡在身前的小满,走出来拊掌两下。 “郭将军说得对。为虎作伥便罢了,好歹能啃几根骨头,而诸位做这些,无非为他人作嫁衣。到头来,背叛大将军的罪名,何人来背?” “不要听他挑拨离间。”邓光眼看受冯蕴挑动的人越来越多,恶狠狠看着濮阳九和郭忠友。 “别怪我不念兄弟情分了。杀!” 濮阳九摇摇头,“邓将军,你会后悔的!” 邓光高高举起手臂,扬起大刀:“我效忠的是大晋皇帝,何人敢不听令?” 他的亲兵跟着呐喊。 “效忠陛下,追随邓将军!” 温行溯眼看邓光抬出大晋皇帝,心生不妙,示意申屠炯和杨圻将冯蕴和萧榕带入别院里,回头大声命令。 “退守府门!” 一群人齐喝:“喏!” 这座被裴獗用来安置冯蕴和办喜事的行营别院,本就是以前并州节度使的宅子,院墙很高,铁门坚固,适合无奈下的困守。 一群人边打边退,与叛军形成对峙之势。 冯蕴进了门,拿梯子爬上墙头,看着外面厮杀的惨状,红着双眼站上围墙,将裙裾往后一拂,手叉腰上,拿着喇叭大声道: “诸位将士,今天下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天灾人祸,战乱频传。你们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这天底下的穷苦百姓,满目疮痍、饿殍遍野……” “你们有多少人是生在门阀富足之家,又有多少人是高官领将,一生厚禄?” “你们哪个不是百姓的孩子?哪个不是穷苦的出身?你们举刀杀的是谁,叛的是谁,助的又是谁?大将军在安渡是如何作为,你们有眼睛都看到了。分田分地,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样的将领,才值得我们拥护!” “你们替邓光卖命,能得到什么?叛军的罪名,世人的不耻。纵观古今,卖主求荣者,有几个好下场?你们死了不要紧,你们的爷娘,你们的孩子,却将为你们所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快看看吧,老祖宗的棺材板,快要压不住了……” “生死存亡,尽在此役,诸位何不放下刀枪,与我共护北雍军荣誉?要战,我们也应当为天下苍生而战,而不是杀我同袍,死我兄弟!” 今天有点卡文耽误时间,很是抱歉。 感谢姐妹们的支持~~ 比心!! 第166章 蛇蝎心思 “都住手!” 厮杀的人群中,突然传出邓光一声暴喝。 只见他抬高手臂,率先示意亲兵放下武器。 他一喊停,两方将士急速后退,从中间拉开了距离。 邓光望着墙上的人影,心情十分微妙。 他为美色所惑,只看到这妖女的美了,差点没发现她的狠。 也差一点点,他就入了这妖女的套! 目前为止,他指责冯蕴惑主、温行溯是齐国细作,表面上维护的还是裴獗的利益,他甚至不敢公然说一声背叛裴獗。 冯蕴此举必然会引来非议。 动摇军心。 邓光想要既得的利益,但他不想背上卖主求荣的名声。 要不然,以后他坐上大将军位置,如何来统领这支军队,又如何令军中将士信服? 杀冯氏,或者受其煽动,一旦引来麾下将士的猜疑,得不到好处不说,反而会打乱他的整个计划。 横竖在并州城里,她跑不掉。 不如以退为进,既照顾了濮阳九和郭忠友的情绪,又可以安抚住蠢蠢欲动的士兵。 最主要的是,他不能长久耗在这里。 不如先困住她,等裴獗阵亡,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邓光想通个中关节,十分后悔方才鲁莽,让冯氏几句话激怒,差点暴露底细,让她将麾下将士割裂…… “诸位。”邓光目光阴阴地一闪,带点冷笑。 “本将忠于朝廷,忠于大将军,从无反叛之心。但是——” 他指着冯蕴和温行溯,大声道: “为免将士们受其煽动蛊惑,对这两个齐国细作,本将不会放过,但也不会再处置,一切等大将军回城再说。若大将军说本将有罪,本将自甘领罚!” 他说得掷地有声,可以说滴水不漏。 原本有疑心的将士,闻言便歇了火气。 相比于冯蕴和温行溯,他们跟邓光的时间更长,当然更愿意相信他,想到方才的怀疑,有一些人甚至暗生悔意。 等大将军回来再说,是最好的办法。 人群收刀收枪,有将士主动去安抚方才打伤的对手,互相致歉。 冯蕴看着邓光,心情也微妙极了。 她没有料到这个看着五大三粗的武夫,脑子这么奸猾,这么快便识破了她的心思。 也是,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有几个是简单的? 邓光回敬她一眼,挥了挥手。 “给我看牢了,不许放人出入。” 人群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离开。 邓光撤走一部分人马,留在行营别院的全是他的亲兵心腹,将冯蕴和温行溯等人困在里面,封锁严密。 小满扶着冯蕴进屋。 温行溯也带人退回别院。 目前暂时平安,就是最好的结果。他安排一部分人守夜,其他人全都围着炭炉席地而卧,养精蓄锐。 濮阳九也进来了,带着他的仆奴侍卫和药箱,为院里受伤的人处理伤口。 冯蕴站在窗边,鬓发纷飞,不知在想什么。 大满道:“不知将军此时得信了没有?” 小满无奈地叹息,“我们出不去,将军只怕也进不来,还有齐军的围攻,将军的处境比我们还要凶险许多。” 冯蕴看过来,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再是紧张害怕,说这些都无用。 她们不敢再影响女郎的情绪,低下头去默默守炭炉。 转眼夜便深了,外面邓光的亲兵仍然没有撤去,虎视眈眈地盯着行营别院。 老鼠都溜不出去一只。 温行溯安顿好防务,匆匆赶来,一双剑眉微微蹙起,一如平常淡雅清贵。 “腰腰没睡吗?” 冯蕴摇头,“睡不着的。” 温行溯微微一笑,“有大兄在呢。” 有他在,便不会叫人伤害她。 冯蕴嘴角缓缓牵起,淡淡地笑着,请他过来坐下。 四目相对。 两人的眼睛里都有红血丝。 冯蕴温声道:“大兄无须担心我。邓光眼下不会要你我性命。我们只需全力守住这里,等将军归来。” 温行溯看她如此淡定,心下稍安。 “邓光笃定大将军无法回城,这才会暂时退让。但他可以赌,我们却不能完全将希望寄托于大将军,腰腰可明白?” 冯蕴当然明白。 他们要做好,裴獗战死的打算。 万一裴獗回不来呢? 冯蕴安静如水,不见情绪。 “依大兄看,邓光背后是何人?投靠萧呈,还是另有其主?” 温行溯摇头:“不像萧呈所为。” 冯蕴:“何以见得?” 温行溯道:“一来萧呈是齐主,对降者会有戒心,他给邓光的利益,不足以让他背叛裴獗。二来……” 他迟疑一下,从军事策略来说,“邓光若想呼应齐军,何不找机会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引齐军大举入侵?而要选在大将军与齐军开战之际?” 冯蕴微微一笑。 “大兄所言极是,邓光是想坐收渔利。他要权,要利,要人……最后,还想要一个好名声。打得一手好算盘。” 裴獗死了,是死在齐军手上。 他做了什么呢,只是不开城门而已,也是为大局考量。 邓光死守并州城,说不得还能立下汗马功劳。 温行溯点头,“定是有人以利诱之……” 只要利益够大,就有人敢于冒险。 冯蕴嘴角微勾,说出三个字,“李宗训。” 温行溯点头,脸上是冯蕴少见的冷肃。 “我们陷入了晋国党争内斗。”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冯蕴看着温行溯,眼里有微弱的火光跳过。 她从不在温行溯面前隐瞒任何,包括她的野心。 “我信奉的从不是晋主,晋国内乱岂不正合我心意?” “腰腰……”一只手伸过来,温行溯握住了她。 那纤细的手指,稍稍用力都可以折断似的,可这样的女郎,为何身上有如此大的能量,又会生出那么大的勇气,敢为男儿所不为? 冯蕴身上有太多温行溯看不明白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 他不认识眼前这个冯蕴。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腰腰。 “如今你坚强得……让大兄心疼。” 温行溯喉头有些哽咽。 十七岁的腰腰,不该承受这些苦难。 “不要怕,大兄拼着一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冯蕴回握住他,双手交握,一股暖流便从掌心涌遍了全身。 她望着大兄轻轻一笑,是十七岁的冯蕴该有的样子,灿烂而轻柔。 “我信大兄。” 又道:“但我也不怕死。” 温行溯:“腰腰……” 每次冯蕴把死字挂在嘴边,用那种淡然而无谓的表情看着他时,温行溯内心就会被狠狠冲击,窒息一般的难受。 他感觉得出来…… 腰腰经历了很多。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很多磨难。 最初他以为是裴獗带给她的苦痛,是因为她在晋军营地受尽了搓磨。 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看到的全然不同。 叶闯那群人对她极是恭敬,大满小满也细心服侍。 就算是裴獗…… 冷漠得不可一世的晋军战神,在冯蕴面前也耍不出什么威风,说他欺负了腰腰,看上去也不像。 那腰腰到底在哪里遭受了那样的苦难,才会时不时流露出那样的仇恨,乃至厌世一般的洒脱,还养出与往昔大相径庭的性子? 他想不明白。 冯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 “大兄说,如果将军战死,我们当如何突围活命?” 温行溯一怔。 将军战死四个字,她用平叙的语气说的,不见半点情感。 这可是她几个时辰前才拜堂成婚的夫主…… 温行溯眉头微蹙,不自觉便吸了口气。 “等到四更天。如果叶闯不归,将军仍无音讯,那我们不如早做打算……” 顿了顿,他目光沉下,带一点夜色的凄冷,淡淡地道: “四更天守卫疲惫松懈,我带人引走他们,让申屠炯和杨圻带你和阿榕从后院离开,只要出了城便不怕了。” 出城后,不论碰上的是齐军还是北雍军对冯蕴来说,都可保平安…… 只有邓光这个变数,才是真正的威胁。 “我不这么想。”冯蕴道:“出城是搏命,守在这里也是搏命。至少我们得选一个最容易被营救的方式。” 裴獗回来会找她。 一旦出去,会为裴獗的营救增加难度。 温行溯张了张嘴,想说让她不要对裴獗抱有太大的信心,可看她的表情,又咽了回去。 “好。你把门窗关好,无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观望。” “大兄,我们为何不主动出击?”冯蕴盯着温行溯。 夜色下,她面如皎月,极是耀眼,目光里阴凉凉的狠意,让温行溯又是一怔。 “如何主动出击?” 冯蕴握着小几上的茶盏,猛地一下牢牢攥紧。 “大兄,我们不如趁机把并州城夺回来,接应大将军?” 第167章 腰腰献计 温行溯怔住。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蕴会有那样野的心思…… 没有听到温行溯回答,冯蕴继续说: “将军身经百战,我当然相信他有取胜的把握。可是,齐军重兵攻打并州,人数占优,这一仗打得不会轻松……而并州城防坚固,邓光抱住城门不开,将军如何回城?等到明日,武器磨损,将士疲累,口中无粮……” 她摇了摇头,目光如炬,“到时候不用齐军出手,更不用邓光举兵反叛,自己便溃败了。邓光等的便是这个机会。那我们要做的,便是打乱他的步骤,将他们的好计,掐死在摇篮里。” 空气里异常安静。 温行溯在行营多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冯蕴对坐,探讨战术战略。 他道:“如何打乱,如何掐死?” 冯蕴双眼黑漆漆的,很是有神。 “像郭忠友将军这样的人,北雍军里不在少数。不然昨夜大兄一呼,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响应了。” 温行溯点点头。 冯蕴又道:“这些人是裴獗培养的精锐,这才是邓光方才让步的原因。所以,我们现在缺少的是一个……足够让他们信服我们,相信邓光背叛裴獗的理由。” 温行溯:“腰腰可有良策?” “有。”冯蕴盯住她的眼睛,“我自己。” “你……” 冯蕴起身,“我会模仿将军字迹。” 温行溯眼里的惊讶,已然藏不住了,端方如他,也露出了失仪的表情。 冯蕴微微一笑。 她无法告诉温行溯,在那些孤寂无助的漫漫长夜里,她是如何一笔一画对照着裴獗的字迹书写,打发时间的。 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无聊。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写一张便毁一张,从没被人发现过。 “有把握吗?”温行溯知晓她聪慧,但还是难以置信。 她认识裴獗才多久? 要模仿一个人的笔迹,没有长时间的浸淫和熟悉,是很难做到的。 “一旦败露,将会适得其反。” 他在提醒冯蕴,不可儿戏。 冯蕴微笑,返身回屋,找出裴獗的一份公文,然后挽袖磨墨,当着温行溯的面,写下一封裴獗的手书。 “邓光有异心,我走后并州若生不测,可让温将军持手信,找龚道安、侯楷、郭忠友、虞孟儒、商宝田等人举事夺城。以上皆为我心腹力将,实可信之。” 温行溯接过手书对比,眼神微变。 不仅字迹像。 在手书里,冯蕴不着痕迹的将几位橙鹤军里的副将和参将描述为“我可以信任的兄弟”,可以说心思奇巧至极。 这些人自忖受裴獗看中,只要听命拿下邓光,必受重用,谁不热血沸腾,为将军效死忠? 冯蕴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也有点激动,双眼晶亮无比。 “大兄,事不宜迟。” 温行溯知道冯蕴说的是道理。 可那样做,危险性将大增,尤其他离开以后,谁来保护冯蕴? “大兄不想将你置于危险之中……” 冯蕴摇摇头,“危险便是机遇。等将军回来,得知大兄解决了并州城的烂摊子,一定会刮目相看。” 温行溯沉眉看她,“腰腰不用如此的。” 冯蕴做不做什么,裴獗对她都不会改变。冯蕴要的是裴獗对温行溯的刮目相看。 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希望温行溯跟她一条心。 “大兄有办法离开别院,对不对?” 温行溯沉默。 半晌,他才道:“我与腰腰共进退。” 冯蕴与他双手交握,用力捏了捏,“好兄长,我亦如此……你自去办大事,行营别院这里,有我在,兄长无须担心。” 温行溯深深吸气。 起身,在冯蕴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可冯蕴却觉得远远不够…… 上辈子失去过大兄,她比谁都害怕。 伸出双臂,她便将温行溯抱了个结结实实,头抵在他胸口,眼里含着雾一样轻的笑。 安慰他,又像是安慰自己。 “会没事的。大兄,我们都会没事。” 温行溯眼色发红,用力搂紧她,一颗心膨胀至极致,情绪全然瓦解。 怀里的女郎,他愿为之舍命,又何惧危险? 四更天。 院外守军正是困顿的时候,冯蕴在前院墙上闹事,温行溯带着人悄悄从后院离开了。 等他一走,冯蕴便带着剩下的护卫,在院子里布防。 在各个易于攀爬的角落,放上水桶、暗钉,守夜的护卫躲在高墙后,园子里的碎石青砖,全都用竹筐装好放在墙头…… 整个行营别院,布满了她能想到的各种陷阱,所有人,包括仆女都带上了武器。 别院铁铸的大门格外坚固,可作抵挡,又让几个侍卫抬来一块巨石抵紧…… 冯蕴忙碌起来,根本顾不得萧榕。 直到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她没有哭出声,一直在无声地流泪。 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去,滑到嘴巴里,她也没有办法去擦拭,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不再是齐国尊贵的长公主,只是个无助又可怜的阶下囚。 在举目无亲的敌营,温行溯是唯一关心她的人,萧榕比谁都害怕他出事,许是她的眼泪在这样的情形下很是触动人心,小满看得不忍心了。 “女郎,长公主腕子都乌紫了,要不要……” 冯蕴看一眼萧榕,皱了下眉头。 “松了吧。” 小满应声,弯腰将萧榕手上的麻绳解开,任由她活动一下,不料萧榕眼泪淌得更厉害了,从无声到有声,抽抽泣泣的,那双幽怨的眼睛,说不出的可怜。 冯蕴扭头看她,“再哭,把你嘴堵上。” 萧榕咬着下唇看她,止不住地掉眼泪。 “冯氏阿蕴。”她突然开口,“以前的事,对不住。” 冯蕴冷笑着,头也没回,“我不在意,也不接受。” 萧榕垂下眼帘,“你方才,为何宁愿死,也不愿意把我交给叛军?” 冯蕴侧目看着她,嘴角抽了一下。 怪不得会被冯莹当傻子一样骗。 太单纯太天真太容易感动太相信人了。 冯蕴冷笑,“因为要死,你也该死在我手上。” 萧榕抿着嘴角,又抹了抹眼睛。 “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冯蕴不愿意把她交给叛军,甚至不惜与邓光死杠,其实是在护着她…… 落在冯蕴手上,至少有吃有喝,也没有谁来侮辱她……是,她已经不觉得那几个巴掌是侮辱了。因为女犯落入敌营,有的是比这更残酷的方式。 冯氏阿蕴,并没有真正要害她。 “我不是因为你护着我,才想跟你致歉的。这些天,我身陷囹圄,想了许多……以前的我,着实可恨。” 痛苦是可以相通的。 以前她们对冯蕴,太狠了。 “冯氏阿蕴,你原谅我。” 冯蕴冷笑一声,不理会她。 她活了两辈子才想明白,这种没有屁用的话是毫无意义的。 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守着这个院子,带着这群人活下去。 她转身走了,没有多看萧榕一眼。 夜风里,衣袂微动,背影挺拔,看上去无情无义,铁打的似的。 这个夜十分深沉,冯蕴也一宿未眠。 天亮了,叶闯和侍卫营没有消息,温行溯也没有回来,而邓光留下的看守,仍在墙外走来走去,虎视眈眈…… 行营别馆里紧张寂静。 而并州城里更是波澜诡谲,人心惶惶。 城门紧闭着,四面封锁,百姓不再出门,带着老幼蜷缩家中,在等待战事的结束。 晌午时,冯蕴让人去弄了些吃的,犒劳守护别院的侍卫和士兵。 这些人不全是温行溯和裴獗留下的侍卫,有一些是昨日濮阳九带来的,以及现场倒戈来保护她的人…… 冯蕴相信他们都忠诚于裴獗,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选择她,而不是顺从邓光,也就将他们当成自己人。 昨日备好的婚宴酒菜,都没有吃完,恰好可以在灶上热一下,便让人端出来。 “吃喜酒了。” 有人开起了玩笑。 大家伙都说,没有想到被囚禁还可以吃得这样好,出福分了。 说着说着,笑着笑着,小满突然便哭了起来。 冯蕴看她一眼,没有责骂。 这一夜,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 年轻的小姑娘,手握着刀四处警戒,心里想必快被巨石压垮了,哭出来也好。 气氛略略沉重,冯蕴笑着安慰大家,然后走到濮阳九的身边。 “口味可还合适?” 濮阳九倒是一如既往的洒脱,脸上不见什么紧张,笑盈盈地道: “昨晚没来得及吃妄之的喜酒,今日吃上了,但没有妄之。昨儿没有闹成妄之的洞房,要是洞房也没有妄之……咳,不知什么时候能闹上洞房了……” 冯蕴:…… 不着调的濮阳九,这时还能玩笑。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濮阳九看着这无趣的小娘子,想到了裴獗,望着天穹摇了摇头,“你说这邓光……好端端一个人,怎么说叛就叛了呢?” 冯蕴道:“利益足够大,人便不是人。” 濮阳九认真看她片刻,目光锐利。 这点年纪的女郎,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看怎么怪异。 他认真了些:“嫂子为何不见紧张?” 冯蕴没好意思说,最紧张的时候汗水都快把衣裳湿透了,只淡淡地笑了笑。 “紧张的。我都快怕死了。” 濮阳九没从她脸上看出怕字来。 两个人对坐而食,濮阳九发现她很是不一样,有世家女的礼数风范,却没有那种骄矜自傲,其实是一个很温和很好相处的女郎。 裴妄之啊,赚到了。 刚吃饱肚子,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声响。 温行溯身边的观棋回来了。 骑着马,浑身上下都是血,连头发都被鲜血染得凝固了,他隔着围墙在外面大喊。 “女郎,大喜!” 裴獗:听说我媳妇背着我跟他大哥搂搂抱抱? 冯蕴:不要道听途说……等你回来,我亲自说给你听,大兄那时心跳如雷,掌心干躁温暖,在他怀里,我极有安全感…… 裴獗卒。 冯蕴:将军阵亡。诸位从此听我指挥吧? 裴獗棺材板一掀:反了你了,小妖精,快来棍下受死! 第168章 将军救急 观棋的声音极是兴奋。 冯蕴马上跑过去,隔着院墙问他,“喜从何来?” 观棋亢奋异常,像赶着把话说完似的,语速快得惊人。 “禀女郎,在郭将军、孟将军、商将军的帮助下,大郎君号召守城士兵一千余人,从叛军手下夺下了南门和西门的控制……也确认了,昨夜叶侍卫已从南门出城,找大将军去了……” 冯蕴眼睛都亮开了。 “大兄好样的。” 观棋声音未落,一群守卫便朝他冲了过去。 拔刀就要杀,“你,你从何处来的?在此胡说八道?” 观棋骑在马上,拉着缰绳往后退,朝院子里大声喊。 “女郎,大郎君让我回来报信……顺便让女郎知晓。要小心邓光狗急跳墙……” 隔着院墙,冯蕴听得真切。 也听到守军的怒吼和拔刀的声音。 “观棋小心,我已知晓,眼下无事,你快走……” 一个人当然不是守军的对手。 观棋应一声,刚要说话,就听到东街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脸色陡然一变。 此刻南门和西门尚有邓光余孽在负隅顽抗,大郎君根本就腾不开手来。 那么来的必然是邓光的人。 观棋大喊,“女郎小心,叛军来了。我即刻去向大郎君报信,很快就来接应!” 观棋声音未落,骑着马飞快朝南门狂奔而去。 冯蕴透过墙头的孔洞往外望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群叛军,看上去约莫有数百人靠近了别院,竟是邓光亲自带队。 只见邓光挥手,人群一分为二,往左右两侧散开,将行营别馆牢牢包围起来。 邓光对着大门喊话。 “女郎可考虑清楚了,要不要据实招供,投靠邓某?” 冯蕴道:“有劳邓将军挂心,我考虑好了,背主求荣,如同禽兽。我怎可与禽兽为伍呢?” “女郎既然不识好歹,那便别怪我狠心了。”邓光骑在马上,冷冷哼声。 他长得黝黑魁梧,气势很足。当然,若非这样,他也不会被裴獗看中,更不会自视甚高,认为自己配得上拥有大将军的一切,军职和女人…… 别院门口,盘踞着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朱漆大门紧紧阖着,邓光打马上前,拔刀示意。 “撞门!” 咚! 圆木撞击大门的声音传入别院。 院里的人都有些紧张。 冯蕴蹲在云梯上,背靠院墙,努了努嘴。 “给我往死里招呼!” 大门上方的屋檐上。 冰冷的水突然泼了下来。 扛着圆木撞门的几个叛军猝不及防,被淋了个透心凉。 骂咧声四起。 冯蕴面无表情,让人继续抬水,将摆放在地面的水桶,一桶接一桶抬到高处,再泼出去…… 大冬天从天而降的冷水,防不胜防,挡不住,避不开,这已经很要命了,冯蕴还毫不客气地混入了脏水。 潲水、夜香,阴沟里的臭水,一并赏给了叛军。 最原始的武器往往拥有极大的杀伤力。 外面骂声高亢,水也用得差不多了。 冯蕴招手。 一筐筐炭灰,草木灰开始有条不紊的从墙里往外洒。 湿透的脸和衣裳上,灰一飘过来便附着,近前的叛军,眼睛都睁不开。 紧接着,侍卫们背靠着墙,排队整齐地外面砸石头。 让拍中脑袋的人,当场便倒下,院外传来惨叫…… 有人试图爬上城墙,被早有防备的侍卫打落下去。 邓光气红了眼。 这根本不是男人打仗的路数,而是泼妇骂街才会用的阴招。 “小人行径。” 撞门的加紧了速度,别院内外充斥着叫声,骂声和喊杀声,激烈得如同一场小型的战斗。 “女郎!”小满颤歪歪从城墙滑下来,蹲在地上便吐了。 “我,我好似砸死了人……” 她本就习武,又常做粗活,力气很大,一坨石头拍下去,刚好打中了那人的脑袋。 这是小满第一次杀人。 冯蕴看她吐不出来直喘气的样子,走近安慰。 “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只为自保而已,你没有错。” “杀!”喊杀声比方才更激烈了几分。 邓光要强攻了。 他们好似发现了薄弱的南墙,派了更多兵卒往南墙来,人叠人往上爬。 冯蕴眼角一扫,这才招呼几个侍卫。 “放箭!”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放箭,因为武器有限,箭支也有限。 她须得将人打得气急败坏的时候使用,才能影响敌军的判断力。 冯蕴又拿出了小喇叭,明明只有这点人,却拿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一队弓箭手上。” “二队弓箭手准备!” “三队!” “给我将那群狗贼全都射成筛子!” 前面迎敌的叛军,看到箭矢长了眼睛似的往自己飞过来,还伴着浇了桐油的火把,临空而降,吓得直往后退。 他们不了解别院里究竟有多少人马。 为躲避那些不是武器的攻击,又要预防冷箭,打得狼狈不堪…… 邓光是真正的指挥过千军万马,他没有想到会被一个小妇人打成这样,一时恼羞成怒。 “后退者,斩!” 他拔出刀往前。 “一刻钟拿不下别院,往后都给本将把脑袋夹在裤裆里行走。” “是!” 叛军齐声大喝。 冯蕴心里凛了凛。 方才她能对邓光迎头痛击,是仗了两个优势。 一是邓光想要人,不想要她的命。 二是出招刁巧,出人意料。 但叛军人数众多,是能打能杀的正规军,她的人和武器很快就会用完,刚开始的便宜即将结束。 再拖下去,肯定等不到温行溯回来,就会落入贼手。 冯蕴冷着脸,点燃一个火把从云梯爬上去,将火把举高。 “邓将军!你当真要逼我玉石俱焚不成?” 邓光看着火光下的那张俏脸,恍惚一下。 眉目如画,活色生香。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看的女郎,即使是发怒,都让人生不出气来。 如果当真让她烧死在别院,怪可惜。 “只要女郎肯归顺,邓某对天起誓,往后必肯善待你……” 呵!冯蕴看够了这样的嘴脸,冷冷一笑,眯眼望着院墙外层层叠叠的房舍街巷。 “我亦在此起誓,只要邓将军迈入行营别院一步,我便自丨焚在此……” 说到这里,她突然极目远眺。 “大将军!大将军回来了!” 她一出声。 院子里的人,都欢欣起来。 “大将军回来了。” 吼声震天。 邓光变了脸色。 他们站得低,看不到远方。 人群里当即传来骚动。 可等了片刻,并没有看到裴獗出现。 邓光咬牙,“又耍老子。” 他不再客气了,“杀进去!这个娘们,老子要活的。” “女郎!”大声喊冯蕴的,不是邓光,而是在北墙那侧的小满。 小满惊喜的声音,盖过邓光的大喝。 “将军!女郎,大将军回来了……” 冯蕴回头看过去。 小满点点头,“是真的。” 这次邓光不再相信了。 冯蕴却信。 小满不说谎的。 她举着火把走过去。 她看见了。 长街上,一面迎风招展的“裴”字旗,在寒风里猎猎翻飞,踏雪以凌云之姿冲向行营别馆。 天气阴沉沉的,没有阳光,冯蕴却有一种被烈阳刺得睁不开眼的错觉。 是裴獗。 活着的裴獗。 踏雪彪悍地舒展着四脚,扬蹄而奔,裴獗高大的身躯由远及近,身后的风氅好似要腾空飞起来,长长的队伍如同乌云滚滚而来,势不可当…… “大将军回来了!” 喊声变得高亢,激烈。 冯蕴没有动,喉头像被卡住一般。 “女郎!”大满过来托她,方才如梦初醒。 “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大满和小满欣喜得满脸通红。 冯蕴想笑一下,这才发现脸颊绷得太久,肌肉都僵硬了。 “回来就好。” 邓光没有束手就擒,可也没有挣扎太久。 行营别院来的,全是他的亲兵,可在裴獗绝对的统治力面前,天然的压制力让他们打得束手束脚,不到短短一刻钟,便死的死,降的降…… 邓光想骑着马逃跑,让左仲和纪佑一左一右缠上去,很快便跌下马来,一群人扑上去,用长枪将他叉在地上,脱不得身。 人群跪伏一地,请罪求饶。 裴獗不出声,没有下马,径直走近看着墙头的冯蕴。 “开门。” 冯蕴脸上带着笑。 “开不了。将军稍等。” 那块抵门的大石头不好搬动,侍卫们方才对付邓光已是乏力,这会安全了,用足吃奶的劲,竟然搬不动了。 裴獗沉默而立,两人隔着院墙相望。 冯蕴突然低低说了一声,“将军受伤了?” 她个子比裴獗矮,很少有这样居高临下打量他的机会,没想到第一次,看到的就是一个战损模样的裴大将军。 他脸上有擦伤,眼睛赤红,就连下巴上刚冒出头的胡碴都带着破碎的味道,但很奇异的是,在裴獗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狼狈,黑眸深邃,鼻梁高挺,反而将男性的力量凸显到极致,让她很想亲他抱他,或者欺负他…… 冯蕴看得入神。 抬巨石的几个侍卫,嘿哟嘿哟气喘吁吁。 就是搬不开。 不知是她眼睛里的渴望让院墙外的男人感知到了,还是裴獗也等得不耐烦了,只见他突然归剑入鞘,拽着马绳往后退开一段距离,再纵马驰骋过来,快到院墙时,整个人站在踏雪背上飞身而起,足尖一个轻点,人便跃上了城墙…… 第169章 改叫舅母 冯蕴瞪大眼睛,来不及反应,腰身便被人束紧,紧接着落入那扑面而来的夹带着血腥气的怀抱里,从墙头轻飘飘跃下。 裴獗将她放在地上,没有说话,走近大门。 “让开。” 四个侍卫刚把石头挪开尺余,看到大将军过来,愕了片刻,就见裴獗走过来,双手抱住石头…… 一用力。 砰的巨响,石头被甩出了一丈开外。 众人:…… 冯蕴上前想说点什么,裴獗却没有给她机会。 “蕴娘,准备撤离。” 冯蕴微微意外,“我们要离开并州城?” 裴獗嗯声,来不及跟她解释,只道: “有重要物什,赶紧收拾。” 他记得她很宝贝那些书。 冯蕴接触到他的视线,心里窒了下。 “我早就收拾好了。将军,我大兄尚在城头,你可看见?” 裴獗看着她,“是温将军为我打开的城门,他此刻领兵去了北门开路。蕴娘,有劳了。” 冯蕴心里微微颤了下,“那我们为何要走?” 裴獗道:“邓光为齐军打开了东门。城门一开,不出半个时辰,萧呈就会带兵杀进来……” 冯蕴大惊。 邓光跟萧呈当真有勾连吗? “我们剩下的兵马,不足以抵挡齐军主力……” 裴獗低低嗯声,“我们吃掉了寇善部,那是齐军精锐,萧呈王师,他定会不计代价的报复。” 冯蕴很是欣喜。 可马上又担忧起来。 这次打败萧呈的王师精锐,靠的是出其不意和伏兵偷袭,但要在正面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双方的人数差距过大,尤其邓光大开城门迎敌,并州已然失去了防御屏障…… 以少胜多需要借助天时地利,而现在摆出了明棋,再在并州城里与齐军主力会战,那便是愚蠢。 冯蕴点头,“好!我们马上撤离。”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说话时都用的“我们”,是下意识捆绑在一起,与萧呈分出来的敌我。 离开行营别院的时候,裴獗让冯蕴先上了马车。 “合上帘子,不要看。” 冯蕴微微皱眉,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片刻,外面便传来裴獗冰冷的声音。 “杀了!” “一个不留。” 冯蕴心头一震,闭上眼睛。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痛哭求饶,震耳欲聋。 马车帘子无风而荡,只片刻,鲜血的腥臭味儿便冲入了鼻端。 凄厉哀嚎很是冲击人心,但现场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 昨日还在并肩作战的兄弟,只因选择不同,今日就走上截然不同的路……黄泉路。 这是背叛者的下场,裴獗不会手软。 尤其眼下情形,一杀了之,是最好的处置办法。 别院门外血流成河。 石狮子的脸上溅到鲜血,两只铜铃样的眼睛红丝丝的,很是瘆人。 一阵血腥的惨叫后,安静下来了。 人也杀光了。 邓光被押到裴獗的面前。 “跪下!”左仲踢他腿弯。 咚!邓光腿脚软下来,扑倒在地,身上全被鲜血染红。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头发垂落在脸颊上,好像一具死透的尸体。 “邓光。”裴獗声音微沉,“你可有话说?” 邓光满头乱发,慢吞吞抬起脸,“成王败寇,没什么可说的。” 裴獗道:“我记得你有一稚子,出征时尚在襁褓?” 邓光原本平静的面孔,当即变得狰狞起来,怒目而视,仰头在左仲手里挣扎着,声音激动得颤抖。 “裴獗,你要做什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担,你将我大卸八块五马分尸都不为过,稚子无辜啊……” 裴獗上前两步,低头,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李宗训许了你什么好处?” 邓光紧紧闭着嘴唇。 “说!”裴獗突然抬脚一踹。 邓光胸膛受力,一股血气在心口横冲直撞,哇的一声便吐出鲜血。 他双眼赤红的抬头,“大将军一职。还有,大将军拥有的一切。” 还算老实。 裴獗沉默片刻,点点头。 “我会留下你的孩子,让你夫人改嫁。” 说罢大步离开,跨上马背,手微微抬起。 背后,血光冲天而起,一代战将死于马下。 裴獗没有回头看他一眼,走到冯蕴的马车边上。 “出发。” 离开并州的时候,太阳终于从云层里探出了头。 城外的空气,清新得仿佛带着露水的潮湿。 队伍很安静,冯蕴除了听到马车的轮子发出的轱轱声,以及马儿偶尔的几个响鼻,几乎感觉不到大部队行军的嘈杂。 倒是被远远甩在身后的并州城,火光四起,人声沸腾。 石隐仍然带人在断后,且战且退。 温行溯是在冯蕴出城后,才带人过来与他们会合的。 一夜交战,温将军脸上不显疲惫,那神采奕奕的样子,让冯蕴不得不感慨,大兄上了战场就变得不一样了,在战场上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阵子养伤,他嘴上不说什么,可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似被抽走了,这时候迎着朝阳打马而来的温行溯,才是上辈子那个赫赫有名的宁远将军,身上好像会发光。 “大将军。” “温将军。” 温行溯和裴獗在叉路口互相行个礼,说了几句战事,便沉默下来。 他可以帮着裴獗讨伐邓光叛军,可是如果要让他与齐军为敌,还是做不到的。 裴獗明白这一点,绝口不提正在攻城的萧呈,而是令他率众先行,前往红叶谷,返回信州接应。 温行溯看一眼冯蕴的马车,应是。 两个人在冯蕴面前,选择了默契的友好。 半个时辰左右,便到了鬼河水域。 鬼河临近并州这一端,水流很是平稳,早有战船等待在那里。 冯蕴还没有走近渡口,看到那个岸边的人影时,眼皮就无端地跳了两下…… 是敖七? 她以为眼花了。 不料那人回头看到她,破开清晨的薄雾,手扶腰刀朝马车大步冲了过来…… “女郎!” 久不相见,敖七的音色好像都变了,仍有少年郎的清越,又添了些成年男子的磁性,像灌了蜜似的,甜丝丝钻入冯蕴的耳朵里,黏黏糊糊极是温暖。 敖七还活着。 这本身足够她感到快慰。 于是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敖侍卫。” “女郎!”敖七激动得脸都红了,靠近马车又唤一声,那莽莽撞撞的亢奋劲儿让左仲都忍不住想提醒他了…… 这才听到裴獗的声音。 “你该改口叫舅母了。” 又晚了点,为感谢读友们的大力支持,等下加更一章。 但是要稍等片刻,可以下午再来刷。 第170章 萧呈报应 冯蕴心里突了一下,没吭声。 敖七缓缓地转过脸去,看看裴獗。 躲在山里做伏兵的时候,他是有听闻裴獗在并州城大婚的。 可那时候,只当阿舅为引萧三上钩使计,冲击感没有面对面,被提醒要叫舅母来得那么强烈。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 至少在敖七的耳朵里是没有声音的。 他没有叫舅母,叫不出来,喉头像被塞子堵住了似的,眼眶突然便湿润了。 少年郎的梦破碎得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好好地告诉女郎,他那些羞涩得不敢示人的情感,梦里的人就变成了舅母…… “时辰不早了。”裴獗脸上淡淡的,转头命令随行的人,“上船。” “领命!” 齐刷刷地应诺声,唤回了敖七的神智。 他红着眼看向冯蕴,低低地问:“阿左和阿右好吗?” 冯蕴感觉到少年郎的目光,从炽烈变得幽凉,又多了几分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克制和隐忍,心里扎了一下不是那么舒服。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微微笑着,点头。 “他们很听话,很可爱,我离开花溪村的时候,是平原县君来接的人。这时应该已经返回中京了。” 敖七咽下嘴里的苦涩,笑得僵硬。 “那就好。有劳女郎。” 说罢,他不顾阿舅是什么脸色,扶刀朝岸边走去。 挺拔的背影,显出几分落寞。 周围的侍卫都看出来什么,但没有人说话。 众人陆续上船。 马车,兵器,行李等也都搬运了上去。 鬼河夹在恒曲关山峦和红叶山脉的中间,通往淮水,两侧山岭绵延,丛林叠嶂,很是险峻,不仅河道险,据闻山中蛇虫鼠蚁,猛兽成群,还有险瘴毒雾,所以,周遭无人居住,除了军队,几乎不见人烟。 等冯蕴上了船,敖七才又走到裴獗的面前,有点愤愤。 “将军何故把并州让给萧三?” 他年轻气盛,正是寸步不肯相让的年纪。 在他看来,为了守住并州,北雍军拖延这么长的时日,又闹出这么多事,把女郎都召来了,还搞了一场不正经的婚礼诱敌,结果又轻易放弃走人,实在不可理解。 他的询问里夹杂着怨气。 裴獗没有回答他。 而是侧目问温行溯,“温将军如何看?” 温行溯闻声看一眼敖七,笑了下。 “两次攻城,并州所置堑壕障碍已被齐军破坏殆尽。且邓光叛变,城门一开,守城的代价太大。这是其一……” 敖七看着他们。 心道,还有其二不成? 裴獗平静地听着。 温行溯又道:“其二,并州唯有红叶谷这一条险道可通信州,如同飞悬在外的孤地。物资、粮草都将后续无力。守城这些日子,已然消耗殆尽,趁势全身而退,不用太难看……” 敖七道:“那不是便宜了萧呈?” 温行溯沉吟一下,黑眸微暗,“那可不便宜。寇善部和谢丛光部是萧呈的王师主力,从台城带来的精锐,就如同萧呈的左膀右臂,如今手臂让人卸掉了一条,便宜吗?” 更何况,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还是失去了冯蕴,对萧呈来说,简直是血泪之耻。 裴獗看着敖七,“温将军说得没错,看事不可尽看表面,更不可意气之争。” 阿舅是在教导他,要让他多学多听,多向有经验的将军交流。 要换在以往,敖七肯定会沉下心来仔细分析,然后悉心地请教…… 可他此刻心里乱糟糟的。 看什么都不顺眼,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属下愚钝。受教了。”他垂眼耷眼地嗯一声,便掉头干别的去了。 冯蕴上了战船,便去舱里补眠。 兵荒马乱的一夜,她精神高度紧张着,眼下已是疲累不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和衣躺下去,很快就昏睡得没有了意识。 大满和小满坐在她的身侧,也垂着头,靠着船壁,睡了过去。 她们都太困了。 安心地睡着,无知无觉。 当外面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响起来时,冯蕴都没有丝毫的反应…… “大将军,齐军追上来了。” 并州城的北雍军人马已陆续撤离,齐军主力一旦进城,很快便可以占领那座城池。 萧呈这次吃了暗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追是一定会追上来的。 但速度这么快,还是让人有些意外。 裴獗站在甲板上,迎风看着岸边涌动而来的齐军,一言不发。 “布阵!”石隐大声吼叫着,指挥若定。 “拖住他们!” 行军打仗在外,攻城退败逃亡都是常态,北雍军早有一套熟悉的阵法可应用到各种场合。重骑兵、轻骑兵、盾兵,弓箭手,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陛下!” 出城追击的齐军里面,银盔白马的皇帝很是显目,萧呈本就长得修长挺拔,一眼望去就能看到他,手执缰绳,看着离岸的楼船,策马而奔。 平安骑马跟在后面,见皇帝不要命了似的往北雍军阵前冲击,吓得浑身冷汗。 “陛下不可!” 皇帝亲自带队来追就已经够让人担心了。 哪里有皇帝带人冲锋陷阵的? 谢丛光也瞪大了双眼,目龇欲裂。 “穷寇莫追!陛下!回来!” 午后的阳光很是刺眼,从战船的尖角照射过来,明晃晃的。 萧呈紧抿嘴唇,看着寒风里的战船和飘飞的旗帜,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一幕如此熟悉,又如此荒诞。 上辈子的石观码头,在岸边追击的人是裴獗。 而陪在冯蕴身边,看着手下败将疯狂策马的人,是他。 角色互换…… 他眼下又何尝不是败军之将? 大量的齐兵跟在皇帝身后,朝北雍军杀了过去。 马蹄阵阵,大军呼啸而上,厮杀声顷刻便冲入天际。大地染上血红的颜色,与天边的霞光连成一片…… 新仇旧恨,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传令。”裴獗声音清冷,凝目而视。 “取萧呈性命,赏黄金百两。” “领命!”齐声呼喝。 从战船到渡口,北雍军高声大叫。 “杀狗皇帝!” “得黄金百两!” “杀啊!” 冷风凄清,树木摇曳。 喊杀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萧呈看到了石观码头战船上的自己,看着冯蕴温柔的睡颜,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句。 “取裴獗性命者,朕有重赏。” 虎视眈眈的北雍军近在咫尺。 齐军里有急切的鼓声和喊声,旗手挥舞着小旗在指挥进攻,谢丛光看着不要命厮杀的皇帝,脸变得扭曲而无奈,一声声喊叫着,焦灼不堪。 而萧呈的耳朵里一直有不同的声音。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存在。 他的四周一片寂静。 他看见平安张大嘴巴喊他,看到谢丛光拼死拦在身前,看到与北雍军死战的齐军将士,唯独看不到自己,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声音全来自记忆,混乱不堪…… “陛下……”那女子款款而来,好像在某个虚空中,朝她盈盈拜下。 “贵妃僭越,辱我阿母,臣妾忍无可忍,才罚她下跪。” 她瘦了很多。 那时就已经很瘦了。 一张玉容娇颜的脸庞,好似小了一圈。 但他没有多看她一眼,缓缓将冯莹搂入怀里,低头宽慰她,“别哭了,哭花了妆朕不喜欢。” 得到安慰的冯莹,哭得更是委屈,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 “陛下不要责怪阿姊,阿姊怎么教训妾,都是应当的……” 他有洁癖,很有些嫌弃泪水沾在身上,但忍住了。 “朕唤太医来瞧瞧?要是伤了爱妃,朕定不饶她。” 那女子终于变了脸色,那双眼死死盯住他,漆黑如墨。 “贵妃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我身为皇后,小小惩戒,陛下就心疼了?” 他面色温和,但一字字都是寒意。 “朕的女人,只有朕才能罚。” 那女子在虚空里笑,笑得凄厉,“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不该跟贵妃争风吃醋,有违妇德……请陛下罚臣妾禁足玉昭殿,不得侍寝。” 他恼了。 不就是不想侍寝吗? 找出这些借口。 “好,那朕将你禁足宫中,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求我!” “多谢陛下恩典。” 她再次拜下,仪态端庄大方,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他想要的痛苦和委屈,就那样当着他和冯莹的面扬长而去,不嫉妒,不失望。 当时的萧呈并不觉得有多痛苦。 但那种无声无息的,像猫儿爪子划入肌肤的窒息感,却步步紧逼,隔着一世再撞入胸膛,情绪竟与前世浑然不同,好像突然就要将他的心撕碎一般,痛得百孔千疮。 那是他们第一次撕破脸大吵。 可事情起因究竟为了什么,他竟然想不起来…… 怎么走到的那一步,他又为何要说那些绝情的话,也都模糊不清了。 在这个如同旧事呈现的战场上,萧呈麻木的神经钝痛一般不停地闪回着上辈子的画面,就像是有人拿着刀,在一点一点剜掉他心头最软的那块肉…… “阿蕴!” 他听到自己喊了一声。 “跟我回去。” “我们从头来过。” 她要什么都给她,他可以善待那个孩子,不会再将她打入冷宫,不会褫夺她皇后尊号,更不会允许别人欺她辱她,他会为她撑腰,会给她世间荣华,只想换她仍在眼前,盈盈一笑,说声: “陛下安康,妾便如愿。” 第171章 爽快报复 岸边是石隐带人断后,隔得很远,他也很是兴奋,看着那个从乱军中冲出来的齐帝。 “狗皇帝胆挺肥!” 石隐兴奋得双眼放光。 这不就是天赐的立功机会吗? 他打了两个手势,示意弓箭手准备,然后冲到盾阵后方,大声道: “杀狗皇帝,大将军赏黄金百两。” 堂堂一个皇帝,就值百两黄金。 看来大将军不太富足。 但即使如此,将士们仍是很兴奋。 他们围拢上来,盾兵骑兵,各自形成队列,目标是那个白马银盔的英俊帝王…… 谢丛光喉头腥甜,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陛下呀!” 阎王都拉不住要死的鬼,皇帝这样的打法根本就不是打仗,而是送死啊。 谢丛光大喝一声,“护驾!护驾!” “喏。” 北雍军是在撤退路上,但萧呈带着这支前来追击的队伍人数也没有很多,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要是让人围上来,他拼了老命也救不了萧呈。 “该死的!拼了。” 喊杀声震天。 四面八方都是人。 石隐抓起一把弓弩,骑在马背上,找了个好位置,瞄准萧呈。 嗖的一声,那箭支像长了眼睛似的,朝萧呈疾速飞去。 “陛下!”平安大喝一声。 来不及反应,他突然从自己的马上跃去,直接朝萧呈扑了过去。 箭矢从他后背穿过,插入萧呈的胳膊。 鲜血汩汩流出来,平安瞳孔放大,看着萧呈的脸,他担忧地问: “陛下,你受伤了?” 又猛地回头,焦灼地大吼。 “来人,陛下受伤了!快来人!” 谢丛光看着穿过他身体的箭,愣了愣没有说话,下马扶起萧呈,双手死死控制住他。 “陛下,北雍军擅长诱战之术,不可再追!” 萧呈看着平安张嘴,露出一口血牙,冷汗突然从脊背冒了上来。 他在做什么? 他刚才是在送死吗? “来人。”萧呈好像突然醒转一般,勒令侍卫,“带平安下去,传太医。” 平安听着萧呈中气十足的命令,看出他只是伤了胳膊,脸上笑得十分灿烂。 “没事了,陛下没事了……” 声音未落,人就软了下去。 冯蕴便是这时从战船的窗户里往外看的。 两军战在一处,密密麻麻,喊杀震天。 她刚刚被小满摇醒,脑子还有点懵,恍惚间,好像听到了萧呈的喊声? 他在叫阿蕴,说要重头来过…… 冯蕴觉得自己幻听了。 但裴獗退出并州,萧呈追来此地,这一幕不就是上辈子石观码头那一场大战的重现吗? 她看着萧呈被石隐射中。 看着平安替萧呈挡箭…… 震惊得眯起了眼。 前世今生,穿胸长箭,一模一样的场景…… 她甚至也突然明白,无论平安的嘴有多讨厌,无论她有多厌恶平安,萧呈都始终会信任他,将他带在身边的原因了。 那是生死时刻能为他挡箭的人。 她露出一个笑容。 白马长嘶,那一袭银甲掩于人群…… 正如她的猜想一样。 萧呈还是爱惜他自己的,识时务。 他没有再追。 这是一个骨子里冷漠的人,不会改变。 楼船越去越远。 岸边依旧人声大炽。 恼羞成怒之下,齐军疯狂进攻。 而北雍军战船离去,石隐目的达到不再纠缠,按照即定计划有序撤离,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还高举旗帜呼喝,发出长长的调子,好像在羞辱萧呈…… 千军万马齐声奔腾。 萧呈抚着受伤的胳膊,沉默。 冯蕴靠在船板上,双眼渐渐失焦。 阳光映在水面,金子般亮眼。 他们都看不到彼此。 却都在想对方此刻是什么心情,可会有那么一丝痛苦和难受…… 冯蕴当然不难受。她只是在想,报复的计划应该会持续很久,因为萧呈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将军。”大满的唤声,让她清醒过来,转头看着不知何时走入舱内的裴獗。 他脸上的擦伤很明显,俊脸看上去比平常更为冷肃,大满和小满都不敢出声,低着头,默默立于一侧。 冯蕴转过来面对他。 两个人眼对眼,没有说话。 片刻,冯蕴一叹。 “将军想说什么?” 裴獗看着她,“你看此战,我是输是赢?” 冯蕴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 “赢的。”冯蕴好像是对他说,又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至少,我认为将军赢了。” 裴獗眉梢扬了下。 “看你脸色很差,身子可有不妥?” 冯蕴轻笑。 裴狗哪里是关心她的身体,分明是想问她,看到旧日的情郎在岸边骑马追来,看到他中箭被平安扑倒在地,有没有觉得难过…… 可她此刻十分钝感。 萧呈会追过来,她是有点意外。 那个人如此自负孤高,如此爱惜自己的大业,岂会犯下以身试险的大错? 但仅仅也只是意外,再别的情绪便没有了,她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萧呈是因为重情重爱。 “没有。”冯蕴摸了摸脸颊,声音淡淡的,唇角扬了起来,带点笑,并没有显露情绪。 “想是昨夜太担心将军,一夜没有合眼,困的。” 她眼下有微微的青色。 裴獗望一眼,“睡吧。” 他掉头离去,就像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声响,但脸色沉寂冷漠,冯蕴看着那个背影,很是糊涂。 他到底是高兴的, 还是不高兴? 她看不懂裴獗。 但方才的话,没有违心。 从整体局面来分析,裴獗不仅胜了,还胜得十分漂亮。 萧呈损失那么多,也就拿回了一座本就属于自己的并州城…… 想来此刻会十分难堪且苦恼吧。 那就对了。 往后,这样的难堪和痛苦,还会更多的…… 沿鬼河而上,到红叶谷的渡口,已是晌午过后了,今日确实是个好天气,太阳高悬在天空,热辣辣的,为这个冬日增添了几分暖意。 行李,马车等陆续上岸。 冯蕴在小满的搀扶下,先下船走到岸边。 那天从这里渡河还是忧心忡忡,结果在鬼河里抓到了萧榕。 今日回来,还看到了活着的敖七。 一切算是顺利。 冯蕴见敖七挎着环首刀在一侧警戒,冯蕴心下温暖,慢慢走了过去。 “敖侍卫。” 敖七回头看着她,嘴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或许是不知道怎么称呼吧? 冯蕴莞尔,轻声问:“我在红叶谷看到一座孤坟,朱将军是真的……” “真的。”敖七眼睛红了。 “朱大哥殉职了。” 那日进入红叶谷,被韩胡楚叛军围堵,事发突然,朱呈当即让敖七带人离开,保存赤甲军势力,自己留下掩护。 “在撤退时,朱大哥伤重不治……” 他声音有些哽咽,冯蕴却纳闷起来。 “不是说,韩楚胡叛军没有背叛?这次还同赤甲军一起伏击了齐军?” 敖七看她一眼。 “韩绪、胡宜,楚长三人叛了。但黄荆军、绿焰军、青龙军没有背叛阿舅。我这么说,女郎可明白?” 冯蕴怔了怔,“明白了。” 敖七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阿舅在黄荆军、绿焰军、青龙军都安排了后手。韩绪、胡宜,楚长三人一叛,很快便被阿舅的人控制了。” 就冲这一点,敖七对裴獗都是服气的。 就在方才战船上那番对话,他甚至觉得自己连温行溯都不如,还是太年轻了,他知道自己缺少历练,除了难过,还是难过…… “女郎是不是觉得我十分无用?” 冯蕴:“怎么会?” 她尚在思考裴獗为什么会有这么长的手脚,早早就防着韩胡楚三人便罢了,甚至做了一个局,将萧呈也拉入网中,让他误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叛军转眼倒戈,打得他措手不及…… 要不是有韩胡楚的背叛,这一仗反而不会那么顺利。 冷不丁听到敖七颓然的话,她笑了起来。 “这次敖侍卫可是立下了大功。将军十分看重你,亲口夸你是可塑之才,大有可为……” 敖七抬头:“当真?” 少年郎的眼睛是红的,看着她时便露出委屈。 冯蕴笑道:“那是当然,当众夸的,我都听到了。” 敖七撇一下嘴,看到裴獗走下船来,退后一步,“女郎快上马车吧。” 冯蕴也看到了裴獗。 但她没有敖七那样失态。 两个人正常交流,不足以让她慌乱。 “好。回头得空,再听敖侍卫给我讲伏击战。” “好。”敖七垂头丧气。 完全不像打了胜仗的人。 冯蕴很想宽慰几句,可是她的马车排在前列,再不驶离,就会影响渡口行军,于是朝敖七行个礼,径直走了过去。 刚上马车,帘子再次打开了。 她以为是大满和小满,没有回头。 直到身侧有人坐下,呼吸变得可闻,这才察觉不对。 回头便看到一张冷脸。 “将军?”冯蕴打量裴獗一下,“你为何……” 不骑马而是乘车? 这不是裴獗的做派。 裴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累了,歇一会。” 第172章 醋王之王 他个子高大,即使这辆马车并不狭窄,但他往那一坐,空间好似都变得逼仄起来。 冯蕴往旁侧让了让,想让他坐得舒服点。 不料一条长臂横过来,揽住她的腰。 裴獗目光炯炯,深如渊泽。 “我不吃人。” 冯蕴微愣,低低笑了一声。 “我会吃人。” 裴獗将人拦腰抱过来,往身上一揽,这才道:“错过洞房花烛夜,蕴娘可怪我?” 冯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 那都不是正经婚礼,又何来正经洞房? “笑什么?”他问。 冯蕴眉眼弯起,双手揽在男人的脖子上。她知道裴獗方才看到了她和敖七说话,心里不是那么痛快。 可她不懂这是醋王吃味才突然上车质问,还是单纯怪她不检点勾他的外甥,于是便懒得理会,只拿一双潋滟的俏目望他,一副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表情。 裴獗得不到答案,低头便来吻她。 冯蕴唔声,睁大眼睛。 她看到大满打开了帘子。 两个交叠而坐的身影就那样落在天光里。 大满烫手似的丢开手,满脸潮红。 “仆女不知将军在车里,仆女有罪。” 冯蕴看一眼裴獗,“没事,你和小满跟着长公主的马车走。” 随便帮她看住萧榕。 就在刚才,萧榕得知萧呈追船受伤,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要昏死过去,两个仆女好不容易才把她架到车上。 小满也在车外,大声道:“仆女领命。” 大满没有说话,仍沉浸在方才的冲击里。 以前知道他们会亲热,但都是隔着帘子隔着墙,方才那一眼,那样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裴獗搂住冯蕴的样子,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那个画面在脑子里反复盘旋,闹得她心里酸胀胀的,明知不该妄想,又忍不住去想,想着想着,坐在裴獗腿上的人就变成了她…… 马车徐徐而行。 车队在鬼河边拉出了长长的队伍,盘踞在红叶谷小道,如同一条不见头尾的长蛇,鬼河波光粼粼,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辉。 冯蕴很是困倦。 从昨日到现在,经历了太多事情,大脑消化得了,身子也受不住,她本就不是男子般强劲的体魄,又不像大满和小满有习武的底子,在马车的颠簸里,昏昏欲睡,几欲呕吐。 裴獗抱住她,皱着眉头将手放在她心口,从上往下慢慢地顺…… “不用。”冯蕴按住他的手背。 这个时候神仙来了都帮不了她,横竖是要难受一下的。 她脑袋无力的耷拉在裴獗的肩膀上。 “将军别让我摔了就好。” 裴獗没有多说什么,将小几挪开,拿张毯子铺在车厢里,让她整个人平躺下来,又脱下身上的氅子,将人盖住。 冯蕴看着被自己占满的车厢,朝他眨了个眼。 “多谢将军体谅。” 裴獗不说话,靠坐在旁,半阖着眼休息。 队伍行至红叶谷奇景坡段的时候,林深树密,太阳早就躲入了云中,天气阴暗,地面湿滑,好像刚下过一场雨。 山区天气多变,队伍大声吆喝。 “行路小心。” 冯蕴来时,这个坡是从下往上翻到顶再又从上往下走很好一段才到达渡口的。 如今往回走,到了坡顶便是往下的路。 那里有很长一段陡坡。 马车徐徐下行,车夫很注意,放缓了速度,走得很慢。 长长的队伍里不时传出几道笑声,或又可听到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马车后方坡上的一个骑兵突然控制不住马似的,横冲直撞过来,身子被重重甩落在驾车的马背腰腹,他收势不及,手上的武器扎入马肚子。 马儿吃痛受惊,痛声嘶叫着,扬起蹄子,往前狂奔而去…… 陡峭的坡道,车轮子加快速度往下翻滚,只在眨眼间便到了崖边,那马儿想刹住身姿,长长嘶鸣着扬蹄,奈何身后的马车轮子前滑,顷刻便翻了下去,将马匹连着车上的裴獗和冯蕴一并带落山崖…… “将军!” “女郎!” 队伍大乱。 突发的事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一群人涌向崖边,可惜崖下山林叠嶂,草木茂盛,那马车很快便没了影子…… 冯蕴是在睡梦里吓醒的。 整个人好像被人翻转了过来,但感觉不到疼痛。 她的头被裴獗捂在怀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听到马车撞击发出的哐哐声。 有那么一瞬,她脑子是空白的。 等意识到坠崖的时候,马车已然停了下来,被一棵粗壮的树木稳稳地挡在崖壁上。 这里有一个石台,恰好可以容纳大半车厢。 冯蕴头有点闷,还有撞击产生的眩晕。 在确定自己没有受伤以后,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裴獗。 “将军,你还好吗?”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死。” 冯蕴松了口气。 大业未成,要是死在半路上,那可真是太亏了。 可是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真就有那么巧合吗? 冯蕴望一眼悬空的崖面,再看裴獗。 “方才是怎么回事?” 裴獗没有动,声音也听不出情绪,“有人惊马。” “有意,还是无意?” 裴獗沉默片刻,似在思忖,“有意。” 今日渡口大军过河,人数众多,也就意味着人员很杂。 冯蕴想到一个细节。 大满和小满当时都没有注意到裴獗在车上,那其他人,是不是也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是冲我来的?”她问。 也许只是想杀她,裴獗算是受了她的连累。 当然,她不会内疚,因为在北雍军里想杀她的人,一定和裴獗有关,她也是受连累的那个。 裴獗没有说话。 缓了好久,才低低吸口气。 “你不要动。” 冯蕴唔一声。 听到头顶粗重的呼吸,她才发现男人冷郁的眼睛里汹涌着某种熟悉的欲浪。 方才马车下坠又突然停下所产生的惯性,让她的身子不受控的重重坐在了他的腰腹,脆弱的部位紧贴一起,像是十分难挨,在如此危险的境地,他居然慢慢地肿胀起来。 冯蕴撑着他的肩膀,想往后退一退。 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摇摇欲坠…… 吓得她反手搂紧,坐了回去。 裴獗闷哼了一声,手臂肌肉隆起来,那双眼红得像即将吃人的野兽,额头上渗出了汗渍。 他紧紧掐着冯蕴的腰,小心着力,慢慢移动。 稍有不慎,马车就会再次往下翻滚…… 到时候就未必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冯蕴很识时务,很是配合…… 但身体的摩擦让她变得敏感,尤其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高度紧张,她的眼角和耳朵都红透了,因为不敢动,身子竟微微有些颤抖…… 裴獗表情很平淡,或者说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漆黑的眸子专注在她的脸上,似乎带着审视,这让冯蕴的反应无所遁形,呼吸都变了调子。 “你快点,别磨叽……” 说罢又觉得这话有点歧义,垂下了眸子。 “蕴娘好软。”他突然说,声音哑得诱人。 冯蕴耳窝一热,几乎要燃烧起来,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热烫烫的硕物抵在她那里,仿佛吐着信子的巨蛇,带着浓重的威胁,让她本能地发软发酸,情绪胀鼓鼓难受…… “先脱困。”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好硬。”都掐不动。 她想说的是胳膊,可裴獗听完,嘴角竟罕见地上扬,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冯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出去看看。”裴獗没有让她难堪太久,托住她往上抬坐一侧,稳了稳身形,确定马车不会晃动,这才低低地说: “坐稳。” 冯蕴冷静地点头,其实心里慌乱得快躁起来了。 瞧瞧,她都说了什么虎狼之词? 裴獗从摔烂的窗户钻出去,察看一下周遭的地形,找个位置站牢,回身抬头,朝冯蕴举起双手。 “下来。” 冯蕴看不到地面,入目的是陡峭绝境,不由脑子发昏,不敢爬出车厢。 “将军……要不你别管我,你先去找人,再来救我?” “别怕。”裴獗道,“我会接住你。” 冯蕴看看下面,再看看裴獗的脸,“我很重的。” 砸下去,万一两个人再次摔落,不就都完了? “信我。”寒风掠过裴獗那张战损后格外英俊的面容,他眼睛是沉寂的,没有多余的情绪,却十分令人安心。 冯蕴双眼一闭,慢慢爬向破碎的车窗,不看下方的悬崖,朝他跳过去。 裴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人搂入怀里。 两个人重重地砸在石壁上,连带那辆马车,一齐往下坠落。 “啊!”冯蕴尖叫。 “抱紧我。”裴獗的声音在耳边。 冯蕴刚想说狗男人骗她,身子突然一沉,眼前便漫入铺天盖地的潭水,冰冷刺骨。 下面是一汪深潭。 她呛了一口水,就被裴獗托出了水面。 “没事吧?” 冯蕴转头咳嗽,大口呼吸着望着他。 “还让我信你?早说啊!” 裴獗黑眸微深,“早说你跳吗?” 冯蕴:…… 裴獗道:“抓着我,带你出去。” 冯蕴嗯声,回头看看沉沉浮浮的马车。 “我的行李……” 那口檀木的箱子,装着她视如珍宝的书。 裴獗看一眼,没有说话,托住她的臀将人分开盘在腰间,示意她搂住自己的脖子,这才回头拨拉马车,将那口檀木箱子拉出来。 冯蕴头昏眼花,腿软身子更软,没长骨头似的攀附着他。 身子是湿漉漉的。 这时她更能感受裴獗的强壮和力量,带着人拖着箱子,他居然游得很快,不消片刻就到了岸边。 他先将冯蕴托上去,这才拎着箱子爬上来。 冯蕴累得快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瘫软着,阖着眼睛喘气。 片刻,突然侧目问裴獗。 “是不是李太后干的?她想杀我?因为我们在并州成婚?” 裴獗没有看她,一头扎进水里。 “将军?”冯蕴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等了片刻,才发现他把那辆马车一并从深潭里拖了过来。 冯蕴:…… 她看着裴獗忙碌。 看着他从马车里往外倒腾东西。 有冯蕴装在马车上的伤药,还有小几里装的零食和果点。 冯蕴重生后是极为享受生活的,一点都不肯亏待自己,无论走到哪里,吃的用的都会捎上,马车上甚至有一个可以生火的炉子,只是炭都湿透了,点不燃。 裴獗四周看了看。 深潭的附近很是潮湿,几乎找不到干燥的物品。 天公也不作美,沥沥淅淅地下起了雨来。 他道:“我们得离开这里。” 不然等一会儿,冯蕴会冻死。 这个时节本就寒冷,更何况是在这样的地方。 裴獗将有用的东西都包好,系在自己的背上,再看冯蕴湿漉漉的模样,皱着眉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冯蕴顺势揽住他的脖子。 从头到尾,她没有动一根手指头。 “我们怎么上去?” 裴獗没有说话。 “将军?”她又问。 “先活着。”裴獗低头,“别动!摔了我不负责。” 冯蕴:从今天起,我确定二锦是亲妈。全然不顾女儿活死,哪里痛就往哪里摔…… 裴獗:感谢亲妈。 冯蕴:????什么我听不懂。 裴獗:很快你就懂了。 敖七:阿舅我也想懂。 萧呈:我恨。 淳于焰:没有人记得大明湖畔那个倾国倾城的云川世子了吗? 温行溯:世间唯有情痴,痴者可诉,而我不可诉。 第173章 二人取暖 寒潭三面悬崖峭壁,不好着力,只有一处狭长的陡坡通往未知的外间。 往上的路,荆棘林立很不好走,裴獗走一段就会停下来用刀砍掉枝条,劈出一条路再回来带冯蕴,这个过程他不说话,很是认真。 手起刀落间,是带着野性的力量,眉目沉寂,额头滴下来的水渍不知是汗还是水,布满那张脸。 冯蕴很听话地等着,跟着往前走。 周遭寂静,偶尔可见崖壁的滴水刻出来的鸿沟,看着触目惊心。 有裴獗在身边,冯蕴倒不觉得害怕,就是不活动,有点冷。 雨下得密了。 两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终于,裴獗在离寒潭约莫一里左右的地方,找到一个山洞。 这是个旱洞,洞口狭窄,只容得一个人通行,再往里走上数十步,可见一条曲折的岩石小路往里绵延…… 小路是往上行的,有幽暗的风和稀薄的光从头顶传来,两侧的石壁摸上去光滑干净。 冯蕴:“我自己走吧。” 她也不是个残废,让人一直抱着很辛苦,裴獗却不说话,把她的腰身搂得更紧了些,沉着脸往前走,将武将的吃苦耐劳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力气真是大得惊人,就像一头耕牛似的,登上石阶把她放下地面,也是脸不红气不喘。 冯蕴感慨一声,扭头便睁大了眼睛。 “此处甚美。” 这里也是一个石洞,但与下方的山洞不同,洞里平整干净,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窗,从石窗往外望,下方是河流,石洞离河面大约有十丈,对面是河对面的石壁青山,葱葱一片绿意。 有光有景,可以说是一个绝佳的休息地了。 她查看洞穴,裴獗沉默着,洞里洞外地搜罗,很快就变戏法似的,抱回来两捆干柴,还有一堆引火的松针。 架上柴火,点燃…… 熊熊火光带来的热量笼罩冰冷的身体,冯蕴舒服地喟叹一声。 “真好……” 她长长吐口气。 又想到什么似的,看向裴獗。 “可是会不会太隐蔽了?如果他们下山寻找我们,会不会找不到?” 她的担忧,好像在裴獗那里都不是事。 他沉默地脱下外衫,用细枝条做成一个木架子,把衣裳搭上去挪在火堆边上,见冯蕴不动,眼沉沉地看过来。 “脱了。” 冯蕴回视着他,突然打个喷嚏。 “冷。” 裴獗道:“不把衣服烤干,更冷。” 长期在外行军打仗的人,自有一番野外生存之道。 冯蕴明白他说的道理,于是连挣扎都没有,干干脆脆地将宽衣脱下,学着他的样子,整理好再搭上木架。 裴獗默不作声,坚毅的下颌线紧绷着,看上去十分锐利。 他不看冯蕴,自顾自将中衣也脱下,赤丨裸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宽阔结实,胸肌隆起的轮廓好似活过来会呼吸一般,矫健莫名,肩膀直,脖子长,还有明显的锁骨,一身流畅的线条没入腹下人鱼线,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嚣张。 周遭安静。 柴火燃得很旺。 冯蕴呼吸有点变形,脸颊热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中衣。 “我还要脱吗?” 裴獗看他一眼,似乎知道她在犹豫什么,目光沉了沉,背转过身去。 那一身漂亮的背阔肌就那样落在冯蕴的眼帘里,包括背上的伤。 横的,竖的,有陈旧性的,还有新的。 冯蕴微微一愣。 这才知道这个从悬崖抱住她跃入寒潭,又拖马车又抱着她寻找山洞好像无所不能的男人,身上有伤。 “将军受伤了?” “小伤。”裴獗不甚在意。 语气低低沉沉的,带点不耐烦。 在他看来,这样的伤就如家常便饭,冯蕴却看得触目惊心。 她没有说话,挪过去抚在他的肩膀上,顺着看向伤口。 “有两处擦伤还好说,这条伤口有点深,需要上药……” 裴獗开口便说不用,可冯蕴根本就不是要跟他商量,发现他的抵触,柳眉倒竖。 “擦药而已,又不是要命!” 温柔端庄的女郎变了脸也是一只惹不起的母老虎。 裴獗侧目看她一眼,喉结微微滑动,略带不满,但还是挺直脊背坐好。 冯蕴从他带过来的包袱里,找到伤药瓶。 又意外地在那堆东西里,看到一个青瓷瓶和一个白瓷瓶,瓶身很是精巧,与她带来的很不一样。 她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什么?” 裴獗回头,只看一眼,脸色突然一变。 “别碰。” 冯蕴以为是什么毒药,飞快地放手,然后拿起金创药,示意他背转过去,“将军吼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傻,你以为我什么药都敢往你身上糊撸啊!” 裴獗没有声音。 他背对着,冯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药粉洒在伤口上,男人动也不动,她动作轻柔了些,心生佩服。 她记得在伤兵营里,帮受伤的士兵洒上药粉时,他们一个个痛得龇牙咧嘴的模样…… 姚大夫也说过,这种药洒在伤口上,十分刺痛。 裴大将军的痛感大概比别人低一点? “好了,转过来吧。” 冯蕴放下药瓶,松了一口气。 然而裴獗听见后,却没有什么情绪地站了起来。 “你先烤衣服。我去洞口守着。” 冯蕴一愣,忍不住笑了。 “将军是在避嫌吗?” 裴獗没有回头,也不说话,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面前,半晌才传来一个声音。 “我就在外面。” 意思是让她不要害怕,安心。 可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站在风口,冯蕴也怕他着凉…… 眼下两人相依为命。 裴獗要是病了,谁来带她逃命? “将军进来吧。”她道。 裴獗没有回答她。 就好像那个人不存在似的。 洞里凉幽幽的。 冯蕴又打了个喷嚏,突然觉得两人这样十分矫情。 还有裴狗对她避如蛇蝎的样子,到底是害羞,还是在犹豫,不想碰她? 冯蕴思忖着,大步走出去,果然看到那人立在甬道上,一动不动地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冯蕴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将军一起。” 洞外风大,她冷得瑟瑟直颤。 裴獗整个身子僵住,女郎柔软的身子贴上来,他避无可避,便是个圣人都难以忍耐了,那条巨蟒几乎被迅速唤醒,又很快被那只绕过腰的柔荑握了上来。 她大胆,又可恶。 裴獗喉头发出浑浊的气喘。 “回去。” 这声音带点咬牙的狠。 冯蕴看出他的矛盾。 有时候她觉得裴獗真的恨她。 恨不得弄死她的那种…… 可有时候…… 譬如方才逃生,他又可以悍然不顾生死地护住她。 “裴郎。”冯蕴将额头贴在他宽厚的后背,小心避开他的伤口,“这么久了,我是什么性子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 她突然又低声一笑。 “你看这乱世,有了今朝都不知有没有明朝,你我何不恣意一些,为何要为世俗的规矩所累?” 她以为这么说,可以让裴獗放下负担。 可裴獗的脸色分明更难看了,低头解开缠在腰间的手臂,转过身便将人拦腰抱了回去,放在火堆边上。 “坐好。” 冯蕴仰头看他,直言道:“我不想将军离开,我不想将军受冻。” 她小手勾了上来,缠在他胳膊上,滑腻柔软的触感让他的冷漠化为乌有,胳膊无力地垂下,哑声道: “等我去洞外设个障碍。” 没有人看守,两个人赤着身子躲在山洞,有多危险,她懂,裴獗自然也知道。 他大步出去了,捣鼓了好一会儿,在冯蕴忍不住又想出去寻他的时候,那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 对着暖烘烘的火光,胸膛上不知是汗还是水,在暖光里分外有力,一块块结实分明,但又不会狰狞到吓人。 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冯蕴想。 今天起来头胀痛,二更大家多等我一会儿 第174章 下坠深渊(双更) 冯蕴朝他招手。 “快来暖一暖。” 裴獗走近,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拉了拉,靠火堆更近了些。 裴獗坐下来便背转身去,很是君子。 四周冷寂一片。 冯蕴看着那宽阔的后背,觉得此刻的沉寂是对她“许州八郡第一美”最大的侮辱。 她慢慢将中衣都脱下来,又从那包袱里找了一条薄透的围纱,这个不怎么御寒。 但在火上烤一烤,很快就干了。 一层纱可抵一层寒。 往身上一披,她舒服了些,有了安全感。 “将军可以转过来了。” 她双臂抱着自己,身上有围纱遮挡,自己觉得很满意,却不知若隐若现更是致命…… 男人晦暗的双眼垂下,落在她身上。 她太白了,玉般质地,轻红淡粉芙蓉面在柴火的暖光下,好似泛着一层釉样的光。眼波媚、骨生香,裴獗看一眼,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一下,幽暗的瞳仁里阴晴难辨…… 冯蕴注意到他的视线,敛住表情微微一笑。 “我方才回想了一下,马儿受惊时,将军明明可以全身而退,为何没有那样做?” 只要不管躺平熟睡的她,以裴獗的本事,跳出车厢根本没有疑问。 可他没走,随着马车跟她一道坠落,还护住了她。 她诚心想好好感谢一下。 裴獗却不想邀功。 只道:“睡着了。” 冯蕴想想自己也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低头撩开裤腿,吹了吹膝盖。 这一晃动,白嫩嫩的招眼,裴獗别开了头。 冯蕴有点好笑。 比起前几次擦边的试探,眼下两个人的样子可以说是非常地守礼了。 “我膝盖痛。”她说。。 裴獗低头看过来。 她露在外面的肌肤白得晃眼,膝盖却有明显的红肿。 想来是坠崖时不小心碰到了。 裴獗看她一脸疼痛难当,将那条腿拉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将手心搓热,刚刚覆上去,还没用力…… “痛痛痛痛……” 冯蕴嘶声不止,受不住地摇头。 “别弄了。”她说:“骨头应是好的,总归要痛一阵子,不用管它。” 她想缩脚,裴獗却扼住她不让动弹。 鞋袜是方才就脱掉了的,泡了水的肌肤白皙透粉,靠着火堆仍觉冰寒。 裴獗轻轻揉两下,冯蕴便痛得一阵惨叫,“啊!” 裴獗皱眉将药膏往红肿的膝盖上涂。 “忍着。” 她是个很不耐受的人,脸都痛得扭曲了,再一看男人背上狰狞的伤痕,又觉得自己太娇气了,于是死咬下唇不吭声。 裴獗抬眼。 “怎么不叫了?” 冯蕴:“不是你叫我忍着?” 裴獗一怔,“痛可以叫出来。” 冯蕴苦着脸,“本来没有那么痛的。” 如果他不揉的话。 她表情嗔怪,怀疑裴獗是故意报复…… 裴獗却拧紧了眉,似乎看不得她那娇气的模样,突然开口。 “你何时学会仿效我的字迹?” 冷不丁换个话题,冯蕴脑袋嗡了下,这才想起这茬。 当时为了调兵遣将,事急从权,现在是有嘴说不清了。 “天生的本事。”她脸上不露怯,瞥一眼,说得轻松,“将军不知,我幼时曾被太傅称赞神童的。摹你字迹算什么,只要我愿意,谁的笔迹我都可以……”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说话的时候,裴獗已经将她膝盖擦好药,放了回去。 似乎也没有要追究的意思。 “好了。” 冯蕴看着更显红肿的膝盖,幽怨地看他一眼,将那团纱拢上肩膀,又低头将湿透的青丝打散…… 两个人默默而坐,周遭寂静得没有声音。 只有火堆里燃烧的枝条,偶尔发出啪的一声爆裂清响。 冯蕴有点饿了。 裴獗将从她马车上拖出来的吃食拿到火上烤一下,递给她。 泡过水的肉干软得黏牙,她吃了两块不要了。 裴獗这才拿过来默默地吃。 冯蕴又打了个喷嚏…… 起初只是觉得身子有点凉,枯坐等待很烦,鼻子有点痒痒,没有别的异样。 可渐渐的,察觉身子不对劲了。 几个喷嚏下来,她身上开始有细微的痒,钻心似的。 从寒潭跋涉出来又淋了雨,受了风寒是正该,怎么会痒呢? 她怀疑地面不干净,或者被什么虫蚊爬过,心里腻得慌,身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越想越痒得厉害…… 她脸颊染红,拼命忍着,不肯在裴獗面前挠痒,免损仪态。渐渐的,便忍不住了。那痒意里,好似夹杂着一种熟悉的焦渴,令她突生恐慌…… 她想起在安渡时服下的烈药。 那天她从长河里被裴獗捞起来,便是这样的感觉。 “将军。”冯蕴开口,“可否请你转过身去?”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问便端坐过去。 冯蕴这才撩起小衣查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她的腰腹和腿上,生出一片片的丘疹,来得十分突然,好像受风就窜似的。 她忍不住抓挠几下,抓到哪里就蔓延到哪里…… 冯蕴吓得倒抽一口气。 “完了。” 这时觉得羞耻也不算什么了。 “将军,我好痒。” 带着颤抖的声音传入耳朵,裴獗用了片刻才确定她是认真的,而不是又拿他寻开心。 他扭头就看到冯蕴脸上难堪和羞涩的紧张,脸颊都涨红了,双眼如染春水,极是难耐的样子。 “哪里痒?” 冯蕴轻扯衣角,“身上。” 裴獗没有说话,将人拉过来趴在自己腿上,检查一下便收回手。 “有药吗?” 冯蕴摇摇头,想了一下,又指着那堆药瓶。 “你看看那个……” 那是姚大夫开的清凉散热的药膏,原本是为了避蚊子才带出来的。 姚大夫说,这种药膏是樟脑、丁香和薄荷等制成的,她觉得可以应急。 裴獗拿起药膏抠出一坨,闻了闻,往她身上有丘疹的地方擦,大片光裸的肌肤,莹白如玉,滑不溜手,那红疙瘩落在上面便格外可怕…… “好了吗?” “还有……” “哪里?” 冯蕴转过来,“这里,还有下面……” 裴獗迟疑一下,伸手向她的裤腰。 冯蕴垂着眼眸,“我自己来便好……” 烤了这么久,布料已是半干了,潮潮地贴在身上,其实很不好受,但她矜持不是害臊,是不想让裴獗看到那些丑陋的丘疹…… 到时候,将仪态全无。 裴獗看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将人拉过来安置在腿上,直接扒拉下去,动作十分莽撞,就像是生怕慢上一拍,就会后悔似的。 冯蕴紧吸口气,闭上眼睛。 腰腹和腿侧,密密麻麻地蔓延着…… 因为她方才挠过,还可以看到指痕,触目惊心。 “不要看…”冯蕴想捂住。 “别动!”裴獗摁住她,侧身将搭在火堆旁那件大氅拉下来,就势铺在平整的岩石上,将冯蕴放上去。 “我自己可以……”冯蕴还试图挣扎。 裴獗却握住她的脚踝,很是用力的拉开,“不痒了?” “不要你弄…”她挣扎,气喘吁吁。 “蕴娘。”裴獗盯住她,黑眸沉沉。 “我们是夫妻。” 冯蕴有那么瞬间的怔愣。 那个匆忙而又荒唐的婚礼,算什么正经夫妻? 长着厚茧的指腹擦刮在柔软的肌肤上,冯蕴心头发颤,条件反射地合拢…… “老实点。”男人语气颇冷,极不耐烦,但力度很轻,拿刀拿棍的手,从来大力而粗糙,这一刻却像绣娘点刺,小心翼翼。 那抚过的肌肤,就像蚂蚁在爬。 冯蕴半阖着眼屏住呼吸,看着男人低头仔细涂抹那些敏感的地方,身子宛如被火燎过一般。 药膏涂上去,清清凉凉的,缓解了肌肤的痒,但身体里的痒却冒出头来,其势汹汹,甚至比在长河那次更为厉害,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要将她拉入深渊,和裴獗一同坠落。 “将军别看……” 她按住裴獗的手,“我受不住。” 裴獗沉默。 她脸颊潮红,此刻整个人好似都是粉泽的,不安地扭动着,被骨头缝里的奇痒诱出来的媚态越发妖冶,夺魄勾魂一般,蛊惑得人口干舌燥。 裴獗盯着那媚人的颜色,“哪里难受?” 冯蕴原本想要阻止他的,可拉着他的手却舍不得松开,放在自己身上,喉头便发出猫儿般黏黏糊糊的嗯声,“这里,还有这里……” 裴獗牢牢盯住她。 她眼里的光,他很熟悉。 上次在长河里捞出来便是这副模样,娇娇软软的,动情得厉害。 “要我如何帮你?”裴獗喉头微哑,眼里的暗沉如同吸人魂魄的黑洞,好似要将她生吞了。 冯蕴说不出什么来。 此刻的她不是自己,好像被什么妖魔鬼怪主宰了一般,意识飘散,只会将身子贴着他,止痒般摩擦,嘴里低低地喘气。 “蕴娘?”裴獗拍拍她,示意她抬头。 “我是谁?” 冯蕴极力缩着身子,双手攀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抓扯,好像想抓牢什么,嘴里混乱的说着话,却听不清楚,只有轻浅的低吟格外抓人。 裴獗用力按住她的双手,寻到她说难受的地方,手指抵紧,轻拨慢捻。 “我是谁?蕴娘。”他又问。 冯蕴低叫一声,整个身子便弓起来。 “将军。” 这不够。 她大口呼吸着,好像随时都要死过去似的,攀着他的胳膊,“帮帮我……” 大团绵软压在身上,圆圆颤颤的,裴獗想将她抱坐起来,眼前便晃动不停,他眼尾一红,低头去咬,她便发出一阵难耐的呻吟。 “有虫子,将军,有虫子在咬我。” 声音不大,软细细的,好似从鼻腔里哼出来,如稚嫩的小猫,让人怜惜,又足够诱人。 裴獗叹口气。 “哪里有虫子。” “这里……” 她双腿僵直,美眸里几乎要淌出泪来,只想求个尽兴。裴獗却不肯给她畅快,动作小心细致,好似存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掌握着分寸,将那小小一片艳粉红嫩揉得软醉。那销魂处进入分寸,他指尖便不禁颤抖…… 冯蕴让他这么侍弄一下,那抓心挠肝的痒不仅有解去半分,反而让她更为难堪,氅子上都是水…… 冯蕴咬牙,瞪他。 恨不得咬死他。 整个人却软绵绵的,只会呼吸…… 那模样委屈又崩溃。 “裴狗……你存心的……” 又骂人。 裴獗低下头,堵住她的嘴,那骂声便含糊在呜咽里。 火堆燃烧得很旺,裴獗不比冯蕴好受。 身上大汗淋漓,呼吸粗重如喘。 这些日子由着冯蕴捉弄,他的自制力早在爆发的边沿,而此刻冯蕴的突然毒发,就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冯蕴扯他裤头,他忍无可忍按住那手,将人压在氅子上。 “你真是……该死。” 他的声音仍是冷静克制的。 甚至听不出波澜,就好像真的恨极了她似的。 这让冯蕴更是难挨。 她都这样了,他还不肯,到底要犹豫什么? “不是讲好的吗?”她双眼迷离地睁开,“将军……这不算凯旋吗?” 裴獗声音微哑,“算。” 他拿过放在一侧的青瓷瓶。 瓶身上濮阳九手贴的“珠媚”二字已经被水泡得褪了些颜色,但药瓶密封很好,膏体状的药物没有受到影响。 当冯蕴察觉到药膏清凉地顺着他的手指涂抹上来,喉头一紧,又羞又怕地缩起来,当场失态。 “将军……你擦的是什么……” “不要怕!”裴獗道:“对你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 莫不是把止痒的药涂上来了? 她越想越羞愤,眼泪都让他逼出来了。 “将军不肯便不肯,为何要羞辱人……” 因为无法挣脱而羞愧扭动的女郎,鱼儿般在他掌中滑腻,裴獗被煎熬得眼睛都红了。 “再乱动试试?” 裴獗将她膝盖上抬,很是仔细。 冯蕴让他搅弄得目光涣散,只会低吟…… 石窗有幽冷的风灌过来,裴獗分心听着动静,将她和大氅挪了个位置,这才放下药膏,埋下头来盯住她,仿佛在观察即将入腹的猎物。 “腰腰。看着我。” 炙热如火的身躯压下来,冯蕴本就不多的理智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哦……”她又伸手来抓。 珠媚的作用显而易见,没有让她缓解,反而更难受了几分,整个人软了似的,仿佛有万千蚂蚁在爬,要不是她没有力气,要不是被他压制,她大有可能直接将人掀翻骑上去。 “不要折磨我了……” 裴獗深深喘口气,“看着我。” 冯蕴婉转低吟,“将军。” 她还是认得人的,即便是这样,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顾。 裴獗低头咬在她锁骨上。 冯蕴吃痛,“做什么……” “痛吗?” “嗯……” “还有更痛的。” 冯蕴紧紧闭上眼睛,她可以想象到那是怎样的痛楚,可早晚有那么一刀,她此刻痒得受不了,根本不会觉得害怕,反而急切想要用痛楚来分散注意力。 哪怕他像方才那样咬她一口,也好。 “叫夫主。”裴獗哑声命令着,巨蟒沉沉压下。 火辣辣的侵略感袭来。 冯蕴瞪大眼睛,仰起的脖子僵直着,放不下去,手指死死抠着那结实的肌理,大口呼吸着。 即便这样也没有办法缓解半分。 “放松。”他轻轻抚揉她,“你是该吃点教训才知厉害。” 她不是不知道厉害,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一直知道,又怕又贪又想要…… “不行不行根本就不行。” 冯蕴呜咽一声,眼泪都被压迫出来。 他退开,她双手便拽了上来。 “夫主……” 不给吃就闹,一吃就哭,裴獗看着她绷紧得发颤,连低吟声都变了音调,身上如同火起,烈得灼人,恨不得弄死她算了。 他不喜欢粗暴对待。 可这般情形,便是他再克制看上去仍然有些凶狠,他如猛兽出笼,女郎却又娇又软又小,即便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仍是让人觉得在辣手摧花,怜不堪受…… “蕴娘。还想着萧呈吗?” 冯蕴微微喘气,“萧呈……是谁?” “……” “我不……不认识。” 冯蕴早已看不清眼前墨发冷脸的大将军,意识模糊般揽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低下来,在他嘴边喃喃。 “我此刻只认识……裴郎。” 不过,煞风景的话,不止他会说。 她也说。 “要是将军仍在介意什么,又或是想为谁人守着……我不介意你去把萧三叫来……让他来帮我……” 她确实有让裴獗生气的本事。 那直勾勾的眼神里迷糊不清的讥诮,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在此刻发狂。 “那你我便在此处圆房也罢。”裴獗冷淡的面容不见波澜,眼里透出的寒意,仿似一把会刺穿人心的刀刃,拉住她受伤的脚,再无顾惜,重重地沉腰下去。 冯蕴指尖收紧,极致般轻颤…… 一个用力,两处低吟。 “不行不行将军还是不行……” 裴獗低头吻住她,呼吸交互慢慢研磨。 山洞外,雨声如雷,噼啪敲落。 天地间昏暗一片。 一群人穿行在瓢泼般的暴雨里,大声喊着将军。 “左仲,快看……” 敖七惊喜地冲过去。 “那里好像有个山洞!” 今天作者的头实在太痛,写来写去都不甚满意,这章字数多,也就没有分章了,大家将就看…… 裴獗:我的头更痛,你要是不将就会哪般? 冯蕴:哪个头…… 裴獗:…… 敖七在山洞外狂吼。 淳于焰在大明河畔自尽。 萧呈在并州城里看别人的洞房。 第175章 山洞夫妻 即使有珠媚的帮助,仍是艰难。 天赋异禀从来不是玩笑。 要是冯蕴此刻的意识足够清醒,会懂得如何去调整吞咽,可她没有强大的意识主导,只剩下本能,没有力气的纠缠,软绵绵的像有一团火在烧,又烧不开那毒性带来的痒…… 甚至对周遭的感知都有些丧失。 她不知道有人来了。 但裴獗听到了动静。 “别动。”他呼吸又急又沉。 冯蕴的灵魂有一半飘在空中,眼神迷乱地看着他,呼吸极快,裴獗身体绷紧,方才的蓄势待发刚要退回,她便难耐地挽留。 四目相对。 冯蕴很是难受。 “不走……” 他拂一下她黏在额际的乱发,捂住她的嘴。 她控制不住自己,他便不许她出声。 冯蕴红了眼,在那强势有力的桎梏里,睫毛乱颤,发不出声音,脆弱的可怜便从眼底泄露出来,越是激发出男人的躁意。 裴獗微微蹙眉。 长年的压抑仿佛藏在骨缝,藏在每一个毛孔,将他双眼烧得通红,墨发汗湿…… 他没动。 似乎在辨别来人。 这时,喊声近了。 近到冯蕴也可以清晰的听见…… 有人来了? 还不少…… 冯蕴混沌的理智,下意识咬一下他的掌心,扭动着便要脱离。 不知是药性还是紧张,她越是急切越是艰难,身子不受控的强行将他困在其中,而外面的喊声催化了焦急,他们浑身是汗,遇上了比上辈子更尴尬的境地…… 进不了一步,也退不出来,裴獗冲她摇了摇头,反复尝试几下,她便痛苦得直蹙眉,他亦难受,尖锐的酸麻直冲脑海。 他想起濮阳九的话。 难堪匹配。 他们原就不合适在一起…… 裴獗眼睛发红,望着与她密不可分的娇人儿,制住她的胡乱挣扎,难耐的喘息,“别急。可以的。” 火堆燃烧得更旺了,弥散着炽烈的光芒,两个汗湿的身体紧紧黏在一起,纠缠颤抖。 谁都没有说话。 极致的克制会带来极致的渴望。 快急疯了。 外面的风雨好似也更大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大地,寒风呼啦啦的…… 两人在火光里对视,目光仿佛要拉出丝来。 裴獗低头看了看,赤红的眼尾似有凶光,指节反复拨弄让她放松,声音粗哑得跟灌了风一般,仿佛带着难耐的戾气,“这么会咬?” 冯蕴睁眼望着他,青丝浸染,无助地摇头,抗议他捂嘴质问…… 长风从石窗席卷,雨水飘了进来,带着冰冷的潮气。 冯蕴无知无畏,身上的火足以抵御一切的风雨肆虐,她几乎软成一滩烂泥,间隙从他的掌心逸出几道细小的嘤咛,猫叫一样,如同在邀请那逞凶的恶兽将她撕碎。 冷静和理智消失。 毒发时的冯蕴,好似换了个人。 意识和身体一样被层层剥开…… “将军!” 外面的人确实在喊。 “阿舅——” 敖七的声音格外用力。 他看到了一条陡坡石径,是往斜上方通行的,只容一人通往,但上方黑漆漆的好像是一条死路,没有半点光,不知潜伏着什么危险…… “小心些。” “点火把来!” 敖七的背后依次是左仲、纪佑、叶闯等人。 他们点燃了火把,叫将军的声音一浪盖一浪。 唯有敖七在叫阿舅。 少年郎的焦灼在那一声声的呼唤里,终是突然换成了。 “女郎!” “女郎!” 敖七很近了,就在洞外不远…… 冯蕴猛地揪住裴獗的胳膊,短促的尖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她听到敖七的喊声突然出现的情绪波动,让裴獗浓眉几乎立刻蹙起。 他不耐地低头覆下,堵住她的声音,那些细小的低哼便只能从鼻翼里传出,和他喘息的气音混在一起…… “将军!” “将军你在哪里?” “女郎!你在哪里啊!” 喊声夹杂在风雨里,越发焦灼。 那条陡峭石道不好走,裴獗做了掩体和障碍,他们似乎还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还在不停地寻找。 但近了。 真的近了。 冯蕴仰头喘息,莹莹白玉般瘫在他身下无声的轻颤。 凶兽被卡在半道,不堪忍受浅浅的试探和前方的阻挡,在咆哮,在嘶吼,在疯狂地叫嚣,恨不能将猎物吃透用利爪刺穿…… 她无助地看着他,眼尾红得像染了胭脂,昳丽而潋滟。 裴獗目光坚定,面容却冷,眼里是隐忍的疯狂,是克制的狂躁,是深不见底难以窥见真相的复杂,是被外面的喊声激发的野性和强大的自制力在矛盾的拉扯…… 红妆乱发,泆宕纠缠。 何人不爱朱户红绽? 即使没有身体的疾病,没有药力加剧感官,大概也很难不为此刻疯狂。 裴獗整个人的状态都是矛盾的。 冷淡的面容疯狂的眼,高高在上的姿态隐忍克制的行动,仿佛随时在爆发边缘…… “阿舅……” 敖七在的声音停在门口。 裴獗重重呼吸,好似急了,粗粝的掌掐住那水蛇似的腰往上微提,狠狠沉腰,便有清晰的吞咽声传来。 冯蕴轻喘呜咽,窄细的腰身绷得如同将军出战时极致拉满的弓弦,双手攀着他结实的肌肉,玉颈微引,锁骨凸显,无意识地发出颤鸣…… 他们没有说话。 灼热的眼,望着彼此,在小心翼翼中交互。 呼呼的风声和急骤的雨声,淹没了一切。 裴獗设置的障碍,对敖七来说,并不是很大的难题。 很快,敖七便惊喜地发现了裴獗留下的痕迹。 他欣喜若狂,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朝后面的人招手。 “大将军在里面!” 他很笃定地笑着,摧毁障碍便想往里闯,冷不丁听到裴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洞外等候!” 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沉冷清凉,没有什么情绪,却让敖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走在最前面。 隐约可以听到阿舅的气喘。 随后赶来的人尚在坡下,听不到别的,只能看到敖七的僵硬。 “敖侍卫怎么了?” “将军在不在里面?” 敖七:“在。” 叶闯看着他的表情,“夫人可在?” 敖七的喉头像塞了棉花似的。 用了极大的克制,方才低低道出一字。 “在。” 众人都看着他,松了一口气。 敖七红着眼,打个手势。 “退下等候。” 将军确实在里面…… 这就足够让搜救的队伍放心了。 他们原路下去,在外洞等待,抖衣服的抖衣服,拧水的拧水,有人径直出去寻路了。 将军在里面却不让他们进去,不需要多说,大家也都明白。 暴雨突临,夫人肯定多有不便…… 他们一群男子,如何能贸然闯入? 左仲和纪佑,习惯护在裴獗左右,想要走上去护卫,却被敖七冷着脸扫了一眼。 “大将军说了,洞外等待。” 他重申了一遍。 声音里夹杂着烦躁。 敖七年轻气盛,以前也会发脾气。 可此刻,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红透的双眼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破碎感。 让人心疼。 叶闯走近拍了他两下。 没有说话,无声地安慰。 风雨声很大,裴獗除了方才的命令,再没有出声,敖七站在这里,也听不到洞里的任何动静,可脑子里却有一场不合时宜的拼杀…… 山洞里,此刻也安静异常。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安静地相拥着,没有动弹,也没有声音,好似在极力地忍耐,又好像是漫长的拉锯。 冯蕴软得一塌糊涂。 她是无力。他是克制。 好片刻,不知是谁先喘出那一声,两个安静相贴的身子缓缓的,轻轻的,不动声色地相互安抚…… 听着狂风暴雨冲击大地的声音,冯蕴最初是有些意识存在的,克制着毒发时早已软透的身子,不让自己丢脸。 外面的人一走,情绪便渐渐去到爆发的边缘,在男人沉稳的心跳声里,沉浮攀升…… 然而,想出声,嘴被堵住,想挣扎,动弹不得,她就像被男人钉在了那张大氅上,大口喘息,身子难耐扭动…… 第176章 历劫一般 “蕴娘。”裴獗在她嘴边低低说,像是哄慰,“我们可以。”又一次哑声,“可以的。” 冯蕴无力回应些什么,想着外面全是人,想着敖七唤她“女郎”时焦灼的声音,情绪便透出急切。 紧张让她紧得窒息,裴獗提口气,由慢到快,两个人的脸都被灯火映得通红,难受也都是共同的感知,汗水直滴,彼此的心跳在沉闷中共颤…… 外面有人。 有人在…… 会听见他们。 两人默契而克制,没有再出声。 偶尔短促的几道喘息,全掩在雨声和风声里,那些凌乱不堪的,紧贴的剧烈摩擦,也全数融化在纠缠的气息中,让火光幻变成一层层的战栗。 冯蕴意识飘忽不定。 上辈子的画面,便那般奇异地浮现脑海。 那次他回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棋盘就摆在冯蕴的房里,就像是一道他们之间的鸿沟和屏障。 但那天他没有再看一眼那棋盘。 深渊般的眼眸里,是冷漠的怒火。 “拿出去,烧了。” 他是盯着她说的。 棋秤被一脚踹翻,那是大将军受到愚弄后的愤怒。冯蕴看出来了,裴獗想砸碎了拿去烧掉的,不是棋秤…… 而是她。 “将军……” 她拢着衣裳起身,世家贵女的矜贵让她情绪极是内敛,便是在这番艰难处境下,也能从眉宇间透出来几分端庄…… 她很害怕,但还想维系自尊。 “小满,为将军斟茶。” “滚下去。”裴獗面色很平静。 所有的愤怒全在那双燃烧的黑眸里。 冯蕴朝仆女示意一眼。 众人便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她不敢再惹他,轻声道:“将军不想跟妾对弈,那便不下了吧。” 裴獗不说话。 在她面前,他大多时候都没有什么言语,那天也没有,他欺身上来,扼住她便摁在榻上,纱帐微晃,他甚至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去调整,去适应,便横冲直闯。 “将军。” 情急下,她眼泪横流。 失声喊出指责。 “你说话……不算数。” 她呜咽控诉。 裴獗黑眸沉沉,一言不发。 掐住她的腰,释放出滔天的狠意。 从头到尾,没有对她说一个字。 就好像她只是一种可供玩乐的器物,没有情感,也不会疼痛,他可以冷着脸对她做那样的事,看着她崩溃乱颤,看着她泪流满面而无动于衷。 “愿赌不认输……将军……何堪君子,何堪丈夫……” 他从来不是君子。 他更不是她的丈夫。 她忘了。 他只是个武夫,是个残忍暴躁手染鲜血的武夫,即使曾经耐着性子陪她下了一个月的棋,愿意顺着她以弈为赌,也无非是猛兽在咬断猎物脖子前,兴致上来舔一下猎物的伤口而已。 那不是怜悯,只是为了猎物更鲜美。 那夜的痛让她三天都没有缓过来。 她咬伤了他,也咬伤了自己,破碎得像个无助的娃娃。 可即使那样,他也没有完全得逞。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冯蕴的体质极是罕见,紧张时寸步难行…… 两人绝妙的不匹配,好像天生就不该在一起。 他纵是千方百计想撕了她,也很费了一些时日…… 直到他认栽。 用尽十八般武艺,弄得她妥协求饶,方才如鱼得水,慢慢尝到个中妙处。 大抵好吃的美味总得费些工夫,那时候她很不待见裴獗,可渐渐的好了伤疤便忘了痛,终是欲罢不能。 明明没有情的两个人,竟可笑的和美。 身心的转变,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为此惶恐不安。 许是少女纯洁的心灵里,总会盼着那么一点虚无缥缈的情感,先得有情有义,方能倾心交付。又许是身体契合过后,就会盼着灵魂也能相拥。她总想在裴獗身上找补一些情意,得到那些可以令她心安的宠爱。 比如有一个孩子。 可裴獗给不出情感,也不肯给她别的。 一次次的掠夺只有原始的交遘,然后抽身而去…… 凉风吹来,带着寒意。 冯蕴喉咙莫名涌上一股酸涩,眼眶发热。 她沉浸在上辈子的委屈里,分不清此刻是在哪里,但即使灵台不清醒,难以适应他的存在,也会习惯地支配自己去配合。 此时的她,不是今生的她,更像前世的她。 她分辨不清自己了。 嘴里呜呜的,带着一种哭腔,发出无助的声音,让裴獗很想不顾一切的,狠狠欺负她…… 轰…… 如雷声劈过一般。 天际发生剧烈的震动,传导到山洞,好像整个地面都跟着颤了一下,冯蕴本能地盘住他的腰,电光石火间,男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突然喘息着,将她那条伤腿抬高固定,一张俊脸淹没在激烈的情绪里,呼吸渐重…… 冯蕴被捂着嘴叫不出声,瞬间被抛向天空,她玉颈抻起,如引颈的天鹅,濒死般颤抖,一截细腰拉长,柔软的身姿和他同时颤抖着,去向难以言说的无边天堂…… 好似一瞬。 又好似许久。 他黑眸深深盯住她,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 然后无声地呼出口气。 没有一个字,却是恶魔释放后的快意。那双冷眸重新平静下来,静得如一潭池水。 久病的身子如释重负。 一个成年男子其实有很多处理阳燥的办法,裴獗不是没有试过,可再努力都极难缓解,躁动由内而外,发作起来极是强烈,无数个瞬间,他难受到几近爆炸却又束手无策,甚至会生出杀遍天下人的疯狂…… 这才是他的良药。 通体安泰,才可安抚野兽的疯狂。 “将军。”轻唤声让他骤然一绷。 当发现娇人儿在失神扭动时,深知场合不对,赶紧咬着牙退出来…… 耳侧有轻微的啵声,像方才擦药时用力从瓶口拔出塞子。 冯蕴大脑一片眩晕。 难耐地低吟。 仅仅只是听到声音,脑子竟无端快慰。 她看不清裴獗…… 也顾不上裴獗。 她自己,仅自己在余韵中呼吸。 裴獗稍事清理一下,发现冯蕴阖着眼,两排睫毛扇子似的,嘴里在无意识地喃喃,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意识已然模糊。 “蕴娘?” 没有得到回应。 裴獗双眸沉下去。 终究也不知他是谁了…… 他郁躁地一把扯过烤干的衣裳,冷着脸替她穿好。可这显然不是她想要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抱过来便往他身上蹭,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穿上去的衣裳转瞬潮湿,整个人热得像一只小火炉。 裴獗探了探她的额头。 很烫。 他将她平放下来,似是想到什么,将她的腿曲起,拿过濮阳九给的白瓷瓶。 玉户此药恰如其名。 眼前美景滴湿罗衣,朱户红绽美艳至极。濮阳九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名取得好,药也正是合用。娇花不堪受,仅仅入得一些便如此红软不堪。 真是娇气。 裴獗脸沉眼热。 这历劫般的艰难。 上药,对他也成酷刑。 但冯蕴明显比他更为难熬。 毒性堆积到巅峰,不仅没有因为得到慰藉而缓解,反而哄得她贪得无厌…… 她早忘记自己在哪里,甚至不知这是前世还是今生,零星的余火幻化成熊熊大火,几欲将她烧透…… “将军,不走。” “不走,不要走……” 她拉住裴獗的手,扣入五指。 喉头溢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呜咽。 好在没有认错人。裴獗想。 他宽慰地拍了拍她,将东西都收拾好,这才把娇人儿抱过来。 “忍着。出去找大夫……” “将军……”冯蕴双眼迷离地攀住他,还想说什么,那嘴一张便是难耐的低吟。 裴獗以手作刀。 冯蕴来不及发出声音,人便软在他怀里。 幽欢如梦。 她被裴獗打晕,失去了意识。 等我吃过饭,再更一章哈~ 别急,可以的。 第177章 见色忘义 这场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裴獗将冯蕴抱出去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 一群外洞等候的侍卫全淋成了落汤鸡,也在生火烤衣服。 没有人说话,看着将军将女郎裹得严严实实地出来,全都别开了眼去。 只有敖七走上前,目露担忧。 女郎一头青丝从臂弯低垂下来,只露出小半边脸,莹白莹白的,看不分明,好像是熟睡过去了。 “阿舅……”敖七开口,“没事吧?” 裴獗:“受了点小伤。” 敖七观察着他的眉眼,试图寻找到什么蛛丝马迹,可裴獗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无从猜测两人在山洞里那么久,都发生了什么…… 山地上泥深湿滑。 下山搜寻的队伍共有三支,他们在山路上又碰见了另外一队。 大家都是徒步下山的,这样的山势和道路,没有车辆可以通行。 敖七看了裴獗好几次,鼓起勇气。 “阿舅累了吧?要不我来……” 裴獗:“前头带路。” 敖七喉头微微哽了一下,弱不可闻的应了一声,提着环首刀走在前面,将拦路的枝条杂草悉数砍翻,就如同在拿它们发气一样…… 雨后深山有鸟鸣。 冯蕴稍稍恢复意识的时候,身子是轻盈盈的,头很昏沉,好像有个火炉子困住了她,动弹不得,浑身都在冒汗。 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眼皮也异常沉重…… “再忍忍。”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就到信州了。” 有点小温柔。 冯蕴眼皮翻了翻,没吭声。 裴獗的情绪向来矛盾。 她不懂。 也没有力气去懂。 身子慢慢地放松下来,一个头好似两个重,难受得如同死过一回,但是没有山洞里那种焦渴的感觉了。 马车的摇晃间,她又沉沉睡去。 “可怜的。”濮阳九盘坐在马车的小几边上,看着裴獗怀里的女郎,摇了摇头。 “看来是不信任我,没好好吃我开的药调理。” 裴獗低头看一眼怀里那张红润润的脸。 “严重吗?” 濮阳九沉吟,半晌才抬起眼皮。 “不好说……” 见裴獗眼里有冷光扫来,又叹口气,“你瞪我也没有用。当初她中毒时,我便说过,药效极烈,需得调整很长一段时间方能痊愈。显然,人家没当回事,根本没吃我开的药……” 濮阳九有些不高兴。 他认为是冯蕴不认可他的医术。 哪里知道,冯蕴本就是不想此生再经历生育之苦、丧子之痛,根本就不想调理…… “药物残留会这么久?平常也不见异常。”裴獗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阵子蕴娘确实三番五次来挑衅他,难不成与身上的残毒有关?所以,也并非不见异常。 “当然。”濮阳九用一种内行看外行的表情斜视他,坐过去往他挪近一点,刚碰到冯蕴的脚,裴獗就踹了过来。 濮阳九嘶一声,啐骂。 “见色忘义。罢了,不说也罢。” 裴獗:“说。” 濮阳九翻个白眼,细思一下,嘶声询问,“你说她先是浑身长丘疹,然后才有了失态的反应?” 裴獗嗯一声。 听着濮阳九的话,思绪却想的不是那些丘疹,而是那紧实绵软的艳粉朱寇含苞待放…… “妄之。”濮阳九打断他的思绪,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不知在思考什么,眉头紧蹙着,想了好半晌才点点头。 “上次药性发作她跃入长河,这次是掉入寒潭,许是受了冷水的刺激,唤醒了熟悉的记忆?” 裴獗:…… 什么毒那么厉害,还长记性了? “庸医。” 濮阳九百思不得其解,只道:“总归是有残毒未清,又受到了某种东西的诱发,我眼下无法断定,但不影响结果……” 裴獗:“什么结果?” 濮阳九瞥他一眼,“你的小娇妻在未来相当长的岁月里,想来都会与此毒共存了,你要有福分呢,就是她毒发的时候,正好是你在身边。你要是运气差点,刚巧碰上别人在她身边……” “此毒不可解吗?” 他问得认真,于是濮阳九的态度也端正了一点,严肃地道: “到信州我便去信给父亲,向他讨教一二。就目前来看,事过这么久再次诱发余毒,甚至不输于第一次,很是出乎意料……” 说罢见裴獗不语,他突然有点泄气。 “你俩真是天生一对。从此便锁在一处好了,再不怕谁发病发疯发癫发狂,更不用再来劳烦我这个庸医……” 听到锁字,裴獗几乎下意识便想到山洞里的事。 年前军中收缴过一本书,内容淫泆不堪,曰名器图谱,其中最难得便称玉锁,描述称“莹如玉质,吹弹可破,器行其中,粉泉生津,贪馋绵滑,难以自拔……堪称绝世名器,御千女难见其一。” 他忽然一叹。 是真的娇,一旦让她咬住便不肯放。 “妄之?”濮阳九见他盯住冯蕴,一言不发,那眼光如狼似的,好像要当着他的面将人生吞活剥了,当即打个寒噤,伸手在他眼前一晃。 “老兄,别吓我。” 裴獗猛地抬眼,“治治她。” 濮阳九:…… 他神情怪异,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阿兄,我治,不如你治呀……” 裴獗的手放在裹住冯蕴的氅子上,“我是指,气血亏损。” 濮阳九这次真的吓坏了。 这可了不得…… 裴獗的意思是想治好冯氏女难以有孕,这是想跟她生孩子吗?什么时候裴妄之居然想要孩子了? 濮阳九斜着眼睛看她,越看越不得劲…… “你变了,妄之兄。” 裴獗没有回答。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濮阳九突然挤眼,似笑非笑。 “说说什么感受?弟没骗你吧?世间良药,莫过于此。” 裴獗没有回答。 一直以来,他以能控制欲望而自傲,但在冯蕴面前,自制力全然崩塌。他管得住脑子,管不住身子,山洞里那一场,仅仅是玉壶春浅初探头,便难以克制的出来一次,只是她没有察觉,不然丢脸就丢大了。 当然这些事情他不会告诉濮阳九这个色坯。 尽管他一直说,这是为了给他诊治,大夫需要知道细节,但他怎会信他鬼话? 濮阳九属实好奇死了…… 一来想知道珠媚的药效,二来是真的有点窥探欲,像个变态似的,恨不得躲在他家帐子后面,仔细看看那样的旷世奇景…… 二人各怀鬼胎。 你看我一眼。 我看你一眼。 濮阳九嘴碎唠叨,裴獗只是听。 雨声嘀嘀嗒嗒。 冯蕴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蜷在裴獗的怀里,双眼紧闭,脸庞因为生病发热而泛红,几缕乌丝散落,柔顺地从将军有力的臂弯落下去,窄腰在裴獗的掌中,不盈一握…… 濮阳九看得眼热。 明明人家什么都没有干,很规矩地坐着,他却像看了十万卷的春画,满脑子都是那个他并没有亲眼看到的山洞,暴雨声里,娇嫩的女子和粗犷的将军一起颠颤的画面。 他要流鼻血了。 濮阳九捂住鼻子。 “妄之啊。” 他嘴刚一张,裴獗便给了个冷眼。 濮阳九委屈地瘪一下嘴。 他好歹算半个媒人吧? 洞房没闹上,问诊还要被嫌弃? “行,不肯说,那我自己猜。” 方才他暗藏心思地打探。裴獗说得隐晦,但他大概也听懂了。山洞野宿是真的,可要说圆房吧并不算十分圆满。 确实难堪匹配啊…… 濮阳九想,这次给阿父写信,一定让他多翻几本宫廷秘方,看能不能改良一下珠媚玉户,下次或许就能圆满了。 想想,他真是操碎了心。 甚至要把他的老父亲都拉下水…… 再想想,又有点小遗憾。 他行医一世干的都是什么事啊? 等入土的时候,子孙都不方便替他著书立说吧? 马车里安静一片。 而比此处更安静更尴尬的是并州城,原并州节度使的行营别馆…… 萧呈此刻就站在冯蕴和裴獗的新房里。 这里残存着冯蕴生活的痕迹。 当然,也有裴獗的。 桌案上,摆着成婚那日的礼单,对身为帝王的萧呈来说,可以称得上寒酸,不及他上辈子娶冯蕴时的十分之一,可它就是那样的刺眼…… 屏风后摆着个小火炉,里面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一堆灰烬,室内还有残存的香气…… 萧呈低头,捻一撮香烬在指尖,慢慢地碾磨,又慢慢地坐在铺着喜被的塌沿上。 他想到他和冯蕴的大婚。 那年喜宴后的洞房,玉面如雪腮如桃。 她说:“盼与郎君白头,此生偕老。” 那温温软软的声音如甘泉沁入,当时不知会如此缠绵,再忆时,那幽淡的香气便成了刀子,好似穿过两世的阻碍插在他的心间…… 他就像一个焦渴的旅人。 在这个空间里寻找着她的气息。 “萧郎。”洞房那天她很是羞涩,他的手握上去,她便瑟瑟发抖,试图挣扎又极力忍耐的紧张样子,让他痛恨。 明明早就跟过裴獗了,不是完璧…… 还要惺惺作态什么? 是装着未经人事的样子来勾他,想要他怜惜? 他觉得她十分可笑,不料可笑的是他自己。 她小心翼翼,只为哀求他,“彭太医说,胎儿不足三月,同房会有落胎的可能……” 萧呈将手上的杯盏掷了出去,落地时,当场碎成两半,正如他们的婚姻。 他原本只是想与她喝一杯合卺酒,再行敦伦事,可她不仅不肯跟他同房,甚至为了肚子里的小孽种,连大婚夜的合卺酒都不肯饮…… 冯蕴:等我醒过来,就要认真搞事业了。不能让姐妹们看到我沉迷男色无法自拔的样子,不然要骂我恋爱脑…… 敖七:我赞成! 濮阳九:我不赞成!你搞事业,你的男人就要搞我。 裴獗:…… 淳于焰:今天依旧在大明湖畔自尽。 读友:你死多少天了,还没有死透? 萧呈:我宁愿在大明湖畔,也不想在并州新房。 读友:那你死吧。 第178章 气死萧呈 大红喜帐透着暖黄的光。 萧呈银白色的铠甲连光熠目。 窗户没关,风很大,他坐在喜房里一动不动,平静的脸色,宁静的眼,好似要被那漫天的喜红色淹没…… 他和冯蕴的大婚夜,并没有什么美好之处,萧呈原以为早就忘了,他憎恨那夜冯蕴露出的脆弱、哀伤,以及那眼里浓浓的请求,说了那样的话,她还用那双幼鸟般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委婉地表示。 “妾愿用别的法子服侍陛下……” 萧呈被激怒得无以复加。 当那样无耻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想到的不是得意更不是快活,而是想到她跟在裴獗身边的三年里,到底用了些什么样的“别法”,让裴獗那样精悍的人得到满足的…… 他是皇帝。 不缺侍寝的姬妾。 她却用这样的话来羞辱他…… 那夜,萧呈拂袖而去,去了芳华殿。 在她和他的大婚夜,他宿在冯莹的房里,这只是他给她的小小惩罚,也是为发泄内心那点意难平…… 萧呈的手,轻轻抚过大红的缎面。 一些早已忘记的画面,便那样跳了出来。 大婚那夜离开,再次见到冯蕴,已是三天以后…… 她眼睛肿得像桃儿似的,看到他便低下头,退到了一侧。 躲他、怕他…… 那他也不屑于给她半点怜爱。 为何那时候的愤怒,在这时想来全都淡去了,再回忆她一颦一笑,只剩追忆。 他原本可以揽她入怀,试试她那些销魂的法子,可世家公子的端方和嫉恨让他鬼迷心窍,听上去如同污言,尤其想到她和裴獗尝试过,更是觉得不堪入目,连带着看她整个人都变得淫浪起来…… 那时候他还不懂,其实是嫉妒。 嫉妒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想要她变得卑微,想让她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仰仗他的鼻息活着。 他想让她知道,他才是她的夫主,是她的天… 后来她如他所愿,变得卑躬屈膝了,却是为了孩子。 可萧呈看得出来,她骨子里从没有认过输。 那一截腰,弯不下来的。 膝盖已经跪下来了,骨头还是硬的。 “陛下……” 侍卫吉祥喜滋滋地进来了,向萧呈请了个安,笑道: “禀陛下,谢将军写好捷报准备呈送台城,请陛下批示。” 捷报。 萧呈眉头微微拧起,一袭素甲衬着矜贵的面容,略带一丝寒气。 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才夺回并州,还让裴獗狠狠的戏耍了一番,顶了天算得个平手,要说打了胜仗,那惨死在并州城外的寇善,第一个不答应…… 但齐军急需一场胜仗,若只论结果不看过程的话,夺回了并州城,说胜仗他亦无话可说。 “准。” 萧呈淡淡的一个字,仿若从喉头溢出。 吉祥察觉到皇帝的情绪不稳,心下有些惶惶。 他不像平安那样从小跟着陛下,尽管皇帝性子温和宽厚,他仍是谨慎,思忖一下才道: “陛下,小人打听到,裴獗战前都住在大营那边,陛下要不要去看一眼?” 吉祥只想把萧呈拉离这个伤眼睛的洞房。 萧呈沉吟一下,嗯声同意。 然而,吉祥万万没有想到,当萧呈坐上那张裴獗坐过的紫檀木桌案后,拉开抽屉看到的,竟是一条女子用过的裹胸布,长长的巾子散发着熟悉的香气,末端绣着个小小的“蕴”字…… 这是大营正堂,军务所在。 裴獗竟敢……如此辱她? 她不是可供人淫乐的姬妾,那是他的妻。 是他的结发妻啊。 萧呈脸色苍白至极,猛地伸手拂掉桌案上的茶盏。 茶盏砰声落地,四分五裂。 吓得吉祥赶紧跪下。 萧呈没有说话,目光再次落在那个抽屉里,那里有一个拆开的信封,上面的字迹娟秀婉约,一笔一画都好似写在他脑海里。 “将军亲启。” 萧呈抽开信函。 里面除了大量的晋齐两军敌我分析,以及对萧呈本人用兵的猜测,末了还有一句极是刺目的话。 “待君凯旋,与君尽欢。” 萧呈眼睛刺了一下,握紧手里的信,突然将堂上的所有置物柜体打开。 没有半张有用的文书存在,只剩角落火盘里的一堆灰烬…… 该烧的都烧了。 唯独留下一封信给他。 萧呈脸上凉飕飕的,轻笑,“裴獗!” 屋子里安静极了。 冯蕴醒转过来的时候,有好片刻觉得自己可能处于一个无声的世界。 一盏烛火,忽明忽暗,笼罩在灯盏里,孤寂无垠。 “小满……” 她出声,喉咙沙哑不堪。 跟着便是一痒,然后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满撩帘子进来,连忙替她倒水,顺着后背。 “慢点,女郎慢点。” 冯蕴嗓子劈了似的,说话声音粗哑,她不想说了,指了指自己的喉头,用眼神询问小满,这是怎么回事。 小满放下杯子,拿个枕头过来,让冯蕴靠上去,这才心疼地道: “女郎病了,昨夜里烧得滚烫,可把小满吓坏了。” 又忍不住抹眼泪:“看到女郎滚下山崖,小满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女郎了,幸得大将军将女郎救回来。” 冯蕴的意识在小满的诉说中,渐渐回笼。 马车翻滚下悬崖,天翻地覆般的颠簸,她和裴獗掉入深潭,躲入山洞,那炙热的柴火带着令人眩晕的热度,烤得她肌肤发烫…… 她和裴獗…… 和裴獗…… 冯蕴脑子有片刻的抽搐,山洞里凌乱不堪的画面,很多都模糊了,做梦般不真切,唯有裴獗激烈释放时仰头呻吟的样子清晰得像刻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 她抱住肩膀,想到什么似的,低头拉衣裳看了看身上,脸颊热烫起来。 裴狗! 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全是他留下的。 不知轻重。 对她从无怜惜。 看她咬牙切齿满脸通红,小满紧张地将手落在她的额头上。 “女郎,头还痛吗?濮阳医官说,女郎会反复发热,头会很痛的……” 她指了指盆架上的毛巾。 “濮阳医官教了小满,小满这便给女郎去热。” 这个热,她去不了。 只有杀了裴狗才可以。 冯蕴心里叹息一声,问:“将军呢?” 小满眼帘里都露出笑来。 成了婚的女郎就是不一样,说到将军就脸红呢。 她道:“将军去营里办正事了,吩咐说女郎醒来,便差人去告诉他……” 接着又神神秘秘地道: “将军把大郎君也唤去了呢。” 冯蕴一怔,“是吗?” 小满重重点头,满脸都是可爱的微笑。 “小满看着,将军很是重用大郎君。今早大郎君来看女郎的时候,将军和他说了好一阵的话,不让仆女侍候,也没有听清,反正将军很惯着女郎,也肯善待大郎君。” 她用了惯着,善待这样的词。 小满是个简单的小姑子,她能想到的便是外在表现出来的。 冯蕴猜测,大概是并州城里温行溯痛击邓光的事情,让裴獗对温行溯另眼相看了吧。 她没有让人去告诉裴獗。 受了凉,感染风寒,用不着大惊小怪。 冯蕴吃了小满端来的汤药,又躺了片刻,就有消息传来。 并州之战全歼齐军精锐寇善部,除了论功行赏,裴獗还调整了七色军的人员和统领。 年纪轻轻的敖七,跟着朱呈打先锋的时候,被任命为副将,但那时候只是个说法,没有正式任命文书,这一次,裴獗当真让年仅十七岁的敖七,做了赤甲军的领兵将军…… 他成了北雍军里最年轻的将军。 也是大晋王朝最年轻的将军。 不因他是裴獗的外甥,而是因他立下的军功。 另外便是韩、楚、胡三个叛将,在阵前被斩杀后,由三个副将,俞大明、佟克俭、南宫义擢升顶替。 最令人意外的,便是裴獗将温行溯任命为橙鹤军领兵,让他统领橙鹤军残部,并重新组建橙鹤军…… 温行溯那个破虔将军当初就是个称号,没有实际的领兵权。 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裴獗的嫡系。 而且,裴獗考虑得十分周到。 因为温行溯是新晋将军,如果天降其他大营,会让土著不适。 橙鹤军在并州城被邓光打烂了,让温行溯来接任再合适不过,重新组建,温行溯可以培养自己信任的部下。 裴獗大气之名,名副其实了。 得到消息,大满和小满高兴得手舞足蹈。 “大郎君有了军职,往后女郎腰杆便可以挺得更直了。” 冯蕴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发痒又是一阵咳嗽,索性不说了,摆了摆手。 “下去吧,我再睡一会儿。” 要知道,替北雍军重组橙鹤,和大兄在并州城击杀北雍军叛军是不同的…… 因此她担心的,不是裴獗不给,而是大兄不受。 第179章 忒煞情多 冯蕴这一病,就跟床杠上了。 她原以为风寒小感,吃几副药就好了,不料缠绵病榻五六天,身子仍是虚不受力,咳嗽不止,整个人都憔悴了下来。 她胡思乱想着,总怀疑是不是裴獗给她放毒了,这才弄得这么惨…… 然而罪魁祸首这两天忙着收拾战后乱局,中途就回来看过她两次,有一次还是在她睡着了以后,冯蕴根本就抓不住他的人,遑论问责了。 但有一点。 除了大满和小满,人人都改口称她为“夫人”。 冯蕴觉得别扭。 她觉得裴獗应该纠正,把事实的真相公之于众,还她清白……虽然也没有多清白了,但如此默认那场婚礼有效,不是把她推上刀山火海吗? 李桑若都快疯掉了吧? 冯蕴想到滚入山崖的马车。 忽然又觉得,裴獗不回来见她,是不是知道幕后黑手是李桑若,故意避着她不肯正视? 裴狗害她不浅! 险些命丧在悬崖下。 不能坐以待毙。 冯蕴想了很多,但眼下困在病床,她什么也做不了。 敖七从大营过来,心里像坠了块石头似的,默默地走着,那双脚不知怎么的,就把他带到冯蕴居住的“春酲馆”。 这是以前温行溯的宅子。 回信州后,她便执意住在了这里。 敖七意识到自己不该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外。 锦衣美少年,眼望玉楼思靥笑,无限心事,难诉相思。 唉! 敖七气息微散,迟疑着低头转身,正要离开,背后传来轻笑。 “敖侍卫。”大满叫他。 敖七回头看一眼,大满又道:“该改口叫敖将军了。” 大满朝她福身,闹了敖七一个大红脸。 偷偷在女郎屋外打量,很不合时宜,很不体面。 他尴尬地道:“女郎身子可好些了?” 前天,敖七其实来瞧过冯蕴一次。 当时冯蕴刚服了药睡下,他坐了片刻就走了,没有吵醒她。 大满比小满晓事许多,一看敖七的表情,就笑了。 “女郎这会儿刚起身,敖侍卫进去就瞧见了。” 敖七想了想,“那劳烦姐姐替我通传。” 以前他做侍卫时,在冯蕴的房子里畅通无阻,想横着走就横着走,想竖着走就竖着走,不料短短时日,彼此身份都换了,他竟也变成了一个见冯蕴需要通传的人。 敖七很不甘愿。 在大营里,当阿舅让他做赤甲军统领时,敖七最初激动万分…… 跟着阿舅出京上战场,图的不就是建功立业吗? 可此刻,他突然又有些懊恼。 女郎已为人妻,他建功立业又能有什么作为? 还不如回她身边,当一个快活的小侍卫…… 少年郎的想法常常幼稚而荒唐,阿父阿母和阿舅都这么说他。 可敖七自己知道,不是少年兴起突生的暧昧,是持续了这么久这么久的爱慕,不是一时的,是他想了千遍万遍的…… 如果他仍是阿舅的姬妾,敖七拼着不要脸,也要去求来。 可他没有料到,阿舅娶了她。 明媒正娶,那便是他的舅母了…… 这两天,他跟叶闯喝了三顿酒,叶闯劝他放下,劝他跟自己和解,敖七也这么劝自己。 酒后,他在叶闯面前痛哭流涕,像个三岁的小儿,赌咒发誓说,再也不想她了,再也不爱了。 可酒醉后的梦里,还是她。 酒醒后的清明意识里,仍然是她。 不是他要违悖人伦,背逆天道。 是他身不由己,控制不住…… 带着这种想法见到冯蕴,敖七坐得拘束不安,明明日思夜想的女郎就在眼前,一时竟不知如果开口。 冯蕴今日好了很多,看到活着的敖七,温柔便盛放在笑容里,唇角好似有隐隐的酒窝。 “敖侍卫清瘦了些?可是近来辛苦?” 这个称呼是习惯使然,冯蕴察觉不对刚要改口,敖七却激动起来。 他抬头,盯着冯蕴:“女郎把我要回来吧。” 冯蕴意外地怔了怔,笑着咳嗽几声,好不容易才缓过气来。 “该改口了。敖小将军。” “别叫我小将军。”敖七记得冯蕴入营那天,也曾称他做“小将军”,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还配不上,现在是不想。 他不该逾越本分,可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不喜欢女郎待我这般生分。” 冯蕴道:“你眼下可是独当一面的少年将军,谁不高看你一眼?我不称你敖将军,难道还叫敖侍卫吗?” “叫敖七。”少年郎眼里有些落寞,明明不该,又忍不住酸了一句。 “你不是我舅母么?长辈唤晚辈名讳,也是恰当。” 冯蕴本想说,她还没承认这桩婚事呢。 但想想对面坐的人是敖七,于是就默认了。 “行。那往后我便唤你小七吧。” 好长辈的称呼。 敖七眼圈莫名就红了。 “女郎明明什么都懂。” 冯蕴心里一跳,咳嗽,没有接话。 敖七看着她,目光痴痴的,“回不去了是吗?” 冯蕴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如果敖七是淳于焰,她至少可以有八百句话来痛骂他、损他,侮辱他,不用顾及半分。 可这是敖七。 少年郎心思敏感,脆弱…… 她也有过少女怀春的时候,看到萧三公子就像看到了天上的谪仙,恨不得把心掏给人家…… 更紧要的是,淳于焰是无情的,敖七的眼里有情。 冯蕴其实不擅长处理情感,尤其少年郎的爱慕,难以招架。 “小七,你别多想。”冯蕴斟酌着,“我跟你阿舅在并州……” “我不想听。”敖七不想听她说和裴獗的事情。 至少,不想从她嘴里听到。 “我来,是想问女郎,还想吃鱼吗?” 敖七呀。 冯蕴想到赤膊下水捞鱼的少年,炽热的阳光下那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赤诚的情感,辜负不忍,受之有愧。 冯蕴头痛不已。 到底是怎么走偏的? 上辈子的敖七恨她入骨啊。 为什么不像上辈子那样厌恶她,恨她抢走了他的阿舅? 冯蕴从疲惫里挣扎出一句话。 “我病着,闻着鱼腥,不是很舒服。” 敖七眼圈一红,差点滚下泪来。 “你果然是不爱吃鱼的。” “也不是。”冯蕴条件反射地否认,咳嗽两声才道:“我喝过最好的鱼汤,便是小七在安渡郡时捉来的鱼熬出来的。很鲜,很美,我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敖七嘶声:“女郎,我可以……” 冯蕴打断他的话,“我口味杂,什么美味都可以小尝一口。但主食才是不可或缺的,活下去的依赖。” 敖七胸口激荡,忽冷忽热,充盈着强烈而滚烫的情感,又无从说起。他不会表达,也表达不好,但那些痛苦了好几日都无法抒怀的意难平,终于落到了实处。 至少,他不是全然无用的。 即使他没有住进过女郎的心里,但他的鱼进去过…… “等我得闲了,再给你捞鱼。” “不用……” 冯蕴怕敖七误会,想再表述得清楚一点,但敖七已经起身,像是害怕她拒绝似的,拱了拱手,便飞快退了出去,跑得像风一样,急出满身的热汗。 刚走出春酲馆,便撞见裴獗和温行溯。 两人边走边说话,看敖七慌慌张张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裴獗的眉头微微一蹙。 温行溯也停下了脚步。 敖七看到裴獗,心虚不已。 “阿舅。”他低头拱手。 又朝温行溯行礼。 “温将军。” 温行溯微微点头,朝他还礼,一双洞窸世情的眼,从敖七脸上掠过,温和的笑了笑,没有开口。 敖七沉默。 裴獗:“回去吧。” 敖七抿了抿嘴,双眼红得吓人,“阿舅。” 裴獗目光严厉地看着他,敖七与他对视,说不出是惭愧还是不甘,欲言又止的嗫嚅着唇。 “我走了。” 看着外甥离去的背影,温行溯叹了口气。 “年少慕艾,总是情痴。” 裴獗看一眼温行溯,“会长大的。”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同进去看冯蕴。 冯蕴没有料到两个人会一起来。 对于见证过前世二人真刀真枪拼杀过好几年的她来说,这一幕玄妙而珍贵。 儒雅高俊的宁远将军温行溯,是活着的。 冯蕴看到大兄的笑容,脸上气色都好了许多,白里透红的脸蛋,散发着喜气。 “大兄,将军,你二人怎么一起来了?” 裴獗没有说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一下。 温行溯笑道:“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嗯。”冯蕴笑着看了一眼裴獗,“濮阳医官说,都用上百年老参了,我要再不好转,那不是要把将军家底都掏空吗?” 裴獗这才望她,沉着脸,“少说话。” 冯蕴声音清朗了些,但脸上还可以看到大病初愈的虚态,稍动一动,就感觉脊背有虚汗出来。 确实伤了身子。 冯蕴想到濮阳九说的那些话,笑了笑。 “那我听你和大兄说话。” 裴獗是个闷葫芦,要说的正事在堂上都说完了,能有什么话跟温行溯说? 他从一旁的桌几旁拿出个小瓶子,拔开瓶塞看了看,那是濮阳九留给冯蕴的药丸子,叮嘱她每天要服用两粒,早晚一粒,但药极苦,冯蕴稍好些便不服用。 冯蕴假装看不到他检查药丸,帕子掩嘴咳嗽几声,又笑道: “大兄以前写信说,在信州挖了个酒窖,藏了许多美酒,何时带我去看?” 温行溯笑着说:“等你病好,养病时可不许贪酒。” 冯蕴其实很贪恋久违而难得的亲情,尤其这次算是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小命,在温行溯面前,更显小女儿娇态,如同年幼那时。 “那你带我去看信州河景,我记得你说过的,信州河边很多小食摊,吃的耍的都是极好的。” 信州可以说是温行溯的大本营。 哪里有什么玩的,吃的,温行溯比谁都清楚。 温行溯笑了下,正要说话,眼前便横出一个高大的影子。 裴獗端了水,手上拿着药瓶,走到冯蕴的面前,递给她,一个字都不说。 冯蕴闭嘴,往下瘪了瘪。 “饭后再食。” 裴獗:“你刚用过饭。” 冯蕴:“早上服过了。” 裴獗:“我数过。没有。” 冯蕴:…… 这人咋就这样执着让她吃药呢? 冯蕴有点不服气,“是药三分毒,将军没有听过吗?” 裴獗的手执着的摊在她面前。 当着温行溯的面,冯蕴给他几分面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兑水服用了,苦得她脸都歪了,双眼不满地盯着他。 裴獗不说话。 冯蕴将药瓶塞到他手上,“拿走。” 裴獗仍是板着脸,一副冷气森森的样子,然后把药瓶和水一并拿走了。 温行溯默默看着,有点心惊。 这跟他以为的二人相处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阿蕴并不怕裴獗,更没有他以为的那种逆来顺受和无赖依从,裴獗也没有在外面表现的那样不近人情。 温行溯突然觉得自己多余。 温行溯酸涩又无奈,起身笑道:“看你没事,大兄就放心了。好生歇着,我有事先行一步。” 又朝裴獗行了一礼,告辞。 他刚来就走,肯定是避讳裴獗,冯蕴脸上肉眼可见的失望。 “再坐一会,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大兄……” 对温行溯来说,裴獗给的军职其实不及当初在齐国,但这是一个开端,所谓步步高升,都是要一步一步来的,他需要先在北雍军中有一定的资历。 冯蕴觉得值得恭喜。 温行溯看了裴獗一眼,仍然只是笑。 “大将军好意,我拒绝了。” 第180章 你侬我侬 冯蕴知道温行溯仍有心结,也不点破,又挽留他说了片刻的话,这才容他离去。 她和温行溯说话的时候,裴獗就沉默而坐,手上端一盏茶,似饮未饮,没表情,不插话。 温行溯一走,屋里再没有旁人了。 冯蕴打个哈欠,看上去有些乏累的样子。 “将军昨夜来过吗?我睡着了,听小满说起。” 裴獗嗯一声,突然放下茶盏,不知从哪里搜出一包石蜜来,递到冯蕴的面前。 信州的石蜜很是有名,拿过来嗅一下,浓浓的甘蔗和菊花味,还有蜂蜜的香甜。 冯蕴笑着看他,“怎么买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 裴獗也不说话,取出一粒塞到她的嘴里,这才说道: “信州河堤很热闹,这两日有商贩出摊了,可要去看看?” 信州也经了许久战乱,但自从北雍军占领后,径直沿用了安渡郡那一套政策,行事很方便,恢复民生比安渡还要快。 在床上躺了这几日,冯蕴骨头都软了,自是说愿意。 她起身稍作梳洗,上了点妆,看上去不那么像病人了,再换一身鲜亮的衣裳,终于有了活过一劫的真实感受。 裴獗脱下铠甲,换了一身便装,宽衣墨发腰佩辟雍剑,看上去清俊高冷,如哪个世家的公子出行,刚到梧桐街,从马车下来,便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冬日的暖阳最是令人舒适,城里的百姓都走出了家门,街上商贩很多,男女老少行走在阳光里,依稀可见战时的模样,但氛围和暖很多了。 冯蕴不知不觉扬起了笑容。 在靠近河堤的街边,有个草市,井井有条地摆着地摊,贩卖各种物品。 冯蕴看了两眼,走到一个卖绒花的小摊跟前。 “女郎买两朵吗?女郎这么俊,戴起来一定好看。”卖绒花的是个带着五六岁女童的妇人,衣着单薄,她手长冻疮,孩子也大鼻涕长流,不时拿袖子去擦。 冯蕴在挑花。 妇人看着冯蕴,又看裴獗,讨好地笑: “我家的绒花是最好的,方才就有郎君买来送心仪的女郎呢。”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冯蕴自己掏了钱,拿着花朝河岸走去。 岸边有些萧瑟,树木掉下来的叶子落入河水,剩下的在风中延喘。 河风拂过来,有些冷, 但这般居然没能阻止少男少女们的奔赴,许是战时憋得太久了,一路走过来,发现好几对私下约会的男女,躲在大树的背后,悄悄说着私房话。 这个时代的民风是极为开放的,只要不过分出格,没有人会觉得他们这样有伤风化,看对了眼就相好的野鸳鸯,也见怪不惊。 “好俊的郎君!”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轻笑。 冯蕴回头,看到有五六个少女从河堤走过来,约莫十二三岁,正是贪玩好耍的年纪,看衣着都是大户家里的女郎,身后还跟着几个仆女。 她们人多势众很是大胆,当着冯蕴的面,也敢大着眼睛看裴獗,嘴里发出欢快而天真的笑声。 “女郎那是你的郎君吗?” 冯蕴本不想应,看她们胆子这么大,生怕一个不慎当街抢人,触到裴大阎王的霉头,到时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就可惜了。 她含笑不语,默认。 “可惜了。” 少女声音娇俏。 “郎君有了家室。” 另一个少女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是笑。 “女郎你配得上的。” “女郎很是美艳。” 几个少女叽叽喳喳说着,又朝冯蕴和裴獗吐个舌头,便嬉笑打闹着走远了。 冯蕴再看裴獗,没什么表情,甚至不如平常那么冷峻,扯了扯嘴角,心下冷哼。 看来都是喜欢被年轻的小姑娘夸赞的,要不裴阎王沉下脸来,哪里还有小姑娘敢公然调戏…… 这人指不定心里美着呢。 她不说话。 裴獗自然也不会说话。 两个人吹着河风,慢慢往前,看上去就不是那种感情甚笃的情侣。 冯蕴笑着摇了摇头,将眼睛望向水面。 “坐上片刻可好?” 裴獗看着她,嗯一声,不语。 冯蕴刚坐下来片刻,那几个小鸟般叫喳喳的小女郎又回来了,脸上再没有方才的恣意和轻快,一个个面如死灰,就像家里办着丧似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大将军有礼,夫人有礼。” 她们诚惶诚恐地走到二人面前,堪堪拜下,一张张脸颊烧红,嘴唇都快要咬破了。 “我等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将军和夫人。” “恳请大将军饶恕……” 冯蕴愣了愣,抬头看裴獗。 他没有坐下,手长腿长地站在那里,一身宽衣迎风微荡,看不出什么表情,甚至没有应一声。 冯蕴不知几个小女郎受了什么刺激,只往远处看一眼,又回过头来,无所谓地道: “不知者不罪,无妨。” “多谢夫人。”一个少女天真浪漫的眼睛,抬起来在冯蕴和裴獗身上转来转去,忽而又道: “将军和夫人甚是般配,方才我与几位姐姐离开,还在说,郎君样貌英武俊朗,女郎美得像画里的人,很是般配,我们都好生羡慕呢。” 冯蕴莞尔,“多谢。” 看到她的笑容,而那位传说中会吃人的大将军也没有什么表示,几位少女这才如释重负,再次朝他们规规矩矩地行个礼,然后提起裙裾跑开了。 冯蕴问:“他们如何得知你我身份?” 裴獗望着远处,“不知。” 今日出来侍卫都跟得远,按说人家调侃几句走开,也不该知道的。 冯蕴也不深究什么,本就只是一个小插曲,她也不会当真跟这种小女郎计较,过去便过去了…… “要是不再打仗了,冬日里就这般晒晒太阳,也是当真舒服呢。” 她伸个懒腰站起来,望向裴獗。 “走吧,回去。” 在外面久了,她怕自己身子又拖后腿,还是要静养一阵才好。 裴獗不说什么,带着她走回马车。 等冯蕴坐稳,从马车的小几上倒出热水,递给她。 小几下是个炭炉子,有微火。 冯蕴被裴阎王如此仔细对待,有点怪异,说一声谢谢,见他眉目不是很好看,又纳闷地问: “将军心情不好?。” 裴獗语气生硬,“没有。” 冯蕴哦一声,见他不说,便懒得再问了。 回春酲馆的时候,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冯蕴靠着车壁正昏昏欲睡,耳边突然传来裴獗带点凉意的声音。 “等身子好些,回安渡吧。” 冯蕴睡意全无。 这是嫌她在身边碍事,赶她走吗? 冯蕴沉默片刻,笑了笑,“好。” 回到府里,她便泡了个热水澡,换身衣服舒舒服服的出来,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 裴獗走了。 她让小满带上棋包,准备去找温行溯下棋。 对于上次输棋的事,她耿耿于怀。 裴獗不肯奉陪,她就去找温行溯,想检验一下自己的棋艺可是退步了。 兄妹俩摆开棋局,温行溯才告诉他。 “大晋朝廷来了圣意。” 他仍是习惯称“大晋朝廷”,而不会默认是自己的朝廷。冯蕴随他去,因为她也不认为“大晋”是自己的朝廷。 “如何说来?”她走棋,再问,不怎么分心。 温行溯浅浅一笑。 “功高至大将军,腰腰以为,朝廷能怎么说?” 冯蕴扬了一下眉。 “李宗训自然奈何不得裴大将军,气得牙痒,心里恨极了,还是得下旨恩诏,赏赐封荫,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温行溯嗯声,“不止如此。大晋朝廷好似有意召大将军回京叙职,然后跟齐和议。” 又抬眉看她一眼。 “淳于焰今晨方从中京过来,他在从中调停,斡旋……” 冯蕴道:“这就对了。” 温行溯听她此言,愣了一下,“如何对?” 因为事情又回到了上辈子的轨道。淳于焰从中调停,晋齐安渡和议,其后迎来了齐国的三年发展。 这么说来,接下去两国议和会很热闹才是。 裴獗却想让她回安渡? 存的什么心? 温行溯见她不语,问:“怎么了?” 冯蕴嫣然一笑,指着棋局,“我说大兄,再不专心,大龙要没了。” 温行溯这才惊觉盘中局势变化,皱眉凝视片刻,低低一笑,“腰腰棋艺精湛,真是一绝。” 是吗? 她这么厉害,到底是如何输给裴獗的? 冯蕴想到这个事情,就想捶爆自己的狗头。 临时被请家长了,要去学校一趟,二更稍候哈~ 第181章 此酒甚醉 冯蕴在和温行溯下棋说话时,裴獗已然回了大营。 他端坐在首位上,看着左仲道了一声。 “今日河边,做得很好。” 左仲拱手:“全靠大将军栽培。” 他不是擅于拍马屁的人,裴獗不适地皱了下眉,没有多说什么,只将桌案上的圣旨翻开了,看了一下。 “传旨的常公公安顿好了吗?” 左仲道:“在驿馆里。” 裴獗身姿往后仰了仰,双眼微眯着似是思忖片刻。 “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左仲眼睑微微一动,看着裴獗脸上冷肃的表情。 “属下明白。” 冯蕴次日醒来就听到府里在议论,那个从中京城来传旨的公公,昨夜里去画堂秋月楼吃酒,抱着个小娘玩闹一宿,天亮时醉醺醺的出来,不慎摔入淮水,淹死了。 画堂秋月就在淮水边上。 这一摔,可以说摔得天衣无缝。 寺人去花楼,还摔死了,消息很快传遍。 小满和大满说着,眼里满是鄙夷之色。 冯蕴眼色幽幽,笑道:“寺人也是男子,好色也属正常。” 说罢摇摇头,又笑了一声。 小满问:“女郎你为何这般开心呢?” “有吗?”冯蕴摸了摸自己的脸。 “有。”小满重重点头。 冯蕴望着她,满脸和煦,“我种的树,又长大了一截。” 两个仆女听不懂她说的话,纳闷地看着她,小满甚至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 “没有发热呀。” 冯蕴白她一眼,拍开爪子。 “去,收拾收拾,准备回安渡吧。” 病好得差不多了,她想念鳌崽,想念长门了,成日待在信州不是个事,而且,她和裴獗眼下的关系,还挺尴尬的。 说夫妻不是真夫妻。 说不是夫妻,外人却都唤她夫人。 前几天养着病,裴獗不好多说什么,她现在能吃能睡能跑了,裴獗也发了话让她回安渡,就应该自觉一点滚,不要让人难看。 这次裴獗表现不错,就当是她的诚意吧…… 小满听说要回安渡了,当即欢呼,麻溜的下去收拾东西。 大满犹犹豫豫,看着她欲言又止。 冯蕴:“想说什么就说吧?” 大满想说这个时候,女郎不该离开将军,可话到嘴边,她又想起女郎的性子,知道说了没什么用,垂下眸子便摇了摇头。 “仆女没什么说的。” 冯蕴猜得到她的心思,扬了扬眉。 “那就下去收拾吧。” 大满道:“喏。” 整整一天,冯蕴都沉浸在欢喜中,为那些怀疑的种子正在茁壮成长。 她当然不信来宣旨的公公会失足跌入河水。 一定是裴獗动的手。 而且在他死前,裴獗肯定从他嘴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至于满不满意,她无从猜测,但裴獗这么做,便是要给中京的一个下马威。 裴獗要让中京知道——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什么时候回京叙职,要不要和齐国和议,是他说了算,而不是龙椅上的三岁小儿。 裴獗的野心,终于长出来了。 他想更大的权势,就势必动摇到李氏父女的根基。 怎么可能会没有矛盾呢? 没有矛盾,她也会制造矛盾的。 裴獗和李桑若,这辈子也好不上了。 李桑若要怪,就怪她那个贪得无厌的爹吧。当了国父,做了丞相,外孙坐上了龙椅,女儿临朝称制,手握重权仍然不知足,还要结党营私,排除异己…… 那就该付出代价。 冯蕴很期待大兄不用再憋屈说出“大晋朝廷”的那一天,也期待看到李桑若彻底失去裴獗而痛哭流涕的样子。 冯蕴心情微妙,从大兄的酒窖里拎了两坛子酒,让小满送一坛去给濮阳九,感谢人家的恩情,另一坛子放起来,准备等裴獗来时,犒劳一下他。 顺便找个借口,留下来等和议。 不料裴獗来得很快。 当天黄昏,还没有入夜就到了春酲馆。 他就像回自己家似的,脱下氅子走进来,见冯蕴坐在炭炉边上,用夹子烤小鱼干,自然而然地坐下来倒茶喝。 冯蕴朝他行了个礼。 “我准备明日回安渡。” 裴獗嗯声,目光扫过来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拿起她烤好的小鱼干,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冯蕴看他一眼,眼睛都冷了。 就这么盼着她走呢? 二人默默不说话。 在第二条小鱼干下肚后,裴獗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 他挽了挽袖子,没什么表情的道:“那日奇景坡惊马的人,查清楚了。” 冯蕴来了兴趣,“何人指使?” 裴獗森然道:“橙鹤军的人。” 这个答案不意外,却不让冯蕴很满意。 “说来也奇,邓光都死了,还有人为他效忠。将军还活着呢,都有人敢背叛。将军是不是该审视一下自己?” 她其实是想说,惊马的人,效忠的根本不是邓光,而是另有其人。 说完见裴獗沉下了脸,这才反应过来。 被人背叛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这么说裴獗不是很友好。于是,她将那坛早就备好的美酒拎来,在炉子上温着,笑盈盈地道: “玩笑之言,将军莫要当真。” 裴獗平静地点了点头。 好似没有往心里去,但也不接她的潜台词。 冯蕴说得没错,独自坐着斟了杯酒,却被裴獗接了过去。 “朝廷要和齐国和议,你怎么看?” 冯蕴没有想到他会来问自己。 这种大事,他不是不喜欢她插手的吗? 冯蕴想了想,“打一打,和一和,家常便饭,不甚稀罕。这次的南北之战,持续一年多,晋军占尽上风,到了谈判桌上,也必定是优势一方……” 裴獗眼皮微抬,“蕴娘赞同和谈?” 冯蕴笑道:“看诚意。” 又擦干净手,慢条斯理地烤着小鱼干,说道:“要是齐军能把安渡万宁五镇和信州割让晋国,并年年岁贡,自然是好的。若是不肯,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耗下去,萧呈也占不到便宜。” 裴獗:“萧呈要是不肯同意呢?” 上次燕不息来并州议和,说得很清楚,萧呈的条件里,一定是要冯蕴回去的。 这才是和议最大的障碍。 冯蕴一笑,“将军不要忘了,我们手上还有萧榕。” 裴獗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冯蕴道:“休养生息,是民之所求,一味的打下去,劳民伤财,也不是个办法。此时休战,只要齐国出得起价,谈也是好事。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朝廷肯定倾向于和,先锁定战果,将安渡五镇和信州,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 裴獗嗯一声。 冯蕴笑着,观察他的表情。 “朝廷要和,将军不和,也得和。” 裴獗垂下眼,默默饮酒不说话。 冯蕴勾了勾唇,也不多话,只是默默为他斟酒,烤小鱼干。 脆脆的小鱼干,咬一口唇齿留香。 冯蕴盯着他问:“好吃吗?” 裴獗回视着,抬高袖子仰脖子一饮而尽,修长的脖子上露出的喉结鼓动着,可以看到吞咽感,冯蕴眯了眯眼,心下突然有点躁躁的。 都这个时辰了。 裴獗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他好似没有准备走? 今夜他要留宿吗? 冯蕴试探地道:“将军怎么不言语?” 裴獗放下酒盏,“你说得有理。” 冯蕴:…… 她没有出声,只拿双眼盯着他看。 “那我先走了。”裴獗终于慢吞吞地起了身,刚走两步,突然手扶额头,眼眸微微一眯,坐了回去。 “此酒,甚醉。” 冯蕴:…… 她并不知道裴獗的酒量如何。 因为从来没有裴獗醉酒的记忆,想象里,裴大将军应该是千杯不醉的,哪料小鱼干配桂花黄,就把他撂倒了? “酒量不行,说一声啊。” 冯蕴将人扶在榻上躺下,伸手摇了摇酒坛。 大半坛酒都入了他的肚腹。 怪不得会醉…… 裴獗:酒不醉人人自醉。 萧呈:狼子野心,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淳于焰:娶本世子碎玉来,我来收拾他。 敖七:我刀呢?只有我配跟我阿舅抢人,其他人,来一个杀一双。 冯蕴:…… 第182章 情深时刻 冯蕴让小满打了热水进来,又找来方巾替他擦洗。 仆女刚要上前,裴獗微阖的眼睛就睁开了,睫毛在动,眼珠是直的。 “走开。” 醉了还会耍威风。 冯蕴弯腰下去,想替他宽衣,手刚伸到腰带,就被他握了过去,那精壮的胳膊很是有力,稍稍往下一拉,冯蕴便收势不住地跌倒在他的身上。 “蕴娘帮我。”他说。 声音低低哑哑,情绪难耐。 小满看得面红耳赤,整个人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冯蕴从她手上接过布巾,看一眼幽微的光线里男人那张酡红着布满欲色的脸。 “下去吧。” 小满哦一声,担心的看一眼冯蕴,走出去掩上房门。 大满背靠对着她站立着,见小满出来,嘴皮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 小满嘘的一声,比划下便拉开了她。 “阿姐别问。” 大满合上嘴,看着妹妹,片刻,垂下头去。 “我去给女郎备水,等下须得要用。” 小满点点头,看着大满的背影,叹了口气。 “阿姐,你可别犯傻啊。” 大满总觉得她无知,可小满天天跟她相处,怎会看不出来亲姐姐对将军的肖想…… 但以前,她也以为将军早晚会将她收房的,毕竟阿姐长得也很好看,可现在小满开始替阿姐发愁了。 将军不是那么好侍候的。 冯蕴为裴獗宽衣解带,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男人太沉了,要不是他没有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方,尚且可以配合她,就算再来一个冯蕴也扳他不动。 “下次再不让你吃酒了。” 冯蕴按住裴獗的肩膀,嘟囔着将他剥得只剩一条裤头,早已累得气喘吁吁。 想想自己还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不禁咬牙,在为他搓脸擦脖子时,那表情动作就像杀年猪时在刨洗猪皮一样,用尽了力气…… 裴獗安稳得很。 微阖着眼,看着她。 那姿态看得冯蕴气从心来。 “仆女侍候你不干,就逮住我来薅,我欠你的。” 她掬水湿了巾子,顺着颈子往下,抚上他山峦般起伏的精壮肌肉,察觉手指下的温度越来越高,紧张地缩了缩手,这才顺着往下游走,一直到劲瘦的腰,都擦拭一遍。 “好了。躺着睡会儿吧。” 裴獗捉住她的手,“下面不擦吗?” 冯蕴指尖一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酒醒了就自己去洗。” 裴獗含糊地应了一声,突然揽住她将人抱过来,冯蕴人同巾子一并落在他怀里,连忙攀住他的肩膀,低叫一声,正要嗔骂,男人已含了上来。 隔着轻薄柔软的衣料,他阖着眼低头嘬弄,动作快得冯蕴来不及反应便溢出一声呻吟。 “混蛋。” 裴獗掐住她柳儿似的腰,狠狠挺送两下。 那物尺寸是真的惊人,冯蕴下意识便绷紧了脊背,紧张得恨不能缩起来。 裴獗不说话,见她哼出了声,轻轻拉开她衣襟,看着那白皙的肌肤上诱人的红粉,在面前轻轻发颤,双眼不由一热。 “腰腰……”像开启某种魔咒般的低吟着,他薄唇微张,将那张冷峻的脸庞埋在那一片粉软雪峦间,孩子般贪婪,吃得用力又极尽安抚之意…… 温柔刀,最会杀人。 她几乎要溺毙在裴獗的温柔对待里,整个身子轻飘飘的,要飞起来一般。 “将军……” 她不堪被人主宰,想要挣扎,双手被他捉了去,反剪在背后,身子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由着他恣意轻撩,啃出一汪汪水渍,仍不肯停。 快意慢慢从他齿间扩散。 冯蕴不敢低头看那一幅潋滟的画面。 她轻颤一下,嘤咛着收回手,狠狠抱住裴獗的头,下巴抵住他的头,小声道: “将军,我不回安渡了。” 裴獗微微一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但鼻翼里有气息出来,好似嗯了一声。 冯蕴软软的,喘气一声,“我要留下来看热闹。” 晋齐议和即将进行,萧呈来了,说不定冯莹也会来。 讲了和,还有姐妹相见父女情深的戏码呢。 这个时候离开,岂不是很可惜? 她在胡思乱想着,突然一痛,这才发现裴獗咬了她一下,好像是对她分神的不满。 冯蕴掐他一把,“轻点。” 裴獗唇嘴微抿,将人往怀里一带,轻车熟路地按在榻上,“好。” 冯蕴一时间不知道他回复的是哪一句。 是留在安渡,还是轻点? 他很熟悉她的身子,知道她的敏感,也知道怎样才可以诱惑她,折磨她。冯蕴来不及捋清思路,很快就没办法思考了,只剩大口大口的呼吸。 “裴狗,你真的……” “是狗。” 裴獗盯着她问:“很怕?” 一说这个就想到山洞那天的亲密,冯蕴心跳加快,当即便委屈起来,咬着银牙,喘气着并拢腿,“怕疼。” 裴獗微微眯眼,轻而易举将她打开。 “好了吗?” 冯蕴脊背弓起,嘤咛一声。 “没好,我还病着。” 她知道裴獗指的是什么,装着听不懂。 裴獗也不多说,滚烫的身子抵着她,嗓音低沉悦耳,“过两日月信该来了吧?” 冯蕴心头微惊。 没想到军务繁忙的裴大将军,居然会记得她的小日子? 冯蕴朱唇微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忘了回答。 “蕴娘。”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我很想。” 他的话音常常是伴着动作的,沉腰摆臀,便是隔着衣料冯蕴也能感觉那沉甸甸的压迫。 在某些方面两人惊人的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只是他这回用的劲特别大,那带着茧子的手刮在细嫩的肌肤上,如同锉刀似的,敏感得冯蕴紧皱眉头。 “等我沐浴……” 裴獗嗯声,停下来看她。 两人贴得很近,四目相对,呼吸相缠。 他没有说话。 只是松开捉住她的手,亲一下那呼吸不匀的朱色,便侧身躺下去。 冯蕴松一口气,起身发现后背一层细汗。 火炉都没有他那么烫。 这个冬天,有裴大将军厮混,想来不用怕冷吧?日子也有得快活。 她拉上帐子走出去,让大满和小满备水沐浴。 在生活上,她还是带了不少世家女的骄矜习性,尤其她的阿母是个极为讲究的人,她也很会享受生活,有好日子过的时候,绝不亏待自己…… 香汤沐浴,木桶熏蒸,水波泛泛间,冯蕴被蒸得满脸潮红,纤细的脚腕抬出水面,精致的骨线一路延伸…… 她慢慢的擦拭着,洗罢再用香膏把身上都涂抹了一遍,滑不溜手,从皮舒服到心了,这才披上薄纱轻衣,将一头乌黑青丝垂在腰际,慵懒缓慢地走出去…… 拉开帐子,只见男人沉寂无声。 冯蕴弯腰碰了碰他的眼睫毛。 裴獗动了,翻转身便抱着被子往里面挪了挪,很自然地为她让出位置,睡得很规矩,身姿平整,不打鼾,挺得像一具尸体。 这是裴獗十分独有的睡姿。 却看得冯蕴牙根痒痒…… 她洗得香喷喷,就是来看他挺尸的? 淳于焰从并州回来便到了信州大营。 面见裴獗。 两个人在木案前对坐,没有多余的寒暄。 裴獗直入正题,问他,“齐国给了你什么好处?” 淳于焰笑了笑不正面回答,反而举起茶盏品了一口,说:“这茶不如花溪长门的远恨绵绵。” 裴獗不说话看着他。 淳于焰道:“妄之兄成婚仓促,弟没来得及恭贺大婚。实在遗憾呐。” 裴獗:“那你带贺礼来了吗?” 淳于焰怔了怔,看着裴妄之严肃的脸,要不是因为了解他,大概会觉得这是个玩笑,极冷极冷的玩笑。 “有。”淳于焰道:“大大的贺礼。” 淳于焰不像燕无息那个老顽固,请来讲和还自视甚高,说一堆有的没的。 他是商人。 是纵横多国富甲天下的商人。 只谈利益。 淳于焰看向裴獗背后那张舆图。 “这次萧呈没提冯十二,议和条件对晋国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妄之兄,弟心里是向着你的。” 也就是说,不仅没有让裴獗归还嫡妻的条件了,还给其他的许多好处 淳于焰道:“这归功于我。” 看裴獗没什么反应,他那张绝美的红唇微微一启,又笑盈盈地望着裴獗,轻声道: “他萧三凭什么独占冯十二?兄放心,领土不让半步,十二是我们的,我不会便宜了他。” 裴獗:…… 淳于焰毫不觉得自己脸大,说罢抚了抚袍角的皱褶,眼对眼看着裴獗,冰冷的面具好似都带了笑意。 “这次在并州见到萧三,我们谈到十二。” 第183章 启动和谈 裴獗脸色不是那么好看。 “世子慎言。” “嗤!”淳于焰知道裴妄之也是想吃独食的家伙,很是不喜欢听到他和萧三背地里谈论冯蕴。 可他偏要说。 还有比让裴妄之不爽更爽的事吗? “我和萧三细数了与十二的过往……” 他说得好像他和冯蕴很熟似的。 可以想见,当时萧呈的心情大抵跟此刻的裴獗是差不多的。 淳于焰丝毫不觉得自己在人家正夫面前说这些很不合时宜,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得意又快活——因为他从裴獗的脸上读到了和萧三一样的表情。 看不惯他。 又拿他无可奈何。 “有些奇怪。”淳于焰道:“萧三说,我嘴里的十二,与他认识的十二,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他说,冯十二变了。而我恰以为……” 淳于焰微微一笑。 双眸美得潋滟,魅惑至极。 “十二在我面前才是最真实的,你们看到的,都不是她真实的模样……” 裴獗拿着文书,用力揉成一团,朝他脸上掷过去。 “滚吧。” 淳于焰捡起纸团,慢条斯理地展平,不见半点生气的样子,语气平静异常,“晋国朝廷都下旨与齐国和议了,兄即便不肯,也无可奈何吧?” 他微微眨眼,顿了顿,又道: “我能为兄争取的是,要谈,让萧呈到信州来谈。兄不必去并州。” 这样将会占据许多主动。 裴獗看着淳于焰,一言不发。 淳于焰笑道:“兄会答应的。” 由云川第三国来做中人,晋齐都认可。 淳于焰也分析过利弊,就算没有晋国朝廷的原因,只要萧呈不提要回冯蕴,裴獗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人活一世,以利图之。 要不然,为何萧呈陈兵在前,却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原因只有一个,齐国真没钱了。 这些年,家底子都让延平帝萧珏掏空了,那修建在台城的玉芙宫,浮夸奢靡,全是劳民伤财的东西,几乎耗尽了国库。 初登大宝的萧呈眼下实在打不起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淳于焰劝萧呈的话。 不值当为一个女子赌上国运。 淳于焰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在萧呈失意的当口,说服了他。不能说他比燕无息强上多少,只能说天时地利人和。 萧呈终是放弃了要回冯蕴的条件。 换到淳于焰说服裴獗,就更容易了许多。 入冬了,好好过年,享受齐国的岁贡,让百姓休养生息,士兵也需要一次彻底的修整,只要裴獗不傻,就会知道什么才是最正确的决策。 然而,中京得到这个消息,嘉福殿那位差点把玉玺都砸了。 正因为萧呈一意孤行要回冯蕴,朝廷才下旨和议,现在……萧呈不要了? “这个淳于焰!他在做什么?”李桑若气得脸都青了,“让他说服裴獗,他却说服了萧呈?” 方公公低着头,为太后斟茶。 “大将军离京一年有余,是时候回家来了。” 他是想委婉地宽慰太后,不打仗了,大将军回京,便可以时时见着他了。 不料,李桑若却冷哼一声。 “事到如今,他与我离心离德,回来又如何?是带着那个小贱人,时时招摇过市,惹我心烦吗?” 方福才赶紧闭嘴。 殿内气氛低压。 裴大将军在并州大婚的消息,就像是在太后胸口上捅的一刀,伤口还血淋淋的,方福才即便是个奴才,但常年在太后身边行走,怎会感觉不到太后的愤怒、委屈和不甘? “常贵白死了。” 李桑若低低浅浅的声音,听得方公公头更低了。 常贵在信州失足落水是假,大将军恶狠狠抽了太后和丞相一记耳光,那才是真。 忠君事主,说到底在于一个忠字,一旦不想忠诚了,眼里哪里还有主上,又如何事主?裴大将军如果当真有了二心,太后孤儿寡母,龙椅还坐不坐得稳? 方福才那双眼睛亮得跟贼似的。 什么事情看不明白? 他知道李桑若此刻定是蚀心刺骨的难受和紧张,强装镇定罢了。 “方福才。”李桑若突然开口。 方公公抬眼,便对上太后乌黑的眼里那束冷光。 “吩咐宋寿安来见我。” 方福才喏一声。 李桑若轻笑,“信州和议,哀家要亲自去谈。” 方福才刚准备转身,闻言怔在当场,半晌吭不出声。 李桑若瞥他一眼,懒洋洋地转脸。 “暖气太足了,热得很。去,把窗户打开,让哀家透透气。” 方福才应一声,走过去推开南窗。 天上乌云滚滚,不知名的飞鸟掠过宫殿高檐,发出尖细的鸣叫。 冷风中,钟声绵绵传来,敲打在心上。 这是要变天呀。 十一月。 冬至后没几天,晋齐和议的事情便有了眉目,在淳于焰的大力撮合下,有了初步的和议章程。 消息传出,南北一片欢腾。 漫长的战争终于要过去了。 停战后,好好地过一个年,全家老小团聚吃顿饱饭,这便是当下普通人最朴实的愿望。 冯蕴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春酲馆的后院里看小满雕蝈蝈,用黄杨木雕的,小满的手都扎出眼子来了,她仍是不肯放弃。 她说:“女郎成婚小满没有送贺礼,这是要送给女郎的。” 冯蕴看着她笑,“我怎么看左侍卫雕过?” 用刀雕东西的事,不是小满擅长的。 她观察入微,一问小满便红了脸,娇嗔地低下头去,“是,是小满让左侍卫教我的,他雕得好,我雕得不好……” 又将嘴巴一扁。 “女郎是不是嫌弃?” 冯蕴笑盈盈看她在木蝈蝈下方系红绳,等接过来,便当面悬挂在腰上。 “喜欢得紧。” “好看。”小满极是容易满足,当即便脸蛋红红地笑了起来,“蝈蝈寓意多子,小满盼女郎和将军子孙满堂。” 冯蕴面色微变,笑开。 子孙满堂是没有了,但可以把这个美好的寓意转给小满。 冯蕴看得出来她对左仲的意思,心里寻思着,等和议结束,大家都安定平稳下来,再问一问左仲的意思,替小满操办操办。 “大郎君来了。” 冯蕴的神思让小满雀跃的语气拉了回来。 她转头,就看到温行溯目光凝重地朝她走来,一直到近前,这才露出笑容。 “看你气色好多了。” 冯蕴上下打量着他,“大兄可是有事找我?” 温行溯眼神微微飘开,望了望四周,小声地道: “中京的和议名单传到信州了。” 冯蕴听出他的语气,微微眯眼,笑开,“哪些人?” 温行溯道:“晋国临朝太后李桑若将亲临信州,御史中丞、尚书令、秘书监等十六人陪同。” 又顿了顿,垂眸道:“萧三也会亲自前来。” 一个皇帝一个临朝太后,可见两国对此事的重视。 但这都是表面呈现的,暗地里,齐军陈兵在侧,晋国大军压阵,信州城上方就似罩着一张天罗地网,谁也不知和议的结果,是迎来久违的和平,还是另一场大战的开端。 双方都严阵以待。 和议章程,不停的摇摆。 经淳于焰来回调解,双方将和谈地点定在鸣泉镇。 那是晋国所占信州和齐国领地淳宁之间的一个集镇,一个小镇横跨两地,用来和议再是合理不过。 但鸣泉镇一片荒凉,如何接待这么多大人物? 淳于焰建议,为尊重和议双方,两国来使分列两侧,在中间修建一座和谈议馆。 这么做最是公平,但平地起房屋,要人力物力不说,最主要的是要得到双方的认可。 冯蕴从温行溯那里听到消息,二话不说,换了衣服就找到裴獗的面前。 “将军,属下愿揽下这桩工事。” 赚钱的事情,就要快。 比淳于焰更快才行。 淳于焰建议修建议和馆,目的就是两国通吃,两边赚钱。 冯蕴很佩服他这一套把戏,但不想错失这等好事。 然而,裴獗一听那声属下,眉头便皱了起来。 “淳于世子已有章程,蕴娘就不要插手了。” 冯蕴看着他,微微一笑。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将军。” 外人田…… 裴獗盯着她的眼睛,微微思量。 “明日,把你的章程交上来。” 冯蕴大喜,朝他深深揖礼,“领命。” 冯蕴:赚钱的事情,我跑得飞快。 淳于焰冷笑:让你来大明湖畔捞我,你不肯,抢我生意挖我墙脚,你倒是厉害。裴妄之,你怎么说吧? 裴獗:肥水不流外人田。 淳于焰:萧三,你来说。 萧呈:肥水不流外人田。 淳于焰:…… 第184章 女郎愉悦 冯蕴回到春酲院,大满连忙上前来,欠了欠身道:“女郎,方才长公主院里的人来传话,说长公主病了。” 冯蕴看她一眼,脚步不停地的大步进门。 “病了找大夫。” 大满让她噎得脸微微发红,愣了片刻才跟上去,四下里张望着,小声道:“长公主烧糊涂了,哭闹着要见女郎。” 冯蕴冷笑,“她要见我,我便得去见她吗?” 自从把萧榕带回信州,就看管在后院里,吃住有专人侍候,除了不能出那个院子,旁的自由都有。 尤其晋齐和议上了章程,更没有人会为难她,受不了什么委屈。 前阵子都不作,现在却作起来了,冯蕴怎会惯她毛病? 大满看女郎满脸无情,心下似乎有些着急,“女郎,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 冯蕴将头转过来,看着她。 “那你替我做主吧。” 大满嘴巴微合两下,满脸羞愧。 “仆女不敢。仆女是为女郎着想……” 冯蕴深深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回房,让小满准备笔墨,一头扎在书房里。 小满不知阿姐如何惹到了女郎,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询问,只默默旁侍候着。 一直到晌午时,冯蕴伸了个懒腰,放下毛笔,大满用铜盆送了清水来为女郎净手,这才敢小心翼翼的讨好。 “女郎,你莫要生我阿姐的气,好不好?” 冯蕴看她。 没什么情绪,只是平淡的一眼。 小满就被吓一跳,差点哭出来。 “女郎……” 冯蕴将双手伸入铜盆,慢慢掬水拭手,淡淡道:“在我跟前,不必事事为我出头,更不必为我做主。做好分内的事,我便不会亏待了。” 小满大满低头应是。 冯蕴写好章程,闲下来思忖片刻,还是去了后院看萧榕。 这位长公主,双眼哭肿得像桃儿似的,脸颊通红,显现着病态,看上去着实清减了不少…… 看到冯蕴,萧榕的眼泪便下来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她哭,是因为萧呈。 在萧榕心里,神祇一样的皇兄,没有因为她在敌营有任何的表态,甚至几次遣使来谈都没有说及她半个字…… “以前我都告诉自己,皇兄有皇兄的为难,皇兄不仅仅是我的皇兄,他还是大齐的皇帝,要为大齐子民着想,我是明白他的……” “可眼下两国都和议了,皇兄仍是只字片语都没有,就好似忘了他还有个妹妹……” 萧榕嘴巴一撇,泪流满面。 “皇兄心里没有我。” “他心里没我……” 看小公主哭得梨花带雨,冯蕴脸上没什么表情,“两国和议,不代表敌对关系解除。何况,还没有开议呢。” 尽管冯蕴也觉得萧呈的反应有些异样。 但她向来不会以好意来猜测萧呈。 自然要借机给他和冯莹上眼药。 “你兄长本就是面热心冷的人,你以为的好,是没有涉及到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一旦涉及利益,亲妹妹在他心里能占多大分量?” 冯蕴说罢又冷笑一声,看着萧榕那一副心寒的样子,淡淡地道: “更何况,你兄长如今娶了小嫂嫂,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你的小嫂嫂在背地里,会不会吹些什么耳旁风,谁又知道呢?” 萧榕登时热血冲脑,梗着脖子看她。 “阿莹不会说我坏话的。” 冯蕴哦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笑着转身。 “那你继续哭吧。” 冯蕴说走就走,不给她留半点思考和反驳的机会。 萧榕本就伤心,看到她冷漠无情的背影,哭得更厉害了。 “冯氏阿蕴,你是错的。” 冯蕴差人回了一趟花溪村。 很快,邢丙便亲自领着邢大郎、葛氏兄弟几个部曲,以及涂家坞堡当初帮他们修农具坊的几个工匠来了信州。 安渡和信州一水之隔,两地约莫百余里,也就一日路程。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达春酲馆,看到冯蕴便激动起来。 “女郎。俺又见到你了。”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 主仆相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邢丙将邢大郎推上来。 “快将账目给女郎过目。” 邢大郎在长门做副总管,早就把胆量练出来了,羞涩的一笑,朝冯蕴行了一礼,又嗔怪地看他阿父。 “女郎见到我等定有吩咐,不急这一时。” 邢丙看冯蕴只是笑,没有反驳大郎的说法,嘿嘿挠着头,也跟着笑。 “楼总管原本也要来的,但庄子里事情多,他走不开,还差点为此哭鼻子……” 阿楼本就是个软糯的性子。 是让冯蕴硬生生培养成总管的。 她笑了一下,问了问庄子里的情况。 邢丙都一一作答,然后道:“我晚点便要回去,大郎和葛家兄弟几个就留下,照应女郎。” 冯蕴没有拒绝。 这是她自己的部曲,是她可以随便支配的人,这跟叶闯他们的性质还是不同的。 “替我转告阿楼,这阵子辛苦了。你们做得都很好。” 邢丙跟邢大郎对视一眼,父子俩齐齐傻乐。 冯蕴没有急着看账本,而是去看邢丙带来的牛车,上面堆满了从庄子里带来的东西,吃的,用的,还有邻居汪嫂子和姚大夫送的药品。 最让冯蕴喜欢的是,还有自家庄子里采摘的新鲜菜蔬。 她看得很满足。 邢丙在旁道:“韩阿婆让小人带的,小人说信州什么都有,阿婆却害怕女郎吃苦,非得让小人带上……” 冯蕴问:“阿婆如何?” 邢大郎接嘴道:“阿婆本也想跟着来的,可入冬她腿脚的毛病就犯了,须得隔三岔五让姚大夫艾灸,我们便没有带她来,对了,阿婆还给女郎做了冬衣……” 他笑嘻嘻地说着,就要去搬车上的箱子。 箱子刚挪开,一颗脑袋就露了出来。 众人愣住。 鳌崽蹲在木箱后面的角落里,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大睁着,看着冯蕴,目光里隐隐可见委屈。 “崽?”冯蕴笑容明朗起来,一把将鳌崽抱过来,亲了又亲,“冻坏了吧?怎么躺在这里?想姐姐了吗?” 她又望向邢丙。 “鳌崽偷偷跟来的?” 邢丙也不知情,诧异地看着身边的人,“鳌崽何时上车的?” 大家都摇头。 冯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没事,来了就来了,正巧我也想崽崽了。” 她搂着只猫儿样的小东西,顺着它的背毛,这一刻无比圆满。鳌崽钻入她的怀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示威又像是撒娇,众人见状都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你上山找爹娘了,原来最想念的还是姐姐呀……”冯蕴旁若无人地跟鳌崽说话。 身边的人,都陪着她笑。 冯蕴突地又抬头,“你们大老远赶过来,还没有用饭吧?” 冯蕴让大满下去安排伙食,又带着人回屋,让小满送了个手炉来,放在腿上。 鳌崽钻过来便暖和和地霸占了手炉,然后舒服地趴着,安静下来。 冯蕴脸上挂着笑,看了邢大郎的账簿,粗略的指点了几句,便让他拿走了。 一看心情就很是愉悦。 等众人用过饭,她才把涂家坞堡的老匠人丛文田叫过来,商讨修建和议馆的事情。 两人是老熟人了,说起正事很好沟通。 丛文田的祖父,便是涂家坞堡主体布局和房屋的设计者,他对修房造屋也颇有心得。涉及两国和谈的大事,丛文田很慎重。 “得到女郎的消息,丛某便开始思量了。在来的车上构思了一张草图,请女郎指点。” “文田叔客气了。”冯蕴微笑。 对这种有真本事的老匠人,冯蕴十分尊敬,双手接过来,一看眼睛就亮了。 “我就知文田叔不会让人失望的。” 丛文田的设计方案比她所想要精细许多,思考到的细节也更多,唯一一点。 她放下草图,看着丛文田。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丛文田愣了愣,“女郎是说?” 目前裴獗还没有给出具体的时间,但和议迫在眉睫,不可能由着他们慢慢打造议馆。 她道:“我猜,多则一月,少则半月。” 丛文田凝视着她,嘴巴抿起没有说话。 冯蕴再次拿过草图,“文田叔看看,可否在此基础上减配?拿掉一些不紧要的。” “可以是可以……”丛文田道:“可修房造屋不是小事,所需木材石料更是不少,这都需要时间。” “这个文田叔放心,我来办。就是人手方面……”冯蕴笑了笑:“这么说吧,找别人我不放心,我希望文田叔从涂家坞堡找匠人来做。不知可有为难?” 丛文田大笑,“女郎多虑了。丛某来时,堡主和夫人便有言在先,一切尽由女郎开口便是……” 冯蕴微微笑着,“那就这么说定了。” 涂伯善为人敞亮,他手下的人,性子也如出一辙,两个人相谈甚欢,一直到敲定了细节,丛文田这才满意地离开,下去安排人手。 冯蕴整理好图纸和写好的章程,正准备带去给裴獗,不料,淳于焰不请自来。 第185章 蜜糖好吃 云川是晋齐两国调停的中人,淳于焰眼下便是个香饽饽,在哪里都能受到敬重。 有外人在,冯蕴也很给这个合伙人面子,躬身行礼,深深一揖。 “见过世子。” 淳于焰今日穿着较为正式的裘衣袍服,外罩大氅,看上去矜贵又华美,便是不露脸,也可见世子风华。 只可惜…… 好端端一双美人眼,盛满了不善的嘲意。 “听说夫人病了多日,可是大好了?” 阴阳怪气的一声夫人,说得他自己都牙酸。冯蕴却默认地微笑着,抬手请他入座。 “托世子的福,已然大好。” 淳于焰站着没动,双眼定在她身上。 其实前后算起来,离两人上次分别并没有很久,可淳于焰看着眼前的女子,却有一种怪异的,恍若隔世的感觉。 大抵他和萧呈是一样的。 与她的距离全在并州那场大婚…… 淳于焰想到这里便有些牙根痒痒。 裴妄之,是个狠人。 借围城之机办终身大事,完全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在中京,当时觉得好笑,不以为然。可亲眼看到他那个太后表姐气得抓狂的模样,这才算是明白了裴妄之的阴险…… 逼李桑若出兵。 还借机占了冯十二…… 哼!淳于焰坐下品了一口茶,扬眉一笑。 “远恨绵绵没有吗?” 冯蕴看他挑三拣四的样子,眉梢微挑,“想喝去长门……” 说到长门,淳于焰的神色好似黯淡了下来,冯蕴猜他是想到莲姬了,不以为然地笑笑。 “世子贵人事忙,专程来找我,不会只为讨一杯茶喝吧?” 淳于焰垂着眸子,安静又耐心。 “无事不能找你了?” 这幽幽怨怨的语气。 冯蕴笑开,“世子有话不妨直言?” 淳于焰放下茶盏,看着她轻笑一声,“我很是好奇。冯十二,你说你这小脑袋瓜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冯蕴微微笑着。 “恕我愚钝,听不懂世子的话。” 淳于焰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饱含深意,若有所指地道: “怎么就把自己嫁了呢?” 冯蕴抿了一下嘴。 这个事情有点复杂,嫁是没嫁,现在好像也没个说法,但她……犯不着跟淳于焰解释。 “此话,世子当去问将军。” 不轻不重就将淳于焰的话堵了回去。 淳于焰也不恼,拿起茶盏将饮未饮,盯着她看片刻,突然往下一放,“我不高兴问他。就想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对我负责了。” 不知是手没拿稳,还是有意使坏,那瓷盏突然便倾斜在小几上,水渍受力往下淌,冯蕴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比她更快。 迅速的,无声无息地覆过来,握住她的手。 冯蕴没有挣扎,而是抬眼看他。 她不说话,目光有几分厉色。 淳于焰也不说话,似笑非笑。 四目相对,寂静里只有衣料摩挲的沙沙声。 淳于焰越握越紧,好像隔绝了整个世界,双眼里只有女郎艳美的面容上浮起的红晕。 他笑着牵开唇角,慢悠悠地道:“没有关系,你嫁了人,我便不要脸些,当你的奸夫吧。” 冯蕴缩手,没缩回来。 “有病就吃药。” “冯十二。”淳于焰又道:“你不管我,我这辈子便毁在你手上了……” 隔着一张木案,淳于焰身上的鹅梨帐中香若有若无,好似带着淡淡的甜,那双眼潮湿幽怨便显无辜,眼睫毛微微上翘的弧度,轻盈扇动,极会勾人。 “这阵子找了大夫,全然无用。但对着你……”淳于焰盯住她,双眼缠绵而柔软,“你看,仅仅只是握一下你的手,我便有反应了。” “是么?” “要看吗?”淳于焰拉她。 冯蕴笑着起身,看着他荧荧闪烁的双眸,用另一只手拿起茶壶,面无表情地从淳于焰的头上倒下去。 茶壶里的水是温热的,水渍顺着青丝滴下去,有些在面具上,有些在面具里,从下巴落下去,湿透了他的前襟。 周遭归为平静。 淳于焰闭着眼睛。 水液浸过衣料,身子便有些发凉。 他一动不动,半晌才松开冯蕴的手,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温柔。 “果然是我的冯十二。” 他眼睫上挂着水珠,为那双本就潋滟的桃花眼,平添了几分魅惑的深邃。 “对自家男人,下手是真狠。” 这个厚脸皮。 冯蕴坐回去,冷着脸斜眼看他。 “还有更狠的,要不要试试?” “有何不可?”淳于焰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轻轻笑着,就好似被她的话撩出了心底最原始的渴望,目光融在氤氲的光线里,变得轻佻而兴奋。 “只要十二勾勾手指头,我便任你使唤。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冯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规规矩矩。 长裙勾勒的腰肢,纤细绵软,看着是一个恬静温婉的女子,可那挺直的脊背,坚定冷冽的双眼,却如月射寒江,梅影疏斜。 那种夺目的光彩,淳于焰不曾在任何女子身上看到过…… 他早知冯十二很美。 可越接近她,这种美便越是诱人。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像故意讨打的小狗,对她喜欢得不行,说得却恬不知耻,“十二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试一试更狠的?” 冯蕴神色平静地道:“世子既知我是有夫之妇,就该讲究些,不要坏我的名声。” 淳于焰一怔,唇角倏地掀起笑意。 “我看你冯十二也不是个讲究人呐?找我做石墨生意时,要尽好处。眼下和议馆那么大一块肥肉,还是我争取来的,你却挖我墙脚,还不肯分我一杯羹。” 果然…… 最打动人的,从来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冯蕴笑了一下,正色道:“世子早这么说话,你我就不会生出这些误会了。我当然可以让世子参与,但有一点……” 她顿了顿,凉凉地道: “方才我与涂家坞堡的文田叔谈起来时,发现一个问题。鸣泉镇一半属信州,一半属淳宁,也就是说,一半属晋,一半属齐。那和议馆修在中界,就不该全由晋国来承担费用。” 淳于焰眯起眼。 “你是想让我出面,找萧呈要钱?” 冯蕴微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淳于焰勾了勾唇,越发觉得冯十二心狠。鸣泉乃至信州,不久前那是属于齐国的。 占了人家的地,还要理直气壮让人家出钱。 这跟砍了萧呈一刀,还要放他的血,有何区别? 这女人狠起心来,真没他什么事。 想到在并州城里见到萧呈时那落寞孤冷的样子,淳于焰来了兴致,望着她道:“我有什么好处?” 冯蕴道:“你我利润共分。” 淳于焰摇摇头,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我金玉满堂,富甲天下,岂是小恩小惠可以打动的?” 冯蕴道:“那世子提个方案。” 淳于焰笑了笑,低声道:“可以按涂家坞堡的协议分利润,但我要有额外的好处……” 冯蕴扬了扬眉梢:“世子请说。” 淳于焰望向小几食盒里的松子糖,一副春心荡漾的样子,低低地道: “你喂我吃一颗。” 自在,轻松,理所当然。 冯蕴看着他那副欠揍的样子,笑了下,纤纤素手拿起一粒松子糖,眯起眼道: “世子把面具摘了,我就喂。” 她是存心为难淳于焰。 要让这位世子在别人面前摘下面具,可以说比让他脱衣服还要艰难。 这是淳于焰最讨厌的行为,没有之一…… 然而,淳于焰直勾勾地笑望着她,抬手便取下面具。 “有佳人兮,何须遮掩?你男人的盛世美颜,本该由你来赏……” 啧! 冯蕴浑身一阵恶寒。 但眼前美景确实难得。 剑眉下的桃花眼多情带笑,高挺的鼻梁,无瑕美玉般的脸,丰姿奇秀,神韵独有…… 即便上次看过,仍是一见炫目,甚至可以美到让人忽略他的恶劣行径…… 好在冯蕴不是没有见过美色的人,不会因此就被迷惑了心智。 “张嘴!”她向来说话算话。 既然淳于焰摘了面具,她伸手便将松子糖递到他的面前。 淳于焰认真低头看着那只小手,缓慢地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啊……” 冯蕴有些好笑。 然而,松子糖还没有来得及送到淳于焰的嘴里,一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一身重甲,腰悬长剑,俊脸晦暗眼风凌厉,没什么表情地按住她的手腕,取下那一粒松子糖,然后扼住淳于焰的下巴,将糖塞了进去。 淳于焰笑着去含那指头。 男人虎口收紧,他的嘴便合不拢了。 松子糖在舌尖转了一下,还没有尝出甜味来,便从嘴角滑下…… 淳于焰陡地睁开眼,对上裴獗冷漠的双眼。 像是突然刮来的一阵寒风,裴獗侧脸锋利如刃,将小几上的食盒拿过来,抬高淳于焰的下巴,把糖果全部用力塞入那张合不拢的朱红唇扉。 “好吃吗?多吃点。” 淳于焰:大将军亲自喂糖,爽! 冯蕴: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这么厚的。 淳于焰:脸皮不厚,我怎么黏得到我家十二。 裴獗:拔刀吧,我的大刀已饥渴难耐…… 淳于焰:正好,我也很饥渴…… 冯蕴:那你俩正好一对,上吧! 第186章 奸夫茶艺 松子糖卡在淳于焰的喉咙,差点要了他的命,等裴獗松手,他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面红耳赤地抬头。 “兄何故生气?一介妇人尚且大气端方,不与我计较,你一个大将军,竟为一粒松子糖羞恼。可笑至极!咳……咳咳……” 明明不是糖的事。 他偏装不懂。 冯蕴垂眸,敛着表情,在裴獗面前,老实得很。她现在可是在裴獗手下接了个大活赚钱,得罪不起。 “将军,要饮茶吗?” 裴獗嗯一声。 冯蕴去拿茶盏才想起,方才都倒淳于焰的头上了,于是抱歉地看一眼裴獗。 “方才世子渴得紧,全让他喝光了。我这便让人续水,重新煮茶。” 裴獗注意到淳于焰那一身衣裳都浸润了,地面略显狼藉,无须多问也知,他在冯蕴面前没有讨得什么好。 他眼眸不动,盯着淳于焰。 “糖也吃了,世子还不舍得走?” 淳于焰揉了揉被他捏得酸涩的脸颊,淡淡地笑。 “妄之兄,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裴獗侧目,“看来世子有自知之明。” 既然是客人,就不该对女主人动手动脚,淳于焰让他噎了一下,也不觉得理亏。因为他从来都不讲什么道理。 但在裴獗冰冷的目光逼视下,仍是收敛了笑容,轻咳一下。 “我与十二私交甚笃,又有合伙生意,来往密切些也是有的,兄不会为这点小事介怀吧?” 又起身朝裴獗一揖。 “若有得罪处,兄大可指责我,莫罪十二。” 房里安静,裴獗不说话,越发衬得淳于焰温和小意。他真把自己摆在奸夫的位置,还帮着遮掩解释,一席话说得简直“茶艺”超群。 裴獗不多话,“和议之事,有劳世子。我们夫妻的家事,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好说好说。”淳于焰看着冯蕴,拿起桌上的面具,含笑浅浅地戴回去。 倾世容貌转瞬变成冰冷面具,冯蕴有些感慨。这淳于焰要是当真以真面目示人,想来是没有生意做不成的。 裴獗这么冷心冷肠的人,方才当着那张脸,竟然也没有说什么狠话。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命好…… 她刚想到这里,冷不防看到裴獗拍了拍淳于焰的肩膀,一把将他扯了起来。 “世子,恕不远送。” 淳于焰就那样被裴獗推了出去。 外面传来向公公的哎哟声。 “狗东西。”淳于焰踢了他一脚。 “怎么不早点通传。” 向公公那个委屈呀。 不是他不通传,是根本就来不及就让左仲的刀架在脖子上了,他要敢出声,明儿个主子身边伺候的,只怕就换成了别人。 淳于焰当然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拿他出气而已。 抖一抖衣袖,再出门时,又是那一副矜贵风华不可一世的样子,任谁也看不出方才在屋子里让冯蕴和裴獗轮番搓磨过。 “等本世子从并州回来,再找他们算账。” 屋子里,冯蕴笑盈盈地让小满重新续水煮茶,自己去添了些香料在香炉里,等地上的水渍都打扫干净,这才坐下来与裴獗相对。 “将军可用过饭了?” 她就像没事人一样。 不就方才和淳于焰的事情解释。 要是萧呈,这时可能会说“你就那么守不住”“是谁给你的胆量,和男人勾勾搭搭”一类的话了。 可裴獗好似对她的私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显然他也没有当真认为二人是真夫妻,甚至都没有多问一句淳于焰。 只道:“你从安渡叫了人来?” 冯蕴心弦微收,来不及细想此刻的情绪,嗯声便道:“我已跟文田叔商量了一个章程出来,这便给将军过目。” 和议馆的布局图,结构,工期,用料,安防布置等,冯蕴都标注得十分详尽。 裴獗看罢图纸,黑眸微深。 “这些全是蕴娘的想法?” 冯蕴看出了裴獗眼里的质疑。 因为图纸上的建筑,和平常所见略有差异,制作工艺也不同。那是她上次修农具坊时,从阿母的书中,再结合涂家坞堡的建筑实际设计出来的。 “是我和文田叔共同的想法,也是书上圣人的想法。” “书?” 裴獗很少追问什么。 冯蕴笑了笑,便道:“阿母留下的,将军应在我房里看到过,数百种生产技术,还有各式工具工序,包罗万象……” 算是一次性解决了他的疑问。 包括她从入营开始做出来的异于常人的举动,也都有了解释。 裴獗没有说话,专注地望着她,眼神复杂。 冯蕴又道:“将军放心,我保证会在工期内,保质保量的完成,而且……” 她目光微闪,带笑的声音像蒙了一层轻雾,透着意有所指的慵懒,“外人来修这个议馆,将军也不放心吧?” 修房造屋大有学问,有的是暗藏玄机。 和议馆当然要自己人来主事,才能放心。 冯蕴生怕他拒绝,又压上一记重锤。 “除非将军仍不信我,怀疑我与齐国有苟且?” 裴獗沉下脸来,目光投向她白透的脸颊。 “身子可大好了?” 冯蕴没有想到他问的是这句话,怔一下当即浅笑。 “将军看我是哪里不好吗?” 又默默垂眸,“就是月信来了,别的都好。” 裴獗看着她湿湿亮亮的眼睛,下腹微微紧绷,伸出手就将人拉到近前,吻一下她的脸颊,深深搂着,如交颈缠绵一般,哑声问: “十日之期,可来得及?” 在冯蕴的章程上,写的是十五日工期,这也是她预计的最短工期,没有想到裴獗比她还要狠,直接压缩到了十日。 “有点紧张。”冯蕴在他怀里有些麻软,手指探上他宽阔的肩,慢慢地缠上他的脖子,“但木质砖垒的结构,只要将军给我足够的人马和材料供应,可以一试……嗯。” 尾音她便呻吟出来。 裴獗的手覆上宽衣捏揉,她禁不住战栗,失控出声。 叫声未落,耳侧传来轻微的弱响。 二人缠绵至此,冷不丁听到动静,身子倏地绷紧。 屋里有人? 循声望去,帘子后是鳌崽的脑袋,一双困惑又防备的眼睛,死死盯着裴獗。 它对裴獗是很畏惧的。 在他进门的时候,鳌崽就藏起来了。 可是,但它听到冯蕴的叫声,再害怕也是要出来保护姐姐的。 冯蕴看到鳌崽盯贼似的盯住裴獗,一副跃跃欲扑的样子,噗一声,伏在裴獗肩头闷笑。 “鳌崽不许将军干坏事。” 裴獗眉梢蹙了下,探手到小几上找出一粒松子糖,丢过去给它。 鳌崽动都不动。 冯蕴从他怀里起来,对鳌崽道:“崽别怕,这是姐姐的狗男人。他不伤姐姐。” 裴獗:…… 看着她用情欲迷离的眼神和笑意,说得轻佻至极,裴獗不带情绪地松手,放开了她。 冯蕴回头:“我是不是败了将军的兴致?” 裴獗:“没什么兴致。” 两人明里暗里纠缠这么久,冯蕴并不真正了解这个男人,当然这些事情也不紧要。 裴獗是习惯主宰的男人,无论床笫间,还是生活上,碰上她这么一个离经叛道不受掌控的异类,难免会多生些心思。 冯蕴秀眉微扬,靠过去贴着他坚实的胸膛,畏寒的体质,让她本能地想要在他身上汲取温暖。 然而,裴獗被打岔一下,好似真的没有了兴致,揽住她的后背拍了拍,示意她坐好,平静地道: “近些日子,信州城不会平静,牛鬼蛇神都会登场,你出门多带人手。” 又扫向鳌崽,“把这只狗也带上。” 冯蕴:…… 鳌崽:…… 最多说它是猫了,说它是狗算什么? 冯蕴觉得这是对她叫他“裴狗”的打击报复,但没有为鳌崽和自己申辩。 寻常情况下,裴獗不会特地叮嘱她,只需要吩咐叶闯就行了。 这么郑重其事,是怕她支开叶闯,私自行动。 其实冯蕴知道,裴獗不愿意她掺和,所以才一心想支开她回安渡。 但她坚持,他也就没有阻止。 就冲这一点,冯蕴觉得裴狗值得一个鸡腿。 “灶上煮了烧花鸡,也是按我的食谱来做的,将军等下尝尝?” 冯蕴知好歹,识时务。 裴獗也很配合,嗯声浅应。 冯蕴看一眼刚煮沸的水,提起来为裴獗倒了一大杯,看他正经端坐,手指头都不碰她一下,心情变得有点微妙。 “我陪将军用过饭,下午就去鸣泉镇,带文田叔和几个匠人实地走一走,争取今日就测量出来,做好施工图纸给将军过目,也好让将军在太后面前交差。” 这么大的事情,裴獗自然要上报的。 只是说起李桑若的时候,她眼眸微飘,故意说得酸溜溜的。 裴獗沉默。 他不用向任何人交差,但冯蕴要为他着想,他也由着她。 冯蕴没有得到回应,对着那挺拔的身影,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听说这次和议,太后会来信州。妾定会谨言慎行,不让将军为难。” 裴獗嘴皮动了动,刚想说什么,烧花鸡上来了,两个仆女端着餐盘吃食,放到旁边的桌案上。 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裴獗突然回头。 “和议馆的事,还得萧呈点头。” 所谓和议,当然要遵照双方的意愿。 冯蕴微微一笑,“他会同意我的章程。” 裴獗眼眸黑沉,看她一眼,终究没有问出她为什么这么笃定。 “吃饭吧。” 冯蕴同裴獗对坐用膳,片刻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又叹一声,自己主动解释,“齐国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这时的萧呈,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需和平来维持稳定,向内发展。哪里来的势力挑三拣四?放心,等到了谈判桌上,将军大可狮子大开口,多讨些好处。不过有一点……” 裴獗:“什么?” 冯蕴微微一笑。 “为朝廷争利和为自己谋利,有所区别。” 裴獗侧了侧脸,看着她盈盈带笑的眼,轻嗯一声。 冯蕴很满意他的反应,因为她故意把他和李桑若放在了对立面…… 而裴獗接受了这个暗示。 为此,她心情美妙,不仅为裴獗夹菜,吃罢起身时,还特地凑过去抱住他,在那冷漠得不近人情的脸上,轻轻吻了吻。 “我去为主公效劳啦。” 丛文田在等,她亲完人就走了。 裴獗停下筷子,看着她背影消失,这才端起碗来,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饭菜一扫而空。 要是细心的人就会发现,夫人在的时候,将军吃饭会斯文很多,夫人一走,将军的速度少说快上两倍。 纪佑守在门外,等将军出来,和左仲对视一眼,默默跟在背后。 “将军为何不告诉夫人?” 纪佑比左仲性子活泼一些,更憋不住话。 裴獗回头看他一眼,“什么?” 纪佑道:“将军受那样多委屈,夫人却浑然不知……” 第187章 多有委屈 他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去。 身为裴獗的贴身侍卫,他们其实并不了解大将军是怎么想的,对夫人又是什么样的情意。 但是,他们会替主子感觉到难受。 和议的事情,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信州城里无数人在私下传谣,说冯蕴和萧呈早有婚约,人家两个郎情妾意,两心相悦,是裴大将军横插一脚,强夺人妻。 还有人说他们将军不是丈夫,是姘夫。 侍卫营每次都会收到各路斥候的消息,外面的人听了都气得要死,何况他们? 但将军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在夫人那边,更是一个字都不提。 这让纪佑很受不住,想把将军的嘴巴撬开。 “好歹要让夫人知道,将军不是那样随便的人。旁人不知情,夫人再清楚不过,她是怎样入营跟着将军的,哪里就强夺人妻了?我们将军犯得着强夺吗?有的是好看的女郎送上门来……” 左仲拉他袖子。 见他仍在滔滔不绝,又用力一扯。 将军的心思,他们不该猜测更不可置疑。 纪佑知道自己僭越,只是心里搓火替裴獗感觉到委屈,忍不住抱怨,见裴獗沉默转头,他当即停下,“属下多话了。” 裴獗看他一眼,没有责怪,但也绝口不提这事。 “去请温将军来一趟。” 纪佑耷拉下眉眼,拱手,“喏。” 城里的传言,温行溯也听说了。 不过,究竟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为和议争取谈判的条件,还是有人存了别的心思在中间乱搅浑水,无从查实。 温行溯做过信州守将,也曾是领兵将军,他非常清楚流言的力量,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去见裴獗的时候,他以为裴獗是为了此事。 不料,裴獗正襟危坐,木案上放着一本名册,不动声色地道: “温将军看看。” 温行溯行个礼,上前捧过册子,翻开一看,就变了脸色。 名册上是中京使团的信息。 包括他们的名讳、身份、官职、家世背景,乃至他们互相之间的关系,十分详尽。 这样的东西,应是绝密。 温行溯放下册子,深深地揖拜,郑重其事地朝裴獗行了个礼,这才道:“将军这是何意?温某不懂。” 裴獗安静地看他,指了指面前。 “坐。” 温行溯与他对视片刻,这才垂着眸坐下。 名册就在面前,二人相视片刻。 裴獗道:“我想让温将军来负责和议期间的防务。” 裴獗没有找北雍军麾下的任何一个人,而是找他,温行溯有些意外。 和议是大事。 现下拟定的条款,能不能落到纸上,取得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平衡,让和平的真正到来,眼下尚无定论。 因此,和议期间任何状况都有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会因为一点小问题,从而影响最终的结果。 安防更是重中之重,两国都会找自己最信得过的人。 而温行溯没有领裴獗的职务,说好听点是个将军,说难听点,仍是一个俘虏。 这样的身份是十分尴尬的。 “多谢将军看重。”温行溯道:“不知将军为何找我?” 裴獗敲了敲桌案,微微抬头看过来,目光冷肃,语气舒缓。 “有两点思量。其一,温将军熟悉信州,熟悉齐军,有便于更好的招待。其二,温将军是腰腰的兄长,是我内兄。其三……” 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李”字。 又迅速地抹开。 “此事只有温将军来办,我才放心。” 很显然,邓光的背叛和奇景坡惊马两件事,让裴獗对李宗训有了更强的戒心,他担心李宗训对北雍军的渗透,不只有邓光一人。 “此事,不算与齐军敌对。温将军不会拒绝吧?” 温行溯笑了一下。 这何止不是敌对,还是安保。 从另一个角度说,他可以借此更好的保护齐国使团。 “多谢将军信重。” 温行溯应下,内心隐隐有点不安。 裴獗防备李宗训是好事,也是腰腰一直盼着的,尽管他不全然知道为了什么,但那种对于冯蕴的行事目的越发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担心。 他慢吞吞地道: “将军不该让腰腰掺和进来。” 裴獗沉默一下,“我管不住。” 温行溯:…… 这种话,居然是裴獗说出来的。 他都管不住,自己又如何管得住? 唉! 回到居住的寒江院,温行溯即刻让司画把申屠炯和杨圻叫过来。 兄弟三人屏退下人,品茶交谈,说到此事,都不免意外。 “裴大将军果然放心我们?” 他们可都是齐人。 一旦他们与萧呈互通款曲,那可是防不胜防了。 温行溯道:“这便是裴獗的厉害之处。” 他看着申屠炯,“我们是齐人,我们也最了解齐人……” 了解齐国使团,监视晋国使团,还值得裴獗信任的人,他们还真的最合适不过了。 杨圻思量片刻,叹口气。 “裴将军大气!我齐国若有裴獗这样的英雄人物,又如何会落到这般地步?” 申屠炯表情怪异地看着他。 “杨兄弟,慎言。” 眼下他们身处晋军,说“我齐国”那是大忌,自己在私下说说无妨,一旦落入有心人的耳朵,那可是要招来大祸的。 杨圻明白失言,拱手朝温行溯告了一饶。 又失笑而叹,“要说裴大将军,我杨圻心服口服。可若说……让我们去效忠晋国那三岁小儿,岂不荒唐可笑?” 温行溯想到冯蕴的话,伸手拍了拍杨圻。 “我们帮的是裴獗,不是晋国朝廷,只当回报大将军的知遇之恩吧。但方才这些话,仅你我兄弟三人说说即可。” 申屠炯和杨圻是何等通透的人? 一看温行溯的眼神,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今是什么世道? 扯旗造反自立为王的人,多的是…… 如果是裴獗?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申屠炯和杨圻对视一眼,突然眼睛里便生出光来。大丈夫立于天地,怎不想有所作为,闯出一番锦绣前程? 他们得裴獗信任,若真有那一日…… 何愁不能衣锦还乡? 鸣泉镇离信州很近,是个水乡,有一口闻名遐迩的泉,叫鸣泉,据说夜里站在泉眼旁边,可以听到姑娘的歌声。 既为镇,必有行营驻扎。 在淳宁那一头,有齐军的驻军,大约有两三万人,离街巷民居约莫有五里地。 今日的鸣泉镇格外热闹。 小镇只有一条街,大多关门闭户,仅有一家食肆开张着。冯蕴马车经过时,可见炊烟升起,有饭菜香味传来。 冯蕴撩起帘子一角,望过去。 食肆很简陋,茅草搭的棚子下面架了几张小方桌,篱笆糊的灶台半隐在外,一眼就可以看个通透。 但这么小的食肆里,居然坐了约莫有二十来个汉子,一个个都长得极为高壮,挤在桌子边,看上去有些违和。 食肆里没有大鱼大肉,桌子上摆放的是水引饼,开花馒头,还有浆和米汤,清得照得见人影。 他们不交流,不说话。 看到马车经过,一个脸长得比饼还圆的汉子抬起头来,看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冯蕴这时已将脸隐在了帘后。 “告诉叶侍卫,谨慎些。” 小满嗯一声,坐到外面的车辕上去,和叶闯小声说罢才又回来。 大满见冯蕴沉吟不语,问道:“女郎可是觉得那些人有问题?” 冯蕴摇了摇头,双眼半阖着道:“这阵子鸣泉定会成为是非之地,防着些没坏处。” 大满嗯声。 突然道:“那人群里,仆女看到有个人极是面熟……” 冯蕴睁开眼看她,一言不发。 大满让她看得有些紧张。 她越发摸不准主子的脾气和态度,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冯蕴并不全然信任她,甚至有点防备着她,但也不会刻意为难她,会像对小满一样,将她带在身边…… 大满压下那种不安,低着头道: “仆女有个姨母,当年嫁了一个鳏夫,那鳏夫前面有两个儿子,仆女曾见过两次,后来说是投身行伍去了,方才好像就坐在那里……” 冯蕴:“你没有记错?” 大满咬着下唇,点头,又摇头。 “多年不见,仆女不敢肯定。” 冯蕴又望向小满,小满懵懂地看看她,又看看阿姐,摇脑袋。 大满道:“当年小满还小,应是没有印象了。” 冯蕴嗯一声,“明白了。” 如果没有看错,那便是齐军早早就将人布置到了鸣泉镇,融入了当地百姓中…… 萧呈那性子是半点不肯饶人的。 打在他脸上的耳光,他能记一辈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冯蕴笑了一下,唇角荡着笑。 “人多热闹。” 冯蕴:将军太委屈了,竟然被人说成是强夺人妻的姘夫…… 淳于焰:有什么委屈的?他偷着乐吧。本世子天天都想做姘夫呢! 敖七:举手! 萧呈:丢人现眼。换了我……做饼夫也挺好。 温行溯: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男女感情,哪里有兄妹感情那样弥久不衰?所以……我也想做姘夫。 第188章 要钱要物 文田叔带了绳套量具,两个匠人在一旁测量,一个人记录。时间很紧,大家都很认真做事。 冯蕴带了邢大郎过来,这孩子那机灵劲儿真不像邢丙亲生的,跟在冯蕴身边,一口一个“俺”,看着憨厚,做起事来十分麻利。 冯蕴带着他周围走了一圈,回头交代。 “小州,你替我去办件事。” 邢大郎最喜欢跟着女郎做事了,一看女郎那温和的笑容,眼里灵光闪动,就知道就会有好事发生。 他拱手行礼,“女郎请说。” 冯蕴道:“你看到眼前这片地没有?” 邢大郎点点头,“小人听说了,这里要修议馆。” 冯蕴道:“你去打听打听,找里正买点村里荒地。十亩不嫌少,百顷不嫌多。” 邢大郎大惑不解。 “女郎为何要买地?我们长门庄里的地,都种不过来了。” 冯蕴微微一笑,“只管去打听。除了问有没有荒地,再问问价,别的事情不用管。” 邢大郎向来听吩咐,得令便出去了。 等冯蕴这边事情做完,他回来了。 “荒地是有的,价格也不贵,但小人听村里人说,北雍军占领信州后,都说要打仗,好多人收拾细软南下避难,我们买了地来,也找不到人耕种的……” 冯蕴微笑,“无妨。” 邢大郎弄不懂女郎的想法,但女郎说行,就一定行,他道:“那小人这便去下定?” “不急。”冯蕴道:“还不到时候。” 邢大郎更是弄不明白了。 回信州的路上,这小子还在埋头琢磨。 他是很爱琢磨的孩子,不弄清楚就不舒服,好几次张嘴想问冯蕴,见女郎阖眼养神,又开不了口。 等回到春酲馆,下了马车,女郎才睁开眼看他。 “想问什么,就问吧。” 邢大郎脸一热,看着女郎盈盈的目光,那种被人看穿的尴尬便浮了上来。 “女郎为何什么都懂?” 冯蕴笑道:“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带着账簿来找我,我再跟你细说。记得,账上有多少可以活动的银钱,都须理出来。” 邢大郎眼睛亮开,深深一揖。 “小人明白。” 大满和小满跟了冯蕴一路,也看了一路,同样被她弄得好奇。 小满问:“女郎到底为何买地呀?” 冯蕴瞥她一眼,“去备水,你家主子要沐浴了。” 她极好洁净,出去一趟,回来就想泡一泡,洗干净再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抱鳌崽…… 连续下了两天雨,信州的天越发寒冷了,好似比晚年要更冷上几分,士兵们出门巡逻,都要先双手哈口气,再跺上两脚,骂两声老天…… 这样的天气,无疑为即将到来的和议增加了促成的几率。 太冷了,没有士兵想打仗。 裴獗走入营房时,几个士兵正围在炉子边烤火,哆哆嗦嗦的,看上去都有些冷。 冷不丁大将军站在面前,吓得脸都变了。 “大将军来了!” “大将军……” 值守的时候躲着烤火,他们心里都道自己完了。 不料裴獗只是皱了下眉头。 “军棍欠着,各归各位。” 说罢人就走了。 几个士兵愣了愣,面面相觑,随即就笑咧了嘴巴。 “大将军成婚后,人变和气了。” “那是。有地方泄火了,就不找咱们麻烦了。” “少说屁话。赶紧上哨岗。” “他娘的,这天真冷。” 出奇的冷。 可冬衣没有发下来,他们还穿着那一身,很是难熬…… 一年多的战争,军需是一直在发放的,可近两个月,总在推迟。 要说晚年这个时季没发冬衣,还能忍一忍,今年冬天来得早,下雨变天冻死狗,将士们都面临着冬衣短缺的问题…… 裴獗到了中军帐,便找来了行军长史覃大金。 人要吃喝拉撒,兵要解决温饱,因此统管衣食住行的覃大金每天都焦头烂额,恨不得把自己腰上的油抠下来熬汤,把身上的皮剥下来制衣。 看到裴獗,覃大金头都抬不起来。 “末将已派人去催了两回,武库司每次都说,快了快了,马上要运送了,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呀。” 裴獗沉着脸,低头在文书上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他。 “从虎贲军里调度一批冬衣过来。” 虎贲军驻扎在平阳、陇关等地,算是大后方。 而北雍军从开战伊始,便一直冲锋在前。 按道理,冬衣发放要优先考虑前线士兵的,可武库司说,前任库藏官弄错了,把冬衣全送到了虎贲、龙骥和皇城禁军,剩下的就不够发放了。 覃大金气愤不已,待要发怒,人家就说了,那个派发的库藏官,已然被朝廷免职,该处罚的人也都已经处罚了,只是发下去的冬衣,不可能再一件件收回来给北雍军。 覃大金听得犯恶心。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有人在故意给北雍军穿小鞋。 说起来北雍军和虎贲,龙骥一样,都是大晋的军队,但北雍军的前身,就是裴家军,是裴獗的祖上带出来的,曾跟随晋太祖立下过汗马功劳…… 后来熙丰皇帝改制,这才编为北雍军,重新改了名号。 只是,在朝廷那些人的眼里,还是习惯性把他们当成“裴家军”。 这次针对性这么强,又有邓光叛变的事情,莫说裴獗,就是覃大金心里都窝着火…… “这不就是暗里欺负人吗?” 裴獗平静地将函文递给他,火漆封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去办。” 覃大金咽下那口恶气,“末将明白。” 走了两步,又回头朝裴獗拱手。 “这次信州和议,太后来了,将军务必当面告他们一状,太后殿下圣明,最是看重将军,必定会为北雍军做主。” 在大多数将士的心里,李桑若是有一个好形象的。 这么多年细心经营,她对外展现的是一个临朝太后该有的仁厚和操守。 覃大金的想法,跟很多人一样。 北雍军一路扶持小皇帝登基,太后就该跟他们一条心,没有过河拆桥的说法。 裴獗还没有回答,就看到了门外的冯蕴。 她款款而来,手上拎个食盒,朝门外的侍卫欠了欠身,就停下脚步,温柔地候在那里,好像在等他们说完正事。 裴獗:“你先下去吧。” 覃大金应了声,回头对上冯蕴的笑容,突然便想到将军和李太后曾有婚约,以前朝中也有人议论过他俩有私情…… 想到自己方才的话,可能会落入冯蕴的耳朵里,很是尴尬,很是歉意,不由就多看了裴獗两眼。 这不看还好,一看好像真有那么点做贼心虚的意思了。 他脸臊热,出门时,朝冯蕴端正地行了个礼。 “夫人。” 冯蕴越过他看一眼堂上的裴獗,微微一笑,欠身还礼,没有说话,便迈过了门槛。 她温和端方,覃大金却心脏发紧。 走出门再摸后颈子,感觉凉飕飕的。 “将军。”冯蕴上前行礼,微微欠身。 裴獗:“你怎么来了?” 冯蕴将食盒拎过来,放在裴獗面前的桌案上,揭开便闻到食物的香味,她微微抿唇而笑。 “听叶侍卫说,将军操劳,近来胃口不佳,妾听了可心疼呢。天气凉下来了,不吃好的可不行。” 裴獗眼波微动,抿唇看她。 一言不发。 那表情就像是在看她要搞什么鬼似的。 冯蕴眼角弯了弯,将筷子塞在他手上。 “将军看我做甚?吃啊。” 裴獗不接,盯住她。 “无事献殷勤,意欲何为?” 冯蕴扑哧一声笑开,“妾在将军心里,就没有半点温情吗?” 裴獗:“没有。” 冯蕴抿着嘴巴微下一弯,“好吧。” 她垂下眸子,收拾桌面上的碗碟,说得幽幽怨怨,“既如此,那我拿回去便是,一片真心让将军曲解,妾委屈得很……” 裴獗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将东西放下。 “说吧,要什么?” 冯蕴展颜一笑,“钱。” 看裴獗面不改色,她又添上两个字,“很多钱。” 一片真心很多钱。 裴獗扬了扬眉头。 “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第189章 敲打敲打 “买地。”冯蕴在他的身侧坐下,端起他放在桌上的茶盏,不见外地轻啜一口,这才笑盈盈从食盒里掏出一张黄纸。 “请将军过目,大生意。” 上面是她算好的账。 以及在鸣泉买地的可行性。 她习惯把每件事情,先捋清楚再交给裴獗。 一目了然。 裴獗轻描淡写看一眼,眉头略微打结。 “和议结束,鸣泉便无用了。荒地不产粮,难有进项。蕴娘买地做甚?” 乱世底下地广人稀。 大量抛荒的地,无人耕种。 要买也该买良田,她的行为很是令人费解。 “我买地,不是用来种的。”冯蕴狡黠地笑,“我阿母书上说,两国交界,水陆双通,那叫通商口岸,是往来互市的好地方……在晋国占领信州前,鸣泉当然不算通商口岸,但往后就是了。白菜价买口岸好地,我不赚谁赚?” 裴獗没有吭声。 屋子里寂静一片,没有生火,冯蕴十分畏寒,觉得冷,坐得离他近些,双手挽到他胳膊里,身子靠住他,看上去很是亲近,就像是寻常夫妻在商量家里的金钱用度。 “原本我也是犹豫的,可今日去实地看了以后,发现鸣泉是个好地方,官道直达,有渡口河流,来往十分便利……再有一个议馆横跨两国,等和议以后,通商互市,必会发展成来往客商的贸易之地。到时候,我那些荒地,就值大价钱了……” 裴獗盯着他,眼神黑漆漆的。 冯蕴又轻轻肘他,兴奋地眨眼: “最紧要的是,地价低廉,相当便宜。” 裴獗问:“有多低廉?” 简短地说完,他好似见不得她怕冷的样子,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连人带氅子裹住。 冯蕴身上一暖,声音便软和下来,双眼放光地看着他,“亩价不足千钱。小州今日去谈,出八百钱便有人意动,这还只是眼下的价格。再有两日,会更便宜。” 裴獗察觉她语气的笃定,看来一眼。 “何出此言?” 冯蕴笑了笑,将今日在鸣泉的所见所闻告诉他。 “齐国有探子混入鸣泉,将军难道不想除之而后快吗?若由得萧呈抢占先机,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裴獗:“哦?这与地价何干?” 冯蕴莞尔,笑得神秘,“一旦将军派人过去清理,民众一看有人杀人放火,心下更是恐慌,地价就更不值钱了,岂不是更为低廉?” 全让她给算计明白了。 算来算去,算到他的头上。 裴獗沉默一下,“我没有钱。” 冯蕴轻咳两声,大失所望地看着他。 “将军的钱呢?” 裴獗看着她:“离中京时久,身无长物,仅有的私产,全置办了聘礼。” 聘礼! 冯蕴如梦初醒。 “对啊,你的聘礼呢?” 裴獗看她浑然没当回事,一副这才想起来的样子,眉头皱了皱,“撤离并州那日,让覃大金抬上了战船。” 冯蕴眼皮跳了下,“然后呢?” 裴獗:“没了。” 冯蕴问:“哪里去了?” 裴獗沉吟道:“军中冬衣短缺,我让覃大金拿去换钱,先在民间采购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冬衣都要靠裴大将军自掏腰包采购了? 冯蕴想想那十二抬聘礼,有点肉痛。那里面有不少值钱的好东西,结果抬到她面前让她看了一眼,就抬走了。 果然大婚什么的,全是假的。 当然,她也知道轻重缓急,虽然有点可惜,倒不觉得裴獗这么做是有错的。换了她,也会先保障手下人的温饱,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如何领兵都是空谈。 她不说什么,脑子里在想去哪里搞钱,裴獗语气却带了一丝愧意,手在她腰上紧了紧,低低道: “等回中京,我给你置办更好的。” 屋里光线暗淡,他眼里更显幽深。 冯蕴抿唇看过去,目光微炽。 “将军不觉得憋屈吗?” 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每天吃喝拉撒都是数目巨大的开支,朝廷再一拖延,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到了上眼药的时候,冯蕴毫不含糊。 她凑近裴獗,盯住他的眼睛。 “三军无寸布御寒,丞相有黄金置宅。赏罚不明,人为草芥。如此昏聩之主,怎配将军效犬马?” 裴獗握住她的手,目光微沉。 “连年征战,国库不丰。按旧例,北雍军应在当地征粮征税……” 这是晋国朝廷的说法。 北雍军占领万宁安渡等地后,按旧例本该在当地征粮征税,以作军务开支。 也就是说打一路吃一路,就食于民。 可是,因为裴獗的战时政令,分田免税,救济民生,百姓日子是好过了,但军务开支却少了。 冯蕴觉得这是裴獗在为李桑若找借口,哼笑一声,看着他道: “依我看,这是朝廷对将军的敲打。让将军以后不要再独断行事。” 裴獗静默不语。 冯蕴俯身为裴獗夹菜,喂到他嘴里。 裴獗皱眉偏头,不肯就。 冯蕴手伸在半空,执意要喂。 裴獗静默,片刻张开了嘴。 冯蕴笑着送过去,眼里的锐光碎开了,声音如同和煦的微风。 “强将弱国,朝廷防着将军也是常情。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士们跟着将军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到头来竟然被人克扣温饱,岂不是令人寒心?” 说罢见裴獗蹙着眉头,又笑开。 “不好吃吗?” 裴獗道:“好吃。” 冯蕴知道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尤其对裴獗这种死脑筋大木头来说,要他背叛大晋朝廷背叛李桑若,只怕比让大兄跟萧呈决裂还要难上许多。 她知道急不得,更逼不得,否则意图太明显,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不再多说,而是俯耳上前,吐气如兰。 “还有更好的,将军要不要吃……” 裴獗低头,腹下的隆起便被小手包住。 女郎看着他,眼睛里柔得滴水似的,轻轻挠动,“晚上好好侍候将军。” 裴獗:…… 不是月信来了吗? 冯蕴大胆与他对视着,看那冷峻的面孔和深邃的眼,忽地很是兴起,偷偷用力捏一把,用口型叹息一声“好大”。 裴獗气息略紧,咬牙,“蕴娘……” 那小手轻微地挠动,缓慢酥痒,隔着布料传递的快感,让他几乎立刻便亢奋着苏醒过来。 “这是大营。” “妾明白。”冯蕴微微倾身,细腰扭动,胸前的风光便落在他眼前,一片细白幼嫩的肌肤泛着光似的,很是招惹人。 裴獗伸手想搂,女郎却滑过去,起身退开,朝他款款行礼。 “将军晚上早些回来。” 说罢,轻盈得蝴蝶似的,飞走了。 裴獗看着那背影,捻了捻指间。 细微的轻抚留下了凝脂般的触感。 他低头看一眼高高叫嚣的下腹,微微阖眼。 “左仲。” 左仲上前拱手,“属下在。” 裴獗将冯蕴方才说的见闻告诉他,沉声吩咐。 “鸣泉镇,派人走一趟。” 入夜,信州城又下起了小雨,突然降温,要冻死人似的,街上不见行人,春酲馆里也早早就合上了门,连鳌崽都冷得将身子缩在冯蕴的被窝里,只露出一颗脑袋。 房里生着炭炉,飘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冯蕴望着飘在窗外的雨丝,回头叫小满。 “备水吧,我要沐浴。” 她算着时辰,裴獗该要过来了。 想了想,又吩咐小满,让灶上多烧些水备着。 小满嗯声应下,脸颊红扑扑的。 她渐渐有些明白,将军过来便会与女郎亲近,然后就需要更多的热水…… 想到那些令她面红耳赤的声音,她红着耳根出门,莫名想到左侍卫…… 然后,人就出现在面前。 “小满,夫人可在?” 小满以为自己眼花,出现幻觉。 直到左仲朝她拱了拱手,再次出声提醒。 小满恍然清醒,羞得结结巴巴,“在,在……女郎让备水……让小满给将军备水……” 越说越不糊涂。 她更羞了。 左仲也不知听懂没有,诧异地看向她脸上的红霞,道:“劳烦通传,我有要事禀报。” 冯蕴在里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有些好笑。 她整理好衣裳,披上氅子走出来,漫不经心地问:“左侍卫,何事?” 左仲垂着眼,行了个礼。 “将军有急事去了平阳,差属下来告诉夫人,大抵要好几日才回信州,无须挂念。” 这个节骨眼上,去平阳做什么? 冯蕴心下有疑惑,但没有多问便笑着点头。 “知道了。” 左仲行个礼便急着走了。 小满看冯蕴站在那里没动,小心翼翼地问: “女郎,还备水吗?” 冯蕴看她一眼,“将军不来,我便不用沐浴了吗?” 小满察觉到女郎情绪不佳,哦一声,瘪着嘴下去了。 夜凉风急,打在窗户上如同呜咽。 这一夜,冯蕴很不好睡,辗转难眠。 鳌崽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软软地将肚皮露给她,双眼圆瞪,四脚朝天,一动都不动。 冯蕴抚着它软软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次日天一亮,雨仍然没有停下。 冯蕴用过早食,就让葛广去叫丛文田,商讨鸣泉议馆的事情。 不料,葛广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听人说,朝廷昨夜突然来了旨意。” 冯蕴心里一跳,“可知何事?” 葛广道:“太后亲临信州,令将军前往平阳接驾。” 平阳在中京到信州的中间,从安渡郡出去尚有二百里,从中京过来,必从平阳经过—— 离和议尚有时日,让将军如此远距离接驾,李桑若是懂得如何耍威风的。 而裴獗…… 也真的是一片赤诚呢。 明知她在等他,义无反顾地走了。 冯蕴微微勾唇浅笑,眼睛里阴凉凉的,莫名的邪火窜上心间。 那些许久没有想过的画面,上辈子在安渡别院里看到李桑若那一身淫乱不堪的红痕,突然便跃入脑海。 “女郎!” 大满撑着伞过来,在檐下唤她。 “敖小将军求见。” 冯蕴:“不见。”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极冷。 大满吓一跳,将伞合上放下来,又小声道:“仆女看敖小将军,拎了鱼来,说是想鳌崽,给鳌崽吃的……” 冯蕴抬起眼皮,静默着又沉下。 “让他进来。” 第190章 暗自欢喜 雨下得细密,冯蕴抱着鳌崽坐在窗口,看着少年郎从雨雾朦胧中走进来,撑着伞,拎着鱼,修长挺拔的身姿,带点青涩的脸,像蒙了一层薄透的轻纱,犹如雨中青松,英姿勃发。 冯蕴看着这样的敖七,竟无端想起前世那个十几岁的少女,撑伞站在月芽巷里,看着萧三郎车驾经过,那满怀憧憬的心事,那怦然心动的一霎…… “女郎。” 敖七到了门口,清悦的嗓音好似也灌了雨雾,轻轻哑哑的,缓慢、紧张,直到看到鳌崽,变成愉悦。 “崽……” 会这么唤鳌崽的,只有冯蕴。 然后便是敖七。 很亲昵的,像是自己人。 鳌崽还识得敖七,又兴许是闻到了熟悉的鱼的味道,它从冯蕴的膝上跃下,朝敖七飞奔过去。 裴獗叫它“狗”还是有道理的。 此时的鳌崽真的像一只小狗,巴巴地围着敖七,看他将鱼举高,满脸灿烂地转圈,带着快乐的气氛。 “乖。”敖七摸了摸鳌崽的头,终于玩够了,不再逗它。 他没有直接将鱼丢给鳌崽,而是寻到了他的食盆,很耐心地放进去。 “慢慢吃,吃完了哥还给你抓来。” 鳌崽发出低沉而愉悦的声音,短尾巴一动一动地晃,像狗似的摆。 冯蕴端坐窗边的席上,微笑着看敖七。 敖七没有同她说话,她也没有。 两个人像隔着鳌崽在不同的世界,但整个画面又十分完整统一,都知道对方在那里,不用说话,只用感知。 鳌崽吃完鱼,舔着嘴,还围着敖七转。 “你不用管它了。”冯蕴说话了,温柔的声音带点笑,“小七吃过了吗?要不要让灶上热点饭菜上来。” 这样的称呼和关心,像长辈。 少年郎的睫毛微微颤了下,慢慢抚着鳌崽的背,又慢慢站起来,面对冯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肉眼可见的黯淡。 “吃过了,多谢舅母。” 冯蕴意外一怔。 但没有多说什么,笑了下。 敖七走过来,对着冯蕴的方向,深深揖礼。 “冒昧打扰,实在是因想念鳌崽。想得难受,想得夜里都睡不着……”他双眼炽热的,专注地盯着冯蕴,说着对鳌崽的思念,却似一团火烧向冯蕴的心。 冯蕴道:“你要喜欢,就抱过去陪你玩两天。但它吃得多,还爱吃肉。入冬了,也懒得自己去捕食,不好养的。” 敖七笑了下,“我养得起,只要你愿意……” 冯蕴眉头微微一蹙,他便又添了一句,“愿意让鳌崽陪我。” 冯蕴道:“没什么不可。鳌崽是自由的,它若喜欢了,就会陪着你,不喜欢,自会回来。” 敖七弯腰将鳌崽抱起来,举在面前,郑重地问它,“你喜欢我吗?崽。” 鳌崽没有挣扎,顺从的由敖七举着。 这便是动物最真诚的情感了。 敖七与鳌崽对视,眼睛竟是湿润,将鳌崽抱过来贴在脸颊上,“谢谢你。” 不知是对鳌崽说的,还是对冯蕴说的。 说罢垂下眸子,“我走了。” 要是换了平常的时候,这便该谈话结束了,但或是下雨的原因,冯蕴看到敖七的落寞,仿佛看到了月牙巷里那个撑伞的少女被辜负的一生。 “小七。”她出声,淡淡的,“坐会。” 敖七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夜空里突然划出的烟火,几乎是一口答应,“好。” 冯蕴让小满添炭火,重新煮了茶。 敖七坐在她对面,鳌崽在旁边懒洋洋地舔爪子。 窗户开着,天光有些暗淡,有雨丝飘进来,带了点凉意。 冯蕴听敖七说起红叶谷的战事,并州的伏击,裴獗的布局,以弱胜强的战机,这些原本好奇的事情,眼下听来,全然没有什么滋味。 “你想念中京吗?”她突然问。 敖七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愣一下才道: “离京一年有余,是有些想念。这个时季,在中京的家里,阿母会早早给我做冬衣,房子里暖烘烘的,要是下雪,阿左和阿右便会缠上来让我带他们堆雪人,打雪仗……” 冯蕴听得直笑。 “看得出来,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孩子。” 敖七抿着嘴唇看她,“对不起。” 冯蕴微怔,“什么?” 敖七道:“我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了?” 母亲死后,冯蕴就是一个没有人关爱的孩子,在那样的世家大族里是极为难过的,继母不善待,生父便如继父。敖七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却懂得她的不幸。 “没事,早就不在意了。”冯蕴说完,笑了下,又道:“你阿舅在中京时,过得好吗?” 她并不知裴獗的过去。 前世没有问过,也没人会主动告诉她。 敖七听见,看着她抿了抿嘴唇。 “阿舅常年住在行营,有时逢年过节都不会回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 “我对阿舅最初的记忆,是他提着刀到家里,要砍我阿父。” 冯蕴闻言一怔,笑了起来,“还有这事?” 敖七点点头,饮口茶,“那是我有记忆以来,最不开心的一段日子。父亲要纳新妾,家中常有争吵,阿母半夜哭啼,抱着我无声垂泪……” 冯蕴:“你怎么想?” 敖七道:“我恨阿父,恨他惹阿母伤心,还暗暗想,我长大后,绝不会纳妾……” 说到这里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冯蕴一眼。 “有好长一段日子,我都不想跟阿父说话。后来妾室入府,阿舅得到消息从营里回来,提着刀过府,把我阿父吓得再三保证,不会让妾室分宠更不会宠妾灭妻,还当众立下字据。最后,还是阿母出面才劝住了阿舅……” 敖七一叹,“我便是从那时开始崇拜阿舅的。” 他看着那个严肃威风,一丝不苟的父亲,在阿舅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脸色灰败地伏低做小,冷汗直流的样子,觉得阿舅就是英雄好汉的模样…… “也是那时,我便立志习武,做阿舅那样顶天立地的人。” 冯蕴一笑。 那时的裴獗也只是个少年。 她看着敖七的模样,在脑子里描述少年裴獗的样子,目光里沉沉浮浮。 “他本来要娶李桑若的,是吗?” 敖七眉头微动,不知是紧张还是觉得别扭,不自觉地将手抚向鳌崽,缓解尴尬。 “我那时才将十岁,所知不多。就记得阿母埋怨,说李家不厚道,一女两嫁,谈好的婚事中途反悔,攀龙附凤……” 冯蕴道:“那你阿舅怎么说?” 敖七犹豫了一下。 “阿舅没表态。” 冯蕴:“他不失望吗?” 敖七摇头,“我不知道。” 从女郎的眼睛里琢磨出了点什么,少年郎笨拙地解释道:“联姻而已,何来失望一说?那时阿舅与她,大抵都没见过几次,长什么样子都未必记得。” 正如他一样。 他不喜欢崔四娘子,但若是没有心悦的女郎,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也许就顺从家里娶了,像大多数人那般成婚生子,兴家立业。 敖七觉得阿舅或许跟他是一样的,动没有动过娶李桑若的心,他不敢肯定,但在并州那般险境里,他诏告天下娶冯蕴为妻,那一定是他自己的意愿。 敖七很酸很难受,但不愿说假话。 “我阿舅,甚是真心。” 冯蕴低笑一声,没有就此评价。 “你把什么都告诉我,就不怕我居心不良,存心骗你?” 敖七盯住她:“我有什么值得骗的?财?色?” 见冯蕴不开口,他又随口笑道:“你要骗什么?我有的,都给你。” 那眼神看得冯蕴有些心软。 她是喜欢敖七的,但她知道那不是男女间的情爱。 “我不骗你。小七,你值得世上最好的女郎。” 世上最好的女郎,不就在眼前吗?敖七笑了下,目光悠悠地看着她。 “我有喜欢的人了。不用操心。” 冯蕴嘴唇微动,没有出声。 敖七道:“她在万人上,我在万人中。偷偷爱慕,暗生欢喜……” 雨雾凄迷,外面的雨飘得越发的急。 少年郎声音轻淡,说得郑重,冯蕴不敢看那眼睛,正不知如何回复,解围救急的人来了。 小满喜滋滋地禀报,“女郎,行军长史来了。” 覃大金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并州时裴獗给冯蕴的十二台聘礼,冒雨送来…… 第191章 各自成全 覃大金这个行军长史,负责北雍军的内务,也管着裴獗的家当,等冯蕴出去的时候,覃大金正吩咐随行的侍卫将带来的财物抬进来。 “夫人。” 看到夫人,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回头指着那些东西。 “原封不动十二箱,全在此处。将军说了,交给女郎支配。” 不等冯蕴出声,又让人将背后的两口大箱子抬过来。 “这些也是将军的私产,一并交给女郎保管。帐薄我也全都带过来了。” 冯蕴想到裴獗说没有钱的样子,抿了抿嘴巴,意外地道:“将军不是说都拿去交换冬衣了吗?” 覃大金笑道:“冬衣将军另外想办法,女郎就不用管了,赶紧把东西清点一下入库吧。” 礼单遗失在了并州的兵荒马乱里,冯蕴当时也没有查验纪录,所以并不完全知道都有些什么。 她也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找裴獗拿钱,最根本的想法,其实是认定了一桩好买卖,想给裴大将军捞点油水分点利润,出资给回报的。 她分得很清楚。 但眼下覃大金把东西给她,相当于把裴獗的家底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就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覃大金见她不动,打开面前的匣子,里面有几本账薄,他交到冯蕴的手上,又笑盈盈地道: “行军在外,大将军没有置办什么东西,也不擅于管理财物,这两年都是我在替将军打点,包括俸禄、赏赐,田庄铺子宅院,全都记录在册,一并交由夫人清点。” 冯蕴眼皮跳了下,朝他行了个礼。 “覃将军带回去吧,我暂时用不着。” 覃大金看她说得平静,并不是假意推辞,尴尬得脊背都僵了。 他怀疑是自己昨天说话没注意分寸,导致将军和夫人发生龃龉,这才让将军突然改变心意,把十二箱聘礼又统统拉了回来,然后亲自跑去平阳,找虎贲军要物资。 所以,夫人才会说这样的话。 女子心眼小,定是在跟将军置气呢。 覃大金自认会看脸色会来事,但冯蕴脸上的笑,他愣是看不分明,更不清楚她到底怎么想的,哪里敢把东西又拖回去? “不不不不。” 他连连摆手,像是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将军说了,往后夫人当家。我可做不了将军的主,也不敢替将军做主。” 又朝冯蕴深深作揖。 “末将还有军务要办,先行告退。” 覃大金走得飞快,带着人冲入雨帘,头也没回。 冯蕴看着眼前的一堆东西,还有厚厚的账薄,一时不知裴獗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冬衣才是当务之急…… 裴獗把东西送回来了,准备拿什么去填补这个缺口? 眼下北雍军约莫十二万人,占据着玉浦,万宁,安渡,信州,因战后恢复民生,好多杂税都免了,百姓手里也不富余。 朝廷如果不给供给,这么多兵就养不起,如果以地养地,向民间征收,好不容易缓和的军民关系,又可能会激化出矛盾,前期治理所付出的代价,就白费了。 冯蕴突然觉得财物和账簿都十分烫手。 下午天晴,淳于焰从并州回来了。 果然不出冯蕴所料,萧呈没有对修建议馆的事情提出异议,也同时出资。 但淳于焰暗示说:“齐帝似乎有些怀疑你……” 冯蕴:“怀疑我什么?” 淳于焰笑道:“怀疑你冯十二会有这样的本事,他起初还以为是裴獗在暗中使坏,我好说歹说,才让他相信此事确实是你来承头操办……” 又邀功? 冯蕴哼笑一声。 “世子放心,该有的利润不会少你的。” 淳于焰微笑:“那是自然,你我之间不用分得那么仔细……” “那倒也是。”冯蕴抿一下嘴,淡淡地道:“我眼下有一个好生意,不知世子有没有兴趣?” 淳于焰是个商人,有利益的事情就不会拒绝。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冯蕴的好生意居然是裴獗的聘礼,不换金钱不换土地,要换的是布匹和麻絮。 这些都是制作冬衣的材料。 冯蕴想明白了,裴獗可能因为她找上门要钱,不好意思拿聘礼去换冬衣了,这才退回来,可他本质上还是需要冬衣来安抚士兵。 既然她不想承这个情,那不如就顺他的意。 “这桩买卖不会让世子亏本的。”冯蕴大概计算了一下价格,又道:“合伙生意,互相成就,你说呢?” 淳于焰眯起眼,哼笑。 “冯十二啊,你可真会为裴獗打算。图什么?” “那不是为他打算,是为我自己。”冯蕴言笑浅浅,“我和将军利益捆绑,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北雍军要是不行了,裴獗倒下,你以为我,又能有几分尊荣?” 是的。 听到裴獗去平阳接驾,她内心是有些不平静,但不足以让她乱去分寸。 跟李桑若争宠这种事情,她不会再做。 更不会再儿女情长。 当务之际,她要做的应该是为裴獗稳住后勤,不让他受晋国朝廷和李桑若掣肘,这样才有机会彻底分化他们,使其离心离德,为她所用。 但这笔账得算在李桑若头上。 等度过这一劫,早晚是要清算的。 当然,裴獗如果仍然对李氏有情,她也可以成全——等大事成后,她会将他们成双成对地,葬在同一口棺材里。 淳于焰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 能猜到的,无非是女郎为生存计量。 于是他暗送秋波,说得无限遐想。 “怕什么?没有裴妄之,你还有淳于焰。” 冯蕴嗤笑一声,轻拂衣袖,淡然而言。 “世子收回这一套吧。你我都是敞亮之人,不用为了面子好看,搬扯出那么多情分。不如实在点,直接把利益写在脸上,拿出彼此优势,共谋发展,各取其利?” 淳于焰凉凉看着她,笑了。 “你是对的。”低低的声音,带着笑,可那双美眸里的情绪却如枯井深潭,看不分明。 “冯十二,你眼光不错。找我,算是找对人了。布匹、麻絮,我都有,甚至我可以为你安排工坊,提供冬衣。你要什么,我都可以为你办到。可你能给我什么?” 冯蕴沉下眸子,寂冷如霜,“跟谁做生意不是做?有利可图,世子还想要什么?” 淳于焰轻笑,用一种惑人的姿态,慵懒地看着她,“把手伸出来。” 冯蕴眯眼,“做什么?” 淳于焰:“伸出来。” 冯蕴抿着嘴唇看他,一动也不动,淳于焰见状,索性将她的手拉过来,摊开手心,像算命先生似的,认真看着掌心那一条条纹路。 他的手修长白皙,触感极好,可以看出平常着重养护,但太凉了,冯蕴让他逮住,像被蛇缠住了似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世子看出来了吗?我什么时候发财?” “快了。” 淳于焰静静抬头,盯着她看了片刻。 “告诉我实话,你莫非真是女妖?会吸人精血那种?” “滚!”冯蕴瞪他。 淳于焰笑了,眼睛格外好看。 “我滚了,何人来帮十二做冬衣?” 他戏谑的目光里,是狐狸般的狡黠,被面具模糊的下颌线条,可见公子如画。 “你吧,你是如何住进我心里的?” 上一句调侃,下一句却认真。 “对我的事情,你了如指掌。让我不得不防啊。” 淳于焰游走多国,生意做得大,路子多,铺得广,可他真正拥有多少财富,手下有多少商贸往来,连他的亲爹云川王都不知情,冯蕴却好像知根知底。 从安渡那二十万石粮开始,她简直就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淳于焰那些不为人知的事,她都能知晓一二。 可若是说她全都知情,又不尽然。 淳于焰藏在安渡那二十万石粮,原本就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云川王并不知情。但因为“出借晋国”,事情浮出水面,无异于将淳于焰的野心曝光在人前,为他们父子间本就紧张的关系,又添了一把柴火,也让他的两个庶弟对他更为忌惮,私底下动作频频…… 这才有了后来花月涧的刺杀。 但这些事情,淳于焰不会告诉冯蕴。 他想从冯蕴嘴里听出答案。 然而,那是冯蕴最不可示人的重生秘密。 “猜的。”冯蕴用力扳开他,将手收回来,懒洋洋地道:“世子有能力,这点小事情,根本就难不倒你,只看你乐不乐意出手罢了。” 淳于焰微蹙的眉松开了。 简单的一句话,小刷子似的将他内心那点疑惑抚平。 “你这张嘴呀……”他眼角扬笑,好似带着感慨,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但凡肯说点好的,要什么没有?没有裴獗,我照常可以给你富禄荣华。” 冯蕴微微欠身,先致谢,然后道: “多谢世子好意,我受不起。” 又一笑,“还是攥在自己手上的东西,才是自己的。别人给的,想收回便收回,不踏实。” 淳于焰看着她的眉眼,只是笑。 冯蕴说干就干,把邢大郎叫过来,当场就着覃大金给的账薄和单子点数,再核对财物,又与淳于焰好一番讨价还价,约定好了交换布匹和麻絮的数量,这才满意地笑开。 “小满。笔墨伺候。” 拟定契书,是她亲自手写。 淳于焰就端坐在案前,在那天被她临头泼水的位置,看着她专注写字,偶尔蹙眉,不时微笑,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精致的眉眼,极致的优雅,别致到令人心颤的有趣灵魂…… 寂静无声。 漫长又短暂。 等冯蕴缓缓放下毛笔,拿过契书让他过目时,淳于焰眼里又恢复了不羁的笑。 “十二,你真的不想看看吗?” 冯蕴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什么?” 他眼里带笑,“刚长出来的毛发,有点硬……” 冯蕴:…… 她敲敲桌案。 “好好看契书,想什么?” “在想你。”淳于焰顿一下,接着道:“是不是傻?我哪点不如裴妄之?” 冯蕴看着他半真半假的模样,许久没有作声。 她看得出来世子对她有点兴趣,但不如利益那么大。 而她对淳于焰,可以合作,却很难提起像裴獗那样的兴趣…… 可能缘于上辈子的纠缠,她对裴獗,有瘾。 看到淳于焰是美,是欣赏,是可以隔着距离的惊叹和偶尔的怦然心动,但看到裴獗是想要想占有,是无数个暗夜缠绵里喂养出来的渴望和欲之花,完全不一样的情绪。 淳于焰尽情地打量她,“妄之兄不在,春宵可贵。” 嘶!冯蕴歪头看他,“你还真不怕死?” 他长睫微垂,笑了开,“死在你身上吗?” “我刀呢……” 冯蕴作势要捅人,这才收敛了些,认真看完契书,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又倏地抬头。 “我太好哄了,是不是?” 冯蕴给他个白眼,“没让世子亏本,谢谢。世子算得比猴都精,说得却像吃了多大亏似的……” 她拉过来,看一下淳于焰的签名,示意他捺上手印,然后自己也照做。 “成交。” 冯蕴拿那些聘礼交换了布匹和麻絮做冬衣,但没有让淳于焰代工,而是让他将物资直接运送到长门庄。 这个时节,庄子里没有多少农活,闲下来的人很多,恰好可以组织起来缝制冬衣,建一个临时的工坊,自己的人力,能省不少银钱。 刚到手的财物,又一箱一箱地让人搬走了。 冯蕴把契书收好,派葛义带着她的手信回安渡,交给应容。 应容本是绣娘,在绣坊长大,由她来承头做一批冬衣再好不过。 在信里,她详细写了自己的看法和章程,供应容来参考,并吩咐她,务必用最短的时间赶制出来。 做好这些,天已然尽黑。 月亮挂到柳梢头。 冯蕴倚在木榻上抱着枕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紧绷一天的心,松歇了下来。 无须盼良人,良人不可期,但可以拿来用…… 又降温了,姐妹们冷不冷? 冯蕴:我冷,但我不说。 淳于焰:来我怀里,我疼。 敖七:崽,上!咬他。 萧呈:找我做生意就叫人家小甜甜,转头就挖我墙角夺我爱妻…… 裴獗:该我发言了,但我无言以对。 第192章 都要吃饱 接下来的两日,冯蕴都在鸣泉镇和信州之间来回。 有熟手工匠,这个和议馆建得极快。 一船船青砖木材和石料从渡口运抵鸣泉,材料分门别类,工匠各司其职,到第三日的上午,地基已经打造出来,木料,砖瓦也都逐渐运送到,因为有往来的士兵和匠人,鸣泉镇变得格外热闹。 冯蕴刚乘车赶到议馆,丛文田就从鸣泉镇街上过来,脸色严肃地告诉她。 “女郎,出事了。” 冯蕴心里微微一突,“怎么了?” 丛文田道:“鸣泉镇有户人家,昨夜遇上盗匪入宅,全家上下三十多口人,全死在屋子里。盗匪走后,还一把火烧了房屋。” 他这两天都住在鸣泉,盯着议馆的工期,昨夜里听到喧闹,眼睁睁看着火光冲天而起,转眼就吞噬了房屋。 “太可怕了,我当时就想,议馆堆着这么多木材,要是盗匪来了不堪设想……” 冯蕴眉头轻蹙。 “文田叔,别担心,议馆有那么多守军,出不了岔子。” 丛文田是个工匠,并不知两国博弈会发生什么,最担心的是差事,是工期。 冯蕴也不好和他多说,宽慰一下,看了看议馆的进度,又坐着马车,去那户人家外面绕了一圈。 焦黑的墙垣,残砖断瓦,放眼望过去,全是被肆虐过的痕迹,很是惨烈和凄凉,有士兵穿行其间,正在往外抬尸体。 一具具焦尸辨不出模样,全摆在院里,引来无数人围观 冯蕴没有走过去,目光越过人群,落在其中一具尸体腰间的吊坠上。 刚到鸣泉那日,在镇上那个食肆里,她看到过这个乌铁吊坠,就系在饼脸男人的腰上…… 裴獗做事,还是让人放心的。 一群人齐齐整整,死得很干净。 冯蕴在马车里坐了片刻,示意邢大郎俯耳过来。 “可以着手买地了。” 邢大郎欢天喜地,应一声。 这孩子机灵,冯蕴不想出面,让他去正好,但为了安全,还是派了葛义跟着。 为免让人生疑,她使了一点障眼法。 大郎扮着富贵人家的闲懒公子哥,不谙世事却喊着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葛义扮成他的家丁,一看就是去败家的。 冯蕴很满意。 等他们一走,看看天色,决定去镇子里走一遭。 昨夜里下了雨,太阳出来路面依旧泥泞不堪,人畜共行的道路上沆沆洼洼,车轮子碾过去糊了一圈泥。 路上行人不多,脸上流露出乱世底下百姓常见且共有的情绪,迷茫、麻木,低着头,看到有人观望一眼,又害怕地匆匆走开。 冯蕴先去了粮食铺。 这是鸣泉镇唯一在售的粮食铺子。 没有精米,只有糙米和粳米,而且,价格贵得离谱。 掌柜道:“今年收成不好,粮食收不上来,别说我铺子上了,安渡,万宁都是一样,女郎要买就赶紧买吧,就快要过年了,囤点好过冬。” 看冯蕴犹豫,又道: “听说北雍军很快要开始征粮了,到时候,还有没有得粮买,可就不一定了。” 掌柜说着还叹了口气。 “和议和议,也不知议不议得和喽。这仗要再打两年,大家都饿死好了……” 粮食是三军的根本,没有粮便养不了兵? 这样一个鸣泉镇的普通掌柜都懂得的道理,难道庙堂高处的执政者不明白吗?北雍军短了粮草,才会征粮。征粮就会得罪老百姓,骂的自然是裴獗。 可以说,眼下北雍军极是艰难,李桑若拿乔下旨,让裴獗远去平阳接驾,是不是借机拿捏他一下?让他知道利害,让他归顺朝廷,让他像她的面首宋寿安一样,要跪舔才有骨头吃? 想到裴獗,冯蕴心思复杂。 好不容易才分化他们,让裴獗和晋廷产生隔阂,要是由着他和李桑若在平阳死灰复燃,干柴烈火地烧到一块,努力就都白费了…… 冯蕴目光沉了沉,没露什么情绪。 “太贵了,便宜点吧。” 掌柜看她衣着朴素,但干净整洁,身侧又带着仆女和带刀随从,猜不准她的来头,听她要得多,一斤少三文让伙计扛了几百斤糙米和粳米到她的车上。 这些米,冯蕴准备拉到议馆去的。 不能只让人干活,不给人吃饭。 修房造屋赶进度的时候,最不能亏待的就是工人,这两天她注意到,伙房里抬出来的粥,稀得都能照见人影。 出力的人吃不饱,怎么干活? 然而,这糙米也是真的糙…… 冯蕴伸手摸了摸,都感觉牙疼。 葛广驾着车,将粮食拖到议馆的伙房。 “夫人说了,大家可着肚子吃,都要吃饱。” 临时搭建的一个大棚子,三个厨娘全是工匠们自己家的内人,看到冯蕴拖来这么多粮食,兴奋地围上来,眼圈都红了。 “夫人大善哟。” “兵荒马乱的,粮食金贵着呢。” “等两国不打仗了,日子就都能好起来。”冯蕴客气几句,让部曲帮着把粮食卸下来,在众人感恩戴德的目光里,打道回府。 这是无偿地给予,在她看来是为了工期和进度,但在普通人心中,粮食就如仙草,是能活命的,给粮的人,就是好人。 今日耽误了时辰,回到信州天色已晚。 夜幕降临,信州城里一片沉寂。 冯蕴心绪不宁,不想那么快回春酲院,吩咐驾车的葛广。 “我们在城里转一转。” 葛广得令,沿着街道往前,在冯蕴的指点下,往河堤街走。 这条街白日里热闹,入夜却是安静。 华灯初上,冯蕴想到那日卖绒花的母女,想到那几个嘻嘻哈哈的女郎…… 突然,葛广在外面喊了一声。 “女郎,那里便是画堂秋月。” 画堂秋月就是上次中京来传旨的常公公失足落水的地方。 冯蕴让葛广将马车放缓,撩着帘子观望,这个传说中的信州第一花楼。 这条临河的街道,原本全是声色场所,但战事后大多没有开张营业,于是画堂秋月璀璨的火光在夜色里,显得极为奢靡。 再是乱世,也有人纸醉金迷。 马车缓缓驶过。 一个骑马的人影突然落入冯蕴的视线。 她怔了怔,“慢点。” 葛广侧目看一眼,回头小声知会冯蕴。 “女郎,那好像是宋,宋司主。” 葛广去过中京,有幸得在皇城大街上见过一次风光无两的大内缇骑司司主出街时的威风。 乍然看到这个人出现在信州,不免有些心惊。 冯蕴也是。 她早从骆月的信里知道宋寿安长得有几分像裴獗,当时除了觉得恶心,倒没有别的什么感觉。 可真见到本人,不免有些心惊。 这个人长得也太像裴獗了。 上辈子她受自身限制,没有太多机会抛头露面,在中京也没有见过宋寿安这号人物,如今乍然看到这张脸,第一反应便是觉得鸡皮疙瘩,骨头发麻。 李桑若是要枕着这个男人睡觉的…… 她不相信,裴獗得知此事,见到此人能受得了? 葛广拉了拉车前的挡帘,低低道: “小人第一次在中京,远远地看一眼,吓得不行,但也就第一眼觉得肖似将军,多看几眼,就不那么回事了,这人气度身形同将军比差远了……” 冯蕴轻轻道:“那是。” 猥琐如斯,奸妄小人,如何能和裴獗相比? 李桑若也真够大胆的,找个赝品在身边,也不怕丢人现眼,惹人非议,这不就等于直接宣告她肖想裴獗了吗? “我见不得他那张脸。”冯蕴突然开口。 见不得能咋办?葛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冯蕴悠悠的笑:“想到世上有一张如此相似的脸,出现在李桑若的床上,我就犯恶心。” 葛广耳朵里灌着河风,没有听清女郎的话。 冯蕴双手捂在小手炉上,来回抚摸着取暖,一双眼睛钉子似的,在帘后打量着远处慢慢过来的人。 第193章 近乎绝望 宋寿安一行从画堂秋月出来,迎着河风往前,走得很慢。 吃了几盅酒,他有些飘,心里火燎燎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侍从笑着谄媚。 “司主,看那小桃红如何?” 宋寿安轻飘飘地道:“不错。” 出了中京,不用在那恶妇的眼皮子底下当差,宋寿安整个人都精神,看什么都不错。他本就有一张好看的脸,骑着高头大马去画堂秋月,自然会吸引来不少貌美娇娘围着他转,那感觉美极了。 小桃红便是里头最美的。 但宋寿安有那个心,没那个胆。 人多眼杂,李桑若那恶妇有多少眼线他都弄不清楚,哪里敢轻举妄动? 所以借口查探常公公的死因,进去坐了片刻,酒喝得不少,连姑娘的手指头都没有碰一下。 小风一吹,他心里始终觉得差点意思,不够尽兴。 侍从心领神会,淫淫地笑。 “小人去把人给司主弄来?” 宋寿安看他一眼。 “不可胡来。” “小人晓事,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见宋寿安不吭声,他继续拍马屁。 “司主是贵人,看上她小桃红,那是天降的福分,事后给点钱打发了,她还敢张着嘴胡说八道不成?要是司主不放心,小人也有办法让她闭嘴,事情传不到太后耳朵里。” 宋寿安身边几个都是他从老家带出来的,是他的心腹,一旦他倒台,他们在李桑若面前半点面子都没有,不可能会出卖他。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听到“太后”,宋寿安不免心悸。 “闭嘴,不可胡说八道。” 侍从应一声,察言观色,说道:“这次殿下也太小题大做了。” 早早就派他们来信州打点,可就这么一个弹丸之地,有什么可安排布局的? 宋寿安一门心思吃喝玩乐,就像放出笼的鸟,出了宫门,手上的大权才是真正的权力。 听着随从的恭维,他有点忘乎所以。 “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能有什么见识?”手底下人看宋寿安没有生气,顺着竿子往上爬,“再厉害,不也得受司主胯下威风?只要司主手段好些,还不是你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冯蕴的马车走得很慢,后面那一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跟了上来。 前方路窄,葛广正准备将车驶到旁侧,回避一下,却听冯蕴小声道: “不必让路。” 葛广一听,心道:对啊。 在信州城里,他家女郎需要向何人让路? 再说宋寿安也没着官服,谁认识他是谁? “前面的马车,速速让行!” 宋寿安被捧得猖狂惯了,随从也跟着狐假虎威,看到那辆马车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挡路,不耐烦地吼了一声。 平常人遇上这种横行霸道的人,即便不知道他们是大内缇骑,也会避免惹事,赶紧让到一侧。 可马车上的人,就像没有听见似的。 马车仍在慢慢悠悠地走。 宋寿安皱着眉头,示意左右。 侍从领命,骑着马便冲上去。 “娘的,没长耳朵是吧?赶紧让到一边去。” “放肆!”葛广低喝一声,看着两名油头粉面的家伙,皱着眉头道:“哪来的肖小,胆敢唐突我家女郎?” 马车里香气萦萦,顺着夜风飘过来,宋寿安吸了吸鼻子,心里突然有些痒痒,借着酒意上前调戏。 “哪家女郎,入夜不落屋,该不会是出来私会情郎的吧?” 隔着一道帘子,冯蕴慢条斯理的抚着手炉。 “幸好声音不像。” 宋寿安没有裴獗个子高壮,声音也柔细一些,听上去软弱无力,远不如裴獗低沉磁性有魅力。 “小女郎声音倒是不错……”宋寿安并没有听清冯蕴的话,但那女子莺声,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不嗲却天然带媚,十分勾人。要是将人压在身下,听她这一把好嗓子吟叫,该是何等舒爽? 宋寿安起了心,便有一股野火在胸膛燃烧起来。 黑灯瞎火的地方,把人弄来睡了,管它是哪家的,何人知晓? 小头开始思考,项上的大头就不顶用了。 “下来。” 宋寿安借着酒气上前,猛地拍打车身。 “出来让爷查验查验,看你是不是个淫丨妇?” 冯蕴笑了。 慢吞吞撩开帘子,近距离的打量这张脸。 光线很暗,她观察却很认真。 从眉到眼,试图从宋寿安脸上寻找裴獗的痕迹。 可惜…… 不堪细看。 这一刻,她甚至能明白李桑若为什么有了这么个男人,还是舍不得对裴獗放手。 “你要如何查验?”她轻声问。 宋寿安看呆了。 马车前有一盏风灯,光线氤氲。 灯下看美人,他怀疑自己碰到了天上仙子下凡,屏紧呼吸直愣愣看着冯蕴,好半晌才从喉头挤出一句。 “你是何家女郎?” 声音都软了下来,没了方才的冒昧,仔细听还有些小意温柔。 冯蕴勾唇,浅浅一笑。 “裴獗家的。公子意欲何为?” 一听裴獗的名字,宋寿安酒都醒了大半,当即变脸,往后退了两步。 他是淫虫上脑,可还没有大胆到敢在信州动裴獗的女人…… “公子不信吗?”冯蕴微微笑着,声音轻淡,听不出情绪,“要不要我出声,把北雍军的人唤过来,向公子证实一下?” “误会。”宋寿安激灵灵的,连忙拱手。 “原来是将军夫人,唐突了。” 在信州如此大胆又如此貌美的女子,除了裴獗身边那个冯十二娘,还能有谁? 宋寿安不敢再造次,心下有些庆幸方才没有直接道明身份,尚有转寰的余地。 “我方才认错人了,以为是我那小情儿,这才出言不逊,开了个玩笑,望夫人见谅。” 冯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示意葛广收刀,放下帘子,“走吧。” 马车徐徐前行,宋寿安留在原地,一身冷汗让小风一吹,哆嗦一下。 怪不得裴獗不要李桑若,拼着跟她作对,也要娶这小娘子…… 倾城巧笑如花面,实在惊为天人。 宋寿安看着远去的马车,摸了摸嘴,酒是醒了,可让那女郎撩出来的火却怎么都灭不下去。 “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他看着侍从,“小桃红不错?” 侍从愣了愣,当即明白过来。 “小的这就去办。” 马车没有走太远,葛广就听到冯蕴叹气。 “阿广,我还是见不得那张脸。” 葛广应声,有点发愁,“那怎么办?” 冯蕴道:“跟上去看看。” 葛广知道他家女郎心思野,应声:“喏。” 宋寿安本就是陶匠出身,身边的乌合之众也都是阿谀奉承之辈提拔起来的,没几人有真材实料,仗势欺人还行,真遇上练家子,当不起大任。 葛广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居然没人察觉。 等他们进入那一间临河小院,葛广正准备回去复命,不料看到一辆小轿抬了过来,在门前落轿。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被人扶下来,从角门而入。 “这就有意思了。” 冯蕴听到消息,心里直乐。 说来李桑若其实不傻,一面大张旗鼓让裴獗接驾,一面派姓宋的打头阵,抢先在信州布局,头脑很是清醒。 可惜啊…… 贵为太后,还是会犯普通女子犯的错,相信枕边人的忠诚,以为跟男人,便是自己人,没有料到自己养的面首胆子这么大,不好好办差就算了,还敢背着他宿花眠柳…… 天赐的好机会,不利用便是暴殄天物。 冯蕴觉得信州这场战,可以再精彩一些。 “阿广。”她示意葛广附耳来听。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的一说,葛广诧异地抬头,便看到女郎温和的笑容。 “不用怕,一举两得的机会,我们得当机立断。” 葛广不明白什么一举两得,但听到吩咐,当即领命,“小人明白。” 左仲没有跟裴獗去平阳,这两日办了鸣泉镇的差事,便在侍卫营休息,权当休沐了。 他为人严肃,循规蹈矩,一入夜便躺下睡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时,还以为是隔壁屋的耿善回来了,没有作声,直到房门被人重重地敲响。 “左侍卫,春酲馆来人,说夫人失踪了。” 左仲激灵灵坐起来,“谁传的话?” “是叶侍卫,叶侍卫派人来的。” 那人的语气隔着门板也可以听出紧张。 左仲顾不得别的,连忙起身穿衣,提刀走了出去,“说清楚,发生何事?” 来人是侍卫营的林卓,当初被裴獗安排在冯蕴的身边,出了这档子事,他很是焦虑,把冯蕴失踪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 “就在河堤街附近,当时陪在女郎身边的只有葛广,我们在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马车,不见女郎……” 林卓犹豫了一下,又道: “我们怀疑,是流风苑干的。” 左仲怔住。 流风苑进出的,是大内缇骑,从中京来的。 宋寿安自以为做得隐密,可正如韦铮所说,陶匠难成国器,他当不得大用,到信州的第一天就让北雍军的斥候盯上了。 “今夜是我和刁羽当差,我们本要跟着女郎的,可女郎说在城里转转,不让跟,我们便远远吊着,在河堤街看到宋寿安上前拦路,但很快就让女郎离开了,便没有出面。哪里料到,会发生这事?” 左仲听着他的叙述。 “这么说,是姓宋的贼心不死,冲突后又使计带走了女郎……” “怎么办?”林卓有点心急,“左侍卫快拿个主意吧……” 左仲道:“阿卓,你连夜快马赶赴平阳,通知大将军。我这便带侍卫营前往流风苑……” “可是没得将军命令……” 大内缇骑是什么人,他们很清楚。 得罪这些鹰犬,找到人还好,要是找不到人,定会引火烧身。 左仲拍拍他的肩膀,“出了事,我一力承担,自会向将军请罚。事不宜迟,你即刻出发。” 林卓抱拳,“好。保重。” 宋寿安今夜玩得有点忘形。 在嘉德殿里被李桑若压榨的时间长了,男子尊严扫地不说,从来做不了真正的自己。谁顶着替身的名义干那种事能有好的体验? 他也不想做骨头。 床上的娇娘不是李桑若,他此刻就像长久关在大牢里的人突然得到释放,愉悦且不提,就说娇娘跪在面前侍候可以由着他肆意玩弄所带来的心理满足,便足够他得意忘形了。 花楼里娇娘的手段,也不是李桑若那种深宫妇人可以比的,各种欢好之技,几个回合下来,宋寿安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好美人……乖卿卿……” “嘶……十二娘,来试试爷的手段……” “服不服……你服不服……” 他是李桑若泄欲的工具,李桑若每每跟他欢好就叫将军叫阿獗叫裴郎,他内心厌恶透了,可此时此刻脑子里浮出冯蕴的脸,也情不自禁就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十二娘……乖卿卿,你怎么生得这样美……” “啊……” 左仲在窗外听到男女欢好的声音和宋寿安放肆而疯狂的喊声时,浑身血液逆流。恐惧到近乎绝望…… 他不敢想象,宋寿安要是欺负了冯蕴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后果。 大晋朝的天,大概要塌了,什么信州和议,什么晋齐交好,只怕明日大将军就会打到中京…… 今天腹痛,跑了一上午厕所,啊,真的是折磨死了…… 裴獗:这就是虐待本将的结果。 冯蕴:……你在对谁说话? 裴獗:岳母大人,小婿造次了。 敖七:阿舅,注意气节…… 淳于焰:堂堂大将军,全无风骨。这声岳母当由我来唤…… 萧呈:天寒地冻,岳母要保重身子。 众读友:滚! 第194章 现出原形 为了行事方便,宋寿安将缇骑都支使到了外院,左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原是想先暗查再说,听到里头那断断续续,夹杂着喘息又好似痛苦的呻吟,不敢再耽误片刻。 “动手。” 左仲朝左右示意一下。 又叮嘱,“不可闹出动静……” 眼下他不敢确认里面的人是不是冯蕴,须得顾及些影响。 可是声音未落,外院突然传来喧嚣。 “何人擅闯流风苑,是不要命了吗?” 左仲怔了怔,有点意外。 他们行事如此小心,不会被人发现才对? 但事以至此,他也不再藏了,走出去低低道: “北雍军临检,主家出来说话。” 几名缇骑循声围过来,火把高举,人声鼎沸,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没有因为他自报家门而有丝毫的犹豫。 左仲静默着慢慢握紧腰刀,听着树叶被寒风吹得疯狂摇动的沙沙声,脊背有细微的冷汗。 他本意是不想招来这么多人的。 事与愿违了。 缇骑司应是怕丑事败露,上来便拔刀怒骂。 “大胆匪徒,胆敢冒充北雍军,兄弟们,上!” 双方都不肯承认对方的身份,都把对方归为匪徒,眼里却都闪动着同样的杀气,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 哐!哐!铮!铮! 打斗声、嘈杂声,如同一锅烧开的沸水…… 宋寿安房里的火光,就是这时升腾而起的。 一簇光照亮了漆黑的苍穹,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不过转瞬就冲出房顶,浓烟从窗户灌出来,火舌舔舐着帐幔,速度快得人始料未及。 “走水啦!” “快救火啊……” 尖呼声里,不论是夜闯流风苑的侍卫营,还是发现侍卫营擅闯的缇骑司,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停下厮杀便齐齐扑向房门,准备救火救人。 今夜风大,滚滚浓烟里,火焰封住门窗,绵延得极快,很快就照亮了半个夜空,把流风苑周围的百姓都惊动了,拎着水桶自发跑出家门。 这不像寻常火灾。 更像是人为的纵火。 宋寿安和小桃红,是被人衣不遮体地裹着被子从房里拖出来的。 左仲将那个狼狈的女子摔在地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冯蕴。 幸好不是冯蕴…… “我的脸……我的脸……” “有刺客……纵火……杀人……” “救我,快传大夫,救救我……” 通红的火光照耀下,宋寿安痛苦的哀嚎着,身子蜷缩着,眼睛在短暂的失眠后,双手虚弱地抬起来,似乎想去捂脸,又因为疼痛,不敢触摸,整个人挣扎得像一只垂死的困兽,一直到被子松开,露出不着寸缕的身子。 小桃红在旁嘤嘤哭啼,左仲冲进去的速度很快,她没有受伤,但来不及穿衣裳,匆匆裹了一件外衫,这会子蜷缩在地上,又冷又怕,眼泪长流。 场面丑陋不堪。 左仲看着这样的场景,有些想笑,又有些担忧。 这把火烧得及时。 将宋寿安的遮羞布扯了下来,即使事后缇骑司要追究,丢人现眼的也只会是他们。 可是冯蕴不在流风苑,又在哪里? 平阳在万宁郡西北,裴獗领着侍卫四人,一路风雨兼程,到达平阳城已是深夜。 夜里风急,城门上虎贲军的旆旗呼呼鼓动。 天冷了,城垛上看不到守城的士兵,一眼望去只有漆黑的苍穹在寒风里,萧瑟一片。 “开门!” 纪佑骑马冲在前面,大力拍打,把值夜的守卫惊醒了,骂骂咧咧地披衣出门,呵着气从垛墙往外看。 “哪个不怕死的狗东西半夜撞门……” 纪佑退两步,抬头:“大将军驾到,速开城门。” 大将军? 守卫睁大眼睛,从城墙看夜色下的轻骑,吓了一跳。 他屁滚尿流地吩咐人打开城门,又赶紧派人去通知虎贲军领将施奎。 “快,大将军突至平阳,让施将军速来迎接。” 裴獗的脾气不说晋军上下全都知情,但施奎是很清楚的。三年前他在营里喝了大酒,跟几个部众赌骰子时大打出手,伤了一人,事后让裴獗得知,打了一顿板子,差点把脑袋丢了。 施奎正裹在被窝里做美梦呢,冷不丁被拍门声惊醒,听到裴獗来了,一骨碌爬起来,后颈子都凉飕飕的。 裴獗在正堂里等他。 大晚上的,他眉眼清朗,坐得端直,风尘仆仆的磨砺让他面目更显英武,一双黑不见底的眼,好似天生带着刀剑,施奎看到他便有点紧张。 “大将军亲临平阳,末将来迟,还望恕罪啊。” 他上前抱拳,行礼一揖,心脏却活泛得差点要跳出来。 大将来得这么早,显然不是接驾,更不会是来找他喝酒。 麻烦大了。 施奎心里门精,可裴獗不开口,就那样盯着他。 “大将军,请用茶。” 施奎亲自捧了茶水上前,躬着腰,态度很是恭敬。 裴獗一动不动,眼睛落在他身上,平静地看着他渐渐尴尬,表情慌乱。 “大将军,你就饶了末将吧。” 施奎苦丧着脸,不装傻了。 “大将军兵陷并州,末将却因粮草不足,耽误了好些时日,等末将兵至安渡,并州之围已解……末将不得不领兵回防,末将不是没来,是去得迟了呀。” 他说罢又深深一揖,恳切得就差当场痛哭了。 裴獗看着他,“施奎,你知道我为何而来。” 施奎抬头,讶然地道:“大将军是为接太后殿下来的?不对呀,太后殿下尚未从中京启程,到平阳尚须时日……” 裴獗耐心耗尽。 冷冷看着他,面无表情将原本要让覃大金带来的公函拍在桌子上。 “施将军过目。” 施奎躬着身子上前,展开一看,嘴里嘶了声,抬头便露出为难的样子。 “不瞒大将军,营里是派发了一批冬衣,可今冬来得早,天气寒冷,士兵们早就穿在身上了,我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们把冬衣从身上拔下来吧?北雍军是将军的兵,虎贲军也是将军的兵,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将军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放肆!”裴獗会突然变脸,让施奎有些意外,刀架脖子上了才反应过来,这次裴大将军就不是想要善了才来的。 “大将军大将军,有话好好说。”施奎抬起两手,看着裴獗冰冷得不见情绪的脸,尴尬地道: “你我食朝廷俸禄,同为陛下效忠,有什么话说开便是,这动刀动枪的……不好……” 他说着便拿手指去拂裴獗的刀。 “别动!”裴獗压低两寸,声音低沉,神色冷漠却又平静。 “施奎不听号令,延误战机,失职至赤甲军朱呈阵亡……” 他顿了顿,双眸冷冷地道: “刀下立斩……” 施奎吓得一哆嗦,眼睛都瞪大了,“你敢。” “我敢。”裴獗目光冷厉:“你死了,便有冤屈,也无处可诉了。” 施奎心尖紧缩,整个人像被包裹在一层寒冰里,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了恐惧…… 裴獗是他的顶头上司,要真以这个罪名当场处决了他,那他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替罪羊,北雍军兵陷并州延误战机至救援不力的罪名,全由他一人背负。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中京的那位,说不定还能松一口气。 施奎歇了气。 他并不想得罪裴獗。 从本性上说,他崇尚强者,并不愿意跟那些嘴上抹油骨头轻贱的士人为伍,可他是寒族武士出身,没有家庭背景,中京的贵人也一个都得罪不起。 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敢把话说透。 于是一句话便磕磕绊绊,夹杂着沉闷的叹气。 “大将军,末将……末将也无能为力啊。援兵不是末将不发,是真没粮,寸步难行。冬衣是府库司做主,末将如何左右得了……” 裴獗手腕微动,挪了挪寒光闪闪的利刃。 “去开库房。” 施奎脸色都变了。 今年朝廷很是大方,李宗训有意拉拢虎贲和龙骥军,一个士兵两套冬衣早早就发下来了,军械军用也比往年更为丰厚,施奎想从中捞点油水,还没有全部发放下去,剩下的全堆在库房里。 这裴獗…… 是长千里眼了吗? 如果是覃大金前来,施奎还能巧舌如簧地糊弄过去,拖上一拖,等着看裴獗和朝廷博弈,保全自身,隔岸观火。 可裴獗来了,刀架脖子上了,他能如何? 库房一开,看着那大量的物资堆积如山,纪佑眼睛都红了,咬着牙在裴獗的面前,骂了一句脏话。 “北雍军前线杀敌,要粮没粮,要衣没衣,后方无事发生,库房物资积压得都要长霉了……” 他脸上是对朝廷不公的愤怒。 其他三个侍卫不吭声,但脸上仍是愤愤。 裴獗却没有什么表情,让施奎打点物资准备运送万宁。 林卓到达平阳的时候,裴獗正准备押送冬衣上路,得到冯蕴失踪的消息,他当即变了脸色,极力克制的音色也透出一丝愤怒来。 “纪佑!” 纪佑也绷紧了脸,“属下在。” “你带人押送冬衣回信州,我先行一步。” 纪佑应一声,“喏。” 裴獗回头,看一眼施奎。 “你知我裴獗是什么人。今日你听从于我,我记你情分。你若要逆我,从中作梗,施家三十余口,必会为你的愚蠢陪葬。” 声音未落,他已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驾”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施奎汗涔涔的吹冷风,头皮都快炸了。 “将军怎么办?”侍官过来,苦着脸为难。 施奎捏一下疼痛的眉心。 “物资照送万宁,同时传信中京。” 第195章 统统都死 嘉福殿。 太后殿下今日心情好,换了身鲜亮的衣裳,赏了殿前侍候的宫女奴才们好些物什,还把小皇帝的奶娘夸了一通,上朝时看到朝臣,眉目也较往日温和。 方福才看在眼里,却有些诚惶诚恐,隐隐不安。 前两日,太后就得了信,说裴大将军已赶赴平阳接驾,带了四名侍卫,日夜兼程地赶路,半点都没有耽误,很是急切…… 传消息的人想讨太后高兴,很是添油加醋的自我领悟了一番。 太后殿下是高兴了。 可方福才却觉得大事不妙。 裴獗都敢杀常公公,向朝廷示威了,又如何会提前几日到平阳等待太后? 旁观者清,但不敢说。 李桑若沉浸在自己那点小情思里,一颗心从早到晚都塞得满满的,觉得那一道旨意下对了。 “有时候这人啊,总是要逼一逼的。” 一味对他服软,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偶尔说几句硬话,这不就乖乖就范了吗? 方福才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视线找不着地方落点,心里一阵发紧。 “既是大将军到了平阳,殿下可要提早行程,以免让将军久等?” 李桑若抬眸看他,掩下由心的笑容,从鼻翼里哼出一声。 “让他等着吧。雷霆雨露皆君恩,多等几日,又有何防?” 又抿了抿嘴唇,自个儿偷着乐了起来,“他害得我万般伤心,就当是小小的惩罚吧。等我到了平阳,再给他多些恩宠便罢。” 方福才眼皮跳了一下。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依旧神魂不属。 “殿下仁慈,自是不会跟大将军计较……可大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身心疲累,又立下了汗马功劳,想必也是盼着殿下多多安抚的……” 他是拐着弯的提醒李桑若,大将军功高甚巨,手握重兵,浑然不会在意你的打压。不如顺着台阶下来,给好处安抚,不要得寸进尺,惹恼了裴獗。 可惜…… 李桑若陷在情事的漩涡,有些浑然忘我…… “安抚自然要安抚的。大将军要什么,哀家不肯给他?”她脸颊红扑扑的,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裴獗,又有些躁痒难耐,坐立不安。 “罢了,你说得对。既然他如此识趣,早早在平阳等着,那哀家便给他脸面。传哀家旨意,和议使团提早两日出发,让他们把行装都打点起来。” 这边吩咐下去,方福才便紧赶慢赶着催促宫人,可李桑若仍不放心,出行的衣物、饰品,全要一一过目,盘发的宫女都带了两个,显然对与裴獗的相见,很是上心。 这哪里像是去谈两国和议的,分别是去奔赴情郎的…… 方福才看得心里直叹气。 他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却没有想到,噩梦会来得那么快…… 次日天不亮,先是信州来的消息。 大内缇骑司设在信州的据点流风苑,突然走水。 事发时,缇骑司司主宋寿安正在里屋和一个花楼女子淫丨乱,出逃时烧伤了脸,还让前来救火的百姓看了个正着…… “二人鬓发散乱,衣裳不整,那不堪的模样全然落入北雍军侍卫营和一些百姓的眼里,丑态毕露,贻笑大方……” 李桑若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混账,这个混账!他竟然敢?” 一个她亲手扶持起来的低贱陶匠,一条供她奴驭的走狗,受他恩宠不知感恩戴德,居然敢背叛她,在信州公然乱搞,还让人堵在屋里…… 丢人现眼的不仅是宋寿安。 还有她李桑若。 她脸上就像挨了个响亮的巴掌,还骂不出,吼不了,甚至不知道该找谁出气。 “烧坏了脸是吗?” 李桑若银牙紧咬,双眼阴凉凉的泛着狠。 “没了那张脸,他还活着做什么?” 方福才听到太后的话,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殿下,当务之际……” “当务之际便是堵住他的狗嘴,不让他狗急跳墙,坏了本宫的名声。” 方福才垂下眸子,拱手:“小人明白。” 这头方福才火急火燎,派人急赴信州救急。 不料隔天平阳又来了消息。 “大将军半夜突至平阳,勒令施奎将军打开库房,调走库存物资,运往万宁……” 李桑若心头一跳。 想到裴獗还在平阳等她,被宋寿安背叛来的怒火又稍稍减轻了一些,更不舍得因此而苛责他了。 她道:“冬衣早晚要发的,调走就调走吧。援军一事已然令将军不满,就当安抚他罢了。也不知父亲是如何想的,非要在这等小事上为难,惹他与我离心……” 方福才表情变幻不定,看太后没当回事的样子,略微沉默,突然将眼一闭,低头拱手。 “还有一事,小人要禀报太后。” 李桑若沉下眉眼,冷眼看他。 “吞吞吐吐做什么?你皮痒了不成?” 方福才很是紧张,很是犹豫,在嘴里辗转了好久,斟酌又斟酌,这才吭吭哧哧地道: “大将军已离开平阳,快马返回信州……” “什么?”李桑若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盯着方福才,寒气森森地咬牙,“你再说一遍。” 方福才垂着眼,“小人得闻,大将军收到信州急报,得知冯十二娘失踪,这才,这才匆忙离开的。还有……” 还有? 李桑若红着眼,冷笑一声。 “说!一次说完!” 方福才弯下腰,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肚子里。 “流风苑走水前,大将军的侍卫长左仲,因怀疑……怀疑宋司主私藏冯十二娘,带侍卫营冲入府中搜查。还有,还有……” “还有?呵。还有什么?” 李桑若被刺激得双眼泛红。 方福才低头,“事发当晚,宋司主在信州河堤街小巷,公然调戏冯十二娘……小人怀疑,流风苑走水,或与此事有关……” 李桑若红着眼,嘴唇嗫嚅几下,喉头呜哽一声,眼泪顺着脸颊便掉下来。 “他们敢……他们居然敢……” 李桑若目光没有焦点,咬牙喃喃,“冯十二娘……哀家定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一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该死!都该死!他们统统都该死。” “殿下啊……”方福才长跪在地,“你可要撑住了啊。” “去死!”李桑若抓起茶盏掷在地上,犹不解恨,站起身来,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徘徊片刻,恨意更甚,见到什么就砸什么。 “让他们去死!全部去死。” 她眼睛通红,目光凌乱,脸上的肌肉好似都在愤怒中扭曲抽搐,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如无能狂躁的走兽,变得狰狞无比。 方福才吓得魂不守舍,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不停地磕头。 “殿下息怒!” 两个宫女也跪着,磕头不止。 “请太后殿下息怒。” “息怒息怒!这等奇耻大辱,让哀家如何息怒?” 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 人人都知道太后为大将军改变了行程,一个使团的人都为他一人而提早时间,谁知他走了。 李桑若恨得咬牙切齿。 “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冯十二娘死!” 哇!一道哭声突然响彻大殿。 刚被奶娘牵着小手过来给母后请安的小皇帝,看到李桑若砸东西骂人的样子,吓得哇哇大哭。 李桑若猛地扭头瞪视过去。 小皇帝哭得更厉害了。 奶娘惊恐地跪下,安慰着他。 “陛下别哭,别哭……” 她害怕得快死了,可孩子太小,根本就不懂那么多,他只知道母后的样子太可怕了,他害怕,害怕他就会哭。 李桑若冷着脸。 “方福才,将皇帝抱走。” 方福才得令,抖抖索索的爬起来抱人。 奶娘怀里一空,整个人便软软地趴了下去,肩膀不住的颤抖,“殿下开恩,殿下开恩……” 李桑若越想越恨,冷冷笑看她。 “罪奴诚心带皇帝来看哀家的洋相,是不是?” 奶娘哭都哭不出声来,“奴不敢,不敢……殿下开恩,殿下饶命啊。” 她吓得不会说别的,重复着那两句话。 李桑若看着惊慌失措的妇人,想到的是信州那个被两个男人争着抢着宠要的冯十二娘,脸上怪异的狰狞着,阴阴一笑。 “你是该死,就该碎尸万段……” 她咬牙切齿不知在骂着什么,指着奶娘道:“给我打,狠狠地打,打死为止。” 第196章 如此侮辱 信州。 好像是为了顺应低沉的心境,刚入夜,瓢泼般的雨点便笼罩了这座城池。 左仲带着叶闯等人正要出门,远远地看到一人在雨中策马狂奔,墨发轻甲,速度快得如同寒风呼啸,不由一凛。 “是大将军?” “大将军回来了。” 众人看着那雨夜里的身影,顿觉无颜面对。 夫人失踪了。 他们将流风苑方圆数里搜遍,就差把信州城翻过来了,仍然找不着人。 马蹄停下,左仲率先上前拱手,深深拜下。 “将军,属下失职……” 裴獗没有说话,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将马缰绳交给叶闯。 “仔细说,怎么回事。” 流风苑里,宋寿安身上包得像个粽子似的,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地听着屋檐上滴滴嗒嗒的雨声,仿佛在听着生命的倒计时。 事发时,有人忽然闯入内室,往他身上泼了桐油,那油渍从头淋下,他连人都没有看清楚,帐子便燃起大火,小桃红吓得尖叫狂奔,他也来不及逃跑,整个人就被卷入了火中…… 是那一把火,将他推到了绝境。 脸烧成了什么样子,他眼下看不到,可那样刺骨钻心的灼痛,极可能会毁去容貌,再有夜宿小桃红的事情,是捂不住的,早晚传到李桑若的耳朵里。 不,不是早晚。 此刻,那毒妇肯定已知情。 宋寿安惶惶不安。 没了这张脸,他在李桑若面前就没有了半分价值…… 他想逃命,逃得远远的。 可身子烧伤后,动弹不得,北雍军还派了人来,将流风苑里里外外监看起来,他走不掉的。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宋寿安知道是有人故意祸害他,可他没有心力去想,也无法再挽救自己,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想哭,他很想痛哭一场,可脸上的烧伤,让他又必须克制。 在痛苦的煎熬中,他怀念起了做陶匠时的日子,怀念起了他那个老实本分的发妻珍娘…… 那时的他,没有宝马金鞍,无论多么辛苦劳作,穷其一生也不可能至上青云,但他可以平安地躺在烧得暖暖的炕上,搂抱着他的妻子,在这样的雨夜安然入眠…… 可惜,珍娘早就死了。 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们不允许她活。 他们说,太后的男人怎么可以有别的妇人存在?她必须死。 为免节外生枝,他们将毒药交给他,叮嘱他放在珍娘的饭食里。 那天,珍娘做好麦饭,烙了两个葱饼,把夹肉的一个给了他。 为着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他没有拒绝,没有为她求一句情,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死前怀有身孕…… “呜……” 宋寿安呜咽一声。 密集的雨点打在青瓦上,像珍娘的哀求。 她伸出手,唤他,一遍遍说,“夫君救我。” 宋寿安泪如雨下…… 嘎呀!门在闷响声里打开了。 寒风灌进来,有些冷。 宋寿安受伤后眼睛畏光,光线乍亮,他眯起眼睛,不让人看到他在哭。 “把火灭了。” 他以为来人是他的侍从。 可没有人回应。 眯着眼也能感觉到逼近的火光。 那人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沉稳而凌厉。 宋寿安下意识睁开眼,看过去。 门没有关,一股冷风吹来,将那人黑色的披氅扬起,脸半隐在幽光里,仿佛索命的无常,阴沉的双眼刀子般剜过来,让他忍不住失声尖叫。 裴獗? 只用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是裴獗。 那个传说中鹰隼般冷漠无情,抬手间杀伐决断的活阎王。 裴獗真人比他想象好似更为可怕,比他听过的那些关于他的传说更要令人惊悚几分。 因为传说与他无关,而他是真的惹到了裴獗。 “大将军……饶命……” 宋寿安苟延残喘般呼吸着,下意识求饶。 他想逃,想往后退,可他动不了,也逃不了。 裴獗一言不发,只是那么看着他,眼神幽暗如同冥夜。 “大将军,大将军……” 不待裴獗问来,宋寿安便将他在左仲面前说过无数遍的话,再一次重复。 “夫人不是我带走的,我说过很多次了……此事真的与我无关啊……在河堤街,小人不知夫人身份,发生误会,但夫人表明身份后,小人便让她离开了,事后再没有见过,请大将军明,明察……” 裴獗不说话。 匕首的寒光在眼前一闪,宋寿安一声尖叫。 裴獗没有伤人。 用刀挑断宋寿安身上包扎的布条,然后用刀尖一点点剥开,双眼不带感情,就像在处理一只待宰的鸡鸭,直到将宋寿安受伤的脸暴露出来,他才停下动作。 那张传闻中像他的脸,面目全非,肿胀得不成样子,大夫处理过了,但血泡翻涌出来,可以看到深红色的丑陋,烧伤痕迹明显…… “像吗?”裴獗突然开口,回头问左仲。 左仲站在门边,摇了摇头。 裴獗目光平静地垂下,看了宋寿安两眼,突然抬起匕首,从他的脸上划过去…… “啊!” 冰冷的刀尖刺破肌肤,鲜血喷涌出来。 “按住他。”裴獗好像看不见宋寿安的痛苦,吩咐完,等左仲将因为吃痛而翻滚不停的宋寿安摁在榻上,手起刀落,速度极慢地在他左右两颊写上。 “淫。” “贼。” 一边一个字。 不等两个字写完,宋寿安已然痛得昏死过去。 裴獗收刀,转身就走。 全程没有问半句与冯蕴有关的事情。 左仲疑惑地跟上,“将军,此人如何处置?” 裴獗:“等太后驾临信州,交还给她。” 左仲心里凛了一下。 “将军为何不问夫人的事?” 裴獗道:“夫人不在他手上。” 看他说得笃定,左仲哦一声,“那这王八蛋也是罪有应得。” 他犹豫片刻,看了看裴獗的脸色,还是将那日闯入流风苑时听到的淫声浪语,告诉了裴獗。 “属下当时便想宰了他,竟敢如此侮辱夫人。” 裴獗脚步一顿。 回头时冰冷的目光,把左仲都吓了一跳。 气氛凝滞一瞬,裴獗将匕首递过来。 “阉了。” 大将军黑眸阴沉,锐利如刀,短短两个字所带来的杀气比左仲在战场上感受到的还要恐怖百倍…… “用盐水泡着,一并送给太后。” 左仲慢慢接过匕首,“喏。” 冷月无声凄凉,裴獗走入春酲院。 在冯蕴居住的屋里,他大概看了一下。 “鳌崽在何处?” 叶闯在侧,闻声头都不敢抬起:“那日敖七过来探病,夫人让他把鳌崽带回去了。这会儿敖七和温将军在外面找人,鳌崽……鳌崽应该在敖七的屋里……” 裴獗眉头皱了下,又详细询问当天,冯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等叶闯说完,覃大金犹犹豫豫地进来,“那天末将送十二抬聘礼过来,夫人原不肯要,末将说是将军吩咐,她才勉强收下,可谁知后来……” 裴獗问:“后来如何?” 覃大金垂眸道:“夫人让淳于世子将东西都带走了。” 将鳌崽交给了敖七,聘礼给了淳于焰。 裴獗凉唇微抿,“淳于焰在何处?” 左仲等人面面相觑。 夜以继日地找了两天,他们都没有想到那个神出鬼没的淳于世子…… 大意了。 第197章 隔世相见 富甲天下的淳于世子,在信州和淳宁都有私宅,还有不少的田庄产业,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财富,但他的财富,又好似无处不在。 这座庄子位于淳宁和信州的交界,背山面水,倚河而建。 此时夜雨如注,雨丝将庄子罩在一层白蒙蒙的雨雾里,大雨猛地敲打在屋檐上,时而缠缠绵绵,时而低声呜咽。 屋子里,炉火烧得极旺,篱落香袅袅,精致的小吃摆在桌案,一片恬静素雅,哄得人昏昏欲睡。 “等雨停了,我差不多就该回去了。”冯蕴跪坐在木案后,姿态端庄,语气平静,许是炉火太暖,她玉面添红云,更似芙蓉绽放。 “急什么?”淳于焰双眼半开半阖,手把金樽,看女郎云鬟松挽,眼儿媚、眉儿颦,不禁有些走神。 “隔岸观火,也要等火灭了再回。” 冯蕴抬眼看他,微微抿唇,“让世子款待两日,已是叨扰……” “呵!”淳于焰嗤笑,那双潋滟的眼睛看过来,顾盼间更显多情,“要是十二肯打扰我一辈子,我亦欢喜。” 又来了。 这男人是当真不能正经了。 要是前世,冯蕴这时该觉得羞愧难当了。 现在大抵脸皮厚了,当生死看淡,别的事情全然无所谓。 “世子好眼光。一看就知我不肯。” 淳于焰笑,“你看看你,道谢全无诚心。” 他望着窗牗上溅起的水花在灯火里跳动,忽地一笑:“这般天气,暖室生香,要是来一场云雨,你说多好?” 冯蕴:…… “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污言秽语也说得风情万种。” 冯蕴打量着他,“可惜,我喜欢强壮有力的男人。世子单薄了一些。” 淳于焰呼吸一紧,肩背僵直,看着她眼里淡淡的戏谑和一闪而过的嘲意,脸颊莫名滚烫,他明明长得这么俊,人人都说是老天爷的杰作,可到了她的眼里,却只看得到不屑一顾,实在打击。 偏生他就吃她这一套。 自己也觉得,贱得够可以。 “是不是要我变成裴妄之那样,才合你的心意?” 冯蕴轻笑,脸颊在暖炉的熏烤下,薄红白透,唇瓣嫣红,看着娴静却媚惑动人。 “世子不用改变。你不会是裴妄之,也不可能变成裴妄之。”说罢她看一眼周遭的仆女。 “世子身边,尽是绝色,何必舍近求远?” 淳于焰性好奢靡享受,也喜欢好看的事物,身边侍候的仆女,也确实是个顶个的美。 这两日冯蕴在他庄子里小住,就是一遍遍感受“有钱真好”的过程。 “十二不高兴?”淳于焰问:“你不高兴,我便打发了。” 冯蕴让他说得愣了一下,失笑。 “怎会不喜欢?那么好看的女子,谁看了不赏心悦目?” “那送给你吧。”淳于焰轻描淡写地一笑,身侧侍候的两个仆女,当即便红了眼圈,垂下头去。 冯蕴扫她们一眼,婉拒了。 “君子不夺人所爱……” 淳于焰笑看她,羽睫轻扇,黑眸里是摄人的艳色,“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勾引你。” 冯蕴盯住他,“我只看到有人放浪形骸,不知分寸……” 淳于焰轻笑出声,仿佛听到个什么有趣的事,“等一下故人拜访,十二也当如此巧舌如簧才好。” “故人?”冯蕴心下微窒,便听到暴雨声里,传来一阵脚步。 紧接着,门外响起桑焦的禀报。 “世子,贵客到了。” 淳于焰看了冯蕴一眼:“请。” 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斗篷下,年轻的帝王锦衣裘氅,依旧清俊雅致,眉目可见风骨。冒着夜雨入门,湿气浸润了他的衣摆,他浑然不觉,带一身寒意入内。 目光在空中相遇,恍若隔世。 “阿蕴……” “砰”地一声,木案被震得晃动一下。 冯蕴茶盏重重落下,脸色大变。 那日葛广纵火烧了流风苑,毁了宋寿安,为免引人生疑,冯蕴戏做全套,带着葛广离开了信州城,但她没有想到,淳于焰伸出的援手,还包括了这样的条件。 “我道世子为何好心相助,原来存了这样的心思?” 淳于焰扬眉微笑,“你说过,我是商人。” 冯蕴嗤一声,“他给你什么好处?” 淳于焰没有回答,伸手拿起手炉,懒洋洋倚靠软榻,看着萧呈道: “人在这里,子偁兄有什么话,就说吧。” 萧呈点了下头,目光幽幽地看向冯蕴。 “我今日来,是想当面问阿蕴一句,为何弃我?” 冯蕴一听就笑了。 她真想拿一面前世今生镜,让萧呈好好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以后,这样的言行,又有多么的可笑荒唐。 可惜没有前世今生镜,眼前的萧呈也不会明白她的怨恨…… “齐君慎言。” 冯蕴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我已为人妇,君也有妻妾在室,眼下又是两国和议的关键时刻,你我应当避嫌。君不该来。” “为什么?”萧呈再上前一步,“弃我不顾?” 冯蕴扫过淳于焰脸上玩味的笑,皱了皱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她进门,再冷眼看着她被人推入火坑的男人。这个曾被他寄予厚望,真心爱慕过,以为可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男人,恰是那个要砍断她四肢,囚禁深宫,让她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 隔世来问,她为何弃他? 冯蕴沉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齐君颖悟绝人,有高世之智,竟连这都不懂吗?” 萧呈看不穿她的心思。 在他眼前的是十七岁的阿蕴,本该天真烂漫的,那样努力地想要讨他欢心,那样想嫁他为妻。 可他已然不管不顾,亲自来看她了,她眼里却不见半分情义,甚至不是冷淡,而是痛恨和厌恶。 “阿蕴可是怨我,娶冯莹做平妻……” 冯蕴低下头,摆弄着手上的茶盏,看上去毫不在意,实则内心翻江倒海。 这个时候的她和萧呈之间,还没有发生后来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如果她表现出太多的情绪,只怕会令人生疑。 尤其旁侧,还坐了一个完全猜不透意图的淳于焰。 她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憎恶,双眼流露出一丝怅然。 “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甚?冯敬廷说得对,都是命。” 外面是漫天的大雨。 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窗边。 “我命该如此。” 她撩发间,双眼水光潋滟,不经意露出的脆弱,如同捏住了萧呈的咽喉。 他喉头一紧,恨不得上前抱住她,将人深深搂入怀里,诉说离别多年后,他对她漫无边际的相思。 可是…… 眼下的他们虽有婚约,可交集其实不多,每次见面亦是匆匆而别,他以前对阿蕴也冷淡,冷淡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大婚前他离京守陵,更是伤了她的心。 如果忽然变得热切,对浑然不知的阿蕴来说,恐怕会受到惊吓。 萧呈克制着,语气轻柔的,尽量平静。 “当时你在敌营,冯氏家主步步紧逼,为图大计,我不得不与其周旋……” “周旋?”冯蕴眯眼而笑,柔软的手抚着茶盏,淡淡反问: “周旋便将我送到阵前送死?周旋便娶冯莹为妻?我从没怨你不肯娶我。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我怨的是,你如此狠心,想要置我于死地……” “我没有……”萧呈想说什么,余光扫到淳于焰似笑非笑的表情,将话咽了回去。 “安渡郡的事,我事后才知。我若早知你阿父如此狠心,必不会应……” “你知道就不会娶冯莹为妻了吗?你会的。因为你一直知道你要什么,你需要冯家和陈家的支持,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冯蕴看着他,微微一笑。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你也无须作出深情忏悔的样子,毕竟你我……从来不熟。” 萧呈噎住。 十七岁的阿蕴和他,不是夫妻,没有情分,是还不熟。 他已念她千百遍,她只当他是仇人…… 萧呈清冷的目光里,莫名融入了一丝烟雨,语气又松缓了些。 “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你有怨气也是应该。事已至此,我们都不要再追究过往谁对谁错,我今日过来,也是想跟你要一句真心话,能不能跟我回台城?只要你点头,信州和议,我必有办法让晋国同意。” 冯蕴看着他,默默扯了扯唇角。 那颗因愤怒而狂跳的心,因他的话而平静。 晋国当然会同意。 李桑若巴不得她快走。 如果到时候萧呈真的提及此事,再有晋国使团的配合,只怕会多生事端。 冯蕴轻笑,抬眼反问: “我与裴郎新婚燕尔,为何要回台城?” 萧呈微微皱眉。 灯色朦胧,女子笑意盈盈地说着裴獗,一双眼睛润若秋水,语态松慢慵懒,竟流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妩媚风情。 冯蕴长得好看,容色娇美色比三春,萧呈一直都知道。 可他们相处的那些年,她大多时候都是不快乐的,很少笑,便是偶尔笑一下,也端庄矜持,他很少看到她这般动人的情态,好似被夜雨浸染的娇花,饱含春色。 萧呈眸色深沉,看着自己的妻。 “两国争端,不该把女子卷入阵前,裴獗根本不会珍惜你。在并州草草大婚,他也只为激我出兵。阿蕴,你何苦如是?” 裴獗不珍惜她,他萧呈就珍惜吗? 冯蕴只觉得好笑。 是的。 萧呈又一次剜她的心。 让她要牢记,世上没有男人会真心珍惜她,在意她。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 她也不会再珍惜任何人,只会利用而已。 第198章 无耻变态 “齐君之言,我不懂。将军待我很好的。” 冯蕴杏眼微眯,少了眸中锐芒,看上去便有些懵懂样子,到底只有十七岁的模样,稍一作态,便让人看不出来,内里藏着一把刀,一个复杂的灵魂。 萧呈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淳于焰兴致却好,“子偁兄,坐下说话吧。” 笑意盈盈,带了几分揶揄,回头吩咐桑焦。 “还不给齐君看座奉茶。” 人来这么久了,站着说半天的话,他这个主人家到这时才想起招呼客人吗? 冯蕴看他一眼。 淳于焰也在看她,眼里跳跃着火光,很贱,很讨打。冯蕴抿了抿嘴,给了他一个自行领悟的白眼,淳于焰低笑,撑了撑额,顾盼生辉。 两人不说话,小动作很多。 等萧呈面色沉沉地坐下,冯蕴好似这才想起他来,喝了口茶,淡淡地道: “我阿父没教过什么道理给我,唯有一点我记忆深刻,他说,人生而有命。” 她微微仰头,望着萧呈。炉火的光就映在她的脸上,光洁莹白带点潮红,像为她上了一层釉,灼灼逼人。这样一张脸,柔且刚,别致得令人心动,又心碎。 “齐君娶了我妹妹,往后便是我的妹夫。两国和议后,不打仗了,没事还能走一走亲戚呢,你说是不是?” 萧呈眉头蹙起。 “你是我妻,你还在娘肚子里便定下了,你我在一起,也是我们的母亲,共同的心愿……” 冯蕴微微挑了挑眉,笑问:“我与齐君如今各有家室,婚约早就做不得数,昨日种种,就都忘了吧。齐君与阿莹成双成对,我与裴郎也伉俪情深,本是一桩皆大欢喜的事,齐君为何执念?” “我不愿看你在泥塘里挣扎。”萧呈身子紧绷,就像有丝线缠住了心脏,一圈一圈的缠,丝丝缕缕的疼痛,他仍然不肯相信眼前的少女会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出无情的话。 “你是齐女,晋非汝家。如何能得安稳?裴獗眼下迷恋你,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后呢?你可有想过,你们当如何自处?” 他本是雅致风流的谦和公子,说这句时有些急,心下全是不忍。 不忍她再经历一次前世的抛弃和背叛。 “跟我回去吧。”他目光微潮,“裴獗非你良人。” 裴獗非良人。 他就是? 冯蕴差点听乐了。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好像要从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她强行压制住那无端的火气,微微浅笑。 “好呀,齐君若有心,那现在就回去杀了冯莹,再差人把她人头送到信州,这样我就跟你走。” 萧呈看着她,眼眸微沉。 “阿蕴,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杀了冯莹我便跟你回台城。” 冯蕴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认真,说的时候就那样盯着萧呈,盯着这个自己尚是懵懂少女时便挚爱的郎君。 “不肯吗?”她笑了。 笑得有点古怪,不像是萧呈认识的冯蕴。 “你不是这样的人。”萧呈说:“我若因你便杀了你的亲妹妹,你成什么人了,我又成什么人了?我若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如何能安民心,如何让你放心?” 对冯莹不能薄情寡义,对她就可以。 也就是说,他的无情无义,全用到她一人身上了。 在面对冯莹的时候,他便有容人雅量,有圣人胸怀,可以宽容,可以坦荡,可以讲理…… 但是对她便是什么都容不下。 容不下她曾经跟过裴獗,容不下她的孩子,容不下她的一滴眼泪…… 冯蕴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 看着这个男人,她爱慕过的,嫁过的,做过多年夫妻的男人,笑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你不敢杀,还是不肯杀?还是舍不得杀?萧三,你承认吧,你不是心肠柔软的人,你不肯杀她,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从娶她那天,你就已经认下了,冯莹是你的妻子。她把你看着是天,你便要护着她,一生一世都改变不了的,你们已是夫妻……” “她也是你的妹妹,你为何会说出如此狠心的话?”萧呈皱眉看她,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看出她情绪异常的根源。 “冯莹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隔阂,从来不是。我对她,无半分男女私情,但我娶了她,终归对她有责任……” “那你去负你的责,又来找我做什么?”冯蕴突地拔高声音,好似带了上辈子齐宫那个冯蕴的情绪,几乎是怒目相视,愤恨而憎恶。 “是嫌我心碎得不够彻底,所以你要再来踩上几脚,非得看我死在你面前,你方能解恨吗?” “阿蕴……”萧呈目光沉沉的。 突然的,就笑了,一脸柔和。 这个会朝她怒吼的女子,让他觉得亲切,这才是他的阿蕴,会因为冯莹吃醋和生气的阿蕴。 “我可以休了她。”萧呈说到这里,又皱了皱眉头,“不过你要给我一些时日,我须做些安排……” “呵呵!”冯蕴笑得有些冷。 “你不是说要对她负责吗?你便是这样做人家夫主的?” 她双眼黑漆漆地盯着萧呈,倏而掀起唇角,“这样的你,我如何敢信?你可以休弃她,也可以抛弃我……” “不一样。”萧呈看着她脸上浓郁的忧伤,竟似可以感知她的疼痛似的,心乱如麻。 他顾不得淳于焰那脸上的嘲弄的笑容,看着娴静温柔的妻子,拳心紧攥着,恨不能回到刚娶她入门的那年。 岁月正好,他们有爱。 “以前是我忽略了你,没有认清自己。往后……我改。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拦。” “我要你赶紧……滚。” 冯蕴直视着他的眼睛。 嘶吼一般,指着门,吼出来。 末了,又慢慢垂下手,幽幽笑叹。 “齐君请回吧,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影响两国和议。你是最懂得以大局为重的人,不是吗?” “阿蕴……”萧呈喉头哽住。 “回去后,烦请齐君转告我阿父,就说当日说的绝情话,只是一时之气,做女儿的,哪会当真怨恨父亲呢?尤其嫁给裴郎后,我更是感激他。若不是阿父成全,我哪里能得这般和美的姻缘……” 她句句轻松。 却句句如刀,扎向萧呈的胸膛。 冯蕴不想让任何人察觉自己的情绪,好似被送入敌营后认命了一样,说罢又回头看向淳于焰。 “世子收的好处,不包括把我送给他吧?” 淳于焰狐狸眼一眯,慢慢直起身子,当着萧呈的面攥过她的手,将人搂过来,直视萧呈。 “子偁兄说完了吗?说完,可以走了。” 萧呈看着他的手,看着他亲密的举动,瞳仁变色。 “世子,还请放开她。” 冯蕴不挣扎,一言不发。 淳于焰很满意,也低低地笑,“子偁兄,我和十二,是至交。” 这声至交,听得冯蕴微微一笑,看了淳于焰一眼,温声道:“至交有这样利用的吗?我不管,你得了他什么好处,须得分我一半。” 淳于焰勾了勾唇,在她手背上拍拍,“你说什么,都依你。” 说罢看着萧呈,用一种复杂而挑衅的眼神。 “子偁兄这回可看清了?她是不是你认识的冯十二?” 萧呈眉头紧拧,静静看着炉火笼罩下亲密交握的男女,仿佛被尖刃刺痛了眼,面容沉痛,再不见往昔萧三公子风光霁月疏离冷漠的模样,有的,只是无边的萧索和难掩的阴郁。 难怪淳于焰会痛快地答应他,安排他们见面。 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萧呈如鲠在喉,又无能为力。 他不明白,为何裴獗可以,淳于焰可以,她跟任何人都可以卿卿我我,唯独他不可以。 这便是爱之深,恨之切吗? 萧呈攥着拳心的手指,几乎要掐出血印来,情绪才稳住。 “阿蕴,离和议尚有时日,你再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冯蕴笑了一下,“齐君放心回去吧,和议馆,我和世子一定会修到让你满意的。” “阿蕴……”萧呈仍是不死心,“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威胁你……” “子偁兄。”淳于焰沉下了声音,“十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要逼她。” 淳于焰在提醒他,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要造次,也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冯蕴不仅有裴獗,还有他护着。 萧呈缩回手,紧紧盯着淳于焰,脸色从来没有那么难看过。 “桑焦,送客。”淳于焰似笑非笑,拉着冯蕴做了个请的姿势。 第199章 梦寐以求 萧呈双眼深深盯着冯蕴,好半晌,抬袖揖礼。 “告辞。” 冯蕴勾唇,美眸里闪着嘲弄的光。 这就是萧呈,看上去很想挽回,又十分清楚知道要什么,做出最恰当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他不会得罪淳于焰,更不会为了她跟淳于焰翻脸。 萧呈起身离开了。 走得很慢。 但没有回头看冯蕴。 帘帷微动,寒冷拂进来,有点冷。 有好一会儿,冯蕴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脸上的微笑也没有变,就好像是定格在了那里…… 片刻后,帘子再次被人掀开。 进来的人是桑焦。 他捧着一个纹理温润的檀木匣子,走到冯蕴的面前,微微垂着头,“齐君让我交给女郎。” 冯蕴示意他放在木案上。 盒盖打开,有幽香扩散出来,钻入鼻端,是那种轻柔而弥久,好像沉淀着某种历史带着优雅和端庄的香,不浓郁,浅浅淡淡…… 里面是一个笔槽,槽里是一支毛笔。 “乐正子制”,四个字刻在盒内。 冯蕴眼神微微一沉。 乐正子是湖州一个制笔的老工匠,约莫九十高寿了,所制之笔为文人士子所推崇。他上了岁数后老眼昏花,从此少有作品。 而乐正子工坊的笔,大多来自他的徒弟,只有刻着这一方“乐正子制”印鉴的,才是他老人家的作品,千金难买。 笔是新的。 但情绪是旧的。 那年冯蕴十二岁,还梳着小姑子的双丫髻,还没有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许州八郡第一美”,那时候她没有亲娘,在后娘明里暗里地打压下,变得胆小、怯懦…… 在冯家家主六十大寿那天,萧呈送上贺礼,额外带来一支乐正子的笔。 两家有婚约,冯蕴自小就知道那是她未来的夫君,所以,当萧呈的仆人将笔送到后院,说是萧三公子给女郎的礼物,她自然以为是给她的…… 当时,她甚至想到月中和孔云娥去清风园赏花时,无意碰到他,当时她正和孔云娥说,自己在练《平复帖》,怎么也写不好,只恨没有一支好笔。 还提到乐正子的笔,是她的梦寐以求。 郎君把她的话记在心上,还特地把笔送来…… 可以想见她当时是何等地欣喜若狂。 她根本来不及细思,当众拿起放在案上的笔盒,羞得小脸通红,心跳如雷。 “放下!”冯敬廷声音还没有落下,陈氏便抢先一步从她手里将笔盒夺了过去。 “怎生这样没有规矩?客人送来的贺礼,是要入库由主母来安排的,没有人教过你吗?” “可是萧三哥哥说了……” “说了就是给你的吗?这府上未必只有你一个女郎?你是有多没见过世面,眼皮子就这么浅吗?丢人现眼!” 冯家女郎是不止一个。 可是萧三的未婚妻只有她。 冯蕴让她说得羞愧难当,委屈自怜下,忍不住还嘴,说了几句冒犯的话。 陈氏当即拿出当家主母的派头,把她好生训了一通,出门时却到处哭诉,说继女难管,说不得,骂不得,规矩也教不得。 冯敬廷自然护着后妻。 要不是那天为大伯祝寿,是大喜的日子,只怕就要罚她禁足面壁了。 府里全是陈氏的人,当天便有小话传出去,说幺房的嫡长女偷偷顺走一支乐正子的笔,太小家子气了,这种眼皮子浅的女郎,不堪为萧三郎良配。 台城的贵女夫人们最是闲碎,聚在一起就是说长道短,那时的萧三公子是贵女们心仪的郎君,冯蕴本就是众矢之的,这事越传越难堪,到后面竟说成冯蕴偷盗府里的财物,还不听主母训斥,无礼搅三分,顶嘴,蛮横。 众口铄金,冯蕴无从洗刷冤屈,笔也没有得到…… 后来,那支笔就摆放在冯莹的临窗小桌上,她用它写着那些狗屁不通的诗文,再让人捎给萧呈,让他来点评。 而冯蕴那些恶臭的名声,全是陈夫人用一桩一桩这样的小事,慢慢堆积而成,那些贴在她身上的脏污,她用了一辈子都没有洗干净。 如果是那时,萧呈站出来当众告诉众人,那支笔原本就是送给她的,他的东西送给他的未婚妻天经地义,那冯蕴会感激他一生。 可他没有。 汲汲营营的萧三郎,总是为大局考量的。 就算知道,他怎么会为了她当众得罪陈氏? 而今…… 他重新送来她年少时的梦想。 却仍然没有弄明白。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支笔。 “郎君如玉,深藏笔心,十二这是感动了?”淳于焰轻淡的笑声,带着点意味不明的醋意,贱贱的。 冯蕴合上匣子,表情漠然地转过脸去,看着他。 “世子可以说了,萧呈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替他干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我要说没有好处,你信吗?”淳于焰勾了勾唇,手指轻轻撑在面具的铁棱上,半真半假地笑问: “你不觉得这样很解气吗?” 让萧呈亲耳听到冯蕴的拒绝,让她一句一句比刀子还锋利的话扎得疼痛却吐不出怨言…… “十二啊,我这都是为了你,让萧三从此死心,不再纠缠你,不是皆大欢喜?” “别假好心。”冯蕴不客气地冷笑回怼,“世子不会做没好处的事。而我,也不是随便让人利用的人。你要不给我好处,我就去找裴獗告状,说我从信州失踪,是你绑架我,谋图不轨……” 淳于焰眉梢一扬,打量着她。 “你提醒我了。” 他挥退仆女,靠近冯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低低地笑,“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我就应该将你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下。铸一个铁笼,将你锁在里面,不让人找到你,从此,你便只专属我一个?” 好变态! 冯蕴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眼里似有寒芒闪动,脊背微微一僵,下意识浮出一层鸡皮疙瘩。 “疯子。你可别起这歹心。” “为何不能?你知道的,我想要你,做梦都想……” “我怕你云川的铁笼不够我造的。”冯蕴审视他一番,摇了摇头,“你也提醒我了。往后,我得防着你。” 她声音转冷,面色带笑,看不出真心和假意。 淳于焰也是如此,二人四目相对,眼里有拉丝般的情绪,在雨声里你来我往…… “世子!”殷幼的声音突然传来,带着焦灼,打断了室内剑拔弩张的对视。 “世子不好了,裴獗带兵来了……” 这时,庄子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透过浓密的雨声隐隐入耳,速度极快。 淳于焰轻笑,“这么快?” 又意味深长地看着冯蕴,“看来你在裴妄之的心里,举足轻重啊。是不是很开心?” 冯蕴是有点意外。 她计算过时辰,即使裴獗得到消息放弃接太后大驾而返回信州,也要明日才到。 那时候,她已然“委委屈屈”地被部曲救回去了。 谁也不会知道她藏身在何处,只会将失踪的责任记在宋寿安的头上…… 哪知裴獗不仅这么快回了信州,还找到淳于焰的庄子里来了。 失策! 果然不能用萧榕的办法。 这昏招天然带着失败的魔咒。 乌云堆积,暴雨倾盆,狂风呼啸的声音如同野兽咆哮,大地漆黑一片,刀锋在寂夜里反射着冷光,仿若嗜血。 “大将军,前面好像是齐军——” 左仲喊声尚未落下,裴獗已然骑着踏雪,闪电一般从身侧掠过。 淳于焰这座庄子选得极是巧妙,庄前临河,河的这头是晋占信州,河的那头是齐占淳宁。以河为界,一分为二,在和议的当前,两军平常遥遥相对,也没有什么冲突。 “齐军深夜过竹叶河,意欲何为?” 没有人回答他。 裴獗的速度,快得令人心惊。 就好似那是来犯之敌……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密集的雨点瓢泼似的落在他的身上,他面若寒霜,踏雪察觉到主人的情绪,长声嘶鸣,划破了沉寂的雨夜,也让停在渡口准备离开的萧呈,回头看来。 “陛下快上船。”吉祥看到雨幕里的人群,声音紧张,“是晋军来了……” 和议在即,但双方仍是交战状态,皇帝入夜过竹叶河本来就冒险,侍卫们本就紧张,冷不丁看到有晋军冲过来,自是严阵以待,催皇帝上船。 萧呈没有动,从吉祥手里接过伞,撑在头顶。 “我等他。” 第200章 龙虎争斗 吉祥一愣。 顺着皇帝的视线看过去,顷刻,那一行人便冲到了面前。 最前面的是冒着瓢泼大雨而来的裴獗。 他衣裳早已湿透,急切得像是在追赶什么心爱之人,一直到近了,看清萧呈和他的侍卫,才慢慢勒住马,在原地停下。 踏雪嘶鸣,前蹄高高跃起,溅出一片雨点。 萧呈慢慢将伞往前挪,等雨点飞过,方才拿开伞看着裴獗。 “大将军,久违了。” 并州战场上二人打过照面,但离得远,并没有像此刻这般,同在一片雨里,面对面,眼对眼,即使夜色昏暗,看不清表情,也可以从气场感受到敌意和冷漠。 但萧呈指的“久违”不是并州。 是隔了一世。 裴獗没有说话,将萧呈及其随从都扫视一遍,没有发现冯蕴,目光沉了下来。 “齐君夜渡竹叶河,意欲何为?” 萧呈抿着唇,轻拂一下雨水湿透的衣袖。 “大将军这么火急火燎地追上来,是为了什么,朕便是为了什么。” 风雨中,裴獗冷眼相视,“齐君不该坏了规矩。” 和议虽然没有签订,但双方已就边界达成一致。 萧呈沉默一下,“情难自禁,还望将军见谅。” 他声音略带愧意,又温柔有力,似乎在借由这句话,传递她对冯蕴火一样难抑的思念。 裴獗道:“齐君遣使求和,却不遵约定,如此出尔反尔,我看两国不和也罢。” “旁人不懂朕,将军应是明白。”萧呈觉得嗓子发苦,对着裴獗冷冽的杀气,每个字都是涩的。 “私事情事,非国事。” 好一个私事、情事。 裴獗道:“齐君不诚,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了……” 他通红的眼在夜色里幽暗一片,隔着伞的光影,萧呈其实看不清他的表情,可即使不看他,单是那低沉凉薄的声音,也可以听出莫大的愤怒…… 他很生气。 此时,此刻。 竟然与他一样。 这样的情绪是为同一个女子。 他无法向身边人倾诉的,无法排解的痛苦,他们都一样…… 萧呈笑了。 当他以为的缠绵悱恻全是虚假的谎言,以为的至死不渝,短短时日就被人取代,当他的孤傲和骄矜,全被彻底踩在脚下后…… 他看到了裴獗。 看到他发疯一般骑马冲过来,看到他的失措和紧张。在那个瞬间,萧呈觉得裴獗和他情绪是相通的,包括对痛苦的感知…… 痛之入骨,触却无痕…… 裴獗怕他带走冯蕴。 不要命的策马追赶。 如前世的他,如今生的自己。 没有人知道那种因为所爱故去而漫无边际的疼痛是何等煎熬,但有裴獗,裴獗有和他一样的恐慌…… “今日你我不谈国事,只谈私情如何?” 萧呈将伞递给吉祥,淋着雨朝裴獗缓缓一揖。 “将军若是对她无心,可否将她还给我?我想补偿她。弥补此生之憾……请将军成全!” 风雨中年轻英俊的帝王,翩翩浊世佳公子,一张白净俊美的脸,是女郎的春闺好梦。裴獗看着他,莫名就想到冯蕴摆在案牍上的诗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萧呈长揖不起。 真诚、恳切,让他身后的侍卫都红了眼睛。 是何等深情厚意才能让一个帝王对着情敌说出如此卑微的请求? 侍卫们咬紧了牙,手扶上刀,恨不得把皇帝的骨气都厮杀回来。 裴獗骑在马上,漠然而视。 “如何弥补?”他问。 萧呈抬头看着他,长襟湿透,凤眸轻眯。 “萧呈在此立誓。只要将军成全,明日她便会是我大齐的皇后。我会重她,爱她,给她体面,给她尊容。终其一生,不让任何人欺她,辱她。” 不待裴獗回答,他抬眸一望,又道: “将军忠义,但总归护不住她。与其任她漂泊异乡孤苦无依,不如让她随我归家。这是成全,也是大爱。” 他说这话当然认为有依据。 不提上辈子裴獗将她逐出中京的下场,就说这一世,从任汝德三番五次传来的消息看,李桑若容不得阿蕴,不是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依裴獗忠诚于晋廷的禀性,就算阿蕴不死在李桑若的手上,也早晚会因为李桑若的挑拨离间和裴獗走上那条不归路…… 原本他是可以等的。 等三年,等到裴獗腻了她,将她逐离的那一刻。 遵循上辈子的轨迹,他也可以等到转机出现…… 可并州一战,裴獗娶了她,使得阿蕴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决绝如此。 萧呈等不得了。 失去她的日子,漫长得近乎无望。 裴獗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他打量萧呈,不知在想什么。 “齐君何故以为,我护不住她?” 萧呈看着高倨马上浑身湿透的大将军,笑了一下。 “因为你不是晋廷之主。”他不客气地将矛头直指,“你看,一个靠侍寝上位的无能鼠辈,都敢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调戏她,欲行不轨……” 裴獗脸色一变。 萧呈声音清淡,却刺骨。 “如此,你还认为你护得住她吗?” 裴獗握缰的手微微一紧,仿佛有冷戾的气息顺着雨雾飘过来。 “你护不住。”萧呈淡淡一笑,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充满了令人遐想的蛊惑,“阿蕴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争相抢夺的猎物。” 他没有说透,但相信裴獗会懂。 男人最明白男人。 看到那样的人间绝色如何不动心? 但只有最强大的男人最强大的权势才可护住她,让她免受滋扰。 “将军若无决心,何不成全我们?也不枉她跟你一场。” 能凭一己之力坐上大齐皇位,别的不说,萧呈这张嘴相当有说服力,左仲等人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心口发寒,冰凉冰凉的,替将军感到担忧。 “齐君说完了?”裴獗执着缰绳在原地走了几步,“说完就滚。不要逼我在和议前动手,拖累黎民。” 萧呈脸色一凛。 敢情说了这么多,他全没有听进去。 “将军可知,你禁锢她,是在害她,总有一日,她会毁在你手上!” “我的女人,不劳齐君费心。”裴獗声音冷冷的,穿过雨点传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屑的嘲弄。 “齐君如此关爱,早干什么去了?” 萧呈:“那是我和她的事情,无须将军过问。她是我妻,我欠她的,我会慢慢的还……” 裴獗目不旁视,“她是你妻,为何不跟你走?” 平静的声音仿佛要刺穿萧呈的神经,胸膛如受重锤一般。 “不是她不跟我走,而是因为有你,是你强占了她,让她不得不认命!” 雨声很大,萧呈几乎是用吼的。 是为了让裴獗听清,也是在和天地理论。 冯蕴当然是他的妻子,他们一起迈上玉阶,迈入大殿,受群臣朝拜,让世人见证。他们有一个可爱的皇儿,他们共同孕育了子嗣…… 冯蕴跟他的时间远比跟裴獗要久。 所以,裴獗只是他们缘分的一个小变故。 是他们遗憾缺失的三年。 萧呈微微吸气,任由雨水从面颊冲刷而下,声音冷静。 “将军为何不肯放她一条生路?” 裴獗一言不发,好像全然没有把萧呈的话放在心上,腰背挺直着,冷冷朝纪佑伸手。 纪佑身上背着一把弓。 他看一眼大将军,递上去。 裴獗接过来,对着萧呈,慢慢地张弓,“齐君,请滚。” 齐军侍卫紧张地将萧呈团团围住,萧呈神情却是不变,慢慢拔开面前的吉祥,看着裴獗道: “我既然敢过河,便做好了舍出性命的准备。裴将军,长相厮守很难,你做不到,何不割爱?于将军,她是草芥,微不足道,可有可无。于我,她是至宝,白首同归,死生不谕……” 他说得忘情,那悲愤的语气不知是说给裴獗,还是说给自己,好像这样便可抵消前世所有的歉疚…… “只要将军割爱,此次和议,条件任你来提……” 裴獗冷冷抬弓,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 雨雾笼罩的大榕树后,突地传来一声轻嗤。 “雨越来越大了,二位还没商量好吗?” 冯蕴便那样走了出来。 撑着伞走入众人的视线里,不知她站了多久,身上早已湿透,美人娇面,螓首蛾眉,如斯姝色。 “既然二位说不好,那我来说吧。冯氏阿蕴,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无论是谁,要想做我的主,有本事,就带走一具尸体。没本事,就等我给你送葬!” 她来得猝不及防,在夜色里凛然而视。 背后,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淳于世子,长身玉立,风姿清绝。 第201章 雨中发疯 好似一瞬,又好像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嗥。” 踏雪在雨里打了个响鼻。 这么大的雨,莫说人,马也是不舒服的。 但眼前的三个人,好像浑然不觉。 冯蕴在雨幕里站了片刻,踏着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青石板,走得很慢,裴獗和萧呈都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走向的是谁,很短的一段路,又好似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裴獗没有动。 一张脸在雨夜里,阴云密布。 远处庄子大门屋檐的风灯在寒风里摇摆,昏黄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寂冷幽凉。 冯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有怀疑她私会萧呈,又或是已经看穿了她这一场小把戏。 雨雾里,几个仆从从庄子里抬出木椅,拿来毯子,就放在大门的屋檐下。淳于焰懒洋洋地坐下去,享受着惬意,置身事外。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 雨很大。 三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冯蕴撑着伞走到了近前,就那样站在雨里,看着他们,上辈子她跟过的两个男人,剑拔弩张。 她忽地有点想笑。 “你们真的了解我吗?知道我要什么吗?” “你要什么?”萧呈道。 冯蕴冷冷看着他。 “反正不会是乐正子的笔。呵……” 萧呈听着她的笑,喉头一鲠。 “怪我愚钝。那年在清风苑里,你说你在练《平复帖》,怎么都写不好,缺一只好笔,还最是想要乐正子的羊毫,我托人找到老先生……” 冯蕴就那样看着他,没有打断。 因为他也好奇。 当年的少年竟陵王是怎样的心境弄来那支笔的。 “我让平安将笔送到后院给你,并不知会引发那样大的风波……” “那又如何,你不也什么都没有做?” 冯蕴冷然而视。 “如果你说这些是为了安抚你那为数不多的良心,大可不必。” 她慢慢转身,看向裴獗。 “夫主,我们走吧。” 裴獗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没有问她为何来见萧呈,也没有像萧呈一样追问她要什么,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听他们说乐正子,说《平复帖》,说那些他不懂,也无法参与的旧事。 他坐在马背上傲然挺立,带着兵,好似锐不可当,却又孤寂得如同檐下的风灯,被凌乱的雨点打成一尊僵硬的雕塑。 听到冯蕴叫“夫主”,他静静地打量她。 片刻才伸出手,声音平静而压抑,“好。” 冯蕴微微一笑,走过去。 “不要!”萧呈直视着她走近裴獗的样子,看着她将手放在裴獗的掌心,突然厉喝一声,眼里满是暴戾之气。 雨丝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滴,湿透的慌乱,就好像,他在流泪。 “阿蕴,你听我说完!” 冯蕴抬头看着裴獗。 这张她迷恋过的,英武不凡的脸,今夜格外沉默格外冷,好像锐箭刺入骨头,他的沉默,令她蹙起眉头,缓了缓那口气。 “夫主稍等,我和他说几句话。” 裴獗看一眼萧呈。 要是眼神可以杀人,他大概已被分尸数次。 “嗯。”浅冷的回应,被雨声覆盖。 冯蕴回头,“说吧。想说什么?” “阿蕴,以前……是我错了。” 萧呈忽然觉得很痛快。 以前不习惯告歉,登基为帝更无须向任何人致歉。 在他的心被扎得遍体鳞伤后,在裴獗的面前,却说出了这句让他惭愧、无力,又无法抑止的话。 萧呈看着她道,“若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是我放在心上的,可以让我甘愿冒生命危险的,一定是你。” 他重生后想过很多次上辈子的事情,他对阿蕴的好与不好,他们相处那些年的拧巴、别扭,以及各种层出不穷的愤怒和阴郁,并没有真的理清自己的心思…… 就方才那一刻。 当看到冯蕴走向裴獗。 她唤他“夫主”。 对他说,“我们走吧。” 没有过分恩爱,就如寻常夫妻,那画面像一把刀,活生生剜入他的心脏,让他恨极狂怒,情绪被撕裂得面目全非。 真真实实的看到冯蕴和裴獗在一起的画面,和臆想是不同的,他受到的刺激,是成倍的,也让他突然就明白了,上辈子的阴差阳错…… 一切都缘于嫉妒。 嫉妒让他丧失了理智。 他嫉妒裴獗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嫉妒裴獗得到过她最好的三年,嫉妒她回到齐宫,仍忘不了他。 尤其萧渠长得像裴獗…… 每次看到她用温柔带笑的眼神看着那孩子,他的心就像有刀子在剜一样,他嫉妒,嫉妒得要死,但他说不出口,他的体面他的威严,让他下意识冷落她,报复她…… 他朝冯蕴走过去,什么君子风度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将人抢过来,不再让她离开一步。 雨雾迷离了他的视线,他在笑。 “阿蕴可记得,那年月牙巷里,也是一个下雨天,你撑着伞,从那头走到这头,又从这头走到那里……我每日会从那里去书院,那两日染了风寒,晚了半个时辰,你就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冯蕴沉默看他。 记忆被翻起,撕碎。 他道:“你捧着一个小盅,护在怀里,你说,是你熬的药,你还说,以前你每次风寒,你阿母都用这个方子,吃几回就好了……” “说这些做什么?”冯蕴声音不重,不带什么情绪,但分外清晰。 萧呈笑了笑,漫天的雨水让他清俊的面孔变得狼狈,他望着伞下的冯蕴,高傲矜贵被踩得粉碎,声音沙哑得像被寒风刮破了嗓子。 “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我们相处的每一件小事,我都记得,也想告诉你……” 他看一眼裴獗,“你不跟我走没有关系,我等你,无论多久,只要你说,你要回家,我都会来接你。” 雨淅淅下。 画面好似静止,所有人都看着他 冯蕴道:“方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该懂我心意。” 萧呈看她,“我懂。” 冯蕴慢慢的,朝他行了个礼。 “那齐君请回吧。” “阿蕴……” 萧呈喉头滚动着,在这一瞬,他从冯蕴的脸上看到了温柔的神色,她的声音也很柔软,软得好似风雨一吹,就可以飘起来。 她笑看着他。 将他的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头。 “我都明白。” 萧呈隔着一段距离,朝她还礼。 就像那年在月牙巷里那样,眼睛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声音也带了哽咽。 “不要为难自己。我也不舍你为难。我走。” 后退两步,又望向裴獗。 “今夜我来,她事先不知情。过错在我,阿蕴无辜,还请将军不要为难……” 说罢再深深看一眼冯蕴,用力转身在吉祥的扶持下走向停泊的船只,背影孤独得像一只被遗弃的狗。 吉祥哭了。 胥持和公孙炯两个侍卫也红了眼睛。 他们跟在萧呈身边多年,从来只见他温雅淡然,君子如磋,都说他是人间谪仙,何曾见过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群侍卫盯着北雍军,紧随其后,虎视眈眈地看着裴獗,慢慢退后。 “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雨声很大,裴獗仍然坐在马上,风声,雨水从他身上拂过去,浸湿了他高大的身躯,也浸湿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轻喑,不那么真切。 “唯一的一次机会。” 他慢慢收起弓箭,看着冯蕴。 “如果你想,可以跟他离开。” 冯蕴猛地抬头,看着他。 他巍然不动地立在雨里,浑身坚硬得像一块大木桩子,双眼灼热地审视着她。 萧呈回头。 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唯独他,一言不发。 就那么看着,说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冯蕴笑了,笑得脸上一片苍白。 “那我要多谢将军成全了。” 第202章 往死里亲 冯蕴慢慢丢开伞走入雨里,没有跟上萧呈,也没有去看淳于焰,更没有回头,而是笔直地朝离开庄子的方向…… “阿蕴……” “十二!” 萧呈推开拦在面前的侍卫,被吉祥用力拉住,“陛下,不可!” “松手!”萧呈发狂般低吼,声音都有些颤意。 淳于焰也是同一时间变了脸色,来不及多想,掀开毯子就冲入雨里,大步冲上去拦人。 冯蕴走得很快。 义无反顾。 她冷漠地半阖着眼,仿佛听不到周围的喊声,淋得像落汤鸡,双眼却亮得惊人。 她不怕什么,甚至不觉得心疼。 害怕失去的人,就会失去,就会痛不欲生。 她从来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只属于自己…… 马蹄声溅着雨水从身侧掠过,雨点飞扬。 关键时候,还是四条腿的踏雪速度最快,裴獗近前,一跃下马,伸手来拉,冯蕴倔强地甩开,用力奔跑。 裴獗上前将人拦腰一搂,按在怀里。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走的。” 冯蕴看着他,目光满是冷意。 “我两条腿走的,你眼瞎?” “没跟他走。” “那我也未必跟你走。” “讲道理。蕴娘,该生气的是我。”裴獗将人轻轻搂在怀里,手掌在她后背轻抚,那么轻,那么柔,好像在呵护受伤的小动物,生怕碰碎了她似的。 “好了。不跟他,跟我。” “谁要跟你?”冯蕴蹙眉推开他,“我想好了,这便去找大兄,我们兄妹二人明日就离开信州,远走高飞。你我从此,再不必相见……” 她语气不重,但无比坚定,字字如刀。 从此不必相见? 裴獗双眼一冷,呼吸仿佛跟着停滞,胸膛里克制的情绪顷刻被她逼出,双臂猛地收紧,把她牢牢贴在胸前,低下头,齿尖咬上她冰冷的朱唇,盯住她顿了片刻才松开,火热的吻连同欲望一并探入,夹杂着怒火,吻得又狠又深,仿佛要与她合为一体似的,那么黏糊,那么用力…… 冯蕴喉头细微地发出“嗯”的一声,说不出话,浑身的骨头都要让他捏碎了。 “呜……” 她捶打他肩膀。 裴獗不松手,用力吻她。 两个人紧紧相贴,如交缠的鸳鸯。 漫天飞雨下,淳于焰停在原地。 萧呈带人冲了上来,左仲叶闯等人横刀在前,拦在裴獗和冯蕴身前,齐军见状,拔刀护住萧呈。 两边拔刃张弩,形势紧张得一触即发。 “阿蕴!?”萧呈目龇欲裂,疯了一样。 他看到裴獗强迫她,看到他束缚她,吻得她上气不接下气仍不松手,心都要碎掉了。 “裴獗,君子不夺人之美,不强人所难,你个畜生!” 裴獗不是君子。 冯蕴脑子里晕乎乎地想。 吻得太久,她身子渐渐发热,明明大雨带来的该是冰冷,但在裴獗发疯般的狼吻里,她却仿佛要热透了,短暂的抗拒后,便情不自禁揪住他的衣襟,还击一般,狠狠地吻回去,瘫在他的胸膛上剧烈喘息…… 那不是她的本意。 而是她身体的诚实。 “看着我,蕴娘。” 裴獗抬高她的下巴,不允许她闭眼。 “从今往后,你没有退路了。” 他的心跳得很快,眼里全是吃人的欲色,雨水顺着他的鬓发滴下来,仿佛要把她溺毙在那深邃的黑眸里…… 冯蕴不说话,似乎也感知不到周围的目光和形势,她舔了舔唇,吃到什么美味般回味一下,突地用力将他的脑袋拉低,恶狠狠咬在他的喉结上,舌尖一舔。 裴獗喉头发出低吟,双手掐紧她的腰。 “你也是。上了我这条船,没有退路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嘴唇在动,裴獗听不见,也看不到。 他胸膛被一股激荡的情绪鼓动着,搂住她深深拥吻,胶着狂热,浑然忘世…… 他们疯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冯十二娘疯也就罢了,素来冷静自持,沉稳理智的裴大将军也疯了。为一个女子而疯。 萧呈的面色由白转青,看着侍卫群里拥吻的两个人,头皮一阵阵刺痛…… 他从没看过这样的冯蕴。 从没有。 那样疯狂地攀上去吻一个男人,一点骨气也没有,抱住亲几口便服了软。 跟他在一起,她大多时候都是被动的,羞怯而紧张地承受,闭着眼睛娇媚红姹,非得他弄得狠了才会莺啼几声,要是跟他生气了,多拧巴,多执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而裴獗,一个吻就可以解决所有。 没有强迫。 是她想要的,她那样渴望。 她渴望的男人,不是他。 上天在娱玩他。 如果他能早一点回来。 回到安渡城破以前,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可以让冯蕴这辈子都不会遇上裴獗…… 萧呈脚步虚软,天旋地转一般后退两步,没有站稳,整个人跌在吉祥的身上。 胥持和公孙炯齐齐扑上来,“陛下。” 淳于焰一言不发,唇角勾出淡淡的笑,铁制面具下的脸阴鸷可怖。 雨点疯狂地落下。 周遭寂静得如若无人。 裴獗喘息般低头,伸手轻抚冯蕴的脸颊,好像要将她脸上的雨水拭干。 冯蕴说不出话,双唇微启,呼吸不畅,就那样看着他,虚脱一般。 裴獗将人拦腰抱了起来,大步越过人群,将冯蕴抱坐到淳于焰放置在檐下的木椅上,用椅子上的毯子将她裹住。 “等我片刻。” 冯蕴看着他,不说话,不动。 裴獗抚了抚她的脸,在她鬓角亲了亲。 “很快。” 冯蕴拉住毯子裹住自己。 看不出什么情绪,也没有抗拒他的关心,就冷冷地笑。 “陛下,走吧。”吉祥看到皇帝脸上的雨水,不停地往下淌,心软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 “谢将军还在对岸等着陛下。” “大齐的子民还盼着陛下……” “陛下,保重龙体啊。” 吉祥没有平安嘴巴会说,想破了脑袋也只能想出这么几句安慰的话来安抚皇帝。 萧呈麻木地点点头。 “上船。” 齐军撤退上船。 纪佑把腰刀推入鞘内,气得牙根痒痒。 “为何大将军要让他们走?” 左仲道:“和议在即,将军也要以大局为重。” 无论为了北雍军还是为两国百姓,这场仗都要停一停了。和议不仅是齐国和萧呈的意愿,也是晋国和天下百姓共同的意愿。 纪佑不很服气,“至少要打他一顿再放走。” 左仲无语地望他一眼。 心里话,萧呈此刻只怕比被打了一顿,要难受百倍不止吧。厉害还是他们家将军厉害,当众抱起来亲,宣示主权,夫人往他怀里一倒,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谁的女人,到底想跟着谁。 还争什么争? “釜底抽薪啊,兵法在哪里都管用。” 听到左仲小声嘀咕,纪佑刚要问,突然变了脸。 “完了,要打起来。” 左仲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淳于焰一身湿透,正冷着脸回屋,就被裴獗堵在了门口。 大雨簌簌地下,他微微眯眼,心情不是很愉悦。 “妄之兄,这是做甚?” 裴獗阴沉着脸。 寒气凛冽,彻骨逼人。 “你还有脸问我?” 淳于焰俊容一展,唇边漾出一抹淡淡的笑痕,锦衣貂裘姿容秀绝,微微朝他一揖,很是客气。 “兄误会了。事发突然,弟正要派人前往信州城送信,这不,你人就来了……” 裴獗冷着脸,“伤药我出。” 话没说完,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握拳,速度快得鬼影似的,重重朝淳于焰脸上揍了过去。 淳于焰目光一凛,仰头堪堪避开,没有让他打中脸,但拳头还是落在了胸膛上,疼得他窒息一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这才捂着胸口站稳…… “裴妄之!你疯了?” 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招呼都不打就动手。 淳于焰怒气冲冲,攥住拳头就冲上去,一个扫腿踢向裴獗。 “萧三你不打,你来打我?” 裴獗:“打的就是你。” “你他娘的……好,来啊,打就打。谁怕谁?” 想到冯蕴说喜欢强壮有力的男人,嫌他单薄了些,淳于焰气急败坏,将身上貂裘解开,用力一甩,全力还击。 “裴妄之,你不是个东西。” “欺人太甚。” 淳于焰边打边骂。 裴獗不吭声,就往死里揍。 两个人你来我往,在雨地里大打出手。 “欺我云川软弱,还是欺我淳于焰是个软柿子?随便拿捏?” 一提到“软”字,淳于焰更来气了。 天知道他中了什么邪,得了什么大病,自从花月涧那天遭到冯十二娘凌辱,从此他对别的女子,再无兴趣,无论长得多么娇艳美貌,都如同死物,怎么都激不起半分反应。 他坏了。 他废了。 就因为那该死的冯十二娘! 是他要抢人吗? 他是不得不抢。 是冯十二害他如此,她就得对他负责,他不仅要抢人,还抢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他那东西只认冯十二娘,他有什么办法? 雨声未止,两个人没有动兵器但都不客气,赤手空拳在雨地里打斗起来,拳脚相加,打得怒气上涌。 远去的小船上,萧呈站在船舱外,看着夜色朦胧里的吼叫,听着淳于焰气急败坏地骂娘,心下竟生出一些异样的艳羡。 如果他不是皇帝。 他也可以。 冲上去在雨里和裴獗和淳于焰扭打成一团,尽情地发泄情绪,尽情地诉说…… 把上一世没有来得及说的,统统告诉她。 可命运总是跟他开玩笑。 能说的……说不出口。 不能说的……更不得机会。 “陛下……”吉祥撑着伞,“舱里取暖吧,天太冷了。龙体为重。” 萧呈微微一笑,看着越来越远的河岸,那里有他割舍不掉的人,可他只能站在这里,让绝望逐渐沉入雨夜。 “阿蕴,我等你三年。” 第203章 反客为主 天空仿佛打开了水匣,倾盆的雨水带着无声的力量,冲刷而下,将两个搏斗的男人淋得浑身湿透,原始而洪荒。 淳于焰从小习武,招式行云流水,拳拳到肉十分凌厉,但裴獗从军十载,有着丰富的对战技巧,而且拳对拳靠的是力量的对决,不消片刻,淳于焰便有些力不从心…… 眼看着他被裴獗压在泥水里暴揍,冯蕴忽地出声。 “别打了!” 没有人理她。 两个男人发着狠,眼里只有恼恨,好像非得把对方弄死不可。 冯蕴抱着半湿的毯子,“阿嚏——” 一声喷嚏,好像开启机关的阀门,雨地里打得你死我活的两个男人,冷飕飕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住手,看向她。 淳于焰速度极快地退回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站在冯蕴的身侧,指着裴獗便是咬牙切齿。 “裴妄之,你别不识好歹!今日要不是我出手相助,冯十二早就落入了缇骑司之手,等你回来救人?收尸还差不多。” 他紧握拳头为自己揽功,脸皮厚得刀枪不入。 冯蕴方才已和他对好说辞,由着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谎,用一种冷淡又无力的目光看着裴獗。 “世子只是救了我,将军何故生这样大的气?是怪我失踪坏了你平阳之行的好事吗?” 裴獗:“你知道我不是。” 冯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裴獗沉下脸,黑眸在雨夜里浓得像墨,深似沉渊,就是没有言语。 冯蕴想到方才他说,“该生气的是我。” 又想到他说,“如果你想,可以跟他走。” 冷静下来再想,这话竟比方才更为尖锐。 她问:“若我方才选择跟萧呈离开,将军当真不拦吗?” 裴獗皱眉,“不拦。” “真是大度啊。”冯蕴仰起下巴,冷声问他, “那将军又何必惺惺作态地关心我,暴打营救我的朋友,让我为难?” 淳于焰扬眉而笑,觉得身上都不痛了。 裴獗冷眼,沉默。 冯蕴也不说话。 两个人视线在空中相撞,就像是被封锁了语言,不说旁人,就连夹在中间的淳于焰都看不下去了。 他扬了扬眉梢,“十二不用怕他,他要对你不好,你便跟我回云川……” 当着裴獗的面说这样的话,也就淳于焰了。 左仲和纪佑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视一眼,纪佑就冲了上去,拱手道: “将军是得知夫人失踪,连夜从平阳快马回来的,路上都没有合过眼,到信州也没吃过东西,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冯蕴看向面前挺拔的男人,一身湿透,雨水从他额角的黑发滴下来,沿着眉睫流向那冷硬的轮廓,一个人站成千军万马的姿态,不肯低头不挫锐气。 再看淳于焰,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浅眯,华贵的袍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护犊子似的站在她身侧,怎么看就怎么委屈。 冯蕴微微垂眸,朝淳于焰福身行礼。 “这次有劳世子相助,承君之惠,不胜感激。” 说罢她走到裴獗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 “走吧,我们的账,回信州再算。” 淳于焰嘴角微勾,笑了下,眼里寒气森森。 她会在任何时候都坚定地选择裴妄之。 风灯的光落在她白皙清透的脸上,有淡淡的绯红漫过,一直到耳根。 裴獗伸手扣住她的腰,掌心摸她的额头。 “可有哪里不适?” 冯蕴身上冰冷,贴着他的地方却黏湿滚烫,仿佛有一团火正热意汹汹地袭来。 但她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想当众示弱。 “没有。走吧,回信州,阿兄找不到我,定是急坏了。” 她急着回去,害怕温行溯担心,浑不知自己满面潮红,双眼如有春潮,一眼可见反常。 得天独厚,她平常就算生气,眼睛也如烟含媚,看上去清澈黑亮,这一刻却灼人、滚烫,妩媚得混沌而迷离,那伪装的坚强完全掩饰不住身体的变化…… 这是不正常的。 旁人看了会认为是受寒染疾。 裴獗却明白她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让她冒雨赶路,手揽过她后腰,将人束在怀里,挡住淳于焰的视线。 “大雨滂沱不好行路,今夜我与夫人要在贵庄借住一宿,世子行个方便……” 淳于焰懒散的笑容僵在脸上。 方才打得你死我活,衣裳还没有干透呢,裴妄之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 他冷笑一声,“借宿可以,一起睡啊?” 他恬不知耻,骚得无法无天。 丝毫不管冯蕴和裴獗听到是什么感受,说罢补上一声冷笑。 “这是看在十二的份上,给你行的方便。” 裴獗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示意侍卫把淳于焰的伞拿过来,撑在冯蕴头顶,然后弯腰将她抱起,回头吩咐左仲。 “注意戒备。” 左仲应声:“喏。” 没人会违抗将军的命令,可即使是跟裴獗最为亲厚的左仲和纪佑,也弄不清楚将军为什么这样做。 说下雨不便,可他们本来就是冒雨赶来的。 除非,怕夫人不便…… 裴獗低头看着冯蕴的脸色,眉头紧蹙,加快了脚步。 淳于焰看他反客为主,直接带人闯入庄子,气得直骂人。 “裴妄之,你就逮着我来薅是吧?” 今夜的雨大得有些诡异,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瓢泼似的淌下屋檐,好似比方才更大了些。 一行人回到庄子,淳于焰便吩咐仆从烧热水、上吃食,把裴獗的侍从都客气周倒地迎到偏厅里安置。 他只是不肯搭理裴獗本人。 裴獗也不理他,冷着脸抱冯蕴入屋。 “你住哪里?” 冯蕴湿透的衣裳在他的指尖,逐渐升温,腰间酥麻,表情媚意十足。 “侧院。阿嚏……” 她此刻身子难受得不行,一会冷一会热,呼吸都变得有些浑浊。 “将军去吃东西,不用管我。让仆女带我回去换身衣服,睡一觉就没事了。” 裴獗低眉凝视,抱着她走过那一条长长的风雨连廊,见她抖得厉害,忽地开口。 “既已脱险,为何早不回去?你明知他们会四处寻你。” 冯蕴淡淡别开头,不与他灼热的双眼对视,“信州混入缇骑司的人,我怕他们故技重施,我惜命……” “只是如此?”裴獗双眸沉沉地盯着她,眼里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暗光,是怀疑,也是审视。 冯蕴微微抿嘴。 流风苑纵火,再借叶闯之口向左仲示警,利用事故将裴獗从平阳召回信州……这件事情是她做的,本就是存的私心。 她没有想到裴獗会回来得那么快,导致破绽百出,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想陷害别人,反倒暴露了自己的野心和狠辣。 另一个变故,就是淳于焰这混蛋把萧呈召了过来,还让裴獗碰个正着。 “将军在怀疑什么,大可说出来。” 她不紧不慢地揽着裴獗的脖子,好像没什么可在意的,眉眼骄矜带笑。 “横竖我就只能是由你们摆布的棋,生杀予夺全看人脸色,即使自救也是错的。” 她火热的视线抬高,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平静冷漠,苍白低沉,不知为什么,很有些来气。 “将军要是不高兴,大可以不回来。你也看到了,你不在,我也活得好好的……” 裴獗问:“如果我晚点回来,你会如何?” 冯蕴微微一笑,“如果将军晚点回来,我会布局得更好,不让你瞧出破绽。” 隐瞒不了,她便不隐瞒了。 重活一世想要逆天改命当然不会顺风顺水,反正都是搏命,就让裴獗认为她是一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裴獗一直在防备她,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她又何必伪善? “为何要这么做?” 冯蕴看着那张冷脸,“他调戏我是其一,他长着与将军相似的脸是其二。” 她脸色激红,眼神却冷,“我只要一想到这张脸跟太后欢好,我就恶心。” “说得好。” 裴獗束紧她的腰,迫得她身子与他紧紧相贴,低头便吻她一下。 “也不枉我风雨兼程的回来。” 这一吻缠绵温柔,呼吸灼热,好似久别重逢的恩爱夫妻,急欲找个地方恣意厮缠,他走得极快。 冯蕴本就难受,身子忽冷忽热,很是受不得他突然的热情,身子瑟缩一下,在他怀里鱼儿似的挣扎,裴獗险些让她摔了,沉下脸在她软臀拍了一巴掌。 “老实些。” 冯蕴本就着不了力,这样挨一下,差点尖叫出声。 “你做什么?这是在世子的庄子里?” 裴獗:“气死他不是更好?” 第204章 觅食觅食 庄子建得宽敞,一条风雨连廊走了片刻才到。 雨夜潮湿,好在淳于焰财大气粗日子精致而讲究。冯蕴住的屋子里烧得十分暖和,铜炉熏香,帐幔轻暖,极尽奢靡。 裴獗看一眼屋子,皱眉将人放在榻边,便脱她身上的湿衣。 冯蕴身子整个被浸透,不仅不觉得冷,反而火躁躁的,脸颊绯红一片。可在闹别扭的情况下,她不想依从他。 “裴獗!” 她又恼又难受,气得连名带姓。 裴獗不吭声,手法娴熟至极,很快将那软嫩雪白的娇娘赤溜溜地扒出来,塞入被子,用力裹了裹。 “我去叫人备水。” 冯蕴脸颊一烫,双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放。 原来禽兽的,是她。 裴獗看着她缩在被子里,双眼凝红的样子,转身出去拉开门。 几个仆女涌了进来。 抬水的抬水,拿衣的拿衣。 淳于焰似笑非笑地跟着进来,无视裴獗的存在,对着冯蕴就大献殷勤。 “十二起来沐浴。” “衣裳都是崭新的,看看喜不喜欢。”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长身立在屋中,熟络地安排仆女,很有男主人的姿态。 “照顾不好女郎,拿你们是问。” 侍女应诺,连忙去净房,为冯蕴调香试水。 在庄子这两天,冯蕴被淳于焰的仆女照料得极好,确实舒适。 淳于焰是个好享受的主子,下人调教得很好,会侍候人,不像她屋里那些人,都散漫惯了…… “多谢世子。”隔着一层帘子,冯蕴也不敢起身,但她急需一场兰汤香浴,缓解身上的不适,洗去那突生的焦渴和层层泛起的古怪温痒……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提醒裴獗。 “我要沐浴了,将军下去洗漱吃饭吧。” 她叫裴獗下去,没有叫淳于焰。 因为,她认为淳于焰理所应当是要离开的,无须提醒。 可话落在两个男人的耳朵里,不一样了。 裴獗黑眸骇然变冷,那脸色难看得好似盛满了整个世界的阴雨。 淳于焰愉悦至极,毫不客气地抬高下巴,做了个请的动作。 “我在正院为妄之兄安排了屋子,有美仆侍候。天色不早了,兄去洗个热水澡,吃点东西,早点歇着。” 裴獗嘴巴微抿。 “世子客气。我要留下照料夫人。世子请吧?” 二人都大婚了,正经夫妻,这么说是应当,换了别人肯定不用说什么,就此离去。 可淳于焰什么人?他何曾要过脸,讲过道理? “十二说的话,妄之兄没有听清吗?” 他贱贱的,欠欠的,笑看裴獗。 “在我庄子里借宿,就得听我的安排……” 裴獗目光微暗,“是吗?” 话音未落,拳头已收紧。 淳于焰方才跟他打那一架,没少吃闷亏,见状退了两步。 “裴妄之,别得寸进尺啊。” 裴獗不说话,盯住他,指着门。 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再掀起一场暴风雨的厮杀。 冯蕴躺在被子里,只觉风高浪急,越来越难受。 这是媚毒发作的迹象。 她受不得这样的煎熬,忍耐着不适叫来仆女相扶,裹着氅子去净房。 “你们慢慢吵……” 她随仆女进去了。 淳于焰身上的火,腾地上来。 “喧宾夺主,裴妄之你欺人太甚。” 他不打击裴獗浑身都不舒服。 “你是不是以为有那劳什子的大婚,冯十二就当真是你的人了?你有问过她的意思吗?她说不定就想跟我呢!” 裴獗沉默而视,戾气深浓,面容阴冷得仿佛一头即将爆发的野兽,甚至比在庄子外的雨地打架时更为摄人。 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淳于焰察觉了他的杀气,但不肯相让。 “冯十二遇到危险的时候,为什么来找我,不是找你?妄之兄就没有细想过吗?在她心里,我才是值得她信任的人。” 裴獗一僵,目光冷冽凛人。 长久的沉默。 气氛比打架更为可怕。 淳于焰嘴角上扬,勾出一抹嘲意。 “妄之兄,你根本不懂十二要的是什么。你用你的兵,用你的武力压制她,在并州强娶,无媒无聘无父母高堂,本就是在作贱她。今夜你又大度的让她选择萧三,更是羞辱……” 他收紧拳手,防备裴獗动手。 不料裴獗只是看他一眼,突然转身。 他仿佛听到什么,望向净房。 淳于焰意外地怔了怔,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妄之兄?” 裴獗如同受到蛊惑一般,冷脸凝滞,面无表情,慢慢地放轻脚步朝净房走去。 淳于焰跟上去,一把拉住他。 “冯十二在里间沐浴,你做什么……” 裴獗用力拂开他,冷眼如刀。 这时,门从里面开了。 那个叫轻眉的仆女匆匆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畏惧和潮热,弯腰行礼。 “主人,女郎说,让将军进去侍候……” 裴獗板着脸,面色阴沉。 淳于焰呆若木鸡,“你说什么?” 仆女微微垂眸,不敢看淳于焰那吃人的双眼。 “女郎身子似有不适,她说,让将军进去侍候……” 不仅让裴獗进去,还用了“侍候”这样的字眼。 淳于焰很想嘲笑裴獗,很想讽刺他在冯蕴面前没有地位,可又笑不出来。 毕竟冯十二没有让他去侍候…… 冯蕴整个人晕眩一般泡在热水里,头重脚轻,身子从最初的暖和舒适,渐渐变得滚烫,酥酥麻麻的痒,好像要燃烧起来。 她看到裴獗带着冷气进来,看到他弯腰,冰冷的掌心抚在额头,顿时如获慰藉,低低唤一声将军,妩媚的眼里满是雾气。 “我不舒服。” 不舒服还知道找他。 裴獗眼里的寒气逐渐融化。 他回头看向垂眼在侧,不敢抬头的两个仆女。 “你们下去。” 仆女应声,缓步后退出去。 裴獗想去关门,脚刚一抬,冯蕴便抓住他的胳膊。 女郎躺在雾气袅袅的木桶里,双眼痴痴,眸色潋滟在水波中,满是渴望,“将军别走……” “我去关门。”裴獗声音低哑。 落入此刻的冯蕴耳朵,又酥又痒,如催情的毒药。 她低低“嗯”声,死死拽他过来,便急切地扯他的衣裳,湿漉漉的掌心,带着温水掬上那绷紧的肌肉,似有颤意,略带焦灼。 “真好看……” 裴獗:…… 他呼吸微沉,睨着女郎风情万种的美态,回望一眼无风而动的帘子。 “蕴娘要我如何侍候?” “好渴。”冯蕴眼神迷离地盯着眼前的郎君,人魂好似分离,意识轻飘地浮在半空,不听使唤。 裴獗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下腹在她的抚弄下仿佛要燃烧起来,五脏六腑都着了火,那胳膊上的肌肉绷成了石头,好不容易才制住她乱来的手。 “蕴娘别急……” “将军不要我?”毒发的冯蕴,呼吸都显得脆弱,但握他却很用力。 滚烫的触感,给了她正向的反馈和欣喜。那蛰伏的野兽,分明比她更为难耐,早已膨胀成她难以握住的模样,蛮横地仰着头在冲她叫嚣。 “想看……”她红着脸说。 裴獗深吸气,束着她窄细的腰,将人拎起来贴在怀中,女郎腻白堆雪似的绵软,就那样喂入他嘴里。肌似温香,柔滑入骨,他呼吸粗而急,冯蕴亦是脸染红俏,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子直抖。他慢慢往下,指尖压覆上她,轻拢慢捻。 “好受了?” 冯蕴眯起眼,表情十分享受,微张着嘴用力呼吸着,突地他指尖用力速度快得好似残影,弄得她急喘莺啼,不消片刻,身子便颤抖着软在他的手上。 “唔……”冯蕴咬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要哭出声来。 裴獗慢慢将人放回浴桶里。 冯蕴一身滚烫的热量落入温水,脑子略微清醒。 “将军……” 裴獗指尖抬起,似黏了一抹清液。 他看一眼,“还难受?” 冯蕴脸红艳极,在他眼里无所遁形,恨不得钻到水里去。 他该不会以为这样就解毒了吧? 她无力又生气地瞪过去,只看一眼,又突然歇了气,那庞然大物早已苏醒,隔着衣料在高高示威,他明明也是想的,却这般可恶的克制隐忍…… “不够……”她生气地眯眼,从来不知自己如此渴望裴獗,渴望到喉咙干哑,甚至来不及多说什么,便贪婪地将他拉近,恣意地把玩,用轻柔得仿佛要将他逼疯的力度,“这么好的裴郎,怎么能够呢?怎么都不够的。” “蕴娘。”裴獗腰间酥麻,挺了挺腰,那姿态俊得像一只矫健欲跃的豹子,低低的呻吟仿佛从喉间迸出。 “嗯……”冯蕴得到鼓励,微微阖着眼,脸儿贴上他精实的腹肌,用一种仿若着迷的视线盯着他,“夫主,想吃……”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于她细软的小手,极大限度地挑动着裴獗克制的情绪,在狂躁边沿疯狂游走的暴戾,好像随时会炸开来,不管不顾地撕碎他的猎物。 他扣住她下巴,抬起来,哑声问:“想吃什么?” 冯蕴微声,呼吸发烫,“裴郎。” 裴獗微微垂眸,冷锐的下颚突地绷起,几乎要被她弄到极致。 “等我片刻。” 他气息沉下来,捉住冯蕴的手放入温水里,怕她受凉,“很快回来。” 冯蕴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极快的消失在眼前,虚脱般躺下去,阖眼蹙眉,难受得仿佛要死去。 这样的冬夜里,青瓦屋檐下,雨声滴滴嗒嗒,她原该享受这样的宁静,美美的洗漱好,再美美地睡一觉,可她为何馋得好似片刻都等不得? 她这是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 裴獗出门没有看到淳于焰,只见左仲和纪佑在外面候着,表情稍缓,唤他二人过来。 “我在夫人房里,不可让人惊扰。” 二侍卫低头拱手,“属下明白。” 裴獗正待转身,想了想,又叫左仲过来。 “把濮阳九接来。记住,要隐秘行事。” 左仲算是裴獗的亲信,可对冯蕴中毒一事,也是一知半解。 他看出将军脸上深藏的隐忧,应诺。 “将军放心,属下即刻差人前去。” 裴獗点了点头,这才回屋,关好房门,他迅速脱去半湿的衣袍。他有一身精壮结实的肌肉,下腹沉甸甸极是可怕,他低头看一眼,又将半湿的软绔拉起来系在腰上,正要去净房,扫眼看到案几上那个盛着羊豪的匣子。 上好的檀木制成的木匣,幽香雅致。 “乐正子制”,四字印鉴古朴而华贵。 裴獗拿起那支精贵的羊毫,眼里阴云密布。 端详片刻,这才拿着它,推开了净房。 我今天没什么状态,感觉写得很烂…… 裴獗:确实,好状态都让你弄没了,差点饿死我妻。 冯蕴:别废话了,我饿,吃得下一只野兽。 淳于焰:滚滚滚滚不要在要跟前,小心我发疯。 萧呈: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第205章 醋味熏天 冯蕴很难受,很难受,一个人安静地等待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事情来分散注意力,拼命抑制毒素滋生的焦渴。 过程煎熬而漫长。 那丝丝缕缕的痒,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后悔。 早知那药会有这样大的毒性,留下这么多隐患,她肯定不服用,或是减少剂量…… 她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害怕此毒生了根,除不尽,从此变成这般浪荡的模样…… “为何不跟萧呈离开?” 裴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冯蕴耳朵一痒,身子不自控地紧绷。 仅仅只是听到他的声音,捕捉到他的气息,那泡在热水里的身子就泛滥开来。 她回头。 视线猛然撞入那双漆黑的深瞳,她怔住。 灯火氤氲,暖室生香,他下颚线绷得锋利异常,那强大的气压如策马挥鞭将上战场,冷沉沉的,很是骇人。 “因为我不想跟别的女子共事一夫。” 此刻的冯蕴,不是正常的自己。 但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说的是萧呈,暗指的却是裴獗和李桑若不清不楚的关系。 “将军此去平阳,见到太后了吗?” 其实早该问的,在唤他入屋前。 可她下意识逃避了,不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今夜该怎么办…… “没有。”裴獗冷然看着她,看着水波潋滟里的白皙艳色,慢慢俯身从背后揽过去,双臂入水将人环住,轻轻握住那团柔软,把她情绪撩起来,这才扳过她的脸。 “我和太后没有苟且。” 裴獗有力的手臂圈住她。 冯蕴动不得,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是这次没有,还是以前没有?” “这次,以前,以后。” 冯蕴想到李桑若,冷笑一声,“不信。” 裴獗按住她的腰,迫使她挺起胸来,颤歪歪的雪丘上红粉点缀,丰肌艳骨,容态却尽显天真。 他喉结滚动,低头狠狠地亲一口,“没有。” “你有。” “没有。”他改亲为含,用力吞咽。 “有……”冯蕴让他弄得受不了,仰着脖颈,嗓音柔哑不堪,“嗯你们一定有,不然你,你这些手段哪里学来的……” 裴獗眼神发暗,大掌安抚般扣住她纤长的雪颈,将她托高噙入口中,好像要将美味入腹,掌心开合用力,撩起水声阵阵。 冯蕴秀眉紧蹙,猫儿似的用爪子挠他,意识绵软,腰身几乎要折断在他的掌心。 “蕴娘,试着信我可好?”他呼吸粗重浑浊,磨牙般咬她。 冯蕴猛吸一口气,微微摇头。 温热的水波轻轻荡漾,有着粗粝茧子的大手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一下又一下,在她身上滋生出无边的痒意,薄弱的神智在他大口大口地吞吃中,几乎与她完全剥离,温度在不停地攀升,好似到达一个极致就会炸裂开来。 她轻微地颤抖着,急欲宣泄地攀住他胳膊。 “我做不到。” 她呜咽着,难受又快慰。 “她真的做不到……” 理智全无,但前世遭受的苦厄会支配她的情感。 她无法说服自己再毫无保留地相信别人…… 萧呈,裴獗,还是淳于焰,抑或别的男人,都不行。 她信且只会信任的人,只有温行溯。 “不信我,却可以信萧呈?” 肩膀突然一松,裴獗收回胳膊,那只可以让她缓解焦渴的手,也离开了。 冯蕴失落地抬头,看着他冷漠的面孔,摇头。 “我从未信过他……” “是吗?” 一抹柔软的触感从耳廓落下,一划而过,再从锁骨往下…… 冯蕴战栗般惊讶。 裴獗的手上,拿着萧呈赠送的羊毫…… 冯蕴怔怔看着他脸上的阴云,微微吸口气,好不容易找回声音。 “这支笔出自湖州制笔大师乐正子之手,白山羊毫,玉螭笔管,柔软劲挺,经久耐用,宜书宜画……” 这样的好笔,丢了岂不可惜? 她留下它,仅仅因为那是乐正子的笔,如此而已。 “我不懂乐正子。不知平复帖。” 从琴棋书画到诗酒茶,全然不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所了解的事情。 裴獗从来不以附庸风雅为荣,也从来不觉得不懂这些有何为难。 但此刻…… 那支笔,极其刺眼。 “我试试,是不是好笔。”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笔尖轻扫游弋,在冯蕴的轻颤中,慢慢没入水里,像是在吸墨一般,一点点滑过她的肌肤,柔软的笔尖越来越下,冯蕴猛地合拢双腿,身子微微一抖。 “将军做什么?” 裴獗慢慢移动,轻蹭慢扫。 “不是说,宜书宜画?” 冯蕴微微仰头,青丝洒落在桶壁,脸颊红晕一片。 她摇头,不住地摇头,让那羊毫弄得浑身发软,“痒。” 她嗔怪地望向那张冷峻的面孔,不满地轻摆腰身,想要避开。裴獗又将她摁住。 “怪我不通文墨,写得不好。换个地方再写!” 裴獗的脸上不见温度,说着将冯蕴从水里托起来,裹在巾子里抱着走回室内,刚放在榻上,外间便有声音传来。 “温将军。”纪佑的声音放得很轻,隐隐约约,似要被雨声盖过。 “腰腰可在?”温行溯的声音带着焦急。 纪佑道:“在。将军也在。” 温行溯问:“可否通传?” 纪佑迟疑道:“将军吩咐,不可打扰。” 温行溯便没了声。 脚步夹杂在雨里,越去越远。 片刻的沉默后,冯蕴身子突然扭动起来,抻直了腰要起身。 “大兄……大兄……” “我要找我阿兄啊……” “阿兄……救命!”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媚人的低吟透过风雨传来。 温行溯隐约听到熟悉的轻唤,停下脚步。 再捕捉又不清晰,他大步往回走。 纪佑带人拦在面前,“温将军请小榭稍候。” 温行溯没有动,盯着纪佑的眼睛。 “让开!” “温将军。”纪佑拱手,双眼亮得惊人,带着笑,“夫妻情事,外人还是少听为好?” 要是今夜在这里的是左仲,说不出这样的话,纪佑是个胆大的,一句话刀子似的剜在温行溯的心上。 夫妻。 他们是夫妻。 看着纪佑的笑,那痛苦的感觉在心里慢慢地扩大,短短几步路,却再也迈不过去…… 屋子里,冯蕴的手揪着被子,毒入颅脑,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大兄……大兄别走……” 裴獗眼睛赤红,盯着她不说话,高大的身躯利落精劲,两条腿长而直,极显凌厉地站在榻边看着她…… 屋里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只有风雨。 冯蕴突地有些畏惧。 自来有人说裴獗薄情寡义,情绪无常。可这阵子他对她其实算好,她也忘了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裴阎王…… “腰腰,你该吃些教训。” 裴獗脸上暗沉一片,将她颤歪歪的分开,盘在自己的腰间控制住,不让她乱蹬乱踢,这才微微倾身,拿她那一片瓷白的肌肤当成上好的银光纸,捉笔而书。 一只羊毫笔走龙蛇,细致周到,游走到哪里便酥到哪里,冯蕴敏感的身子经不住这样的玩弄,浑身绵软,肩膀微颤,几乎要被他逼出泪来,手臂根本支撑不住,不消片刻便软得一塌糊涂。 “别弄了……”她低低娇哦。 天生一把好嗓子,什么都不做,就喊得人骨头酥麻。 两人贴得很近,裴獗却好像察觉不到那具身子在微微的颤抖,面色沉冷,慢慢移笔,如在临摹一幅媚态横生的美人图,轻点,按压,勾缠捻磨,慢条斯理。 冯蕴的心疯狂跳动着,意识模糊。 温热的水,好似将她从外到内浸湿,催动的激浪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抖动的,跳跃的,翻滚的快意在笔尖扩散。 她好难受。 冯蕴下意识后仰,轻唤。 “将军……” 裴獗嘴里没有一个字。 仿佛天生就有惊人的耐受力,克制着,从容不迫。 冯蕴空虚难耐,腰胯扭动着在他身上胡乱磨蹭,“夫主,将军,大将军,裴郎呃……不要闹了……” 她要疯了。 一连叫出几个称呼,男人都不回应,毫不留情地操纵笔尖擦过她滑嫩的身子,顺势将拇指碾压上去,摩挲片刻,用力按揉。 “裴狗!”她骂,带着奇怪的哭腔,“狗男人……呜到了。” 裴獗漆黑的眼盯住她,呼吸微重,但克制隐忍于他已成习惯,再是难熬,情绪亦不见起伏,一张俊脸好似千年寒冰。 “可恶……可恶的狗男人……”冯蕴身上狂潮汹涌,抖得厉害,声音含媚带怯,低低喃喃着,“为什么欺负人?为什么要欺负我?” “为你好。”他突然道:“揉开些等下你少遭罪。” 冯蕴眼一红,拉住他的脖子,将人拉了下来。 然后捉住那支作怪的羊毫,顾不得那是名师制成,千金难买的好东西,猛一把将它丢开,就意识混乱地拉近他,抱紧他,颤抖着将自己送上去。 “不要笔,要你……” 第206章 解药解药 幽香闯入鼻尖,裴獗低头。 冯蕴愉悦地叹气,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男人喉结滑动,眼睛几乎要喷火…… 空气里漫开一阵媚香。 裴獗扼住她的手,用力拉开。 “哦……”她说不出话,手死死揪住男人结实的胳膊,楚楚可怜,“不要折磨我了……” 裴獗垂眸,与她鼻尖相抵,“还要不要大兄?” 冯蕴双眼放空,做梦般喃喃,“要。” “你……” 裴獗的喉咙像卡了石头,声音沙哑得厉害。 “混账东西!” “要……” 失了神智的女郎,喃喃着只剩那个字,很犟。 裴獗恨不得掐死她。 要是可以,他也不愿在她不清不醒的时候要她。 那种割裂的颠狂,是媚药诱导而生,而不是情由心生。 就如萧呈和淳于焰所说,如同强迫,非大丈夫所为…… “没带珠媚玉户。”他皱着眉头,微微喘气,“你要忍忍。”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他的气息无孔不入。 冯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下意识便想到那极是骇人的大野兽,又害怕又期待,但乖乖点头。 他又说:“我差人去找濮阳九了,你再坚持一下……” 冯蕴这才意识到他说的“忍忍”不是她以为的“忍忍”,恍惚间抬起雾淅淅的眼,“唤他做什么?你是不行吗?” 她快被毒性折磨死了。 再看他,从开始硬到现在,圣人也该崩溃了,他却心不在焉,好像在防备着什么。 “你不要我,是不是想着李太后,是不是想为他守着……” 毒性攻心的冯蕴不仅不讲理,还胡搅蛮缠,无理搅三分。 她几乎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裴獗:“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守着,就是留给她的。”她声音里有娇软的怨气,跟清醒时相比,就如同换了个人,恣意而凌乱,一张白皙的脸上,含嗔带怯,如夜下的幽昙,勾人魂魄…… 裴獗气恨得捏一下她的腰,听她娇呼,又低头亲她的脸颊,低哄般叹息。 “全留给你的。” “我不信。”控诉般说完,她抬头咬他喉结,又不解恨似的握住他上上下下疯狂滑动,裴獗被她刺激到,大手托住她往上一提,那隐忍至极的器物便重重抵上去,青筋盘虬,其巨惊人无匹…… 冯蕴受不住这样强势的碾压和搓磨,呼吸吃紧,无措地抓住他的胳膊,好像听不见他的话,眼睛模糊一片,沉浸在自己混沌的思绪里,胡言乱语。 “解药……把解药给我,我难受,我难受得快死了,裴獗……” “好。”裴獗看她娇不怜受,大概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能叫出他的名字,面色好看了几分,低头轻捋她潮湿的耳发,“等下喂你。” “不等,不要再等……” “我去洗洗。”他尾音从鼻翼里飘出来,难抑难耐。 冯蕴受不了。 他其实更受不了。 用被子盖住她,很快去净房。 冯蕴听到里间的水声,眉头打结似的蹙起来。 混沌中,她想到以前的自己,以前的裴獗…… 上辈子她也讲究,好洁到极致,不仅对自己,对他也同样要求,可一个军营里来去的男子,哪会像后宅女子那般成天收拾自己…… 但裴獗其实也尽力按她的要求去做了。 如果没有李桑若存在,他们上辈子也会长相厮守吧? 她突然有点难受,好像心脏破了一个大洞,毒性不仅滋生爱欲,还会催化情绪,她想到他们的三年,想到无辜的渠儿,蒙住被子默默淌泪…… 好半晌,被子被人揭开。 裴獗坐下来,轻抚一下她凌乱的头发,粗糙的指腹拭在她的眼角。 “哭什么?” 冯蕴转过来扑入他的怀里。 他没有擦拭,精壮的肌体上布满水渍,凉凉的,她受不得地抖一下,裴獗便又将她放回被窝,手慢慢滑过去,轻抚她着火一般的娇柔…… 冯蕴轻哦,扭动着贴上去。 “将军……” “我不想……” 他不想在这里要她,可冯蕴听不了他的解释,不等说完,便怒了,长睫下的双眼委屈异常。 “那你把萧呈的羊毫拿来。” 裴獗喉头一哑,“做什么?” 冯蕴:“你管我……” 裴獗抬起她的下巴。 虎视眈眈,眼底是掠夺的渴望,静默片刻,野兽猎食一般,突然低头咬住她的脖子,没有用力,轻轻地蹭。 “将军……”她猛地喘了一下,那呼吸停在她的颈间,好像随时会咬穿她的喉管,冯蕴让他刺激得浑身汗毛倒竖。 一口就咬在裴獗的肩膀上。 许久。 “痛快了吗?”他问,没有听到声音又将她的头抬起来,看一眼肩膀上的牙印,拇指抚住她的唇,“这么会咬。” 冯蕴脸颊微红,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娇声婉吟,一把媚骨仿佛要化开。 夜雨一阵接一阵地落下,刚转小的雨势,片刻又猛烈起来,带着狂风,让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天幕被人捅了个漏,这才会有那样多的雨水,铺天盖地往外渗…… 淳于焰几乎要被那水声淹没了。 他的住处不在侧院,离冯蕴有些远。 当然,这是冯蕴的认为。 其实这两夜他就住在隔壁。 不从一个院门入,旁人察觉不了,他们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 淳于焰存的是什么心思,不可告人,连他自己想想都忍不住鄙视。 常常出言调戏,偶尔动手动脚,谁看了不说轻浮无耻?但即使冯蕴住在他的庄子,要让他去侵犯她,他竟然也做不出来…… 不是不敢,是不想。 冯十二说他下作,他承认。 可似乎又无法下作到她以为的程度。 于是只能受罪一般煎熬。 尤其此刻,风声雨声覆盖了大地上的所有,却抹不去那夹杂在呼啸声里的婉转娇啼。 怪不得有算命人,说她红颜祸水,天生媚骨,便只是声音而已,他仅仅听到声她的声音,就仿佛要被溺毙一般,心间躁动,肿胀得不成样子。 幽冷的光映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 淳于焰没有佩戴面具,仆从都被屏退下去。 他靠卧在墙上,微仰侧脸和下巴,乌黑的眼眸微微阖起,听着那边疯狂的声音,将自己折腾得浑身是汗,忍不住地哆嗦…… “十二。”喉头呜咽般,低哑难辨,只有他自己听见。 他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脑子里全是那女郎弯下腰来,一头青丝披散,窈窕曲线尽展,轻轻触碰一下,小手便包裹住他…… “冯十二。”他咬牙切齿地轻唤,让幻想弄得溃不成军。 他很想大骂裴獗,个不要脸的东西,在他庄子里干这种事,可脑子里的神经却被隔壁的声音无限放大,女人的娇声,夹杂着男人低而重的喘息,画面如在眼前,他不自觉地去想他们疯狂扭动的样子。 啊!一声极细的尖叫从隔壁传来。 淳于焰心底那根弦,瞬间绷断。 他知道是裴妄之那狗东西成事了,又气又恨,一股煎熬的热胀冲上腰腹,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咬着牙,粗暴地交换双手,速度快得如同残影。 “蕴娘……”裴獗低低出声。 “将军嗯……” 狂风骤雨中的两人,全然不知隔墙有耳,在连绵的风浪中,颠簸痴狂。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十指相扣,关节捏得发白…… 冯蕴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含糊不清的,夹杂在喘声里,听不分明。 裴獗是不说话的。 她太娇柔,他却生得人高马大,极致的不匹配,他大一点动作都做不到,咬牙隐忍,躁得汗流浃背,仍是让她受不住地在他肩膀上留下了一排排的牙印。 没有珠媚真是憾事。他想。 “解药,要解药……”冯蕴眸含水雾,湿漉漉看着他,幼兽般可怜。 若是她清醒,说不定会把裴獗大骂一顿,可她此刻脑子混沌,细碎的泪意散在眼角,很是不满地去捋那相连纠缠的地方,一边喊着疼一边埋怨他怎么长的,接着又糊里糊涂地撒娇。 “萝卜要全部吃掉,吃掉才有解药……” 混乱中的女郎,简直疯癫不堪。 裴獗掐住她,直咬牙。 这个混账东西。 “你在寻死吗,腰腰。” 冯蕴喘着气,不顾他说什么,只管自己想说什么。 “我不要留给太后。一点也不留。我要全部吃掉……” 裴獗眼眸晦暗,看着她不清醒的样子。 缓慢磨入,一点点开拓她。 “蕴娘说,我是谁的人?” “太后的人……” 裴獗托住她的腰,猛吸了口气,用力撞她。 “腰腰的。” 冯蕴受不住,指甲陷在他的身上,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我的。将军不是我的……” 裴獗凝视着她,“那蕴娘是谁的?” 冯蕴不可抑制地喘息,“阿兄的。我只要阿兄,只相信阿兄……” 血液直冲脑海,裴獗倒提一口气,“那我是谁?” 难得他这么多话,可惜冯蕴无法好好地回应,句句都恨不得气死他。 “你是大将军,大,大大最大的将军……” 裴獗低头,凝视她。 突地恨极了,低头咬她颈子。 两人身高体形差距很大,为了咬她这一下,他弓起精壮的后背,整个力量前移,这一送,冯蕴差点让他弄死,战栗般颤了两下,张着嘴,许久才发出娇啼般的声音,“吃到了……” 没有男人受得住这酥麻的吟叫,裴獗差点守不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丢盔弃甲,他将冯蕴双手按向头顶,冷眼逼问:“吃到什么了?” “大将军……”冯蕴嘴里喃喃,浑然不知在说什么,喊出来的话含糊又混乱。 “我好久,好久没见过大将军了……” 她低低地说,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在齐宫的无数个孤寂深夜里,她其实都偷偷渴望过他。 有时候会反复回忆他们厮缠的模样,然后傻子似地流眼泪。 这么多年了。 只有这个梦最真实。 她无意识地喃喃,“吃到了,裴郎……” 裴獗快被她逼疯了。 她是真吃。 往死里吞往死里咽,几乎顷刻便要将他吃出来。 他提口气,停下。 她不愿意,呜咽声里,颤抖着流泪。 “好久没见过裴郎了……你可好,可好……” 裴獗低头吻她,细致的,像雄兽在安抚受伤的雌兽。 她纤眉拧起,不知是极致的痛苦还是极致的快活,本能地汲取着他,嘴里含糊不清,“不够……不够……” 裴獗:“腰腰说,我是谁?” 他很喜欢问这个问题。 冯蕴掌心在他流畅的肌理上轻抚,恍恍惚惚间觉得裴獗变得十分无聊。 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 这种时候,这样的问题重要吗? “不重要……”她就这么说了。 轻而易举踩在裴獗的痛点上,激得他冷戾横生。 “蕴娘可真会找死。”男人急促的呼吸着,那些长久被疾病困扰和克制的狂躁激起,火热的欲望如出笼的猛兽,弄得乱红轻颤。 她整个身子都在抖,意识全无。 一道长长的吟哦,两处火光四溅。 归于平静,只剩下重重的喘息和眩晕般的空洞…… 屋外的雨声落在青瓦上,奏乐一般。 淳于焰长长喘息着,抬起手,甩了甩,嫌弃地骂了一句什么,看着那些浪费的子子孙孙,气恨咬牙。 “这么多。” 高低得让冯十二给他个名分。 一个人空虚的靠坐片刻,他撑着木几想站起,隔壁再次传来细碎的缠绵低吟,好似开启第二轮战场的号角…… 淳于焰听得腿软。 裴妄之当真是畜生,又来! 他喘着气坐下来,美眸如丝,气恨散去,是无边无际的空虚。 心底深处,被密密麻麻的恐惧包裹着。 上辈子到底是缺了什么大德,要让他遇上冯十二这么个磨人精? 得不到她,他当如何是好? 年纪轻轻的,难不成去裴狗的隔壁买房吗? 今天我脑壳好痛,这季节家里人也是轮番感冒,病毒无休无止,差点就只更一章的,但想想不能卡得那么讨厌,又咬着牙硬上了…… 裴獗:嗯,都一样。 淳于焰:嗯,都一样。 萧呈:我就一点和岳母相同,脑壳好痛。 敖七:暴风雨中,疯狂寻找真心人。 温行溯:夜听芭蕉雨,轻吟断肠人。 第207章 事后不认 这场暴雨到次日晌午才停。 雨过天晴,鸟儿在湿漉漉的林间欢快地穿梭,啁啾不停,河面上雾气蒙蒙,天空如洗,清澈干净。 但左仲等人发现,大将军的情绪似乎并不太好。 天亮时分冷着脸出来,虽然没有发火,但也绝非放松和餍足后该有的样子。 几个侍卫私下揣测,惑而不解。 还是细心的纪佑发现,将军后颈上有好几道抓痕,一看就是女郎挠的,都破了皮,看着怪吓人。 难道昨夜里两人在房里弄得不太愉快? 他们不敢问,只有等。 到晌午,房里才传膳进去。 仆女看到冯蕴靠坐在床头的软垫上,眼皮半阖着,面似瓷玉,唇如朱樱,神态慵懒,略带一丝疲惫,像一只没有睡足的猫,俏美得不可方物。 同是女子,她们也看呆了。 “夫人比昨日看着更美了呢。” “是吗?”冯蕴道了声谢,把手伸给轻眉,“有劳了。” 轻眉连忙过来扶她,更衣洗漱,再用膳。 不是冯蕴托大,喜欢使唤人,是她真的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被庞然大物入侵后的酸痛,让她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似的,走路都觉得艰难。 离庄时,太阳已升上了半空。 冯蕴看着周围一群熟悉的面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温婉端正,一一含笑行礼,耳根却微微泛红,泄露了她内心的尴尬。 裴獗一声不吭,把手递给她。 淳于焰见状,“天寒地冻的,骑马多冷?妄之兄怎不怜香惜玉?” 他见缝插针地捅了裴獗一刀,回头叫桑焦。 “驾车出来,务必将夫人送回春酲院。” 桑焦看着裴獗那张冷漠如杀神的脸,头皮都麻了。 他觉得自家主子,是很懂得怎么找打的。 是昨夜那一架没打痛快么,非要在老虎头上扒毛。 好在裴獗今日脸色虽然不好看,但好似并不想跟他计较,看他一眼,将手里的马缰绳递给了叶闯。 “将军,马车来了。” 桑焦还没有来得及转身离去,庄子外便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 不消片刻,“驭”一声停在门口。 “夫人请上车。” 冯蕴看了裴獗一眼。 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冷的天,要是再被他抱在马背上吹吹冷风,不等回到信州,她大抵要真的散架了。 她缓缓朝淳于焰行个礼,说一声告辞,再微微吸口气,慢吞吞地走向马车。 为了不在人前失态,她得拼命忍着身子的不适,不让人看出端倪。 可裴獗显然不这么想。 他面无表情地拉住她的胳膊,将人拦腰一抱,迈步上去。 帘子放下,将那些探究的视线都隔绝在外面了,冯蕴才舒服地叹一口气,瘫坐下来。 马车上熏着香,燃着炭炉,铺着厚实的毯子。 裴獗就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仿佛陌生人似的疏离。 这人是真的哑巴。 冯蕴凑近观察他的脸色,在他高挺的鼻翼边轻蹭两下,“别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裴獗微微垂眸,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子,微微抿嘴,仍然不吭声。 闷葫芦,大木桩子。 冯蕴眯起眼睛,坐下来,轻捏着他粗粝的手指,撒娇般低叹,“还疼着呢。” 裴獗揽着她的腰肢,将人带到身前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让她靠着自己,身子却僵硬着像块大石头。 冯蕴缩在他怀里,如被沉重的阴霾欺压着,明明紧紧相贴,却感觉不到温度,又好气又好笑。 “将军勿恼,我回去再仔细想想,说不准就想起来了呢?” 裴獗瞥她一眼。 看来是气恨极了她,全程一言不发,将人送到春酲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满和大满候在门口,看着将军面无表情的骇人样子,都有些紧张。 “女郎还好吗?小满都快要急坏了。” “嗯。”冯蕴不想多说,点点头,“很好。” “是将军找到女郎的?”小满问。 冯蕴再次点头,被小满扶坐在软榻上,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小满问她,“女郎是哪里不舒服吗?” 冯蕴没什么力气,两条腿酥软地耷拉着,摇摇头。 “去备水,我泡个澡。” 泡澡可以缓解疲累,也可以清醒一下头脑。 小满纳闷的看她一眼,下去安排了,等备好水将人扶入净房,褪去一身衣裳,看到女郎雪白的胴体上留下那些斑斑点点的嫣痕,她张大嘴错愕着,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将军太粗暴了,将军怎可如此对待女郎,真是,真是禽兽……” 冯蕴微眯着眼,身子浸入温热的水桶里。 “不……我才是那个禽兽。” 事发时,她意识是不太清晰的,醒来后就跟毒物浸脑了一般,整个记忆都断裂了,好多碎片和前世混杂,模糊不清,就如同做了一场旖旎不堪的梦…… 似乎是她强迫了裴獗? 人家原本不肯的,后来…… 算半推半就吧。 但最让裴獗生气的,可能不是这个。 而是她今晨从昏昏沉沉中醒来,一问三不知。 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全然记不起来。 就好像昨夜那个缠着他要了一次又一次的妖精不是她一样。 她矢口否认昨夜发生的一切,要不是身体提醒她,她可能连跟他发生过关系都不会承认。 裴獗当时气得脸都僵了,当场露出满背的抓痕,俨然被她欺负得很惨的样子…… 事后不认,她真的像个渣女啊。 所以,裴獗臭着脸是应该的。 不过她记不清楚,就不认,气死他好了。 冯蕴低低地笑了一声,被身下突然淌出的温热怔住,表情敛了起来。 他昨晚弄了很多在她里面,这和上辈子全然不同。 以前是求着他都不给,现在为何毫无顾忌? 她很疑惑,早上试探地问了。 他只说:“解药。” 又冷着脸看她,“不是你要的?” 冯蕴便问不下去了,然后也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可能是濮阳九那怪医出的主意吧? 北雍军大营。 濮阳九双手肘着案沿,饶有兴致地探头看裴獗的脸色。 “眉目凛冽,似怒非怒,一副讨债不成反挨一顿打的可怜样子……” 他嘶一声,很是纳闷。 “平常你拉着个脸就算了,都如愿以偿了,为何还不高兴?没吃饱啊?” 裴獗冷冰冰看他一眼,默不作声。 濮阳九更好奇,“是嫂夫人让你不满意?” 裴獗抬眼,“可以滚了。” 濮阳九勾唇,“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裴妄之,我可是大晚上被你从被窝里挖出来的可怜人。你可真舍得作践。” 说罢看裴獗仍然不理他,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转身,“行吧,两瓶珠媚玉户也用不了一辈子,总有求我的时候。哦,对了,我阿父给我新捎了两个方子,我发现其中一剂秘方,很有搞头……” “她不肯认。”裴獗突然沉声,打断他的话。 濮阳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不认?不认什么?” 裴獗嘴唇动了动,一时很难说清楚。 而是目光炯炯地反问他,“此毒发作时做的事,说的话,毒解后便想不起来?” “这……”濮阳九也没有中过,也没有经验,他哪里去知道?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此毒确实可以通过阴阳之合,得以纾解。但兄之所言,我从未听说过,很是古怪……” 他睨着裴獗,小声试探,“会不会是嫂夫人害臊,不好意思承认?” “不知。”要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还好…… 偏偏她还记得那支“乐正子制”的羊毫,一醒过来便急得到处找。 然后当宝贝似的收入匣子,浑然不知他用这支笔做过什么…… 裴獗眼里阴云密布,看着桌案上的毛笔突然没好气,拉过笔架就丢在一旁,眼不见为净。 濮阳九不懂几支毛笔怎么惹到他了,摸着下巴,摇头思索。 “真乃奇毒。不如我回头去找嫂夫人,详细询问一下?” 声音未落,裴獗的眼神便刀子似的丢过来。 这种闺房里的事,怎能让濮阳九一个大男人去问? 濮阳九看他欲求不满的样子,宽慰了几句,又道:“依我看,不用为此焦虑。这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药到病除不是?妄之不如多喂几次,兴许慢慢就好起来了……” “赶紧滚!”裴獗冷眼而视。 “行,我找嫂夫人去。” 濮阳九大剌剌出去,看着刺目的阳光,突然就松了一口气。 娘的,无论如何总算是成事了,他的苦心没有白费,往后再也不用为兄弟的裤裆操心了。 第208章 爱恨无垠 冯蕴舒舒服服地睡了黄昏时才起身。 邢大郎带着葛义来了,在外间候了许久。 见到冯蕴,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了买地的经过。 鸣泉镇的里正,果然把他们当成冤大头了,一股脑将议馆周围的荒地全都折价卖给了他。 “二百亩荒地,五十亩桑田,一百二十亩林地,还有一座荒山……” 邢大郎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一笔一笔算给冯蕴听,小脸上有兴奋,又有些担忧。 “女郎,我们当真不会赔本吗?” 荒地都种不出粮食,买来铁定是要亏的呀,人家都像看傻子似的看他,就像在看大户人家的傻儿子,是别人都不聪明吗?还是他们真的犯了错。 邢大郎忧心忡忡。 冯蕴却懒懒一笑,“出门做营生,有赚就有赔,就算赚不着钱,也无妨。” 邢大郎哦一声,“那接下来怎么办?” 冯蕴道:“告诉文田叔,再招些匠人,在议馆通往鸣泉镇的道路两侧,原地起屋,建十来间简易的铺舍,可供居住和营生。其余的,先留着。” 邢大郎和葛义应声,喜滋滋地退下了。 他们都不知道女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女郎为人谨慎有办法,他们听她的话,照做就好。 并州渡口。 雨后没有太阳,天气阴沉得宛若被幕布遮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家的船刚刚靠岸,冯贞和冯梁就看到岸上等待的冯莹。 “是二姐,阿父阿母快看,是二姐!” 姐弟两个欢呼起来,大声叫嚷。 冯敬廷站在甲板上,微笑着看着子女。 这次他是奉命到并州赴任的,仍然做郡守,算是将功补过。旧朝一朝湮灭,换了新帝,没有人再追究安渡失事的责任。 何况他是国丈,有人心里不痛快,也拿他不能奈何。 这次拖家带口地过来,全家都十分欢乐。 有小孩子在,更是高声呐喊,喜气得不行。 只有冯敬廷,心里有个角落,隐隐不安。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陈氏还没有上岸,就看到冯莹的异常。 小脸苍白,眼窝红肿,整个人憔悴不堪,就像好几日没有睡觉那般,看得她这个当娘的心痛不已。 冯莹微微笑着,上前探手,握住母亲扶她上岸。 “没有人欺负我,我是陛下的夫人,他们捧着我恭维我还来不及,哪里敢来欺我……” 一听这声夫人,陈氏就来气。 “夫人夫人,登基这么久了,不立国后,分明就是瞧不起我陈氏和冯氏……” “咳!”冯敬廷低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分寸。 陈氏这才冷着脸,住了嘴,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小声问她。 “是不是萧三给你气受了?你可别尽给我忍着,咱们颍川陈氏和许州冯氏,不是那么好惹的,咱们家的女儿也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 “阿母……”冯莹拉了拉她的袖子,“没有,当真没有。就是陛下为国事操劳,这两日染了风寒,我在病床前照料,没有睡好。” 陈氏打量她的神情,略微蹙眉,“没有就好。你给我把脊背挺直起来,别丢了两个世家大族的脸……” “阿莹明白的。”冯莹垂了垂眸子,“陛下待我极好。” “哼!”陈氏才不信这一套。 什么好?成婚时就三推四拒,找各种理由拖延,迫于无奈才将人娶回去,他会好生对待吗?可闺女嫁出去了,女儿铁了心要贴上去给人当牛作马,她这个当娘的也没有办法。 一家人坐着马车,往并州城去。 路上,冯贞和冯梁两个围着冯莹,不停地打听。 他们在台城听了不少战事,对那些有趣的细枝末节,极是好奇。 冯莹微笑着应付他们,心不在焉。 冯敬廷端坐片刻,突然问她。 “听说你阿姐,如今人在信州?” 冯莹心里一凛,手心微微攥起。 想到昨夜里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归来的皇帝,冯莹心尖都抽痛起来,弯着腰才好受了那么一点。 陈氏问:“身子不舒服?” 冯莹摇头。 陈氏眼睛一亮,“不会是有身子了吧?” 冯莹本就苍白的脸,如同死灰。 她捂着肚子没有抬头,只道:“没有,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陈氏紧张起来,又是拿水又是抚背,只有冯敬廷发现女儿忽略了自己的问题。 陈氏道:“你这个阿姐真是长本事了,身为齐人,嫁给敌将为妻,把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 冯敬廷想说什么,看着妻子脸上的厉色,重重叹气。 陈氏愠怒,扭头瞪他。 “怎么?说你的宝贝大闺女,心下不舒坦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无媒无聘,不问爷娘,私自做主把自己给嫁了,这哪里是冯家的规矩?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规矩。” 陈氏越骂越起劲,不由想到第一次见到冯敬廷的样子。 那时他和卢三娘郎才女貌,伉俪情深,冯敬廷年轻时风姿俊秀,卢三娘也生得雪肤玉容,二人恩爱无虞,人人称羡。 她一时间醋意上头,骂个没完。 “我看她就是个有娘生没娘教的东西。她娘就是个浪荡货,四处勾引野男人,生下来的女儿才会这般淫贱,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跟裴獗不干不净了,还渴着萧三,想回齐国当皇后呢?做的什么春秋大梦……” 冯莹低下头去。 冯贞和冯梁也不玩耍了,停下来,愣愣地看着他们的娘。 冯敬廷眉头打结,“你少说两句,孩子们都听着……” 陈氏:“听着怎么了?听着才能长教训,别跟他们那个浪贱的长姊学坏了……” 她声音没落,冯梁突然叫了起来。 “阿母,二姐怎么了?二姐……二姐在哭……” 冯莹捂着心窝,低着头,肩膀耸动着,没有哭出声音,但那颤抖的模样,让她看上去比哭出声时更为伤痛欲绝。 陈氏心疼坏了。 娇生惯养的女儿,在家时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现在学着在爷娘面前掩藏悲伤了,嘴上说没事,委屈怕是大了吧? “乖女,给阿母说说,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萧三……” 冯莹摇摇头,用帕子拭了拭眼泪。 “不怪陛下,也不怪长姊,都怪我……” 陈氏目光微凛,“与那个混账东西有什么关系?她怎么你了?” 冯莹越哭越厉害,眼泪串串,渐渐地上气不接下气,陈氏哄了许久,才听到她抽抽泣泣的道: “长姊绑架了长公主,不停地逼迫陛下……昨夜大雨,陛下不顾性命夜渡竹河,也不知长姊和他说了什么,陛下淋了雨,回来就病倒了……” 陈氏怒目而视,“好一个孝顺女。竟敢绑架当朝长公主,这是要把我冯氏满门架在火上烤啊?冯敬廷,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冯敬廷哑口无言。 片刻才沉着脸问冯莹。 “陛下病倒了?严不严重?” 冯莹摇了摇头。 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萧呈冒着夜雨渡河,是一心一意去见冯蕴的。她宁愿相信是因为冯蕴绑架了萧榕,萧呈受到了她威胁。 不然,霁月风光的萧三公子,将万千女郎的爱慕都视如粪土,何故对冯蕴一人另眼相待? 她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和落差。 在冯敬廷的追问下,按自己的理解说罢,又细声细气地道: “此事,陛下身边的人都被封了口,不让外传。” 冯敬廷沉吟片刻,“须得写信让你大伯知晓才好。” 冯莹一怔,“阿父万万不可,陛下会怪罪我的。” “不会让陛下得知,只是让你大伯心里有数。”冯敬廷看着她,眉目深浓,“这些事情,你无需操心。你啊,好好侍候陛下,早日诞下一男半女,那才是正经事。” 冯莹咬着唇低下头去。 看着是害羞,其实是害怕。 要是让家族让大伯知道萧呈至今没有碰她,会不会找另外一个族姐或族妹来取代她?就如她当初取代冯蕴一样? 冯敬廷看不出端倪,陈氏却门儿清。 女儿看着柔弱,实则要强。 萧呈真做了什么对不住她的事,她也是不肯讲的。 “看来是我们小看了那个狐媚子。这勾男人的手段,一招接一招的上,我阿莹单纯,如何敌得过她?” 冯莹委屈地抿住嘴,双颊微微发白。 陈氏拉住她的手,在手背拍了拍,“别怕,有娘在呢,定会想法子为你出气。” 冯敬廷侧过脸,张开嘴想说什么,又无可辩驳,长叹一声。 “家门不幸。生此劣女。” 第209章 郎心似铁 冯家一行人到达并州驿馆,就有人来接。 萧呈住在原刺史府临时改建的行宫里,离驿馆不远,冯敬廷沐浴更衣,换上官服就同冯莹一道,前去拜见。 冯莹乘车,冯敬廷骑马。 父女俩路上没什么话,到行宫门外的玉阶下,冯莹突然站住,侧目看着冯敬廷脸上的憔悴之色。 “阿父还是很担心长姊的吧。” 冯敬廷不妨她突然问起,嘴皮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 冯莹微攥手心,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长姊出城的前日,阿母曾说,如果阿父选中我出城乞降,让我务必不要丢了冯家的脸……”又垂下眼眸,唇角略略凝住。 “女儿应自尽于敌前,以全气节。而不可委身敌将,令家族蒙羞。” 她的话,冷冰冰地吹入冯敬廷的心里。 父女两个凝视着对方,寂静无声。 世家声望和尊严,对族人高于一切,也是世家得以传承之必须。 如果冯蕴不堪受辱,自尽于北雍军营。 人死了,这份屈辱就没有了,那裴獗逼死人家的女儿,则是恶贯满盈…… “如果是我,不会让阿父如此难堪的。” 冯莹一句话把冯敬廷杵在了原地。 是的,他是难堪的。 虽然没有人会当面说起,但仍有很多人知道他当初为了自保而献出了女儿,并且那个女儿没有自尽,屈辱地活着陪侍了敌将…… 不管陈氏骂得有多难听,但对冯敬廷来说,裴獗在并州迎娶冯蕴为妻,多少补救一些冯家的脸面。 至少不再是无名无分的侍妾。 她不再低贱,父亲自然脸上有光。 冯敬廷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说这些作甚,走吧,去见陛下。” 父女俩在门外就被侍卫拦下了。 胥持拱手道:“陛下偶感风寒,这两日不见客,府君请回吧。” 冯敬廷慌忙抬袖,深深揖礼,对着大门的方向毕恭毕敬地大声道:“微臣冯敬廷,祈愿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礼数十分尽到。 冯莹看一眼阿父,提起裙摆,“我去看看陛下。” 胥持可以阻止冯敬廷,不好阻止冯莹,因为她是萧呈明媒正娶的平妻,是他们的主母。他低头应一声喏,又朝冯敬廷抱歉地作了个揖,这才带她入内。 吉祥在榻边侍候着,正按太医的法子,为萧呈去热。 冯莹走近,“陛下好些了吗?” 吉祥双眼通红,摇了摇头,“方才又烧起来了。” “阿蕴……阿蕴……”萧呈满头虚汗,脸色潮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双眼紧闭,唇间似有喃喃出声。 冯莹不说话,垂下头去,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阿蕴……”萧呈嗫嚅着唇,浑浑噩噩地说着胡话,眉头紧蹙,面容痛苦而扭曲,脑子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冯莹的胳膊,很用力地将她拉近,用一种卑微的姿态贴着她的手背。 “不要……不要死,我不舍得的,你不要死……” 冯莹另一只手试探地抚在他的额头上。 “好烫。” 她抬头问吉祥:“怎么还没退烧?” 吉祥摇头,“喂下去的药,又都吐了出来,太医说,心乱则百病生,内心苦闷,久郁成疾,心病还须心药医……” 冯莹的脸沉了下来,可见微怒。 “陛下有何心病?” 吉祥低头,立在当前不好吭声了。 冯莹面色苍白地坐在榻边,看着萧呈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说话,也不动,任由他将她的胳膊揽入怀里。 他身上烫得像火,身子却有些颤抖。 “冷……阿蕴……我冷……不要走……” 冯莹死死咬着下唇,委屈如同决堤,又恨又怒。 “我把海棠……给你……海棠虽无香……却有情……” 萧呈喃喃着,醉鬼般说着梦话。 冯莹并不全然听得真切,半个身子俯在他胸前。 但海棠二字,让她想起那年竟陵王府的旧事。 海棠林里,她带着仆女去观赏,想要折几支回去插瓶,被萧呈拒绝,还板着脸说“花虽无言但有泪,爱花之人不折花”,愣是把她羞臊得哑口无言,回去生了好一阵闷气。 可隔天就看到冯蕴抱着带花的海棠枝回家,笑盈盈地让仆女插起来。 她们说,是在竟陵王府的海棠林里折的。 冯莹不服气,“萧三哥哥说了不许折花,一定是你们偷的。” 仆女说:“萧三公子看见我们折的,公子可没有说什么。” 那时候冯莹太小,不懂,以为郎心似铁,以为萧三对所有女郎都是这样的,疏离冷淡,不可亲近,有着触摸不到的距离。她根本不信萧三会同意冯蕴折花,到母亲面前告她一状,寻个借口收拾了她,把花也全都踩碎了,这才解了气。 原来,萧呈待冯蕴,从来都是偏心的。 “好疼……阿蕴……我好疼……” 萧呈低低喘息着,好像经受着莫大的痛苦。 冯莹眼里掠过一丝痛恨,“哪里痛?” “这里……”萧呈牵着她的手捂在胸口,“这里痛,阿蕴,痛死我了……” 冯莹的眼泪便那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我有什么不好,我哪里不如他……” 吉祥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在竹歧渡口亲眼看到陛下如何眷恋冯十二娘,若是让他醒来知道,在自己昏睡的情况下,搂住冯夫人诉说衷肠,而他们没有阻止,只怕要问责的。 “夫人。”吉祥恭敬地道:“陛下该擦身服药了。” 冯莹抬头,“你在赶我?” 她不喜欢吉祥这个奴才,不懂圆滑,不像平安那般通透知好歹,语气自然也不好。 吉祥身上激灵灵一吓,尴尬地道:“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陛下是真的要擦身服药了。” 冯莹:“我是陛下的夫人,我不能在床前侍疾吗?” 吉祥连连告饶:“夫人息怒,这是陛下的交代,小人也是奉命行事……” 冯莹着恼的话都冲到喉头了,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毕竟不是她的奴才,不能随便打骂。 “罢了。”她慢慢撑起身,收起面上的愠色,一副悲悯的模样看着病床上的皇帝,温声道:“等陛下醒来,告诉他,我来探过病。” 吉祥低头行礼,“小人明白。” 淳于焰在信州和并州间来回两次,借着传达消息的机会,从裴獗的大营出来,又特地找到春酲馆,询问冯蕴工期进度。 “日期定下便不可更改,你那里还有几日完工?” 因为合伙生意,冯蕴带着他去议馆走了一圈,当面问丛文田,得到肯定的答复。 五日上梁,两日封顶,留一日运送家具陈设,时间完全来得及。 淳于焰也知道这次工期有点赶,点点头。 “在正式和议前,双方会派先遣使臣到鸣泉镇,验收和议馆,并就细节再行核实。验收日定在腊月初一。” 冯蕴笑:“世子就没想着多争取两日?” 淳于焰看她一眼,“日期都算过的,双方已达成一致,很难更改。” 冯蕴眼尾微掀:“你可是拿了钱的……”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插手,就出了一个云川中间人的名头,这份钱赚得实在轻松。 在商言商,淳于焰轻声笑道:“收齐款项,多分你一成。” 这么大方?冯蕴有点不敢相信。 她怀疑的歪头,“又有何诡计?” 上次收留她,就带来了萧呈。 这一成利润她可不敢白占,更不敢轻易相信这个男人。 淳于焰看她防备的模样,低头轻笑,眼尾黏糊糊地好像拉着丝,说不出的魅惑。 “冯十二啊,你就这么不信我?” 冯蕴:“不信。” 淳于焰勾唇:“好歹我们这种关系……” “少套近乎。”冯蕴才不会轻易被男色所迷,手绢拭了拭嘴角,正色道:“这次去并州,除了谈和议的事,你找萧呈拿好处了吧?” 淳于焰表情敛住,不美了。 “说了没有好处,你却不信。” 冯蕴但笑不语,微抿的唇角带点轻嘲。 淳于焰让她看得发怵,微微凉笑一声,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萧呈思念成疾,病得很重,你说这般情况下,我能拿到什么好处?” 第210章 狡兔三窟 “是吗?”冯蕴轻笑,“看你表情,我还以为齐帝驾崩了呢。” “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呢。”淳于焰嘴上谴责,嘴角的笑意都快藏不住了。 看得出来,冯蕴一点也不在意萧呈。 那他在冯十二心里的地位,便是仅次于裴獗的…… 淳于焰瞥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语气变得真诚了不少。 “有件事情,你心里要有数……” 冯蕴看他一眼,“什么?” 淳于焰沉声,“你父母来并州。不出意外,你父冯敬廷将是此次和议的先遣官,腊月初一那天,会来鸣泉镇。” 冯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淳于焰道:“今日我从并州离开的时候,你父私下里找到我。问我你的近况?” 冯蕴:“你怎么说?” 淳于焰勾唇浅笑,“我能怎么说?我就差当场提亲了……” 一看冯蕴挑高眉头,他这才止住玩笑,认真道:“看你父的模样,对你甚是关怀。我不好多言,只答应他,带话给你,腊月初一鸣泉镇相见。” 冯蕴不语。 淳于焰笑了下。 “看来你并不想见他?那要不要我帮你回绝了?” 冯蕴:“不必。” 她没做亏心事,还怕见人吗? 淳于焰没有从她眼里找到一丝惆怅和痛苦,觉得十分新鲜,摇摇头。 “你也真看得开。” 冯蕴悠悠抿唇,一声都无。 淳于焰似笑非笑地问:“你和裴妄之的婚礼,要是你阿父不肯承认,你当如何?” 冯蕴静静侧过头来,与他对视。 “我和裴妄之的婚礼认不认真,全然在我,不在于冯敬廷。这个年代,女子婚嫁不问父母的多了去了,何况我是冯敬廷不要的女儿,早断绝了关系,他凭什么来干涉我?” 淳于焰让她噎住。 因为冯蕴这话不算胡说八道。 乱世底下,妻离子散、离乡背井,家破人亡,骨肉分离,几乎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惨剧发生,这样的大环境下,对女子的约束远比前朝宽松许多。私相授受就以夫妻名义共同生活者,不知凡几。 但她不是寻常百姓。 她出自许州冯氏啊。 淳于焰看着她的果决,心下不由生出一丝佩服。 这是除了对冯十二那方面的肖想以外,另一种不同的情绪。 他严肃了几分。 “你我合伙,有共同利益,无论何时,我站你一边。” 冯蕴抬手朝他行礼,眉眼带笑。 “有劳世子。” “举手之劳。” 两人在鸣泉镇逗留了半日,尽兴而返。 冯蕴发现淳于焰没有回他的庄子,而是跟她一道前往信州。 一直到她的马车快到春酲院了,发现淳于焰仍然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这才有些纳闷,撩起帘子来问。 “世子准备去哪里?” 淳于焰微笑,“回家。” 冯蕴皱了下眉头,“世子住在何处?” 淳于焰抬下巴示意一下方向,淡淡地笑,“刚置了个院子,恰好就在春酲院隔壁,巧了不是?” “是挺巧的。”冯蕴放下帘子,微微低哼。 真是财大气粗,狡兔三窟。 冯蕴进门的时候,碰到温行溯。 他从萧榕那边过来,看上去行色匆匆,眉目不展。 “大兄。”冯蕴朝他行礼,往他身后望一眼。 “看萧榕去了?” 温行溯嗯声,定下脚步,回了个礼。 冯蕴看着他的脸色,猜到萧榕定然又在他面前闹了一通,不由轻笑。 这人啦,就是爱欺负对自己好的人。 萧榕现在看到她这个“蛇蝎女子”,规矩得很,一句话都不敢乱说。在温行溯面前,却是委屈可怜诉苦三连招,用尽了小女儿的姿态。对温行溯这种谦谦君子来说,天然侠义怜惜弱小,可以说,招招都能打中他,让他无法不管她。 “萧榕又哭了?”她问。 温行溯没有否认,叹口气。 “萧榕是缺了些管教,但本质不坏……” “是不太坏。那又如何?”冯蕴淡淡道:“好吃好喝地给到她,没刑讯没为难,就差替齐国娇养公主了,还要如何?难不成要将她三炷清香供起来……” 她语气听上去尖锐。 可全然不是针对萧榕,反而像是对温行溯不满。 温行溯听出那味了,语气柔和了些。 “再有几日就和议了,她到时就会随萧三离开。” 冯蕴余光瞥他,“大兄不舍得?” “腰腰。”温行溯似乎吓了一跳,天青色锦袍衬出的那张俊脸,儒雅端方,略带一丝紧张。 “当年我和子偁交好,常去竟陵王府走动。老竟陵王夫妇待我如同己出,今日他们的女儿落难,即使不是看在萧三的份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好像生怕冯蕴误会。 不料冯蕴噗一声笑了。 “逗你的。这样严肃做什么?做贼心虚啊。” 温行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 无辜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是做贼心虚没有错。 但不是为了萧榕。 那夜在淳于焰的庄子里听他二人琴瑟和谐,对温行溯来说,无疑是一种极端的煎熬。 在那天以前,他其实从未深思过对腰腰的情感,兄妹感情是最好的遮羞布,可以让他心平气和地出现在阿蕴面前,扮演那个君子端方的兄长,永远保持得体和恰当的风度…… 可当那带着颤意的娇滴滴呻吟若有若无地传入耳朵,他血液里的狂躁提醒了他,承认嫉妒,承认痛苦。 他比任何人离腰腰都更近。 又比任何人都要远…… 继兄的名分,是阻碍他们的城墙,也是他的枷锁…… “怎么了?阿兄生气啦?”冯蕴吐了个舌头,带着十七岁少女才有的娇憨,拉了拉温行溯的衣袖,诚心致歉。 “我没有考虑大兄感受,玩笑过分了。是我的错,阿兄勿恼。” 温行溯垂着眸,看她羽睫轻扫,嫣然带笑。 这样轻松活泼的阿蕴,他很久没有看到了。 裴獗更看不到。 这是独属于他的,单纯无邪的阿蕴。 “没有。”他低头,手指轻轻顺一下冯蕴鬓角的碎发,“就算天塌下来,阿兄也不会生腰腰的气。” “那我可以生你的气吗?” “当然,阿兄就是腰腰的出气筒。”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冯蕴笑不下去了。 想到温行溯上辈子为她所做的一切,想到他的惨死,冯蕴心里吃痛,握住他的手,双眼微红。 “我不喜欢萧榕,但我明白阿兄的心意。你怜她无父无母,就像当初待我一样,这是阿兄的良善,我哪里会怪罪……” 温行溯似乎一怔,“不一样。” 冯蕴怎么会和萧榕一样呢? 他想解释,却没有来得及,只听院门有人低唤一声“将军”,平静的庭院里便似平地起了风波,空气都低压了起来。 他二人齐齐侧目,只见裴獗站在斗拱檐下,默默无声地看着他们。 温行溯缩回手,躬身行礼。 “见过大将军。” 其实他不用如此惊慌,兄妹握手怎么了? 冯蕴没有当回事,因为她是真的不心虚。 “将军怎么来了?” 晌午的阳光照在裴獗雪亮的铠甲上,衬得他英武不凡,眉目也更显冷漠。 “送解药。” 三个字说得平静,简单又直接。 温行溯听不出端倪,冯蕴却差点噎住。 解药的意义,是只有他二人才懂的秘密。 “咳!”冯蕴好不容易才掩饰好情绪,不让温行溯看出异样,然后嗔他一眼,福身道谢,温行溯便告辞离去了。 他走得很快,衣袍飘动很是雅致。 裴獗看一眼他的背影。 没有如冯蕴料想的那样回屋,而是冷着脸掏出一个白瓷瓶,递到她的手上。 “我还有事,先走了。” 这个白瓷瓶上贴着玉户二字,她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冯蕴看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的样子,轻声而笑。 就这样送解药的? 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看来失了童子身让裴大将军很是介怀,情绪也不太稳定。又或是,那天晚上她当真把人给“欺负”狠了? 二锦明天要去三亚参加活动,29号回成都~ 社恐+出门焦虑症,心里长草啊啊啊,如果更新时间延后,请大家勿怪…… 冯蕴:没事,母亲尽管去耍,只要给我把解药送到面前就好。 裴獗:有本事自己来取。 淳于焰:我这有点,要不要? 敖七:我年轻气盛,更是丰足。 温行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而不动。 第211章 上梁危机 春酲院是温行溯以前的宅子,裴獗以前不住这里,现在也不住,但从并州回来,他并没有强行让冯蕴搬到他的居所。 二人都很忙碌,没有人提及此事。 冯蕴回房便让小满磨墨,照规矩写了一封议馆工程的公文,叫葛义进来。 “呈报给将军。” 葛义错愕得眼睛都直了。 方才将军不是来过吗? 为什么女郎有事不跟将军当面说,还要用这么繁复的程序? 冯蕴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微微一笑。 “一码归一码。公是公,私是私。快去吧?” 葛义愧疚地低头,“是。” 屋子有些安静。 冯蕴耐着性子回忆了一下那夜的事情,仍是模糊不清。 但她原谅自己。 毕竟有两世记忆,在她心里跟裴獗不是第一次,记忆混杂穿插太多前尘旧事,肯定不会纯粹。 她叹口气,带着小满去张罗吃食。 葛义很快就回来了,兴冲冲的,一脸是笑。 “女郎,女郎……有好消息。” 冯蕴看着他不吭声,只示意他说。 葛义喜滋滋地道:“方才去送公文,小人看到好多辎重车往大营里拉货,他们说,全是冬衣。这下北雍军不缺了,大将军也可放心。” 冯蕴哦一声,点头。 “你让钱三牛回长门一趟,问问应娘子,我们赶制的冬衣如何了?顺便告诉文慧,从玉堂春里给我挑两个厨子,再找十几个熟手伙计过来。” 接下来的几天,冯蕴早出晚归,见天往鸣泉镇跑。 丛文田手脚麻利,在当地招揽了一批工匠,按冯蕴的要求迅速搭建简易商铺和住处,要赶在和议开始前完工。 冯蕴也忙着筹备和议饭庄、和议杂货铺,准备搞几个衣食民生有关的小生意。 到时候双方随行人马不会少,衣食住行都是必需品。 她多少要把投入的本钱赚点回来。 最紧要的是,议馆附近全是她的地,她是那里的大地主,谁要做生意都得从她的手上过,躺着收租都能发财…… 她想得很美好,可往鸣泉镇来去的道路却不是很友好,整天在外面奔波,疲惫得慌。 裴獗好似也在忙,又可能是气坏了,五天时间就来了春酲院一次。 她也恨不能躲着他走。 不渣已经渣了,她渣得明明白白,踏踏实实。 记不清楚那天晚上的细节,但短时间内,她不想再沾他。裴狗太贪了,没把她弄死,算是他善心发作。 五天后,议馆封顶上梁,丛文田找人看了吉时,定在卯时正。 为此,冯蕴天不亮就出发去鸣泉镇。 许是起得太早,她打哈欠上车,摇摇晃晃到半路,便有点犯困,撑着额头思维飘远,半梦半醒间。 “吃到了……” “吃到什么了?” “大将军……” “腰腰该吃些教训才是。” “嗯裴郎……” 莫名的几句话浮现脑海,把冯蕴吓醒了。 这…… 不是她吧? 她的脸颊从白转红,突地燥热起来。 不可能是她,臆想罢了…… 她虽然渣,但分寸还是有的。 她怀疑自己起得太早产生了幻觉, 咚! 一声重重的碰响,马车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发出剧烈的颤抖,把她的遐想震得粉碎。 马车是裴獗从营里调派过来的。上次她乘的那辆马车坠崖,车毁马亡,再回信州便没有自己的车可以使用,每天来回鸣泉镇不方便,这才从裴阎王那里弄来一辆。 冯蕴吃惊一下,就清醒过来,“怎么回事?” 驾车的葛广没有回应。 冯蕴撩开帘子,看到一个小乞丐飞快地从马车边跑开了。 葛广心跳如雷,看到女郎,这才吐出那口气。 “吓死我了,差点撞上他。” 冯蕴也松了口气,放下帘子:“走吧。” 葛广回头,小声道:“女郎,小乞丐塞了张纸条给我。” 冯蕴微微眯眼,示意他递进来。 信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有人左手提笔一般,显然是为了掩饰笔迹。 而信上的内容才是触目惊心,吓得冯蕴一身冷汗。 “快,速度赶去鸣泉镇。” 葛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应一声。 “驾!” 到达鸣泉镇,恰在卯时前一刻,丛文田已经准备妥当,工料和工匠都等在那里了,议馆大厅前面的空地上还备了一个供桌,上面摆着十来个馒头,两三样果品,还有一刀猪头肉。 丛文田看到冯蕴过来,拱手上前,喜盈盈地道: “夫人来得正好,我们准备祭梁了,夫人来上香吧。” 修房的时候,上梁和开工动土一样,都是很紧要的一环,需得“祭梁”,以接神祈福。 工匠们累了这么多天,中途又碰上两天大雨,可以说是用足了力气,才得以夜以继日的熬到现在,好不容易上梁了,在场的工匠都神采奕奕。 冯蕴看一眼供桌,走向那边堆放的木料,问丛文田。 “都检查过了吗?” 修房看梁,梁承托着建筑构架中的屋面重量,极其关键。 丛文田修了一辈子的房屋,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见冯蕴目光有异,他跟上来,小声道:“我都看过了,木材都是好料,松木、榉木,还有榆木,结实着呢。府库司的官员说,他们从涪州走水路运出来很费了些工夫……” 冯蕴扭头:“带我去看看。” 丛文田愣了一下。 平常议馆的事情都由他做主,细节上也全由他来把控,冯蕴只了解一下大致方向。因为修房造屋,丛文田自信比冯蕴更为精通。 他年长许多,倒也没有心生不悦,旁边的小徒弟不高兴起来。 “夫人这是信不过我师父吗?吉时就要到了,错过了是要耽误工期的。” 丛文田沉下眉,“放肆。” 小徒弟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他道:“夫人不用听他胡说八道,尽管查验。” 冯蕴作揖道:“还请文田叔见谅,我不是不信任你,而是两国和议关系重大,我这两日睡不好,心神不宁,昨夜又恰好做了一个噩梦,菩萨在梦里告诉我,梁木有问题,这才心神不定……” 丛文田一听也紧张起来,“走,看看去。” 有菩萨托梦,果然引来了工匠们的重视,丛文田带着冯蕴去木料堆里再查,几个匠人也跑过来帮忙抬举。 外面堆放的木料都没有发现问题,冯蕴手心都是冷汗,正有些怀疑是不是有人跟她恶作剧,突然听到丛文田倒吸一口气。 “果然有问题……” 他又叹,“这可真是不易察觉啊。” 丛文田从中扒出一根松木,“女郎你看。” 为防止梁木受潮、发霉、虫蛀,这些木材上都刷着一层桐油,丛文田用刀子仔细将油面刮开,隐约可见木料上细微的裂痕。 乍一看,裂痕不明显,放到哪里都可以使用,但用着房梁,是会影响承重的,如果主梁也有问题,这种有裂痕的梁木多了,势必要出大事的。 丛文田吓出一身冷汗。 “苍天,差点坏了大事。” 又脸色苍白地看着冯蕴,不停地告饶。 “是小人老眼昏花,还请夫人责罚……” 冯蕴信得过丛文田。 一辈子的老匠人了,声誉重于性命,不可能在梁上做文章。 她道:“当务之急,先检查木料,好的用上去,有问题的速度补上。” 丛文田应道:“小人明白,可是木料的事,只怕要劳烦大将军了……” 材料供应是由府库司负责的,无论砖瓦还是木料,一应如此,并非丛文田采购。 冯蕴点头,“先上香吧,感谢菩萨。” 有惊无险。 这天的祭梁仪式,丛文田格外虔诚,感谢菩萨让他避过一劫。 冯蕴却格外的沉默,看着巍峨耸立的议馆,许久没有说话。 他们从木料堆里,挑出一根上好的木料,完成了上梁仪式,接着就开始挑拣。 事后清查,有问题的木料共有十八根。 木材上的标记显示,如果不被发现,它们会被用到议事厅的正厅。 冯蕴让丛文田下去安排,回信州城的时候特地在刚才碰到小乞丐的地方寻找了一通。 没有人,小乞丐也不见踪影。 是谁给她传信示警呢? 第212章 尴尬病情 冯蕴去营里找裴獗的时候,在外面就碰上了敖七。 那天回来,鳌崽已经在屋里等她了,她听说敖七出去找过她,那两天又替她照料了鳌崽,原想找个机会道谢,可事情一多,拖着拖着就忘了。 乍样看到人,冯蕴笑吟吟招呼。 “小七。” 敖七应声抬头,目光下意识亮开。 今日冯蕴要去祭梁,打扮得格外端庄,比平常看着更为干练,少了点慵懒妩媚的味道,可她肌肤好似变得更好了,午后正是日上中天,阳光落在她的娇容玉面上,白皙得好像泛着光。 明明触手可及,又遥远无涯。 敖七清亮的眸子渐渐黯淡,他默默退至一侧,低头拱手,“舅母。” 这样的恭敬很是少见。 都不像那个憨头莽撞的小敖七了。 冯蕴看到有士兵走过,猜他是为了避嫌,也笑着还礼。 “多谢小敖将军。” 几个字不多,足以让敖七明白她谢的是什么。 但没有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敖七看着她,“舅母没事就好。” 冯蕴点了点头,随意地客气两句。 “看你行色匆匆,在忙?” 敖七道:“准备带人去库房领冬衣。” 冯蕴笑问:“冬衣够了吗?” 敖七摇了摇头:“这些是阿舅从平阳要来的,数量都不够分发的。但兄弟们都紧着别人,互相谦让不去领,我们赤甲军原想也靠一身正气再硬扛几日的,阿舅却让我去领走一些……” 冯蕴微微蹙眉。 “你说什么?平阳要来的?” 敖七纳闷她的反应,“对啊,阿舅亲自去平阳,从虎贲军的老虎嘴里扒出来的。” 看冯蕴的表情,敖七蹙眉反问: “舅母该不会以为,是朝廷发下来的吧?” “不是吗?” “当然不是。”敖七叹口气。 他主事赤甲军以来,其实才真正开始了解他的阿舅,为什么从军这么多年,都没攒下什么家底。 行伍人大多出自寒门庶族,平常军饷食粮也仅够糊口,遇上灾年战乱年,吃不饱肚子也是常事。 那么多张嘴巴要吃要喝,做一个大家长实在太不容易了。 敖七心里对裴獗的敬意更甚,对冯蕴的情感就越是复杂,背德一般思念成狂,又因伦理而牢牢约束自己,多看一眼觉得是罪过,又不舍得少看一眼。 他原地走了两步,正想说几句轻松的话打破沉寂,就见冯蕴嘴里喃喃着“原来如此”,然后匆匆对他行一个辞别礼,掉头往中军大营去了。 敖七的话憋在喉头。 看着女郎挺拔而纤细的背影,目光渐渐失神,竟然忘了收回。 那夜,其实他也去了淳于焰的庄子,跟温行溯只是一前一后。 他走得急,没有带侍卫,一个人做了梁上君子,后来湿透衣裳,淋了个透心凉,失魂落魄地回到信州,就病了一场,足足躺了三天才渐渐好转。 叶闯早上还说,他气血差,人瘦了。 可冯蕴没有看出来他的变化。 他微微攥着拳头,又松开,然后大步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昨日接到家书,这次信州和议,阿父会来,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番对他婚事的说道…… 之前,他还可以借着战事来婉拒。 和议后,仗不打了,北雍军班师回朝,他当如何是好? 主将营房。 濮阳九黑着脸跪坐在铺着席子的木榻上,把脉的手都换好几次了,仍然没有开口,那表情凝重得好像在看一个绝症病人。 “有什么就说,我还有事。”裴獗不耐烦了,将手从脉枕上收回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妄之。”濮阳九拿眼瞄他一眼,“伸舌头。” 观色,切脉,现在又伸舌头…… 裴獗表情冷漠地凝视着他,慢慢张嘴…… “啊!”濮阳九教他,像在教小孩子。 “张大点,舌头伸出来……” 裴獗冷眼睨着他,突地合拢嘴,那表情怪异得濮阳九心下一抖,这才察觉到他视线有异。 慢慢转过头去,发现冯蕴从远处过来了。 濮阳九有点好笑。 “你跟嫂夫人没伸过舌头怎么的?怕成这样……” 裴獗冷眼剜他。 濮阳九懂事地闭嘴,趁冯蕴还没有入门,淡淡瞄他一眼,嗤笑一声:“毫无疑问,你这阳燥的症状减轻了许多。我早就说过,这本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娶妻纳妾,待阳液泄出,其火自消。便有瘾症又何如?一日弄三回,总能按捺得住,比服药可强上许多……” “闭嘴!”裴獗冷声。 冯蕴已到门口,看着室内正襟危坐的两人,行了一礼,没有进门。 濮阳九捋了捋袖子,起身喊一声“嫂夫人”,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看着裴獗,低低地道: “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想告诉妄之兄,又不知当说不当说……” 裴獗:“说。” 濮阳九眉头微蹙,犹豫半晌才开口,“我阿父信上说,这次来信州的除了和议的使臣,缇骑司在暗地里布置了不少人马,妄之不得不防啊。” 裴獗没有吭声。 濮阳九摸摸下巴,发出一声干笑。 他们父子俩,从来不管这些事情的,祖上世代行医,看惯风云,不论是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他们要做的只是医牛医马,从不在意谁输谁赢。 可谁让他跟裴獗交好呢? 两人要好的事情,中京无人不知。 这太医令操心儿子,怕他被裴獗牵连,自然也就关注起了与裴獗有关的事情。 宫中行走,他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便利。 所以来信旁敲侧击地提点一下儿子,濮阳九就忍不住告诉裴獗了。 “依我看,中京对兄很不放心,小心为妙……” 裴獗眉目深了深:“多谢。” 有些话点到为止,濮阳九知道裴獗听进去了,拱手一笑。 “那小弟告退了。” 说罢又回头朝冯蕴行了一礼。 “嫂夫人,告辞。” 冯蕴在门口看到两人的表情变换不停,以为有什么要事相商,生怕自己打扰,于是还礼微笑: “我和将军说几句就走,濮阳医官在此也无妨。” 濮阳九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又回头朝裴獗挤了挤眉,大有留下来窥探二人隐私的打算。 他太好奇了。大抵是出于医者对病患最深层次的关爱,他很想在他们身边安放一双眼睛,看看二人到底是怎么相好的…… 然而…… 他不会伪装,探究就写在脸上,嘴巴刚张开,就被裴獗打断。 “无妨。他本来就要走了。” 濮阳九恨得牙根痒,又不得不假笑附和, “正是正是,我是来给将军瞧病的,现在病瞧完了,也该走了。” 这打击报复他用得炉火纯青,直接在冯蕴面前说裴獗有病。 冯蕴果然问:“将军哪里不舒服?” 裴獗一顿,端坐的身姿微微僵硬,“小事。” 濮阳九笑得弯起了眼睛,不怕死地道:“并州二位大婚前,小弟曾留书向嫂夫人提及过……” 话说到这里,他突地察觉寒芒在背,后颈子凉飕飕的,这才反应过来…… 他给冯蕴小册子,又在里面夹信说裴獗病情的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裴獗本人。 “咳!先走一步,小弟先走一步。” 濮阳九强行打断,也不待二人反应,拱手告个饶便灰溜溜地走了。 冯蕴看一眼他匆匆的背影,迈过门槛走过来,“濮阳医官说的,都是真的吗?” 裴獗声音依旧,表情僵硬,有点不自在。 “找我何事?” 不承认不否认,难不成真的有病? 冯蕴见他不肯多说,淡淡地笑了笑,上前深深一揖,“将军,我是为鸣泉镇议馆的事情来的。” 可以说很有规矩,礼数也周到。 但裴獗显然并不喜欢这样,面无表情地冷着脸,“说吧。” 冯蕴皱眉,慢吞吞瞄着他。 裸裎相对过肌肤相贴过,跟她这么说话不见外吗?嗯,还是不穿衣服的裴大将军好说话。这身衣服一穿上,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很见外。 心里活动很多,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敛着笑,一五一十把今日去鸣泉镇发生的事情告诉裴獗,面色平静地道: “若不是那小乞丐示警,只怕就要酿成大祸了……” 这个议馆是她负责的,她背后的人是裴獗。一旦议馆出了事情,裴獗是要跟着她背过的。 冯蕴觉得自己有责任,当即欠身朝裴獗请罪。 “明日我会再去鸣泉镇,带上文田叔和几个老匠人,仔细检查各要害关节,确保不会再出差池……” 裴獗盯着她看了半晌。 “坐近说话。” 冯蕴笑了笑,“是。” 她款款走上去,不紧不慢地跪坐在裴獗的身侧,忽听他道:“还以为你来讨解药的。” 冯蕴吓一跳。 她脸上未必写着“禽兽”二字? 她怪异地抬头,冲他一笑。 “将军若有,讨些也无妨。” 女子声音如清风流泉,身姿淡雅端庄,听不出话里有什么端倪,裴獗的脸色却好看了很多。 略一抬头,便冲着门外喊。 “传覃大金来。” 冯蕴:…… 冯蕴:妈!他不开窍。 裴獗:渣女。 冯蕴:妈!他伪君子。 裴獗:骗子。 冯蕴:妈…… 裴獗:再叫,当场办了你。 第213章 索要解药 冯蕴今日穿了件迷楼灰的宽衣,紧腰束带,盈盈俏眼,灿若春容,娇态恣意得如同中京将军府那株盛放的百年牡丹花王,混身上下无不透出妩媚…… 可惜,将军好似不解风情。 他指了指身侧的位置,示意冯蕴坐下来。 然而,就只剩下坐了。 他在那头,冯蕴在这头。 明明咫尺之间,却似天涯之隔。 上辈子两人也有沉默相对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不想吭声,但气氛从来没有这样古怪过。 冯蕴眼睛往他身上瞄了一眼。 男人严肃起来更显英气俊朗,但真就不可爱…… 她有点怀念裴獗禽兽的样子,至少那时候有血有肉是个人,现在这模样……无趣、刻板,大木头。 于是覃大金进来看到的就是两尊雕塑。 对坐木案前,一个比一个冷淡,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让他刚才奔跑出来的一脑门的冷汗,都不知道该不该擦拭,是该用左手擦,还是右手擦。 “大将军,夫人……” 覃大金揖拜而下。 “末将做错了什么,还请明示。” 他内心敲着鼓,短短一瞬,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无数种死法了,这才看到冯蕴勾唇浅笑,而裴獗也松缓了面容,什么事都没有。 “议馆木材是何人负责?” 覃大鑫差点虚脱着倒下去。 老天!这二位的模样让他以为自己犯下什么死罪了呢。 覃大金这才抬起袖子擦汗,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回禀将军,议馆材料是府库主事赖忠在安排,那老小子平常看着很是敦厚老实,想来不敢做这种手脚才对……” 在和议馆的修建材料上动手脚,那简直是不要命了。 覃大金不相信赖忠敢这么做。 “会不会在运送途中出了差错?” 裴獗:“你问我,我问何人?” 覃大金又开始思考自己的各种死法了,想到议馆那么大的事出了问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末将这便去查,顺便找赖忠要个交代。” 裴獗面容看上去冷漠骇人,可没有半分为难,摆摆手就示意他下去了。 这才又转过头来问冯蕴: “你可知是何人送信?” 冯蕴想了一下,“你问我,我问何人?” 裴獗:…… 两个人双眼四目相视片刻,冯蕴看着男人清俊的面容,眼里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痕,表情却是严肃。 “问题要是出在府库司,那有机会得知此事,并且愿意告之于我的人……” 她打量裴獗,一字一句说得无比凄凉。 “我在晋廷里无依无靠,放眼望去都是想杀我的人。除了将军,无一相熟,想不出是何人良心发现,向我示警。” 裴獗微微嘴唇,看着她猫儿般温顺可怜的模样,目光转柔,“不知便不知。委屈作甚?” 又道:“身子可大好了?” 冯蕴方才就没指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安慰的话,没想到正气凛然的裴大将军突然关心起人来。 “有将军的药,康复极快。” 她状若娇羞地瞥一眼裴獗。 “那夜,我是不是给将军丢人了?” 裴獗眉头微蹙:“你当真不记得了?” 冯蕴心虚地瞅着他,“不敢骗将军,真的……记不清。” 想想自己还误会了他去找李桑若,她眸子垂得更低,声音变得温软了许多,“我还误会了将军,实在是错上加错,请将军责罚……”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雪亮的颈子。 精致的小脸白皙的肌肤,活脱脱一个勾魂的狐狸精。 哪里是在领罚,分明就是在引他堕落。 裴獗若有若无的哼了声,语气没有起伏。 “下不为例。” 说罢又沉声吩咐:“你先回去,等覃大金有了消息,我派人通知你。木料不够,你们自行采买,十几根梁,应当凑得出来。” 冯蕴低低发笑。 裴獗让她笑得沉眉微凝,看着她不说话。 冯蕴做了一个“哦”的口型,朝他行了一礼。 “属下明白了。” 什么属下乱七八糟的。裴獗冷着脸看她。 冯蕴坐到他近前,张开双臂抱住他。 “对不起。” 裴獗握住她的手,“何故致歉?” 他的手很暖,冬天握在掌心很是舒适。 冯蕴反握住他,十指微微扣紧。 不好说平阳那事,她只就这事轻笑告歉,“我下次肯定会记得,记得牢牢的。” 裴獗瞥她一眼。 这女子嘴里,没有真情,只有利用。 他道:“又想要什么?” 冯蕴说得一本正经,“要解药啊。” 女郎媚眼如丝瞄过来,眼睛有些微的光,令人心浮气躁,一时竟有些情难自禁。 裴獗:“蕴娘……” 他想说点什么,冯蕴却抢先捂住他的嘴,软绵绵的小手在他唇上微压,另一只手更深地圈紧他的腰,凑近在自己手背上落下一吻。 隔着一只手,吻得很是用力,甚至发出响亮的声音。 然后面无表情地松手,起身。 “我向来不喜欢强迫别人,既然将军不愿,那当我没有说过。” 一脸正色的揖礼,再轻盈转身。 “告辞,我先去忙正事。” 裴獗伸手,只拉住半个掌心,滑滑地溜过去,泥鳅似的,余一抹残存的柔腻,手指轻捻,性躁得血气疯狂上涌。 她记不清的事情…… 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娇声吟哦,一声声夫主,她恨不得把他绞死才甘心。缠上来逼得他发狂,惹得他情难自制,末了,全然忘记。 冯蕴回去后就将找裴獗的事情忘了,丛文田捎了口信来,他们在当地购买的十几根木材,抬到和议馆,就被朝廷的监工拒收了。 和议馆不仅有晋廷的人,也有齐廷的人在监工,他们只认府库司的木材,外面来料一律不肯接手。 他们不签字画押,丛文田就不敢用。 冯蕴冷笑。 他没去找裴獗,而是告诉淳于焰。 “世子在晋齐和议中,不仅仅只是中间人,还是促成此事的大功臣。有人跟你的钱过不去,都欺到世子脸上来了,岂能容他?” 淳于焰一听就乐了。 “为何不找你那夫主?” 语气酸溜溜的。冯蕴笑开眼,凉凉道:“世子总不好只分银钱不做事吧?我怕你内疚。” 淳于焰当然明白冯蕴那点小心思。 可这女郎最绝的是…… 她总有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淳于焰去了鸣泉镇,找到晋廷的监工,难得好脾气地摆事实讲道理,对方认准朝廷的规矩,不肯签字。 这犟脾气把淳于焰逗乐了。 上一刻还语气温和的云川世子,下一刻比了个手势,两个侍卫上前抓了人过来,按跪在地,刀尖剁在指头上, “是现在签,还是剁下来签?” 淳于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顿时变得阴森恐怖,带着笑的戏谑,凉薄得比那刀子还锐。 监工签得很快。 淳于焰满意的一笑,让人拿过来看了看。 “早这么老实,就不遭罪了。” 说罢懒洋洋起身,“给我好好打一顿,狐假虎威的狗东西。” 木材运抵馆中,施工照常进行。 冯蕴得到消息让人捎了两个馒头给淳于焰当谢意,附言称: 恶人自有恶人收,辛苦世子。 淳于焰就住在隔壁,回礼很快。 一个大鸡腿,附言称: 多行不义必自毙,十二小心。 冯蕴看了看,将大鸡腿赏了冯蕴,然后喜逐颜开抱着它同去鸣泉镇。 她急着把议馆外的几间铺子做起来,准备在和议时两头赚钱。所以,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来去鸣泉镇两趟,等入夜时回到春酲院,累得整个人都快要趴下了。 沐浴前,她告诉小满。 “从明日起,我要跟小州他们一起晨练。” 不为上阵杀敌,只图一个强身健体。 至少,身子不会娇弱到做完就昏迷糊涂的地步…… 沐浴出来更衣躺下,小满跪坐榻边帮她按捏。 有人侍候,冯蕴舒服地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很是好睡,再醒来,炉子里的火烧尽了,屋子里冷冷清清,躺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小满,而是裴獗。 他像往常那样靠坐在侧,身上甲胄没有脱下,眉头紧蹙,双唇抿紧,手上还握着辟雍剑,是随时可以站起来杀敌的状态。 冯蕴慢慢直起身,轻轻摸一下他肩膀上的铁片,那种透过指尖的冰冷,是沉甸甸的力量,直透指腹…… 她拉被子将他盖住。 裴獗没有醒。 他睡觉十分规矩,躺下是什么姿势,睡一整夜都是什么姿势,就跟他这个人似的板正。 冯蕴等了片刻,靠在他的身边,阖上眼。 暗夜里,呼吸可闻。 两世的感知在半梦半醒间浮现。 仿佛又回到了上辈子她把裴獗当成天的时候,细心照料,温存小意,只想盼个平安。 可惜后来天塌了。 不然,她大概仍是将军府里,裴獗豢养的那只金丝雀,除了忧思悲伤便是顾影自怜,永远飞不出那层层院落…… 第214章 雪中送炭 冯蕴的简易铺面和住宅,赶在和议馆前竣工了。 这个工程不用像议馆那样精细,有材料有人工有经验,建起来很快。 铺子在前,住宿在后,错落在议馆到鸣泉镇的大道边。简单,但有特点,有冯蕴的新奇点子,有老匠人的经验和手艺,看上去别致而雅趣。 等和议开始,两国使臣会带大量禁军随从,但议馆离鸣泉镇有一段距离,附近什么也没有,地全是她家的。 晌午时,钱三牛从安渡郡回来了。 带着应容的信,厨子帮佣等人十余人。 钱三牛满是喜悦。 “应娘子说,头一批冬衣做了约莫五千件,明早就能出货,应娘子请示夫人,是这时派人送来,还是等布匹麻絮都做完,一并送来。” 平阳郡的冬衣暂时缓解了北雍军的急需,可仍有短缺。 冯蕴想了想,吩咐钱三牛。 “让应娘子这两日就派部曲送过来。还有……” 她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什么,淡定地吩咐。 “让南葵和柴缨一路过来,就说我有差事交待她们。” 钱三牛应下,在春酲院吃了个饭,见了邢大郎和葛氏兄弟几个人,就领命去了。 小满很是不解,“女郎让南姐姐和柴姐姐过来做甚?” 冯蕴道:“这边正需用人。” 当初在安渡郡,其实冯蕴就让这些姬妾选择过去留,结果是一个离开的人都没有,还都住在长门里。 长门的宗旨,干活才有饭吃。 既然裴獗不用她们,冯蕴就勉为其难帮他用了。 以前二十美姬同冯蕴一样,只是低贱的姬妾,冯蕴从安渡郡出来一趟,就混成了将军夫人。 当家主母已经名副其实了。 次日黄昏,南葵和柴缨就跟着运送冬衣的队伍一道到了信州。 随她们一起来的,还有姜吟。 三女到春酲院拜见冯蕴,就像见到了新主子,态度也比往常更为恭敬,齐齐拜下,行大礼。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冯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目光从她们脸上扫过,“自家姐妹,这么生疏作甚?” 南葵和柴缨快活得不得了。 “正该如此。夫人大婚,我们远在安渡,来不及献上贺礼,这次一并带了过来。” 南葵准备的是一个鸳鸯同心结,手工编就而成,比集市上卖得大上许多,挂在房里很是喜庆。 柴缨准备的是一条绣帕,绣的是并蒂莲,缀的是喜红色,用云纹锁边,从针脚来看,很是费了些心思。 “恭喜夫人和将军大婚。” 夫人在前,将军在后。 这二位可说是冯蕴的拥了。 姜吟事先没有准备,看她二人献礼,一张俏脸涨得脸红。 “妾愚钝,竟是忘了这事,没有为夫人备礼。” 冯蕴看她一眼,“无妨,本也不是什么正经事。” 怎么就不是正经事了? 三女齐齐望来,冯蕴微笑着换了话题。 “这次让你们来,是有事吩咐。先说好,怕不怕抛头露面?” 南葵和柴缨齐齐摇头。 “不怕。夫人吩咐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在这样的乱世里,不得宠的姬妾和奴仆的地位没有区别,是冯蕴的善待,才让她们在长门庄子里养着,不用干脏活累活,比大多数人都过得清贵悠闲,她二人很是满足。 如今文慧管着玉堂春,应容和孔云娥在庄子里干起了制衣坊,在花溪村里新请了不少村妇,一起在缝制冬衣,两人都成了管事,都得了冯蕴的信重。 她们二人也很早就帮冯蕴派粥了,可事后,便再没了别的差事,正闲得慌。 “这次和议我准备在鸣泉镇开铺子,由你们来负责。” 南葵和柴缨听得双眼发光,快活得不行。 就是姜吟…… 她不好主动讨差事,只说,“妾在庄子里闲着也是吃白饭,便跟过来看看,有没有搭得上手的。夫人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我便是。” 冯蕴事先没有料到她会来。 因为淳于焰的缘故,她不好安排差事。 合伙人的心上人,也不好当下人使唤。 但人已经来了,她也不撵。 “你先休息两日,等需要人手再叫你。” 姜吟眼睛里流露出失望,但很温顺,“妾听夫人的安排。” 白天的阳光晒不到晚上,一到黄昏,天气突变,北雍军大营里寒风凛冽,冷得像冰坨子似的,营房上的旌旗被吹得呼啦啦作响,挡风的毡门反射着寒光。 很冷,很冷。 漆黑的天空下,几个巡逻的守卫刚换了哨下来,低着头,呵着手。 “这鬼天气,要是有口酒喝,暖暖身子也好。” “不打仗了,回家过年,有的是你的酒喝,再挺几日吧。” “太冷了,这冬衣不知什么时候才发得下来。” “覃将军说快了。太后殿下都要到信州了,不带着冬衣来,怎么向将军交代?” “那可未必。穿在身上的衣裳,才暖得到自己……要不是将军去平阳,只怕半件衣裳都没有。” 几个人边走边往营房走。 在哨位站一个时辰,身子冻得要僵了似的。 而他们身上还穿着冬衣,上哨时才换上来的,而别的兄弟没有冬衣御寒,又没有足够的火炭,只会更冷。 “驭——”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营房门外传来。 几个人下意识回头,看到几个汉子赶着好几辆牛车,大声喊道: “夫人让我们来送冬衣的,北雍军的兄弟,开开门啊。” 哨岗上的士兵面面相觑。 没有听说夫人要送冬衣来啊? 虽然是和议期间,但他们不认识外面的人,不敢掉以轻心,隔着栅栏门回应。 “哪里来的冬衣?” “夫人做的。” 士兵迟疑一下。 “等着,我去禀报。” 天快黑了,裴獗还没有离营。 赫连骞、石隐几位将军,全集在裴獗这里来诉苦,字里行间全是对朝廷的种种不满。 裴獗一言不发地听着。 桌面上,摆放着信使送来的公函。 上面写着太后殿下将于两日后抵达安渡郡,让裴獗前往接驾…… 空气里十分低压。 赫连骞嗓门大,骂府库司的声音传出老远,没有人阻止。 直到传来大声禀报。 “禀大将军,有几个汉子赶着牛车拉货过来,说是夫人让送的冬衣,守卫不敢放行,请将军示下……” 裴獗微微一怔。 不等几位将军反应,高大的身形已大步出去。 大家伙对视一眼,跟在后面去看个究竟。 这次冬衣是邢丙亲自带人送过来的,在营房门吹着冷风,正呵手走来走去,远远就看到一行人过来了。 打头的人,正是裴獗。 “大将军。是俺,是俺邢丙。” 邢丙恭声行礼。 不待裴獗问,先给自家女郎邀功。 “夫人令我等在长门赶制冬衣,现将做好五千件送来,剩下的布匹麻絮应当还能做一万件左右,应娘子说,这些都已裁剪备用,大抵还须六七日,可全部缝好……” 五千件? 赫连骞等人面露惊喜。 “快,快开门。” 裴獗没有动,看着邢丙问。 “夫人哪来这么多布匹麻絮做冬衣?” 邢丙道:“买的。跟云川世子买的。” 他看裴獗面色凝重,又乐呵呵地道:“听说夫人将大将军的聘礼都抵给世子了,这才换得这些,夫人又让应娘子在长门办起了成衣坊,在村子里招了好多妇人,夜以继日的赶工……” 短短几句话,是无数的人力、物力。 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无数人的辛苦劳作。 一万五千件冬衣,在短时间内就赶制了出来,那是冯蕴对将军对北雍军将士最大的善意。 “夫人大善!” 赫连骞带头拱手,在寒风中揖礼。 众人齐声应喝。 裴獗却一声不吭地走向马厩,只丢下一句。 “让覃大金,分发下去。” 冯蕴没有耽误时间,等南葵和柴缨一到,就带着她们去鸣泉镇。 这两天陆续有伙计过来,铺子正在紧锣密鼓的布置,片刻工夫都等不起。 路上,南葵不时打帘子往外打量。 天惭惭黑了,到处是树木的影子,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 她有些紧张,挨紧冯蕴问: “夫人因何觉得我和缨娘能堪大任?” 冯蕴看她们一眼。 “你们怎么想的?。” 鸣泉镇的事情,原本是可以让别人来做的,冯蕴不缺她们二人相帮。 来信州前,有姬妾就在她们二人面前说风凉话,说夫人叫她们来,无非是看中了她们的美貌,与在玉堂春做女伎有何区别? 南葵面对冯蕴的视线,摇摇头。 “我不知夫人为何看中,但我知道,夫人是想提拔我们,是为我们好。” 冯蕴轻笑一下。 “理由只有一个。你们是女子。和文慧,应容一样,都是姿容娇美,性子好,有能为的女子。我不舍得你们埋没。” 柴缨和南葵齐齐看着她。 女子如何才能不埋没? 夫人没有说出来,她们似懂非懂。 “多谢夫人成全……” 冯蕴笑了笑,没有回应。 旁人或许觉得她所做的事情,如同笑话,又或是包藏祸心,可她愿意等着,这些人笑不出来的那天…… 马车徐徐往前走,她阖着眼养神。 突然马蹄声声,驾车的葛广只看到一人一骑从眼前晃过,横刀立马在路中间一站,马儿就主动停了下来,嘶的一声,像在招呼主人。 车是裴獗的车。 马也是裴獗的马。 冯蕴打帘子往外看,突然出现的男人面容凝重,身量极高,硬梆梆坐在马上一言不发的样子,很是吓人。 第215章 长风相拥 天色已暗,冯蕴看着鬼影般高大僵硬的男人,不想开口。 裴獗问:“去哪里?” 冯蕴皱起眉头,“鸣泉镇。” 裴獗:“很紧要?” 冯蕴扬眉,嗯一声。 “赚银钱的事,自然紧要。” 裴獗喉结微微滑动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出声,二话不说,跃下马走近,上了马车将冯蕴往怀里一抱,如同土匪抢压寨夫人似的,头也不回。 “原地等一刻钟。” 他托着冯蕴上了马,将风氅往她身上一裹,抱着人便纵马离去。 只留下南葵、柴缨和两个侍卫车夫,在寒风里面面相觑。 “将军这是做什么?”冯蕴意外被抓上马,惊讶得半晌才回神,身子被他束在怀里,头捂在他胸前,不觉得冷,只觉得怪。 疯了吗? 半路劫人,又不说话。 她紧紧揪住裴獗的腰带,在马背上颠簸片刻,停了下来。 四周漆黑,空无一人。 两个人相拥在长风里的马匹上,两侧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裴獗掀开风氅,托住冯蕴的下巴低头便吻上来。 冯蕴哆唆下,后背被他摁住,动弹不得。 视线里是男人硬朗的面容,高挺的鼻梁。 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落在脸上。 他力道很重,粗重而狂乱,仿佛要把她吞入嘴里。 冯蕴被动承受着,尾椎酥酥麻麻,心悸乱跳,不仅不觉得冷,身上还浮出一层薄汗,几乎要融化在男人的疯狂里。 时间太久,她有些受不住。 用力去掐男人的脖子。 那是他身上唯一掐得动的地方。 裴獗察觉怀里人儿呼吸气紧,这才松开,双眼猩红地盯着她,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她的嘴唇,仿佛在拭留下的水渍,又像在延续余韵,空旷的寂野里,没有星光,他双眼却冷亮惊人。 “蕴娘……” 他声音低哑。 “辛苦了。” 冯蕴方才的愠怒一扫而空,眼梢抬起。 “你都知道了?” “我在营里。” “哦。”冯蕴低笑,“知道我厉害了?” “厉害。” “给你做幕僚不亏你吧?” “……” 裴獗不说话,一把扣住她的后脑勺,又将人按住放肆索吻,纠缠到冯蕴心跳如雷,面红耳赤,软在他怀里,几乎就要失控脱缰,他突然喘息着放开。 “一刻钟了,我送你回去。” 冯蕴呼吸不畅,瞪着眼睛看他,如看怪物。 而裴大将军言行一致,说一刻钟就一刻钟,又骑着马原路返回,把冯蕴抱上马车。 “我走了。” 冯蕴双颊红得滴血一般。 看着那风驰电掣般离去的背影,渐渐融入黑暗,久久才回过神来。 “走吧。” 隔日是个大晴天。 阳光从窗棂透入,屋子里暖色融融。 小满得知今日议馆竣工封顶,有心想给冯蕴梳个别致的发式,可越梳越失败,不由颓丧。 “这么久了,也梳不出几个好看的发式,小满真笨……” 看着铜镜里仙女般的小娘子,越发觉得自己的手艺,配不上女郎这张脸。 “姜姐姐手巧,很会梳妆,不如唤她到房里侍候?” 冯蕴歪了歪头,打量她。 “姜吟跟你说什么了?” 小满被女郎的反应吓了一跳,摇摇头。 “没有啊。只是小满看姜姐姐没有差事,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难免会尴尬,这才向女郎提议的……” 当日大家同去北雍军营,如今境况已各不相同,除了跟着冯蕴混上差事的几位,以及跟韦铮离开的骆月和邵雪晴,其他人的身份,就有些不尴不尬。 不是姬妾,又不是仆从。 冯蕴大概能体会。 对姜吟,她不打算收到房里来,也不打算为难,听小满说起,她扭头问。 “唤南葵和柴缨来。” 片刻工夫,南葵和柴缨就到了,齐齐给冯蕴行礼。 冯蕴让她二人入座,倒了茶吃着,随意地问起长门里的事情,又问起姜吟。 南葵和柴缨略微皱眉。 “姜吟啊……手脚麻利,人也勤快,做事更是从来不抱怨。就是……她太沉默了,不爱说话,不合群。” 她的存在感太低了,低得常常让人忽略她的存在,这次要不是她主动说起要跟她们来信州,谁也不会去刻意想到她。 可是…… 她明明生得那样好。 在众姬中,也是出色的那种…… 柴缨道:“夫人跟前正需用人,她要是得用,留下也没有什么。横竖她也不想做将军侍妾,跟着女郎没什么不好。” 冯蕴淡淡地笑,摇头。 这些姬妾个顶个地都跟着她了,不知道裴大将军是个什么心情? “罢了。” 她吩咐小满。 “你让她到我院里来吧,不用侍候我起居,就替我管一管院里杂事。等瞧着合用,再跟你俩去鸣泉的铺子历练历练,横竖也是个识字的。” 小满喜滋滋地应下。 “仆女这便去告诉姜姐姐。” 看得出来,姜吟在她们眼里是极好的人。 冯蕴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对这个世道的女子,她总会多些宽容。 说罢又回头和南葵二人说话。 最初她买地盖铺子,都认为是心血来源,再听她娓娓道来,众人才发现她想得那么长远…… 这是要干一番大事啊。 听女郎谈规划,房里有说有笑。 从安渡来的人多了,春酲馆就像是长门的别院,温行溯也给冯蕴方便,不轻易让自己的人过来打扰,关一门,她就是这里的老大。 晌午敖七送鱼来了。 有和议的喜讯,信州民生恢复很快,又临近淮水,每天都有渔夫捕鱼而贩,他们已经不缺鱼吃了,但敖七还是利用闲暇,亲自去钓。 鱼儿装在一个竹篓子里,活蹦乱跳的,一看就很新鲜。 鳌崽听到敖七的声音就飞快地跑了出去,围着竹篓不停拿鼻子去嗅,不会说话,眼神却好似充满了快活。 敖七是除了冯蕴以外,鳌崽最亲近的人。 即使是大满和小满都抱不了它,但敖七可以。 冯蕴看着他俩亲近的样子,笑道: “小七晌午一起用饭吧。” 敖七听她客气,抬眼看来,拱手行礼。 “多谢舅母。” 这次她从庄子回城,敖七称呼上从来没有出过差错,舅母喊得勤,人也来得勤。每次来,也不是找冯蕴的,就是看鳌崽,时不时带点吃的,倒是比前阵子别别扭扭的,要从容得多。 冯蕴悬着的心落下去了。 她知道敖七早晚就会想明白。 没想到,这么快。 既然是舅母,那也就不见外了。 要留敖七吃饭,她赶紧让大满下去吩咐灶上加菜,然后也凑过来看鱼。 有一条鲈鱼,约莫三四斤重,她让人拿去煮了,鱼肠和内脏就都给鳌崽。 几个人正在院子里看“猫”吃鱼,外面突然传来哭声。 葛广匆匆进来,站在廊下对冯蕴行礼。 “夫人,那个……宋寿安在外面……” 冯蕴脸一沉。 “他怎么来的?” 葛广摇头,“身上裹着纱布,看不出人样了。” 冯蕴:“看看去。” 宋寿安不是自己“来的”,是躺在一张破旧的门板上,让两个随从抬着过来的,冯蕴出去的时候,他就躺在那木板上,瞪大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惊慌失措地叫: “夫人饶了我的狗命吧,我错了。” 他挣扎着想要给冯蕴作揖,可身上的伤阻止了他的动作,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扭曲,那张脸只有眼睛、嘴和鼻孔露在外面,要不是声音可以分辨,没有人知道他是大内缇骑司的司主。 “我真的知错了,夫人大人有大量……” 冯蕴轻抚着手上的暖手炉,看着眼前荒唐的画面,不理会他的哀嚎和哭喊,只问那两个随从。 “谁让他来的?” 随从低着头,不敢看将军夫人明艳的脸。 “回夫人,是韦司主。” 韦司主? 冯蕴怔了下。 尚未多话,外面就传来一声轻笑。 “夫人,久违了。” 第216章 攀亲道故 第216章攀亲道故 果然是韦铮来了,身边跟着几个大内缇骑,一身华服,手扶腰刀,长得高颀挺拔,看上去确实有几分俊朗。 冯蕴微微一笑,欠身行礼。 “恭喜韦司主。” 韦铮回礼,环视一下左右。 “我有话和夫人说,都退下吧。” “喏。”众缇骑应声,把哭嚎哀求的宋寿安也抬了下去。 韦铮看着冯蕴,“不知夫人方不方便?” 阔别多日,韦司主威风大不相同了 冯蕴勾唇,“韦司主送来这么大一份厚礼,我岂有不方便之说?韦司主,请?” 韦铮:“夫人,请。” 看着他互相行礼推让走向小花厅,敖七脸色沉了沉,把鳌崽抱在怀里,默默跟在冯蕴后面,然后在门外站定。 就好像以前做侍卫时一样。 冯蕴看了他一眼,摸摸鳌崽的头,没有说话。 韦铮意外地扬了下眉,笑着入屋。 敖七升任赤甲军将军,他爹敖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情,对专司刺探情报的韦铮来说,当然不是秘密。 看到新晋将军这般姿态,他顿生兴味。 但他不问。 单独和冯蕴花厅对坐,他这才道:“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冯蕴笑着看他,不言语。 韦铮很有些头痛,突然觉得以前自己栽在她手上半点都不冤,这女子的城府很深,寻常人想从她嘴里撬出点什么,几乎不可能。 他索性挑明了说。 “夫人不必防备我,韦某登门,有私事,有公事,但无恶意。” 顿了顿,又道:“骆姬常在我跟前说起,当初她在夫人身边,得夫人照拂,方才得以活命。说来,我与夫人也算是故旧了,接下来的话,夫人要是觉得中听,就听。不中听,也别往心里去。” 冯蕴美眸含笑:“不中听的是私事,还是公事?” 韦铮也跟着笑,“自然是公事。” 冯蕴问:“那说私事吧。” 韦铮看她一眼,轻轻击掌两下。 “今日来,是帮骆姬带东西给夫人。” 冯蕴以为像上次一样,是个什么小玩意儿,不料韦铮击掌声音落下,两个侍卫抬着一口箱子上来,箱子上挂了把明晃晃的锁,看上去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是何物。 韦铮将钥匙顺着木案滑过来。 “夫人笑纳。” 冯蕴皱眉道:“阿月可好?送这些是做什么?” 韦铮道:“原本她想跟来信州的,奈何害喜得厉害,怕舟车劳顿,对胎儿不好。家母不肯放人,只好做罢。但骆姬惦着夫人,这才让我送来些中京特产,以报夫人当初恩义。” 冯蕴看着韦铮的表情,心底对骆月的感慨又多了几分。 充满力量的女子。 不说韦铮是一个心里装着李桑若的男人,就说他在中京,家世尚可,生得也算风流倜傥,根本就不会缺少如花美眷,可骆月竟然有本事分走他的心…… “替我多谢阿月。” 宋寿安倒台,韦铮上位,从此就是晋廷特务首脑,有机会搞好人情,她自然无须与他敌对。 冯蕴对韦铮说话,柔和了几分。 “大老远带过来,司主也费心了。” 韦铮应付几句,将话题扯回去。 “方才说的是私事,眼下我有一桩公事,很是难办,还想请教夫人。” 冯蕴轻笑,“韦司主客气了,我一介妇人,哪里当得起司主的请教。” 韦铮离开花溪村,就复盘了整件事情,明白了自己从头到尾的愚蠢,从来没有把冯蕴当成普通妇人看待过。 闻言摇了摇头,握着茶盏轻抿一口。 “我擢升司主,还多亏了夫人相助。” “这话从何说起?” “夫人行事果决。韦某很是佩服。” 冯蕴心里微惊。 这韦铮果然不能和宋寿安那个草包相提并论,居然发现了事情的端倪。 她但笑,“我只是受害者,运气不好。” 韦铮也不说破,皱着眉头道:“不瞒夫人,这个司主不好做啊。我昨日刚到信州,大将军就将宋寿安交到我手上,我这是左右为难……” 冯蕴也低头饮茶,慢慢抬头,“哦?” 韦铮笑一下,舔了舔唇,“大将军在宋寿安脸上写字淫贼,又一刀把他吃饭的玩意剁了,泡在盐水里,一并交给我,让我转呈太后。” 又摇头,叹气。 “这可是个苦差事。大将军于我有恩情,我跟他对着干,就是忘恩负义,可我要是听将军吩咐,那……得罪太后,我这个司主就不用当了。今日前来,我便是想请夫人,给韦某指条明路。” 冯蕴眼皮跳了一下。 她指使葛广浇桐油纵火,只是想毁宋寿安的脸。 没想到裴獗居然这很狠,直接把人阉了,阉了不说,还泡在盐水里,交给太后? 冯蕴无瑕多想,因为韦铮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看上去是真心请教,其实是想拐着弯地找她,向裴獗求情。 来信州前,韦铮就知道方福才派了暗探,准备偷偷“了结”宋寿安,堵他的嘴巴,可宋寿安一直在北雍军监视中,来人可能没机会下手。 谁知他一过来,裴獗就交给他,并让他“务必”要将这份“大礼”亲自呈送到太后殿下面前。 烫手山芋就落到他手上了。 人人都知道裴獗把宋寿安交给他了。 要是“大礼”中途死了,那就是得罪裴獗。 要是依言把“大礼”呈给太后,到时候落了太后的面子,闹得人尽皆知,那他这个司主就不必做了。 个中微妙,不言而喻。 “韦司主抬举我了。”冯蕴摇头失笑,“这千头万绪,我一个后宅妇人如何出得了主意?” 韦铮又深深一礼,“在将军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夫人了。” 冯蕴勾了勾唇。 她巴不得李桑若在人前出丑,又怎么会“帮忙”? “不是我不帮,韦司主,我帮不了。” 韦铮作揖的手微微一僵,突地压低嗓子。 “看在韦某派人送信,帮夫人周旋的份上,夫人也不会袖手旁观,让韦某里外不是人吧?” 冯蕴看着韦铮,不动声色。 韦铮道:“韦某刚上任不久,执掌缇骑司多有掣肘,有些勾当,即使知情,也不便过问……这件事,我可是拎着脑袋在帮夫人。” 冯蕴低头饮茶。 “何事?” 韦铮暗自咬牙。 这女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好应付。 他拱手:“和议馆木料事件,韦某不忍夫人陷入漩涡,这才出手示警,若有帮到将军和夫人,也不枉我们当初种地的交情。” 种地的交情,亏他说得出口。 冯蕴:“原来如此。” 韦铮摇头,“府库司主事赖忠是丞相的人,我也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 冯蕴眯起眼看韦铮,轻笑一声。 这个韦铮还真是个人物。 不计前嫌,能看到眼前利益。 比她以为的要精明许多,并非宋寿安之流,完全靠脸上位。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盏,吹了吹,垂着眼皮问: “韦司主不觉得此事的关节,在太后殿下吗?” 韦铮眉头拧成一团,看着她似乎不解其意,拱手道:“还请夫人明示。” 冯蕴抬眉笑问:“韦司主想不想,更得太后宠幸?” 韦铮眼里跳跃了一下。 看得出来,他愿意。 果然是李桑若的忠实拥趸。 冯蕴笑了笑,“若是韦司主肯信我,我倒是有一个法子,一可让司主一举奠定在太后殿下心里的地位,从此不必和方福才争宠。二可圆满解决此事,既不得罪大将军,也不会让太后殿下为难。” 韦铮眼皮跳得厉害。 “实不相瞒,我昨夜整宿没合眼,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除非将军高抬贵手,容我私下处制了宋寿安,这才可讨太后欢心咧……” 冯蕴轻笑。 一双杏眸里透着狡黠的光。 “韦司主还是不信我啊。” 韦铮私心里当然不信。 可嘴上还是恭维,“韦某愿闻其祥。” 冯蕴道:“韦司主在朝中最厌恶谁?” 韦铮不知她问这个做什么,“方福才。” “这就好办了。正好我也看不惯这个阉贼。”冯蕴失笑,先与他拉近距离,达成一致,这才开始出谋划策。 “那我们就把这口黑锅,推给方福才。” 先更一章哈,因为今天在路上奔波,到家可能要下午了。争取第二章在19点前更新(希望飞机不要晚点,来的时候就晚点了) 冯蕴:妈,什么是晚点。 二锦:就裴獗那样。 冯蕴:明白了,就是磨磨蹭蹭,找各种理由一再推迟,招人讨厌是吗? 裴獗:…… 第217章 私查暗访 第217章私查暗访 她的话很是惊人。 韦铮眼神灼灼看来,四目相对,冯蕴面色平静,带着浅浅的笑,双眸深不见底。 看不透的女子。 韦铮打量她片刻,剑眉上扬。 “韦某该如何做?还请夫人明示。” 冯蕴道:“宋寿安是方福才找来给太后的,是也不是?” 说到这个韦铮就气,正是因为方福才向李桑若献上了宋寿安,这才分走他的宠幸。要不然,这个大内缇骑司司主的位置,一早就该是他的。 “这个老阉贼,就因为我跟他不对付,受不得他狐媚惑主那一套,一直视我为眼中钉。小算盘打得响着呢。” 冯蕴心里暗讽。 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不也想谄媚诱惑李桑若吗? 只可惜,没有长出一张像裴獗的脸。 她抿唇,慢条斯理地道:“宋寿安惹太后不满的地方,无非是花楼召妓,贻笑大方,扫了太后的脸面。可召妓这种风流韵事,实在谈不上大罪过,牵扯不上方福才……” 停顿。 沉寂中气氛低压到极点。 她才纤眉微扬,“但如果宋寿安,犯有别的事情呢?他所犯之事,又恰与方福才有关呢?” “比如?”韦铮问。 冯蕴暗自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捏造罪名,蓄意构陷,泼污水、巧定案,这些手段不该是大内缇骑司的拿手绝活吗?韦司主还用我教?” 韦铮尴尬地一笑。 想解释点什么,又不好意思。 “那太后不是更想杀宋寿安了?” 冯蕴嘴一抿。 “杀是要杀的,但不能轻易杀,至少不用你出手。韦司主得尽忠啊,发现疑点,你得留着他,让太后亲自来审,审出幕后主使之人,你也是大功一件。” 韦铮大抵明白她的意思。 装傻充愣,先把事情搞起来。 太后高不高兴,都找不出他的错处来。 冯蕴勾唇,素手抚盏。 “司主为太后的江山社稷着想,太后也一定能谅解司主的一片赤诚。而大将军那边,一看韦司主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也要依言照做,肯定记韦司主的人情……这不就是一举两得?” 韦铮沉默了。 无论冯蕴说得多么动听,他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情有风险。 可是…… 富贵险中求。 不扳倒方福才,他和李桑若中间隔着一个小人,反复挑拨,这司主之位,也坐不稳。 他问:“将军果真会记我的情?” 冯蕴笑了笑,“这不是有我吗?有我在将军面前美言,司主怕没有脸面?” 两边不得罪,左右都逢源。 韦铮仔细琢磨一下,是这个理。 “夫人妙计。” 他拱手,笑道:“骆姬诚不我欺。” 冯蕴轻笑:“阿月说我什么坏话了?” 韦铮道:“骆姬和我说,她和夫人情同姐妹,当夫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韦某离京前,她特地叮嘱,有难事找夫人。又说,夫人若有难,韦某须得搭一把手,不可袖手旁观。” 这时又是一叹。 “不然我何苦得罪人,暗地里传小纸条给夫人?” 冯蕴笑了起来。 不管韦铮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骆月这步棋,走对了。 这是在晋廷里找了个亲戚呀。 “我与阿月姐妹相称,要不是人前多有不便,我该叫韦司主一声姐夫的……” 一句话把韦铮说飘了。 他心领神会。 人前不便,是要保密。 私下关系巩固,是互相扶持。 这乱世里,谁都需要依仗,不然朝廷里那些人,也不会结成朋党。他也是一样,别看坐上缇骑司司主的宝座,可背后没有强硬的势力,做什么都得看李氏父女的脸色。 他喜欢李桑若没错,可他很清楚,李氏父女只当他是一条好使唤的狗,李桑若心里没有他。 之前他问过骆月。 女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骆月想了想,回答了三个字。 “强大的。” 他细想,确实如此。 李桑若喜欢裴獗,是因为裴獗强大,而他自恃有几分本事,但在李桑若眼里不够看。 因为他这个司主之位,她想让谁来坐都行。 一个随时可以被人取代的男人,在临朝太后的心里,自然可有可无。 他要做无可取代。 就要变得更强…… 但投靠李氏党羽显然不行,锦上添花是没有人珍惜的。 但如果有裴獗做靠山呢? 他在朝内做特务,裴獗在朝外手握重兵,谁还敢惹?李氏父女不也得看他几分脸色? 原本裴獗从不结党,韦铮想拉拢他,等同于做梦。 如今有冯蕴做纽带,有骆月这个“姐妹情”,从前不敢想的,韦铮觉得也可以想一想了。 他突然发现骆月是个宝贝。 自从得了她,他真是万事顺心…… 韦铮还是有点本事的。 从春酲馆回去,他便秘密提审了宋寿安手底下的那几个小喽啰。 罗织罪状是缇骑司本行,酷烈手段也从不让人失望,不到两个时辰,不仅搜集到宋寿安的许多秘事,还就方福才利用宋寿安牟利的事情顺藤摸瓜,罗织出了十二宗罪。 除去贪、淫、结党营私,私相授受等,其中一项,是方福才对李桑若的欺骗。 当初姓方的将宋寿安带入宫中,为了哄李桑若高兴,说他是个清白童子,没有经手过妇人。 不料给他自己留下一个祸端。 姓宋的,有一个叫珍娘的妻室,在入宫前,被他们毒杀了…… 当然,韦铮不认为太后会为一个珍娘而罪责方福才,但太后会犯恶心啊,想想身边睡了那么久的男人,是一个毒杀发妻的禽兽,何等后怕? 也为着方福才的“十二宗罪”,宋寿安眼下就不能死。 至少得等着太后来,弄清真相。 冯蕴没有再和韦铮见面,收到他差人传来的纸条,看完放入炉子,一焚成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静静等待着,和议的到来。 隔壁敛风院,淳于焰懒洋洋坐在软椅上,唇角含笑,身前小几放着果点,炉子上煮着的茶水发出咕哝咕哝的响声,雅致之极。 淳于焰很是惬意。 “世子。” 一个青袍缓带的幕僚匆匆入内,朝淳于焰揖了一礼,神色严肃地压低嗓音。 “查到眉目了。” 淳于焰低低哦声,修长的指节捏着茶盏,轻饮一口茶水,似是躁意未退。 “屈先生坐下说吧。” 屈定看了看他周围的仆从。 淳于焰会意,“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应诺,鱼贯而出。 屈定这才躬身走近,坐在淳于焰的下首。 “冯十二娘那日突发不适,请来濮阳九,是因为身中媚毒。而此毒与安渡郡那次有关。” 淳于焰心头一紧。 冯十二当初在马车上媚毒发作的样子,与那夜在庄子里的模样,是有几分相似…… 哼一声,他声音冷冷地笑。 “这么说是余毒未清?” “应是如此。”屈定点点头。 又一想,身为世子幕僚如果没有过人的见解,那就泯然于众了。 所以,没事也得生出一点事来。 “后宅姬妾为了争宠,惯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这种事原本见怪不怪,可有一点,老夫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淳于焰撩开美眸,“何事?” “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淳于焰:“但凡与冯十二有关的,先生尽可明言……” 屈定捋着胡子微眯着眼,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幕僚模样,再次分析。 “在裴獗回庄前,姬妾给冯十二娘下毒,那不是找机会让裴獗宠幸她吗?自相矛盾。” 说罢,他瞥一眼淳于焰。 “当日世子带走冯十二娘,本是无心之举,对不对?” 淳于焰嗯一声。 屈定又问:“当时窗户并未上栓,对也不对?” 淳于焰再次点头,“不仅如此,守卫全都中了暑气,在凉棚下沉睡。” 若非那样,他也不可能轻易将人带走。 “这就对了。”屈定终于找到几分幕僚的智慧,“世子想一想,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劫走冯十二娘,那个下毒的姬妾如何预料?” “你是说……”淳于焰眯起眼。 屈定:“那个姬妾背了黑锅啊。下毒者不是世子,便另有其人。” 淳于焰摸了摸下巴。 怪不得裴妄之每次打他都打得那么狠…… “裴獗是不是怀疑,此事是我干的?” 屈定可没有这么想。 但世子问了,他又有事可做了。 “兴许……裴大将军是会有如此臆测。能把事情办得这样缜密,不是姬妾,自然是世子本人。” “查!”淳于焰沉下眼来。 “查出真相,本世子重重有赏。” 屈定大喜。 云川世子财大气粗。他傍着世子做幕僚,本就为求财。 于是,带着对金钱无比诚挚的敬意,屈定对淳于焰深深一揖。 “领命。” 飞机果然晚点了~~ 冯蕴:所以,将军也要晚点了,是吗? 淳于焰:不晚,我有惊喜送给你。 敖七:竖子可恶,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裴獗:呵呵! 萧呈:我很久没有出现了,我不配拥有剧情了是吗? 第218章 专治不服 第218章专治不服 腊月初一,司命当值,黄道吉日。 宜祭祀,祈福,订盟,会亲友。 一辆齐国的马车从竹河渡口上岸驶出,徐徐通往议馆。 这条路拓宽了不少,有水渠坑洼的地方,也提前修补过了,眼下两国和议的声音甚嚣尘上,齐国先遣官一到,气氛就堆压上来了。 “府君,议馆快到了。” “那个是议馆吗?” 冯敬廷听到议论,刚撩开帘子,又听到一声惊叹。 “如此气派?” 他凝眸一望,也有些惊讶。 半个月不到的时间,齐方认为这个议馆定会草草了事,做个样子罢了。 晋方要钱,也无非是借机讹诈,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会修出个什么好模样。 然而眼前这座议馆…… 大气恢宏,明亮宽敞,别具一格。 没有那些繁复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议馆十分简易,看不出华丽的色彩,也没有多余的耗材,简单的青瓦灰砖石木料,甚至有裸露的山石地基。 但又十分神奇。 它用如此简单的结构,修出了肉眼可见的庄重和大气。 “呼……” 冯敬廷压在心头那股气散开了。 “看来晋廷很是重视和议,修得讲究。” 这般他回去也好向皇帝交代了。 一个仆从道:“十二娘竟能修出这样的房子。” 他语气是惊叹的,可很快就压下去了。 “她承个头罢了,还是工匠有心思。” 冯敬廷知道是冯蕴在主事,但并不认为她有能力左右这些。 “一个深宅长大的小闺女,哪里懂这些?” 众仆役不吭声。 他们都知道冯十二娘木纳温吞,品行还不好,是世家女里少找的草包,远不如十三娘讨府君的喜欢,该闭嘴时,都晓得要闭嘴。 “府君,到了。” 冯敬廷放下帘子,正了正衣冠,端坐等待。 可等好半晌,仍然没有人来迎接。 随从焦大埋怨起来。 “这些人怎不知礼数?” 晋廷没有派人来就算了,议馆门口值守的侍卫看到他们的座驾,也没有通传的意思,挺着脊背站立,像木头桩子似的。 冯敬廷心下不悦,只得自己下了马车。 他身着官服,大步走向那立柱高耸的大门。 侍卫这时才有了反应。 “来人可是齐使?” 冯敬廷自然不会向一个侍卫行礼,他负手而立,不动也不说话。 焦大道:“正是我们府君,为何你方无人来迎?” 侍卫道:“大将军交代了,议馆他已验过,无须再议,既是齐国不放心,那齐使自验便是。” 冯敬廷慢慢蹙眉。 且不说他现在的身份是齐国来使,就说裴獗娶了他的女儿,那他就是裴獗的老泰山,晚辈对长辈,不该如此怠慢。 果然是个粗莽的武夫! 冯敬廷胸口压着气,发不出来。 他被扫了脸面,仆从也觉得憋屈。 可议馆外一群侍卫严阵以待,执锐披甲,分明就没有要给他们礼遇的打算…… 总不能奉命而来,议馆没有验收,就灰溜溜离去吧? 冯敬廷指着说话那侍卫。 “你,前头带路吧。” 侍卫目不斜视,“有工匠在里头打整,府君自行入内便是。” 毫无敬重之意就罢了,这分明不把他看在眼里。 冯敬廷提口气,哼一声,微拂官袍,“走吧。” 尚未进入议馆前,他们认为再好也就那样了,外面是面子,修得好一点也是应当。 万万没有想到,“回”字形的议馆,竟有活水引入,如一条水龙呈回字形循环,清澈干净。 除此,整个议馆里还充斥着大量新奇、陌生但十分便利的布置。 冯敬廷走完中间的议事大厅,再看了厢房、罩房,越发笃定这些与冯蕴无关。 他的女儿他十分了解,倔强不肯服软,真本事是半点都无。 “卖包子,卖包子,新鲜的大肉包子。” “鸡蛋饼,鸡蛋饼,又香又脆的鸡蛋饼喽。” “米浆、粥五个大钱一碗,包子、鸡蛋饼十个大钱一个,价廉物美,安渡郡玉堂春特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啊。” 冯敬廷脊背微僵。 “何处叫卖?” 他问姜大。 姜大哪里晓得? 愣了愣,一个摆弄木屏风的工匠转过头来。 “出门往鸣泉镇方向走五十来步,长门食肆。” 玉堂春是冯敬廷名下产业,这个名字他自是熟悉。 只是事隔数月听来,很是令人感慨。 一群人踱步来到长门食肆,这才发现,沿道路两侧有两排铺面,像一条新搭建成的小街,延续着议馆的建筑风格,简单的门楣,方方正正的铺子,宽敞明亮。 大多铺子关张着。 有食肆、茶肆、杂货铺。 更离谱的是,还有个小脚店。 食肆门口是一个梳着撷子髻的小姑子。 皮肤白皙,姿容秀丽,笑盈盈地问: “客官用饭吗?开业酬宾,买一送一。” 冯敬廷:“怎么卖?” “米浆、粥五个大钱一碗,包子、鸡蛋饼十个大钱一个。” “玉堂春出的?” “是的是的,客官好鼻子。” 冯敬廷皱眉,“玉堂春何时卖得这么贵了?” 这个价格,在安渡郡的玉堂春里都没有卖过,更何况在这种荒郊野外? 要不是有一个议馆,这里根本就不会有多少行人往来。 卖这么高的价,即使是买一送一,也是宰客。 不料那小姑子听见就笑了。 “今日才有这等好价的,客官,等过两日和议开启,这价钱可就吃不到了……” 说罢她睨一眼冯敬廷,又看看他周遭的仆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 “诸位是齐国使臣吧?” 冯敬廷在美人的视线下,挺起胸膛,微微掠袖负在身后,“正是。” “那就没有买一赠一了。”小姑子道:“我们老板说了,齐国使臣有钱,须原价来吃。” 冯敬廷如遭雷劈。 木案的蒸笼里摆着玉堂春的包子,可他这个主家来了,还要原价…… 他哼声。 “你老板在何处?叫她出来见我。” 小姑子轻蔑地看他一眼。 “你谁啊,你想见我老板就见?” 冯敬廷:“我是她亲爹?” “是吗?”那小姑子正是南葵,闻声她将冯敬廷好生打量一番,和身侧的伙计对了个眼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冯敬廷。 “诈尸了?我家老板说,他亲爹早就死了。掉粪坑里淹死的,嘴里灌满了大粪,殓尸人掏了两天都没掏干净……” “闭嘴!”冯敬廷怒不可遏。 “冯十二娘在何处?让她即刻来见我。” “你是说将军夫人?”南葵早认出冯敬廷来了。 当初是冯敬廷亲自在玉堂春里把她和其他姐妹挑出来,献给裴獗的,哪里会忘记郡太守的长相。 可惜,冯敬廷阅美无数,忘记她了。 南葵道:“使臣这就是为难我了,我一个卖包子的小女子,哪里去请将军夫人?” 又回头对着里间吼一声。 “老板,有人找。” 阿楼从里头推门出来,看到冯敬廷愣了一下。 他是早上才到的鸣泉镇,怕冯蕴人手不够,特地带了些人过来帮衬。 不料,见面就撞到老主子。 冯敬廷也认出了阿楼。 “原来你是老板?我玉堂春何时落到你的名下了?” 阿楼揖礼,“府君误会了,我只是奉主子命令开张营生,哪里敢要玉堂春。” 一个仆从敢在他面前称“我”? 冯敬廷瞪着阿楼。 他发现这个狗奴才有日子不见,长高了,也变得挺拔了,说话好像都有了底气,对他再无半分敬重。 “十二娘呢?” 阿楼狐疑地看着他。 “府君不知道吗?女郎是将军夫人了。如今人在信州,府君要是想见她,只怕……” 他笑了一下,“得经大将军允许。” 冯敬廷气得浑身颤抖,“岂有此理,哪有父亲见女儿,还要女婿允许的?去叫十二娘来见我。” 阿楼瘪了瘪嘴,和南葵相视一笑。 店门口其他伙计也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十分快活,就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好半晌都止不住,有人甚至夸张的捧着肚子。 阿楼边笑边揉腮帮子,笑得差点岔气。 “府君要是吃东西来的,付账即可,若要见将军夫人,我们可做不得主。” “你……” “请吧。” 阿楼微抬下巴,看着他。 冯敬廷呆了呆,嘴皮抖动着,似乎不敢相信。 以前低贱到见到他都浑身颤抖的下等奴仆,居然敢,居然敢如此挑衅他? 第219章 个中滋味 第219章个中滋味 当日晌午,冯蕴就得到了鸣泉镇的消息。 听到冯敬廷受辱,她没有什么表情,面上依旧优雅带笑。 “正该如此,我们做买卖的人,就按规矩行事,一视同仁。” 温行溯眉头微蹙,觉得一视同仁这词有点歪了。 “阿蕴这般,只怕会引人非议。对名声有碍。” 女儿不孝父亲,那可是极大的罪过。 古往今来,没有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冯蕴垂着眼帘,轻笑回道:“我与冯敬廷,在安渡城破那日,就不是父女了。” “在世人眼里,你们还是……” “世人是谁?”冯蕴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世人如何说,如何想,与我何干?我只在乎大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孝?” 温行溯一愣,眼神温和地笑叹。 “大兄是担心你,不是怪你……” 哪个女子受得了世俗非议? 便是坚韧如阿蕴的母亲,不也深受其害? 温行溯不想阿蕴步入她母亲的后尘,可她如今越来越像,越去越远,他拉也拉不住…… “阿兄不用担心。”冯蕴道:“哪个‘世人’敢胡言乱语,我便让他长长见识,重新认识一下我冯氏阿蕴的道德标准。” 温行溯下颌紧绷,端坐的身躯因为她的话滞了一下。 “由着你吧。” 冯蕴眨眨眼,看着大兄无奈的纵容,轻笑。 “阿兄对我最好了。” 温行溯儒雅清贵有教养,骨子里是个传统守旧的人。 裴獗将议馆安防交给他的时候,他压根没有料到,第一件差事就是给继父下马威。 依他的性子本不可能在鸣泉镇为难冯敬廷,可负责安防的侍卫故意怠慢,他还是默许了。 冯蕴知道,这对他很不容易,不停逗他开心。 兄妹俩你望我,我望你,最后都是一笑。 这时,葛广从外面进来了,似是有事要说,看到温行溯也在,脚步顿了顿,看着冯蕴不作声。 冯蕴道:“大兄不是外人,直说无妨。” 葛广应声拱手。 “小人得到消息,晋国太后率使团已到安渡郡,旨令大将军前往接驾。” 冯蕴淡淡一笑,脸上不见半点意外。 “知道了。” 李桑若没有等到裴獗去平阳接她,如今人到了安渡郡,短短百余里,她决计是不肯自己过来的。 没有裴獗接驾,如何彰显临朝太后的威风? 又如何告诉世人,她在裴獗心里的地位? 而裴獗…… 这次只怕不好再推辞。 平阳太远多有不便,因急事折返,都可以说情有可原。 那安渡这么近,身为人臣的他,还能找什么借口? 冯蕴决定帮他找一个理由。 冯蕴最初入营时,还想求个周全,不愿开罪李桑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事到如今,避是避不了的,就算她愿意跪下来舔脚,李桑若也不会放过她。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冯蕴送走温行溯,将葛广叫到近前,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吩咐,葛广频频点头,然后拱手,领命离去。 她这才回屋,沐浴更衣,再熏香小坐片刻,突然又起身打开那口檀木箱子,找出被她塞在角落里折叠整齐的布条。 当初带去并州,一直没有用上。 如今…… 略略犹豫,她拿起来,收入袖中。 “小满,问叶侍卫,将军在何处?” 裴獗在大营的住所里。 他把赫连骞唤来,安排好军务,刚回屋换衣裳,准备出发去安渡郡,冯蕴就找上门来了。 “将军要出门吗?” 回信州这些天,他的住处,冯蕴一次都没有来过。 今日不仅俏生生地来了,语气还很是小意温存。 她款款走近,香靥娇痴,如清晨新绽的花朵,衣裙迤逦春色,笑容却柔软萧索。 “可是要去安渡郡接驾?” 裴獗微微皱眉。 冯蕴一来,屋子里的气息都变了,他双腿僵硬得有些走不动路,冷峻的面容下是克制的情绪和涌动的热血。 “是。”低低的,他就一个字。 冯蕴笑了,“怪不得将军没有去鸣泉镇,见我阿父。比两国和议章程还重要的,只有太后殿下了。” 以前提到冯敬廷,冯蕴都是直呼其名,不见半点恭敬,裴獗这才会在鸣泉镇晾着他,给冯蕴出气。 她的反应,很是令裴獗意外。 冯蕴没听到他出声,手抚上他僵硬的肩膀。 “将军是要更衣吗?我看看,这件挺衬你的。我来帮你。” 她踮着脚尖为裴獗整理衣袍。 裴獗在穿衣一事上,不爱劳驾别人,所以身边除了侍卫,连个侍候的小厮都没有。 但冯蕴愿意侍候,他便自然而然地松开手,由着她折腾。 “将军……真的不去见我阿父吗?”冯蕴微微垂首,替他束带,露出一截雪白香软的颈子。 裴獗比她高上许多,眼神从上往下,无法不注意到这番美景。 芙蓉花色初绽放,罗绮玉带笼细腰。 他注视良久,喉结滚动一下。 “蕴娘希望我去见他?” 冯蕴嗯声,指尖如同透着寒气似的,借着正衣冠理袍服的机会,把他撩得一腔燥热难平。 她却轻描淡写,好似没有察觉。 “我跟他到底父女一场,嘴上说得再狠,也是血浓于水……” 裴獗双腿站得笔直,黑瞳里满是锐光,“当真这么想?” 冯蕴垂着美眸,苦笑。 “哪有女儿会恨父亲的道理?我是盼着阿父多看我一眼啊。可惜……他原本对我就有怨言,今日又在鸣泉镇受了冷遇,还不知会如何想不开呢……” 一声幽叹,她将脆弱展露无遗。 “我这名声,算是毁了吧。” 裴獗阻止她再帮自己“整理”衣袍,一把将人捞入怀里,托高她的腰,看着那双乌瞳里溢出的雾气,微微一怔,又将她耳侧的头发拨开,轻抚一下那张细嫩的脸颊。 “蕴娘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冯蕴:…… 她哼出鼻音,顺势将头埋入他怀里。 一股清幽淡雅的胰子味儿,扑面而来。 去安渡郡前竟然特地洗过澡吗? 冯蕴内心突然生出一丝微妙的不悦。 “将军既然认定是鬼主意,还问什么?” 裴獗捏住她的下巴抬起,不让她躲闪,眼神幽深得如同一口深井。 “你要什么?” 他问得直接。 冯蕴笑了笑,答得也直接。 “将军有什么可给我的?解药吗,这也不是仅将军才有的东西……” 裴獗后槽牙咬紧,脸彻底黑了。 “蕴娘,不可任性。” 从眼神到声音,全是杀气啊。 冯蕴抿嘴,轻轻一笑,“不过将军药量多。” 裴獗身躯一僵,浑身都散发着冷气。身子绷出的力量好似衣袍都要遮挡不住。 她直接上手,抚向那宽肩窄腰衬出的诱人线条,结实有力。 那瞬间,裴獗脑子不受控制的空了,心跳快得如脱缰的野马,呼吸粗重,喉咙仿佛被人扼紧,发出低沉的喘声。 “将军,你腰真好。”冯蕴突然感慨一句。 然后使力掐一把,便将裴獗难耐的渴望彻底点燃,莫名焦躁,“蕴娘。” “完了。”冯蕴微笑,低头看他,“这样子,将军怎么去接太后?” 第220章 气急气极 她那声音,温柔至极,又讨厌至极。 每个字,都好似带着杀人的刀子,直往裴獗的心窝子里捅。 “怪不得太后如此痴迷,天赋异禀,何人不爱啊。” “好好讲话。”裴獗耳尖微微热了热,下颌线绷紧,认真看着她。 “太后临朝听政,懿旨便是圣旨。” “将军是说我影响了你的公务吗?”冯蕴若有若无地瞄他一眼,声音压低了,听上去便显得委屈。 “今日与齐使见面,本是和议章程。将军不肯去见我阿父便罢了,何须倒打一耙?” 说罢她用力推他一把,往后退两步,娇不胜风地低低苦笑,睫毛轻眨几下,目光里便盈满雾气。 “将军要走就走,我不拦你。” 裴獗皱着眉头揽住她。 冯蕴也不挣扎。 一动不动,安静得只剩呼吸。 “蕴娘。”裴獗叹息,声线透着沙哑,“你讲道理。” “所以让将军走。接太后是正事,接太后就是讲道理。” 昏暗的天光下,女郎白皙的小脸泛着古怪的酡红,好似饮过酒似的,混身上下软得没有骨头,靠在他身上,不撒娇不说委屈,却更是令人难以自制。 裴獗低头,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那何须生气?” “没有。” 裴獗眉头紧锁,似乎在思忖什么。 “我身为人臣,若堂而皇之抗旨不遵……” 冯蕴抬头:“太后会治你的罪吗?” 裴獗垂着眼看她,“治我罪倒是无妨。蕴娘可有想过,若满朝文武都说我是被你所惑,这才行事不端,不遵圣令,你会受到多少非议?” 冯蕴唇角微勾,“会要命吗?” 裴獗:“会。” 冯蕴失笑,清眸里有些许邪冷之气。 “那将军会护着我吗?” 裴獗:“护着。”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声音磁性清越,平铺直叙一般,不见半点刻意和煽情,却把冯蕴听得乐不可支。 她自然而然地贴上去,隔着衣料在他身上游走,耳鬓厮磨,像一壶醉人的美酒,一颦一笑,荡出潋滟绮色。 “有将军护着,那我管他们作甚?有人要冤死我,那将军就替我杀了他们……” 裴獗神色微凛,心口像是被勾了一下。 他不说话,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鬼使神差地搂紧她,下一瞬就吻住。 门外有侍卫,冯蕴小心翼翼地回应。 空气里散发着某种靡靡气息,彼此贴合,细致安抚,悄无声息的缠着对方,那不易察觉的声响,使得两人的体温急速升高…… “嗯将军……” 这是要他的命啊。 裴獗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粗重的呼吸,惹来冯蕴喘气阵阵,渐渐失神。 “不公平,好不公平……” 裴獗哑声:“怎不公平?” 冯蕴腿软得站不住,脚后跟好似都在发抖:“将军知道的。” 裴獗心跳如雷,浑身血液上窜,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被她施法打开,紧绷到极致。 “你先回去,我快去快回。” “不要……” 说话的同时,冯蕴的手指猛地收紧。 “我好似又犯病了,将军走了,如何是好……” 裴獗让她说得呼吸吃紧,强忍着直冲颅内的渴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她的下文,等着她先开口来求。 四目相对。 两人好似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冯蕴双眼发媚,盯住他。 “妾想要解药,可将军威风,实在受不住,不如……” 裴獗就知她有后招,“如何?” 冯蕴含混地说:“我把将军绑起来吧?这样便不会伤到我了。” 上次在并州,她说那布条是为他准备的,裴獗不得其解。见她今日竟然把那东西带了过来,迟疑一下,竟是没有拒绝。 然而,等他醒悟过来才发现受骗。冯蕴并不是要绑他的手脚,而是蹲下去,认真仔细地将他绑去一截,缠得牢牢的,这才放心地蹭了蹭。 “威风折半,看你还怎么发狠。” “你这妇人,存心的?” “嗯,存心的。”冯蕴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十分满意地观赏片刻:“你要这般去见太后也成,反正回来我要检查,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的解药我便不要了。” “你……你真是……” “是什么?泼妇,悍妇,妒妇?” “妖精。”裴獗咬牙,翻身将人压下去,扎在怀里,心里仿佛有一头野兽在疯狂地翻腾。 他想冲锋想疯狂想尽兴,想将这小野兽撕碎了,连皮带肉地吞下去,方才解恨。 他已然忘了,马已备好,兵也点齐,他正准备去安渡郡接李桑若。 “将军……时辰不早了。” 冯蕴存心败他兴致,推他肩膀。 “再不接太后,便要抗旨了……” 裴獗呼吸滚烫,气恨至极,把怀里娇娘当成急需攻破的敌阵,在被她绑住后隐秘的亢奋里浑然不知轻重…… “将军。”冯蕴让他折腾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气喘吁吁地盯住他。 莫名其妙就想到上辈子那个别院。 那天李桑若传她前去,炫耀般展露那一身欢好后的痕迹,告诉她那是她和裴獗疯狂纠缠的结果…… 也是在安渡别院。 李桑若现在便是在那里等他。 冯蕴想到那一幕,实在恨极,拳头用力砸在他身上。 就好像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 “发什么疯?”裴獗扼住她的手腕。 “不如,将军也把我绑住吧?”冯蕴道:“绑着我,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裴獗脑子轰的一声,在她颈子里咬了一口。又一口。再一口。像野兽在啃吃鲜美的猎物,声音满是入侵的警告。 “不要作死。” “你是狗吗,裴獗。” “嘘。”裴獗抓住她的手腕,按在枕上,示意她外面有人,小声些。 冯蕴气呼呼与他对视,媚眼如丝。 “怕什么,太后殿下又听不见?” 这嘴真是懂得刺人的。 裴獗粗粝的指尖轻抚上她的唇。 她有些紧张。 可还是低估了裴獗的恶劣。 “你们退下。” 他沉声说着,外面传来应诺声。 冯蕴微怔,看着他锐利而狠绝的双眼,来不及反应,一头青丝便轻飘飘垂在枕上。 裴獗抽走她的发簪,托住她的脸,低头亲一下,又拖过一个软枕,垫在她腰后。 冯蕴先是一怔。 接着便睁大眼睛,失神般盯着他,看着他温热而灵巧地轻嘬她一路蜿蜒,滑下去。 她长得好,干干净净地泛着盈润水光,此时含情仰受,任君采撷的模样,让他破坏欲横生,欲罢不能…… 他就像明白她身上所有的机关,轻而易举便可以掌控她,最紧要的是,裴獗身上没有那么多臭毛病,在外面是大男人,房里其实很低得下身段…… “呃。”冯蕴用力扯住他的头发,整个人弯曲起来,贴着软枕的腰绷成一条直线,脑子一时空白。 裴獗黑眸微垂,一言不发地埋首,如贪婪的野兽在啃噬,轻蹭软磨,寻香而入。 难言的酥麻在颅内流窜,天灵盖好似都让他掀开,不断涌现的电流密集攻击,冯蕴痉挛着不可自控,猫儿般软媚。 “夫主……” 总是这时才叫他夫主。 裴獗盯住她,双眼幽深。 持续片刻,她紧绷的肌体这才松开,整个人瘫在被褥上,漆黑的双眼瞳孔微微失焦,只剩大口地呼吸。 二人衣裳凌乱,已无距离。 冯蕴指尖发颤,用迷离又媚人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 裴獗拉近她,紧紧相贴,忍得浑身大汗。 “松开可好?” “不好……”冯蕴软绵绵的声音像要把人最后的神经绷断。 想着裴獗方才对她做的,她如同发怒的小兽,胡乱地挣扎着,脸色烧红。 “你都要去见太后了,绑住你才不会乱来。不准松开。” 裴獗眼睛发热,让她气笑了,就着那姿势将人腾空抱了起来。 “啊!”冯蕴一声低叫。 “裴獗你想杀妻另娶!” 裴獗低下头,不轻不重地拍她一下,将人丢在榻上,伸手就拉下帐子。 “老实些。” “裴狗。”冯蕴捶打着他的肩膀,撒娇和撒泼齐上,细碎的埋怨着嘤咛不已,那情态很是抓人。 “腰腰。”帐间缠绵悱恻,裴獗拨开她额间湿发,含糊地道:“我想得厉害。” “你说什么……没听见。再说一遍?” 裴獗气紧,黑着脸一言不发。 她却俏然发笑,“你说一句:妻主饶了我吧,我便肯了。” 冯敬廷的马车便是这时到达信州大营的。 他递上帖子,怒气冲天地道: “劳烦禀报裴大将军,齐国先遣使冯敬廷求见。” 两国商量好了在腊月初一,也就是今日去鸣泉镇验收议馆,冯敬廷身为老岳丈,受了女婿一肚子气不说…… 末了,冯蕴还派葛广前来,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说他弃城献女,胆小懦弱,根本就不配活在世上…… 说他是看见冯蕴嫁了大将军,这才觍着脸来信州相认,厚颜无耻,妄自为人。 一句比一句伤人的贬低,激得冯敬廷血气冲脑,不立一立规矩,活都活不下去了,所以直接以使臣名义找上门来。 “破坏和议的罪名,我们谁也担待不起,请裴大将军出来,随我同去鸣泉镇,共验议馆。” 第221章 都是好计 冯敬廷在外面候了一刻钟,才有个扶刀的侍卫过来,让人摆茶上点心,将他恭敬地请入花厅小坐。 “使臣稍候,等大将军忙完政务,自会来见。” 冯敬廷来到信州便吃一肚子气,早就耐不住了。可眼下身在北雍军营,多少有点畏惧,又不得不压下火气,假装雅致士人,大肚能容,沉着脾气轻捋美须,坐下来,端盏轻泯。 “好茶。” 他是世家闲人出身,最爱附庸风雅,细品了品,又道:“汤色透亮,回味生津,不知此茶何名,出自哪个雅舍?” 左仲怪异地看他一眼。 “出自夫人之手。” “夫人?”冯敬廷微怔,“哪位夫人?” 左仲道:“将军夫人。” 冯敬廷这时才反应过来,左仲嘴里说的是自己的大女儿。 他笑了下,不置可否。 他不怎么相信,但也没有当着左仲的面多说什么。 也亏得他遇上的人是左仲,为人刻板讲规矩,面对齐国使臣,不会太过冷视。 他安抚好冯敬廷,便退了出来。 在花厅外,看到葛广拎着两壶酒一个食盒走过来。 “左侍卫。”葛广笑吟吟的,“夫人说,这位府君,平常就贪两件事。一是美酒,二是美人。夫人孝敬不了美人,那美酒也是要的。” 又将酒塞给左仲。 “劳烦左侍卫。” 举手之劳而已,又是冯蕴的吩咐,左仲当然不会拒绝,他点头接过美酒食盒,走回去,示意守卫拎进去给冯敬廷。 冯蕴没有说错,冯敬廷确实好酒。 而且,他还有一个臭毛病,喝了酒便有些拎不清,容易失态,因此这次来信州,陈氏再三叮嘱他,不可灌黄汤误了大事。 冯敬廷牢记,本来是不想饮的。 可拔开塞子嗅一下,馋虫便入了脑似的,他深吸气。 “喝一杯无妨。” 有下酒菜,有闲时,一杯下肚便是再一杯。 内室里。 两个人早忘了冯敬廷在外等待。 绿腰无力春花艳,莺声娇啼香帏酽。 裴獗打定主意让她尝尝利害,收起怜惜,凶狠地蹂躏着娇红软粉,寻到香径便寸寸侵入…… 他好似疯了。 也不知经了几番轮回,二人几乎同时绷紧身子,十指交握,分不清谁比谁更难受,谁比谁更舒爽,极致的同时蹿向四肢百骸。 两人几乎是同时到的。 冯蕴抚着肚子,玉颈下精致的锁骨线,随呼吸轻动。她肤质很白,剥了皮的葱都不如她细腻瓷嫩,这一番厮磨下来,眼眶微红如染脂,身子温娇的轮廓仿佛坠在人的心坎上,多看一眼,便感慨老天造人的偏爱。 原本就是一朵绝世娇花。 再受雨露浇灌,更是靡艳得如幻似真。 裴獗支起身,吻她。 冯蕴其实吃得不多,但身子像被劈开似的,恹恹地侧过汗湿的头。 “别招我。” 裴獗抚着她的腰,只觉掌中滑腻。 全是汗。 “要洗洗吗?”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哑意。 冯蕴没有动,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空气里散发着幽淡靡靡的气息,暧昧地钻入鼻腔,并没有唤起她清醒的灵魂,仍是昏昏沉沉,而身上这人,根本就没有疲软的迹象…… 她动了动腰,“不要了。” 裴獗:“这便是你的能耐。” 冯蕴:…… 她心弦一颤。 方才其实她分不清是为了拖住他脚步的想法多一些,还是身子原有的渴望多一些,纠缠下来,更不知是自己在撩他,还是被他撩了。 “累了。” 她不动,却受不得这般摩擦。 温热的气息落下来,烫得她哆嗦。 于是推他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 “堂堂大将军,不务正业,青天白日躲在营房厮混,也不怕被人笑话。” 裴獗恶意十足地磨她,呼吸微沉。 “治病救人调制解药,本将大善。” “没想到裴大将军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时候。” 冯蕴手指从他带着冰冷汗意的颈子抚过去,懒洋洋的,“将军还是去见见我的阿父吧。” 裴獗皱眉。 方才拖住她的人,分明是她,这会子转头不认,倒是成了他不待见她的家人一样。 这女子惯会使坏。 好在,这次她清醒着,不会事后不认。 “不等已是等了,那你便招待他去春酲院坐坐,等我从安渡回来,再随他去鸣泉镇好了。” 冯蕴轻轻一笑。 都这般了,还是要去安渡郡呢。 “将军果然忠义。” 她推开他起身,径直去了净房。 裴獗听到水声,吓一跳。 净房里没有备用的热水,她竟用凉水漱洗吗? 他连忙跟过去,用氅子将人裹住。 “你做什么?” 冯蕴眨了眨眼睛,“不洗难受。” 裴獗:“你等着,我唤人抬热水来。” 冯蕴并不跟他对着干,轻哦一声,回去坐在榻边,拉下帘子,没什么表情的等待着。 裴獗看她如此,觉得比她事后不认时更是令人难受。 “蕴娘。”他在冯蕴身侧坐下,揽过她的肩膀,“我快马来去,争取入夜前回来。” 他再快的马,又如何? 到了安渡见到李桑若,还由得他什么时候来去吗? 冯蕴扫他一眼,“将军请便。” 裴獗:…… 话都被卡在喉头。 半晌,两个侍卫抬了热水去净房。 两人沉默相对。 等他们离去,冯蕴二话不说就拖着两条光溜溜的腿,大步进去了,一句话都不跟他说,然后舒舒服服的冲澡。 等再从屋子里出来,发现大满和小满过来了,带着她的衣物,满头大汗地候在外面 冯蕴一怔,“你们怎么来了?” 小满道:“纪侍卫方才快马来通传,让我们备上夫人的衣物、巾子速来。这不,气都没喘上一口,就被带过来了。” 冯蕴快速瞥一眼,嗯声,换了干净的衣裳,发现裴獗不在屋子里了。 “将军呢?”她问。 小满道:“别提了,仆女来时,听到府君大发脾气,喊着骂着要见大将军,又在营里乱砸东西,还气得挥剑伤人,闹得乌烟瘴气……” 冯蕴点点头,坐下来轻拭如云的乌丝。 小满怪异地看她表情。 “女郎怎不惊讶?” 冯蕴笑笑,“冯敬廷酒后无德,又不是一次两次,有什么可惊讶的?那冯莹不就是他酒后失德跟寡妇生出来的吗?” 她永远都记得幼年时,亲眼看到父母争吵时的震惊和害怕。 阿母脸上的眼泪,死前的痛苦,她每每想来,心口便灼烧般疼痛,好像被人从中穿了个大洞似的。 冯敬廷扇着自己的耳光,痛哭流涕认错的样子,也就格外恶心。 他说自己酒后失德,不会有下次。 可阿母至死都不知道,他跟陈氏在外面生的女儿,只小她两岁而已。 在阿母发现前,两人已不知苟且了多久。 在阿母发现后,也从来没有断绝关系。 阿母死后,最煎熬黑暗的日子,她怀疑过温行溯他亲爹的死因,会不会是冯敬廷和陈氏勾搭成奸后,祸害死了温铉…… “女郎。”小满看着冯蕴,心里有点犯堵。 “你不要难过。” 冯蕴冷眼而笑,“你看我难过吗?” 小满哑口无言。 入府晚,这些事情早被陈夫人封了口,自然没有听人说过,但她知道,女郎的母亲卢三娘刚过世不久,尚未除服,陈夫人就被抬入了冯府。 那时,她身边就跟着冯莹了。 她心下怜悯女郎,可冯蕴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里还可见凌厉。 她不笑的时候,和笑起来判若两人。 大满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小满低下头,“女郎要去见府君吗?方才小满听到……府君在叫女郎,即刻去见他,很是生气。” “呵。”冯蕴不以为然地道:“那便去见见吧。” 第222章 猖獗的獗 花厅里,冯敬廷被两个侍卫扶着,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嘴里不停地胡乱嚷嚷。 侍卫姜大满脸紧张和忐忑。 “将军,夫人赠酒,府君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 裴獗从进门开始,便没有说一句话。 姜大脊背汗涔涔的,轻抚冯敬廷的脊背,恨不得将他摇醒。 “府君……裴将军来了。” 冯敬廷醉眼朦胧,很是不乐意地撇一下唇,他轻阖眸子,一副风流名士的姿态,将衣衿扯开,懒耷长腿,袒露出一片赤丨裸的胸膛。 “来者何人,报上,报上名来。” 裴獗声息微冷。 “裴獗。” “裴獗?” “裴獗的裴,猖獗的獗。” 冯敬廷震了下,半醉半醒地眯起眼,仔细打量他。 “不太像啊……” 上次冯敬廷看到裴獗,还是在安渡郡。 当时他身着铠甲,端坐马背,从城头远远地看下去,只知是个修长挺拔,威风凛凛的精壮汉子。 近距离观察,他看到的这个人,不穿铠甲,一身便服,全然不是传闻中茹毛饮血的粗莽样子。 除了身高八尺这一点没错,与传闻和想象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不仅不丑陋粗犷,相反还有一张英俊过人的面孔,双眼炯炯,有力如虎,不是玉质公子,却有天然风流。 “可惜了。” 这般人杰,竟然娶了他那个无才无德,空有美貌的女儿。 “将军……府里有几个姬妾?” “上次赠送来的二十美姬,可还满意?” 姜大听得耳窝嗡嗡作响。 这不是欢场酒桌,这种话不适合。 要是冯敬廷没有喝酒,是断断不会胡言乱语的,可一喝酒,就暴露本性。 “府君还没醒酒吗?”裴獗迎着冯敬廷不住往身上打量的目光,淡淡开口。 冯敬廷直勾勾回视着他,摇摇手指。 “你该唤我一声,老泰山。” 裴獗:“看来酒没醒。” 他说罢示意左右,“来人,带府君出去醒醒酒。” “喏。”几个侍卫冲上来就要去抓冯敬廷。 姜大等冯府侍卫当即上前阻拦,“裴大将军,两军交战都,都不斩来使,何况这是和议期间?” 裴獗不说话,面目凛冽。 纪佑冷笑一声。 “你个鳖货,是没听到我们将军的话吗?带府君醒酒,又不是问斩……” 又略带邪气的挑眉。 “还是说,你巴不得你家主公送死?” 姜大让他说得吓住,不停地双手作揖,仰头道: “今日府君多饮了几杯,行事……行事是有些不合规矩,还请将军大人大量……” 冯敬廷一巴掌挥过来,拍在姜大的脑袋上。 “狗东西,你说谁不合规矩?放肆。” 酒壮怂人胆。 今日被葛广说得那些话激得,他满肚子都是怨气,只想在众人面前证明,他不是懦夫,更不胆小。 “你!” 他扭身指着裴獗,满脸酡红的大喝。 “还不快跪下,参拜岳父大人?” 姜大看得气血翻腾,恨不得把他嘴捂住。 裴獗面不改色。 “丢出去。” 几个侍卫方才还念着他是夫人的亲爹,多加善待,现在将军发话了,不再顾忌,推开护住冯敬廷的随从,抓住他便往外走。 冯敬廷站立不稳,走路都偏偏倒倒了,还在不停挣扎回头,大骂裴獗。 “孽障,孝乃天义,你裴獗如此对待岳丈,必遭天谴……” 纪佑拖住他,呸声。 “天谴不谴我不知道,得罪将军,你是要遭谴了。” 林卓问他:“怎么帮他醒酒?” 纪佑坏心眼,“丢粪坑里?” 营里粪坑的味道,谁闻谁知道,不待纪佑话落,林卓便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当真要?” “哄你不成?” “可他是夫人的父亲……” “早就不是了。”纪佑哼声,“献女乞降的伪君子,也配做我们夫人的亲爹?” 纪佑的话,还有粪坑触发的联想,让冯敬廷酒醒了大半,大声呼救起来。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乃齐国使臣,你们无权处置我。” 冯蕴便是这时过来的。 小满见状,正要上前,被她拉住。 “做什么?” 小满道:“他们要把府君……” 冯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满:…… 冯蕴带着仆女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冯敬廷湿漉漉的被两个侍卫拖回花厅,她这才加快脚步走进去。 “阿父……” 在裴獗面前,她这个饱受委屈还孝善亲爹的女儿,做戏是要做全套的。 “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掩住口鼻。 “好臭。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纪佑尴尬地瞥一眼将军,再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冯敬廷扶上去。 “府君方才酒醉小解,不慎掉入茅房……” 冯蕴变了脸色。 她真是一语成谶啊。 果然掉粪坑了。 “不过夫人放心,我等已为府君洗净。”纪佑说着看裴獗没有吭声,又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干净的衣裳,很快就拿来给府君换上。” 他又扭头朝林卓挤眼。 “还不快去看看。” 林卓拱手,“是。” 不肖片刻,林卓把衣裳拿来,姜大心疼得什么似的,带着冯敬廷去里间更衣。 冯蕴借口操心父亲,也跟过去候在外面,来回地踱步。 纪佑等人见状,都有点担心…… 裴獗一言不发地坐着,稳若泰山。 “左仲。” 左仲默默上前,“属下在。” 裴獗道:“即刻派人去安渡,就说齐使大闹北雍军营,要本将陪同验馆,无法再前往安渡接驾,请太后治罪。” 冯蕴隔着窗户,看到左仲大步出去,微微扬了扬唇,突然回头问小满。 “我那金闺客快要用完了,得找来材料再配一些才好。” 小满听得一头雾水。 “金闺客?” 冯蕴轻笑:“我每日里用的脂膏……” 平常用的脂膏什么时候叫过“金闺客”这个名字? 看小满懵懂的样子,冯蕴轻笑一声,拉住她过来,细看自己的脸。 “你看我肌肤如何?” 小满看得嫉妒,“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艳羡死仆女了。” 冯蕴轻笑,“这便是金闺客的功劳。你们以为我用的是寻常脂膏吗?” “不寻常吗?” 小满越发不解。 她跟冯蕴的时间其实不长,统共也才几个月,只知冯蕴喜欢自制脂膏,不爱去市面上买。当然,也是乱世底下,卖的也不全然都好,甚至有钱也不好买。 大满闻声,也让她挑起了好奇心。 “难不成女郎的脂膏还有别的妙处?” 冯蕴瞥她一眼,淡淡感慨。 “那是自然。我的命运,全靠它了呢。” 小满讶异不已,“女郎的命运,为何要靠它?” 冯蕴莞尔,轻抚着脸颊。 “你们有所不知,这金闺客,除去牛髓猪胰等寻常脂膏所用之物,还有一些秘方药材。用它涂脸,玉姿白皙,可以修容。用它涂身子……” 她低低一笑,欲言又止地道: “个人妙处实不好提。但有一点,男子见之,必欲罢不能……” 小满还没有当面听冯蕴说过这样的虎狼之词,一时面红耳赤。 大满也很是吃惊。 女郎竟是用了这等神物吗? 冯蕴就像看不见她们的反应,越发妄言,“你们以为将军为何那般看重我?一个敌国女俘,没什么本事,单凭一张脸,便能得他独宠吗?” 小满:“将军原本就看重女郎呀。” “没有原本,只因有它。”冯蕴轻撩眼眸,妩媚万分,语气带点叹息: “这天下男子啊,重的从来不是哪一个人,重的只是色。” 小满若有若无,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女郎,那我能用吗?” 冯蕴道:“当然能。只不过,初时会有些不适,你未必受得了。而且,这东西用上了,便要长期使用,不可间断的。” 小满好奇得受不了。 “我要用我要用。” 大满也羞涩地低头。 “求女郎赏赐。” 冯蕴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黄纸,丝毫没有藏私的意思。 “这是方子,照着弄来材料,我教你们如何制作。但有一点,万不可外泄。” “喏。”大满喜滋滋接过,双眼充满了感激。 冯敬廷掉了一回粪坑,又被冷水洗过一回,酒早就醒了,换衣裳出来,就听到冯蕴和小满说的这番话。 金闺客,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里间停驻片刻,这才慢吞吞走出来。 “十二娘。” 冯蕴好像这才发现他似的。 怔了怔,冷冷一笑。 “久违。” 冯敬廷眉头皱了皱。 在裴獗面前不是一副孝女模样吗? 怎么转眼,就变了脸。 “你怎么跟父亲说话的?难不成你……方才是故意做给裴獗看的?” “不然呢?”冯蕴微微一笑,“要是让大将军误以为我是个不孝女,如何能按你的吩咐,笼络住他的心?” 她说的是反话,冯敬廷却听了个认真。 “十二娘,你对阿父有怨,阿父不怪你。可你如今能嫁得裴大将军,也算是阿父的成全……” 冯蕴冷笑。 “阿父是看我有几分价值,又想回来认女儿了?” “我从来没有不认你。”冯敬廷的眉目里,隐隐含了几分无奈,“当初陛下不肯娶你,我们总得想别的法子联姻。你妹妹爱慕陛下,陛下也不曾拒绝……你当姐姐的,既已配得良缘,就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计较了吧?” 冯蕴冷笑一声,来不及回答,就见裴獗从花厅那头走过来。 冷肃着脸,不见表情。 一直到走近她的身侧,这才轻轻揽住她,看着冯敬廷道: “府君不是要本将同去鸣泉镇,验收议馆?” 冯敬廷咽回自己的话,朝他拱手。 “正是。” 裴獗:“府君请吧?” “请。” 冯敬廷走在前面,见裴獗牵着十二娘慢行在后,一路出了花厅,还当宝贝似的扶她上马车,大有带她同去鸣泉议馆的意思,心下很是震惊。 裴阎王杀人饮血之人,恶名在外,谁不知凶悍残暴? 他竟对十二娘如此关爱…… 果然,那金闺客,是至宝。 要是阿莹也有,何愁萧呈不为她倾心?又何愁家族荣焉,齐国江山不尽在掌握? 第223章 长线钓鱼 安渡别院。 屋子里铺着厚厚的软毯,炉火烧得暖烘烘的,半点都感觉不到室外的寒冷。 李桑若从一个时辰起,就开始沐浴更衣,六个宫女忙前忙后地侍候着,连头发丝和指甲盖都没有放过…… 她自恃是个美貌的女子,可人人都说冯蕴姝色无双,貌比天仙,她便时常在心里比较,冯十二娘到底是有多美,能把裴獗迷得晕头转向…… 无非是出征在外时间久了,寂寞吧? 等他来了。 等他到了近前…… 也会看到她的美。 李桑若的手指细细抚过自己薄透轻纱下的白皙肌肤,脑子里钩勒出一幅缠绵的画面,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不知不觉勾了起来…… 阿獗。 她渴他太久了。 等得整个人都焦灼起来。 从少女时起,便等着…… 想嫁给他,做他的女人。 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他们说不定孩子都有几个了,阿獗的身边也不会出现什么冯十二娘,更不会有别的女人去占有他,那原本属于她的男人,本该就她一个…… 李桑若的目光突然停留在胸前。 那颗黑痣在雪白的肌肤下,很是惹眼。 以前她从没有那样在意这颗痣,可自从安渡传言开始,她每每看到,就心生恼恨,恨不得将它剁下来…… 阿獗要是看到,会不会怀疑安渡那些传言全是真的? 这都是冯十二娘干的。 她一定要撕碎那个贱人的嘴。 “殿下!” 方福才的声音带着颤意,隔着帘子看过去,微胖的身子好似晃晃悠悠的。 “大将军派人来了。” 李桑若表情微怔,坐直起来。 “大将军没来?” 要是可以,方福才希望此刻站在面前的是韦铮,而不是自己。 因为接下来的话,肯定会让太后雷霆震怒,谁在他跟前都要遭殃。 “大将军原是要来的,马都备好了,兵都点齐了,可临了,竟让齐国使者缠住,走不开。” 方福才抬头,“按和议章程,今日是该去鸣泉镇验收议馆的……” “放屁!”李桑若突地打断她,堂堂太后之尊,竟然口出脏字,那张脸气得发白,甚至不顾身上的薄透轻纱甚为不雅,大步走出帘帷,站在方福才面前,她神色里的愤怒、焦急、怫郁……全然到达到失控的边缘。 “齐国使者何人?” 方福才偷觑着她的脸色,“冯,冯敬廷。” “果不其然。”李桑若凌厉的双眼里好似喷着火,重重扯一把帘子,没有扯下来,火气找不到地方发泄,径直走到一侧,用力踢向扑跪在地的宫女。 “都和哀家作对!” “故意和哀家作对!” “全然不顾哀家的颜面!” “都去死,都给我去死!” 方福才在她咬牙切齿骂人的时候,已然滑跪下来。 “太后殿下息怒!” 小宫女死死咬着嘴唇,被她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蜷缩身体,抱头哭泣,但不敢发出痛苦的声音,因为她知道那样只会激怒太后,说不定死得更快…… 李桑若狂躁地踢着宫女,发泄着情绪。 屋子里鸦雀无声。 方福才都看得有些腿软。 他认识李桑若很多年了。 她容貌变化很大,脾气也一天比一天暴躁。 刚入宫时,其实她也是个青葱年华貌美过人的小娘子,黑亮的双眼可见单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性子渐渐变得尖刻暴戾,自从裴獗娶了冯十二娘,她更是阴阳不定,动不动就责罚宫人,一次比一次下手狠毒。 二十多岁的年纪,那眼睛竟似是历经沧桑的老妪,早失去光华…… 李桑若终于踢累了,气喘吁吁地回头。 “方福才,你来告诉哀家,大将军原本是要来的,是也不是?” 方福才低低应一声,“是。将军原本是要来的。” “在他心里,哀家最重,是也不是。” “太后母仪天下,将军自然以太后为重。” 李桑若冷笑一声。 “哀家就这么好骗吗?” 她盯着方福才,心底如有一簇火苗在疯狂地燃烧。 “差人快马去信州,让裴獗即刻来见我。他不来,哀家便不去了,谁要和议便谁去议吧,哀家累了……” 她面色苍白,无声的流泪,如一个失恋后丢了魂儿的闺中女子,全无半分临朝太后的仪态。 方福才吓一跳,在地上咚咚叩头。 “殿下使不得啊。” 李桑若猛地转头,盯住他。 “如何使不得,哀家是太后,临朝太后,让他一个将军来接驾,还委屈他了是吗?” 方福才跪地仰头,道:“和议为重啊殿下。说到底,将军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冯敬廷那老匹夫为了他的女儿,有意刁难,将军总不好太过得罪,如果太后因此与将军生出嫌隙,岂不是正中冯家人下怀,让冯十二娘得意吗?” 李桑若微微一怔。 看着方福才的眼睛越来越冷,可是表情却柔和了许多。 方福才额头冒出冷汗,心知这话说到了太后的心坎。 又道:“那冯氏有意激怒殿下,殿下万不可中了她的阴谋诡计。太后是太后,将军是将军,君臣有别,等殿下到了信州,大将军敢不来迎驾吗?” 李桑若的情绪,被安抚下来。 她最喜欢方福才的地方,就是这个。 他总有办法将她的颜面从地上捡起来,再擦干净涂上脂粉,变得好看一些。 而且,方福才的话让她突然有些茅塞顿开。 从裴獗有了冯十二娘,跟她的关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碎玉警告、抗旨不遵,全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 她对裴獗应以安抚为主,如果当真由着性子跋扈,岂不是更让他离心离德,哪里还有以后? 素黄的灯火下,李桑若脸上恢复了一点血气。 “罢了。告诉信使,就说哀家体恤大将军军务繁忙,还要应付齐国使臣,就不劳驾他大老远跑这一趟了。” 方福才的心,彻底落了下来。 “小人遵命。” 不待他退下去,李桑若又道: “传哀家的话,明日一早,启程去信州。” 方福才愣了愣,这才应诺。 离正式和议尚有三日,原计划后天启程的,太后为了裴大将军又将行程提早一日,可见是如何的思君至渴。 方福才隐隐感觉到这次的信州之行,恐怕不会那么轻松如意了。 冯蕴和裴獗一行人到达鸣泉镇议馆,在门外便看到了淳于焰的车驾。 这位云川世子很是尽责,身为中间人,全程跟随双方使臣了解了议馆的建筑布局、用料细节,等丛文田将议馆形成的文字奉上来给双方过目,他再看冯蕴的表情,更为佩服了几分。 淳于焰走南闯北做营生,不仅赚得盆满钵满,也算见了大世面,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精巧的房屋构造。 好多设计上的小心思,看着简单,可随便单拎一条出来,便是可以转化成金钱的创意。 “冯十二娘真是大才。” 他忍不住夸奖。 冯敬廷听了,却只对丛文田背后的涂家坞堡感兴趣。 “丛师傅心思奇巧,能造出这般房舍,不知冯某有没有机会,到贵堡拜访?” 总而言之,他不信是冯十二娘的本事。 丛文田笑了下,拱手道: “府君过誉,小人就是一个照图施工的老匠人,哪来这等本事?全靠将军夫人指点。” 冯敬廷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当这些人都是在拍裴獗的马屁,这才把功能全往冯蕴身上揽,不以为意。 冯蕴也没有想展现才能的想法,见状慢悠悠地起身告辞,说要去议馆外的小街看看自己的店面。 裴獗神色泰然,看一眼叶闯,示意他同去。 冯敬廷却是板着脸,做出严父的样子。 “你一个妇道人家,本就不该抛头露面,掺和夫主正事。大将军宠着你,不约束你,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裴獗眉头微微一蹙,冯蕴当即便盈盈福身,嘴上应是。 怎么看就怎么乖巧孝顺。 于是看着那一抹纤细的背影,裴獗揉了揉眉心,眼神更为深邃了几分。 冯蕴在食肆里见到南葵。 相视一眼,南葵开心得像过年似的,坐下便开始禀报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冯蕴耐心的听着,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身上摸了摸,抬头看着大满。 “我的手帕掉在议馆了,你去给我寻来。” 大满应声离去。 冯蕴又找个借口支开小满,沉着脸把葛广叫进来。 “你去议馆,盯住大满,不论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要一字一句的记住,回来禀报于我。” 葛广有些诧异,但没有多说,拱了拱手。 “小人明白。” 冯蕴不咸不淡地吩咐,“谨慎行事,不要让人察觉。” 葛广:“喏。” 屋子里没有别人了,南葵这才抿住惊讶得合不拢的嘴。 “夫人不相信大满吗?” 在她的印象中,大满和小满都是跟在冯蕴身边,成日里贴心照料,跟她最亲近的人。 心腹啊! 冷不丁来这一出,着实让她紧张。 冯蕴微笑:“人心难测。是人是鬼,分不清。” 南葵脚都软了,“那夫人信我吗?” 冯蕴看她,“不信你,又如何会让你来主事?” 南葵当即捂着胸口长长松气。 “吓死我了。夫人放心,我和缨娘最是听话的,我们没有别的心思。” 冯蕴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身子又端直了几分。 天空湛蓝高远,是个好日子。 她像一个百无聊赖的钓鱼人,饵已经下水了,对鱼儿咬不咬钩,因为太过笃定反而失了钓者的兴致…… 第224章 阴暗爬行 大满到议馆的时候,裴獗和冯敬廷还在商谈。 她一个仆女,不敢擅自闯入议厅,在门口望了望冯蕴方才坐的位置,不见手帕,又皱了皱眉,退了出去。 冯蕴方才去过哪里? 洗手、更衣?后罩房,胥史室…… 大满想着便顺着冯蕴走过的地方找,双眼盯着地面,眼睛都不敢眨。 可找了好久,仍然没有看到什么帕子。 到处干干净净,仍有仆从在洒扫…… 会不会是被人捡去了? 她想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脚,她猛地抬头。 姜大带着笑,双手抱臂,盯着她看。 大满慌乱地退后两步,行个礼,掉头就走。 姜大三两步蹿上来,拦在她面前。 “躲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大满低垂着头,“姜叔。” “你还认识我啊?”姜大冷哼一声,“还以为你跟着十二娘日子长了,就忘了你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人了。” 大满咬了咬下唇,“大满不敢。” 姜大看着她的脸色,轻哼,“你也不必紧张,陈夫人也是疼你的,怕你在十二娘身边吃苦,这才吩咐我,到了信州,一定要记得问候你。” 大满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嘴唇咬出一片苍白。 “大满多谢夫人惦念。” 姜大左右看了看,勾勾手,示意她跟着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通往茅房的狭道,这才停下。 姜大问:“十二娘给了你一个什么方子,叫,叫金闺客,可有此事?” 大满脸色微变。 “说话!”姜大不耐烦的沉声。 “是……”大满听他说出金闺客的名字,当下明白是冯蕴那些话,让人听了去。 姜大朝她伸出手,“拿来。” 大满瞳孔微微放大,后退一步。 “那是女子用的东西,姜叔问它作甚?” “女子用的又如何?冯家未必只有十二娘一个女子?十二娘用得,十三娘、十四娘未必就用不得?” 大满防备地看着他,沉默良久,低声哀求道:“姜叔,十二娘的性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她交待我收好的东西,要是从我手上遗失,她饶不了我的……” 呵!姜大冷笑,“我临摹一份,便照旧还给你,你怕什么?” “不行。”大满摇头,“她会知道的……” “那你就不怕,你和陈夫人的关系,让她知情?” 大满吓了一跳,面色惨白的看着他,不吭声。 姜大又逼近一步,“难道你忘了你娘?我是说……生你那个娘……她的心愿你也不顾及了吗?她一辈子都盼着你能认祖归宗,做正经的冯家女郎,可你呢?” 姜大盯住她,双眼刀子似的。 “你如此违逆夫人,几个月来,一条消息都没有传回。你是不是忘了夫人的叮嘱?忘了是谁救了你们母女性命?还是说,你不想要你娘的命了。” 大满的脸上,已然褪去了血色。 “姜叔,不是我不传信,实在是十二娘看得紧,我寻不到机会……” 姜大斜过来一眼,似笑非笑,显然不相信她。 大满眼睛发红,“姜叔,我阿母如何?” 姜大道:“还能如何?每日里吃药,吊着命呢。就她服用的汤药,每月要花一百大钱,要不是夫人心善,花钱养着她,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来尽孝?” 大满低垂着头,眼泪啪啪往下掉。 姜大嗤笑,“哭什么?办好了差事,只要夫人一句话,你从此便是许州冯氏的正经女郎,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好日子在后头咧。” 大满眼里含着泪,“可我本就是冯家的女儿,不是吗?” “天真。”姜大摇摇头,“这人的命啦,有贵有贱。从金窝里爬出来,便是凤凰,从野狗窝里爬出来,就是野狗。你和十二娘,十三娘同一个爹又如何?她们母亲贵重啊,天生就是金窝里的嫡出姑娘,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你娘呢,一个卖唱的娼妓,野狗窝里爬出来的你,没有贵人提携,你一辈子都是野狗……” 大满泪如泉涌。 同人不同命,她早就知道了。 她和冯氏姐妹一个爹,同样流着冯家的血,却不得不做她们的仆女,下人,任人驱使…… 姜大摇了摇头,“不要胡思乱想了,夫人不发话,谁也证实不了,你是府君的亲闺女?就算你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大满低着头,双手抱臂,“姜叔是好心人,大满知道。可是金闺客的方子,大满真的不能交给你,十二娘会剥了我的皮的……” 姜大看她仍是固执,眼里又凶狠起来。 “你性子这样拧,是要吃大苦头的。你不怕吃苦,就不怕你娘苦吗?她那样的病,她的心愿,你当真不顾了……” 大满泣不成声,低着头,身子恨不得蜷缩起来,躲入她的野狗窝里去,便是跟阿母相依为命,也是好的。 姜大再次伸出手。 “拿来!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大满吸着鼻子,慢慢伸手入怀,将折叠好的黄纸,垂泪交到姜大手上。 “姜叔,你要快些。万不可让十二娘发现。” 姜大松了口气,“等着吧。不会让你难做的。只是你往后,也要学乖点,十二娘那头有什么动向,即刻传信给夫人。” 大满抬头,满眼泪水。 “那夫人何时……给我娘一个名分,给我一个名分?” 姜大抬了抬眉,眼里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会的。等十三娘做了皇后,不仅给你们娘俩名分,说不定还给你指一门正经姻缘呢。” 炉子上摆着茶具,冯蕴和南葵对座,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满脸都是笑意。 大满拖着脚步过来,魂不守舍。 小满拉她一把,“女郎的帕子找着了吗?” 大满摇摇头。 小满不解地问:“那你怎么去了那样久?” 大满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 小满不忍心责怪,小声安慰,“没事没事,女郎也不是计较的人。没找着就没找着吧,你怕什么?” 大满僵硬一下。 她看上去很害怕吗? 会不会让冯蕴察觉异样? 她那样精明的人,一定会发现的。 大满有些绝望,感觉面前就是一道悬崖,她很快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了。 小满见她还在迟疑,拖住她,狐疑问:“阿姐愣着做什么?快去告诉女郎啊?” 大满嗯声,静默片刻才失魂落魄地进去。 “没找着吗?”冯蕴看着她的表情,神色温和,“不用找了。是我忘记了,那条兰香帕子,我没有带出来。” 大满眼圈一红。 无端的屈辱就那样卡在喉头。 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怎么?我说不得你了?”冯蕴微笑,“怎么眼睛都哭红了?” “不是。”大满垂目,“是仆女以为弄丢了女郎的帕子,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我会吃人不成?” 她瞥一眼大满,浑然无事的样子,伸个懒腰,对南葵道: “将军那边也该完事了,我去看看。” 南葵应声,喜滋滋站起来,行了一礼。 “店里的事情,夫人不必操心,有什么状况,我和缨娘会商量着来,要是我们处理不好,再来报给夫人。” 冯蕴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由着小满将她的氅子系好,闲庭信步地从食肆出来。 外面风大。 店前的青旗被风吹得呼啦啦的响。 茶肆的门外,淳于焰和姜吟在冷风里相对而立。 姜吟低垂着头,双手绞着帕子,很是紧张,不敢直视那个高出她一个头的云川世子。 淳于焰也没有说话,面具藏住了他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那双美眸里的情绪,远非跟冯蕴相对时,嬉笑怒骂的肆意,显得严肃而认真。 冯蕴看一眼那场面,笑了笑,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冯十二。”淳于焰扭头看着她。 冯蕴回头,朝他揖个礼,“世子。” 淳于焰眉目有些冷,“你没有看见我吗?” 冯蕴笑:“看见了。” 看得出来,淳于焰很是不满,可抿了抿嘴,他又将情绪藏了回去,小声道: “我来看看,你这小生意到底赚是不赚?” 冯蕴笑了起来,“世子放心,我唯守信诺,该世子所得,一个钱都不会少的。” 淳于焰挑眉,“那可说不定。你可不是什么好人。” 冯蕴闭嘴。 在姜吟面前,这人还一本正经有点世子风度。 跟她说话,就变得这么讨厌。 她懒得理会。 这里离议馆就百步之距,她可不想陪在这里吹冷风。 她微微摆手,大步往前走。 不料姜吟跟了上来,很是小意地看着她。 “妾听缨娘说夫人过来,刚想来问候,就碰到世子……” 冯蕴觉得她不用跟自己解释。 可姜吟双眼怯怯,生怕她误会什么。 “妾没和世子说什么,妾不识得世子,可他突然问起,问妾的身上……” 听她犹豫,冯蕴斜睨一眼,“问你什么?” 姜吟低下头,略略羞涩地道:“问妾的后腰可有胎记……” 冯蕴道:“你怎么说?” 姜吟脊背僵硬一下,点头,“有。” 怪不得淳于焰那样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 不对。 按说他找到心上人,不是该快活雀跃吗? 冯蕴摇了摇头,对淳于焰找人的速度和节奏很是看不起,但也没有多关心。 回看一眼仍在寒风里伫立的淳于焰,低笑一声。 “这也是缘分。世子要你,你肯是不肯?” 姜吟低下头,“他长得……太可怕了。” 冯蕴微怔,忍俊不禁。 “或许你可以要求,看一看他面具后的脸?” 第225章 纯爱战神 冯敬廷是连夜从竹河渡口离开,回去并州的。 其实随从都能看出来,他想留在信州,也希望冯蕴和裴獗能留他。 可这夫妻俩全然没有要招待父亲的意识,一个比一个脸黑,公事公办。等着冯敬廷在验收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就让人将他送走。 回到春酲院,冯蕴原本想叫来葛广,再仔细听一遍姜大和大满的对话,可裴獗留了下来,并且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只能吩咐灶上准备夜食。 不料裴獗得寸进尺。 “我很久没吃过蕴娘煮的东西了。” 冯蕴瞥他一眼,“你何时吃过我煮的东西?” 裴獗:“沾温将军的光,吃过鸭肉汤。只有汤,却不知鸭肉是何滋味。” 他不说,冯蕴都忘了这茬事了。 一说就想起,自己上辈子辛辛苦苦给他备衣做食,结果只得到一张冷脸的憋屈…… 当然,这辈子也是,这脸色就没有好看过…… 他好像都不会笑的。 冯蕴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裴獗笑容的记忆。 她语气淡淡,“有厨娘,我为何要辛苦?你娶夫人回家,便是为了侍候你吃穿的?” 裴獗道:“厨娘做的哪有夫人做的好吃?” 又一把将她拉入怀里,低头在她鼻尖轻蹭一下,“无须经常。只偶尔打打牙祭,可好?” 这温存小意的姿态,撩得冯蕴老脸一红。 她心里老觉得自己和裴獗不是什么正经夫妻,虽然在并州行了个半吊子的大婚礼,可与那露水姻缘也没有什么区别。而裴獗的想法,大抵与她一样,从未就此表达。 但这么来一下,猛虎温柔,就像长大了的鳌崽对她撒娇一样,有些难以拒绝。 她面无表情应下,“我下厨,将军要帮我烧火。” 所谓君子远庖厨,士大夫之流,便是刀架在脖子上都未必肯应。裴獗连迟疑都没有,“好。” 冯蕴愕住。 她原本是推托,逼他一下。 这人都不带犹豫的吗? 裴獗唤来左仲交代一番,只留下小满和大满替冯蕴准备食材,其余人等都遣到灶房外去了。 冯蕴看他严阵以待的样子,不由嗤声。 “原来还是怕被人看见?将军要脸面,又何必应下?” 裴獗看她一眼,面无表情。 “不为脸面,只怕损三军气势。” 大将军在灶房里烧火,事情传出去,将士们不得笑死啊? 冯蕴想着那画面,扑哧一声便笑了。 本来是没有多情愿的,可洗手到了灶上,指点大满小满准备食材,心情又无端美妙起来。 她本就是一个爱折腾的性子,天然有动手能力,也热爱做饮食。 她将头发用巾子包起来,系上围裙,便开始忙碌。 信州战后民生恢复快,他们也算是上层阶级,春酲院里吃食是有的,也不缺肉食,但仍不丰盛,每日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样,其实冯蕴也有些吃腻了。 她铁了心让裴大将军长长见识,也饱一饱自己的胃,想了点新花样,找来温行溯的茶末,煮了几个茶叶蛋,又就着小满捞出来的泡酸萝卜,煮了个和上次浑然不同的老鸭汤…… 鸭肉是眼下民间吃得比较多的食物,炖煮成汤,更是常态。 但这么煮汤的人,她是头一个。 锅里的水刚刚烧沸,香味飘出来,就有些让人受不了。 裴獗坐在灶膛前,红艳艳的火苗映着他的脸,轮廓英挺,那双眼睛像是长了钩子似的,落在冯蕴身上,半晌不转。 “香吗?”冯蕴注意到他的视线,忍不住咽了下唾沫。 “香。”裴獗答。 “我也快馋哭了。”冯蕴兴致勃勃地道:“再多炖一会,肉才入味。” 说罢见裴獗不答,让小满找个碗来,从沸腾的锅里舀出半碗汤,递给他。 “解解馋。” 裴獗:…… 其实他没那么馋。 又或是他馋的并不是一碗汤。 他接过来品了品,眼睛微微一亮。 “蕴娘好手艺。” “好喝吧?”没有哪个厨子不想得到食客的赞扬,冯蕴也有些开心。 她懒,不想做太多,将饺子放着备用,把大满和小满打发下去,等着煮汤的工夫,便到火膛边,和裴獗并排而坐。 火膛里,火舌舔舐着锅底,映得二人的脸,红彤彤的。 冬日烧火,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冯蕴双手放在灶膛前,舒服地眯眼。 裴獗侧目望她,突然道:“蕴娘帮我找个小厮吧。” 冯蕴回望,有点意外。 “你身边没有合适的人吗?” 裴獗道:“全是提刀打仗的家伙,不会做那些杂事。” 不会做吗?冯蕴觉得左仲纪佑这些人,都个顶个的机灵,平常也把他收拾照顾得很好,怎么就不行了? 大抵是裴獗不愿意得力下属做这些杂事吧。 她想了想,“行。我回头给将军留意着。” 裴獗嗯一声,不再说话。 冯蕴问:“将军怎么会突然想到找个小厮了?” 裴獗沉默一下,“日常需要人打理。” 那么多年,他不都过来了吗。 上辈子也没见他身边有小厮照料起居。 现在就变娇气了? 冯蕴觉得这不是真正的理由。 邢丙从长门带了十来个部曲给她,算是她的心腹,但葛广和葛义肯定是不行的,邢大郎倒是机灵,又忠心,做事也勤快,就是年岁小了点,瘦鸡仔似的,站在裴獗身边,看着就怪可怜…… “钱三牛吧,你看三牛如何?” 裴獗只见过钱三牛一次。 而且只是晃眼而已。 冯蕴以为这些不起眼的下人,不会给裴大将军留下什么印象。 不承想,裴獗点头道: “长相端正,温和敦厚,行事想必也可靠,就他吧。” 冯蕴吓一跳。 这都知道? 果然,裴獗不是那么放心她,对她和身边人,心里有数得很。 “行。就这么定了。” 说罢想想又觉得不能吃亏,毕竟三牛真的很能干,看着是个老实人,话不多,其实干活利索得很。 “那将军得付钱。” 裴獗起身,“都是你的。” 看着他拿勺子去搅锅底,冯蕴吸吸鼻子,这才闻到一点煳味。 “糟了。我的茶叶蛋。” 这顿夜食吃得还算尽兴,冯蕴找来一瓶从温行溯酒窖里带出来的桂花酿,给裴獗斟满,两个人相对而坐,喝汤吃酒,没有什么话,但画面十分和谐。 直到酒过三巡,裴獗才看着她说: “晋国使团明日来信州。我打早就要出门。” 冯蕴抬眼,“正该的。” 她平静微笑,全然不是今日拼命阻拦她去安渡的样子。 裴獗眉头微拧,“你没什么想说的?” “没有啊。”冯蕴怪异地看着他,“将军想听我说什么?” 裴獗沉默。 冯蕴笑起来,盛汤递给他。 “多喝点。鲜着呢。” 裴獗哪会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安渡郡的别院,是她上辈子的噩梦,她阻止他去,是不想让旧事重演。还有便是她始终如一的坚持,离间他们,不让他和李氏父女关系亲厚。 可是晋国使团到信州了,裴獗该做的事,跑不掉。 全天下人都盯着他,体面还是要的。 不然,如何令三军信服? 所以即使是不让他去安渡,她也拉来了冯敬廷做垫背。 这样,别人只会说他是被无理取闹的齐使缠住了,而不是沉迷美色,为她所惑。 裴獗没有在春酲院过夜,沐浴后抓住冯蕴厮缠一会,便离开了。 白日里两人才在营里荒唐过,他情绪得到了安抚,但对她的心火,从来没有熄灭,不是不想,是怜惜她的身子受不住,临走特地拿来“玉户”,亲手帮她涂抹药膏,看她没有受伤,这才放心带着侍卫离去。 顺便带走了钱三牛。 纪佑看着多出来的一个小厮,有点不服气。 尤其想到钱三牛往后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将军身边,比他和左仲还要亲厚,就更是吃味得很。 “将军也不知怎么想的,找夫人要来这么一个人。” 左仲不答,他再次哼声。 “是嫌我们粗手粗脚,不会侍候吗?” 左仲看他越说越不像话,沉下眉来。 “将军是为了让夫人放心。” 纪佑不解地扬眉,“何意?” 左仲压低声音:“太后殿下来信州了。据说她和将军有过婚约,夫人难免会疑神疑鬼……” 纪佑恍然大悟。 “为免夫人起疑猜测,索性让她派一个小厮在身边?让自己的行程和日常,尽在夫人掌握?” 左仲点头。 “除此,也没有别的解释。” 纪佑愣了片刻,眼珠子发直,摇头不止。 “万万没有想到,大将军竟然是这样的人……” 左仲默然不语。 谁能想到呢?他也不能。 第226章 羞辱太后 次日安渡郡大雾天,整个城池被雾霾笼罩,三丈之外人畜不分。 为此,使团出行的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濮阳漪住在驿馆里,夜里睡得不是很安稳,原想再躺回被窝睡个回笼觉,就被唤了起来。 “太后殿下召平原县君过去说话。” 濮阳漪这次是被钦点陪太后出行的。 一是因为她到过安渡郡,二是长公主认为有女眷在太后身边陪伴,行事会方便一些。 从驿馆到太后别院,濮阳漪冻得直呵气。 入得屋子,这才暖和下来。 “见过舅母。”她瞄李桑若一眼,看她双眼通红,脂粉盖不住的疲惫,一宿未眠似的,心下猜测,是因裴大将军没有来接驾的事生气。 李桑若道:“坐吧。” 濮阳漪应声:“喏。” 坐下,她抬眼,“舅母气色看着不太好。” 李桑若笑了笑,不答反问:“听说你和冯十二娘,关系尚可?” 濮阳漪知道大内缇骑司无孔不入,安渡郡又是让李桑若反复丢脸的地方,自然会派人打探,心下嗤笑,脸上却是笑盈盈的。 “谈不上有多好,只是贪她种的那两亩青菜喜人,常去蹭吃罢了。” 李桑若哼声。 “一个侍弄土地的妇人。也值得你纡尊降贵?” 濮阳漪但笑不语。 等着李桑若的后话。 果然,她迟疑片刻道:“等会你坐我车驾,与我同行。” 濮阳漪心下微动,“多谢舅母体恤。” 其实濮阳漪和李桑若的感情并不亲厚。 舅母和舅舅不同,中间还是隔了一层的,尤其疼爱她的熙丰帝死后,李桑若临朝听政,行事便逐渐嚣张起来,让长公主十分看不惯,常在女儿面前唾骂她。 但养面首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 不仅李桑若殿里有人,长公主守寡多年,自己宫里也有不少男宠,说不着她。 于是彼此膈应着,维持着表面的友好。 濮阳漪不知道李桑若让她同行,是为何意,但隐隐猜到与冯十二娘有关。 这个舅母…… 当真贼心不死。 濮阳漪有些幸灾乐祸。 辰时过,晋国使团候在别院外,分两列而立。 敖政一帮人立在右侧。 尚书仆射阮溥和掌外事的尚书主客曹郎罗鼎、大鸿胪邵澄等立在左侧。 等太后车驾驶出,众人便行礼高呼。 “恭迎太后。” 第一次看到臣子们众星捧月,齐声恭维的时候,李桑若内心还有些激动澎湃,眼下习惯了,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也没有打帘子,只懒洋洋地道: “启程吧。” 太后出行声势浩大,宫中禁卫加使团随从,浩浩荡荡,看上去足有数千人之众,从安渡郡中街行过,引来无数人围观。 人群里有人在小声窃窃。 李桑若坐在车中,想到安渡郡传过的谣言,眉头皱了又皱。 突然,车驾停下了。 李桑若低声,“怎么回事?” 外面没有人回答。 濮阳漪瞌睡被惊醒,打个哈欠,撩开帘子往外看。 只见对面塔亭上,突然垂下一幅大红布绸,上面用墨字清楚地写着: “一粒黑痣,豆般大小,痣上长须,小而下垂。” 没有点名,没有道姓,甚至没有说什么事情,可那红条从天而降的瞬间,满街官员和百姓都看到了,凡是认识字的人瞬间明白说的是什么,不认识字的人,经人口传,也立马懂了…… 人群躁动起来。 有人低笑,有人口哨。 李桑若气得七窍生烟,手指捏得发白。 “岂有此理。” 这件事濮阳漪也有所耳闻,看她模样,心下好笑,嘴上还得安抚。 “舅母万不可动气,您以太后之尊,若和刁民计较,反而助长此事的发酵……” “不用你教!”李桑若怒目而视。 该怎么做,她心里自然有数。 别人有心激怒她,要让她在人前出丑,如果她此刻站出来大发雷霆,那才是对号入座,正中奸人下怀。 “方福才。韦铮在何处?” 她突然冷声询问。 方福才看到那条幅,身上绷得汗涔涔的。 听到太后询问,抓着机会就给韦铮上眼药。 “韦司主公务繁忙,没有消息过来。明知太后大驾到了安渡,也不来迎接,想来是手上有什么大案要案在办吧,抽不出工夫。” 他是在酸韦铮。 李桑若又岂会不知? 她冷哼,“回头让缇骑司给我查,三日内要是揪不出人来,让韦铮自行取下乌纱了断,不必来见我了。” “小人明白。贺洽那个老匹夫主政安渡,也不知都养了一群什么刁民。” 他这么说,是为了讨李桑若喜欢。 可四周都是人,嗓音放得再小,还是落入了众人的耳朵。 刁民两字,引来人群哗然。 百姓虽然不敢公然跟朝廷作对,更不敢在禁军面前辱骂太后,但发出嘘声可以啊。 一个人嘘声影响不大,可是一群人呢? 成千上万人围得水泄不通,对着太后鸾驾齐齐嘘声,满场鄙夷,禁军怎么干涉? 这一天,李桑若是在满城百姓的嘘声里离开安渡郡,在石观码头上船,前往信州的。 冯蕴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给鳌崽洗澡。 “做得好。”她低着头,葛广看不清她的表情,“告诉邢丙,从明日开始,让太后殿下,再多感受一些信州百姓的热情吧。” 葛广拱手:“属下明白。” 冯蕴道:“小心行事,万莫被人抓住把柄。” 葛广:“明白。” 议馆竣工,冯蕴便闲下来,有工夫打理鳌崽了。 这些日子鳌崽见风就长,看上去比最大的猫还要大上两圈,每每有人看到,都会怀疑它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猫。 冯蕴不怎么让它外出了。 好在,鳌崽也不喜欢白日活动,天亮就躺着睡觉,入夜才会偷偷出去寻食物。 府里养它,敖七常抓鱼来,可它胃口太大了,食量越发惊人,大抵是怕把冯蕴吃穷,他隔三岔五就会出去打猎,自己吃不算,偶尔会叼回山鸡野兔,给冯蕴换换口味。 有这么个宝贝在身边,冯蕴美极了,疼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心下也暗暗寻思,要为它储备一些粮食。 等再冷些,下雪了,鳌崽便不好打猎了。 她像照顾孩子似的照顾鳌崽,把它身子洗净,闻着没什么味儿了,这才用巾子裹起来抱到屋里取暖。 “这重得哟,肉没白吃,再长下去,姐姐就抱不起了。” 冯蕴笑盈盈地将崽放在榻上,小满在旁边笑。 大满撩帘进来,手上抱着个木箱子,“夫人,你用来制脂膏的药材都备齐了。” 冯蕴头也没抬,“放着吧。” 大满问:“夫人不用吗?” 冯蕴道:“等和议后再说,这个可费工夫。单有方子不够,工艺极是讲究。” 又回头扫她们一眼。 “你们别乱动啊。稍有差池,用了可是要烂脸的。” 大满惊了一下。 冯蕴不再多话,专心帮鳌崽擦拭身子,唇角不由自主地掀了起来。 上辈子她没想明白的事情,这辈子总算弄清楚了。 陈夫人真不是个东西,将冯敬廷的私生女养在管事金志通的名下,用人家的亲娘来要挟,为其所用。 冯敬廷当然更是个畜生,看着亲生女儿被搓磨,不闻不问。 她替阿母不值。 大满十六,小她一岁。 冯莹十五,小她两岁。 也就是说在他满嘴的恩爱里,身上根本没有断过桃花,甚至都不止跟一个妇人厮混。 “夫人。” 安静的室内,突然传来大满的低唤。 她踌躇着,看着冯蕴,突然对着她跪了下来。 “仆女有罪。” 从她喊那声夫人,小满就觉得不对劲,见状慌得脸都白了,叫一声阿姐,也忙不迭地跪下,望了望冯蕴不动声色的脸,又看看大满。 “你怎么了?阿姐,你做什么错事了?” 大满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小满更着急了,“你做错了什么事,你快告诉女郎啊,女郎会原谅你的。” “小满,你先下去。”冯蕴将半湿的巾子递给小满,然后抱着鳌崽坐在一侧的木榻上,懒洋洋地抿了口茶。 小满瘪着嘴,紧张地下去了。 目光里满是请求。 冯蕴笑了下,看着大满低垂的额头。 “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傻。所以无须隐瞒,有什么就说吧?” 大满跪地垂眼,双手俯在地上。 “金闺客的方子,让姜大拿去誊抄了。” “哦。”冯蕴轻飘飘地撩开眼,“只是如此?” 大满抬头,对着她的眼睛,突然有些心虚,手心湿冷,脊背汗渍。 她选择坦白,是因为现在的冯蕴聪慧得无人能及,她自认为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是,让她公然背叛陈夫人,将一切坦白,又缺少勇气。 她不知道说出来的下场,是什么。 会更好,还是会变得更差。 冯蕴却有些烦了,轻捋一下发丝,淡淡开口。 “你可知我为何把你留在身边。还一直留到现在?” 以前见读友问起,“李桑若身上有黑痣,怎么可以进宫”一类的,没有统一回复过,昨天写到黑痣,又有读友提及,这里说一下:不是每个朝代的帝王采选都那样严格,更不是每个朝代嫔妃侍候都会脱光裹着被子送入帝宫。我们的历史很长,什么样式的都有,哈哈。 本文架空在世族门阀当权的社会,世家大族对皇族有着极大的主导力,在这样的社会里,帝王选妃身不由己、甚至看世家脸色的事情,历史上也并不鲜见。 因此,李桑若能成为帝妻,靠的不是选秀,是因为她有一个强大的家族背景。 李桑若:我丢!作者太过分了,非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胸前有个黑痣是吧,传这么久了,还不肯放过我,拿出来单拎一说。来人,给我拖下去……找两个美男侍候! 二锦:呵呵呵,我是那么容易被收买的人吗? 冯蕴:妈,你是。 裴獗:…… 淳于焰:岳母,我富可敌国,要什么美男都有,男主的事……考虑考虑我? 敖七:我会捉鱼。 萧呈:来,江山给你。 裴獗拔刀! 读友:打起来打起来,打痛些! 第227章 如此想要 大满让冯蕴吓得不轻。 头低垂着,一眼不敢多看,声音怯怯。 “夫人良善。” 冯蕴不紧不慢地啜口茶,慢悠悠地看她。 “早知你有二心,仍留你在身边,是看在小满的面上。” 小满上辈子为了救她被李桑若活活打死,大满当时也在挨了一顿,若非她身子强壮,自己硬挺过来,只怕也香消玉殒了。 “女郎……”大满嘴唇哆嗦两下,换了称呼,情绪也激动起来,可喉头挤不出只言片语。 冯蕴看她一眼,“想说什么,说吧。” 大满闭了闭眼睛,“当初是陈夫人吩咐大满,跟着女郎,监视女郎。但这么久以来,大满从未跟陈夫人禀报过女郎的半点私隐……” 冯蕴问:“你为何不说?” 大满垂下眸子,“陈夫人原本盼着女郎入营后,不堪屈辱而自尽。女郎死了,冯家和陈夫人便清静了。为此,陈夫人交代我,要常常撺掇女郎,让女郎为名节,为冯氏声誉,自我了断……” 冯蕴瞥着她,不说话。 大满道:“女郎知晓,大满从未这样做。一直盼着女郎振作起来,盼女郎得将军青睐,另谋一条出路。其实,其实大满,早就得罪陈夫人了……” “可你并非为我。”冯蕴不客气地笑着回应,“你是聪明人,你很清楚,我死了。陈夫人也不会饶过你……” 大满无措地点点头。 “女郎聪慧,大满这点心思瞒不住您。无论大满是为自己,还是为女郎,都是想要活下去,也真的从未出卖过夫人……” “如果你出卖了,此刻便不会站在我面前说话。” 冯蕴盯住她。 半晌,轻笑一声。 “你猜,我今日为何要跟你摊牌?猜中了,我便饶你。” 大满想了想,“女郎要么是想处置我,让我死得明白。要么是希望我为您做点什么……” 冯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世道,人人都把女子视如草芥和男子附庸,可女子的心思多巧,有哪一个是蠢笨的呢?只是造化弄人,生而有命,被拘束在那些世俗的条条框框中,一生一世都不得解脱而已。 冯蕴本不想再用大满。 背叛过的人,心里永远存有芥蒂,不会再全信。 可这一刻,她突然想给她一个机会。 如文慧、应容,如南葵、柴缨,如姜吟,又如骆月一样。 她们未必都纯善,可她们都在这乱世里汲汲营营想寻一个活法…… “为自己而筹谋,不算大错。” 冯蕴目光凉凉地盯住大满,唇角挂点笑。 “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掂量吧。信陈夫人,还是信我。你选我,从此便不要有所隐瞒,更不要在我眼前耍花招。你选她,我也不会要你的命,看在姐妹一场,容你自去。” 听到“姐妹一场”,大满的眼泪便无声无息地下来了。 “女郎……你,你是不是都知道?” 冯蕴拎起几上的茶盏,微笑看着她,将热茶斟满,一语不发。 大满咬了咬下唇,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 “女郎好心放我自去,可天下之大,我一个贱仆之身,能去哪里?这些日子,跟在女郎身边,我已然看明白了,只有女郎,是真心怜惜女子不易,是真心对我们存有善意……” 她双手端正向前,磕头拜下。 “大满愿意追随夫人,做牛做马,只盼夫人有朝一日,能为大满做主。” “起来吧。” 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益的交换,有时候比谈心论情,稳固踏实。 冯蕴勾起唇角,“我无须你的真心,也不会对你承诺什么。但我冯蕴若有得势一日,定不会亏待自己人。你要的公道,你娘要的公道,我都会帮你们讨回来。” 大满咬着下唇望着她,哭着俯跪在地,泣不成声。 “咚咚咚……” 外面传来敲门声。 冯蕴沉声问:“何事?” 来人是小满,声音紧绷得有些害怕。 “女郎,葛大哥要有事禀报。” 冯蕴望向大满,“下去吧,记得常给陈夫人去信,殷勤一些。” 大满愣了愣,很快意会,“等仆女写好,交给夫人过目。” 冯蕴嗯声,伸手揉着额头。 门开了。 小满扶住大满哭得颤抖的双肩退下,不时替她擦泪,问她发生了什么,大满摇头不语。 葛广看一眼,掩上门,上前行礼拜下。 “女郎,晋国使团已到达信州。” 冯蕴微微沉默一下,“韦铮那边如何?” 葛广低头:“小人看到韦司主、大将军,谢将军、敖将军,信州所有守将,都在码头上迎接晋国使团。太后的楼船一靠岸,小人就回来报信了……” 李桑若终于来了。 冯蕴勾起唇角,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这个时候,她不在意李桑若跟裴獗见面会如何,只是期待,李桑若看到宋寿安还活着,活得那么不堪,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道:“再探。” 葛广应声,临走又回头道: “今日春酲院添了不少守卫,里里外外看守极严。叶侍卫说,是大将军吩咐,还说近期夫人出门,侍卫营定要随行……” 冯蕴扬了扬眉梢。 “知道了。你差事办得越来越好,记得去领赏。” 葛广满脸笑意,拱手:“多谢女郎。” 江边雾气散了。 没有阳光,天气阴沉沉的。 信州守将从上到下,冒着寒风候在码头。 可船靠岸好久,太后殿下也没有下来,只有以敖政等使团成员,陆续带着家仆下船,与他们同样站在凄厉的冷风里,恭迎太后。 安渡郡的事,太后面子过不去。 但李桑若平常再是骄纵,大事上很拎得清,少使脾气。 这半晌不出来,是给谁下马威呢? 主客曹郎罗鼎道:“大将军,太后两次召你不来接驾,不如将军上船去恭迎太后出舱,也可让诸位臣公少吹一会冷风?” 裴獗瞥他一眼。 “曹郎是在埋怨太后,让你久等?” “下官鲁莽,鲁莽了。”罗鼎讨了个没趣,尬笑两声打住。 众臣在码头吹着冷风,等着太后大驾。 可李桑若这会子,在船上吐得稀里哗啦。 本就情志不畅,再加船身摇晃,她很是难受,吐得乱了仪态,坏了妆发。 洗漱一下,看着铜镜里容颜憔悴的自己,不想这般模样去见裴獗,非得让宫女将收拾规整的箱笼打开,重新更衣盘发,梳洗打扮,添上胭脂,让气色好看一点。 一年多没见了。 她不想让裴獗第一眼就看到她的狼狈。 风姿艳美地出现在他面前,是她想了好久的场面,怎可功亏一篑? 于是,万人候在码头,太后仍在梳妆。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李桑若才缓步从船舱里出来,珠环点缀,琅珰作响,额上坠着的蓝色宝石在河风里闪烁,光彩照人。厚厚的一层脂粉抹在雪白的肌肤上,乌发云鬓,妆容整齐,一派富贵华丽之态,在两名宫女的扶携下,寺人引路,排场很大。 臣众高呼。 “恭迎太后大驾。” “太后金安。” “众爱卿免礼。”李桑若居高临下扫视人群,抬了抬手,目光迫不及待地锁定裴獗。 他站在人群里是那样显目。 无须刻意,一眼就能看到他。 那一张清峻冷漠的脸,一如既往没有情绪,过人的身高,在一群高大的武将中间,也英武过人,铠甲在身,泛着寒光,默然伫立,如同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祇,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力量…… 让她看到他就走不动路,腿软,连心跳都似乎消失了。 对上他的眼神,双颊便火辣辣发烫,恨不得倒在他的怀里,想让他抱她,亲她…… 她是如此想要得到他…… “裴爱卿。” 轻轻软软的声音,带着慑人的力量,突然传来。 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了裴獗身上。 他两次抗命,可谓狂妄至极。 眼下太后唤他,势必不会有什么好事了。 有人担忧,也有人幸灾乐祸。 不料李桑若那语气,不仅没有半点责怪,更不像是质问,隐隐听来,甚至有些久别重逢的雀跃和暗藏的欣喜。 “你近前来。” 第228章 烂人烂事 一年多未见,李桑若思念得紧,看着那一抹高大的身影手扶辟雍剑走出来,目光隐隐闪烁。 码头上众臣的目光,也都落在裴獗的身上。 然而,他往前两三步就停下,恭敬行礼。 “请太后示下。” 李桑若不满他离得那样远,下意识撇了一下唇,轻拢裘氅。 “裴爱卿,上前些听令。” 裴獗拱手:“微臣身携利器,不敢冲撞殿下。” 李桑若心里莫名一窒。 他是怕剑气冲撞她? 还是怕他屋里那贱妇不高兴? “无妨。”她想了想,在众多臣公面前,又不好坏了规矩,于是道:“你解下兵器,近前便是。” 裴獗沉默一下:“恕末将不能从命。”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裴獗都敢公然抗命? 天阴沉沉的,周遭冷肃一片。 李桑若脸上挂不住,声音厉了几分。 “是哀家的话,不好使了吗?” “殿下。”裴獗道:“战事刚过,信州城并不太平,匪患横行,贼势甚众。北雍军上下不卸战甲,不解兵器,不敢掉以轻心,还望殿下见谅。” 李桑若看着他,心中微微一窒,顿生寥落。 说得头头是道,全然是借口。 不卸战甲,却可以娶妻。 不解兵器,却跟那冯十二娘荒唐? 裴郎啊! 怎会这么冷漠又这么令人心动呢? 李桑若默默注视他片刻,换上端庄从容的声音。 “大将军忠勇,国之良臣。” 众臣纷纷附和。 李桑若垂着眼帘,摆摆手。 “摆驾翠屿。” 翠屿在临河的一座小屿上,三面环水,很是雅致。这便是所谓的行宫,为了接待李桑若临时布置出来的,和安渡别院一样,原本只是一座修筑华丽的私宅,朝廷征用了去。 宋寿安和韦铮前后脚过来,便是为了办这个差事。 午时已过,寒风更胜。 翠屿外平直的青石路上,李桑若的马车徐徐而行,众臣前后跟随护驾。 骨碌碌的车轮声里,李桑若隔着帘帷,看着骑在踏雪背上那个挺拔的背影,心里的涟漪一圈圈放大。 多年来的渴望,好似都集中到了这一刻。 她看得到外面的裴獗,但裴獗看不到他。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初次见到裴獗的样子。 那年他十六,她十五。 他在演武场上挥汗如雨,她也如此刻一般,隔着一层纱帘,看他手执长枪,在炽烈的阳光下舞得虎虎生风。浑身的肌肉好似活过来似的,鼓出羞人的力量,劈刀迈腿时,紧束的腰身下,更是鼓鼓囊囊一大包,那样宽松的衣裳都遮挡不住,比谁都显眼。 其实那时她就知道他长得很不一般,是小姐妹说的那种极有天赋的郎君。 那天从演武场下来,小姐妹听说她会许给裴獗,还私下里玩笑她,说裴郎身高体硕,往后她是要吃大苦头的…… 十来岁的贵女们似懂非懂,但说起闺房事,个个新鲜又有趣,浑然不输男儿。 她那时候还很害羞,隐隐期待,又隐隐害怕。 可是,她等着吃那苦头,等了好久,等到入了宫,生了孩子,仍没品尝到那传说中无尽的快意…… “太后殿下驾到,启开中门。” “喏。”山呼海啸的声音,没有打断李桑若的思绪。 她心思有点飘,双眼迷离地看着那人,唇角微微抿起。 守卫伫立在大门两侧,眼看马车即将行至中门,一个浑身脏乱的人影突然跌跌撞撞地闯了过来。 “殿下救命啊……” “小人有冤!” 咚的一声,那人被反应迅速的侍卫拦下来,摔在地上。 可人被制住了,嘴却没有停下。 他挣扎着,大声嚷嚷。 “宋司主与殿下恩爱一场,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怎生忍心眼睁睁看着他被人陷害,折辱而死……” 李桑若脑子里陡然一白。 猛地拉开车帘,惶急中顾不得仪态,苍白脸指着那人。 “哪里来的疯子胡说八道,给哀家堵住他的嘴!” “殿下……” 那人还要挣扎,只见韦铮大步上前,当着臣众的面,一言不发地拔出腰刀,唰一下从那人脖子上抹过去。 鲜血溅出,喷他一身一脸。 他面无表情地收刀,转身朝马车抱拳。 “禀殿下,逆贼已伏诛。” 李桑若方才气得差点从马车上滚下来,眼看来人已死,这才松口气,慢慢地坐稳回去。 “此等逆贼,就交由韦司主处置吧。” 韦铮应诺,回头看去。 那人睁大双眼惊恐地看着他,还没有死透。 但他说不出话了,也不会再让人知道,始作俑者,正是取他性命的人。 韦铮眼睛微眯,示意随从。 “抬下去!把地面擦洗干净,别污了太后的眼。” 翠屿门外,一阵尴尬的冷场。 为免鲜血冲撞太后,李桑若的仪驾是从角门进去的。 臣公们沉默跟上。 方才发生的事情,好像谁都没有看见一样。 经了这番波折,李桑若也没有兴致再赴接风宴了。 即便她很想单独找裴獗说说话,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也有些尴尬,不敢面对。 她不知裴獗听到那些传言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也认为她是残花败柳? 一定会的。 所以他才会对她这样冷淡。 李桑若紧紧攥着手,不敢再看裴獗。 她怕她控制不住,会当众抱住他哭诉自己的委屈,哭诉她自从得知不能嫁给他以来,承受的那些钻心刺骨的痛楚,还有漫长的岁月里,对他疯狂的思念…… 李桑若疲倦极了。 索性叫大家各自散去。 独独留下韦铮一人。 “今日那人是谁?” 韦铮道:“宋寿安的心腹,那日让这狗贼逃了,不料竟躲在这里,跑到太后跟前告状。” 李桑若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 “宋寿安,死了没有?” 韦铮抬头,神情没什么变化,双眼却阴凉凉的。 “殿下,这狗贼还等着见殿下一面。” 翠屿本就建在水中小屿上,潮湿阴冷。 柴房里光线暗淡,又格外严寒几分。 宋寿安就那样被捆绑在柴房的木桩上。 不远处的火盆里,是燃烧的烈焰,却暖不了他半分。 李桑若在门外站了片刻,才慢慢走进来。 她知道宋寿安被火烧伤,有心理准备,可猛然看到那张受伤后变得古怪狰狞的脸,还是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是何人?” 韦铮平静地拱手。 “乱臣贼子,宋寿安。” 看到昔日情敌变成如今模样,韦铮心下还是很舒爽的。 尤其是李桑若那一副看到苍蝇的表情,取悦了他。 但他没有忘记,要做的事。 “微臣怕被人察觉,一直将宋贼拘禁在此,只等殿下来,亲自审问。好教方福才心服口服。” 李桑若看他一眼。 灼灼火光中,她的眼睛冰凉一片,从韦铮手里接过画押的供词,眉头蹙起,冷笑。 “你可真给我长脸。” 她是对宋寿安说的。 可宋寿安的脑袋低垂着,一身全是血污,凌乱的长发披散下来,半点反应都没有。 李桑若:“死了吗?” 她希望他死了。 可韦铮似乎不这么想。 他走到一侧,拎起墙角的水桶,当着李桑若的面迎头泼上去。 宋寿安动了。 低低的呻吟,带着痛苦和绝望…… 直到看到李桑若的脸。 这才猛然清醒般,睁大了眼睛。 “殿下……殿下救我……” 他垂死挣扎,含糊地喊叫。 可李桑若脸上,没有半分怜悯。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张脸了,看上去令她无比厌恶。 可就是这么一个烂人,她居然宠了他许久,给他高官权力,富贵荣华,但他不知足,竟和娼妓厮混。 而且,在入宫侍候她以前,他早就脏了,还亲手杀了他的发妻…… 李桑若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笑的是谁。 柴房幽暗的火光下,她苍白的容色添了几许残忍的意味。 “你说,是方福才指使你的?” 宋寿安双眼如同死灰,早已崩溃无神。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能将他从刑架放下来,能让他舒舒服服地躺下,能让他得个好死,别说指证方福才,就算是让他指证太后,他也会毫不犹豫…… “是。” 他怕李桑若听不见,又虚弱地点点头。 “是……方公公……杀的人……方公公……让我骗太后殿下……” 李桑若方才已经听韦铮说过,可对于方福才犯下的事情,她并不怎么上心。 她只想快点了结此事。 “他伤得如何?” 宋寿安死了才是最好的。 然而,韦铮给了她一个失望的回答。 “我来信州前,大将军好生给他治着伤呢,除了脸和……下面毁了,别的都好的,皮外伤。不打紧。” 李桑若没听清。 “你说什么?哪里毁了?” 韦铮看她一眼,从刑架边抱起一个小瓷罐,双手捧到李桑若的面前。 “大将军交给我的。让微臣务必亲手交给太后……” 李桑若仍没反应过来,“何物?” 韦铮瞄一眼半死不活的宋寿安,“宋寿安之物,大将军让人割下来的。用盐腌着,这个天,应是没有坏掉……” 李桑若脑子里轰的一声。 她的视线从宋寿安的脸,慢慢落入罐子里,那盐渍的物什变了颜色,格外丑陋…… 恶心感便那样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呕……” 她突然捂住胸口,呕吐两声,将手伸给韦铮。 “扶哀家出去,快!扶哀家出去。” 韦铮扶住她的胳膊,回头望一眼在刑架上挣扎呜咽的宋寿安。 “这东西怎么处置?” 李桑若狠狠剜他一眼,头也不回。 “丢去喂狗。” 韦铮心中冷冷一笑,低声道:“那姓宋的呢,他和方福才勾结,欺瞒太后,罪大恶极……” “让他死。让他去死。”李桑若咬牙切齿,着实恶心坏了,半步都不愿停留,徒留宋寿安痛苦地嘶吼。 门再次被重重合上。 韦铮道:“依臣所言,宋贼眼下还不能死……” 李桑若猛地抬头盯住他。 “你说什么?” 韦铮道:“臣以为,宋贼是方福才一案的重要证人,他还死不得。” 李桑若从来都没有要动方福才的心思。 一来,方福才对她忠心,好使唤,她不在意方福才贪墨的那点小钱。谁不贪呢?换一个人来,不如他好用,说不定更贪。 二来,韦铮和方福才狗咬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争宠而已,构陷罪名的事情,她见多了,并不想真的把方福才打压下去,让韦铮得意。 他们互咬,才是李桑若想要的。 没有绝对的忠心,但有绝对的敌人。他们仇恨对方,她才能在中间掌握平衡…… 这个道理,是她从熙丰帝身上学来的。 要不然,熙丰帝病弱之躯,又如何左右裴冲裴獗父子,让他们为自己冲锋陷阵? 她从那个早死的男人身上学到了很多。 都是他教的,都是…… 李桑若走得很快,胳膊有些僵硬,好像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方福才的事情,我会说他,你不用再管,交由我来处理。缇骑司眼下最紧要的案子,是弄清安渡郡刁民的背后,是什么人在指使……他们坏我的名誉,也坏你的……” 李桑若说到这里,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冷冷地抿唇。 那些人攻击的只有她。 连韦铮和骆月的事情都被摘了出去…… 可恶! 她轻笑两声,阴阴地看韦铮一眼。 对他再生怀疑。 韦铮好似没有察觉,扶住她冰凉的手臂,仍在试图说服。 “殿下,小恶不止,大恶难治啊。”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李桑若不耐烦了,那张脸白得像鬼似的。 韦铮这才发现,她气色很不好。 “殿下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宣太医前来?” “不用……”李桑若话未落下,胸腹里又是一阵翻腾,好像有人将手伸在五脏六腑里翻搅一般。 每当宋寿安那东西在脑海里晃过去,恶心感便多添了几分。 再呕吐一回,她缓过气。 “罢了,去传太医令来。” 这章比较长哈~~mua~ 感谢姐妹们支持。 冯蕴:今天我都没出场,还被人叫贱妇,妈,我不服! 韦铮:没事,你姐夫帮你治她。 裴獗:??? 淳于焰:哪来的大脸怪自称姐夫?问过我同意了吗? 敖七:楼上脸更大。 萧呈:我脸好看。 众:楼上脸无比大! 第229章 你跟我走 宫女应声离开,韦铮不动声色地扶着她往寝房而去。 她住在南院,那边向阳,屋子里烧得极暖,二人入内,李桑若面色灰败地坐下,魂不守舍。 “杀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他了。” 韦铮看她眼底尽是红丝,满是疲惫之色,眉头蹙了下。 “殿下,方福才的案子……” “哀家说杀了便杀了。”李桑若陡然怒了,双眼死死盯住韦铮,“你非得留他,是想看哀家出丑不成?韦铮,你存的是什么心?” 她的脾气越来越坏,稍一不慎便大动肝火,要打要杀,周遭宫女寺人全都低下头去,面露怯色。 韦铮默然拱手,“是。” 太医令濮阳礼,拎着药箱匆匆而来。 “微臣叩见太后殿下。” “免礼。”李桑若虚弱地抬抬手,示意他不用客气。 但濮阳礼是个慢性子的人,素来守礼节,硬是行一番虚礼,这才半跪下来,为李桑若诊脉。 室内没有一丝风,沉闷而安静。 李桑若的脸色很是难看。 苍白的唇,看上去半点血色都无。 濮阳礼垂眸片刻,不时抬头看她面色,似有踟蹰…… 李桑若最厌恶他吞吞吐吐的样子。 “老医令有话但说无妨。” “是。是。”濮阳礼喃喃两句,慢慢退后两步,跪地行个大礼。 “请殿下屏退宫人。臣才敢说。” 李桑若眯起眼,看他片刻。 “你们都下去。” 又冷冷看向韦铮:“你也下去。” “喏。”众人齐齐应声,鱼贯退下。 韦铮默默关上门。 濮阳礼面色仍是紧绷着,“请殿下先恕臣无罪……” 李桑若难受得快要昏过去了,受不得濮阳礼这性子。 “再犹犹豫豫,哀家就要你的脑袋。” 濮阳礼头低得更厉害了,他不敢看李桑若的表情,压着嗓音道: “回殿下,据臣诊断,殿下这是……害喜呀。” “什么?”李桑若几乎当即直起腰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濮阳礼。 “太医令,你是不要命了吗?竟敢在哀家面前胡言乱语?” “禀呈殿下,微臣家族世代行医,不敢妄言。”濮阳礼再次叩下,肩膀绷得微微发直。 “殿下确实有了身子,足有三月余了。” 轰! 李桑若耳窝嗡鸣,整个人软在那里,久久没有出声…… 怎么会? 她每次都不许那贱奴弄在里面,为何还是会有上身子? 是他故意的。 那贱奴要本事没有,却贪婪成性,坐上缇骑司司主之位仍不甘心,以为弄个孩子便可以绑住她,为所欲为吗? “混账东西!混账!” 又怂又贪的蠢货! 正该杀他一千遍,一万遍,碎尸万段才好。 可…… 她摸了摸肚皮,眼睛一愣,猛地将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再盯向濮阳礼时,眼神里分明添了杀意。 “今日之事,若传出半个字的风声,我便诛你濮阳家九族!听明白没有?” 濮阳礼额头及地,“无须殿下交代。濮阳家有祖训,医者不可多言患者之疾。殿下大可放心。” 李桑若重重哼声,这才坐回去,身上像歇了气似的,看着他。 “太医令,你来替哀家想想办法,要如何拿掉这个孽种?” 冯蕴并不知道翠屿发生的事情,午后就带着人去了议馆。 议馆的安防由温行溯负责,他和申屠炯、杨圻等人这些日子,都住在议馆里。冯蕴怕他食宿不好,特地带了信州城的吃食过去。 晋国使团一行,几乎是与她前后脚到达议馆的。 除去太后和阮溥等高官重臣宿在信州,负责和议的其余吏员,一律提前过来,安置在议馆北院。 他们要做一些和议相关的差事,随行人员不少。 人一来,冯蕴议馆外的店面也就热闹了起来。 尽管议馆里准有大食堂,但大锅菜的味道远不如玉堂春厨子的手艺。 冯蕴去的时候,南葵、柴缨和伙计们都已经忙疯了。 许是看出了什么门道,城里几个酒楼食肆的商家,嗅着商机就跑到了鸣泉镇。 有人到处打听,想在议馆附近买地。 有人更急功近利一些,直接找到邢大郎,要租他们剩下的店面。 冯蕴经营不了那么多店铺,理所当然当包租婆。 于是,这个早些时候看都没人看一眼的地方,被她以不低于信州城店铺的价格租了出去。 “夫人真是好眼光。” 从无人问津到门庭若市,众人兴奋得放眼放光。 但南葵又不免担心。 “等和议结束,是不是就没生意了?” 她和柴缨刚尝到做生意的甜头。 每天算计着利润,看着营收,心里可太美妙了。她们可不想做不成生意,再去伺候男人。 冯蕴知道她们的担忧,微微一笑。 “不会。你们想,和议为什么会定在鸣泉镇?因为它是信州通往并州,再往恒曲关的交通要地,水陆两便。和议结束,便是晋齐两国的边地口岸。” 又笑了声,“咱们的店面可是黄金地段,现在不是被人抢着求租吗?这些人可都是人精。我看走眼,他们也不会看走眼的。” “再精也没有夫人精,再精也比夫人慢了一步。”邢大郎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是夫人早早抢占商机,哪有我们的好生意。” 几个人对着冯蕴轮番夸赞。 冯蕴笑着,在人群里扫一眼。 “怎么没见姜姬?” 南葵笑道:“早上还在的,晌午时说去镇里一下,还没有回来吧。” 姜吟和伙计不同,南葵不好管束她的,自然也不便过问行程。 冯蕴点点头。 突然想到,好像淳于焰也有两日没出现了? 冯蕴扬了扬眉,等店里食客渐渐稀少,这才带着人出门,想看看其他店面,再畅想一下这条小街未来的繁华景象。 不料走出食肆,迎面就看到敖七和敖政走过来。 相视一眼,互相行礼问个好,冯蕴就离开了。 没想到刚回店铺,敖七就找上门来。 当着那么多人,他眼巴巴地盯住冯蕴,双眼通红,委屈得让人不免想到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敖将军。”邢大郎提醒他,“您找夫人有事?” 敖七不说话,走到冯蕴跟前。 “舅母,借一步说话。” 冯蕴察觉他神色有异,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到店面的后方。 后面是住处,然后有一个小院,院里堆放着食材和灶房用具。 冯蕴觉得冷,双手抱臂,看着他。 “说吧。” 敖七却沉默了。 双眼赤红地看她许久。 “女郎。”他唤冯蕴旧时称呼,声音低哑伤感。 “我家里为我订了一门亲事。父亲说,和议结束回到中京,就替我操办。” “是崔四娘子吗?”冯蕴道:“恭喜。” “我不想听这个。”敖七红着眼睛,眼睛狼光闪烁,“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冯蕴对上了他锐利的目光,微微蹙眉。 “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敖七沙哑出声,像一个无辜的孩子。 冯蕴一怔,“没有。” 敖七颀长的身躯刹那僵硬,挺拔的脊背好似都弯了下来,但眼里仍带着一抹希冀的光芒,看着阴沉沉的小院,也看着冯蕴冷冰冰的脸色。 “如果,你刚入大营那时,我便抢在阿舅前面,讨你过来,你会同意吗?” “不会。”冯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得平静而冷漠。 “小七,你还年少,在我眼里,即便你不是晚辈,那也是从来没有男女之情的小弟弟,是一个喜欢鳌崽的人,因此,我会很感激你对鳌崽的好,但不会生出那等心思。” “我不仅是喜欢鳌崽的人,还是喜欢你的人。” 敖七冲口而出,双眼泛着光。 “我从第一天看到你,就喜欢你了。” 冯蕴抿着唇,不说话。 空气好像忽然便低压了下来。 冯蕴道:“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这点喜欢无足轻重……” “你很大岁数吗?”敖七突然有些着恼,“冯蕴,你就比我大一岁。” 直称其名。 这是第一次。 冯蕴都让他气笑了。 “你叫我什么?” “冯蕴。阿蕴。”敖七目光炽烈地盯住她,无法从她脸上移开,伤心得双眼发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冯蕴不知道说什么。 父母包办的婚姻,是常态。 以前的她也不能反抗。 要不是冯敬廷狠心,她也走不到这一步。 但她不能撺掇敖七去反抗。 因为不容于世俗的路,太难了。 “女郎。”敖七突然贴上来,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道: “你跟我走好吗?你跟我走!” 抱歉抱歉,今天有事耽误了,晚点一个小时…… 下一章,再等等。(搂抱) 230.第230章 冯蕴想抽回手,可敖七握得很用力。 “小七。” 她眼神锋利,冷冷地警告。 “注意分寸。我是你舅母。” 敖七双眼通红,跟没听到似的, “可你心里有阿舅吗?从来没有对不对?” 冯蕴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是我和你阿舅的事情。而且,谁告诉你,我心里没有你阿舅的?” “你就是没有,我看出来了,你心里谁都没有。”敖七双手垂下,执拗地盯住他,嗓音里有一种冯蕴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冷意,冰锥子似的刺过来。 “我阿舅心里也没有你。你们两个,都是薄情之人,谁也没把那场婚礼当回事。” 冯蕴脸色微变,没有说话。 “对不起。”敖七低头,突然惭愧。 方才因为嫉妒而生的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突然便泄了下去。刺向她的刀子,没有刺到她,反而捅穿了他自己的心脏,疼痛得不知所以。 “我胡说八道的。” 他想去破坏他们,又无力破坏,不忍破坏。 他矛盾得就像一个孩子,痛恨自己幼稚,又一次次在她面前犯幼稚的错。 “我无能,又不甘心。我什么都比不过阿舅,这才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此来维护可怜的自尊……” “没关系,或许你是对的。” 冯蕴平静地推开他的手。 “但有一点,不管我和你阿舅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在一起。” 她眼里带着笑,眸色流光,没有去刺伤他,可字字都像刀子,将少年郎的一颗痴心,刺得七零八落。 “小七。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崔四娘子人还不错,正是你的良配呢?” 敖七摇了摇头,“我满心都是你,她纵是再好,又有什么用?我不想要什么崔四娘子,可父母命,媒妁言,我不娶也得娶。” 他艰涩地看着冯蕴。 “你告诉我,如此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少年的感情单纯执着,但冯蕴知道,这是会消散的。 总有一天,当他娇妻美妾在侧,想起过往情愫,也只是一笑而过。 敖七看她沉默,沙哑着声音,“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我原也没想过要强迫你。我也不在乎你有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但我会一直把你放在心上。” 冯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你何苦……” “我喜欢你。如此喜欢。” 敖七眼里好似染上了雾气,喉头哽咽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像下定了决定似的。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会守着你,做你一辈子的侍卫。我对天发誓,敖七此生,非冯蕴不娶。一辈子都不娶。否则,便让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小七。”冯蕴厉色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是认真的。”敖七道:“你会看到的,冯蕴。我对你的心,从来都是认真的,我不是小孩子。” “我没当你是小孩子,可毒誓,是不能乱发的。” 敖七红着眼睛,“我已经发了,老天也听见了,要做数的。” 冯蕴:…… 敖七看着她笑,声线柔和。 “我都想好了,我比阿舅年轻。如果将来,阿舅走在前头,就由我来照顾你……” 小孩子真的想得有点多啊。 冯蕴:“那我要替你阿舅多谢你了……” 敖七愣了愣,没听出话里的玩笑,激动得心脏怦怦乱跳,“我说到做到,我等你,一直等……” 冯蕴看他傻子似的,无语至极。 “咳!” 一声低咳。 外面传来温行溯的声音,“阿蕴。” 冯蕴看了敖七一眼,看着他颓然地收回手,换上笑容转身看向温行溯。 “大兄找我。” 温行溯从里屋走出来,看一眼面红耳赤的敖七,淡淡地道: “齐国使团到了。” 冯蕴心里放松下来。 大兄总能看出她的窘迫,出现在她需要他的时候。 “你见到人了吗?”冯蕴问。 温行溯温和地点点头,“方才在议馆门口看到。” 齐国使团来的人,除了冯敬廷,还有尚书令、冯蕴的大伯冯敬尧。 冯蕴抿唇,“怎么说?” 温行溯目光微暗,“家门不幸。继子悖逆,还能怎么说?” 末了又笑一笑,“尚书令指名道姓,要你前去。” 冯蕴可以想象温行溯在他们面前是如何的尴尬。 当着那么多齐使的面,他一定难堪极了。 而这些,全因为她。 但冯蕴不后悔这么做,她相信眼前的难关过去,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没事。”她笑了笑,给温行溯传达力量似的。 “他们是怎么给你难堪的,我便怎么帮你讨回来。” 温行溯微愣。 一向都是他来保护腰腰的。 什么时候变成了,腰腰来护着他? 冯蕴沉着脸,不顾敖七在侧,叫葛广过来。 “准备车驾回信州。” 温行溯问:“你不去见大伯吗?” 冯蕴微微勾唇,“告诉冯家人。想见我?送上帖子,到信州登门拜访吧。” 温行溯:“阿蕴……” 他很怕冯蕴背上不孝尊长的骂名。 冯蕴却浑然不在意,“不用劝我。他们做初一,我做十五。他们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这次,她偏要让冯家人看够她的脸色。 敖七看着她交代这些事情,心窝好似被沉甸甸的情绪塞满。 他喜爱的就是这样的女郎啊。 许州冯家如何? 她不高兴便可以不理,给他们下马威。 世俗说法如何? 她不在意,只要自己活得恣意快活。 一个女郎尚且如此勇敢,他一个男儿竟不敢拒婚吗? 好男儿当顶天立地,行事磊落。情爱之事,求是求不来的,等他成长到阿舅那样伟岸,冯蕴自然会高看他一眼, 敖七突然兴冲冲走到冯蕴的面前,用力拱手而拜。 “多谢女郎。我知道我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又朝温行溯行个礼。 “让温将军看笑话了,告辞。” 声音未落,人已大步离去。 冯蕴浑然不知自己一时的言语,会对一个少年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她蒙了,问温行溯。 “他谢我什么?” 温行溯目光温和地一笑,看着敖七的背影,便有些同情那个被装在世俗牢笼里的那个自己。 少年热血,敢作敢为。 敖七比他强多了。 温行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走吧,我送你出去。” 冯蕴抿嘴,“大兄,你真好。” 无论她做什么决定,再惊世骇俗,温行溯都不会说什么,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他也会说,“我在你身边。” 她整个人放松下来。 回信州的路上,阖着眼,想了许多。 信州和议,她在从中又能获得些什么? 她要的,不是买那些地,开几个店铺那么简单,她要更多。多到可以护住自己,再不像上辈子那样,受人摆布,无力说不。 李桑若心神恍惚地坐着。 好半晌,问宫女。 “韦司主来了吗?” 宫女道:“司主还没有……” 李桑若情绪有些紧绷,沉默片刻,又让小黄门出去看。 片刻,那小黄门回来了。 “来了来了,韦司主到翠屿了。” 李桑若轻抚一下脸颊,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你们都下去吧,让韦司主独自一人进来。” 她怀上孩儿了,濮阳礼那老东西说,她的身子生产后虚弱,若强下猛药堕胎,恐会有性命之忧。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 她记得有大夫说过,胎儿三个月前胎坐得不稳,要禁房事。 既如此,房事便是会让胎儿自然流掉的…… 她抚着尚无动静的肚皮,看着宫女放下纱帘,鱼贯出去,慢慢扭过身,后背对着门的方向,一点点捋着披散的青丝,目光阴沉…… 不能怪她狠心。 这个孽子,本就不该来。 堂堂临朝太后,在先帝死后怀孕,传出去实在不堪。 父亲容不下这个外孙,皇帝长大了也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同母的弟妹。 她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掉它…… 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李桑若拿绣枕靠着,好整以暇地对镜通发。 “臣韦铮觐见。” 男人在门外,落地有声。 李桑若眼睛一红,突然便有了泪光。 韦铮不是她盼着的那个男人。 她想要的是裴獗。 可裴獗不会入她的房,更不会上她的身。 她渴望的,得不到,又不得不去接受一个又一个她不想要的男人。 她委屈极了,从熙丰帝到宋寿安,再到韦铮,从委屈求全到主动求欢,看似变了,其实从来没有变过。他们全不是她要的, “阿獗。”李桑若低低喃喃,恍若梦境。 “太后殿下?” 韦铮没有听到回应,又在外面轻唤了一声。 “门开着。”李桑若吸气,压着情绪淡淡地道:“进来吧。” 韦铮推开半掩的房门,看着那抹纤细的背影,云髻松落,姿态慵懒,愣了一下。 屋子里没有别人,香气熏人。 气味放大了旖旎。 韦铮见多识广,怎会感受不到暧昧? 要是以前,他定会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得心上人的恩宠,岂不是比吃了蜜还甜? 今日的韦铮却有点犹豫。 他也不知在犹豫什么,双脚就像钉在门口,怎么也迈不过那道门槛。 李桑若回头,“怎么不进来?” 韦铮道:“微臣正在调查安渡郡的事情,刚有些眉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不提那事还好,一提李桑若更气恼了几分。 “不差这一时。”她声音柔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语气都变得脆弱了起来,全无临朝时的威风。 “你进来,陪哀家说说话。” 敖七:阿舅你放心,你死了,我会照顾好冯蕴的。 裴獗:我谢谢你。 敖七:不用谢了,方才她已经帮你谢过。 冯蕴:…… 这孩子真是实心眼,好话赖话都听不出啊。 敖七:我真会听不出,我看到了,很多读友都在呼吁,请给敖七吃好点! 读友:????认真的吗? 第231章 不解风情 长风穿过帘帷,将靡靡的香气吹拂过来,沉闷得呼吸困难。 韦铮觉得太后屋里的暖气烧得太足了,有点低压,脚步都沉重起来,迈入那个门槛好似用足了力气。 他站在了李桑若的面前。 低垂着头,如往昔朝见那般。 李桑若从妆台前走过来,慵懒地倚着木榻,身子斜得玲珑起伏,看得韦铮激灵一下。 “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 他问第二次了。 李桑若不满地蹙眉,看他紧张的样子,扑哧一声就笑了。 “听说韦卿内宅里如花美眷不少,怎会如此不解风情?” 韦铮心里一窒。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李桑若那张在琉璃灯火下变得暧昧的模样。 “殿下说笑了。”他道:“眼下就两个侍妾……” 李桑若皱眉,“还是上次从安渡带回去的两个?” 说罢又是一个讽刺的笑。 “以为韦卿是一时新鲜,没想到竟也长情。” 韦铮尴尬地咳嗽。 “到底是大将军赏赐,不敢轻言弃之。” 李桑若一想也是,含笑道:“那下次哀家也赏韦卿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妾吧。” 韦铮摸不准这妇人心里到底做什么想,冷不丁听到这话,猜到是试探,惊惶失措地拱手告饶。 “微臣受之有愧啊。如今只想忧心国事,为陛下和太后尽忠,那等风月事,倒也没什么兴致了。” “这就没有兴致了?”李桑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将手炉放下,再往木榻上躺了躺,拉了拉衣裳,眼神迷离地道: “这信州临水,潮湿得很,哀家这颈子酸痛,爱卿来,帮哀家捏捏。” 韦铮犹豫,“微臣不敢唐突了殿下。” “爱卿不愿?” 这个念头让李桑若脸上忽生寒意,冷气直窜心口,脾气几乎瞬间就被点燃了。 这个韦铮! 不是他一直想做她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吗?现在她给他机会,还推三阻四,真是惯的毛病。 她长得这样好看,还委屈他了吗? 李桑若坐起来冷冷看着他。 “爱卿还记得你从青州回来送给哀家那只鸟吗?” 韦铮心里一热,“记得。” 那时候他有多喜欢李桑若呢? 走到哪里都想把最好的东西带回去,送给她,只求得卿卿一笑,便觉得知足。 听说她喜欢养鸟,在青州寻遍鸟市和民间,这才得了那样一只红嘴鹦哥,巴巴地带回中京。 韦铮第一次去看它时,还挂在檐下活蹦乱跳,跟着宫女学舌讨吃的,欢畅得很。 下次再入宫,便不见了。 “韦卿可知它是怎么死的吗?” 韦铮微微皱眉,“微臣不知。” 李桑若叹一口气,懒洋洋地坐起来,直视着他,“那样好看的一只鸟儿,原是个讨人喜欢的,可性子拧,不受驯服,扁毛畜生罢了,学了几句人话,就真把自己当人看了,笼门一打开,就往外窜,浑不知脚上套着链子呢,它又能飞到哪里去?哀家想,它既是这样向往自由,那哀家便成全它吧,打死了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嘴上挂着笑。 就那样轻飘飘地看着韦铮,看得他脊背生寒,血液凉透。 “韦卿,怎不言语?”李桑若一笑,“可是怨哀家处置了你的鸟,不高兴了?” 韦铮低下头,嗓音略微沙哑。 “是那畜生不识抬举,怨不得殿下。” 李桑若略略勾起唇角。 “那还不过来,给哀家捏捏肩膀?” 韦铮喉头微鲠,走两步却道:“微臣从安渡回来,风尘仆仆,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只怕会脏了殿下的玉体……” 李桑若轻笑。 “净房备有热水,去洗洗吧。洗干净了,再出来侍候哀家。” 屋里暖气更盛,半点风都没有。 李桑若将本就轻透的衣裳松了松,想到在里间沐浴的男人,心神不宁地躺在榻上。 至高无上的权力为她带来的,是为所欲为,是想要什么便可以拥有什么。 曾以为会因此而满足,可站在至高处,拥有这一切,她并没有那么快活…… 欲壑难填。 越到高点的欲望越难企及,权已最大,钱也无用,快意的阈值被无限拉高,到这时,稍有一点不满足便会疯狂地撕扯内心。 得到越多,越难得好…… 如果没有肚子里那个孽种,她今天要见的人,应当是裴獗。 他什么都不用做。 就陪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想到裴獗,李桑若不免又凄苦起来。 可惜,他不是她笼子里养的鸟,而是翱翔的雄鹰。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拔了他的羽毛…… “呕……” 她忍不住又干呕起来,嘴里像吃了黄连似的发苦,饮水下去,冲不散那涩意,又吐不出来。 她五脏六腑都是烦闷,心尖都吐得抽搐起来。 “裴郎……” “你可知我想得你好苦……” 她躺下去抚着胸口,这才好受了一点。 想一想,韦铮也很好看的。 不然也不会得她青眼,混到御前。 只可惜,他今日看上去有些拘束。 手脚都放不开,如何能达到落胎的目的呢? 得让他好生癫狂一些。 李桑若见韦铮还没有从净房里出来,又起身坐起,从匣子里取出一枚香丸。 此香名叫“合枝”,还是熙丰帝当年的珍藏方子,那时候李桑若年纪尚小,没少在它跟前吃苦头。 想到先帝,她冷冷笑了一下,跪坐而起,夹出一粒“合枝”置入香炉里,优雅地摆放,就像在侍候什么宝贝。 “陛下,妾,妾害怕……” “还是雏儿呢?不怕,多驯几次,你便知道好处了……” “妾做得不好,陛下责罚。” “去,把香点上。” 死去的皇帝音容笑貌犹在眼前,过往的一幕幕浮出脑海,渐渐狰狞。 那样一个厉害的男人,人杰帝王,还不是说死就死了吗? 但有一点他是对的。 人啦,得及时行乐。 李桑若笑出了声来。 夜深了。 小满掌灯来唤时,冯蕴早已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梦。 太后召见,来了一顶小轿,将她抬去安渡郡的别院。侍人将她引进去,候在太后的门外…… 风很大,天很冷,隐隐夹着呻吟从屋里传来,破碎又颤抖。即使是变了调子,也能听出来,正是李桑若,在放肆地尖叫,好似舒服到了极致…… “裴獗!” 冯蕴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猛地睁开眼睛,吓得小满尖叫一声,差点把手上的灯丢了。 “女郎!做噩梦了吗?” 冯蕴看着她走近,皱眉问她。 “你怎么来了?” 小满咽了咽唾沫,走近些把灯放在小木柜上,弯腰为冯蕴披上氅子。 “葛大哥说,有缇骑司的斥候找女郎,有要事……” 缇骑司? 难道是韦铮得到消息,裴獗去了翠屿,特地派人来告诉她? 这个梦…… 冯蕴心脏惊跳,头痛至极。 “几时了?” “子时过了。” 冯蕴拉了拉衣裳,“缇骑司的人在何处?” 小满道:“葛大哥将人带到后花厅候着。” 冯蕴点点头,“替我更衣。” 第232章 深夜叨扰 那斥候一身便装在花厅里来回踱步,看上去很是焦急。 待冯蕴出现,他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回头行礼。 “小人深夜叨扰,请夫人见谅。” 冯蕴抬抬手,“直说来意。” 那人看她如此,反而松了口气。 “小人是韦司主的长随庞贵,今儿入夜时,太后殿下召主子去翠屿,把小人打发出来了。小人没敢走远,一直在翠屿外面候着,可等到这个时辰,主子仍未出来……” 长随和缇骑司的其他缇骑不同,一般是府里的家生奴才,对主子会格外忠心。 冯蕴看他一眼。 “那你来找我,是何因由?” 庞贵拱了拱手,低着头小声道: “主子交代过小人,说他近来得罪了很多人,心下惶然,怕有性命之忧。并特地叮嘱,若是他发生不测,或有紧急情由不知如何行事,可到春酲馆找冯夫人。” 冯蕴沉默。 庞贵屏住呼吸看她。 许久,见她没动,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夫人,你救救我家主子吧。” 冯蕴示意葛广将他扶起,微微蹙眉道: “翠屿是太后行宫,不比别处。不是我不救,而是无能为力……” 庞贵眼睛里浮出泪雾,整个人焦急得喃喃自语。 “夫人不能救,那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 冯蕴问:“你如何确定你家主子出事了?” 庞贵道:“主子往常觐见太后,顶多一个时辰便出来。这都夜深了,太后早该歇下了,没理由留主子过夜啊……” 过夜? 冯蕴眼睫颤动一下。 李桑若把韦铮叫去做什么呢? 迫不及待提前来到信州,不是该心急火燎找裴獗的吗? 事有反常必出妖。 冯蕴敏感地察觉到,个中有些不寻常。 原本她是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可因为那人是李桑若。 也因为骆月…… 她回屋让小满掌灯,找到骆月托韦铮从中京送来的那只箱子。 里面全是骆月的心意。 吃的,用的,耍的,戴的,好玩的,只要她看着好,全给冯蕴送来了。 她做到了离开花溪村时的承诺,有好日子过,不忘冯蕴的提携。 最好玩的是,那口箱子里还有一双小孩子的虎头鞋,崭新的,看着很是可爱,一看便知是骆月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儿准备的。不知是误捡入箱子了,还是故意显摆的,当时冯蕴看着小鞋子,还有些好笑。 可这时…… 她将虎头鞋拿起来,对着灯火端详,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女郎。” 小满看着她冷肃的表情,打了个寒战。 “您盯着这双鞋子看做什么?” 孤灯下,大红色的虎头鞋,配上她白惨惨的脸色,画面有些瘆人。 冯蕴微微侧目。 “去叫叶侍卫,带我去见将军。” 一行人匆匆出了春酲院,去到裴獗的大营。 不料,裴獗不在营里。 侍卫道:“将军入夜时便离开了,还没有回来。” 叶闯看着夫人的脸色,偷偷为将军捏了一把冷汗。 “将军有没有说去了何处?” 侍卫很是茫然,摇了摇头,看着冯蕴,紧张地咽一下唾沫。 “不是去找夫人了吗?属下哪里敢过问将军的行踪……” 叶闯知道他这话没毛病。 可夫人脸色不好,他自然得帮夫人瞪他一眼。 “蠢货!下次记得打听打听。” 侍卫苦哈哈的,“是是是。” 冯蕴懒得看叶闯挤眉弄眼的样子,提了提裙摆转身便回春酲馆。 房门一关,她让葛广把庞贵叫过来。 “你想救你家主子是不是?” 庞贵用力点头。 冯蕴问:“你怕不怕太后?” 庞贵再次点头。 “那如果是为了救你家主子而得罪太后呢?” 庞贵眼睛微微一红。 看得出来,他很是紧张害怕,但还是摇了摇头。 “小人不怕了。” “那好。我帮你支个招。”冯蕴示意他走近一些,然后将手里的红色虎头鞋递上去。 “你即刻去翠屿,就说中京韦府来人,骆姬身子见红,有小产征兆,求见你家主子……” 庞贵似懂非懂。 “若是太后不让小人见呢?” 冯蕴冷笑。 “国有国法,你家主子是大内缇骑司重臣,不是太后私宅里的奴才,想打便打,想杀便杀。纵使韦司主犯下死罪,也当由大理寺审后再刑,你可明白?” 庞贵这下明白了。 主子没有定罪,那家里姬妾小产生孩子就是大事,太后没有理由拦着他不让见,更不可能拦着他离开。 “至少,也可一探虚实。” “小人懂了。”庞贵激动地抱着虎头鞋,不停朝冯蕴鞠躬。 “有劳冯夫人,小人即刻就去。” 冯蕴点点头。 “等你消息。” 庞贵出门去了。 冯蕴叫来葛广,小声叮嘱几句,这才让小满将手炉里熄灭的炭灰倒掉,重新换了火炭,捂在被子里,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她冬日很是怕冷。 可暖床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妄之啊! 可不要让她失望才好。 不然,她怕是要亲手替他下葬了。 翠屿暖阁。 李桑若一头乌丝披散着,曲线毕露,她深吸着“合枝”幽幽的香气,在充盈的靡味里,双眼半阖陶醉至极,却又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吐出那个名字。 韦铮不是宋寿安。 她不能在他面前唤裴獗。 可不喊裴獗的名字,那胶着内心的渴望便始终抚不平,到不了,如同悬着一根丝线,吊着她晃晃悠悠,怎么都难得慰藉。 她索性闭上眼。 在心里千呼万唤…… 一遍遍想裴獗的脸,裴獗高大的身躯,想当年演武场上看到的鼓鼓囊囊…… 房里房外,这世上再没有比裴獗更好的男人了吧…… “将军……”她猛地抓住韦铮的胳膊,软绵绵唤一声,仿佛已然得到那个人,完全得到了那个人似的,靠想象终于满足到极点。 幸好,叫韦铮将军也不违和。 她大口喘着气,在潮尖上汗津津缠住他…… “主子,主子!” 暖阁外面有尖厉的声音传过来,撕心裂肺。 “求求你们了,让小人见见我们家主子……” “主子!中京急报啊。” “骆姬见红,要小产啦!” 最后一句话,是庞贵拼着小命不要,在两个寺人的阻挡下,对着暖阁大声呐喊而出的,尖利而高亢。 韦铮身子一僵,突然停下。 李桑若不满地看着他。 男人满脸潮红,第一次试到“合枝”的滋味,显然不像她那么习惯耐药,神情早已迷离不堪。 可那贱奴的一句话,却让他停了下来。 李桑若沉下脸。 “外面何事喧哗?” “回殿下。”暖阁外的侍人声音颤颤歪歪,“缇骑司来人找韦司主,抱着一双虎头鞋,说是韦司主家的姬妾见红,要小产了……” 姬妾小产算什么大事? 李桑若有些烦躁。 缇骑司的人,是可以在内宫行走的,所以,她的好事竟让一个贱奴打扰。 “赶紧把人拉下去。” 她说罢掐住韦铮的肩膀。 “韦卿,想什么呢?” 韦铮一动不动,似乎在认真地思考外面的话。 李桑若不满地哼声,双手缠上韦铮的脖子,紧紧贴着他往前缓送两下,无力地嘤咛着。 “不要听,不要听那贱奴胡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不是很舒服吗……这就够了……” “骆月。”韦铮眼神怔怔的,一把按住李桑若的手,在混沌中找到一丝清明。 骆月要小产了。 他们的孩子。 他的第一个孩子。 他曾那样热切地盼着孩子的到来。 眼下骆月要小产了,他在做什么? 韦铮像突然被人狠揍了一拳,如同雷击般僵硬着身子,缓缓掐住李桑若的腰,强行将她拉开,不等她反应便抽离出来,急急下榻。 “微臣该死。” 又朝李桑若深揖两下。 “微臣家宅出事,请殿下恩准微臣离去。” 李桑若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你说什么?” 此刻,她一丝丨不挂地躺在那里,一个正做到酣处的男子会因为一句话而离开? 纵使无情,也会有欲,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 除非那女子实在不堪。 她眼下就是那个不堪的人。 李桑气得呼吸吃紧,双眼发红。 “韦卿,你可想好了?” 韦铮满脸焦急,“殿下,微臣,微臣告辞了。等微臣回来,再向殿下请罪。” 他不再等李桑若应允,飞快地穿好衣裳,几乎没往她身上多看一眼,掉头而去,速度快得像后面有鬼在追。 李桑若就是那只鬼。 发疯一般恨不能杀人的鬼! 她方才还潮红的脸,渐渐褪色。 空虚枯坐,一脸的痛苦和不可思议…… 合枝香轻飘飘传来。 仍是那个味道。 她突然发疯般咬牙,用力捶打自己的肚腹,哽咽着,状若疯魔…… “该死的狗东西!” “都去死,都去死吧!” “孽种!你这个孽种!” 冯蕴:一不小心打扰了太后殿下的好事,作孽了作孽了。 骆月:我就知道当初这门亲戚没有错认。 冯蕴:就是这男人嘛,你还要不要? 骆月:打一顿,捡起来再盘两年,试试看?等娃儿长大了,得了名分,再踢出去? 韦铮:作者误我!什么合枝香,全是它害的。 骆月:闭嘴,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就贪那太后,总算让人尝到滋味了,你可舒坦坏了吧。 韦铮:实话说,不如骆姬…… 第233章 下跪拒婚 深浓的夜雾里,明泊轩灯火通明。 敖七擢升赤甲军领兵将军后,就住在这里。 在裴獗到达前,敖七已经在寒气逼人的屋檐下跪了足有一个时辰了,府邸里的仆从侍卫小厮,全都退去了外院。 敖政顾不得体面,不停朝裴獗抱怨。 “说了、骂了,道理也都讲了,怎么都不肯听,一定要退婚。” 敖政气得头发都差点白了。 “我们当年成婚,哪里有得挑三拣四?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爷娘说娶哪个,就娶哪个,哪里轮得到小辈做主?” 敖七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 他不看敖政,看向沉默而坐的裴獗。 “阿舅,你可听见了?我阿父对当年娶我阿母,抱有很大怨言……” “你……”敖政嘴角抽动两下,眼睛几乎要瞪出火星子来,“小兔崽子,旁的本事不见你行,挑拨离间很有一手嘛。” 敖七闷声说:“不然你为何会纳妾?” 敖政老脸通红,啪的一声拍桌子。 力气大得,屋梁好似都在簌簌震动。 “跪都跪不服你了,是吧?是不是皮子造痒,非得逼老子请家法,吃板子?” 敖七从小就被家里惯着,请打的记忆大抵要追溯到孩童时期去了。 惯坏了的孩子,家里母亲又厉害,不那么怕父亲。 “请就请。你打死我好了,横竖让阿母寒了心,你就得意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臭小子诚心想要气死他。 敖政浑身血液都在逆窜。 指着敖七,他嘴巴都气歪了。 “他阿舅,你还不快说说他?” 月光下,裴獗嘴唇紧抿,冷冷看着父子两个,晦暗的双里深不透底,不知在想什么。 沉默片刻,他道:“你先出去。” 敖政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叫他出去。 “好。”他慢慢起身,指着敖七,重重哼一声。 “你好好教训教训这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当了个什么将军,翅膀硬了,可以不听家里的话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他想不娶就不娶吗?” 敖七抬头,双眼赤亮地怼他。 “阿父让阿舅来说我,怕是找错人了。” 敖政又要竖眉训人,却听他又道: “我都是跟阿舅学的。” 敖政气得心肝抽搐。 要是人可以被人气死,他早就被这个孽子气得归天了。 可细想一下,他说的没错。 裴獗在并州娶妻,也很荒唐。 裴家的老父只是残了,不是死了。哪有不禀明父亲就在外娶妻的道理? 可岳父得知此事,竟什么都没有说。 这次知道他到信州,还特地让他捎了礼单来,说是给儿子大婚备下的…… 小的荒唐,老的也荒唐。 在敖政看来,裴家父子的关系从来就很古怪,平常看着很是冷淡,甚至不如他家这个混世魔王跟他亲近。可要说父子感情不好吧,他们为对方打算的时候,又毫不含糊。 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反正他的老泰山是把冯十二娘这房媳妇认下了。 那他家这个混世魔王就该绝了念想才对。 嫡亲舅母啊。 哪容得他放肆? 敖政是好说歹说,他越发来劲了。 不说冯十二娘半个字,也不承认是为了她,但就是不肯娶妻。 崔家的不要,换别家的行吧? 不行。一个都不娶。 敖政重重叹口气,下去了。 裴獗看着仍然倔强跪地的敖七,许久才开口。 “为何要拒婚?” 敖七梗着脖子。 “不想娶的人,便不娶。” 裴獗冷冷道:“我记得你离京时,这桩婚事便定下来了。” “没有。”敖七抬起头,“那时只是在议。” “你没有反对。” “我正在反对。”敖七乌漆漆的眸子对着裴獗,瓮声瓮气的,少了点底气,没有对着敖政那么执拗,毕竟他念着冯蕴这事,并不那么光彩。 “阿舅。你替我跟阿父说说可好?” 裴獗面无表情地低头饮茶。 敖七红着眼睛,“我还年轻,还不想那么早成亲,我想跟阿舅一样,先建功立业,再谈成家之事。” 看他说得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裴獗放下茶盏。 “你拒婚,只是因为年轻吗?” 敖七心里有点发虚,但嘴硬。 “我以为阿舅会向着我,会同情我。” 裴獗一言不发,盯着他。 敖七道:“若是外祖不肯让你娶冯十二娘,而是逼你娶京中哪个世家贵女,仅仅是门当户对,为家族开枝散叶,你就要与不相熟的女子成为夫妻,共度一生,你肯不肯?” 裴獗依旧面色无波。 “阿舅……” 敖七声音越来越小。 他知道裴獗能猜出点什么。 “我只是不想娶,如此而已。” “小七。”裴獗的声音沉了几分,“我不干涉你的婚事。但有一点……” 他停顿,眼里溢出几分冷光来。 “你舅母,你得敬着。但凡让我知晓,你对她不敬……” 他慢慢起身走到敖七的面前,居高临下。 “我会早早送你回中京,娶妻生子。” 不敬两个字,他用得相当克制和隐忍。 没有说他肖想舅母,没有说他心怀不轨,却让敖七双颊赤红,羞愧难当。 “阿舅……我错了。” 敖七垂下头去,俯身揖拜。 “我不该喜欢冯十二娘,我是个畜生。阿舅怎么责我罚我,都没有关系……” 又微微抬头,看着裴獗。 “敢问阿舅,此生可有情难自禁时?难以自控,无法忘怀。这份情意,在旁人看来或许大逆不道、龌龊不堪,但我只是喜欢她,在阿舅喜欢她以前就喜欢她了,这有什么错呢?我不愿这样,但忍不住,就是想她想她想她……” 裴獗沉下脸,一脚朝他踹过去。 敖七没有躲闪,活生生受他一脚,跪趴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阿舅早就知情的,是不是?” 他看着眼前高大的长辈,从小就敬重的长辈,好似拼尽了力气,才笑了一声。 “我所负疚,是阿舅的疼爱。阿舅早知外甥痴心妄想,仍由我留在她身边,就凭这份自信和大度,也不是我一个毛头小子可以比肩的……” 跪地一拜,敖七又颤声道: “这才是家里逼我赶紧成婚的原因。他们以为只要我娶了那个崔四娘子,从此就会收心,可阿舅知道的,喜欢一个人便是喜欢了,怎会因为另娶他人就收心呢?得不到的,只会让人更疯狂……” 裴獗默然不语,与他静望。 死寂一样的沉默过后,敖七缓缓吐出一口气。 “昨天以前,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不就是娶妻吗?不是她,娶谁都一样。只要我娶了,你们就都可以放心了。皆大欢喜,何乐不为?可我昨天在鸣泉镇看到她,看到她以一己之力对抗全族,我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舅,我的一生也是一生,我可以得不到所爱,但我不该委曲求全……” 他喉头哽咽着,双目赤红。 “勉强自己,也害了崔家娘子,此乃小人。” 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冯蕴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破坏你们。可不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不要给我塞一个不爱的人在身边,这不能安慰我,只会让我更痛苦……” 他望着裴獗,轻轻撇了一下嘴。 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个跟在阿舅身后奔跑的小孩子。 “此生不得所爱,已足够惩罚我了,阿舅,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请求。请阿舅成全……” 他以额叩地,久久拜下。 裴獗没有说话,在风中站立片刻,慢慢弯腰扯住敖七的肩膀。 “起来。” 敖七跪得久了,双腿发麻,刚站起又跪了下去。 裴獗皱眉,用力将他扯起来,冷冷看着他。 “跪在地上拒婚,还想做大丈夫?” 敖七愣了愣,恍悟阿舅话里的意思,目光里流露出喜悦,“多谢阿舅!” 裴獗道:“随我去校场。” 说罢丢开他,就走在前面。 敖七踉跄两步站稳,双腿麻木地跟上去。 “阿舅,这个时辰去校场干什么?” 裴獗头也不回,“你若打得过我,我便帮你劝服父母。” 敖七:…… 廊下的阴影里,敖政怅然而立。 看着一瘸一拐跟在裴獗后面的儿子,老眼发红。 谁都有过少年时…… 鲜衣怒马,年少轻狂。 可总有一天会长大,这些热血的、荒唐的、可笑的情愫都会被岁月冲淡,不留痕迹。 要不是孽子恋上的是冯十二娘,换成别的女子,不管门第家世,拼着跟他母亲大闹一场,他也会成全…… 唉! 可惜。 第234章 遗毒作祟 裴獗混身是汗地回到大营,这才知道冯蕴来找过他。 左仲道:“将军可要去看看?” 钱三牛现在整天都跟在裴獗的身边,闻声道:“天不早了,将军也累了。不如先歇着,小的过去问问夫人,是有何事?” 裴獗:“不用。” 冯蕴对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人既然来了,一定是有要事。 他快马到春酲馆,冯蕴院子里的人都睡了,值夜的叶闯看到他突然影子似的翻墙进来,吓得拔刀。 “将军?”叶闯松开抚刀的手,吁一口气。 “您怎么……” 他指了指门的方向,又指了指墙。 有门不走,搞得像个奸夫似的。这合适吗? “图个方便。”裴獗说着,看一眼夜风中安静的小院,“夫人找我做甚?” 叶闯挠了挠脑袋,“好像是为了韦铮的事情?” 对此,他是一知半解的。 冯蕴的事情一般都交代给葛广和葛义等部曲,对他,多少还是隔了一层,不好直接使唤。 “韦铮?”裴獗冷眸微凝。 叶闯思忖着道:“韦铮身边的长随庞贵来了,好像说韦府的骆姬要小产了?庞贵见不着主子……说是被太后殿下留宿在翠屿……这……嘿嘿,属下也说不清……” 他笑了笑:“韦司主跟咱们夫人,何时这般亲厚了……不如将军去问夫人?” 裴獗示意他退下,走向房门。 冯蕴房里有仆女守夜,但有裴獗的侍卫营在,她对此并无要求,总让她们都下去安心睡觉。 可大满和小满总会轮换守夜。 这会子,大满就睡在外屋。 打个地铺,盖床被子,和衣就睡。 听到轻声叩门,大满睁开眼,“谁?” 裴獗:“我。” 大满激灵灵一下坐起来,披衣出去。 “将军来了……” 裴獗没有说话,从她身侧错过,径直往内室走。 大满静静回头看着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垂下眼,默默躺回去,用被子盖住自己,阖上眼睛,却不敢入眠。 一会要是屋里传水,她得下去安排。 这是仆女的职责。 无论打霜落雪,天晴下雨。 仆便是仆,主便是主。 打娘胎里的低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她要能像小满一样无忧无虑,也好。 可她偏生流着和冯蕴一样的血…… 她是冯蕴的妹妹啊。 老天爷,让她如何不胡思乱想? 大满捂在被子里默默流泪,默默地想: “答应过我的,一定要做到……” 裴獗脚步很轻。 房里的灯,早就熄灭了,他停了片刻,双眼适应了黑暗,这才走过去撩开帐幔。 冯蕴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暖手炉,秀眉微蹙,一张脸烤得滚烫,额际的头发都汗湿了。 在磨牙。 她睡得并不安稳。 裴獗探手过去,轻手轻脚将手炉拿开。 “嗯……” 冯蕴不知梦到了什么,声音里好似透着委屈,一把拉回手炉,就像有人抢她的心爱之物,抱回被窝便贴上去,发出一串细碎的呜咽。 裴獗喉咙发干,静立片刻,起身去净房。 天寒地冻,里头没有热水,他也没有唤人侍候,就着冷水冲洗一下身子,披衣回来。 被窝里很暖和,但他身子冷,便没有贴过去,捞起被子一角搭在腰上,离冯蕴有一段距离。 然而,冯蕴睡觉很不老实,迷迷糊糊地卷过来,一下就把他身上的被子拉走了。 裴獗:……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呼吸。 是睡着了。 他一动不动。 冯蕴的身子让手炉烤得滚烫,被子盖得太厚并不舒服,反复地辗转两下,嘴里发出湿漉漉的哼声。 “…坏东西……不是人……” 梦里都在骂人。 可明明是生气的话,声线却很轻软,在暗夜里,带着蚀骨销魂的颤声,令人焦渴难耐。 裴獗侧过身子吻一下她的脸颊,哑声问: “蕴娘骂谁?” 她睡着了居然会接话。 “……狗男人。” “嗯?哪个?” “裴狗。” “骂他做甚?” “狗……”她嘤咛,“嗯吃不着……吃不着……” 裴獗:…… 这妇人到底做的是什么梦? 模糊中,竟似低低抽泣,很是混乱…… 这勾人的声音。 裴獗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冰冷的触感,她舒服得软软叹声,整个人朝他滚了过来。 裴獗让她撞得闷哼一声,她却委屈了。好似不耐他身上的寒意,哆嗦着裹住被子往他怀里拱。 裴獗一把将人揽住。 女子肌肤柔腻如玉,隔着衣料,也难免令人腰麻骨软。 “蕴娘?” 暗夜无声,呼吸交缠。 裴獗缓慢地摩挲那一头青丝乌发,哪里还是传闻中残忍暴戾的阎王将军,分明是最会怜香惜玉的闺中儿郎…… 冯蕴安静了片刻,突然轻唔一声,皱着眉头掀开被子,捉住裴獗的手。 裴獗以为她醒了,捉一缕发丝拂到颈后,“蕴娘?” 冯蕴没有回答,磨了两下牙,小脸贴到他的掌心,温柔地蹭了蹭,张嘴便吸他指头。 裴獗倒吸一口冷气。 “腰腰。” 冯蕴并没有醒来。 她很是认真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咬住他,以舌相抵,慢慢地吃,像个孩子。 “松开。腰腰。” 他低哄着,声线低沉蛊惑。 怀里的人没有声音,腿却搭上来了,盘在他腰上,贴得更近,好像吃到了什么山珍美味,细密地收缩,不轻不重地裹他。 裴獗的手掌很大,比她大了太多,两只小手攀上来,更显他骨节突出,充满力量。他指腹有明显的茧子,她不嫌,很是喜欢地反复用细嫩的肌肤去摩挲那粗粝,挠痒一般,摩擦的力道不大,却几乎要了裴獗的命。 他咬牙,深深吸气。 大手拿惯刀枪,从不知这样敏感,不知从哪个指节滋生的痒意,钻入骨子里,浑身血脉偾张全冲下腹,几乎要膨胀到炸裂开来…… 她竟似贪吃得很,不肯松开不肯放,缠上来便在他身上磨蹭,愣是将裴獗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弄得生生狰狞。 “醒着?” “……” “冯蕴!” “……” 暗夜无声。 细微的摩擦声响,平添旖旎。 裴獗旷了几日,早就有些难挨,要不是顾惜她身子娇,也不会拉着敖七去校场上狠狠地出了一口燥气,顺便把他爆打了一顿。 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念想,在凝视她双颊潮红,小嘴翕张,一副不堪承受的娇样儿,哪还忍得住?他强行拉回手,反客为主地倾压下去,低头看她的眼睛。 “别……别闹了……”冯蕴闭着眼睛喃喃,“让我睡会。” 裴獗眉头微蹙,头慢慢低下。 没有吻,却似要吻。 鼻尖相贴,唇相近,若有似无地挨蹭,她轻轻嘤咛,难耐地抱住他,轻易便弄得他情难自禁。 裴獗双眼红透了,气息粗沉。 满脑子都是与她密不可分的交缠,猫爪子一样挠在心上。 他憋得难受,恨不得弄死她。 她却真睡着了,浑然不觉猛虎下山怒剑直指,更不知男人如何的躁动难熬…… 察觉到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便满意地叹一口气,寻个舒服的位置靠上去,整个人放松下来,片刻便传来悠长的呼吸…… 裴獗眼眸发黑。 内心暴戾得如一头猛兽,沸腾的血液在身子里乱窜,可面对睡得香甜的妻子,他却不得宣泄—— 得问问濮阳九,梦里发癫,是不是遗毒作祟? 翌日,冯蕴睡到天亮才起。 明明装着一肚子的心事,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得很好,下半夜连梦都没有做,就一觉到天明。 果然是皮糙肉厚了吗? 大满和小满来侍候她洗漱,都说她面色不错。 冯蕴瞧着外头的天色,“大晴天呢。” 大满迟疑道:“将军昨夜来过,天不亮就走了。” 冯蕴疑惑地道:“是吗?” 她摸了摸脖子,“难怪呢。我说梦见了他。” 小满:“女郎这几日磨牙厉害,常说梦话。” 冯蕴耳根微微一热,垂下眸故作镇定地饮茶。 大满瞧一眼,瞪小满。 “还不快为女郎备膳,就你话多。” 小满吐个舌头,笑嘻嘻地出去了。 早食后,葛广来报。 “昨夜庞贵来过,夫人睡下,便没有惊扰。” 冯蕴看他表情,“怎么说?” 葛广本来是个沉稳的性子,可说到这事,眉目竟隐隐露出些笑意,“庞贵说,他差点祭了天。好在有夫人的教导,这才侥幸活得命来。” 冯蕴微笑,“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葛广道:“夫人叫他要大声呼喊,让更多的人听到。果然,他那一喊,人人都知道韦司主在翠屿,知道韦家出事了,那李太后也是要脸的,再不好拘着人不放……” 冯蕴轻笑。 她让庞贵大喊,是笃定李桑若不会要韦铮的性命。 为了让李桑若更丢脸罢了。 大半夜的,将年轻的缇骑司司主留在翠屿,做什么?本来她选些年轻貌美的男子在御前就已经招人闲话了。再不要脸,也得放人。 只是…… 她皱眉,“李太后留韦铮在行宫做甚?” 葛广沉吟,“这个……庞贵没有细说。只道,这次多谢夫人,还说韦司主回头会登门拜谢。” 拜谢就不必了。 只要韦铮不怪她乱传小产的消息就好…… 其实,她也有赌的成分。 搬出骆月,能不能能叫得动韦铮,她原本是不敢确定的。 这一想,她觉得骆月那一套对男人潜移默化的渗透,还真有奇效,不然韦铮这样的人,如何能驯服? 好本事的。 冯蕴思忖一下,“继续盯着,看看能不能从庞贵那边得到点风声。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寻常……” 葛广应诺下去。 明日和议就要开始了,冯蕴原计划去鸣泉镇晾一晾冯家人,给他们添点堵的。 不料刚准备出门,濮阳漪就找上门来。 这位平县君主,根本不等冯蕴出门去迎,就大剌剌自己进来了。 “这春酲馆真是个好地方,我瞧着比翠屿行宫舒服许多,夫人好本事呢,在哪里都能过得这般舒坦……” 冯蕴朝她行了一礼。 “县君饶了我吧。这玩笑可开不得,传到太后耳朵里,那我可是死罪。”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得煞有介事。 “这房子也不是我的,是我兄长以前在信州置办,算不得我的本事……” 濮阳漪怔一下,眼里闪过一抹笑光。 “我常觉得,你是个神人。很不一般。” 冯蕴微笑,“县君过誉了,里面请吧?” 她行礼相迎,濮阳漪却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地看过来。 “我今日来,是奉了太后殿下的差事。” 冯蕴:“我记得县君上次到安渡找我,也是如此。” 让她一说,濮阳漪便笑了起来。 “太后要召夫人去翠屿。” 冯蕴看她一眼,“冯氏女何其有幸,得太后赏识,还要县君亲自来传话?” “我帮你拒了。”濮阳漪挑眉莞尔,颇有一点示好的意思,“夫人怎么谢我?” 第235章 召来祸事 李桑若召见,自然不会有好事。 但得知她要来信州那天,冯蕴就做好了见面的打算,今日不见,早晚也会见。 她不是意外,而是好奇。 “县君怎么帮我拒的?” 李桑若不是那么容易“婉拒”的人。 濮阳漪神态慵懒,“我说以太后之尊,到信州次日,不召朝臣,却急急召见将军夫人,难免会被人说三道四。太后殿下,还是好面子的人。” 好面子?但不要脸。 冯蕴似笑非笑,“所以,县君是来替太后探我虚实的?” 濮阳漪沉吟一下点点头。 “也可以这么说。因公办差而来,不知夫人愿不愿意款待?” 冯蕴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一礼。 “有请县君。” 濮阳漪笑眯了眼睛,“这样可没什么诚意。” 就知这些贵女吃饱没事干,喜爱刁钻。冯蕴笑道:“那县君要我如何?” “我想想啊……”濮阳漪捏着下巴睨着她,突然眼睛发亮,“不如你带我去议馆?听说那鸣龙泉这两日已热闹起来……” 冯蕴忍不住笑。 果然是京中贵女无忧事。 天大的事情落下来,无非“热闹”二字。 和议期间,信州成了一个特殊的所在。无论是晋国人、还是齐国人,从外地进入信州都需要有官府颁发的通关文牒,才能通行。 如果要去鸣泉镇,还得经北雍军所设关卡,接受盘查。 这对濮阳漪来说,都是新鲜的事。 一路上她说得兴起,问东问西,很是爽直。冯蕴微笑应对,为她备茶备水看瓜果。 车行中途,她才委宛地问起昨夜翠屿的事情。 “连你都听说了?”濮阳漪扬了扬眉。 对李桑若那点私事,她没什么兴致。出自皇室,看多了这些蝇营狗苟,比李桑若更离谱的事都有,她见怪不怪。 “宋寿安也好,韦铮也好,无非图个新鲜。”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忽而一笑,情有所指地道:“今夜太后要在翠屿行宫设宴,招待众臣。夫人啦,你可得把大将军看牢了。” 原来每个人都知道李桑若想要裴獗吗? 今夜。 翠屿行宫。 冯蕴笑了下,“随他去。” 濮阳漪扬了扬眉,“这样洒脱?” 冯蕴:“天下男儿,又不止他一个。” “哈哈。”濮阳漪就喜欢跟她“臭味相投”的这种感觉。 “夫人说得极是。这个不行换一个,一棵树上吊死的,就是该死的傻鬼。我那个太后舅母,要有你一半通透,大抵也不会变得如此疯魔。”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鸣泉镇。 入镇时,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在设卡拦路。过往行人纷纷停下,车辆也都靠在一侧排队查验。 冯蕴马车过来,只撩帘看了一眼,关卡的士兵就放了行。 几个挑夫不服气,大声嚷嚷。 “不是说一律停靠盘查吗?怎么那辆车不查呀?” 士兵道:“那是我们将军夫人。” 扑哧!濮阳漪瞥一眼冯蕴淡然的脸,学着那士兵的语气。 “将军夫人好生威风的,我们哪里敢去盘查?便是将军来了,也只能扛回被窝里去查。” “不正经。”冯蕴被她逗乐了,“过了这个关,前面就是鸣泉镇了,县君可要下去走走?” 濮阳漪来了兴致,“好呀。” 从冯蕴的几家店面营生开始,商贾们也都涌入了鸣泉镇,甚至有外地客商想方设法拿到通关文牒到信州行商。 冯蕴那几间空置的店面早就租出去了,丛文田又带着一群匠人夜以继日地加紧在附近修建一些简易的木结构店铺。 材料现成,有图样参考,搭建起来极快,几天工夫,便扩宽了许多,俨然成了冯蕴构想中的一条小街。 租不到店铺的商家,要么等着,要去了鸣泉镇老街。买屋的买屋,置地的置地,房价水涨船高,跟风的人多了。一天一个价,见风狂涨。 就连鸣泉镇本地的百姓都没有想到,原本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突然会有一天,变得金贵起来。甚至有人说,将来的鸣泉镇,会寸土寸金,可比京都…… 那些卖地卖房外出求生的人,肠子都悔青了。 冯家一行人是从竹河渡口进入鸣泉镇的。 冯敬廷去议馆,陈夫人便带着冯莹、冯梁、冯贞,在议馆门外下了马车,领着一群家仆浩浩荡荡往街子走。 “夫人,我闻到咱们玉堂春的煎饼味了,真香。” 仆妇兴高采烈地说着。 冯贞也高兴起来,指着街子那头。 “娘,快看那边,有卖红果果的。” 冯贞说得“红果果”是冯蕴食肆前插在草把上的糖葫芦。这是她按照阿母书上记载让人做出来的,不仅在鸣泉镇是头一份,在这天底下大概都是头一份的。 糖葫芦最吸引小孩子,冯贞和冯梁不由分说便拉母亲和姐姐,要过去拿。 陈夫人和冯莹的目光,却盯着那块招牌。 “长门食肆。” 看着兴奋的孩子,陈夫人淡淡斥道。 “眼子浅的东西。” 骂完孩子,她又挺了挺脊背,“你们那长姐,以前没瞧出来,她还有这本事?” “还不是有大将军在背后撑腰?”仆妇见陈夫人不高兴,又腻着脸笑,“就算十二娘把铺子开到天边,那也是冯家的产业。还得是夫人您说了算。” 陈夫人哼了哼,没说话。 冯莹却是皱眉,看她一眼。 “胡媪。这是鸣泉镇,要慎言,不要给冯家召来祸事。” 胡媪嘴巴一撇。 “十三娘就是太过仁善。”胡媪是陈夫人的陪嫁,在府里很得脸的,心眼里不待见冯蕴,又惯会见风使舵,讨主子欢心。 见陈夫人不说话,又道: “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只要十二娘还是冯家的女儿,不管她把名字改成长门还是短门,那就还是姓冯的。夫人是她的嫡母,也是冯家的主母,难不成冯家的产业,夫人做不得主了?” 冯莹眼眶发红,“我不是说母亲做得不主,我是说……咱们要顾及长姊的名声,不要跟她惹来麻烦。” 仆妇老脸一抽,“十三娘啊,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纯善的。你退一步,人就进一步……” “好了。”陈夫人看冯莹垂下头去,瞪了胡媪一眼。 “轮得到你来教训小娘子?” 胡媪跟在陈夫人身边一辈子,自然明白夫人要听什么,到什么时候又该闭嘴。 “都怪仆妇多嘴!” 她轻轻在嘴角一扇,略带尖酸的小声道:“仆妇只是看不过去,十三娘这性子太软了,人善被人欺啊……” 陈夫人微阖着眼。 “她还小,再年长些,就明白了。” 她端着主母的派头,看了冯莹一眼,藏住心头的火,带着儿女走到糖葫芦面前。 这个时代的糖是金贵物,糖葫芦就更不用说了。那草木桩子前站着个伙计,专门迎客的,小心翼翼地看守着它。 冯梁上来就指糖葫芦。 “这个,这个,我要,全给我。” 冯贞急得直跳。 “我也要,我也要。” 伙计看他们衣裳华丽,很是客气地行了一礼。 “回小郎君,小女郎,这不是卖的……支在这里,就图个喜气和揽客。” 说罢笑盈盈地指了指食肆。 “各位客官要用饭,里面请。” 陈夫人一听不高兴,沉着脸道: “谁说要买了?” 伙计尴尬地笑了笑,以为是自己误会,连忙拱手致歉。不料,陈夫人沉着脸便道: “胡媪,去拿两串下来给十郎。” 胡媪应声,笑着要取。 那伙计一看不对,变了脸色,伸手便上前去拦。 “你们做什么?光天化日,要抢劫不成?” “抢?”胡媪长了一张刻薄脸,颧骨高,声音细,仗着陈夫人的势,嗓门还大。 “冯家自己的东西,拿了便拿了,主母跟前,轮得到你一个贱奴说三道四?” 伙计是后面招募的,不认识陈夫人几个,气得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疯子?南掌柜,南掌柜的,有人抢劫!” “小贱奴,给你脸了。” 胡媪说着,双手用力推一把那个瘦弱的伙计,便去取糖葫芦。 因为是非卖物,草桩子打得高,她需要踮脚才够得着,手伸出去,好不容易要取到了,草木桩子却被人拿走了。 “哪个天杀的……” 胡媪话说一半,看到温行溯那张清俊冷肃的脸,舌头打结。 “原来是,是大郎君。” 第236章 怒而打脸 温行溯瞪一眼,那仆妇便懦懦站去一旁,低头不语。 温行溯问陈氏,“阿母,你这是做什么?” 陈夫人被儿子厉色地看着,脸上挂不住,表情难看地重重哼声。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温洄,见到亲娘,你不行礼不问安,大声质问,你是要做什么?” 温行溯姓温名洄,行溯是小字。 这是他亲爹生前取的。 改嫁冯府的时候,陈夫人问他多次要不要改姓更名,温行溯不肯。从此,陈夫人便很少叫他的名。 她不爱提,旁人也就渐渐叫得少了。 温行溯长身玉立,将手上的草木桩子递给伙计,撩一下衣摆,必恭必敬地弯着腰,朝陈夫人揖礼。 “儿子见过阿母。” 不等陈夫人说话,他目光抬起,落在她挂在手腕的佛珠上。 “阿母既然信佛,就该说善言,行善事,敬畏因果。” “你说什么?”陈夫人没想到初到鸣泉镇,就让儿子给怼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说我到自己家门口拿两串吃食,这叫行恶事,种恶果?谁把你教得这么没规矩的?” 温行溯直起身子,淡淡道: “阿母,这是阿蕴的店铺。不问自取,是为盗。” 陈夫人气得火气冲天。 “阿蕴的店铺?阿蕴哪里来的店铺?她姓冯,她整个人都是冯家的。” 温行溯眉头蹙起一团。 “阿蕴嫁人了。” 陈夫人咬紧牙关,脸色发青。 “不问父母私定终身,她还有脸了?” “阿母!”温行溯很清楚当初冯蕴是怎么被他们送入北雍军营的,闻声脸色有些难看,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夫人。 “人在做,天在看。” 陈夫人冷笑,上下打量着儿子。 “真是我的好儿子,胳膊肘儿都会往外拐了。我就说嘛,好端端的有家不回,原来是让小狐狸精吃了脑子……” 温行溯变了脸,“阿母!” “阿母!”冯莹也拉了拉陈夫人,示意她不要在大街上动肝火。 “你就当玉堂春,给长姊做了嫁妆吧,陪嫁给了长姊,那就是长姊的东西……” “她的东西?我看你这脑子也坏掉了!” 陈夫人正是听说冯蕴把铺子开到鸣泉镇,生意也越做越大,今儿才特地跟过来看看的。 她出身世家,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些身外物,她原本没那么看重。 可嫁入冯家后,因她不善经营,冯家幺房分到的那些产业,让她打理得越来越缩水,手上常常周转不开。 尤其这次回台城,因为冯敬廷的事情需要打点,处处捉襟见肘,在长房妯娌前面抬不起头来,这才有些着急。 和议后,安渡郡置办的那些家当,她肯定是要拿回来的。 怎么能便宜了冯蕴? 可她没想到,热乎的没吃到一口,儿子女儿都来跟她作对。 于是,她对冯莹也没什么好气。 “你做什么好人?你念着姊妹情分,她念着你吗?前几日,不还勾搭你男人……” “阿母!” 冯莹涨红了脸。 她并不想别人觉得她是萧三不喜欢的人。可她这个娘,生怕她不够委屈,非得说出来丢她的脸。 冯莹面红耳赤。 转个眼,就看到街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似笑非笑,目光晦暗地看着他们。 “长姊?” 听到她的声音,人群纷纷回头。 冯蕴眼色淡淡地站在那里,旁边跟着一个笑意盈盈的平原县君,灿若春光的脸,眉开眼笑。 温行溯生怕冯蕴和母亲当面冲撞起来,迎上来便要拉她。 “腰腰,我们里面说话……” 濮阳漪对冯家的事不感兴趣,但看到如此男色,还是不免有些惊艳。长身清贵,内敛儒雅,不是耀眼夺目的光,却淡泊而温润,恰到好处撞在心上。 她小声问冯蕴。 “这便是夫人的大兄?” 冯蕴笑道:“正是。” 又对温行溯道:“这位是平原县君。” 温行溯客气地朝濮阳漪行礼,“不知县君驾到,温某鲁莽了。” 濮阳漪早听过温行溯大名,乍然相见,很是意外,“原不知温将军如此年轻俊雅?” 她性子直,是个藏不出话的人,平常在长公主府里也肆意惯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 温行溯却是听得尴尬,垂眸谢过,“县君过誉,温某愧不敢当。” 濮阳漪低笑,见冯氏那一家子黑着脸站在那里,知道冯蕴要处理家事,转头四处张望着,突然露出一抹惊讶。 “那边就是议馆?” 冯蕴道:“县君可要去看看?” 濮阳漪点头,“要的要的。我正有此意。那你们说话,我四处走走?” 冯蕴微笑应声。 在短短时间内修出这样一座议馆,虽然是举两国之力,但其中的功劳,就算是冯蕴想要谦虚,只怕工匠们都不允许。 此中确实运用了很多巧思,才能让简单的结构,显出如此的大气恢宏。 濮阳漪是当真被议馆的建筑震惊着了,带着几个仆从便离去。 冯蕴看着欲言又止的温行溯,望一眼陈夫人几个,唇角扬起冷笑。 “她又为难你了?” 温行溯叹气,“是我不争气。” 冯蕴沉默。 陈夫人再不是,都是温行溯的亲生母亲,所以,她很少在温行溯面前说她和冯莹的坏话。 陈夫人对温行溯的情感,也是有些复杂的。 前夫留下的孩子,说她不在意吧,管束得又比谁都严厉,就冯蕴打小看见的,温行溯比京中的世家子弟,都要辛苦,不然也不会学出个文武全才。 而这些,除了温家的家世祖训,其实也有陈氏严厉逼迫的功劳。 要说她在意吧,她对温行溯,又远不如对冯莹、冯梁和冯贞三姐弟来得关怀。 尤其是冯梁和冯贞两个小的,更是被陈氏惯得无法无天,宠成了心肝宝贝…… 温行溯的纠结,冯蕴体谅。 “大兄往我身上推便是……”又笑一声,“无论他们说你什么,你就说,是我逼你的。” 温行溯看她一眼,温声苦笑,“我堂堂男儿,这都受不住么?要往你一个女子身上推?” 冯蕴不说话,沉着脸走向食肆。 这个时候南葵和柴缨等人都出来了,还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也围在左右看热闹。 “长姊。” 冯莹看着她沉着脸走近,率先下矮桩,朝冯蕴温柔行礼,目光里隐隐有着对她的担忧。 “好久不见,你在那边过得可好?” 冯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张脸。 隔了一世,不得不说,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前世在她死前,冯莹早已不是十几岁时的纯善模样,她变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陈夫人。尖利、阴毒,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 但这个时候的冯莹,还是跟后来有些不同的。 一朵清纯小白花,纤弱甜美,不染尘埃,说话声音细,谦虚低调,从不张扬,话里话外都是为别人着想…… 在台城时,冯蕴和孔云娥每次被人欺负,最后出来替她们求情的,都是冯莹。 好像所有人,包括萧榕都想要保护冯莹。她们欺负冯蕴,除了萧三的缘故,便是为了给单纯善良的冯莹出头…… 即使是上辈子的冯蕴,最初恨的也是陈夫人。要不是后来惨死齐宫,大概也看不出这张温柔善意的面孔下,会有那样多的算计。 如果说李桑若是个狠戾无耻的狂妄女人,那冯莹还真是恶毒得有些返璞归真,恰到好处地诠释了阴险的至高境界。 “长姊?” 冯莹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脸上是陌生而锐利的审视,身上的平静从容,带着一种无形中的咄咄逼人,好像会把她洞穿。 “听阿父说,你把玉堂春的吃食,都搬到鸣泉镇来了?我和阿母过来看看……” 冯莹让她看得心惊肉跳,笑着示好,表情很是甜美。 “闻着这熟悉的味道,阿贞和阿梁就馋得不行了,想要讨长姊店里的吃食,闹了个误会。” 呵。 短短几句话,就笑着把矛盾焦点定义为“弟妹想讨姐姐店里的吃食讨不着”,这不是要告诉围观的人,冯蕴有多么小气,他们又有多委屈吗? 冯蕴就那么看着她。 “我以为你会问,萧榕眼下如何了?在我手上,可有吃亏,可有被我欺辱,你不关心她吗?” 她比冯莹高出半个头,面冷而艳,睥睨的姿态,显得气势十足。 冯莹微怔。 “果然是长姊俘走了阿榕?” “不是我。是你……吗?”冯蕴嘴角勾起,笑容莫名让人觉得寒凉。 冯莹心里又是一窒。 她觉得冯蕴有些不一样了。 容色没变,性子却捉摸不透。 “阿榕还好吧?” 她问了。 冯蕴却不想回答。 她忽略冯蕴,冷眼看着陈夫人。 “诸位今日上门闹事,要是为了显摆门庭尊贵,那我们已经见识到了。要是为了抢钱而来……恕我直言,这鸣泉镇,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撒野? 陈氏皮肉都抽搐了起来。 这些都是她用来骂冯蕴的话。 何时轮到她来说自己? “放肆!”陈夫人甩了甩帕子,指甲都要掐断了。 “冯十二娘,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便是你的嫡母!你就得在我面前跪下!除非,你承认自己不重尊长,忤逆不孝。” “说得好。” 冯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不怕明着和你说了。若非两国和议,大局当前。我方才便要动手打人了,不会跟你们讲道理。” “长姊……”冯莹双眼通红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这样跟阿母说话?” 冯蕴瞥她一眼,“我也忍着你的。巴掌先欠着,等和议后再打。” 冯莹后退两步,不可思议。 哪里还有世家女郎的修养? 冯蕴简直是个市井泼妇。 “长姊,你为何变得,变得如此狠辣……” 冯蕴微微一笑,“嫁了武夫,便是武妇。滚吧,今天我不想打人。” 冯莹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又望向温行溯,“阿兄……” 温行溯深叹口气。 “快回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冯莹:“冯家的铺子,我为何不能来?” “冯家的?”冯蕴笑了起来,“冯莹,你可知脸为何物?” “我说错了吗?”冯莹还是那一副软绵绵的样子,我见犹怜,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弱势的一方,而冯蕴是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以前冯蕴常常被她三言两语激怒,发作以后,又百般辩解。可现在她懒得在乎别人的看法。 说她野,她就野。 她说狠,她可以更狠。 “我安渡冯氏,早与你许州冯氏割裂,别妄想从我手上,拿走一个大钱。” “冯家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的?!”一声厉喝传入,人群里走过来的是冯敬廷。 他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仆从,径直走到陈氏的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夫人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陈氏顺势低头,委屈哭诉。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儿。” 冯敬廷皱眉,厉色看着冯蕴。 “十二娘,你再是桀骜不驯,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你的嫡母和弟妹,说什么要打要杀的,成何体统……” 冯蕴低低一笑。 “我道是为什么来了,原来是一家子想抢钱?好……” 她说着便扬起了眉梢,慢条斯理地开口。 “看来巴掌不用欠了……” 不给人反应,她扬手便扇在冯莹的脸上,然后笑盈盈看着震惊的冯敬廷和陈夫人。 “你们说我一句,我便扇你们的女儿一巴掌……不信再试试?” 冯莹捂住脸颊,委屈得眼睛都红了。温行溯立在一侧,也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动手。 冯敬廷和陈夫人,也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夫人心疼地叫着心肝,冲过来搂住冯莹便哭。 “老天爷,这个不孝女,骂嫡母,打嫡妹,要反天了……” 冯敬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你个不孝的东西……” 他指着冯蕴就要动手。 几个侍卫一言不发地横在面前。 叶闯、林卓,葛广、葛义,大满和小满,还有铺子里的南葵、柴缨和一群伙计,默默站在冯蕴的身边。 四目相对。 冯蕴看见冯敬廷的手不住地抖,那个巴掌落不下来,甚至都不敢吭声,不由一笑。 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骂一句,她骂一句。” 声音未落,她看一眼小满。 “我手打痛了,你去!替我扇冯莹两个大巴掌。我要听见响声。” 第237章 作贱贱贱 小满是冯府的家生奴仆,对冯家人有天然畏惧,让她打冯莹是不可想象的。 她愣住,“女郎。” 冯蕴:“打!” 小满紧张地看向女郎的脸色。 她不冲动,不是一时兴起,是很平静地在叙述,脸上火气都没有。 小满捏紧手指,鼓起勇气走上前,扬起手。 “你敢!”陈夫人紧紧搂着女儿往后退了两步,看着错愕的冯敬廷和做梦般震惊的仆从,嘶声大吼。 “你们都是死人吗?” “冯敬廷,看看你的女儿!” 陈夫人死咬牙齿,恶狠狠瞪着周围的人。 “冯十二娘以下犯上,你们还不来替我教训教训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一群仆从走上来,拦住了小满。 双方站在街中,各为其主,剑拔弩张。 温行溯眼看事情不好收场,裴獗又将议馆防务交代给了他。再怎样冯敬廷也是来使,冯莹是萧呈之妇,要是真的打起来,很不好看。 “阿蕴。”他想说服冯蕴。 “这是私人恩怨,大兄。”冯蕴看着被陈夫人护在怀里眼泪汪汪的冯莹,唇角上扬的弧度加深,那模样真的好似肆无忌惮的狐狸精。 “这两个巴掌,非打不可。不然往后我如何管束下人?” 温行溯沉默一下。 陈夫人便骂了过来,“你个孽子,连你妹妹都护不住……” 说罢,她又一个大棒打下来,“鸣泉镇的晋军,竟受一个妇道人家摆布。晋廷好大的规矩,我看分明就没有诚心和议……” 她的喊声有了作用,将议馆另一边的齐军召了过来。 领头的恰是老将谢丛光。 寇善在并州战场的惨死,让谢丛光对北雍军怨恨极大,那火气本就压在心头,一看冯家人被一郡北雍军逼迫,当即火冒三丈,大步上前便怒骂。 “做什么?欺我齐军无人是不是?” 和议是战事后的结果,但在战争中士兵互有伤亡,本就有敌对情绪,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挑出仇恨和火气。陈夫人短视,眼看齐军人多起来,当即得理不饶人地大喊“晋军打我女儿”“欺人太甚”等挑动齐兵仇恨的话。 冯莹是萧呈明媒正娶的平妻。 打她的脸,就是打皇帝的脸。 打皇帝的脸,就是打齐人的脸,打齐军的脸。 在陈夫人的叫嚷下,矛盾迅速恶化。 齐军愤愤,拔刀相向。 北雍军也不退让,有侍卫营带头,远处的巡逻兵也闻讯围拢上来。 一时金铁铮鸣,咆哮不止,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 谢丛光愤怒得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大着嗓门叫喊。 “敢伤我齐国夫人,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冯蕴:“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没有?我打的。” 言罢轻笑,“要碎尸万段,找我。” 谢丛光是个暴脾气,让冯蕴激得大怒,猛地拔出腰刀。 冯敬廷吓得哆嗦一下,风快上前摁住他的手。 “谢将军,谢将军……少安毋躁,这本是我们冯家的家事。误会,大家误会了……” 陈夫人看着他不争气的样子,咬牙切齿。 “什么误会,你看看阿莹的脸,让她打成什么样子了?” 冯敬廷尴尬地对上谢丛光犹疑的冷眼,压着嗓子小声道: “谢将军,那是我的大女儿,十二娘……” 谢丛光手指一颤,这才反应过来。 当时在并州城,他只远远看过一眼,而冯蕴在台城同他没有正面交集,又已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早就忘了冯敬廷的长女什么模样。 但话已经放出来了,他下不得台。 “府君的家事,谢某本不该管,可是……” 他冷冷扫一眼面前的北雍军,声音冷然。 “明日和议,今日却在议馆对齐使大动干戈,分明就没有把齐国放在眼里,这口气,府君忍得下,谢某忍不了!” 冯蕴问他:“贵国使臣家眷在我店面当街抢劫,贵国的诚意又在何处?” 陈夫人勃然变色,啐声。 “那本是我冯家产业,何来抢劫一说?谢将军,此女忤逆,不敬爹娘,惯爱无礼搅三分。去台城打听打听,何人不知冯十二娘顽劣……” 冯蕴冷漠回答,“是啊,冯十二娘顽劣的名声,全赖继母所赐呢。” 说罢她旋即一个转身,直指冯敬廷。 “延平三年六月,北雍军连破五城,剑指安渡,兵临城下,郡太守冯敬廷献女乞降,弃城中百姓三万五千二百四十八人,率亲眷逃往信州。临行前,郡太守将府库洗劫一空,粮仓烧毁,使得安渡饿殍无数,宛若人间地狱……此事安渡无人不知,人人都可以作证!” “还有你。”冯蕴指着陈夫人,“明知我和萧三有婚约在身,却纵容你的女儿冯莹勾引姐夫,暗地里互通款曲,设计将我送去晋营,转头将女儿许萧三为妻……你背地里干了多少污秽不堪的事,便不提了。就说今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纵容恶仆上门,抢夺继女夫家所赠财产,简直厚颜无耻,卑鄙、龌龊……” 她又回头,盯着谢丛光,笑容散漫。 “冯十二素闻谢将军大义,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敢问谢将军一句,如此寡廉卑鄙的无耻之徒,配得上我的孝敬吗?这种有家有室与人私通生子还满口仁义道德的官吏,配得上齐国百姓的赋税供养吗?一个奸生女,配做齐国皇后,母仪天下吗?” 谢丛光让她一连三问,哑口无言。 冯蕴再前一步,指着长门食肆,目光巡视一眼四周鸦雀无声的百姓。 “冯十二再问谢将军。这个食肆,这些铺面,该是我的,还是冯家的?” 冯家的那点破事,谢丛光早有耳闻。 他从没有深想,方才也不知这女郎就是冯十二娘,冲上来为冯敬廷出头的原因,是为了维护齐军的脸面,而不是为冯家充当打手。 一时无言,谢丛光收刀,皱眉看了冯敬廷一眼,抱拳道: “府君家事,谢某不便过问。” 说着便挥了挥手,招呼手下。 “我们走!” 齐军往后退,叶闯等人却寸步不让。 冯蕴不动声色地摆出温婉的微笑,看着围观百姓。 “诸位父老评评理,这两个巴掌,我该不该打?” “该打!” “该打!” 小街上呼声阵阵。 陈夫人早变了脸色,嘴里骂着什么,声音却被满街的喊声淹没。 冯莹小脸上更是苍白一片,显出方才冯蕴打的指印清晰发红。 “长姊的委屈,我感同身受。这两个巴掌,着实该打!”冯莹突然推开陈夫人,缓慢地朝冯蕴走过去。 当着满街百姓和晋齐两军的面,她泪光楚楚,腿脚一软,便跪了下来,仰着头,泣声不止。 “恕妹愚钝,以前竟然不知长姊受了这等委屈,更不知自己引以为傲的姻缘,是踩着长姊的血泪得来的……” 她盈盈垂泪,望着冯蕴,闭上眼睛。 “长姊打我吧。如果两个巴掌能抚平长姊在安渡所受屈辱的万分之一,阿莹便值得了……” 好一朵冰清玉洁小白莲。 冯蕴冷笑。 原来冯莹这么厉害。 以退为进,一句话就离间了她和裴獗的关系。 说她在晋营吃了苦头,受了屈辱,无异于把她和裴獗的夫妻定位在强制和逼迫上,婚姻也是不情不愿…… 如果她表示自己没有受苦,没有屈辱,那方才那席话就站不住脚,也不会让冯家遭到那么大的鄙夷…… 人群目光都落在街中的两个女郎身上。 裴獗无声无息站在人群后面,叶闯看到他,刚要开口就被他厉色制止。 叶闯把话咽回去。 裴獗沉默不语,如围观群众一样,看着冯蕴。 “冯莹,我会撕破你这张伪善的脸皮。”冯蕴低下头,看着冯莹,用极低的声音说。 冯莹抬眼,与她对视。 那双满是红润的眼睛里充满了可怜、哀伤。 “长姊有恨有怨,委屈至极,怎么打我都是应该的……” 冯蕴轻轻捋开她脸颊垂下的乱发,眼眉微扬。 这一笑,如山花绽放,绝美之姿。 然后四周百姓便眼睁睁看着这样一个昳丽女子,以一个极其好看漂亮的动作,一个耳光重重扇在冯莹的脸上。 冯莹吃痛,捂脸倒地。 啪!冯蕴再次上前,反手补上一个。 掌抠声里,她声线冷漠却好听。 “我打你,不是因为我受了多大的屈辱。呵,我可以在鸣泉镇对你冯夫人大打出手,又怎么会屈辱呢?我的丈夫对我恩宠有加,没有他撑腰,我敢对你们动手吗?我不仅不屈辱,还得意得很。多亏冯敬廷不要脸的献女之恩,让我得遇良人,多亏萧三不娶之义,让我免跳火坑!” 一席话她说得肆意,眉眼里溢出来的甜蜜,便有人方才有什么怀疑,也都烟消云散了。 冯莹:“长姊既得幸福,为何要……如此恨我?” 冯蕴勾唇,“陈夫人毫无廉耻,养出来的女儿也一脉相承。打你,只是想羞辱你,简单粗暴的羞辱你,如此而已。” 第238章 夫人太勇 冯莹脸上发烫,红彤彤看着很是吓人,双眼染满寒冷,语气却平静得吓人。 “那长姊要如何,才能消除心头怨恨?” 冯蕴拿帕子擦拭着手,微笑。 冯莹有点耳鸣,甩了甩头,苦笑和她对视:“再来两个巴掌够不够?不够那十个,二十个,只要长姊能放下仇恨,和父母消除芥蒂,便是打死我冯莹,又算得了什么?” “你疯了!”陈夫人冲上来抱住女儿颤抖的身子,呼天喊地地哭喊。 “冯敬廷,你还愣着干什么?看着她欺负阿莹,你当爹的都不管管吗?” 冯敬廷闭了闭眼,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阿父不用为难。”冯蕴漫不经心地笑一声,“我说过了,要不是你丧尽天良地害我,我也做不成风风光光的将军夫人。这全是拜你所赐,女儿心里感激着呢。” 冷冷的、清悦的嗓音,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反话。 便是跟她亲近的温行溯,也看不透她了。 “身为父亲,你只是在男女之事上拎不清,在原配活着时,跟寡妇私通生女,原配死后又将姘头娶回家了而已。至少没让我饿着冻着,也养大了我不是?” 冯蕴似笑非笑。 在众人的目光中,再次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越过陈夫人和冯莹,走上前去朝满脸羞红的冯敬廷行了一礼。 “阿父在上,请受小女一拜。” 冯敬廷不知她想做什么。 尴尬的,无力的,看着她。 “十二娘,这些年来,为父不知你怨恨竟这么深……” 不知吗?还是不想知? 冯蕴略略勾唇,“阿父不用多想。方才女儿一时气愤,只为发泄当日阿父弃城弃女的不满。可父女间哪里会有隔夜的仇,人我打了,气也消了,就这样过去吧。” 冯敬廷错愕。 人群也愣住了。 只有冯蕴很是认真,她声音低哑,眼尾也是红红的,微微一勾,挑着湿漉漉的水光,看上去比冯莹还要委屈几分。 “说到底都是家事。有什么矛盾,我们父女关起门来论个对错便是。不要因我们冯家的家事,影响到和议的国事。阿父你说呢?” 冯敬廷明白过来。 她是为免给裴獗找麻烦,这才给他一个台阶。 以“家事”来抚平今日冲突,也免得让人拿住话柄。 而这个台阶,正是他需要的。 弃城而逃的事情,换了皇帝没有人再追究,罪行和错处也全都推到了延平帝身上,但到底他脸面难看。 闹大了,影响和议,不说别人,就是大哥那里他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正是正是,阿蕴说得是。” 冯敬廷弯腰托起女儿,宽慰地道: “十二娘如此深明大义,阿父甚是……惭愧啊!” 说到惭愧的时候,他低下头,深深叹息。那语调听上去,好不惆怅。 冯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眸弯起。 “阿父不用惭愧,往后女儿会好好报答你的。” 看着她那双眼睛,冯敬廷脊背发冷。 四周却传来百姓的唏嘘,无不夸冯十二娘大义有气度,冯家养了好女儿。 陈夫人气得狠了。 她抱着跪在地上的冯莹,满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 她的阿莹当众下跪,被冯蕴生生打了三个巴掌。阿贞、阿梁在一旁哇哇大哭。 冯敬廷掉头跟冯十二娘父慈女孝了? 他把她们娘几个放在哪里? 还有那些围观的人,都瞎了不成? 打人者,怎么还有理了? 叶闯回头的时候,人群里已经不见了裴獗的影子。 他不知道大将军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其妙。 林卓方才看冯蕴打人看激动了,满脸都是兴奋的红润,看叶闯模样,有些奇怪。 “怎么了?” 叶闯想了想裴獗冷肃的脸,摇头。 “没事。” 爱和恨都是藏不住的。 但冯蕴在学习。 她温声软语地看着冯敬廷离开,又多次向百姓致歉致谢,等人群散去,她才收回脸上的笑,慢摇裙摆往食肆而去。 小满跟上她,“女郎,对不起……” 冯蕴:“没事。” 一个人要克服内心的恐惧,推翻压在身上的道德枷锁并不容易。她自己要不是丢过一次性命,面对世俗的父权压力以及陈夫人经年积累的淫威,也不敢反抗的…… 当然,也有这辈子裴獗给的底气。 她往人群里看了一眼。 就在方才,她看到裴獗了。 可是待她处理完转头,他不在。 就好像是她眼花一样。 温行溯走在她身边,松了一口气,“方才真是捏了一把汗。没想到,你能想得开。” 他指的是冯蕴最后的妥协,以及和冯敬廷的冰释前嫌。 冯蕴眼里有光,逐渐暗淡。 “不是想得开,是吃一堑,长一智。” 人打了,理要了,再虚情假意一番,将所有的非议都甩给对方,自己占尽道德,还得一个通情达理、不念旧恶的好评。 这一套,不都是跟冯莹学的吗? 冯蕴是清醒的。 她现在看如今的冯莹、冯敬廷,陈夫人,乃至每一个有恩怨的人,角度都与前世不同。 许是知道了结局,也会总结自己的不足,取长补短,当是一种修炼。 当然,温行溯以为的和好,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眼下她用得着这层关系,不把路堵死,才能把她和渠儿受的罪,加倍地讨回来…… 三个巴掌,怎么够? 刚刚开始而已。 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冯家,要从上到下砸得稀烂才解气…… 温行溯察觉到她的情绪,正想说点什么来宽慰,濮阳漪从背后叫了冯蕴一声,冲上来就揽住她的胳膊。 “夫人太勇了。佩服。” 温行溯自然而然站开一点。 濮阳漪好似没有察觉,往中间挤,生生把温行溯和冯蕴挤开,然后整个人霸占住冯蕴。 “手疼不疼?” 冯蕴微微蹙眉,看着通红的掌心。 “疼。” 濮阳漪扑哧一声,“夫人今日让我大开眼界了。” 冯蕴:“是吗?” 濮阳漪嗯声笑道:“还以为你温柔贤淑,不料骨子里这么泼辣,还有点疯……” 冯蕴微微一笑。 温行溯在店前停下脚步。 “腰腰,我不跟你进去了。” 他指了指议馆,“我还有点事。” 冯蕴猜到濮阳漪在,他觉得拘束,笑着点了点头。 濮阳漪却很是失望。 “这就走吗?还想找机会跟温将军喝上两杯,切磋切磋呢?” 她大胆热烈,那双眼睛没有半点含蓄,放肆地在他身上打量。 这和温行溯在台城见到的世家贵女,是浑然不同的。他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尴尬,拱了拱手,行个歉礼,便匆匆离去了。 濮阳漪看着他的背影,低低地笑。 “夫人的大兄,很有意思。” 冯蕴侧目瞪她,“别霍霍他。” 濮阳漪翻个白眼,小声道:“这叫欣赏、爱慕。你以为我是李太后么?” 她当然不是李桑若。 但温行溯更不是宋寿安或者韦铮。 冯蕴道:“我大兄很是洁身自好,没有侍妾没有通房,至今仍孑然一人。我未来的嫂嫂,有福的。” 濮阳漪眨个眼,勒紧她的胳膊。 “你看我长得像你家嫂嫂吗?” 冯蕴:“不像!” 濮阳漪:“不够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笑。 回了屋子,冯蕴让南葵将店里好吃的都给濮阳漪端过去,然后自去办事,把丛文田和邢大郎等人叫到后房。 账簿都摆在桌子上。 她以极快的速度浏览一遍,然后合上账本,说到今日引发争议的“糖葫芦”。 “文田叔,你说我在鸣泉镇开个制糖工坊如何?” 丛文田吓一跳。 “夫人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冯蕴笑了下,“糖是好物,吃了心里甜。” 丛文田:…… 冯蕴道:“让人愉悦的食物,不该成为稀罕物。这世间如此凉薄、糟污,没有好吃的糖,该有多难……” 她抬头,双眼笃定带笑。 “我想让糖,成为人人都吃得起的食物……” 丛文田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 不是他说,这位夫人的脑子也太天马行空了,要的东西实在有点多。 云川搞石墨、在涂家坞试做高炉炼铁,安渡的农具坊,玉堂春、制衣坊,如今有鸣泉镇数百亩地和这些铺面…… 她的摊子铺得有点大了。 多头并进,需要太多精力…… 男子尚且会疲累厌倦,她一个妇道人家,背靠大将军,不该早些诞下麟儿,相夫教子吗? 何苦劳累折腾这些? 丛文田不解。 冯蕴也不便多说。 更不会在这时告诉他,她要的糖,不是市面上那种纯度不高,色泽不够漂亮的糖。 她要做的是更精细更好吃的糖。 “坐下说话吧。” 她将带来的图纸给丛文田。 “文田叔手头的店面建好,先歇一歇,我们再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工坊建起来。我想好了,鸣泉镇剩下的土地,明年开春,全都用来种甘蔗。” “种甘蔗?” “这里的土质,适合种甘蔗的。甘蔗用来制糖,鸣泉镇水陆交汇,以后会有好销路……” 丛文田看着图纸,发出疑问。 “夫人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冯蕴微微一笑,眼里流露出雾气。 “家母当年携五千书卷嫁入冯家,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呢。要不是战乱,书籍遗失甚多,我会拥有更多本领的……” 丛文田感慨不已。 “夫人已是一本行走的万物宝典了。再多些本事,便该不容于世了。” 行走的万物宝典? 冯蕴不免失笑。 “文田叔过誉了,我是活到老,学到老吧。” 丛文田没有怀疑什么。 世家大族垄断书籍,也就垄断了知识,他那点手艺,是跟涂家堡的老匠人学的,到了冯蕴跟前,他才有豁然一亮,得遇名师的感觉。 有机会,跟着能耐人学点东西,那就好好钻研技艺,不要问东问西。 丛文田拿着图纸走了。 冯蕴又交代了邢大郎一些事情,出来便找上濮阳漪。 “吃好了吗?我们回信州吧。” 濮阳漪有点舍不得走。 “不等你大兄回来一起走?” 冯蕴瞥他一眼。 “你晚上不是还有夜宴?” “大兄去吗?” “你去问李太后可有邀请?” 濮阳漪感慨一声叹气。 “没有大兄,实在百无聊赖啊。” 冯蕴似笑非笑地看她,双眼黑漆漆的,不起波澜。濮阳漪摇摇头,连叹几声无奈,让冯蕴给塞上了马车。 濮阳漪:你看我做你家嫂嫂可好? 冯蕴:我阿兄没意见,我就同意。 温行溯:县君好意,温某心领了,人瘦,承受不住。 濮阳漪:减肥!泡大兄! 第239章 房里等他 萧呈的行宫在竹河对岸。 一场疾病过后,萧呈清瘦了许多,但雅致清贵不改,一身素衣不着帝王袍,端坐上位仍然如芝兰玉树,名士风流,人间明月。 谢丛光垂头丧气地进门,礼毕,吭哧吭哧说半晌,有些懊丧。 “末将一时冲动,差点坏了大事。” 萧呈目光温和,似乎笑了一下。 “谢将军一心为国,忠勇可嘉,何错之有?” 那天皇帝夜渡竹河去见冯十二娘,谢丛光是听人说过的,但他是个武将,心思没那么细腻,皇帝城府又极深,他并不觉得冯十二娘真的会是皇帝的心肝肉。 想到冯莹痛哭下跪挨耳光的样子,他一个大老爷们,都替皇帝觉得难受。 “冯夫人今日受委屈了。” 萧呈皱起眉头,没什么表情。 “她打人了?” 她?谁? 谢丛光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语气温柔问的“她”,是冯蕴。 为何不关心他宠爱的冯夫人一句? 谢丛光摸了摸脑门,点头。 “打了,打挺狠。” 萧呈心头微颤。 冯蕴那样一个人,会当众打人,口出狂言? 要不是出自谢丛光之口,萧呈是不信的。 谢丛光不清楚皇帝的想法,又多了句嘴。 “冯夫人出自许州冯氏,品貌尚佳,娴静温雅,原本可当中宫大任。但今日的事,难免会传出些不堪……陛下还是要慎重些才好。” 谢丛光以前对冯莹为后,没什么意见,也像其他大臣一样,认为皇帝应该早立中宫,以正国本。 但冯蕴说的那些话,他也听入了耳。 “冯夫人的身份,不合适。” 说罢又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为社稷着想,也该多进些美人,为皇室绵延子嗣。” 这些话平常文臣们嘴里说来,萧呈耳朵都听起茧子了,没想到谢丛光这样的武将,也会有劝纳的一天。 他淡淡一笑。 “爱卿竟有工夫为朕操心。看来是并州新收的侍妾不够讨喜?” 谢丛光哑口。 萧呈却是一叹,“要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谢丛光怔了怔。 皇帝的眼里是揉碎的情绪,音色哑淡,含糊又坚定。 “下去吧。朕有些累。” 谢丛光暗自嗟嘘,告饶退下。 萧呈脸上的笑容慢慢凝滞,垂目握着茶盏仰头而尽。 “多亏萧三不娶之义,让我免跳火坑。” 耳畔仿佛出现冯蕴的声音。 萧呈头皮都要炸开来了。 头痛得极狠,他掏出瓷瓶,倒出里头的药丸塞入嘴里,大口大口饮水。 水渍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冰冷冷的,却怎么也冲不散胸膛里堆积的胀闷…… 心脏怦怦跳动。 恍惚间是冯蕴在哭。 绝望的呜咽,从那座废弃的宫殿里传来,惊得寒鸦四窜,飞上高高的宫檐。 那些他前世没有听过的,看过的画面,疯了似的往他脑子里钻…… “阿蕴。” “你是我妻啊。” 萧呈抱着头,在噩梦般的幻觉中,痛得汗流浃背。 陈设雅致的屋子里,熏着名贵的香。 冯莹躺在床上没有动,一头长发垂在枕上,像个死人似的。 仆女小心翼翼用冰帕子替她敷脸。 帕子落在脸上,痛得像小刀割肉一样。 陈夫人在旁侧看着都忍不住发颤,她却一动不动。 “乖,痛就告诉阿母……”陈夫人心疼得什么似的,握住她冰冷的手,不停地搓揉。 “阿母,女儿无碍。”冯莹抬了抬眼,“比起今日的羞辱,这点痛算什么呢?” “你还知道那是羞辱啊?”陈夫人很是埋怨,想戳一下她的额头,看她伤成这样,又忍了下来,嗔道: “那小贱人就没安好心,亏你常在阿父面前替她说好话……” 冯莹沉默片刻,湿了眼眶。 “她到底是我的长姊,我眼睁睁看着她坠入火坑,没有拉她一把,还嫁了她心爱的男人,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你傻啊。”陈夫人瞪她。 在议馆小街上丢尽了脸,她都恨不得拿刀子把冯蕴碎尸万段了,哪里听得女儿维护的言论? “就她那一身骚狐狸味儿,不送去敌营,也早晚是个祸害,就跟她短命的娘一样,非得污了冯家的门楣不可。你以为我和你阿父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姐几个……” 冯莹面色绷紧,越发不高兴了。 “阿母快别说了,要陛下知情,还不知怎么想……” 陈夫人听到萧呈更来气了。 “你让那小贱人伤成这样,还顾及他?我看他待你,就没有半点夫妻情分……” “阿母!” 冯莹最听不得这种话。 “陛下待我极好,从未亏待,我们夫妻和和睦睦,怎生就没有情分了?” 看她不悦,陈夫人住了嘴,“你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 一会骂一会气,陈夫人满肚子埋怨。 冯莹不吭声,默默地忍着泪,楚楚可怜。 冯夫人看着女儿红到浮肿的脸颊,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从仆女手上接过帕子,示意她下去,等门合上,这才道: “那天你阿父去议馆,无意探得个消息……” 冯莹说话脸疼,不敢做出太大的表情,生硬地问:“什么?” 陈夫人坐近一些,用气音小声道: “你道那贱蹄子是如何讨好裴獗,哄得裴獗娶她为妻,又哄得萧三神魂颠倒的?” 听到她说萧三为冯蕴神魂颠倒,冯莹不喜地皱眉,不耐烦了。 “阿母,陛下有苦衷,你不要总说这事……” “什么苦衷,还不是好色?”陈夫人看看女儿面色,暗暗叹息一声。 “阿母也不是说你不如她好看,是这小狐狸精有勾引男人的手段。你看看她那副风流媚态,不得把男人魂儿带走?” 又俯下头,低低道: “你可知,她有一种药膏,用了便让男人对她死心塌地……” 翠屿行宫的宴请,裴獗是要去的。 他在营里换好了衣裳,整理好仪容,带着钱三牛和几个侍卫,骑马去春酲院。 大臣们都没有带家眷出行,他自然也不能带冯蕴前往。 私心里,他也不愿意冯蕴跟随,不想把她卷入那个漩涡。 但他得亲口说一声。 大满看到他来,唤声将军,便低下头去,退至一侧。 小满竟比她热情一些。 “将军来了?女郎,大将军来了。” 裴獗嗯声,迈开长腿进去。 绣帘高卷,轻寒微透。 冯蕴正对着铜镜,在眼角点妆。 她平常打扮都很素净,这会却是好生装扮过一番,玉肌蜂腰,娥兰娇态,酥胸饱满逞尽妖冶之姿,一眼望去,赏不尽的艳丽明媚…… 裴獗停步。 呼吸微微发紧。 “将军?” 冯蕴从镜子里看到裴獗,似有些意外。 扬了扬眉,她款款走过来,朱唇勾笑,双手缓缓揽上他的脖子。 “听平原县君说,翠屿有夜宴?” 裴獗看着她隆重的打扮,“蕴娘想去?” 冯蕴摇头,笑容温婉得好似最为娴静蕙质的妻子。 “今日我在鸣泉镇跟冯家人起了冲突,虽说最后平息了风波,可到底替将军惹了麻烦,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去蹭吃蹭喝?” 裴獗皱眉,“你不是麻烦。” “将军就会诓我。” 冯蕴想去亲他。 嫌弃他个子太高,又不满。 “将军低下来。” 裴獗微微低头,她压住他的脖子往嘴唇上啃过去。 他的嘴唇很软,带点凉。 这一啄,用力地啃到红润发涨,这才满意地笑。 “将军快去吧,别让太后久等。” 裴獗低头打量她,那柔软细腻的身姿像朵不堪怜惜的娇花,让他心惊肉跳。 “为何穿成这样?” 好冷。 真的好冷啊。 狗男人,说话就不能带点温度吗? 冯蕴笑起来,“听说淳于世子住在隔壁,我还没有去探访过,恰巧有些账目要与他核对,我正准备过去……” 天都黑了,去找淳于焰核账? 还穿成这勾人模样? 裴獗手指轻轻拢住她的肩膀。 “淳于焰也会赴翠屿夜宴。” 冯蕴一怔,眼里流露出失望,湿漉漉地瞄他一下。 “将军一个还不够,连淳于世子都要叫去的吗?” 裴獗:…… 冯蕴又去亲他。 比方才温柔许多,细细碎碎地落在他下巴,颈子,小手胡乱扯着他的衣裳,逐渐咬向锁骨。 “将军是不是好几日不给我解药了?” “蕴娘。”裴獗呼吸都散了,气息更是灼热异常。 “来不及了。你在房里等我,散席我就来。” “不行。”冯蕴低低地道:“你入宫去陪太后,我要毒发,找别人去吗?” “……”裴獗腰身绷得厉害。 冯蕴察觉到了,头抵在他下巴上,舌苔磨蹭他的喉结,轻咬不放,“就现在。” 裴獗重重呼吸,低头拉开她,看着那眸底涟漪的碎光,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人在外面,都在等我……” 冯蕴微微一笑,突然走过去将烛火熄灭,整个人扑到他的身上来,就着拥抱的姿势,夹住他的腰。 “熄了灯,不就没有人看见了。” 我真的以为这章我已经更了,一直在写下一章…… 稍等稍等 第240章 没有分寸 裴獗被扑得后退一步。 如同被一团柔软的焰火撞在了心扉。 冯蕴掩耳盗铃,半点都不肯委屈自己,伏在裴獗怀里,便毫无章法地乱扯他的衣裳,裴獗没有穿铠甲,宽衣博带,乌发冠玉,一身衣袍很是繁复。 她解不开有些来气,索性放弃了,径直滑下去扯他腰带。 “啧啧,去见太后,打扮成这样……” “没有。” “就有。” “……” 裴獗微微叹了口气,搂住她低头问: “蕴娘不放心我?” 那当然也不是…… 男人真要在外头乱来,拦得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 她没有不放心,只是不想让李桑若太开心。 黑暗里看不清裴獗的眉眼,但冯蕴察觉到他的探究之意,嘴唇微弯,“想大将军了。” 屋里燃着香,是冯蕴自制的笑荷。 初时觉得淡了些,习惯了竟风雅至极。 裴獗起初以为冯蕴是心里不高兴,使小性子折腾他,很快就发现不是…… 她是来真的…… 那只柔软的手,轻巧地将他释放出来,衣裳也懒得脱,用蹂躏的力度,好像要把他弄坏。 裴獗捉住她的手,“腰腰。” “不想吗?”冯蕴问他,呼吸落在他颈子里,像恶魔伸出的长舌,将那硬得不像样的东西弄得东倒西歪,非要逼他说话。 裴獗咬着牙槽,“你说呢?” 急欲挣脱的野兽,突突直跳,还用怎么说? 冯蕴好似个糊涂脑子,故意哼道:“这么久了,妾也不知将军是个什么心意,哪里猜得着将军怎么想?” 裴獗手一紧,按住她后腰按到身前,“想,想弄死你。” 他整个人绷得像块木头桩子,声音更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冯蕴觉得自己很不是人,就喜欢看他逐渐兽化狰狞的模样,再将他轮廓细描个遍,听他狼狈喘气…… “那等什么?”冯蕴低笑。 裴獗没有说话,五脏六腑像有虫噬似的,下意识往她手上送了送,突然揽住她的腰,一把抱起来,双双倒在榻上。 他垫在下面,冯蕴结结实实砸在他身上,吃痛地低呼一声,压上去便薅住他的头发,咬在他的脖子上。 “将军……”两人缠在一起,她用力吸咬,好像要吃出什么滋味,裴獗掐住她的腰,在那微微疼痛的痒麻里,肌肉绷得如同石头块子。 “我来。” 时间来不及了。 他受不得她的墨迹。 冯蕴却不肯,压住他胳膊。 “我自己行。” “……” 她坐在裴獗身上,滑来滑去,也不知折腾了好久,脖子都快给他咬坏了,愣是不得而入…… “不行,怎么不行……将军吃什么长大的……”她好似焦急,又似在生气,整个腰背快要酸得断掉了,又不愿意他帮忙,只要他拿手来,便被她拂开去,非得跟自己较劲,厮磨痴缠,想方设法往里吃。 可她真的不行。 “蕴娘。”裴獗心火全然撩起,几乎让她浇透,低低喘息着,提住她的腰便反身压下,互换了位置,他屈膝下来,低头蹭了蹭她小巧的耳廓,“我来……” “嗯……”冯蕴下意识闭上眼,双手掐在裴獗的肩膀上。寸寸楔入,饱受入侵的滋味让她整个人都绷了起来,身子在他掌心微颤,好半晌才发出呜咽声,胡乱地抓扯住他的头发,脖子。 裴獗很受不得她这样疯,喘息更甚,自控全然瓦解。 比起她那点余毒,他长期受阳躁症影响,其实比她更需要疏解,既然她非得来缠,这下是饶不了她的。 “你忍耐些。” “忍……不了。”她呼吸轻柔绵长,碎吟入耳更是让人发狂。 两个人像干仗似的,疯狂挤压,冯蕴渐渐觉得危险,上气不接下气的推他,却没有什么力气,身子在他把控下沉沉浮浮,感觉整个人要飞起来似的。 室内无灯。 黑暗加深了细微处的感受。 片刻,有檐灯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一片狼藉。 裴獗的外袍掉在地上,冯蕴的衣裙也没有脱,就那样仰躺在衣料里,身子被他的袍角遮住半幅,起起落落间看不到彼此缠绵的羞处,却掩不住那黏腻的声响。 “不要弄了……”冯蕴有些慌乱,她感觉今日裴獗很是暴戾,诚心要弄坏她似的,全无顾忌,一次比一次狠,她惊悚地睁大眼睛,“布条,拿布条……” “不用。”他道:“我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 在这事上裴狗是最没分寸的。 冯蕴不想明日起不来,错过看好戏。 她推他。 力气小得一点用都没有,尖叫着,咬他的肩膀、脖子,非得逼他出来,找到布条缠上一段这才安心。 “好了。”她猫儿似的蹭他。 轻媚乖巧,就好似方才的小野兽不是她一样。 裴獗突然想到鳌崽。 她在拖延他去翠屿的时间,学鳌崽撒娇。 可明知她在拖延又如何?箭在弦上,他都没有发言权,还能说她什么不好吗?多说一句,就该骂他不是人了,总得依着她才成得了事。 “将军,你一会见到太后,要是让你留宿怎么办?” “……” “太后有旨,你能不从吗?” “……” “坏了坏了……将军能不能轻点,能不能慢点,你如此着急……着急去见李太后吗?” “胡说!”裴獗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轻蹭两下,像是哄她,又像是为了下一波征伐而短暂的蓄力。 冯蕴身子打颤,摇摇晃晃间,心道幸好缠了布条,不然他这狠劲,非得把人弄死不可。 “你就是为了去见李太后,这么急……啊!” 挨了一记重的,她无意识地低叫,咬他,媚人碎声痴缠至极。 裴獗不闪不避任由她发疯,抬腰沉腰,不留半分情面…… 冯蕴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里,浑身发烫,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声音,酥麻堆积成海,直到决堤而溃,足尖绷起,发出绵长的嗯声…… “当年,李宗训有意结亲,找我父商谈。”裴獗喘息着,突然开口。 这是冯蕴第一次听他主动说李桑若的事情。 她来了兴致,吃饱喝足也不闹了,微眯眼看他。 “然后呢?” 裴獗眉蹙了下,“我父应了。” “那你呢?” “我在营里。”裴獗掌心顺着那圆翘的弧度往下,把垂落身下的衣袍拂开,寻芳而至,轻拢慢捻,“我未曾参与。” “但也没有反对,是不是?”冯蕴接过话去,刚平息的呼吸渐渐急促,余烬复燃,咬他更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是中途出了岔子,李宗训胃口变大,想要一步登天,将军是不是已经娶她了?” 裴獗没有说话。 暗夜里,只听得他气喘如牛。 “你说,你说啊……”冯蕴让他弄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脸颊被他宽大的掌心扣着,动弹不得。 他俯身吻住她,温柔安抚般轻吻着,同时沉腰深深喂入她颤抖的身子,一身精壮炙烈的肌理隔着衣裳都几乎要将她烫化。 冯蕴唔声软吟,调不成调。 这耕牛似的男人! 他是存过心思要娶李桑若的,一定是的…… 她想看清裴獗的脸,看他的表情。 可惜,为刺激把灯灭了,只听到喘息。 “世事无常。”裴獗突然道:“我亦不知。” “什么不知?将军就是传统守旧的人。她不嫁皇帝,你就会娶她。你们现在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再依将军的性子,定会像现在待我这样对她……疼爱她,护着她,对她好……不,肯定对她比对我还要好……” “不会。”裴獗道。 这次很肯定。 冯蕴:“怎么就不会了,那么多年,将军不是还为人家守身如玉来着?” 守身如玉? 裴獗像是笑了一下。 汗涔涔的下巴贴着她的鬓发摩挲,呼吸沉重。 “为腰腰守的。” “呸。”冯蕴才不信男人榻上的甜言蜜语,她稍稍用力,男人便让她绞得几乎窒息,发出沉闷的低吟。 “蕴娘别……” “不是想快点去见太后吗?我帮你。”冯蕴揽住他脖子用力,好像要生生将他挤压出来,裴獗有心给她点颜色,可他这妇人天生奇巧,颇有让他发狂的本事。 他咬牙扶住她的腰,停顿片刻再次重重落下。 冯蕴支撑不住,想要挣扎,又被他用力按回来,整个人串上去,声音都发不出,便让他钉死在那里。 “裴狗……” 她想骂人,裴獗不给她机会,拉住她的脚将她摆成半蜷的姿势,翻过身去,捞住她温软的腰身,整个人贴在她的后背,呼吸起伏不定地掠夺,快得冯蕴只剩尖叫,再不能胡说八道…… 李桑若:太没有分寸了。太后宴请,这个时辰了还不来…… 方福才:大将军没来,世子也没来…… 李桑若:裴郎是被那小妖精绊住了,世子又是为何? 淳于焰:说来可能你们不相信,我也被绊住了。 第241章 自愧不如 隔壁院落里。 襟衫长裙的仆女闲得无事,在庭院花木间捉迷藏,花簪乱颤间,一个个体态娇美,时不时说笑两句,你追我赶,很有一番静好宁安之景。 哪个世家郎君拥有这样多美人,都该是幸事,只怕要成日留连花丛了…… 她们却是被主子撵出来的。 淳于焰无声无息地独坐里间,双眼微阖,睫毛乱颤,竭力屏息着凌乱的呼吸,在无比旖旎的噪音里,压抑不住的头皮发麻,渐渐迷失。 他想他是有些疯了。 疯到绝望。 熄灭的、黑暗的,无望得没有一丝光的人生,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一个人在昏暗的光影里,凌乱的衣袍衬得他绝美的面容如煦景繁花,风流至极。可这样一张脸,没有倚红偎翠,竟是枯坐夜灯中,茫茫无望,只有遗愁。 铜镜倒映着公子的无双俊色,敛去厉光,面色潮红,眼如饮冰。 撕开了尊严和体面,没有了面具伪装。 他像一只毒入脊髓的艳鬼。 “冯十二。” 淳于焰咬牙,陷入混乱的臆想和癫狂里。 漆黑沉寂的眸子微微阖紧,盖住涟漪,在源源不断的快意里,咬牙切齿。 “好想杀了你。” 嗓子带着凝滞的哑涩。 身子汗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靡乱的声音,带着可怕的影响力,让他在挣扎沉沦中生出一股奇怪的错乱感,那女郎扑入怀里,缠着他,咬着他,声声唤着他。他用力将人抱紧,让她逼到尽头…… “杀了你!” 呼! 绝境般的喘息和颤抖后,平息下来,脑子比平常更为清醒。 他看到铜镜里的自己,坐在冰冷的木榻上。 怀里空空,没有她。 外面的风声变得更大了,隔壁也没有了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寂静得仿佛方才所闻全是幻觉…… 淳于焰屈起手指,轻抚心脏。 那里仍在剧烈的跳动,没有从余韵中回复。 陡然而生的耻辱感,却令他无比恐惧。 上辈子是真的做了大孽,老天才会这般惩罚他吧? 枯坐片刻,他轻轻出声。 “桑幼。” 桑幼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外,隔着烛火隐隐约约。 “世子唤仆何事?” 淳于焰道:“备水。” 桑幼应诺。 他听见了主子破碎的声音。 但他不敢问,很快消失在屏风外。 淳于焰面色沉静地扶桌起身,门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 屈定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 “世子,世子可在?” 这些谋士在贵人跟前是很得脸的。 殷幼没有拦他,跟在后面帮他叩门,笑着问:“屈先生,可有什么好事?” 屈定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自是。等见了世子再说……” 淳于焰微微沉眉,侧目看着那张面具,拿起来戴好,又整理了一下衣襟,端坐沉声。 “进来。” 门嘎呀一声响,铜灯被风吹得忽闪忽闪。 屈定走近,看着烛火下那张不会有表情的面具,微微一揖。 “世子,仆查到消息了。” 淳于焰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说吧。” 屈定走到他的身侧,这才低头,与他耳语。 淳于焰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出剧烈的惊诧,慢慢转头看着屈定,见他再次点头,窒了窒,脊背的汗意被冷风一吹,浑身发冷。 许久才发出凉凉的一笑。 “果然是个疯子!” 他想过许多冯蕴中毒的真相…… 唯独没有想过,凶手竟是她自己。 “敢对自己下此烈药,不怕断子绝孙,够狠辣,够歹毒……” 屈定叹息,“仆眼下只能查到这么多。那药是冯十二娘配的无误,但药方不知她从何而来。仆让相熟的大夫看过,此药甚是奇巧,也极为猛烈,虎狼之药啊……” 他看淳于焰一眼,感慨。 “冯十二娘,当真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淳于焰冷笑。 那种奇怪的冷意,就那样不设防地钻入他的骨头缝里。 好似带着方才幻梦里的余温。 他咬牙:“好狠的女子。” 为了陷害别人,可以对自己下这样的狠手。 冯十二说他变态? 比起她,淳于焰自愧不如。 屈定问:“眼下当如何是好?” 淳于焰不动声色地睨他,“答应先生的赏赐,必不会少。” 屈定尬笑:“仆也不是为了这个,只是忧心世子……” “好听的话不用说。”淳于焰沉默片刻,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像心情大好,“不知裴妄之得知此事,会不会气死?” 屈定是闹不清这主子的心思的,只是听他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有些发慌,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屈定摸了摸鼻子,又想到另一件事。 “姜姬的事,仆也查明白了。” 淳于焰抬眼,“是她吗?” 屈定看着他拱了拱手,“敢问世子,若姜姬便是莲姬,世子当如何?” 这事十分微妙。 别看淳于焰表现得那样急切,想弄清楚姜吟的身份,查了又查,可就屈定看来,这位世子并没有想明白他要做什么,怎么做,才会拖了又拖…… 不然,就凭他对冯十二娘死缠烂打的性子,姜吟还不早就弄回府来了? 果然。 淳于焰狭长的凤眼微微流转,许久才道: “她双亲皆亡,无依无靠,我自是不能袖手旁观。” 屈定:…… 就这样吗? 千寻万寻就为了找回来管她衣食无忧,以报当初的恩情? 裴獗的体力远超正常人。 便是他收着,也弄得冯蕴有些迷糊。 人在贪欲和堕落的路上行走,就像踩台阶,是一级一级踩下去的,直至没有底线…… 风驻雨歇。 裴獗扯掉布条,喘息着看冯蕴,目光赤红一片。 得到了,又没有全部得到,这个妇人总有办法熬他的心,无法完整拥有她的感受,就如同心里头横了一只猫爪子,时不时出来抓挠一下,要他的命。 可又怨不得她…… 他视线下移,看着释放后仍不知餍足的东西,又摸了摸颈子上遍布的齿印,哑声问: “蕴娘可满意了?” “将军赶紧去吧,别误了时辰!”冯蕴脸都被压出了痕迹,贴在枕头上,睫毛微微扇动,眼圈鼻尖红了一片,下腹沉沉的,大口呼吸着,脸颊和耳根热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裴獗抽身,去找火折子。 青花灯台上的烛火亮了起来,火光映得瓷器温润莹莹,也映得冯蕴的俏脸如山畔雨过,姿媚妖娆,长发湿漉漉地略显凌乱,娇软无力躺在那里,蜷着身子似是受不住冷…… 裴獗又走回来,心思复杂地抱住她的腰蹭了蹭,“我很欢喜……” “……”冯蕴略微后仰,看一眼他精壮的身子,拉下衣裙掩住自己,无力地发出一道模糊的骂声。 “快走快走,看不了你一眼。” 裴獗:…… 无情便是说她。 用完便嫌弃。 就好像他们只是露水鸳鸯。 行欢时惬惬,事毕不认。 裴獗目光幽冷。 “等我回来……” 冯蕴抚着坠涨涨的肚子,累得满脸抗拒。 “今晚别回来了。” 裴獗冷下脸,大手一捞,将她藏在裙裾下的脚握住,冯蕴浑身抖了一下,吓得卷起脚趾,警告地眯眼,“将军别乱来啊!” 乱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 裴獗握紧她的足踝将人拉近,低下头圈上去,眼对眼看她片刻,吻了吻她湿汗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去了净房。 冯蕴听到水响,知道他在洗漱准备去见李桑若,但再聚不起力气来说酸话了。 当然,其实也没那么酸。 甚至有点想笑…… 于是她便真的笑出声来。 裴獗出来,左仲和纪佑等人全都垂着头。 “走吧。”他声音有些哑。 但面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 左仲抬头看他一眼。 “将军可要回去换身衣裳?” 说来也是可笑得很,春酲馆里没有大将军的衣物,夫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将军准备什么,更没有诚心实意留宿过他。 裴獗低头看一眼,拢了拢身上的氅子。 “不用了。” 纪佑替将军委屈,“明日属下收拾收拾,帮将军拿些衣物过来吧?” 这次裴獗没有拒绝,大步走在前面。 纪佑和左仲对视一眼,再看将军挺直的脊背,无从辨别他的情绪,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他小声问左仲,“将军当真不回去换身衣裳吗?” 有氅子遮掩,可到大殿脱下来不就看到衣袍的褶乱了吗? 这样去参加太后夜宴是不是不合礼数? 左仲也觉得不合适。 可…… 他回头看一眼暗夜里的院落。 “夫人觉得合适,将军便合适吧。” 纪佑似懂非懂,看着他突然嗤嗤地笑,挤眉弄眼。 “你说咱们夫人也真是本事,这都能行?” 左仲沉默。 要是去年六月,有人告诉他,大将军会在急着出行前被女子缠住行欢好之事,他也不信。 色令智昏,古人诚不欺也。 第242章 风姿动人 翠屿行宫。 宴席摆在大花厅里,李桑若坐在上首,从中京来的诸位大臣以及信州本地官吏依官职之序跪坐于两侧,各自寒暄,各陈其情。 得到太后宴请,臣子们都是沐浴更衣,早早就来了,不敢让太后久等…… 可在太后左侧下首有两个位置,食案空置,时辰到了还没有来。 一个是裴大将军,一个是云川世子。 淳于焰性子乖戾桀骜,夙来我行我素,裴獗功高盖主,近来与朝廷多有摩擦,那天在码头更是公然不给太后面子…… 这番作派就很值得探究了。 别看只是两个空位,却不仅仅迟到而已。在暗流涌动的朝堂风云里,两个空位足以让人心里产生无数的联想……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臣子们渐渐等得心浮气躁。 李桑若笑道:“开宴吧。大将军和云川世子,想必是被什么要事绊住了。出门在外,不在朝中,诸位爱卿无须讲那许多礼数,陪哀家说说话,吃着喝着等他们便是……” 说罢望一眼身侧的方福才。 方福才得到示意,尖着嗓子喊: “上菜!” 妆容整齐的仆女鱼贯而出,端着菜肴在席间穿行。 李桑若端起杯盏面向众臣,微微一抬,声音和态度都十分亲切和蔼。 “哀家以此盏,预祝明日和议圆满,也敬谢诸位爱卿多年襄助,推举我辅政,共举国事,匡扶社稷。” 众臣齐齐起身,朝李桑若行礼揖拜。 “臣谢殿下!” “陛下年幼,哀家又是女流。幸得有诸位爱卿为民秉政,为朝廷效力,方才使得大晋政通人和,蒸蒸日上,等和议事毕,哀家回京必为诸卿论功行赏……” “为陛下分忧,是臣等分内之事,受不得殿下如此大礼。” 在宴上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君臣和睦,其乐融融,这一套流程大家都熟悉,一个个说得面红耳赤,大有要肝脑涂地的样子,但各自心下腹诽什么,谁也不知。 酒入喉头,李桑若目光再次瞄过那空置的桌案。 快半个时辰了…… 他还不来。 “方福才。”她微笑着示意。 方福才走近,弯腰凑近,“殿下……” 李桑若眼里隐隐露出一丝冷意,“差人去看看,大将军怎么回事。” 方福才也觉得纳闷,按说这样的日子,裴獗对殿下再有什么不满,也不该缺席才对…… 他能想到的,也是大将军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小人即刻命人去查。” 他默默退了下去,没有人注意。 只有韦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目光如李桑若那般掠过裴獗的桌席,然后垂下眼,独酌而饮。 今日过来,李桑若从头到尾没有理会他。 韦铮心下明白,他的行为激怒了这位太后殿下。 他是有些惶惑的,尤其在得知“小产”只是庞贵情急之下请冯蕴帮忙使出来的小计时,他其实也懊恼害怕。 一时冲动得罪了太后,往后如何是好? 但等那一阵心头抓马的恐慌过去,又肆然了…… 他不想做第二个宋寿安。 死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死得不光彩,令家族蒙羞…… 他有孩子了。 要是让他的孩子知道他是谄媚太后的面首,是那种靠身体取悦才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小人,面目何存? 所以,他怕的不是李桑若不理,怕的是李桑若再次召他侍寝…… 下次又该找什么借口? 酒入愁肠,他突然有点想念骆月。 她鬼点子多,要是她在身边,还可以为他出出主意…… “殿下,殿下……” 方福才匆匆走进来,腻着笑脸走近。 “大将军来了,来了。” 李桑若手一紧,握着杯盏勉强保持着平静,垂眸看着花厅大门。 很快,便见一个颀长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大步进来。一袭宽衣微微摆动,身上披着厚厚的氅子,似乎带着夜露,甫一入内,花厅里便寂静下来,冷肃紧张,再没有人说笑。 “微臣来迟,请殿下责罚。”裴獗在殿中朝李桑若微微一揖。 “大将军不必多礼,请入席吧。”李桑若淡淡地笑着,面容很是亲切,表情含蓄温和,那双眼睛却片刻不离裴獗。 看着他从远及近,慢慢走到近前入席…… 屋子里烧着地龙,比外面暖和很多,臣子们入内都脱下了厚厚的氅子,交给仆从拿走,待一会儿出门再穿上。 裴獗却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但李桑若离他很近,他拂开衣摆入座时,仍是让她发现了端倪。 不说宽衣上的褶皱,便是那颈子上若隐若现的新鲜痕迹,她也可以用膝盖想到裴獗来赴宴前,刚刚跟那妇人做过什么。 李桑若眼睛都绿了,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片刻,才又缓缓松开,端起酒杯示意裴獗一下。 “将军晚到,自罚一杯吧?” 裴獗垂目看着杯中的酒液,应声抬袖,一饮而尽。 李桑若看着他喉结鼓动,眼睛微微半阖。 “夫人没有同来?” 裴獗拱手,“殿下有心。内人身子不大好,不便出行。” 身子不大好?李桑若打量着他,轻笑一声,“哀家听说今日将军夫人在龙鸣镇大发雌威,这会子倒是身子不便了?” 她语气不轻不重,但落入众人耳朵,却如重鼓。 众臣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裴獗平静地道:“内人正是在鸣泉镇受了气,这才不适。” 李桑若盯着这张隐含冷冽的俊脸,眼睛火辣辣的,嘴上牵着笑,心里却像有一把刀子,在一刀刀地剜她的肉。 这声内人,他说得如此亲密,如此自然…… 真的就把那敌国来的贱女,当成他的夫人了吗? 李桑若第一次觉得,太后的尊位,竟然不如将军夫人。 就像面前的菜肴美酒,看着鲜美,入嘴却吃得没滋没味。 “唤来吧。”李桑若扬起唇角,眉梢眼角都是笑,“哀家好奇这位将军夫人很久了,难得有机会一见,都迫不及待了呢。” 说罢不给裴獗拒绝的机会,叫来方福才。 “去把大将军夫人接到翠屿,就说哀家邀请她赴宴。” 方福才低头:“喏。” 裴獗沉默,目光里有丝丝的寒意。 李桑若转眸看他,“哀家这样安排,大将军觉着可好?” 裴獗:“谢殿下垂爱。” 李桑若笑着,差点把银牙咬碎。 裴獗走后,冯蕴在榻上躺了许久才恢复了一点力气,撑着身子起来,唤仆女备水沐浴。 身子散了架似的,泡在木桶里,白皙的肌肤上,满是裴獗留下的痕迹,小满闹了个大红脸,又把裴獗埋怨了一通。 大满把脸别到一边,垂眸不看。 方才的动静比上次还要厉害,不用看也知道大将军使了多大的力气,便是来个五大三粗的大汉也能让他弄折了,何况细皮嫩肉的女郎? “女郎下次管管将军,莫再让他得逞。” 小满让冯蕴惯得胆子大了,编排起裴獗来也毫不嘴软。 大满拼命使眼色,她也看不到。 冯蕴闭眼躺在温热的水里,泡得脸颊绯红,活脱脱一个吸食了阳气的妖精,坠髻慵懒,香靥糜艳,气色好得惊人。 她没听仆女埋怨。 她在想,这时才赶往行宫的男人,见到李桑若,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才是她赶在裴獗去见李桑若前要他的目的,很有些期待…… “小满。”她道:“等会去通知萧榕,让她把东西收拾好,说不定将军明日会带她去议馆。” 小满应一下,侍候冯蕴躺下,又听话地拿来药膏。 “女郎,我帮你擦吧?” 她以为这个药膏是擦身上那些痕迹的。 冯蕴也不多说什么,看她一眼。 “放着吧,你们都下去。” 小满哦一声,“女郎怎么神神秘秘的?” 她们是贴身仆女,擦个药怎么了? “主子自己擦不方便呀……” 大满拉她一下,示意她别磨蹭。 冯蕴却突然抬头,“大满留下。” 小满愣住,女郎不都是吩咐她的吗?怎么最近突然更信任阿姐了,时常留下来说私房话。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冯蕴不知小满心里想什么,等她出去,将大满叫到近前。 “陈夫人可有消息?” 大满摇头,“今日在议馆她倒是给我使了眼神,示意我拉住女郎,我只当没有看见。” 冯蕴笑一下,“鸣泉镇的闹剧,你如何看?” 大满眼颤了颤,“女郎何意?” 冯蕴道:“这个冯家,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的冯家吗?” 大满身体猛地紧绷,垂眸道,“大满想要的,不是这个冯家,是冯家给的一个身份,也是我娘的心愿……” 冯蕴点点头,慢慢道:“下去吧,有你如愿那时。” 等屋子里没有人了,冯蕴才卸下强忍的端庄,拿一面铜镜过来,褪去衣裳为自己上药。 濮阳九给的这药真是好东西,涂上去便慢慢化开,清冷薄透,又有一点奇怪的温热,很是舒服。 以前她很害羞,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这辈子脸皮厚了,她上药时倒是好生观察了两回,竟觉得十分神奇。 她在这方面是真有天分,怪不得裴狗骂她妖精,那样可怕的东西不仅让她吃下了,而且他才走了没有多久,就泡个热水澡的工夫,已慢慢恢复过来,再上点药,次日便能恢复原样,像从来没有被人碰过似的。好处是不伤身子,可享艳福,坏处是每次都如初次,搞得像历劫一般艰难,非得折腾个够呛才能成事…… 太难了。 冯蕴上好药,又从枕下摸出那湿得透透的布条,搅裹搅裹和废纸一起丢掉,怕被小满看见,问东问西…… 得备新的了。 她想着,又想到骆月捎来的箱子。 里头好似有一种银托。 但不过,那是男子不够自信,用来取悦女子的,而她要的刚好相反,是为了阻拦他,不让自己受伤的。 等做好这些,她再次唤大满和小满进屋。 “替我更衣吧。” 小满愣住,“天都黑了,女郎还要出门?” 冯蕴就像在等着什么似的,淡淡地道:“打扮打扮,去见将军?” 可是将军去行宫了啊? 大满和小满对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福才差人来请的时候,冯蕴刚穿好衣裳,描好眉眼,涂上口脂,一袭月魄宽衣,衬得她唇红齿白,风姿动人。 小满看呆了。 “女郎……” 接着长长吐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太后会差人来请?” 冯蕴一笑,从她二人面前走过去,没有回答。 上辈子,冯蕴和李桑若见的第一面,也是行宫设宴。 一样是裴獗没有带她,宴到中途,李桑若派方福才来请。 不一样的是,前世她不是将军夫人,和议的行宫地点也不在信州,而是在安渡。 第243章 三秋桂酒 方福才亲自来接的,足以看出太后殿下对大将军的看重。 马车驶入翠屿,路上方福才总挂着笑,是个会伺候人的,上车搀扶下车弯腰,比大满和小满两个还要周到许多。 冯蕴瞥一眼小满:“学着点。” 小满看着女郎唇角的笑,心下有些不塌实,“仆女可比不了方公公,夫人羞煞我也。” 她是乖巧的。 出了门,便不叫女郎了,叫夫人。 彰显冯蕴的地位,也是让人知晓她们有靠山。 毕竟是齐人,去见晋国的太后,她和大满都有些惧怕,需要把将军抬出来保平安。 大满慎重很多,从冯蕴在翠屿走下马车那一刻起,便很小心地关注周遭的人,她和小满一样紧张。 冯蕴坦淡很多。 广袖宽衣,柔软狐氅,款款入殿,便大方地拜下。 “臣妇见过太后殿下。” 她没有抬头。 但可以察觉到李桑若和满堂文武的视线落在身上。 厅内许久都没有声音。 李桑若不出声,她便保持着揖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就连脸上浅浅的笑容都没有改变半分。 冯家家学是很严苛的,阿母那时对她也多有约束,冯蕴的礼仪不会让李桑若拿住半分错处…… 太后久久不叫平身。 花厅里寂静一片。 直到裴獗的声音响起。 “我让你来,你说身子不适,太后来叫,你便应了。” 一句话给足了李桑若面子,又点醒了众人,他这位夫人“身子不适”,再这么“拜下去”,便是李桑若有意为难了。 不轻不重的话,暗藏的全是夫妻恩爱。 李桑若胸口的酸涩,快把她逼得窒息了。 嫉妒最是令人疯狂和无序… 这一刻,她脑子里闪过许多怨毒的想法…… 碎尸万段,五马分尸,煎炸火烹,她恨不能用世上最狠最恶的方式让这个冯十二娘死在她的手里,但最想看到的,还是裴獗对她的厌弃…… “瞧瞧,这是什么美人,把哀家都看呆了。”李桑若目光微敛,脸上的笑容深了几分,“夫人请入席吧。” “谢太后。” 宫人都识相得很,将冯蕴的桌席安置在裴獗的后面。 离他不太远,但也不方便说话,除非不要仪态了。 “可好些了?”裴獗回头,果然不要仪态。 冯蕴没想到他在外面还是有话说的。 她微垂清眸,面颊泛粉,用一种欲说还休的眼神嗔他一眼,嗯声作答。 “将军挂念,妾好多了。” 这柔软绵长的小声音。 裴獗扬了扬眉,不再言语。 短短两句话的交谈而已,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裴大将军侧身扭头时,脖子上的痕迹,那将军夫人故意用竖领掩着,却仍然露出端倪的红印,还有那似嗔似怪的一眼,全是纠缠不清的暧昧情愫。 将军夫人哪里不适,更是一字没提,却让在场的人,都看明白了。 大将军跟新婚夫人黏糊得很啦。 花厅里很安静,除了偶尔的杯盏碰撞的声音,听不到其他。 李桑若心底冰冷,垂眼端杯,掩饰情绪。 冯蕴佯装不知旁人的审视,坐得端庄。 两辈子加起来,她和李桑若算是多年不见了。 李桑若眉眼神态没有多大的变化,目光却好似添了些风霜,没有上辈子相见那样笃定从容,二十多岁的年纪,享受着晋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得到的也是最好的保养,可看着很是憔悴…… 冯蕴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甚至觉得李桑若脸上呈现出一种病气。 一身锦绣衣裳和靡靡浓妆的掩盖下,是瞧不透的焦灼…… 冯蕴熟悉这种情绪。 上辈子的她,正是如此。 李桑若目光扫了过来:“冯夫人出自许州冯氏?” 冯蕴颔首:“正是。” 李桑若笑道:“素闻许州冯氏家学渊源深厚,学问广博,想必冯夫人也是通晓诗书,极有才情了?” 冯蕴微微抬眼,“太后过誉,臣妇只初通文墨,习艺不精。” 她直视着李桑若,李桑若也看着她。 冯蕴柔顺地笑,目光恭顺。 上辈子的李桑若也说了这句话,但待她远没有今日这般客气,夸完了她的才情,便要她当众以歌舞乐众。 把她当妓子。 这次冯蕴等着她下一句话,李桑若却不敢说了。 对待没有地位的侍妾,要求献舞献唱,太后都不算逾礼…… 但对大将军夫人,她再没有分寸也不敢那般放肆。 “那再好不过了。” 李桑若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瞥一眼裴獗。 “先帝忌辰快到了,哀家准备抄写些经文供奉帝陵,夫人若是得空,这几日便到翠屿来,陪哀家抄经吧。” 裴獗眉头皱了起来。 以为她会拒绝,也本该拒绝。 不料冯蕴道:“殿下不嫌臣妇字迹粗劣,臣妇自当从命。” 李桑若嘴唇勾出笑容,那疼痛到几乎要腐烂融化的肺腑,似注入了一抹暖泉,舒服了很多。 裴獗垂眸,举盏而饮。 冯蕴只看到他的后脑勺,默默盘算着,低头拿筷子,小尝了一下桌上的珍肴。 烧鸡腌鹅,卷酥果饼,美器盛美食一番美景,不该错过。 她进食十分好看,修长白皙的指节抚着青瓷白盏,动作优雅娴淡,如同一幅烟雨潋滟中的仕女图,当真是“一眼斩书生”。 李桑若捏紧手指,喉头仿佛有腥气翻滚,恶心得看着食物就想呕吐,勉强压下去,瞬间感觉头晕目眩。 她撑着桌面,徐徐起身。 “诸位爱卿慢用,不用拘束,哀家去去就来。” 孕吐着实难受。 她愤怒地想着小孽种在肚子里闹腾,脸色不免有些变化,笑容都变得难看了许多,借口更衣便离席。 “殿下留步!” 背后是冯蕴的声音。 轻言软语,喊得李桑若心悸,就像在说风凉话。 可李桑若回头,看到的却是一脸的担忧。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 李桑若勉强扯出一抹笑:“不曾。” 冯蕴道:“看来是臣妇多虑了,还以为……” 她犹豫一下,莞尔轻笑,“臣妇失礼,请太后见谅。” 她故意的。 李桑若气得要死。 可上涌的胃口堵在喉咙口,她来不及说话,唔的一声,做了个掩口的动作,勉强忍住没有当场吐出来,但那表情神态,却一览无余。 她要吐了! 她要吐了! 李桑若走得飞快。 众臣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又高谈阔论起来。 就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冯蕴细想李桑若方才的表情。 一个偶感风寒都能小题大做的临朝太后,是什么理由让她明明身子不适,还要万般掩饰呢? 这“病”只怕是见不得人。 冯蕴微微伸出一只脚,在裴獗背后蹭了下。 “大将军。” 裴獗手握杯盏回头,“夫人。” 语气不善呐?冯蕴含情脉脉,唇边勾出一抹弧度,仿若一只贪吃的小狐狸。 “我想吃你桌上的三秋桂酒。” “三秋桂酒”是桌案上摆酒的名称,方才冯蕴从他们嘴里听到的这个名儿,觉得雅致至极。 裴獗皱眉,“妇人饮什么酒?” 冯蕴道:“要嘛。” 她脸颊潮红,含娇带俏。 漫不经心地“嘛”字音似带着细微的钩子,要把人的骨头酥去。 旁侧那正跟同僚说话的尚书曹郎心一抖,看那妇人宽袖扇起微冷的风,仿佛带着香飘过,突然就有些结巴了…… 难怪大将军宠着惯着,宁愿得罪太后也要把此女留在身边。 这般美色,哪个男儿受得住? 裴獗果然将那壶三秋桂酒递了过去,冰冷的神色,好像对夫人不满,语气却说不出的宠溺,“少饮些。” “知道。”冯蕴道:“妾不会丢了将军的脸。” 裴獗凝眸,惜字如金:“一口。” 冯蕴轻快地笑:“一口哪里够的?妾就贪这个,想吃多些。” 不知是不是夜灯斜映的关系,她玉瓷般细白的脸颊隐隐泛出一丝浅红,明明正经的话,竟听得裴獗气血浮动。 这妇人! 他嘴角绷起,一脸冷硬地为她倒了小半杯。 冯蕴小酌一口,品了品,噙着一丝笑。 “好酒。” 李桑若回来便看到她这副媚样。 白润的肌肤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绯红,不胜酒力的托着腮,双眼柔软地看着裴獗,好似能滴出水。 素来冷漠的裴大将军,略带愠气的黑眸正瞪着他的小夫人,那是丈夫看妻子的眼神,是埋怨更是无奈宠溺…… 二人相对而视的模样,挠得李桑若心口发胀。 更气的是那些衣冠楚楚的臣子们,推杯让盏间,眼神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似的,不时往她身上打量。 第244章 捉奸成双 李桑若咽下喉头的腥气,在上首坐下来。 衣袍一拂,眼下是暗淡的阴影。 她道:“夫人这是醉了?” 冯蕴抬起娇嫩艳丽的面容,笑了笑。 “三秋桂酒名不虚传,臣妇多贪了两杯,殿下见谅……” 她这一仰头,领口便有些散开,那领衣下特意掩藏的红痕便露出一星半点来,衬在柔腻的肌肤上,极是刺目,好像有人啃咬过的,可以想见男人在她身上如何疯狂…… 李桑若眼梢微沉,怒火焚心一般,勉强带点儿笑容,侧目斥责方福才。 “夫人好酒,还不快拿哀家的珍藏出来奉给夫人?狗东西,招待不周,哀家便拿你是问。” 方福才腻着笑脸连连告饶,很快便双手端来一壶酒,弯腰放在桌上,便亲自替冯蕴斟了满满一杯。 “夫人请。” 侍候太后殿下的寺人,亲自给将军夫人斟酒,这得是多大的体面? 冯蕴要是不受,那便是不给李太后面子。 冯蕴弯起眼眸,“臣妇谢过太后。” 她正要握杯,一只温热的大手便伸过来拦住。 裴獗摇头:“夫人。” 冯蕴嘴唇弯了弯。 “太后所赐,将军就容我放肆一回。” 别人都在想方设法推拒灌酒,她倒是赶着讨酒喝…… 裴獗眉头蹙起,看着她猫儿似的慵懒模样,很想将她看穿,但那湿渌渌的眼睛里除了让人心悸的暖意,什么都没有。 睫毛轻颤,声音轻飘飘的。 “将军?” 好似撒娇。 裴獗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一杯酒下肚,冯蕴有些娇软无力。 坐了片刻,她起身去更衣,小满赶紧过来相扶。 翠屿的花厅本是用来宴客的,沿着花厅出来是一个假山环抱的园子,往前再前数十步,便见几间厢房,专门用来给贵客更衣洗漱用的。 一路有仆女引路,小满小心翼翼地扶着冯蕴过去。 进了屋子,没有旁人了,冯蕴敛起脸上的笑,那一抹温柔娴静也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肃。 “小满,把门合上,不可让人进来。” 小满愣了下,“女郎,这是要做什么……” “听话。”冯蕴来不及解释,提着裙摆往里走。 这里熏着香,备着洗漱的胰子,布置得很是奢侈华贵,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卧房还要整洁宽敞。 冯蕴没有去方便,而是四处查看,检查门窗。 韦铮今夜饮了不少酒。 他那天落了脸面,无心与同僚攀谈,说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一个人沉着脸独自喝闷酒,想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三秋桂酒没有桂花的香味,但今夜里好似格外醉人…… 他神思恍惚,鼻翼忽闻馨香。 宴席上是有仆女侍候的,仆女缓缓跪坐下来,唤声韦司主。 韦铮抬眼看了看,侧开身子,由着那仆女侍候茶水…… 不知是他缇骑司司主的名头太吓人,还是他板着脸的模样实在阴狠,仆女端着茶水的手不住的颤抖,韦铮眉头微皱,正要说话,那仆女便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他的衣裳上。 “司主饶命。”仆女紧张得瑟瑟不已,吓白了脸。 韦铮不耐烦地摆摆手,径直起身出去了。 宴席上人们衣饰繁复,这种事情常有发生,他没有多想,出了花厅便由仆女领着去更衣。 仆女全程没有说话。 韦铮想着心事,也没有注意到走得有些远了,直到那扇门打开,仆女退下去,他借着醉意往里走,这才发现有些不对。 里头有人。 这间厢房竟与隔壁相通…… 薄薄的木屏风半隐半现,那头是个女子,影影绰绰,香风盈面。 韦铮下意识拉开屏风。 女子冷着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韦司主不胜酒力啊?” 带着挑衅的话,吓得韦铮一个激灵。 “夫人怎会在此?” 冯蕴眼眸泛冷,“这正是我想问韦司主的。李太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韦铮惊疑望着眼前的女子,莫名局促。 “夫人……” 声音未落,他变了脸色。 下腹隐隐的灼烧感,他方才以为是美酒烧烫,如今细品却是不对,气血下涌,血液逆窜,五脏六腑都有虫蚁在啃…… 尤其,眼前美人眉目清冷,似含春情,几乎刹那便让他有了反应。 糟了! 韦铮大惧。 他在缇骑司专门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对宫里深宅的阴损手段了如指掌,他当即便明白了冯蕴的话。 李桑若在他的酒里动了手脚。 还有那不慎湿衣的茶汤,不是偶然。 “夫人……”韦铮眼圈都红了,整个身子紧绷着,声音仿若从齿缝里挣扎出来,阴冷又愤怒。 “韦某如何敢唐突夫人?今日事,实非韦某本意。” 冯蕴冷笑,“那是李太后胁迫你的?” 韦铮摇摇头,喉头发躁,竟有些气苦起来。 “若是胁迫还好。至少,我可以当面听她说个情由……” 李桑若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只是为了祸害冯蕴,顺便把他搭进去而已,一石二鸟的好计,以报他那天中途离去的怨恨。 韦铮突然觉得心口绞痛。 他是喜欢过李桑若的…… 即使那天中途离去,他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了。而是对她的情感变得复杂。有惧怕,有顾虑,有骆月的影响,还有基于孩子的考量,以及对宋寿安下场的深深恐惧…… 又或者说,他回避的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而不是李桑若这个人。 他曾喜欢她到失去自我,明知她养面首在宫中,跟宋寿安颠倒阴阳,还是初心不改,成天像个深宅妇人似的,为了她跟宋寿安争风吃醋,跟方福才明争暗斗。 她都看在眼里,他的情愫和痴心,可她从来只是把他当成狗…… 用得着的时候就召过来。 偶尔给他一块骨头,让他一亲芳泽。 用不着了,连抛弃都不肯…… 直接便把他献祭,要他的狗命。 可以想见,要是他真的冒犯了冯蕴,裴獗会不会让他血溅当场? 韦铮不用想,也知道李桑若放弃他了。 此刻他的性命,就系于眼前的妇人身上…… 韦铮脊背都是冷汗,拱手揖下。 “请夫人指教,眼前困局韦某当如何是好?” 宴席上,觥筹交错。 众臣其乐融融地谈论着和议,谈论着两国优劣,有人主张拖延到开春,趁着晋军士气高涨,继续攻城夺地。有人主张停战,恢复民生。 “将军。”李桑若端起杯,目光散漫地落在裴獗身上。 “哀家尚不知将军心意?” 她目光切切,不提这“心意”是指什么。 裴獗抬眼:“拖耗粮草,军心浮动,不利我朝。” 李桑若笑了一下,“这么说,将军主和?” 裴獗:“国虽大,好战必亡。” 李桑若浅浅一笑。 “怪不得将军能得将士归心。” 在她和众多大臣眼里,裴獗勇猛血性,爱的便是屠戮征伐,这种人天生就好战,以战养兵。一旦议和,将军何来将军的价值? 李桑若瞥他一眼,尾声轻慢,“将军为国,一身清朗啊。” 裴獗仿佛没有听到这声夸赞,手指捏住杯盏,仰头饮下不再言语。 这时,一个仆女匆匆跑入花厅,大惊失色。 “不好了,不好了,将军夫人在园子里不见了。” 李桑若沉声,“没有规矩。好好说清楚,将军夫人怎会不见?” 仆女道:“将军夫人似是有些醉了,一身酒气地去园子里更衣,仆女看着她进去的,可就在方才,夫人的贴身仆女红着眼睛出来,到处找人,说夫人不见了……” 说罢又有些犹豫的样子,眼皮乱颤。 “不过仆女,仆女看到韦司主也往那边去了,不知是不是碰到了将军夫人……” 她什么都没有说,却又指向准确。 一旦让人发现冯蕴和韦铮在一起,就算她有一千张嘴巴都说不清楚。 李桑若在裴獗身上掠过一眼,生怕别人没有听见,拔高了声音。 “胡说八道!韦司主怎会和冯夫人在一起?” 仆女紧张地缩着脖子,“或,或许是仆女眼花看错了,也不定……” 花厅里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是不是看错了不打紧,谣言的传播也从不需要真相。 李桑若扭头吩咐方福才:“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加派人手去找将军夫人,这园子可不小,要是失足摔倒,有个三长两短,可怎生是好?” 方福才弯腰行礼,“小人明白!” 仆女带着方福才下去了,外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李桑若看着裴獗一言不发地离席而去,秀眉微扬。 “三秋桂酒果然醉人,哀家也有些酒气,出去走走,顺便帮着找一找冯夫人。” 她这一走,跟着便有人借口更衣或是出去透气,离开花厅。 这园子就这么大,好端端的夫人怎么会说丢就丢? 那仆女暗示韦司主,又是为了哪般? 众人想到裴大将军的脸色,个个都十分兴奋,争先恐后地借故出去,一探究竟。 这时季有些冷,园子里寒风瑟瑟,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李桑若带着几个宫人浩浩荡荡地出来,象征性的在园子里找了找,径直往厢房而去。 里面隐隐有声音。 细细软软的,带着克制的颤音,低低呜咽般穿过层叠的屏障传出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是冯蕴。 醉态的嗓音,娇媚婉转,如同溢出的呻吟。 园子里静悄悄的,好片刻没有人说话。 李桑若眼里流露出一丝狠意,不动声色地示意方福才。 “开门。” 门从里面反闩着,方福才推了两下没有推开,指使两个小黄门过去撞门。 小黄门领命,重重冲上去。 门应声而开。 冷风灌入,画面奇怪地慢了下来。 屋子里纠缠的两个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木门撞开的瞬间,身形高大的男子用力将女子护入怀里,女子没长骨头似的,仿佛要融化在他怀里,软得站不住。 李桑若大步迈入门槛,就看到这一幕。 冷笑僵在脸上,她如遭雷劈。 不是韦铮? 那男子转过脸,冷冷盯住她,掌心扣住怀里女子的后脑勺,让她伏在自己的胸膛上,起伏间气息略微不稳。 “殿下这是何意?” 第245章 何堪点破 “将军为何在此?” 李桑若心口突突直跳,下意识反问。 裴獗只比她早一步离席而已。 率先找到冯蕴不奇怪,奇怪的是韦铮去了哪里? 裴獗一身青灰氅子,立在夜灯氤氲的光影里,神色肃冷,幽暗的目光微微看来,仿佛藏着浓重的杀气。 “内人不胜酒力,走错了房间,臣方才找到。” 他将冯蕴整个裹在氅子里。 “殿下又因何在此?因何撞门而入?” 李桑若嘴唇嗫嚅,迟疑道:“得闻将军夫人失踪,哀家心急,出来帮着找找看……” 她心如刀绞,不知声音是怎么从嘴里逸出来的。 “夫人没事吧?” 裴獗没有说话,一张脸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而他怀里的冯蕴,仿佛醉得很了,浑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人在何方,整个人贴在裴獗的怀里,敏感地弓身,呼吸都急促起来。 “夫主……” 她倒是知道自己搂着的人是谁。 裴獗安抚般轻捏她的后颈,像在安抚小动物。 冯蕴眼睫毛扑簌簌几下,从他的氅子里钻出头来,醉眼惺松地打量李桑若,满是被人打扰的委屈。 “为什么有外人在……夫主……让她走……” 她说得小声,双手却霸占般搂住裴獗的腰,又娇又媚,活脱脱就是李桑若最厌恶的狐狸精模样,可裴獗似乎不这么认为,他手臂一收,将不肯安分的妻子禁锢在怀里,明明是斥责,却听不出半点生气。 “不可胡闹,这不是在家里。” “那我们……回家。夫主,我们回家吧。” “嗯。” 裴獗应声,几乎是托着她的臀,才能让怀里站立不稳的冯蕴不至于摔倒下去。冯蕴却不肯老实,吸盘般紧密贴着他,身体不耐地微微扭动,滑得像条泥鳅,失控而忘我,根本不管周遭有什么人。 “夫主,抱着,你抱着我呀……” 裴獗紧绷着身子,高度紧张中连呼吸都有些沉重,额头和背心,让她折腾出一身的汗。 李桑若快疯魔了。 他们竟然当着她的面亲热…… 将她这个临朝太后,置于何地? 沸腾的怒火凝成了眼里的冰,如同淬了毒似的,她盯着冯蕴…… 恨不得…… 恨不得将他从裴獗怀里拉出来。 恨不得将他二人生生分开……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眼睁睁看冯十二娘在裴獗怀里耍酒疯,哼哼唧唧像个妖精,眼睁睁看着裴獗更紧更深地搂住她,惯着她,哄着她,不仅没有半点不耐,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 这些全然不是李桑若能接受的。 她想到她的死鬼丈夫是如何对待酒后的自己…… 那样厌烦,多看一眼都没有耐心,转身就去了别的嫔妃屋里。 她心如刀绞。 十几岁便恋上的男人,在她面前冷漠自负,孤傲得不近人情…… 怎么能这样对别的女子?为何那双黑眸里可以盛放出那样浓稠的情意? 不是为她。 不是为了她! “殿下见谅……” 裴獗让冯蕴折腾得有些气喘。 “臣要带内人回家,先行一步。” 李桑若的恼怒浮在脸上,双眼散发着幽光。 “宴席未散,不如让夫人在翠屿小憩片刻,醒醒酒再走?” 裴獗视线与她的撞上,飞快地挪开,低头看向怀里的冯蕴。 “不了。内人娇气,认床。” 李桑若很没出息的红了眼睛,眼泪都快下来了。 便是十几岁入宫,让皇帝欺负,便是孤儿寡母面对朝臣刁难,便是被亲爹指着鼻子数落,她都从来没有掉过眼泪。 可这一刻,她很想哭。 很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裴妄之,痛哭一场。 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裴獗没有注意李桑若什么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整理好冯蕴的衣裳,将她拦腰托抱起来。 李桑若就堵在门口,见他过来也不让路,通红的眼睛微眯着,就那样直勾勾盯住裴獗。 “将军,可否听我说两句……” 裴獗停下脚步,“殿下请讲。” 两人就那样面对面。 李桑若双眼滚烫,而裴獗怀里抱着冯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需要分神去照顾冯蕴的情绪,还得僵硬着身体,管束冯蕴不听话的手。 不然他很怕她会当众去抓他。 甚至当众弄给李桑若看。 她干得出来,这疯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裴獗有点头痛,对李桑若就更不耐烦。 “殿下有何要事,烦请直言。臣急着处理家事。” “没有要事,琐事而已。” 李桑若看着这样的裴獗,喉头发腥,紧攥的指尖不停地颤。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很多很多很多…… 全堵在心里,不得机会,也没有立场。即使压抑的情感已如狂浪般涌出,可她仍然需要极大的勇气,反复地自我撕裂和挣扎,才能喊出那声。 “裴郎……” “你真的都忘记了吗?” 裴獗怀里的女子安静下来。 她在认真的听,裴獗耳朵有点烧。 “殿下慎言。” 李桑若忍不住欺身一步,双眼如同垂涎般盯着那张男人味十足的俊颜。 “那年冬至要是我不随阿父去皇家猎场,没有遇见先帝,我们是不是已经做成夫妻?有了我们的儿女?” 越是在乎,越是自轻自贱。 她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裴獗却无比平静。 “请殿下自重。” 李桑若眼睛红得兔子似的,有种豁出去的意味,“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殿下。”裴獗打断她,眼风下意识望冯蕴,肉眼可见的不想提及旧事。 “臣告退了。” “夫主……”冯蕴抬头盯住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你还没有回答?” 裴獗皱眉。 那只掐在腰上的小手,快要把他肉都捻下来了。 这些乌七八糟的旧事,他早忘干净了。 李桑若不提,他根本想不起什么冬至狩猎。 “不会。”裴獗与其说是在回答李桑若,不如说是在应对冯蕴的折腾。 “我那时年少,并不想娶妻。” “裴郎……” 李桑若震惊地看着他。 他居然当面否认,曾经想过要娶她? 是因为怀里那个贱人在,害怕她听了吃味吗? 李桑若本不想闹得太难看,可嫉妒和不甘心占据了上风。 “裴郎喜欢我的不是吗?” “没有。”裴獗冷漠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你我殊途,我已娶妻。殿下的话不合时宜。” “你喜欢过的。为何不肯承认?”李桑若突然拔高了声音。 她太渴望裴獗,渴望到极致,就成疯魔。 当世上所有的物质和权力欲望都无法再满足她,那她所有的快乐,都只会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 得到,占有,逾越规矩,忘掉彼此的身份…… 她一步步逼近裴獗,踩着禁忌,挑战伦理,刺激感让她浑身发颤,她紧紧逼视着抱着女人的男人,情愫在内心疯狂滋生…… “这个楠木手串,难道不是出自你手?” 李桑若白皙的手腕上是一个楠木手串,看上去并不怎么精巧,楠木珠子只说得上匀称,打磨看着也粗糙,配不上临朝太后的身份,但她从不离身。 “当年,你我两家说亲,中人便是拿这条楠木手串来,说是裴郎亲手做的,给李家女郎的心意。” 李桑若珍之重之,带在身边很多年。 裴獗却道:“不是。” 看她神色激动,裴獗不想有什么误会,又补充道: “臣一介武夫,不爱附庸风雅,怎会亲刻手串?” “手串……什么手串?”冯蕴微微睁眼,好不容易被安抚的情绪再次复苏,挣扎扭动着转过头来,盯着李桑若的手。 手串珠子都快摸得包浆了,色泽还怪好看的。 就是李太后的脸色,白惨惨的,恰似秋月落无崖,凄色哀惋,有些吓人。 “我也要……” 冯蕴借酒装疯很有一套,生怕李桑若听不见似的,揽住裴獗的脖子,明眸顾盼。 “夫主,你也给妾做一个……” 裴獗:“我不会……” 冯蕴:“你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不会?” 楠木手串,乐正子笔,平复帖,她就爱些东西。 “好。”裴獗看着她灯火下暧昧不清的眼神,“我学。” 冯蕴这才满意了,全然不管李桑若就在近旁,贴上去在他下巴蹭了蹭,软唇轻吻。 “夫主待妾真好。” 她身上的劣根越长越疯,不停试探他的底线。 裴獗看在眼里,也不点破。 搂着怀里的娇软诱人,神色平静。 “内人酒品不好,让殿下看笑话了。烦请殿下容臣出去。” 李桑若还堵在门口。 可没有看到他们的笑话。 只看到了自己的笑话。 “将军三思。” 有那么一个瞬间,李桑若有点心灰意冷。 “真要为一女子,与哀家决裂吗?” 第246章 一查到底 李桑若的话,带着鱼死网破的忿怒。 好像突然就捅破了这一层若有似无的窗户纸。 冯蕴隐隐兴奋,察觉到裴獗身体紧绷,觉得自己简直丧心病狂。 逼他在老情人面前表态,比杀了他还难受吧? “臣无此意。” 裴獗表情冷漠,高大的身躯凛然而立。 “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没有二心,更不曾辜负先帝托孤遗愿,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你……” 这是装不懂吗? 李桑若道:“既然忠心,为何忤逆哀家?” 裴獗道:“臣不是韦铮,更不是宋寿安。先帝托孤于臣,臣奉诏辅国,当忠于国事,而不是房事。” 李桑若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裴獗冷眼,“臣已娶妻,夫妻和睦。殿下若肯祝福,臣亦当谨记先帝遗愿,为大晋镇守边疆,为陛下匡扶社稷,为朝廷鞠躬尽瘁。若殿下不肯……” 李桑若突然泪如雨下,“我不肯你要如何?” 裴獗:“做不成良臣,那便做罪臣。” 李桑若身体晃了晃,不可置信。 她死死盯住裴獗漆黑的眼睛,怎么也看不穿。 “将军想好了?不要福泽子孙,彪炳青史,宁为一妇人沦为反贼,行大逆不道之事?” 裴獗盯住她,一字一顿。 “不是造反,是勤王。” 几乎不带感情的话,粗蛮无礼。 宛若撕开了李桑若最后一层遮羞布,敞开在面前。 她嘴唇微颤,“裴郎好狠的心。” 裴獗:“臣言尽于此,何去何从,殿下定夺。” 李桑若喉咙发苦,撕裂一般干涩到疼痛,仿佛要透过四肢百骸,想吐,却吐不出来。 此刻,她才算明白,父亲是对的。 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有卓绝的军事才能,悍勇善战,那就是一头会吃人的雄狮。 不能寄希望于对方的忠义。 忠义是会变的。 一旦他不能做她李桑若的裙下之臣,不能为他们李家所用,就一定要想方设法除去。 不然,终成大患。 “去吧。” 李桑若随手将楠木手串丢在篓子里,语气乖戾冷漠,面上却浮出一丝笑容。 “看到将军和夫人恩爱无间,哀家也为将军高兴。无论如何,将军也算是成家了,免了京里那些流言蜚语,说哀家误了将军终身……” 这话让人不舒服,又挑不出什么错。 同时也表明了她的态度,做出了选择—— 祝福裴獗,让他做良臣,而非罪臣。 冯蕴觉得还是冷静下来的李桑若像个对手。 方才那几乎要哭出来跪在裴獗面前求恩宠的样子,像什么话? “臣谢殿下。” 裴獗说话向来简洁。 不愿再跟李桑若纠缠不清,更不愿意让冯蕴偷偷看热闹,径直抱着冯蕴从李桑若身边走过去,迈出门槛。 不远处,是三三两两的使臣和随从。 普遍的人心都爱瞧热闹,不管这些人脸上表现得多么正经,嘴上说得有多么好听,其实都想看别人的笑话,想看看将军夫人到底是不是跟韦铮有苟且…… 谁能料到,看到的是这一幕呢? 太后失控发疯,在房里说了什么,外面的人听不真切。 但那样哀怨的声音,早燃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一本正经地候着,等裴獗抱着冯蕴从房里出来,纷纷上前关心慰问: “夫人无恙吧?” “有劳挂心,无事。” 裴獗将冯蕴的脸藏在氅子下,从中间走过去。 不料冯蕴根本不想消停,探出一张薄醉的小脸,当着众臣的面,突然便指向那个厢房。 “夫主……那个更衣的屋子……门里有门,门里有门……就跟那秘道迷宫似的……” 她说得娇憨。 旁人只当她醉了识不清路,说得酒话。 有人在低低地笑。 冯蕴又道:“妾没有乱跑,是园里的仆女带妾进去的。屋里连着另外一间屋子,妾想原路出来,可房门紧锁,出不去……妾只能往前走,屋子里熏着香,熏得人脑袋昏沉,渐渐记不住事了,直到被夫主找到……” 她乱七八糟的说着,看似醉话,提供的信息却很多。 园里的仆女带她去更衣间。 她想离开,门被人反锁。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很好奇。 这离奇的“失踪案”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韦司主又去了何处? “蕴娘。”裴獗不想冯蕴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围观指点。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他都不想让她丢了脸面。 “我们回去再说。” “夫主……”冯蕴本就是借着三分酒闹七分事,岂会在这时避让? 何况她根本不在乎脸面。 不要脸,才能抓烂李桑若的脸。 “你不信我?”她咬着下唇,在周遭的喧闹声和寒凉的夜风中,轻揽住男人的脖子,说得委屈至极。 “夫主,有人要害妾……是真的……” “妾好难受的……要不是夫主及时找到我,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裴獗喉结滚动。 他不愿坏她名节。 可冯蕴眼里有微烁的光。 她要。 裴獗手臂收紧,冷冷淡淡地扫一眼人群。 “你等着,为夫给你做主。” 裴獗让小满打开隔壁的厢房,将冯蕴抱到里间躺下,让她和大满照料着,这才出去,冷脸看向寒风里的人群,又朝李桑若揖了一礼。 “在臣的眼皮子底下,竟有人试图祸害臣妻。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能为爱妻伸张正义,裴獗枉自为人,请殿下恩准,让臣彻查翠屿!” 声音未落,他不等李桑若回答,又朝众臣拱了拱手。 “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以前,还请诸公小坐,不得离开。” 众臣面面相觑,当即变了脸色。 裴獗这是要无差别查他们每一个人? 岂有此理! 也太狂妄了吧?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尚书仆射阮溥最受不得气。 他拱了拱手,厉色问:“大将军这是何意?夫人有恙,怀疑我等都有歹心不成?” 裴獗不跟他说话。 看着一言不发的李桑若。 “殿下行宫出现这等污秽之事,决不可姑息。请殿下准臣彻查翠屿,还臣妻清白。” 李桑若看着他,指甲挤压着掌心,几乎要掐到肉里去。 他在逼她。 为一个妇人两三句话,便要将她临朝太后的脸面踩在脚下,让使臣都在这里看她的笑话…… “将军何苦大动干戈?”李桑若勉强一笑,“事情闹大了,对夫人名声有碍。旁人可不管真相,谣言一传,难堪的还是将军……” 裴獗道:“臣无惧。” 僵持不下。 这时,庞贵从不远处跑了过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地像在扯风箱。 “报……报……” “韦司主掉到池塘里去了,仆等刚打捞上来,不省人事。小人恳请殿下,找个太医问诊,救一救司主性命……” 掉池塘了? 将军夫人在园子里“失踪”。 韦司主落入池塘,差点淹死。 园子里一阵嗡嗡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桑若尝到了嘴里的涩味,喉头一股腥甜直冲颅内。 “请太医。” 濮阳九和父亲濮阳礼一起过来的。 园子里的紧张气氛,因为太医的到来再次被推入高潮。 濮阳礼看过韦铮的情况后,告诉众人。 “韦司主身中淫毒,老臣施针后已然苏醒……” 李桑若心惊肉跳,“荒唐!哀家的园子里怎会有这等肮脏之物?” 濮阳礼垂着头,一言不发。 濮阳家世代行医,素以医道闻名。 这个太医令人品贵重,就贵在他的品行。 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众臣看濮阳礼的表情,就相信韦铮是真的中了淫毒。 更令李桑若难堪的是,濮阳九从更衣房出来,手上拿着半包残香,交到他爹的手上。 濮阳礼以手扇风,轻嗅片刻,面色大变。 “殿下,这香也被人动了手脚,只怕将军夫人不是醉酒,而是中毒啊……” 濮阳九又道:“劳烦将军差人把夫人和韦司主所饮用的酒壶,拿来我父查验,说不定酒中也有毒。” 裴獗面无表情,“左仲。” 很快,酒和杯盏都被带过来了。 濮阳礼验酒的方式,简单粗暴。 他直接将残酒倒出半杯,观色泽,辨气味,再用舌尖品尝。 “你尝尝?” 他对濮阳九说。 濮阳九依言照做,然后面色微变,看着他父亲,点头。 濮阳礼叹气,在李桑若面前拜下。 “殿下,将军夫人和韦司主的酒里,确有淫毒。” 园子里一阵哗然。 方才只是看热闹的诸臣,一个个脊背发麻。 可以逼得将军夫人不要脸面地哼哼唧唧,逼得韦铮跳入池塘以保清白,这是何等奇淫之物? 要是有人想害他们呢? 他们未必有韦铮的定力。 没有人不害怕躲在暗处的黑手。 尚书仆射阮溥又是第一个站了出来,长揖一礼道: “殿下,大将军为国征战,出生入死。倘若真有此等奸佞小人祸害将军夫人而不受法办,只恐寒了全体将士的心啊。” 众臣纷纷点头。 “请太后下旨,彻查翠屿!” 事到如今,李桑若不想查,也不行了。 她看一眼裴獗,冷笑。 “查,给哀家一查到底。” 第247章 夜色四合 淳于焰这时才姗姗来迟,不知从哪里拎来个鸟笼,示意仆从献给太后,轻言软语。 “为了等这小东西,来迟了。没误什么事吧?” 人都坐回了花厅里,酒菜凉透,无人用膳,气氛凝滞低压,便是他那个太后表姐,脸色也不好看,哪里像是宴饮,根本就像是奔丧。 “这是在做什么?三司会审?” 李桑若这时无心跟淳于焰计较什么,眼帘敛了敛。 “赐座。” 淳于焰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看那小鸟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笼子里扑腾,甩动着漂亮的鸟羽,浑然不知人间险恶的样子,懒洋洋挽唇浅笑,优雅地坐下来。 一室的人,噤若寒蝉。 淳于焰没有看到冯十二。 得知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轻凉凉便笑了。 又是毒。 淳于焰问旁侧的大鸿胪邵澄,“太后殿下怀疑是谁?” 邵澄有点尴尬,“回世子,下官不知。” 淳于焰嘴角一扯,轻抚脸颊的面具,“早知有这热闹,该早些来。” 邵澄没抬眼,世子身上满是刚沐浴过的清香,一身锦袍奢侈华贵,说什么为了等着给太后拿鸟,谁知是做什么去了? 园子里的人,川流不息。宫女、士兵,寺人,侍卫,不时有消息传进来,偶尔引发一阵讨论,大多数时候,人们都很沉默。 濮阳漪去厢房看冯蕴的时候,她正躺卧在那张锦被上,半阖着眼睛,慵懒而眠,好像浑然不知外面的人,已经为她忙乱疯了。 “小祖宗,你倒是睡得着的。” 冯蕴抬了抬眼,不经意的动作,却尽显妖娆。 “不睡我又能如何?” “惊弓之鸟,不该怕得要死吗?” 冯蕴拉了拉衣衿,坐过来想向濮阳漪行礼。 她衣裙松散,头发也有些乱了,脸颊绯红,雪颈和锁骨上的痕迹显露出来,濮阳漪看得眼睛都烫了。 “别别别,你躺着别起来。”她自顾自坐下,“幸亏我是女子,我要是男子,看到你也定是斯文扫地,禽兽不如…” 冯蕴捋了捋那头黑发,顺着从肩膀上垂散下来,模样更显柔顺。 “让县君看笑话了。” “唉。”濮阳漪看着她也有些欲言又止,“小时候在宫里,常听人说起这些肮脏事。我阿母说,这天底下,唯女子最是容不得女子。尤其是宫里的,她们很是学了些谄媚男子的本事,一门心思讨好男子,从同类嘴里夺食……” 冯蕴温柔地笑。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濮阳漪。 二人对望片刻,濮阳漪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我多话了。” “县君性情中人。” “那回头把你大兄交代给我?” “……” 夜色四合。 黑暗掩映下的耳房里,有仆女低低的呜咽。 就似卡在喉咙里,听上去沙嘎至极。 “方总管,不是说没有人会来追究吗……” 方福才眼睛颇冷,“学会闭嘴,才能保命。” 仆女眼泪挂在睫毛上,随着声音颤抖。 “盘问起来,婢子当如何说起?” 方福才道:“就按杂家交代的说。” 两个仆女头垂得低低的,紧张得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方福才看在眼里,目光无比阴冷。 “不要害怕。即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家人,杂家也会好好看顾着……” 仆女方才只是害怕,这个时候,已是惊恐。 说什么会照拂她们的家人。 其实是拿她们家人的性命来威胁…… 警告她们不可胡说八道。 两个仆女面若死灰,“婢子明白了。” 园子里的仆女小厮和随从侍卫都要接受盘查。 看着她们被带去花厅,一副手脚不知如何摆放的样子,方福才默默垂眸跟上,心里也在打鼓。 恍惚中,他想起今日去春酲馆接人的时候,冯蕴对他说的那些话。 她说:“方公公是个通透的妙人,办起事来干净利索。怪不得能得太后殿下赏识,只怕家中亲眷和后世子孙都要跟着公公享福了。” 他一个阉货,哪里来的后世子孙? 那时他以为冯夫人只是随口说的恭维话。 原来不是。 她说的是反话。 算计好了他们的算计,甘愿入局,以计攻计。 要是此事把他牵扯出来,方家人都要跟着遭殃了…… 他和太后都太小看冯十二娘了。 以为她靠的是脸,不知原有心计。 她就像是一根笋。 剥去一层还有一层,不剥到底,谁也不知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货。 可惜,他醒悟晚了。 两个仆女被押到花厅,跪下便开始哭,照方福才教的话,说无辜,一问三不知。 “仆女见冯夫人面善和气,这才热络了几分,将夫人带到更衣房,浑不知香里有毒……” “仆女也是,倒茶时不小心洒在韦司主身上,哪会知晓酒里有毒……” “殿下明鉴,仆女绝无害将军夫人的心啊……” 两个仆女不住磕头。 满堂无声。 李桑若不动声色地扫向裴獗。 “绣音和梅音在我跟前侍候有些日子了,品行端正,哀家量她们也干不出这等脏事来……” 裴獗一言不发,独坐不动,孤傲而冷漠。 方福才迟疑一下,上前揖拜。 “殿下,小人有个想法。” 李桑若哦声,平了平浮躁的气息,“说来听听。” 方福才道:“小人端给冯夫人的是殿下珍藏的好酒,更衣室里点的是殿下喜爱的甘露香,原是存的好心。只怕……是有人要给殿下下药,阴差阳错,让冯夫人和韦司主代为受过了……” 李桑若眼皮微跳。 还是得方福才。 她压着情绪,看向众臣脸上的惊疑,故作不解地问: “你是说,有人想害哀家?” 方福才垂下眼,“正是如此。” “岂有此理。”李桑若沉下脸,“在哀家跟前,何人会如此大胆?” 周遭寂静。 方福才迟疑一下才道:“会不会是……宋寿安?” 要不是这个时候非得找那么一个人出来,方福才是绝非不会提及宋寿安名字的。 但此刻,再没有比宋寿安更好用的替罪羊了。 方福才看着太后变脸,叹道:“诸公有所不知,宋寿安贪墨滥杀,徇私渎职,借大内缇骑司之名,在信州横行霸道,甚至试图轻薄冯夫人。太后殿下一怒之下,褫了他乌纱,正在查办。” 又拱了拱手,义正词严地对李桑若道: “这厮以前在大内行走,积了些淫威,在太后身边安插有自己的眼线,这才能在园子里浑水摸鱼,借机报复太后,报复大将军和冯夫人,以及韦司主……” 果然天衣无缝。 只要坏人是宋寿安,便合情合理了。 “宋寿安人在大牢,便可指挥如此缜密的投毒案,方公公总管内宫却如此无能,第一个就该杖毙。” 方福才尬笑,“是小人无能。小人也只是推测……合理推测。” 裴獗眼皮微抬,“不如,把宋寿安提到堂上,当面对质?” 李桑若心头陡然一紧,“无须问他。一个罪奴,量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裴獗没有看她,也没有往死里逼她。 高大的身躯微微一转,面向两个仆女,目光隐含杀气。 “说实话,尚有一丝生机。” 阎王将军名声在外,不冷不热,也足以让仆女胆战心惊。 “仆女说的全是实话,望,望将军明察。” “庞贵。”裴獗嘴角抿起,声音异常冷冽。 “听说大内缇骑司,审讯录供,最是得心应手?” 庞贵贼精,一听便拱手应道:“回大将军话,普通奸犯小人,一个时辰。嘴严一点的,两个时辰,五大三粗的壮汉厚实嘴紧,但也熬不过三日,连他爹娘的房事,也能一一交代了。” 这话说得粗俗,却不好笑。 缇骑司干的那些事,在座都有耳闻。 这便是李宗训组缇骑司掣肘众臣的目的,可远在中京的李宗训,大概想不到自己的女儿会干出这等蠢事。 庞贵声音未落,两个仆女已变了脸色。 她们在嘉福殿行走,了解缇骑司是什么地方。 当即便吓瘫了。 “将军,将军饶命,仆女说的都是真话,仆女冤枉啊……” 殿里哀嚎阵阵。 庞贵很清楚这时该怎么做。 “是不是真话,到缇骑司走一遭就明白了。”他走过去拿人,末了又咬牙切齿,用极小的声音道:“祸害我们司主,我看皮子是有多痒……” 仆女吓得瑟瑟发抖,求助的目光最终看向方福才。 “方总管,救命,方总管救救我们啊……” 第248章 真会吃人 声嘶力竭地喊声。 似一道无形的魔咒,在花厅里扩散。 嘉福殿的侍女,是谁的人,不言而喻…… 方福才走到李桑若跟前,哽咽下跪:“殿下,此事小人也有责任,可无论如何,绣音和梅音也是嘉福殿的人,要是下了缇骑司,传出去……这像什么话?” 他指责地看一眼庞贵。 “缇骑司是为朝廷除奸惩恶的,不是滥用私刑的地方……” 庞贵不敢开口。 “大将军。”李桑若看着裴獗,眼里满是冷色,“连哀家房里的人,都要动用缇骑司审讯吗?” 裴獗不动声色。 她又看向在座的使臣。 “诸位爱卿,都来说说。” 事情发展到这里,众臣心下已然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裴獗揪住此事不放,无非是要给冯蕴一个公道。 这时,矛盾的焦点只在于…… 要不要给太后脸面? 裴獗:“殿下方才说了,要一查到底。” 众臣本想给个台阶,裴獗此言一出,想说话的,就都闭了嘴,静待旁观。 李桑若眼眶发热,差点落下泪来。 太狠了。 这个男人太狠了。 她冷笑,端起面前凉透的茶,慢慢地喝着。 “那你们连哀家一起查吧,把哀家一并丢到缇骑司去,严刑拷问,看哀家是不是那个幕后黑手。” 这话说得有些赌气。 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尴尬。 无非是将裴獗一军,逼他让步罢了。 裴獗:“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神情却冷淡。 他寸步不让。 李太后怒而相视。 花厅里鸦雀无声,一时凝滞。 “为了太后殿下的安危和将军夫人的名声,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一个颀长的影子突然出现在门口。 是韦铮。 两个随从扶着他,面色苍白地走进来,两股战战,一看便知是受了一番折腾才从鬼门关活着回来的。 “殿下……” 韦铮走到厅中,推开侍卫,跪在地上。 抬头看着李桑若,莫名便红了眼睛。 “臣差点就见不着殿下了。” 李桑若眉头微蹙,“到底发生何事?” 韦铮道:“臣被仆女的茶汤湿了衣裳,离席更衣。在更衣间里,察觉身体有异,却被人将门反锁。” 他双眼灼灼地看着李桑若。 “臣时刻念着殿下的教诲,纵是毒性攻心,也不敢恣意妄为……发现里间有女子后,情急之下越窗而逃,跳入池塘,原想缓解一下,不料池塘水深,毒发后体力渐渐不支,差点淹死……” 他说得动容。 念着殿下的“教诲”,看到冯夫人那样的美色都没有动心,而是翻窗跃入池塘…… 这韦铮不就是太后忠犬吗? 众臣眼色复杂。 李桑若看着他那张通红的俊脸,一时也有些说不清的涩味。 宋寿安为冯十二娘美色所惑,自毁前程。 裴獗更是被她迷得乱了方寸,当心肝肉一样护着,不惜为她跟自己分庭抗礼。 唯有韦铮, 他在花溪村就看不上冯蕴,甚至为此得罪裴獗种了许久的地,回来她也没能给他好脸。如今,哪怕身中淫毒,他也没有为冯十二娘动心,不惜冒着性命之险在隆冬季节跃入水里…… 李桑若叹息:“韦爱卿起来说话。” 韦铮长跪不起,“太后夜宴,宵小竟敢对臣和冯夫人下手,这分明就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想借臣之手,将祸水东引,陷殿下于不义……” 李桑若心下一动。 “此言何意?” 韦铮慢慢直起身来。 “冯夫人在殿下的园子里出事,臣要是罪魁祸首,那殿下能独善其身吗?” “不能。人人都会怀疑殿下的用心。” 他自问自答。 咬牙切齿地环顾四周。 最后,目光落在方福才的脸上。 “奸佞不除,殿下岂能安枕?” 方福才让他看得额头冒汗。 众臣也各有各的小算盘。 李桑若却像是在油锅上煎熬的蚂蚁…… 左右不是。 韦铮为她递来一个梯子。 但她上了台阶,必定要将方福才踢下油锅…… 弃车保帅,她别无选择。 李桑若迟疑片刻,拢了拢衣裙,云淡风轻地道: “拉下去吧。务必审个水落石出。” 仆女惊慌失措地往前扑。 “方公公,方公公……” 方福才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别开头。 仆女让侍卫拖出花厅,哭得差点昏死过去。 “仆女交代,仆女这就交代……” 人的求生欲到底还是占了上风。 一个仆女突然大力挣扎着,回过头来看向裴獗,露出求助的目光。 “大将军饶命!” “是方总管指使我们做的……” “我们的家人,全在方总管手里。如果我们不按方总管说的做,方总管就会拿我们的家人开刀。” 一个开口。 另一个也豁出去了。 “将军救命……” “婢子和夫人无冤无仇,本不存加害之心,全是被方总管逼的呀。” “婢子家里还有父母弟妹,婢子不想死,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家人丧命……” 这一喊,捅马蜂窝了。 方福才面色大变。 众臣哗然。 李桑若表情沉凝,目光稳稳落在方福才的脸上。 “狗奴才,你怎么说?” 方福才与她对视一眼,白胖胖的脸,颤歪歪地抖了两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一派胡言,殿下,全是一派胡言。这两个贱婢在信口开河,栽污小人清誉……” “是吗?”李桑若看着他。 方福才接触到那冷厉的目光,额头汗珠滚下,“殿下明鉴。小人对韦司主和冯夫人敬重有加,毫无加害之意啊!” 李桑若沉着脸。 “不是你加害,难道是哀家不成?” 方福才呆呆看她,哑口无言。 李桑若是临朝太后,是皇帝的亲娘,她的父亲手握大权,就算所有人都指责她又如何? 只要她不承认,谁都是放屁。 她才是这里权柄最高的人。 只有保住太后,他才有命活下来。 李桑若看方福才冷静下来,眼神深了许多。 “累及哀家名声,你们就该打。哼!一个个都在哀家面前装傻,这个不是,那个不是,哀家也不知哪个是,交给你来办吧。” 她看着韦铮,满是信任的样子。 韦铮拱手应诺,站起身来,目光凉丝丝望向方福才。 “方公公品行如何,韦某心里清楚。但眼下有人证咬定受方公公指使行事,只怕……要劳烦公公跟韦某走一趟了?” 方福才脸颊一阵抽搐,大喊冤枉。 裴獗沉默,眉眸可见冷锐。 李桑若看他一眼,暗自心惊肉跳。 韦铮道:“来人。请方公公。” 方福才呼天喊地的叫喊着,让缇骑司的人带了下去。 李桑若坐在那里,身侧便有暖炉,可她仍然觉得冷,没着没落的冷。 夜色浓郁。 从翠屿回春酲馆的路上,冯蕴乘车,裴獗骑马,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交谈。 一路上,就听到濮阳九的声音。 他本就是个话痨,遇到这种事情尤其想多几句嘴。 可惜,他没有合意的倾听者。 裴獗将冯蕴抱上马车,就一言不发,不仅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冯蕴似乎都少了点什么,冯蕴大概是身子不适,也没有什么言语,夫妻俩沉默得令人心惊。 濮阳九觉得这两口子,简直是绝配。 他退而求其次,问左仲。 “花厅里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左仲摇了摇头。 濮阳九嘶声,“对彻查的结果不满意?” 左仲再摇摇头。 濮阳九:“是你们大将军不满意,还是夫人不满意?” 左仲苦着脸,压低嗓音。 “濮阳医官不知,我更不知。” 濮阳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看了裴獗好几眼,直到马车停在春酲馆,这才叹了口气。 作了大孽才跟裴妄之是朋友。 他自然而然地跟着进去,为冯蕴开方子。 裴獗没有进门,送冯蕴到门口便打马离开。 濮阳九看得更纳闷了。 “嫂夫人,是跟妄之兄吵架了?” 冯蕴笑道:“不敢。” 濮阳九:…… 他隐约感觉到什么,又说不上来。 而冯蕴,选择了这么做,就已经想好了后果,裴獗会生气,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让人领濮阳九进门,她先去沐浴,更衣,房里熏香,整个人褪去了翠屿带出来的秽气,这才坐在榻上,靠着软绵绵的鳌崽,由着濮阳九为她请脉问诊。 她很是平静,濮阳九越是诊脉,越是心神不安。 “嫂夫人这阵子可曾好好用药?” 冯蕴面露微笑,“医官叮嘱,我都听着的。” 濮阳九不太相信的样子,“当真?” 冯蕴看一眼身侧的仆女。 “小满和大满可以作证。” 濮阳九这才松了口气,“嫂夫人万万要好生调养啊。妄之还盼着你早日为裴家开枝散叶呢。” 冯蕴想到裴獗那张冷峻的脸,笑了笑。 “将军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啊。”濮阳九十分笃定地说完,看冯蕴明媚的脸上,笑容微敛,略略一惊。 是不是她察觉出了什么? 跟裴獗成婚也有些日子了,身子受损,肚子也没有动静,他再说这些,大概会让她难堪吧? “嫂夫人也不用着急,生儿育女看缘分,早晚会有的。” 濮阳九不怎么会安慰人。 尽力了。 冯蕴唇角弧度微提,神情却是松懒。 “多谢濮阳医官。我省的。” 濮阳九有些叹息。 以前是操心兄弟的裤裆,现在操心兄弟媳妇的肚皮,他这辈子行医怎么就这么难?怪不得父亲骂他没出息…… 温行溯在门外候了许久。 一个人来回地走,温雅的俊容难掩焦灼。 等濮阳九告辞离开,他才来见冯蕴。 “翠屿到底发生何事?” 事情还没有传开,温行溯消息居然这么快? 冯蕴微微诧异,“大兄怎会知晓?” 温行溯道:“你在翠屿出事,平原县君便差人告知我了。” 他担忧地看着冯蕴,眉头深深蹙起,俊脸凝重。 “大兄没有照顾好你,又让腰腰受人欺负了。” “怎么没有?”冯蕴轻笑了下,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晦涩。 “大兄为我,跟亲娘冲突,跟冯家决裂,跟萧呈生分,还有再也回不去的齐国……” 家、国、父母弟妹。温行溯把心都掏给她了,为了她,已然站在过往所有人和事的对立面。 如果这都不算付出,冯蕴不知世上还有怎样的付出。 即使是裴獗,这个夜宴前曾与她鸳鸯交颈的男人,在翠屿也为她跟李桑若扳了腕子,可要让他为她背叛所有,不顾一切? 温行溯做得到的,裴獗做不到。 不然他也不会因此生气。 翠屿的事,是她逼的…… 她顶着将军夫人的名头,把裴獗架在火上,逼到了李桑若的对立面。 裴獗不得不被她挟裹,在众人面前替她撑腰,在李桑若面前放了狠话。但他内心里并不想由她摆布。这不,出了翠屿就生气而去。 当然,冯蕴并不在意。 要是裴大将军那么容易被策反,那就不是裴獗了。 一次一点进步,就是好的,她很满意。 温行溯见她沉默,心下仍有很多不解。 “这么说,方福才被缇骑司带走了,李桑若仍然未伤分毫……” “大将军怎样想的?” “他方才为何……过门未入?” 他自顾自地想,“是不是你一直住在春酲馆,他有些不悦?” 毕竟春酲馆是温行溯的宅子。 腰腰已经成婚,他虽然希望她永远住在这里,可裴獗难免会有想法…… 冯蕴看着大兄担忧的眉眼,突然扑哧一声。 “大兄坐近些说话,我不吃人。” 大家都为这二人操碎了心,只有他们云淡风轻。 冯蕴:问题不大,今天没盘好,下次再来。 裴獗:我不是珠子。 冯蕴:你是猪。 裴獗:…… 第249章 无比难受 冯蕴拍了拍身侧,眼里带笑。 温行溯略微犹豫一下,虚坐到她的身侧。 腰背挺直,很是规矩。 冯蕴有点想笑。 大兄性子真是拧巴。 这般谦谦君子何时才能找到嫂子? 她压着嗓子,小声问他: “大兄觉得平原县君如何?” 温行溯一愣,脸上有点尴尬。 冯蕴笑着凑近些观察他的表情,很是亲近。 在温行溯的面前,她心里永远住了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会调皮作弄,也更随性几分。温行溯让她看得耳根发热,心跳加快,冯蕴却以为他因为濮阳漪而害羞了,声音轻快了许多。 “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我们是兄妹,快,说说看。” 温行溯张了张嘴,没出声音,便苦笑起来。 “腰腰不要为我操心。” 兄妹就是不用细说,也知道对方什么情绪。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冯蕴也不再讨人嫌去干涉兄长的情感。 但她察觉出温行溯的回避和躲闪,不是对平原县君,而是对她。 “大兄怎么了?不要跟我生分好不好?” 她身子前倾着,认真端详温行溯,想到上辈子他离世后自己的心疼,双眼里充斥的情感,浓烈得化不开。 温行溯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喘不过气。 “腰腰,你喝的不是药?” 她桌上放着药碗,温行溯方才亲眼看着她喝的。 这会儿闻着酒气才发现不对。 “是酒呀。嘘……”冯蕴从几下抽屉里拿出肉干,分一些给鳌崽,剩下的摆到桌上,然后将藏在被子里的酒壶拎出来,摇了摇,小声道:“别让小满听到,一会子又要念叨。” “你这身子,怎么能喝酒?” 他板起脸,褪下平常的温和,目光冷冽吓人。 冯蕴道:“我喜欢大兄窖里的桂花酿,偷拿了些放在房里。” 沉吟半晌,她伸手拉一下温行溯,很乖地道歉。 “不要生气,我…太难受了,想让自己醉掉。” 她声音柔软,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笑,温行溯却觉得汗流浃背,喉头发紧。 “哪里难受?” 冯蕴笑了下,眼里是落寞和萧瑟。 “哪里都难受。” 李桑若看到她或许会难受,可谁知道,她今生再次面对李桑若,其实也同样不轻松。 她每行一步,都是拿命在赌。 她须得抵抗内心强大的畏惧,才能做到别人眼里的“进退自如”…… 温行溯问:“你是在跟裴獗置气?” “没有啊。”冯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始终笑盈盈的,“分明就是他在跟我置气,这才过门不入嘛。” 待冯蕴把今晚的事情告诉他,温行溯整颗心都麻了,沉甸甸的,一是紧张她如此胆大,二是心疼她如此搏命。 “下次不要这样。把自己赌上去,不值得。怪不得裴獗会生气,换我,也该生你的气了。” “你才不会。”冯蕴笑了起来。 大兄从来没有生过她的气,他脾气好得常让冯蕴都不免自省,是不是自己太暴躁了。 温行溯喉头微哽,好久才从那种憋闷的情绪里舒缓过来。 “你难受,是因为没有扳倒李桑若?” 冯蕴一怔,摇摇头,“我还没那么愚蠢。” “这么说,你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扳倒李桑若,而是方福才?” “对,又不对。” 温行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柔软。 冯蕴道:“我最想扳倒的是李桑若没错,但我眼下没有扳倒她的能力,只能砍一砍她的爪牙。只要裴獗还是晋廷的臣子,她就还是临朝称制的太后殿下,只要裴獗不想她倒下,我就扳不倒她。” 今晚的事情很明朗。 李桑若祭出方福才,裴獗放过她。 双方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这就证明裴獗不想把事情做绝。 其实,裴獗比谁都清楚,那个想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男人苟且从而丢人现眼的幕后主使,不是方福才,而是李桑若。 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知道,她不问他不说,二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捅破。 冯蕴忽地便一笑,眼睛莫名的酸。 “大兄渴吗?喝点。” 温行溯喉头微动,“不喝,你也不要喝了。” 冯蕴替温行溯倒满,将酒杯塞在他的手心里。 “喝。酒解千愁。” 柔软的小手将触感放大。 有一股热气好似在脊背爬行,带着一丝痒,让他变得敏感,对着冯蕴的眼睛,心跟着她的呼吸而跳动。 两个人太近了,近得他开始痛恨自己,在那样纯粹的目光里,竟会生出那些低极的渴望。 “腰腰,这不合规矩。” “你我兄妹如今流落异乡,我们便是彼此唯一的亲人。要是大兄都避着我,凡事跟我讲规矩,我该有多孤独,多难过?” 语调柔软,呼吸是酒香。 温行溯:“腰腰……” 他喉头有些哽咽。 冯蕴目光灼灼,脸上有笑,更多的是化不开的惆怅。 人在脆弱的时候,情绪汹涌,眼里的情感也展露无遗。 今夜她明明赢得那么漂亮,整个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许是药物,许是酒,她的脑袋疼痛得好像快要被撕裂。 “大兄,容我放肆一回可好?这些酒伤不了我的身子,不喝却会伤我的心。” 温行溯看着她的眼神,仿佛被烫化,瞳孔急剧收缩,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冯蕴看他这般,更是难受。 他本是南齐的宁远将军。 意气风发,一代儒将,上辈子跟裴獗一南一北,各称战神,谁人不说温将军才华横溢,战功彪炳,足写春秋。 可如今窝在信州城,不尴不尬的身份…… 全是因为她。 冯蕴不可说不内疚。 就算是为温行溯的性命着想,有不想他重蹈覆辙的理由,这也不是她想看到他的样子。 不该这样的。 对男人来说,意志消磨,可能比失去性命更为痛苦。 “大兄,我是不是做错了?” 此时,温行溯的情绪很复杂,声音轻哑。 “怎么又自责起来?” 冯蕴压根不知道,她温软的眼神和真挚的情感,对男人而言是多大的酷刑,半睁着眼,低低呢喃。 “大兄本是雄鹰,正该翱翔天际,而不是落在鹊巢,学那喜鸟和鸣……大兄,我是不是不该把你留在身边?” “傻瓜,不是你留我,是我要留下。”温行溯勾起唇角,眼神温煦地看着他,炉火的暖光,在他雅淡的脸上,矜贵雍容,好似这世上的欲望和争端都与他无关。 “我要什么,自会去争。不争,就是不要。不要为我操心,不然,我又该反过来操心你。你我兄妹,没完没了。” 淡泊,是一种可以让冯蕴心安的气质。 她点点头,笑了起来。没有察觉温行溯绷紧的身子,为了极力保持平静,腿部甚至在轻微的颤抖,与裴獗被欲望憋到发疯的时候其实没什么不同。 “我相信大兄。” 冯蕴将脑袋伸出去。 “那你摸摸我的头。” 温行溯眼瞳微缩。 冯蕴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脑袋上,就像小时候那样,想让他像抚摸小狗那样摸他,脑袋不停在他掌心里蹭。 可她不是幼时的冯蕴了,一头青丝又软又滑,像是最柔软细致的钩子,缠在温行溯的掌心,滑动着,渐渐的,钩到心扉。 有那么一个瞬间,温行溯是恍惚的,恍惚到想到那个雨夜里在竹河的庄子,听到她和裴獗交缠的声音,很想用力搂紧她,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事…… “大兄。”冯蕴许久不见他动,不满地抬眼。 “你还是在生气,对不对?” 温行溯回神,手心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妥协的笑。 “你呀。怎么还是个孩子?” 冯蕴笑:“在兄长面前,我就是孩子呀。” 温行溯理了理袍角,身子不着痕迹地侧对着她,脊背全是密密麻麻的紧张,声音还算平静。 “孩子,你不该任性的。若韦铮被李桑若蛊惑,那你今夜如何脱身?” 冯蕴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但她不会为那极低的可能,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 “当真如此,我就当被狗咬了。但我不认为韦铮会那样傻。人心趋利,只要有一丝理智,他就懂得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她脸上挂着笑,看着温行溯。 在他面前少了心机,她五官的妖艳感被弱化,面容无辜目光清澈,却令人无比心疼。 她才十七啊。 温行溯微微攥紧酒盏。 “李太后此人,阴险善妒,傲慢愚蠢……” 顿了顿,目光骤冷,“若腰腰不想再看见她。明日和议,大兄便让太后驾崩……” 第250章 哄哄也好 “不可。”冯蕴摇了摇头。 裴獗让温行溯负责议馆的防务,他确有机会让李桑若死于非命,但他们兄妹要全身而退就难了。 她不想搭进去一个温行溯,还害了裴獗,从而影响全盘计划。 “时机不到,我忍她便是。”冯蕴似乎醉意上来,倚在软靠上,声音比方才还要轻些。 “她也没那么蠢,其实让韦铮来祸害我,原是一出好计。” “好计?”温行溯凝目。 “嗯。”她半阖着眼端杯而饮,平静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其一,韦铮容色尚可,跟将军夫人通奸,不会让人一眼起疑。” “其二,韦铮是她的入幕之宾,又被她许以高位,权掌大内缇骑司,算得上恩宠有加。她认为韦铮会像以前一样,为她肝脑涂地……” “李桑若唯一的错处,在于误判了男人的情感。” 夜灯的幽光落在她脸上,似有什么情绪从眼睛里快速的溢出来。 温行溯想要抓住,却只有一闪而过的笑。 “她啊,错在太自信。” 对宋寿安如此,对韦铮如此,对裴獗仍然如此。 “她以为男女间那点事,是可以拴住男人的裙带,以为男人跟她有过一腿,从此便会言听计从,任由驱使,却不知,男子从不看重那点苟且,只会权衡利弊,再做取舍。” 榻上再多甜言蜜语,提上裤子,便过去了。 一旦触及利益随时可以反目。 “但这不是因为她蠢。一个人身居高位久了,听多了虚情假意的恭维,往往会高估自己,误判自己在他人心里的地位,是太后的身份和地位害了她。” 李桑若看不开。 她也是死过一次才想明白。 温行溯心潮起伏不定。 腰腰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淡然,可以不带个人情感地站在情敌的角度去思考。 “所以,只要韦铮对裴獗还有忌惮,还会为他未出生的孩子考量,我就有机会,让他为我所用。” 温行溯道:“韦铮怕裴獗,但也怕太后。” “是。但他只能二选一。”冯蕴笑了一下:“何况,他极其希望扳倒方福才。这不就是天赐的良机?只要我稍加鼓动,他就会发现,我指给他的路,才是明路。” 今夜韦铮在人前的表忠,对李桑若无异雪中送炭。 在情无所托时,有那么一个男子,身中淫毒而不屈服,为她守身守心,李桑若岂不感动? 没了方福才,从此她会更为信任韦铮。 那是韦铮的明路,也是她的。 “腰腰。”温行溯道:“再有下次,不要以身涉险。” 冯蕴似笑非笑,“我以为大兄会夸我,有勇有谋,很是厉害呢?” 温行溯喉头一哽。 “你逼得裴獗站在你那一边,公然挑战皇权。迫使李太后弃车保帅,自己砍去左膀右臂。你争取到了一个弱女子能争取到的最大赢面,自然厉害。但是……腰腰,关心你的人,只盼你平安。” 呼吸稍紧,他犹豫一下。 “我如是,裴獗也应如是。” 裴獗回到大营,侍卫营几个以左仲为首全到座前告罪。 从使团到达信州那天开始,裴獗便下了死命令,务必密切注意冯蕴行踪,护她周全,不料在众目睽睽下发生这种事情…… 虽说翠屿是太后行宫,多有掣肘,保护不力也有话可讲…… 但谁也没有找借口。 将军心情很差。 这个时候找理由就是找死。 “属下自愿罚俸半年。” 左仲率先表态,其余人都跟上。 “属下也愿意,请将军责罚。” 裴獗道:“不关你们的事。” 左仲低头:“看护不力,让夫人陷入险境,属下责无旁贷……” 裴獗眉眼冷肃暗沉,不知在想什么,摆摆手。 “下去吧。” 奔波一晚上,都累了。 众侍卫交换个眼神,应诺离开。 纪佑脚步缓慢,一步一回头,到门槛时突地转过身来,巴巴跑到裴獗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 “将军,属下先下去收拾东西?” 之前说要收拾些衣物去春酲馆的,他记着呢。 裴獗道:“不用。” 他垂下眼睫,坐在案前抽书阅读。 纪佑在旁观察。 那书是写蜀中历史的。 “手握精锐之师二十余万,入成都,平蜀军,威震西土……遂谋生反意,发动兵变,于乱军之中被俘……。” 将军迟迟不翻页,似乎心不在焉。 纪佑看得不由着急。 “将军,属下还是去收拾收拾吧,夫人今夜受了气,去哄哄也是好的……” 裴獗抬头看他,不作声。 纪佑无辜地缩一下脖子,收拾起表情。 “喏。” 他后退着慢慢往外走。 裴獗开口,“你去看看。” 纪佑犹疑不已,“看,看什么?” 裴獗注视他半晌:“夫人可有不适。” 纪佑笑嘻嘻应声,颇有一种押中宝的愉快,他就知道将军很关心夫人的,表面上不声不响,心里惦念着呢。 在这点上,武将就是不如那些惯会玩弄风月的士子,嘴巴抹了油似的,把小娘子哄得一个赛一个的开心。 而他们将军,锯嘴葫芦,明明关心夫人,却冷着脸一声不吭。 他不说,夫人怎么会懂?女子又最是好猜疑,就这会子,想着将军绝情离去,指不定夫人有多委屈呢。 纪佑有时候都恨不得替将军开口…… 然而,去春酲院走一圈回来,他也变锯嘴葫芦了。 垂头丧气的,左仲问他也只是叹气。 “不知该如何向将军禀报……” 说假话吧,他没这习惯,也没有那个胆。 说真话吧,怕将军伤心。 纪佑磨蹭好久,直到裴獗唤他进去。 这才吭哧吭哧地道:“回将军,夫人无恙。” 裴獗看着他苦瓜似的脸,“说实话。” 纪佑眼皮子耷拉着,眼风偷偷瞟着裴獗,“不仅无恙,还很是愉悦。” 没有委屈没有掉泪,快活得不得了。 纪佑不想打击将军,可不刺激他一下,将军可能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夫人…… 于是这小子存了点添油加醋的心思,“夫人跟温将军近坐小酌,边饮边聊……” 他抬起两个指尖,对对碰,又对对碰,说得模棱两可。 “属下看着很是惬意呢。” 裴獗没什么表情。 纪佑试探道:“将军不去看看吗?夜深了呢,孤男寡女的……” “那是她兄长。”裴獗面不改色,低头继续看书,极力维持着某种平静。 纪佑觉得白费了心机,暗自叹气退下。 突觉寒芒在背,是裴獗慑人的目光。 “你说,她在喝酒?” 是他说得不清楚,还是将军反应慢? 温行溯刚把冯蕴哄睡,从屋子里退出来,带着几分酒气要回屋,便撞见裴獗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氅子翻飞,可见薄怒。 他面冷。 生气的时候,寒气弥漫,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观棋吓得打个喷嚏,赶紧上来扶住温行溯,戒备地看着裴獗。 “大将军。”温行溯淡然行礼,酒意让他的脸在夜灯下更显俊朗,眸子也温和,自带一股令人舒适的气场。 “为何这时过来?” 裴獗:“我不能来吗?” 战场上下来的人,对敌意和杀气很敏感。 温行溯拢了拢肩膀上的氅子,笑了下。 “我以为你会直接动手。” 裴獗一言不发。 视线从温行溯的脸,慢慢往下,落在他的腰下,透出来的冷意,足以让温行溯觉得汗颜,或说是心虚。 就在方才,他差一点就做了乘人之危的小人,沉沦在那片虚幻的欲海里难以自拔,差一点就辜负了腰腰的信任…… 所以,裴獗什么都没说,他却难堪。 这个时候,裴獗冲上来就给他一拳,他心下或许会好受一些。 “不敢对大舅哥无礼。”裴獗慢慢拱手,沉着脸走近。 “明知她身子有恙,为何容她饮酒?” 温行溯看着他,“腰腰刚睡下。她觉浅,今夜不太好眠。大将军不如去我院里,小酌片刻?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 裴獗停下脚步,冷冷地盯住温行溯。 “奉陪。” 强大的男人争斗,气场也会伤人。 争风吃醋的强大男人,更是刀光剑影。 观棋想上前扶自家主子,被不着痕迹的推开后,又要去为大将军引路,结果被他一记冷眼差点瞪了个踉跄…… 就这气氛,真的适合喝酒吗? 一会儿要是打起来,两位将军到底哪一个的拳头更硬? 观棋寒着僵硬的脊背,怕得要命。 躲在门后观战的大满和小满,也是满脸紧张。 “要坏事了!” “可要叫醒女郎?” 这个时候只有冯蕴能阻止这一场腥风血雨了。 小满道:“我去叫。万不可让大将军伤了大郎君……” 她说着便要去内室,被大满拉了回来。 “熄灯睡觉。不要惊扰女郎。” “为何?”小满不解。 “女郎醒着,也不会阻止的。打吧,打得痛快了,心里就舒服了。” 大满松开她,自顾自转身,拿过灯罩将火光灭掉。 院里一片沉寂。 冯蕴:我其实很好哄的……收藏订阅投票随便来一个我都笑容绽放…… 读友:好的,裴狗闪开,我们来哄。 敖七:我也能哄。万事俱备,只等阿舅牺牲了…… 淳于焰:我近,路也熟,我来哄。 温行溯:都退下吧,我已经哄好了。 裴獗:…… 纪佑:你们猜,我家将军想说什么? 读友:来人!把他的嘴给我掰开! 第251章 机不可失 翠屿。 夜深了,李桑若房里的灯仍然透亮。 她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抚过肚皮,又慢慢抬起来,轻抚垂落的长发。 发丝缠绕在指尖,在她眼里凝结成浓黑的血…… 她想杀人。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杀人。 “今日受此大辱,来日必千倍百倍偿还。” 她咬牙切齿,怨毒地言语。 “殿下此言差矣。” 一声低叹,站在身侧的男子,平静地说道:“棋局尚未开始,殿下就先亮了底,殿下不输,谁输?” 这话直透骨髓,李桑若抬起眼,脸上寒意陡升。 “我只是喜欢他,我错了吗?我只是喜欢他啊。谁让你们不肯成全我。要是你们早让我嫁给裴獗,哪会有今日……” 她双眼全是红血丝,可怜而脆弱。 但那男子似乎没有什么同情心,语气仍然冰冷。 “要是殿下早嫁给裴獗,确实没有今日。临朝称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可能就是三娘子了……” 三娘子是她的妹妹。 现在见她,是要下跪的。 李桑若让他噎住,对视片刻。 她如同垂死,双手无力地落下。 “少恭叔,我该怎么办?” “殿下应当好好听丞相的话。”唐少恭低垂的眼瞳,带着深深的冷意,“没有儿女情长,你才是真正的临朝太后。否则,你永远都只是冬至猎场上,巴巴等着裴獗回头看你一眼的李家女郎。” 李桑若无力地垂下手。 眼泪如同决堤一般,看着眼前的男子。 “若儿女情长便是绊脚石,那裴妄之就离死不远了。” 她突然狂笑,肆无忌惮地笑。 “他爱上那个贱妇,他爱上了!” “哈哈哈哈!” 李桑若的笑十分癫狂。 整个院落的人都被她屏退出去了。 没有人会听见。 她无比凄凉地笑着,笑着,突然身子伏在被子上,双手抱着胳膊,默默垂着泪。 “父亲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料到我会输得一败涂地,这才让你过来看我的笑话,嘲笑我这个不听话的女儿?” 唐少恭沉默,一言不发。 他是李宗训手下最得力的谋士,看着李桑若长大的,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 不待她闹够,是没有办法心平气和说话的。 “父亲是对的……”李桑若梗咽着。 骂累了,喊累了,平静下来。 “我看不懂他……我爱慕多年的郎君,我一无所知。少恭叔,杀了他吧,让父亲杀了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不要看到他跟冯十二娘恩爱……” 唐少恭这才问她:“殿下可知,先帝当年为何选中你?” 李桑若抬头,任由泪水奔流。 唐少恭道:“正因你和裴獗有情。先帝将殿下和孩子托付给裴獗,因这情分,他必会用心军务,虽手握重兵,但不行悖逆之事。” 李桑若:“一派胡言。” 她不信先帝不是因为喜欢她,才纳她入宫,给她尊位,而是因为她喜欢裴獗…… 何况裴獗根本不是人。 就不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 “如此荒谬,父亲信吗?” “丞相自然会信,因为正是丞相的安排。”唐少恭声音低沉,从表情到语气,都显得神秘莫名,声音也压低了。 “仆来信州,丞相有一言,转告殿下。” 李桑若瞪着双眼,奄奄一息般看着他,“说吧……” 唐少恭道:“不只是殿下对裴獗有情。裴獗亦对殿下有情。丞相让殿下万万要放宽心。就算天塌下来,裴獗也不会伤害殿下……” 李桑若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个楠木手串,就是父亲让人弄来哄我的吧?” 想到她在裴獗面前出的丑,李桑若脸上又扭曲了几分。 “父亲把我当三岁小儿哄骗。他以为,我还会相信这些话?” “丞相没有哄你。”唐少恭道:“殿下可以不信仆,请务必要信丞相。即使裴将军对殿下没有情分,丞相也会让他,对殿下有情。” “父亲哪来的自信?” 唐少恭笑而不答。 李桑若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怪异地笑。 “我懂了。父亲改了主意。不想杀裴獗了,又想哄着我,让我来笼络他?” 唐少恭幽幽暗叹。 “在并州事件前,丞相是一心想要除去他。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可如今情形大为不同……” 他目光沉了沉,“殿下也看见了,裴獗在军中声望,比之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朝野敬佩者众,北雍军更是士气恢宏。在并州没能杀死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眼下除了笼络和施恩,别无良策……” 大棒子敲不死他。 那就对他施恩、给糖。 李桑若笑了起来,“父亲好深的算计。我是临朝太后吗?我是小丑,我是父亲手上的棋!” 唐少恭沉吟片刻,“都怪邓光那个废物,打乱了丞相的布局。” 李桑若冷笑,“你怎不说,全怪那个冯十二娘?若非邓光贪图她的美色,也不会自乱阵脚,死在并州……” 唐少恭沉沉叹息,“所以红颜祸水,裴獗栽在她手上,也未必会有好下场……” 李桑若思量着他这句话,莫名点点头。 “我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的。我以后都听父亲的话。” 唐少恭看她一眼,“殿下做了那么多忤逆丞相的事,丞相也没有怪罪过殿下……丞相只想让殿下明白一事。这世上,唯有丞相才是真心疼爱殿下的,殿下万事当以丞相为重啊……” 李桑若低低地一笑。 “我还没有以他为重吗?我若不以他为重,当年何必入宫……” 唐少恭听她老生常谈,皱了皱眉。 李桑若再次抬头。 “少恭叔既然来了,再帮我一个小忙吧。” 唐少恭拱手,“殿下请说。” “把方福才捞出来。”李桑若顿了顿,唇角微弯,“又或是,让他死在里头,永远不要开口。” 唐少恭正想点头。 又听她道:“韦铮恨他至极,肯定会施大刑,方福才这老东西,嘴巴再严也扛不住大刑侍候。我怀孕的事,不能让他给我捅出去。” “什么?”唐少恭倒抽一口凉气,“殿下说什么?” “我怀孕了。宋寿安的。” 李桑若弄不掉肚子里的孽种,也不怕让李宗训知道了,孤注一掷般全盘抖落给唐少恭,凄凄一笑。 “顺便把宋寿安也送走吧,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这个贱奴。他再多呼吸一口气,都是对我的亵渎。” 冯蕴是搂着鳌崽睡的。 被窝里暖和,天亮了鳌崽也不肯离开,赖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翻着肚皮,一个人玩耍了很久。 鳌崽已经长到很大一只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拿毛茸茸的脑袋去拱她,恨不得整个儿塞到她怀里去。 “别闹。”冯蕴昨夜睡得不是很好,闭着眼睛不想起来,手抚着鳌崽的背毛,眼睛都懒得睁开,“让姐姐再睡一会儿。” 鳌崽舔她的手。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翻过身去,继续睡。 软榻突然下沉。 当冯蕴察觉到鳌崽不在身侧的时候,裴獗的手,已经抚上了肩膀。 不! 他不是在抚摸她。 只是为她拉上被子。 冯蕴睡眼惺忪地回头,打个哈欠。 “将军?” 裴獗嗯一声。 冯蕴:“昨日我交代下去了,让萧榕收拾好,将军是来带她去议馆的吗?” 裴獗道:“我以为你会闹着同去。” 冯蕴:“昨夜我和阿兄说了,今日要跟他同去。” 裴獗微微一顿,手指带出的冷意擦过她的脸颊。冯蕴条件反射地瑟缩一下,整个人就被拉入一个坚硬的胸膛。 罗帐轻晃,冯蕴本就松散的衣裳,不堪其扰,滑下肩膀,一片青丝倾泻而下,修长的雪颈,圆润的削肩,细嫩得瓷器一样的肌肤,顷刻落入裴獗眼帘…… 仰躺在绣褥里的女郎,没长骨头似的柔软。 纵是谦谦君子,也会被诱成饿狼,何况裴獗不是。 精实的臂膀撑在她两侧,高大的身躯几乎把她完全笼罩在身下,危险感和压迫力,令人心惊肉跳。 冯蕴不推他,不说话,只是笑。 慢慢将细白的长腿盘起来,缠在他腰上。 第252章 喜闻乐见 “呼……” 鳌崽远远地蹲着。 跃跃欲试,低低地吼。 每次裴獗来,它都如此。 冯蕴眼睛弯了起来,没有为此生出半分情绪,抿起干涩的唇,朝鳌崽笑了笑,又说裴獗。 “将军这是做甚,吓到鳌崽了。” “蕴娘会怕我吗?”裴獗将她紧箍在怀里,下巴无意识地摩挲一下她的鬓发,声音平和。 冯蕴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冷意,随即笑开,一只手钩住他的颈子,侧脸过去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身体力行的不怕。 冯蕴常常觉得自己和裴獗的沟通,身体强于语言,所以,能用身体沟通的就少说话。 她穿得单薄,柔软细薄的衫裙衬着满头青丝,勾勒出一截曼妙的细腰,就像那怪志谈里会吸血男子阳气的狐妖,牢牢缠住裴獗,在他身上起伏出令人身心俱颤的弧度。 裴獗气息越发粗重,在她臀上重重拍了下,听她嘤咛,这才低声问: “昨夜喝酒,是生我的气?” “没有。”冯蕴拨弄他的衣裳,听他声音低哑,一副情难自禁的欲态,轻笑一下,“将军帮我出了一口恶气,我怎会生将军的气?” 这酸溜溜的。 口是心非,却不咄咄逼人。 “将军不愿与太后为敌,更不会对朝廷不忠,昨日那些话,我知是将军被我逼到头上,才不得不说……冯氏女何德何能,得将军如此看重?昨夜喝酒,我是为自省……” 低浅带笑的声音里,满是自我嘲弄。 说罢撩裴獗一眼。 “下不为例,往后我躲着她点。即使李太后处心积虑地害我,我也会忍气吞声,不去招惹她……” 她把裴獗可能对她说的话,先说了,诚心让他无话可说。 裴獗嘴角抿得冷冷,果然没有声音。 不知在想什么,就那样看着她。 “我这么乖顺,将军还不高兴吗?”冯蕴问,咬他的耳朵。 裴獗手掌垫在她后背,微微收紧,低下头便逮住她作怪的唇舌,吻得气势汹汹。 浓浓的雄性侵略感包围过来。 冯蕴闭上眼睛。 这张木榻很是轻巧,平常冯蕴一人用着还好,裴獗这么折腾便吱嘎吱嘎响个不停,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比冯蕴看上去更不耐摧残。 裴獗突然停下,呼吸微浊地吻了吻她的鼻尖,看样子没有继续的打算。 冯蕴睁着湿漉漉的眼,回亲他一下。 “来不及了,要不晚上过来?” 裴獗低低嗯了一声。 冯蕴轻笑,往他身上贴,“大清早过来,还以为将军欲求不满,要得急呢……” “说对了。” “那将军满足了吗?” “你说呢?”裴獗拉住她的手,双眼黑漆漆地盯住她。 四目相对。 冯蕴微笑着,试图从男人的眼睛里找出点什么。 可惜,冷淡一片,形如古井,她看不透。 “真想掐死你算了。”他忽然说。 “……” 有时候冯蕴觉得,裴獗是真的恨她。 以前这种感觉浓烈一点,在并州大婚后,淡了一些,可偶尔他情绪浮动,冯蕴便觉得其实那种恨意,一直藏在他心里,稍加撩拨,便又死灰复燃了。 看来是她昨夜把人逼急眼了。 冯蕴轻笑一声,举起手,“将军还是不肯信我。那我发誓好了……” 裴獗用力将她的手拉下来,用手指替她梳理一下长发。 “你带上萧榕,同我去议馆。” 冯蕴怔了怔,意外地看着他,见男人神色严肃,当即满脸是笑地点头。 “属下领命!” 鸣泉镇今日极是热闹。 各个关卡查验也更是仔细,裴獗策马在前,萧榕坐在冯蕴的马车上,一路上睁着大大的双眼,肉眼可见的激动。 等马车停下,双脚落在地上,她泪水也就跟着下来了。 “恍若隔世。” 被俘虏这些日子,她其实没有吃多大的苦头,尤其和议提上日程,她的处境更是好了许多,房里几个仆女侍候着,有求有应。 但再是锦衣玉食,也没得快活。 这一刻站在议馆外,觉得吹过来的风都是自由的。 一时哭一时笑。 裴獗没有多话,将马缰绳交给侍卫,回头朝冯蕴点头示意一下,径直入内去了。 “恭喜殿下。” 冯蕴对萧榕笑了笑,就见敖七朝这边走过来。 “舅母。” 一个很正常的称呼,被敖七用低哑温柔的声音唤出来,无端染上一种禁忌似的隐秘尾调,“把人交给我就行。” 萧榕闻声回头,看着敖七。 高个子少年将军,一身铠甲极显英气,剑眉星眸,五官也生得极好,但人中下的唇珠位置微微上翘,看着便显倔强,脾气似乎也不是很好的样子,目光也有点凶。 “好。”冯蕴朝敖七笑了笑,对萧榕行了个礼。 “再会,长公主殿下。” 许是有敖七在身边的原因,萧榕看着冯蕴的笑容,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掉眼泪的样子太过稚气。 大家差不多的年龄,她堂堂一个长公主,怎可如此脆弱? 她抹净眼泪,笑着扬起唇角。 “再会,冯氏阿蕴。” 又朝冯蕴揖了一礼,“这段日子多谢照拂。” 冯蕴挽唇,不再多话,回头往自家的店面走去。 萧榕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回头发现敖七也在看她。 少年郎眉头微蹙,眼里满是躁郁,唯独看冯氏阿蕴时,炽烈而热切。 萧榕嘴角微瘪,扬了扬眉。 “你也喜欢她?像我皇兄一样?” 敖七看她一眼,抿着嘴,懒得多说。 萧榕低低嘁一声,“不敢承认。” 冯莹就在十丈开外,马车刚停下。 头上戴着一顶白纱帷帽,堪堪遮住脸面,两个仆女扶着,走下车来。 她先看到萧榕,惊喜地唤了一声。 “阿榕……” 萧榕听到声音扭头,认出是她,愣了愣也是满脸惊喜。 “阿莹……” 她说着便想朝冯莹冲过去,却被敖七横刀拦住。 “长公主殿下。” 环首刀坚硬的冷光闪烁,敖七的声音很是不耐烦。 “请跟我走。” 少年独有的青涩,从他写满不屑的眼神里透出来,很是讨厌。 嘴上叫着“殿下”,其实就没把她当回事。 萧榕在台城是万千宠爱长大的,要不是有这一次被俘的经历,她会因这一个眼神便大发雷霆。 好在是成长了许多,只恨恨看了敖七一眼,便回头望向冯莹。 “阿莹等我。” 她一步一回头。 “阿榕。”冯莹往前走了几步,停下,喉头哽咽般安抚她。 “阿榕别怕,我会一直等着你,陪着你。” 萧榕其实并没有怕。 她朝冯莹做了个鬼脸,微微一笑,又莫名地转头,想看一眼冯蕴。 一个笑盈盈跟她道别,一个哭唧唧让她放心。 自从她觉得冯蕴没有那么讨厌了开始,常会不自觉地审视过往跟冯蕴的种种冲突和矛盾…… 既然冯蕴不该那样被对待,那错在何人呢? 替冯莹出头的小姐妹吗? 谁都没有错,为何会仇恨了这么多年。 萧榕始终想不出个头绪来。 议馆正厅。 晋齐双方置左右桌案,各据一方。 桌案没有繁复的雕花刻纹,却用了上好的木料,看上去很是庄重,足显威仪。 晋方上首位置的女子打扮得雍容华贵,蛾眉螓首,姿色浓艳,正是临朝太后李桑若。 晋方使臣依次而坐。 裴獗被安排在李桑若的右次位。 齐方是尚书令冯敬尧带来的十余个使臣,郡守冯敬廷也赫然在列。 就是上首不见齐国皇帝萧呈。 居中有一张紫檀圆桌,除了两国书吏,是中人云川。 这个桌序在和议前,再三探讨了许久才定下,在惯例上略有更改,算是充分尊重到和议双方。 云川世子淳于焰这次没有迟到,在中间坐下,便笑着问: “齐君还没有到?” 李桑若轻笑,“时辰快到了,齐君未至,莫非是嫌我大晋诚意不够?” 临朝太后都亲自来了,诚意当然够的。 分明是嘲弄齐国不守规矩。 冯敬尧老脸微皱,侧目看了亲弟弟冯敬廷一眼,欠身朝李桑若施礼。 “太后恕罪,陛下前些日子偶感风寒,卧病许久,身子不适,有些耽搁了……” “是吗?”李桑若知道竹河的事情,目光带笑,“那再等等也无妨。不过,哀家身子也多有不便,最多等一刻钟,齐君不来,哀家就不久候了。” 她一颦一笑,都摆足了上位者的气度,便是有些尖酸刻薄,齐国也得忍住。 因为晋国是战胜方。 也是她身侧的男人,让她今日坐在这里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李桑若越是明白这点,心下越是难受。 她很想侧身看看裴獗。 可想到唐少恭的话,又隐忍下来,低垂眸,浅饮水,不让自己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失态。 “将军。”左仲走过来,低下头跟裴獗小声耳语,“夫人说,在食肆为将军备了饮子,一会议中小憩,让将军过去。” 裴獗嗯声。 一个字都没有,却刀子般插在李桑若的心上。 她暗自攥拳,心下戾气忽生,冷冷一笑。 “尚书令,到时辰了。贵国是在戏耍哀家吗?” 看到宝子们的加更请求了,但二锦实在有心无力。一是临近春节,家中事情巨多,然后月底又要出门四天,属于不方便码字那种,需要提前存一点,才不至断更。所以,这期间我尽量保证两更,等我忙乱结束,再快马加鞭,好不好? 冯蕴:谁不知道你,等忙乱结束,就过年了。春天来了,你该春困了。 二锦:知母莫若女。 冯蕴:那亲妈你也体恤体恤闺女,治治我的毛病,我这病再不根除,都要遭读友嫌弃了。 裴獗:其实,最近药厂储量过多…… 冯蕴:好哇,你想大力推广,到处配药是吗? 裴獗:…… 第253章 和议之始 离正式和议的时辰,其实还没到准点。 议馆厅正门有一个巨大的刻漏,正缓缓计着时。 但任何盟约会晤,都看实力和地位来说话。晋太后非得说齐帝迟到不尊重她,齐使心里愤怒,也只能憋着。 在朝堂里,他们都身居高位,一言九鼎,可坐到谈判桌上,冯敬尧也得含笑赔礼,维护着体面。 齐军在战场的失利,让他不得不“大丈夫能屈能伸”。 此刻,就在双方坐上谈判桌的当下,鸣泉镇外双方屯兵至少二十万之多,稍有风吹草动,这阵子所做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再次卷入战争泥潭。 李桑若仗着裴獗有恃无恐,看冯家在齐国势大,更是没什么好脸。 但是,她也就嘴上发个狠,真要离席而去,不跟齐国谈了?她做不得这个主。大发雌威没人管她,要真撂挑子走人,只怕裴獗第一个不允许,第二个就是她爹李宗训。 晋太后在议厅大发雷霆。 议馆内外的双方禁军,严阵以待。 百姓无法靠近议馆,今日整个鸣泉镇都戒严,但当地的百姓还是大清早就候在那里,隔着守卫的士兵,踮着脚往里看…… 冯蕴的店铺离议馆不过百余步,一排禁军就在她店面外面不远,葛义拿来几个小方凳,几个人坐在门口,一边饮茶说话,一边注视着议馆的动向。 南葵对冯蕴心悦诚服。 “若非夫人早作打算,我们也不会如此便利。” 柴缨道:“咱们家的脚店,早早就住满了人,五倍房钱,也有人抢着来……” 冯蕴笑而不答。 近距离感受国之重事,付点房费算什么? “来了来了。” “齐君来了……” 南齐公子,天下名士,在萧三尚未称帝前,就是齐宗室里有名的风流人物,好多人都是为了一睹风采而来,外围的百姓嘈杂声变大,人群不停往里挤,禁军手执锐器吼了好几声,才安静下来。 便是南葵和柴缨也齐齐望了过去。 一辆马车从议馆的那一头驶过来,前有护卫,后有伴驾,玉石镶嵌的车身,华贵之至,一路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到议馆门口停下。 冯莹早早候在那里,迎上去,欠身一福。 “妾恭迎陛下。” 冯敬廷也从厅里出来,等车帘子打开,看到萧呈的脸,这才暗松一口气,拱手作揖。 “陛下。时辰即到,晋使已在厅里久候。” 萧呈嗯一声。 一条长腿迈出,沉肃俊美的脸,有帝王的威仪,又略带一丝病气,峨眉星目,挺鼻薄唇,优雅和贵气仿若天成,让人不由想到那风光霁月的山水长卷,如此气度,可以让萧呈站在任何人面前不输分毫。 冯蕴察觉到周遭气氛凝滞。 南葵和柴缨,也下意识变了脸色。 她笑了一下。 女子得见萧三,无不如此。 她在台城见多了这样的场景,见多了女郎为萧三怦然心动的瞬间…… 便是她自己,也曾是爱慕者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一个。 “陛下,晋太后忿然作色,只怕会给些脸色……” 冯敬廷提前把李桑若的态度告诉萧呈,是想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毕竟是皇帝,何须看别人脸色。万一收敛不住,一会当场掀桌,那还谈什么? 萧呈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其实从来没有将李桑若看在眼里…… 尽管今生的轨迹与前世已经大为不同,但人还是那些人,没有变化。 萧呈深知没有裴獗和李宗训的晋国,就是一块烂豆腐,一拳打下去就散。 晋太后只是傀儡。 不是他的对手。 萧呈缓缓迈上台阶,突然停下。 众目睽睽中,他的目光越过三重防守的禁军,望向食店外围坐的女子。 冯莹和冯敬廷也看过来。 彼此看不清表情。 南葵和柴缨下意识屏紧呼吸,小声: “夫人,齐君在看你?” 冯蕴扯了扯嘴角,轻抚茶盖,“不是吧。” 南葵小声说了句什么,突然捂住心窝,“原来被人打量也会心跳加快……” 柴缨先是一呆,接着便低低嗤笑。 “这齐君也太过俊美了些……” “那是萧三公子啊。” 冯蕴听着二姬的议论,没有回避萧呈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看着他身边的冯莹和冯敬廷,眼神大胆、淡定,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萧呈紧紧抿住薄唇,一脸疲惫地收回目光,往里走。 每次得见冯蕴,他都难免失态,会在前世今生中夹裹不清。 曾经以那样的方式亲密过的女子,遥遥而望,却不可近…… 冯敬廷微微弯腰,看着萧呈的脸色,等他走进去,这才直起身看了冯蕴一眼。 “走吧。” 冯莹好像没有听到父亲的话,她立在原地,看着萧呈挺拔的背影,在天光下隐隐透出的落寞,目光凉凉的,仿佛冷透了心。 她不能去大厅旁听和议。 今日提前候在这里,是陈夫人的意思,表现贤淑是一方面,主要是这样的场合,彰显地位。不是国后,类似国后。 可方才在人前,萧呈连多看她一眼都没有…… 冯莹低笑,目光冷冷地转过去,隔着帷帽的轻纱扫向冯蕴。 远远地,她低头行个礼,默默进了议馆。 南葵怔怔地,手上的瓜子都不香了。 “夫人,她向你示好了?我没看花眼吧?” “没有。”冯蕴道:“我再往她脸上扇几巴掌,她还是会哭着说,阿姐打得好。” 噗!南葵笑了起来,柴缨也跟着笑。 “这位冯夫人真是厉害。” 冯蕴道:“想做皇后的人,这点心性都没有怎么成?” 几个人小声说话。 坐在一侧的姜吟却很是沉默。 冯蕴看她一眼,没有多问。 她的心思全在议厅里…… 短暂的和平,会不会到来,她此刻也不能笃定。 毕竟前世和议在安渡,不是信州,境况与今日也完全不同。 这是李桑若第一次见萧呈。 目之所及,还没有看清他的面孔,她便有些讶异。 明明迟到,明明齐国处于弱势,但萧呈身上的从容淡定,甚至可以称作泰然自若的气度,还是吸引到了她。 那种从脚底升起直透心脏的微微酥麻,很久没有过了。她看多了男色,晋宫缇骑里更有大把高大俊美的儿郎,可是看到萧呈,李桑若还是难免多看几眼,这样的容貌和贵气,世间难找。 几乎下意识的,她又看一眼裴獗。 熟悉的眉眼,刀刻斧凿一般,寻不到半分戾气,只见沉冷无波。 情敌见面,不该分外眼红吗? 他们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 李桑若在心底冷笑。 忽然觉得这不是晋齐两国的谈判桌,而是两男抢一女的恶俗戏码,自己竟是那个旁观的小丑…… 没有人知道晋太后内心是如何的风起云涌。 双方短暂的寒暄后,直入正题。 议书早就写好的,双方就己方的要求和谈判事宜,交换讨论。 本就达成了初步意向,再来和谈,争议的焦点不多。 争议点就是信州,包括议馆所在的鸣泉镇。 齐想要回信州,和晋隔水而治,为此愿意以增加岁贡的方式补偿,同时开放信州、涪州几个渡口,在其他方面让利给晋方。 为此,齐在议书上详细写清,放弃信州对晋方治理的便利和优势。 可行的,不可行的,几轮商榷,没有达成一致。 双方使臣各自回到己方的小议厅,休息、饮茶、商议。 仆从陆续将饮食送上来。 晋使大赞议馆的厨子,厅里一片喜色。 唯独不见裴獗。 李桑若知道他去了隔壁,冯十二娘给他开小灶,这么点时间都离不得,巴巴地去了。 她又是冷笑几声。 “让出信州,诸位爱卿怎么看?” 晋使放下饮盘,纷纷摇头。 “不可。” “殿下仁厚,实不知齐之贼也。” 当初为了拿下信州,晋军牺牲那么大,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齐国答应的增加的那些岁贡,要收回在随时可以收回,但站在脚下的土地却是实实在在的。更紧要的一点,信州是南北往来主要通道,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让是不可能让的,只不过话要说得动听一些。 毕竟信州在战前是齐国疆域。 李桑若带着轻松的表情看他们讨论,一颗心忽上忽下,不时注视着门槛。 甚至觉得,这场战继续打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裴獗打仗去了,就不可能成天跟那冯十二娘腻歪,到时候他挥出去的每一刀,都是为了她儿子的江山…… 她突然不耐烦地起身,“诸位自便,哀家去更衣。” 第254章 天子赌局 齐方也在小议事厅。 这个议厅在议馆的另一端,和晋方遥遥相对。 冯莹坐在一侧,为萧呈和冯家长辈端茶倒水,极尽小意。 冯敬尧说到上次和议,还是在十四年前,并州。 使臣们唏嘘不已。 不知是谁突然就提到了谢献将军。 “谢将军健在时,晋人敢不畏齐?” 谢献的名字一出,厅里突然便沉滞下来。 齐国的衰落,似乎正是从那一场战事开始的。 冯敬尧轻咳一声,饮一口茶,说道:“打打停停已是常态,不必对晋方抱有太大的期许,缓兵之计耳。” 众人点头。 萧呈神情没什么变化,不愠不火地道: “朕有一计,只看晋国应是不应。” 冯敬尧知道皇帝是有主意的,并非延平帝萧珏那种无脑之人,甚至比死去的怀仁太子萧灼更有帝王相。 冯家百年公卿世家,几经沉浮,跟着萧氏立国,个中根源了如指掌。 “陛下何计?” 萧呈道:“和议在一个和字。我方议书,晋不同意。晋方议书,我方不肯。那争来争去,必是谁也说不服谁,和议陷入僵局,难不成再要大动干戈?” 他轻轻一笑,“晋方不想打,那就得和。届时我提议,双方以三道试题为限。谁胜,信州便归谁,端看晋方允是不允……” 冯敬尧道:“题由何人出?” 萧呈道:“晋一题,齐一题,云川出一题。” 听上去极是公平,冯敬尧却觉得儿戏了。 “陛下可有把握说服晋方认可?” 萧呈反问:“尚书令可有把握,让晋方让步,还我信州?” 这话难住冯敬尧了。 信州眼下是晋国的实占区,要让人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比登天还难。 所以,萧呈的办法成与不成其实都是绝境里寻求的一线生机。晋国同意,当然好,不同意,其实也没有更大的损失。 冯敬尧道:“计是可成。但如何说服晋方同意,是个问题。” 冯敬廷在一旁坐了许久冷板凳,身为皇帝的岳父,他觉得自己可以表个态,“依臣愚见,我方可从两者入手。” 萧呈问:“府君说说看。” 冯敬廷道:“其一,由臣去找臣的不孝女,或可从裴獗入手。其二,晋太后骄横好胜。找到机会,激她一激,只问她晋廷敢不敢赌……” 萧呈笑了下。 冯敬尧却垮下脸来。 对这个不争气的幼弟,他素来是看不上的,语气也严厉。 “十二娘都不肯认你,还帮你说动裴獗?异想天开。” 冯敬廷耳根发红,“长兄,那天阿蕴表态了,我们父女也已经冰释前嫌……” 冯敬尧哼声,不想跟他多说。 但望向萧呈时,却流露出一抹复杂的微笑。 “陛下。”他拱手,“臣以为,从晋太后入手,倒不失为良策……” 李桑若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走出更衣室。 议馆是个“回”字形构造,木质长廊笔直一条,可以一眼望到对面。 她看到萧呈站在长廊另一头,面如冠玉,眸似点漆,那世家贵子的风华,实在令人眼热。 李宗训对外说,自己出自陇西李氏。 其实从他祖爷爷起,都只是陇西李的旁支,以前在族内本家是说不上话的,到了李宗训父亲那一代,才因为改朝换代立下大功,鹞子翻身,改头换脸。 但一个世家的底蕴是子孙数代培养出来的,李桑若出自世家,却又向往更为显赫的世家,例如南齐的袁谢王萧。 有这层心思,她看萧呈就尊贵无比。 再想到萧呈跟冯十二娘的关系,更是动了些心思。 她唇角带笑,迎了上去。 “齐君。” 珠光宝气,高髻环佩,这个临朝太后可谓富丽堂皇,相比她隆重的仪态,萧呈看上去更显清贵俊雅。 “太后。” 二人在长廊上互相行礼,谁也没有回避。 不远处有侍卫看到,都远远站着,不敢过来。 李桑若觉得这是大好时期,笑一下,侧身走到长廊的栏杆前,望着只有案椅和桌具的园子。 “议馆准备仓促,少了些花朵。要是这园子里种满花,今日我和齐君在此,心境定是不同。” 萧呈负手而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个时季,花都谢了。” 李桑若笑了一声,“这其实难不倒你我。冬花夏雪,身为帝王还不是想要就要?” 萧呈眉头微微一蹙。 同在权力巅峰,他和李桑若在欲望上是不同的。 “齐君可知,这议馆出自冯十二娘之手?” 萧呈面色平淡,“略有耳闻。” 李桑若轻轻一笑。 “可惜了。齐君本该有一贤妻,却是世事蹉跎……” 萧呈没有回头,“太后找朕,不是为了说这些伤心事吧?” 他背后的吉祥低下了头。 明明陛下有事想找李桑若,可陛下只字不提,只是“偶遇”就把晋太后托举起来…… 比起他家主子,这位太后到底还是落了下乘啊。吉祥想着这个,头垂得更低了,生怕让晋太后看出自己的心思。 李桑若显然不会去注意一个仆从。 她看着萧呈道:“哀家原本以为齐君会力排众议,将归还齐方俘虏,例在议书上……” 萧呈就像听不懂她的话似的,淡淡道: “交换俘虏本是惯例,和议前已与贵国达成一致。太后要变卦不成?” 李桑若莞尔,“齐君明白哀家说的是什么。冯十二娘本是齐君之妻,战时到晋国为俘,与令妹萧榕一样,当在和议后交还。可哀家看到的俘虏名册里,并无冯十二娘名讳,这是为何?” 萧呈笑道:“太后也说了,世事蹉跎,冯十二娘既已嫁人,朕岂有强求之理?” 李桑若暗自冷笑。 男人啊,最会口是心非。 李桑若道:“齐君何不补充一份俘虏名册?哀家看着要是满意,或就允了呢?” 萧呈眯起眼看她,这次没有说话。 这意思是齐国放弃索要信州,她便将冯十二娘纳入齐国俘虏名册。一旦订下盟书,双方签订,便再难反悔了…… 萧呈:“太后不怕大将军不肯?” 李桑若笑道:“添个人名而已,大将军如何会发现?” 萧呈眉眼突然流露出一丝笑。 看上去温润矜贵,其实轻蔑无比。 “太后此计,行不通。我也不屑为之。” 李桑若察觉到了对方眼里的情绪。 这个萧呈瞧不上她,就差把愚蠢二字贴在她脑门上了。 她有些愤怒。 但不好当场发作。 忍下那口气,低低冷笑,“如花美眷,齐君不惦念了?” 萧呈道:“惦念如何?” 李桑若轻笑,“信州城和美人妻,齐君总得选一样。” 萧呈也笑:“美人要。城也要。” 李桑若诧异于他的狂妄,扬了扬眉梢。 “齐君狂妄,远胜于哀家。” 萧呈道:“只要太后应允,你我皆可如愿,何乐不为?” 冯蕴在隔壁自家的店面里。 南葵和柴缨在她面前,就像两只兴奋的小鹌鹑,眼睛都不离地围着她转。 离开深闺大宅,在外面待久了,南葵身上少了绵软,添了飒气,柴缨也是一样,干练起来,做事十分麻利,和前阵子相比,已是截然不同。 反而是姜吟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少言寡语,温和爱笑,但基本在店里听不到她的声音,沉默得没有什么存在感。 冯蕴见到她在择菜,徐徐过去,笑了笑。 “如何?可还适应?” 姜吟小声道:“妾身很好,跟南姬和柴姬在一起,很轻松。” “那就好。”冯蕴笑了下,正要离开,就听姜吟道:“那个世子又派人来找妾了。” 冯蕴问:“让你跟他?” 姜吟想了想,点头,“妾拒了。说要跟着夫人。” 冯蕴忍不住笑了起来。 淳于焰在他心心念念的莲姬面前反复吃瘪,想必心里窝火极了吧? 她突然心情大好。 想想合伙人的关系,决定多嘴帮他一下。 “隔着面具看人,到底差了一层。你不如先看看世子的脸,再做定夺?” 在冯蕴看来,淳于焰那种姿色过人的男子,还是富可敌国的云川世子,要颜有颜,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还这么喜欢她,姜吟没有道理抵抗得住…… 不料姜吟摇头。 “世子容貌,不肯轻易示人。” 冯蕴扬眉,“他不肯给你看?” 姜吟:“向公公说的。” 冯蕴哦声,正要说什么,就看到一个宽衣缎带身系裘氅的颀长身影迈入门槛,一身华贵很是惹人…… 不是云川世子又是何人? “世子来得正好……” 冯蕴的轻笑声刚出口,就见淳于焰背后又出现两人。 一个眉目冷峻,表情一丝不苟。 一个少年清俊,略带笑意。 竟是裴獗和敖七过来了。 侍卫们都在外头,敖七进门看了看裴獗的脸色,笑道:“听说舅母备了好吃的饮子,我也就跟过来蹭吃蹭喝了。” 冯蕴笑着应下,让南葵过来招呼他俩,然后示意淳于焰跟自己过来。 淳于焰很是得趣,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朝裴獗揖了一礼,跟在她后面。 “看你气色很好嘛。” 冯蕴侧过他的身子,朝远处的姜吟看了一眼。 “姜姬想看看世子的脸,世子愿是不愿?” 淳于焰笑容猛地敛起。 昨晚夜宴他没有机会跟她说话,想到她所受的伤害,特地过来探望一番,不料眼前的女郎,面色红润,肌肤白皙,没受半分影响不说,还替他张罗起来? 淳于焰上下打量她。 “冯十二,你没病吧?” 冯蕴觉得他这话十分怪异。 “别不识好歹。我方才替世子探过口风,姜姬还是对世子有几分好奇的……” 她轻轻笑开,“用你的美色征服她。” “蕴娘。”一道冷声插入,裴獗高大的身躯自带阴影般覆盖过来,待冯蕴回头,他已站在身边,冷冷看着淳于焰,那眼神危险得如同阵前对敌。 “饮子凉了。” “是吗?”冯蕴朝淳于焰使了个眼神,感觉自己就跟那大媒婆似的,“世子去茶室稍等。” 淳于焰看一眼裴獗,勾唇而笑,“好。” 正值得意,就听冯蕴略带一点无奈的声音。 “跟姜姬好好说吧,世子身上的优点不多,要善于利用。” 淳于焰眯起眼,“你说什么?” 冯蕴指了指他脸上的面具,“别固执,你没那么见不得人。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裴獗微微扬眉。 淳于焰气得咬紧了后牙槽。 有那么一瞬,他真想弄死这妇人。 亏他为她丢了那么多子子孙孙,她竟想吃他的喜媒? “冯十二,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冯蕴觉得他恨得莫名其妙,懒得再理会,头一扭,挽住裴獗的胳膊。 “我管你。爱去不去!将军,我们走。” 裴獗下意识张开手臂,揽住她的腰,护犊子似的护在怀里。 淳于焰看着二人相携而去,沉着脸静默一下。 冷冷一哼,竟真的往茶室走了过去。 终于更新了,我好难~~姐妹们,明天见。 冯蕴:妈,今天不让我出来说几句。 李桑若:你可知读友已经厌极了你?说你不要脸,卖弄风骚,招蜂引蝶。 冯蕴:我家花开得香啊,蜂蝶自来,你嫉妒去吧? 李桑若:你有什么本事跟我争? 冯蕴:裴獗爱我。 李桑若:我是太后,我是太后,我想让你死,你就得跟我死。 冯蕴:裴獗爱我。 李桑若:冯十二娘,我要杀了你,我让你什么都得不到,鸡飞蛋打,一无所有,让天下人都厌弃你…… 冯蕴:裴獗爱我。 第255章 红颜祸水 淳于焰在茶室坐了片刻,姜吟便拘束不安地款款而入,在他眼前站定,福身行礼。 “夫人说,世子找妾有话要说。” 细白的小脸,嫣红的柔唇,明丽中还带着三分轻软娇气。 淳于焰垂眸饮一口茶,觉得嘴里辛辣无比。 就像吃了炮仗似的,有一股火发不出来,不是对眼前的人,而是对冯十二。 日头落在支窗,茶室有些冷。 两人对视,姜吟迅速低头,很是害怕。 淳于焰道:“向忠是不是找过你,让你跟我?” 姜吟脸生红霞,流露出一丝窘迫和羞涩,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垂头嗯声。 淳于焰问:“你怎么想的?” 姜吟咬着下唇思忖一下,“不知世子可否摘下面具……” 淳于焰突然心火浮动,冷笑一声,“不能。” 姜吟有些悚淳于焰,讪讪地笑,“那恕妾不能遵从世子心意了……” 她说得委屈,淳于焰嘴角抿了抿,突然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个子极高,这般站在面前,姜吟更显纤弱,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淳于焰低头,那双美眸里闪着复杂而冰冷的光。 “你想看我?” 姜吟:“嗯。” 淳于焰冷笑,“冯十二教你的?” 姜吟皱了皱眉。 迟疑一下,仰头看过来。 “世子与妾若是旧识,为何不肯让妾看上一眼?” 淳于焰问:“我年少时,尚不会凫水,落水亦是恐慌无助,你瘦瘦小小一个,便有勇气下水救我……如今竟会害怕一张面具?” 姜吟微微一愕,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美姬娇俏,蛾眉淡扫,轻扬的眼梢略带妩媚,额头饱满圆润,怎么看怎么美…… 淳于焰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近一步,再近一步,近到姜吟有些害怕了,身子都绷了起来,他才停下,忽而一声冷笑。 冯十二有什么好? 姜吟也很美,兴许姿色比她差了些,身姿也不如她曼妙可人,但这不是男人起不来的理由…… “莲姬。”想到冯蕴,淳于焰精致的唇片微微一撇,“当年的事,你记不得。我本也无意冒犯你,只如今……” 他眼窝里情绪深深,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抓住姜吟的胳膊,将她往怀里一带,搂了过来。 姜吟整个人僵住,尖叫声差点就要从喉头溢出了…… 淳于焰突然松手,推开了她。 姜吟猝不及防地往后退,踉蹡两步才站稳。 淳于焰没有看她,犹自转头坐下来,呼吸有一种莫名的乱。 不是生出什么情愫,而是他恐怖的发现,即使把莲姬抱在怀里,他也…… 心如止水。 不行。 其他女人不行。 莲姬也不行。 冯十二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他不仅对姜吟没有欲念,甚至想即刻把冯十二捞过来打一顿。 “你去吧。我再坐一会儿。”他声音轻哑,带着某种不甘。 姜吟瞪大眼睛,卡在喉头的话生生咽下去,得到自由却没有轻松,男子身上清爽的梅兰清香,好像撞在心上,这一抱让她有些失神。 “世子……” 淳于焰以为她要追究方才的行径,看她一眼,没有致歉,也没有多说什么,起身扭头,自己走了。 冯蕴、裴獗和敖七三人在外面吃饮子。 那是一种用酒酿和糯米丸子煮起来的汤水,笼屉糯米和甜酒酿,撒上干桂花,再加上一点糖,放在炉子上温热,清香甜润,入嘴绵软回甘。 敖七很喜欢,一口气吃下去,都没用勺子。 冯蕴看得发笑,“慢点,你怎么跟鳌崽似的?” 敖七咧着嘴,目光烁烁的亮。 “今儿起得早,到这时尚未用膳,饿了。” 冯蕴一听,“那我让人给你煮两个鸡蛋在里面?酒酿丸子煮鸡蛋,江南风味,好吃呢。” 一提鸡蛋,敖七便想到冯蕴上次将他迷晕的事。 他盯着冯蕴,眼圈有点红。 “江南吃食就是精致,不像我们平城……” 语迟意动,复杂情绪全在未尽话中。 冯蕴倒没什么反应,少年人总是易感。 裴獗脸色微凝,正要说话,就见淳于焰急匆匆从茶室出来,目光落在他们面前的食案上,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敖七让这一打岔,回过神来,看一眼裴獗幽冷的目光,对冯蕴道:“舅母不用麻烦,时辰快到了,我马上要去议馆。” “我麻烦什么,我就出一张嘴。”冯蕴笑着便起身,“你等着。” 她去灶上吩咐了两句,又翻出一些腌鹅鸭卤,让人切上,然后净了手往回走。 刚撩帘子出去,就看到一个男子走了进来,约莫三十左右,高个头,脸削瘦,眼窝深,鼻如悬胆,整个人阴冷冷,看一眼就感觉不适…… 冯蕴身体微微凝滞,停下脚步。 看着那人走到裴獗的面前,躬身行礼,血液好似凉透。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最初见到唐少恭是在李桑若的别院。 擦身而过,匆匆一瞥,没有说话。但冯蕴记忆很好,乃至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冯蕴难以忘却的一个噩梦。 小满在嘉福殿被李桑若活生生打死后,她成天郁郁寡欢,常常半夜惊厥醒来,然后拥着被子默默流泪。她不敢哭出声音,怕吵醒裴獗,于是那些冰冷的长夜里,泪湿被角的消磨,变得格外漫长…… 裴獗起初若无其事,装着不知情,但每日吃的穿的用的,换着花样的让人送到她的屋子里。后来见她仍是郁结难消,时常流泪到天亮,想是被她烦透了,终有一日半夜起来,披上衣服红着眼睛问她。 “到底要什么?” 她现在还记得裴獗那一副吃人的模样。 可那时的她,能要什么? 郁结在胸,情志难消,整个人沮丧而无望,夜里难以入眠,只要合上眼睛,就想到家族的抛弃,想到小满的死,想到李桑若的恨,裴獗的冷漠,萧呈的背叛。 不仅对裴獗,那时的她,对生活里的任何事情都全无兴趣,不想动,也不想吃,整日整日地躺着,就想怎么死才能舒服一点。 后来再回忆,那时的她,是一种不正常的病况,连脑子仿佛都迟钝的。 一个人都不想活了,对周遭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兴趣?又哪里来的精神在侍候裴獗? 那一阵,裴獗每每有需求,她都萎靡不振,草草应付也不免落泪。 裴獗没有说什么,只是比往常更为沉闷。 再往后,他不碰她,她也不主动,两人每天躺在一张榻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同房,形同陌路。一直到那天,他半夜起床掌了灯,坐在床边,捧着她的脸,恶狠狠地问她,到底要什么。 她崩溃到极致,哭着说,想要安静,安安静静的,不再受任何人打扰。 当夜裴獗把她翻来覆去地狠狠折腾了一通,次日,他就撤走了安排在冯蕴院里的几个女侍,只剩下一个大满和四个负责日常的仆妇。 裴獗是半夜走的,事毕穿上衣服,头也没回。 之后也没有再来。 冯蕴知道自己惹恼了他,毕竟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府里也没有别的妇人,还受她这样冷落,换了谁也受不得。 那时候冯蕴并没有怪他,甚至有些内疚没有让他满足,但她整个人低落到说一句话都感觉困难,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自拔。 裴獗不来,冯蕴的院子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仆妇们可能得到了授意,除了衣食住行,一句话都不说。而大满在小满死后,也变得沉默爱哭,常常和冯蕴相对一天,俱是无言。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唐少恭。 “冯十二娘。”他唤她名字的声音十分的冷。 距上次见面已过去两年有余,那时的冯蕴,被人装在一口密封的大缸里,只露出一个头,身子伸展不直,狼狈得猪狗不如…… 她是在睡梦中被人掳走的,不知道因何而来,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看到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各种各样的刑具。 唐少恭问她,可听过戚夫人的故事。 那个被吕后砍掉四肢,剃去头发,做成人彘的戚夫人在冯蕴看过的书里都是不忍卒睹的一页,她怎会不知? 唐少恭看着她的恐惧,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果然是红颜祸水。” 他平静地说着惊悚至极的话。 “没了头发,没了四肢,没了眼睛,没了舌头,没了鼻子,不知大将军还认不认识你这如花美眷,还会不会夜夜搂入怀里,恣意爱怜?” 第256章 冯氏独宠 想死,和被人残忍的虐待,生不如死是两回事。 恐惧加速了血液流动,也激发了她的求生欲,甚至连那些想死的消沉和悲忿都没有了。 她想活,想完完整整的活,或是……完完整整的死。 她说:“李桑若能给你什么?” 唐少恭弯下腰看着她,“她能给的,你给不了。” “我能给的,她也给不了。” 唐少恭似乎被蛊惑到了,瞳孔里有细微的变化。 又似乎没有丝毫为她所动,脸上的冷笑比方才更深。 “实不相瞒,我想过,这如花美人是什么滋味……” 唐少恭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很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但我更愿意看你苦苦挣扎,求生无路,求死无门的样子。那比得到你的身体,会更快活……” 他手劲很大,毫不留情地捏她的脸,本就娇气白皙的肌肤,当即绯红一片,可见皮下血点。 “我不是说这个。”如坠深渊的恐惧感,让她几近窒息,“我是看先生……气度不凡……不似普通的李家走狗……这般人物,定有自己的所求,我或可助先生一臂之力……” 气度不凡?唐少恭听过许多恭维,这句把他说笑了。 “你一个齐国女俘,自身难保,连裴獗都厌弃了你,你还剩下什么?” 又低头,咬着牙在她耳侧说道:“傻孩子,为何不想想,我如何能从裴獗的眼皮子底下把你从府里弄出来?太后要你死,有你就无她。你说裴獗是选你,还是选太后?” 冯蕴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什么都没有。 但人在绝境,只能想方设法的自救。 哪怕胡说八道,也要为自己争取机会。 “先生,你不如送我回齐,会得到更多……我和齐君青梅竹马,情,情深似海……他多次差人来寻我,全被将军阻挠……你若能帮我们达成所愿,要什么……他都会给你……” 就像一个赌徒,在输得一无所有的时候,面对即将砍下来的大刀,她脑子里已经没有了对输赢对错的判断,只有本能的驱使,不想放过一丝机会。 “或是,请先生给我一个痛快,我得解脱,太后也再无后患……” 唐少恭看着他。 掐着她的脖子,冷冷的笑。 她呼吸不了,大脑完全陷入混沌,整个人好像都轻巧起来,身子徐徐坠向深渊…… 在可怕的黑暗中,仿佛听到无数人在厮杀,尖叫,以及痛苦的哀嚎。 她蜷缩到僵硬的身子,被人拉伸起来…… 无边无际的绝望里,她看到了光。 她得救了。 从漂浮中落地,睁开眼她看到的是裴獗。 威风凛凛,面色冰冷。 辟雍剑滴着血,落在青石板上,凝结成一摊黑污的颜色。 她得到了喘息的机会,红着眼睛唤了一声: “将军。” 又一次被裴獗所救,她从绝望偷生,那一刻想开了,小满的死,以及过往的种种。 她想好好活下去,有很多掏心窝子的话,想跟裴獗说…… 裴獗却没有应她,转身走了。 是敖七带着人将她带回的将军府…… 她身体软得动不了,也是敖七将她抱上的软榻,全程她没有说话,倒是敖七说了不少难听的,冯蕴已经记不住了。 前世今生的少年郎两种态度,宛若两个人,以至于她再回忆敖七的侮辱和痛骂,好了伤疤忘了痛,全然不难受了。 也就是那次出事以后没有多久,冯蕴就被裴獗遣回安渡,再被任汝德带去涂家坞堡,辗转回齐…… 上辈子最后一次听到唐少恭这个人的名字,是回齐以后,萧呈告诉他的。 他说,唐少恭被丞相李宗训下令满门抄斩,全家二十余口,无一活命。 其实她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李家的人,为何李宗训会下令处斩…… 唐少恭在裴獗面前说了几句什么,拱手作揖。 “告辞了。” 这一转头,就看到内室门口的女子。 锐利的眼神透过来,冯蕴极力克制着,面无表情。 唐少恭打量她,只一眼,拱手问安。 “冯夫人。” 他的声音很低沉,带点阴冷,比在上辈子那间密室里要高几个度,很平静。 冯蕴盯住这个人,微微一笑,还礼,但没有出声。 唐少恭离去了。 冯蕴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忍住恶心的感觉,慢慢走了过去。 敖七在吃东西,裴獗静默不语。 店里的食案略显狭窄,甥舅俩又都生得修长,尤其裴獗更显伟岸,宽肩阔背,腰线劲瘦,往那一坐,衬得食案楚楚可怜…… 冯蕴看裴獗的碗里剩下不少,弯腰给敖七盛了一碗酒酿丸子。 “小七吃东西,真是像鳌崽。” 敖七抬头,笑容爽朗,“我又不是猫。” “你是大猫。” 她说笑,裴獗不吭声,敖七眼里跳出几分欢悦。 鳌崽喜欢他,这是谁也无法取代的,阿舅也不能,他决定往后对鳌崽要更好一点…… 冯蕴其实是在没话找话。 装着不经意的样子,打诨几句,这才看向唐少恭离去的方向。 “方才那个人是谁?” 裴獗俊脸无波,眼色冷淡,“丞相府的食客。” 冯蕴问:“那他来找将军干什么?” 裴獗沉默。 敖七抬头看阿舅一眼,欲言又止。 “为翠屿的事……” 在翠屿,裴獗拂了太后的颜面。太后的脸上不好看,丞相府的脸面自然也不好看…… 冯蕴淡笑道:“是来指责将军的吗?还是胡说八道什么?” 敖七看着裴獗冷漠的脸,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指责倒是不敢,就是说,说……” 说什么? 他没有接下去。 冯蕴这股气吊在嗓子眼里,等了片刻,轻笑。 “太后恨的是我,丞相府不想放过的人,也应是我吧?” 敖七喉头哽了一下,“我……” 他想说,会护着她,可出不了口。 “舅母放心,有阿舅在呢。” 冯蕴还是笑,只是笑。 敖七稚子心性,还是个大孩子。 他不知道,正因为有他的阿舅在,她的麻烦才会更多,未来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陷阱和迫害,裴獗越是维护她,李桑若的嫉妒和愤怒就更重,李丞相府就会给到更多的压力…… 除非彻底决裂,否则早晚会重走老路。 “时辰快到了吧?”她眼睛微暗,神情无意间便流露出一丝厌倦。 提前见到唐少恭,让她无端心浮气躁。 再看裴獗碗里剩下的吃食,眉头便皱了起来。 “快些吃,别浪费了。” 敖七:“是。” 他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的人,酒酿丸子又特别香,很快就吃干净了。 裴獗却很慢,那斯文规矩的样子,完全不衬他那一身冷硬的戎装。 冯蕴脸上是笑,心肺里却有一股子郁气,好似堵在嗓子眼里了,怎么都化不开。 “蕴娘。”裴獗放下碗,抬头看过来,注视的目光还算柔和,“你跟我去。” 冯蕴微怔,“去哪里?” “议馆。”裴獗道。 方才沉默在考虑这件事吗? 冯蕴很是意外。 尽管她不愿意自我贬低,还是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獗当时娶她,闲言碎语就不少,他应该不想把她带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才对。 更何况,他一直不愿意她见萧呈。他们的过往,会让裴獗感到尴尬…… 她笑道:“我去合适吗?” 裴獗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忽然伸手,覆在她的手背,微微一捏。 “走吧。” 冯蕴没动,裴獗起身把她拉起来,好似没有看到敖七的注视,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黑眸沉沉地低下来,看着她,“我不说什么,便无人敢。” 腰上的大手很用力,像要把她捏碎似的。 冯蕴被动地黏在他身上,无奈地笑了一下。 “将军不怕,我更不在意。” 和议是一场博弈,就如没有硝烟的战争。 兴许可以抓住时机,壮大己身,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议馆里,下一轮的谈判即将开始。 几个书吏在门外的桌案上紧张地整理文书。 双方使臣陆续进入正厅,三三两两低头说话,气氛凝重。 萧呈在冯敬尧和冯敬廷的陪同下,从齐方议事厅出来,就看到裴獗带着冯蕴从议馆大门走过来,迈过那一道高高的榆木门槛时,冯蕴的裙裾绊了一下,裴獗弯腰替她拉起。冯蕴笑盈盈看他,眼里是浓浓的爱慕…… 萧呈停下脚步,眼睛眯了起来。 李桑若那个蠢妇,妄想把她的名字加入换俘名单…… 裴獗现下把人带到议事厅,无异于诏告晋齐双方,冯蕴大将军夫人的身份,以及在他心里的地位…… “冯氏独宠于大将军,果然不虚。” 不知谁不怕死的小声说了一句。 周遭的气氛,莫名便冷寂下来。 第257章 吃香香啊 在萧呈和冯蕴相处的那些年,从未见过如此笑靥。 少女时的冯十二娘羞涩清纯,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男人。 从晋国回齐的她,饱尝世事艰辛,眼睛里少了光,即便笑,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纱,怎么都不似发自内心。 在裴獗面前,她的笑是妩媚的,温情的,成熟的,如熟透的浆果,轻轻一碰,便能滴出蜜来,极为诱人…… 萧呈对男女之情的理解,其实很浅,没有深思过什么样的情,是情,什么样的爱,是爱。 但方才这一幕,冯蕴看裴獗,裴獗对冯蕴,那种旁人无法插足的氛围,瞬间击中他的软肋。 周遭无声,萧呈身体好似在退温。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看那二人徐徐走来。 裴獗沉默,眼里一闪而逝的冷意,几乎没有人捕捉到,冯蕴就更是落落大方,看到萧呈和冯家两位长辈,盈盈一福,含笑行礼。 “见过齐君,见过大伯,父亲。” 表情温和,好似全无芥蒂。 就像是带着夫君回娘家走亲戚。 互相行礼,裴獗一言不发。 冯敬廷出声,“十二娘怎么来了?” 冯蕴笑得寡淡:“女儿陪同将军来的。” 冯敬廷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大哥不喜欢冯蕴,有心想要训斥她两句,说这样的场合不该她来,可她眼下不归自己管。女子出嫁从夫,夫主在侧,也轮不到他这个当爹的教训…… “好巧!诸位都在?”一声轻笑插进来,莫名带点轻邪之气,当即便把这僵硬的场面破冰了。 淳于焰衣履风流,脚步轻快,笑声悠扬愉悦。一张面具半遮脸,平添神秘。 “怎么都在这里吹冷风?” 问罢,他好似才看到冯蕴,忽而一笑。 对着冯家人以及往这边张望的使臣,轻拂狐裘氅,用一种极为大气雍容的姿态,介绍她道: “诸位看到这座气势恢宏又尽显优雅美态的议馆,便是出自冯十二之手。” 他不称将军夫人。 语气跟冯蕴极为亲昵, 甚至毫不避讳有裴獗和萧呈在场,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饱含笑意,丝毫不忸怩地靠近她。 “当然,本世子亦是她的合伙人。” 冯蕴客气地行礼,“不敢不敢,让诸位见笑了。” 淳于焰嘴角一挑,“无须谦虚。你一谦虚,别人就当真不拿你当回事了。”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换其他人都不会在正式场合说,可云川世子就不是个正常人。他就差直接告诉别人,谁也别不把冯十二娘当回事了。 别看云川国是个附属国,可有钱,富饶,八方交好,这位云川世子比起他父亲云川王,似乎更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即便云川王不喜欢世子,也拿他无奈。很多云川人一度认为,依这位世子的禀性,定会弑父夺位,甚至都等着那天。 然而几年过去,无事发生。 淳于焰常年在列国游走,很少返回云川,无形中避免了跟云川王的冲突,似乎很有耐心等着他爹亡再继其位…… 总之,云川国特殊的存在再加一个特殊的云川世子,主导了这一场特殊的和议盛会。 可这样桀骜难驯的云川世子,竟是明里暗里为冯十二娘撑腰。 红颜祸水的名声,只怕已根植人心。 冯蕴靠在裴獗的身边,对淳于焰报以一笑。 四周全是夸赞,说许州冯氏家教好,养出如此出类拔萃的女郎,冯敬尧脸上挂着笑,眸底寒意森森,冯敬廷更是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渡献美的事,早传开了。 这些人嘴上半分不显,可每个字都像在扇他的脸。 虚与委蛇的寒暄中,萧呈微抬眼眸,“时辰快到了。” 他是皇帝,身份高贵,不需要等任何人招呼,目光随意地扫过冯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裴獗朝里面望了一眼,低头看冯蕴,“蕴娘在耳房等我。” 冯蕴淡笑道:“夫主自去。” 她在人前会唤他“夫主”,温良谦婉,世族女子的仪态,端庄优雅,礼数周全,从无半分错处,也给足了裴獗的脸面。 裴獗看她一眼,嘴角微扯。 没有多说,回头寻敖七。 “看好舅母。” 敖七心情大好。 在阿舅的心里,他是可以托付的人…… 于是快走几步,上前拱手,“外甥明白。” 裴獗打量他一眼,嘴唇紧紧抿着,大步入内。 “冯十二。”淳于焰却不走,语气淡然地看着冯蕴笑,“你把我害苦了。” 冯蕴莫名其妙,“不知世子何意?” 淳于焰眼波飘忽过来,像藏了什么心事,望着望着,目光竟似失神。 敖七提醒,“世子,时辰到了。” 淳于焰慢慢收回眼,哼声,“回头找你算账。” 傲娇如他,是在姜吟那里吃亏了,心里不满?冯蕴扬了扬眉,眼神复杂,“我还没找世子算账呢?世子怎么着姜姬了?我方才出门时,见她魂不守舍,是不是世子……” “我什么也没做。”淳于焰想到方才那一抱,有点心虚,等不及冯蕴把话说完,一拂氅衣,头也不回地去了议事厅。 冯蕴盯着他的背影,问敖七。 “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做贼心虚?” 敖七:“没安好心。” 冯蕴没有听清,“什么?” 敖七瘪嘴,“舅母小心此人。” 十七岁的小阿弟也是男人,雄性生物天然的嗅觉,会让他们在求偶的时候迅速分辨出谁是敌人,敖七此刻对淳于焰正是如此,壁垒分明。 除了阿舅,全是敌人。 “舅母随我去耳房小坐。” 议事正厅里只有使臣可以进入,但双方都带有属吏和陪同,便被分配在各自的耳房里休息、护卫。 左一间,右一间,对应两个使团进入正厅的大门,每个耳房有一面窗户,方便文书传递。 冯蕴亲手绘制的图纸,比谁都清楚构造。 她问敖七,“你同我进去吗?” “我陪你。”敖七很是欢喜,一脸清爽的笑,带冯蕴进去找了个近窗的位置,“你坐,我去给你拿香香吃。” “……你说什么?”冯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拿香香这种话,不该是对小孩子,或者对鳌崽说的吗?为什么会从敖七嘴里说出来,还是对她,还用这样宠溺的声音? 幸好旁边没有旁人。 冯蕴眉眼微动,“你好好说话。” 敖七方才是情不自禁,闻声笑了下。 “我也把你当鳌崽了。” 她说,他像一只大猫。 他便拿这句话堵她。 果然还是少年,半点不肯吃亏。 说罢便出门,变魔术似的拿来两包糕点、果干。这些零嘴都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耳房里其他人眼睛都看直了,敖七只当看不见,哄孩子似的塞在冯蕴的手上,又亲自斟茶倒水,侍候得如同公主。 “要什么你跟我说。” 冯蕴道:“不用了,敖将军无须客气。” 听她生疏的称呼,敖七不满地看过去,那瞪圆的眼睛就像鳌崽被她撸久了生出不满的样子,冯蕴情不自禁的嘴唇上扬。 敖七看她笑,也跟着笑。 “好吃吗?是我阿父从家里带来的,我阿母亲手做的。” 冯蕴一怔。 这样的爱心糕点,进了她的肚子,敖夫人知道,不得气死? “好吃。”她很给面子。 糕点甜糯绵软,跟她小时候吃过的黄米糕很相似。一口咬下去,糯叽叽的,咬着一拉,还会牵丝。小时候阿母也会做给她,她调皮,故意把糕点拉丝拉得很长,最后掉到衣服上,引来阿母的嗔骂,然后弯下腰,温柔地给她擦拭,又警告她不要让人看见,要训她没有规矩。 冯蕴吃着,竟吃出一些幼时的味道。 阿母的味道。 她垂眸,眼里浮出一丝雾气。 敖七低头看来,“怎么了?” 冯蕴不愿多说,微微一笑,“糕点好吃,甚是感动。” 敖七胸膛一紧,像有无数的小人儿在心里欢呼雀跃,只觉脸颊发烫,耳根都烧了起来。 少年郎的喜欢纯粹而热烈,轻易一句话,便可以牵动全部的情思。 “好吃就多吃些,吃完,我让阿母再做。” 因为快活,他的声音都带着笑,眼里盛了蜜似的,黏粘糊糊。 李桑若特地姗姗来迟,走出晋方小议厅,扫一眼看到冯蕴,脑子里轰然一声,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一般,冷着脸就停下脚步。 “她怎么来了?” 第258章 针锋相对 有那么一刻,李桑若险些落泪。 其实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冯十二娘为何在此,她心底就有答案。 是裴獗。 裴獗将她带在身边,片刻都离不得,裴獗给了她这一派平和安然,让她可以在这等国之大事里,坐在耳房里轻饮香茗,无惧风雨。 唯她可怜。 没有丈夫庇护,膝下还有稚子…… 看似尊贵无比,一身凛冽,实则脊背幽凉,全是伪装。 要是可以,谁不愿小鸟依人伴良人身侧? 李桑若怔怔地看着冯蕴,目光又越过洞开的正厅大门,试图寻觅那一道挺拔的身影…… 唐少恭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垂下眼帘。 “殿下,时辰到了,您该进去了。” 李桑若暗自咬了咬牙,走两步,又扭头看一眼。 “这个敖七,是怎么回事?” 女人的直觉很敏锐,她看得出来敖七对冯蕴的殷勤,远非外甥对舅母。 唐少恭看一眼,不动声色,“他在冯十二娘身边护卫过一段日子,情份自是和旁人不同。” “何止?这亲厚得就似……” 一对小鸳鸯。 李桑若没有说出来,哼声,“敖七不是刚和阿稚订婚吗?怎可如此胡作非为?” 唐少恭:“他亲爹和亲舅舅就在那里。太后不如先议国事?” 敖政和裴獗都在,看到敖七这般都没有管,与旁人何干? 一句话不咸不淡,刺得李桑若心口如窒。 这个唐少恭! 她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唤他一声“叔”,他竟然真把自己当叔了,动不动就想管教她,浑不把她当回事…… 要不是眼下身边没有合用的人,李桑若一眼都不想看到唐少恭那张讨债的脸。 还是方福才好,会看脸色,会讨欢心…… 李桑若气得牙痒,想到被韦铮囚禁的方福才,又有些泄气。 眼下用得着唐少恭,先忍他。 “哀家知道了。” 此刻冯莹就坐在不远处的耳房里。 和议会说些什么,两国有什么纷争,对她而言无法掌控,也不会往深了去想。 她能想到的,只是自己看到的。 看到使臣夸冯蕴有才,不负神童之名。 看到大伯父的笑,父亲的糗。 还有萧呈。 他看冯蕴的时候,眼里就似有火光,疯狂燃烧,灼热璀璨,脸上表情却不肯露出半分变化,淡淡的,装得就像真的不在乎那般…… 她想笑。 萧三哥哥也会有今日,着实令她想不到。 那些道貌岸然,那些清冷矜持,只因面前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冯莹微微闭了闭眼,“凝秀,把窗户关上。” “不公平。”凝秀是芳华殿的小管事,最得冯莹宠信,小声哼道:“十二娘是臣子之妇,却可以大摇大摆在人前显赫,家主和府君还对她客客气气,连府君都变了,看她的眼神全不似从前……” 冯莹冷冰冰看她一眼。 凝秀立马闭嘴,见主子眸色凄凄,没有动怒,又瘪了瘪嘴。 “她是臣妇,夫人是帝妻,身份不知比她高贵多少去了,府君和家主也是想训就训,凭什么偏对她客气?夫人都只能坐在这里,十二娘又凭什么出去抛头露面……” 凭她的丈夫给她体面。 冯莹嘴巴动了动,咽回去,淡淡地道: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冯莹斥责了凝秀,末了又轻笑一声。 “她是我的阿姐。她荣耀,我脸上也有光。” 时辰到。 正厅大门重重合上。 双方各持己见的争论,持续的时间很长。客气话,漂亮话轮番的说,就是谁也说不服谁,都不愿意放弃信州。 期间,仆从上了茶水,间隙也有人出来更衣。这么足有一个时辰,双方的耐心都用尽了,话里话外,渐渐锋芒毕露。 “我大晋精锐尽在北雍军,眼下就阵兵信州。已有一战之功,何惧再战?贵国要是不服,大可再来……” “北雍军名震天下,我等极是钦佩。只我得闻,晋廷国库枯竭,财力匮乏。民心恶化,也是内忧外患。当真到了非打不可,晋方在我五十万大军围攻下,人吃马嚼的,不知粮草可支撑几日?” “哼!枉谈五十万大军,在并州输得一塌糊涂,好意思应战?说我朝国库枯竭,你们延平帝留下的烂摊子,都补好了吗?” “我大齐土地肥沃,民心所向,钱谷充盈,好男儿恨不畏死,大不了鱼死网破,再死九族……” “好大的口气。三国之中,齐国人口最多,数百万人要吃饭,你们的世家贵族,舍得供养那么多兵,那么多吃不饱的平民士兵吗?” “不必台主操心。齐举全国之兵北伐,尔等也不会有安生日子……” “那诸位要想好了。再战,就是灭国之战。我大晋拿得下安宁,拿得下安渡,拿得下信州,难道还拿不下台城?” 双方使臣你来我往,推演立世之道、国之存亡,争论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说到激动处,甚至有人站起身来,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就差直接撸袖子干仗了。 “诸位,可否听朕一言——”萧呈突然开口。 对着晋方使臣,从桌案前站起来,一手负在身后,一身运筹帷幄的气度。 “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 又环视一周,冷淡地道。 “战,争的是帝王江山。乱,苦的是百姓平民。民之恶,死一人。君主之恶,尸横遍野。今日双方共坐于此,是为济天下,荡衰微,而非来争口舌之能。” 众人频频点头。 “倾巢之下,岂有完卵?这仗再打下去,两国皆不得利,实也不该……” “既然双方都不愿让步,朕有一个折中之法。” 高台上的烛火,照得萧呈俊朗的脸,有些苍白模糊,声音却平静悠扬。 “世间万物,皆是苍生所赐。不如两国齐问天意?看老天如何作答?” 双方使臣都看着他。 敖政拱手道:“齐君有何良策,不妨明言?” 萧呈看一眼对面的李桑若,淡淡的语气,温和的脸,语速慢得令人觉得煎熬。 “双方以三道试题作赌。赢得其二,就算胜。何如?” 众人哗然。 晋齐两朝博戏之风盛行。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如毒蔓延。越是天下大乱,赌博习气越至巅峰。人们朝不保夕,便追求及时享乐,甚至放浪形骸,以回避现实的艰难…… 齐国的延平帝萧珏,便是极爱赌博之人,痴迷到将擅长博戏的人,提拔高升,荒谬至极。 萧呈是正人君子,向来不耻为之。 称帝后,他更是颁下诏令,禁止以身家金钱妻女为筹码的赌博行径,今日在两国和议大事上,竟公然要“以赌定输赢?” 萧呈淡淡地笑:“如此,便可平息争端,达成两国交好之谊。” 齐方静默。 晋方交头接耳,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冯敬尧道:“素闻贵国能人辈出,想来难不倒诸位……” 这不就是激将法吗? 李桑若嫣然一笑,“齐君提议极好,但哀家想改一下规则。” 萧呈轻笑,抬手示意,“太后请讲。” 李桑若扫一眼己方使臣,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裴獗,淡淡地道: “输赢结果如何,都难免伤了和气。不如这样,胜者,得信州。败者,可向胜方提一请求。不涉国土不干政事,情理范围之内,胜方当应允。” 听来合理又合情,让双方都有颜面。 裴獗黑瞳微微一缩,向萧呈看去。 萧呈垂眼施礼,“太后仁慈。” 这样大胆的提议,两位最高掌权者不谋而合,一笑敲定,厅里其他使臣讪讪几句,不方便再反对。 李桑若道:“题由谁出?” 萧呈笑了一下,“为公平起见,晋方出一题,齐方出一题,剩下一题交给云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淳于焰手上。 他的脸面具遮挡下,看不出什么反应,但也没有反对。 裴獗静静地坐着,平静得好像一个局外者。 他向来沉默寡言,旁人也不多想,当即被萧呈提议的赌局勾起兴趣,各抒己见地讨论起来…… 最后双方一致约定,为给彼此充分的时间考虑,试题赌局定在次日上午。 议事毕,各自拱手告辞从正厅出来。 冯蕴坐在耳房的窗下,看着三三两两议论的人群,等到人都走尽,发现裴獗还没有出来。 “你舅呢?” 敖七沉眉,“过去看看。” 冯蕴与她对视一眼,轻拢裙裾,施施然走出耳房。 冯莹过来了,站在廊下等萧呈,见到她便行礼,然后亲热地上前侍候,对萧呈嘘寒问暖。 萧呈看来一眼,黑眸深幽,却未多言。 冯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就像没有看到他们似的,跟着敖七缓缓而行。 不料在正厅门口,就被两名侍卫横刀拦住。 唐少恭慢慢从里间出来,阴冷冷的。 “大将军在和殿下说话,夫人稍候。” 第259章 装傻充愣 木质的房门虚掩着。 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光,落在唐少恭脸颊,光影被门闩一挡,变成一个蛇头模样,延伸到他的嘴角,如毒蛇吐着的信子。 冬日严寒,冯蕴脊背微微冷了冷,不自觉沉下嘴角。 “有劳先生。” 她侧到一边,“我在这里等将军。” 唐少恭微微欠身,行事规矩,找不出半分错。 相对沉默。 冯蕴这时才有机会仔细看唐少恭的脸。 唐少恭也看着她,面无表情。 风来,半掩的门就这样打开了,将光影里的两人拉入视线。 裴獗端坐在桌案后,没有动。 面色冷肃,双眼冰冷,灯火摇曳中,身影如山般高大伟岸,那握住辟雍剑的手,好似很用力,手背上青筋乍现,俊脸绷出紧张的气氛。 李桑若却十分明艳,她立在裴獗的木案前,似乎在说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扭头看到冯蕴,轻抚一下额角鬓边的发丝,声音清晰而舒缓。 “尊夫人来了,大将军还是不要为难哀家的好。” 说罢大袖一甩,抬高下巴,施施然走过来。 唐少恭伸长手臂,示意冯蕴退后,为太后让路。 冯蕴心里冷冷一笑,默默再往后退了几步。 李桑若走出来,到她身边停下,转过头来看向她。 “冯氏。” 冯蕴抬头平视她一眼,欠身行礼。 “臣妇见过太后殿下。” 李桑若声音幽幽的:“你如今可是很得意?” 冯蕴迟疑:“太后殿下所言,臣妇不懂。” 哼!李桑若眯起眼冷哼,“将军本是大丈夫,你却想把他系于你裙角,存的是什么心?” 冯蕴眼神清澈,表情都没有变化。 “恕臣妇愚钝,不解太后之言。” 装傻很有一套。李桑若看着她那双慵懒妩媚的眼睛,无端愤恨,声音却压得极低,“你根本就配不上他,还妄想控制他?” 冯蕴莞尔,垂下眸带点羞涩。 “是臣妇高攀了将军。太后放心,臣妇定会好生服侍,不负将军爱重之恩。” 让她放心? 这贱人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李桑若让她气得要死,手指卷了又卷,恨不得当场在她脸上抠出两个大窟窿,可唐少恭目光逼人,裴獗双眼更是寒芒似的盯着她。 她不敢。 冷笑两声,咬紧牙槽,愤而离去。 “恭送太后。”冯蕴福身,看着李桑若脊背僵硬一下,这才缓缓转头,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裴獗,当着唐少恭的面,轻声问他。 “将军,我们回信州用膳,还是在店里用了再回?” 她问着全然无关的事,就好像没有和李桑若有半声龃龉,从唐少恭身侧走过去时,还微微一笑,全然没心没肺的模样。 裴獗看她,“随你。” 冯蕴抿唇一笑,“那就在这边吃吧,叫上小七、大兄,还有姐夫。” 裴獗:“嗯。” 两个人边说边走,径直往大门而去。 唐少恭看着那相携相伴的背影,沉默许久才去找李桑若。 李桑若在厢房更衣,准备回翠屿,侍候的小黄门是方福才的徒弟,叫陈禧,行事拘谨了一点,嘴也没有那么乖巧,不知说什么惹到她生气了,正跪在地上求饶。 唐少恭微微皱眉。 “你们下去吧。” 等陈禧和两个仆女下去,厢房没有旁人了,这才道: “殿下的性子当收敛一些。” 李桑若的嗤声压在喉头,恨极。 以前在李家教训她便罢了,她现在贵为临朝太后,还要听一个父亲的食客教训,岂有此理。 “少恭叔是指责我,不该留下裴獗说话?” 她语气轻缓,极力压抑,但尾调已显薄怒。 唐少恭面容不改,好似听不出她的异样,那眉眼板正得无一丝变化。 “仆不敢指责殿下。只是恭劝殿下,这个节骨眼上,最好不要意气用事,以免坏了丞相大计。” “丞相丞相,你就会拿我父亲来压我……” 李桑若心里憋着火,很想质问他,到底是丞相大,还是太后大,到底该听丞相的,还是该听太后的。 但她还是不敢。 身份、头衔都是摆设,真正有用的只有实力。 临朝三年,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是什么。 “少恭叔教训得是,我只是气不过他堂而皇之带妇人来议馆,明知我不高兴,非得将那贱人带出来招摇过市,这不是生生打我的脸,又是什么?” 唐少恭皱眉,“他带的不是旁人,是他的夫人。” 李桑若方才还想隐忍,一听这话彻底炸了。 她不耐烦地看着唐少恭,语气幽凉。 “少恭叔到底在向着谁说话?为何处处与我作对?” 唐少恭沉默片刻。 慢慢地站直,在李桑若跟前行了一礼。 “仆所言所行皆为殿下着想,要是殿下嫌仆碍事,仆今日就回中京,向丞相请辞……” 李桑若差点气晕过去。 这是在要挟她吗? 李丞相是一个多疑到连妻子都怀疑的人,偏偏对唐少恭信之入骨。 唐少恭这些年为李宗训出谋划策,也着实出了大力。他还统领着李家的部曲,这些部曲的人数,对外说是数百人,可究竟有多少,大抵只有他和李宗训二人知情。 唐少恭知道的李氏秘密,远多于李桑若。 在李宗训面前,唐少恭比她都得脸。 她服软了。 “方才我出言不逊,少恭叔万莫责怪,更莫要在父亲面前提及。父亲最是信重少恭叔,谁都能辞,唯少恭叔不可。” 她作揖。 唐少恭脸上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 “殿下谨记,丞相说的笼络大将军,是笼络,不是威逼、胁迫。殿下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 李桑若笑道:“依少恭叔所言,我方才不是不该留下他,而是不该质问他,是也不是?” 唐少恭默认。 然后淡淡扫来一眼。 “殿下得多跟冯十二娘学学,男人,就吃她那一套。” 李桑若再次被噎住,恨得喉头发痒。 跟那个贱人学?谄媚男人的那些手段,她堂堂太后,如何学得来? 长门食堂的厨子是玉堂春来的,做了几道好菜。 冯蕴将温行溯和敖家父子都一道请了过来,寻个僻静的屋子,边吃边说话。 敖政忧心国事,打头便问裴獗: “方才殿下留你,可是商议昨日试题一事?” 裴獗淡淡道:“不曾。” 敖政捋着胡须,“方才和阮溥、罗鼎几个商议了一下,今夜再去翠屿碰个头,妄之可要同去?” 裴獗道:“我一介武夫,就不参与了。” 敖政觉得他话里有话,脸色也不太好看,狐疑地问: “妄之可是不喜萧三的提议?方才我也想过,萧呈或有私心,但是太后……” 他警惕地四下望了一下,以箸沾酒在桌上写了个“蠢”字,然后苦笑叹气,摇摇头。 “妇人临朝,难成大事。” 敖七得知真相也有些愤愤,“我朝分明占据优势,打了胜仗,就可以站着说话,逼齐国就范。愣要讲究什么邦交友谊,三题为试就罢了,还输者可提要求……万一提的要求很过分呢,又当如何?” 敖政看着他,“万一输家是我方呢?” 敖七让他堵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双方使臣都没有反对李桑若提议的原因。 试题未出,胜负难料,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输的那一方。 有李桑若这句话,无论谈出什么结果,也不受诟病…… 冯蕴这时才明白裴獗的顾忌是什么。 以李桑若的为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那一嘴。 方才在议厅里,裴獗显然是因此跟她产生了争执。 回信州的路上,她看裴獗要骑马,挽住他胳膊摇了摇头,便浅浅笑着,将他一并拽上了马车。 “将军陪我说说话。” 第260章 不惜一战 裴獗迟疑一下,“走罢。” 冯蕴毫不犹豫地拉下车帘,将外面探究的视线阻隔在外。 驾!马车缓缓离去,车厢里传出一串笑声。 齐使一行人,正准备离去。 听到声音回头,冯敬廷淡淡叹了一声。 “裴獗属实看重十二娘。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将她送出去……” 冯敬尧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愚蠢至极。你不将她送给裴獗,又何来的裴獗看重?” 其实冯敬廷想说的不是这个。 他思忖着,斟词酌句。 “十二娘容色过人,便是留在台城,对冯家也有助益。” 冯敬尧沉着脸看他,“不把她送出去,难不成你要把阿莹送出去?” 冯敬廷让兄长噎得言词不畅,声若喃喃,“弟并非此意。” 又道:“阿莹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又最是孝顺,我当爹的怎么舍得?我只是,只是在想……十二娘有才有貌,若是她嫁入萧家,或可拿住陛下……” 他眼里烁烁,没有明言。 新帝即位,多方博弈,看似平静的朝堂上,其实暗流涌动,有一个得宠于帝王的女儿,自是对家族如虎添翼…… 然而,冯敬尧并没有耐心听她说这些,摆了摆手。 “十二娘是你看着长大的,有什么才能,你当爹的不知?无非是晋廷那帮人溜须拍马,为讨裴獗喜欢,捧出来的才名罢了。你要是就这点出息,便不要出来丢人现眼,早些回台城颐养天年去。” 冯敬廷让他说得老脸羞红。 “惭愧。惭愧。” 冯敬尧看一眼远去的马车,目光晦暗。 “十二娘空有美貌,却声名狼藉,不堪国后。纵有姿色,也不是长久之计。要说端庄大方,睿智多敏,还是得阿莹,更紧要的是,阿莹听话。” 冯敬廷听得心里冰冷冷的。 听话,想必才是兄长挑中阿莹的原因。 只有听话的孩子,才便于掌控。 “弟受教了。” 马车辘辘前行。 冯蕴在人前的温柔淡了下去,慵懒地靠在软枕上,有一搭没一搭同裴獗说话。 “方才太后让将军为难了?” “没有。”裴獗迟疑了下,看她,“蕴娘误会了什么?” 冯蕴摇摇头。 “这点分辨的能力,妾还是有的。将军那表情,一看就不情不愿……” 裴獗拉过她的手。 指尖冰冷。 他皱眉,将她握在掌心捂了片刻,慢慢展臂,将她柔软的身子拢入怀里。 男人身上暖和,冯蕴舒服地靠过去。 “这回萧三可是给晋国出了个大难题。输了,就要失去信州。赢了,萧呈定会有非分之求。到那时,将军如何做?” 裴獗神色平静地看着她,黑眸深深。 “想回齐国吗?” 他问得直接,没有闪烁其词。 冯蕴把冰冷的手钻入他的衣襟里贴着,舒服地叹一口气,答得轻快,半是嗔怪半是笑。 “问的是什么话?要回,也是跟将军一起回。” 裴獗凝视着这张白皙如玉的脸,黑眸里的寒霜逐渐融化,覆住她的手揉捏几下,突然将人抱过来坐在腿上,稳稳圈住。 血液烧得极快。 想到那香径销魂,喉结便是一滚,有些迫不及待…… 冯蕴察觉怒龙苏醒,浅笑一声。 “那明日的题目,将军可要早作准备了。萧呈敢提条件,必然是有备而来……” 裴獗掐住那把细腰,往上提了提,面容淡淡。 “无惧。” 好嚣张啊。 冯蕴嘴唇疯狂上扬,圈住他的脖子道:“万一输了呢?” “打回来。” “万一赢了呢?” 他眼眸微沉,盯住她,不言语。 冯蕴问:“萧三提出要我,将军怎么办?” “让他滚。” “他要是不滚呢?晋齐双方都以家国大义来逼迫将军休妻呢?” 休妻二字,她说得轻描淡写。 在这个世道里,女子地位低下,随便一句“大局为重”就可以让男人抛妻弃子,不仅不会受人诟病,说不定还会迎来美名…… 冯蕴唇角含着一抹嘲弄的笑,抬眼望过去。 裴獗也正望着她。 四目相对。 裴獗道:“不惜一战。” 冯蕴低低笑一声,“说得对。我们将军才不跟他们玩勾心斗角。谁不服,就揍他,打服为止。” 哼!裴獗难得听到冯蕴夸他。 温柔乡醉英雄,手下又是软骨凝香,他有些按捺不住,一只手握上去,听她嘤咛,心神微荡。 “还疼吗?” 他声音低哑,呼吸落在冯蕴耳畔。 她心跳猛地加快,垂下眸子,摇头,“不疼了……” 裴獗黑眸像有野火在卷,微微撩开她的裙摆,分开两条长腿,让她坐上来,隔着衣料相贴相慰。 “如此呢?” “疼……” 他低头啄在她额际。 “娇气。” “谁让你长成那样……”她拖着尾音,比方才更娇了几分,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磨蹭便窸窸窣窣地往上贴,声音低低的,“方才将军的话,甚得我意,夜里犒赏犒赏你吧?” 裴獗沉下脸,臂膀收紧。 那力气大得好像要勒死她似的。 甜言蜜语都是在外头,说给别人听的,私下这张嘴就没有几句动听的,好好的说话,非得用一个“犒赏”的词气他。 “将军不愿啊?” 裴獗双眼森冷,盯住她不放。 就像一头深受其困的野兽,掉到她的陷阱里了,再怎么挣扎也是无用。 他不出声,抬起她柔软的腰臀,毫不留情。 冯蕴让他撞得魂飞魄散。 低低叫了一声。 怜香惜玉都不要了吗? 这可是在马车上。 “将军学坏了……如此胆大。” 裴獗凝视着她,“蕴娘自找的。” 这双黑眸幽暗无情,声音沙哑,好似压抑着什么滔天的折磨,要把她当场撕裂一般,狠而欲。 冯蕴汗毛竖了起来,看一下摇晃的帷帘,往后退缩了一下。 “将军确定,要在这里?你不怕旁人听到,骂你荒淫?” 旁人不听到,也会骂。 谁人不知,他裴獗被狐狸精迷了眼? 冯蕴让他的眼神盯得有些害怕。 上一次的阴影还在,他那样凶狠,让她吃足了苦头,她想一想便有点怂了。 “濮阳医官给的药还用着,多有不便,求将军怜惜……” 她轻声说完,腰上的大手便是一紧,裴獗低下头来,仿佛要说什么。她望着他的眼睛侧过头去,耳垂便被他含住,轻咬一般往下,顺着脖子和锁骨,肆虐她的肌肤…… 冯蕴微颤。 被他用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紧紧裹住,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狠狠咬住下唇…… 情绪便从那一点渐渐蔓延开来…… 裴獗一丝不苟的正经表皮下,很藏了些邪恶。 他也当真有些手段,弄得她头皮发麻,心脏狂跳,不肖片刻便不知天南地北,呼吸急促地掐住他的胳臂,拼命摇头,难忍至极。 “将军,一会儿太后是不是还要召你去翠屿?” 他说不去,李桑若却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晚上他们肯定要商议,试题的事。 “不去也无妨。”裴獗低头吻她,“横竖是得罪了的。” 冯蕴微惊,紧紧并拢腿,“别弄了……” “不弄。”他到底还是没有做什么,只是半哄半迫的让她坐着,浅浅地抵弄了几下,那薄薄的一层衣料便透得不成样子。 裙摆凌乱地垂在身侧,她像一朵盛放的花,由着他挤压,两个人都穿着衣裳,隐秘的亲近着,在马车的颠簸下一片靡艳之态…… 次日李桑若打扮得更为姿容媚色,好似要跟人争奇斗艳似的,赪紫深衣,假髻步摇,烟红长裙迤逦在地,两个仆女服侍着,一脸晓霞妆,额贴花红,高贵冷艳。 果然有使臣拍马屁。 “殿下华美,无人可及。” 李桑若知道自己是美的,轻抚发簪笑了下,正要说话,就听门外有人低语。 “快看,将军夫人来了。” 是两个齐国侍卫从门前走过,克制着的议论。 “她可真美啊。” “陛下为何不要她,却要了冯夫人?” “还是大将军有眼光……” 李桑若手心微攥,装着不经意地低头饮茶,眼睛眯了起来。 “齐方题目可呈上去了?” 昨日说好,双方各自把写好的题目交给中人,再互换使臣验题,最后由云川世子来揭晓。 陈禧道:“小人不知。” 李桑若当即变了脸色。 “什么都不知,要你何用?去,门口跪着,别惹哀家心烦。” “喏。”每当这个时候,陈禧就十分想念方公公。 他鞠着身子出门,看到冯蕴从议馆大门那头走进来。 将军不在身侧,她面带微笑,从容淡然。 这样的美,才配称倾城之色吧? 陈禧在心里默默叹口气,低头跪在门口。 冯蕴看一眼,浑不知他是因自己而受罚,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回”形的长廊,没有什么私隐,一眼就可以看到对面的人。 冯敬廷一脸慈爱的站在廊下,手上拎了个食盒,看到她便殷勤地走上来。 “十二娘。” 冯蕴停下脚步,看他。 冯敬廷察觉她眉目不善,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 “听说你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身子不适,这是你母亲煮的参汤……” 冯蕴看他一眼:“我母亲早就过世了。” 冯敬廷尴尬,“继母。” “陈夫人不是从不下厨吗?”冯蕴问:“这是没有外人,不用装父慈女孝。有什么话,直说吧。” 冯敬廷压着嗓子道:“晋方试题……” 呵!冯蕴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起来,眼尾微撩着,不解地问:“当日送我出城,你也没说要我去晋营做探子,当细作啊?” 冯敬廷臊了个大红脸。 “我儿还是怪阿父?” 冯蕴哼笑,“我是觉得你可怜。在冯家说不上话,在朝廷,也要靠着巴结大伯方才有一席之地。如今两国和议,又要厚着脸皮来求被自己抛弃的女儿,实在心酸……” 冯敬廷道:“安渡的事,阿父也是身不由己……” 冯蕴哦了一声,盈盈一笑。 “那阿父先告诉我,齐方是何题目?” 冯敬廷没料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这等大事,是你大伯和陛下亲自拟定,如何会告诉我?” 冯蕴道:“那阿父想替着我去邀功前,为何不好好思量一下,连大伯都不告诉你的私密之事,晋方怎会告诉我一个齐人?” “这……”冯敬廷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冯蕴:“阿父,做人要多动动脑子。不然,这太守你就算做到头了,但凡想要擢升,也得靠裙带关系,寒不寒碜啦?” 冯敬廷让她说得腰都直不起来, 句句臊人,又句句真实。 冯蕴道:“我虽不知道双方题目,我却知道,今日之试,即使提前知晓题目,也没有半点用处。” 用来打赌比试的题目,一定是需要临场应变的,事先准备有什么用? 冯敬廷一脸糗态。 他没有想到今日会被女儿教训。 更没有想到,受教训了,大气都出不了。 冯蕴深深看他一眼,掉头便走。 敖七站在耳房外,远远地看着她。 见她过来才问:“你父亲跟你说什么了?” 冯蕴:“让我泄题。” 敖七愕然,轻笑,“我朝这题目,便是齐人知晓,只怕也越不过去。” 冯蕴侧目看他,“你知道题目?” “自然。”敖七笑着,说得神秘。 “溥天之下,唯我阿舅可胜此局。” 这个月就好忙好忙,到过年就更忙,又来迟了~~ 冯蕴:我懂我懂。该准备压岁钱了是吧?妈…… 裴獗:岳母。 敖七:……我不敢喊。 淳于焰:我教你,这样,大声点,岳母,要压岁钱。 二锦:这么多人赶着孝敬,还不赶紧拿银子来?? 第261章 江山秋色 今日的鸣泉镇阴雨绵绵,在议馆众人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郁。 搏戏是戏,是赌,赌注是信州城,不可谓不大,是青史留名还是受世人唾弃,就像压在双方使臣心里的大石头。 议厅里安静、低压,高台烛火,仍显昏暗。 双方使臣捧着黑漆的匣子,奉到正中的书案,分别给双方使臣验过,然后交由云川世子,阅后封缄,悬于大梁之上,以示庄重。 试题的先后顺序,抽签决定。 整个过程公正公开,没办法弄虚作假。 冯蕴坐在耳房里,和大多数人一样,等待结果。 敖七今日特地准备了一个锦枕,可以垫坐可以靠,整个人靠上去软绵绵的,很是舒适。冯蕴昨夜睡得晚,靠上去便有些犯困。 耳房里气氛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巴望着正厅…… 唯冯蕴昏昏欲睡。 敖七坐在她对面,倒了杯茶,在茶香袅袅里默默地看她,心里欢喜,想着跟她往后岁月都如此安静而坐,是何等快活,渐渐有些失神…… “敖将军。” 叶闯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敖七差点失手把茶盏打翻。 他惊了惊回神,脊背一身细密的冷汗。 “做什么?” 叶闯眉头耸了耸。 就知道这小子没存什么好心思…… 见冯蕴也睁开眼睛看来,他咳了咳,按捺下调侃敖七的话,严肃着脸道: “消息传出来了。” 敖七很是紧张,“如何?” 叶闯道:“第一个公布的试题是云川世子所出。我方和齐方尚且不知。” 没有想到会是从云川开始。 都以为云川会留到最后,成为压轴之题。 决胜点原本也在云川。 毕竟晋齐双方,肯定都会出有利于己方的题目。 大家都有些意外。 冯蕴问:“云川试题是什么?” 叶闯皱眉道:“好似是修复一幅什么残破的古画,叫,叫,江山秋色。世子手上有两幅,其中一幅是赝品,都有残损……” 耳房里的气氛突然便凝滞了起来。 众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这边有什么修复古画的人才,可以用来跟齐国打这个擂台。 冯蕴突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我去更衣。” 小满立在门口,闻声赶紧过来侍候,但见女郎绷着脸,神情似乎带着深浓的不悦,心下不免惶惶。 更衣房里,小满问她。 “这个题,晋方会输吗?” “会。”冯蕴说得笃定。 小满倒吸了一口气,“为何?” 冯蕴看她一眼,脸上隐隐生出一丝冷意。 “这个是萧三强项,无人可比。” 萧三郎能称南齐第一名士,知识渊博有才气是必然。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不仅擅诗赋和书法,绘画精湛,更有一个喜好——修复古画古物。 经他修复的物品,令人称绝。 现在的人还不知道,约莫在萧三称帝后的正初五年,他查阅典籍,网罗名士,亲手撰写过一本修复的书籍,叫《碎物录》。 并在书中写,“惜物,如爱才”。 换言之,他是一个享受修复旧物并且能带来满足感的人。他对修复有钻研,又拥有世家大族传承下来的天然资源和知识,在这一局里,赢面可太大了。 更衣间出来,冯蕴洗了手,渐渐平息下来。 等再回到耳房,又是那一张温婉带笑的脸,就好像方才她脸上突然的情绪,只是错觉。 敖七松口气,“舅母……没什么事吧?” 冯蕴摇了摇头,“无事。” 敖七将腰间一个鼓囊囊的小布包解下,塞到她的手上。 “给鳌崽准备的小鱼干,烘得脆脆的,你要想吃,也可以尝一口……” “……” 这会儿冯蕴哪里有心情吃东西。 她敷衍地笑了笑,“替鳌崽多谢哥哥,还是给它留着吧。” 敖七清澈单纯,浑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笑着咧开嘴便又坐了回来,往议厅方向看一眼,蹙眉发愁。 “这一局,怕是要输。” 冯蕴嗯声,平静得像没有听见。 议厅大门开了,双方使臣各自讨论着出来。 因为修复需要材料,不是可以即刻完成的,所以中间有很长的休息时间,一直截至未时。 修复材料由出题方准备。 冯蕴看着淳于焰从议厅出来,指挥仆从将材料抬过去,交给晋齐双方使者。 冯蕴在耳房里坐了许久,一直等到淳于焰从廨房出来,这才将他堵在廊下。 “我道萧三为何成竹在胸,原来杀手锏竟是世子。” 淳于焰忙碌一阵,正急着去方便,半路杀出一个冯十二,满脸不悦地盯着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开。 “我说何人如此大胆,原来是你……” 他摆摆手,示意跟在身侧的桑焦和殷幼退下去,这才走近冯蕴。 “偷偷找我,不是想我,而是责怪我,冯十二,你没良心呢。” 冯蕴冷着脸看他,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世子是晋齐两方的中人,理应站在公正的立场出题,可你呢?如此偏向,心都歪到哪里去了?” 廊下风大,有细雨飘进来,衬得小娘子的脸色尤为难看,而这个回廊四周无遮无挡,说话很是不便。 淳于焰眉梢沉了一下,压低嗓子笑。 “出题面众,如何有偏向了?” 冯蕴冷笑,“且不说天下世家南迁,齐在书画及修复水平上明显高于晋,就说世子你……” 她抬了抬眼,目光里流露出几分冷意。 “跟萧呈做了那么多次生意,难道不知他是个中佼佼者?” 淳于焰:“我说不知,你会信?” “不信。” “我也不信。”淳于焰笑了起来,意态闲闲地看着她道:“以前萧三还是竟陵王时,我确实拜托他修复过几幅画,那技艺当真一绝……” 冯蕴眼眸更冷,“所以,你们是商量好的?” “自然不是。”淳于焰似笑非笑地道:“不过我新近收了两幅江山秋色,难辨真伪。这萧三做了皇帝后,找他修复就难了,为免辜负名画,借此机会,一举两得罢了。” 冯蕴动也不动,眉目含笑。 “那世子也是瓮中之鳖,被萧三利用罢了。我们打个赌吧,这两幅画,一定是他辗转落到世子手上的,也定会猜中世子以此为题……” “这有什么可赌的?”淳于焰并不意外,甚至流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江山秋色的真迹,以前就藏于竟陵王府。” 冯蕴看他不以为然的样子,气得牙根痒。 “这么说来,是我误会了世子,你并非被人愚弄,而是自甘堕落……” 淳于焰眉头微微蹙起,他显然很不喜欢被人如此奚落,收敛起平常的笑容,目光凉凉地落在冯蕴的脸上,带着一抹难以分辨的冷意。 “你希望晋方赢?” 冯蕴看着他,不说话。 淳于焰一声嗤笑, “信州不是你的,晋国更不是你的。” 他语气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字眼。 “输了信州,你冯十二可赢得自由。有什么不好?我看你是缺心眼了,不识好歹。冯十二,本世子是在帮你!” “帮?”冯蕴竟然一下就笑出声来。 继而弯着眼睛,冷冰冰与他对视。 “你说这种话,不亏心吗?” “不亏。”淳于焰对着那双漆黑的美眸,像被烈酒灌喉似的,火辣辣的刺痛感,一路从喉头烧到心里,声音也越发低沉。 “赢是帮谁赢,是李太后。你不是恨她吗?她在翠屿下毒害你,你忘了?” “那又如何?” “在稳操胜券的情况下丢失信州,李太后将会受到天下人的耻笑,你不高兴?” “我为何要高兴?别说得那么动听,你无非为财。一幅经齐国皇帝亲手修复出来的江山秋色,在世人关注的议厅里完成,还事关信州的归属……种种因素叠加,可以想见,今后这幅《江山秋色》该值多少钱?” 让萧呈得意和李桑若失意,本质上没有区别。 但信州是裴獗和北雍军打下来的,与安渡五镇,恰成掎角之势,可以互相照应,地理位置又极其优越。 若有一日,裴獗跟晋廷分道扬镳,便是最好的驻守地。 今日若失去信州,想再打回来,不知又要付出多少牺牲…… 这些心思,冯蕴无从解释。 只是她厌恶透了虚伪,冷笑一声,语带讽刺又尖锐。 “萧呈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咄咄逼人,淳于焰也变了脸色,阴沉的眼底像是秋江寒水,冷冽至极。 “你以为,他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要的好处,他给不起!” 第262章 吹死大牛 相识到如今,两人即使是打架,也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冷漠别扭。 气氛降至冰点,冯蕴心底本就不多的温度,全淡了下来,脸上冷冰冰的。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你帮我?”淳于焰唇角轻挽,冷哼出声,“你冯十二什么心肠?你心里从来没有我,何曾管我死活?” “我又不是你娘,我管你什么死活……” “你要是想,我可以啊。娘!” “你……” 话说一半,冯蕴突然察觉他方才话里有话。 “我什么心肠?” “你说呢?”淳于焰朝她走近,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道:“你狠起来连自己都下毒,对别人又如何?” 冯蕴猛地抬头,目光微微一变。 她没有想到,淳于焰竟然早知此事。 “世子果然好城府,冯氏女自愧不如。此时说这个,世子意欲何为?” 淳于焰目光冷然地看着她。 快要气死了。 “你以为本世子会借此要挟你?” 冯蕴不承认,不否认。 就那样看着他,眼角冰冷。 淳于焰语带讥诮,“你这般盛怒,难不成是心里还惦记着旧情郎,想跟萧三回齐?” 生怕她不明白似的,又冷言冷语。 “晋国若赢,萧三必会提出要你,你猜李太后会不会答应?” 原来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三题之试,可谓狡猾至极。 “这些全然不该世子来考虑。”冯蕴没心情跟他打机锋,语气冷漠,“世子有世子的选择,我无权责怪。只是万莫把利己心,安放在我的头上,我不受世子之恩……” 声音不大,却字字划清界限。 回廊不时有人出没,她没有工夫纠缠,说完转身就走。 “冯十二。”淳于焰咬牙切齿,看着那纤细的背影,“合伙生意还做不做了?” 冯蕴脊背微僵。 停顿片刻,慢慢转头,盯住他。 “不做了。” 她走得很快,桑焦和殷幼两个连忙让到一侧,低头等她走过去,这才无奈地看向自家主子, 双眼通红,嘴角紧抿…… 要不是有那张面具遮一遮,尚不知是何等气急败坏的模样。 世子是个性子拧的,没想到会遇到一个更拧的。 生意说不做了就不做了…… 而且,人家放弃得十分洒脱,放不下的人,才会紧攥着拳头,气得要死,又无能为力…… 起初,晋方使臣没有意识到风险。 李桑若更是当众表态。 “云川世子是我嫡亲的表弟,自然是维向我的。” 晋方负责修复的是大鸿胪邵澄,他家世代书香,祖父是有名的书画大师邵仕全,家里开着两家古画店,在中京极负盛名。 一般这样的大家族,对书画修复都会有自己的传承和独到之处,邵澄本人也擅长书画,在有材料的情况下修复一幅画,不在话下…… 可以说,淳于焰出的这个题,十分精妙…… 毕竟萧呈的《碎物录》要到正初五年才会问世。 当今天下,得知萧呈修复技艺如此精湛的人极少数。 他不仅没有得罪晋朝,还让双方都觉得他是在维护自己。 就这样的巧思,在生意场上怎不无往不利? 李桑若懒洋洋靠在软榻上,“诸位爱卿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只要赢下此局,三局胜其二,不在话下。这信州城啊,也就名正言顺归晋了。” 众使臣说些“太后英明”的恭维话,其乐融融。 裴獗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冯蕴没有等在耳房,回她的小食肆去了。 温行溯和敖七也在这里,三个人围着一个小红炉,正在饮茶说话。 “阿舅……”敖七看到裴獗过来,连忙放下茶盏起身。 温行溯也跟着行礼,反而是冯蕴坐在那里有些懒洋洋的,似乎在跟自己较量,要不要站起来“恭迎夫主”。 “你坐。”裴獗看穿了她,按一按手。 “多谢将军。”冯蕴表情恹恹的,看着不太好。 裴獗坐下,轻理袍角,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们看,晋齐孰胜?” 桌上皆是沉默。 胜负未出,这个话很是敏感。 裴獗低眉垂眼,慢慢饮一口茶。 “但说无妨。” 温行溯沉默一下,“齐方。” 这是一个和晋国使团截然不同的回答。 方才在议馆有人讨论,温行溯都一言不发,也就在这里,才敢多此一言。 裴獗没什么反应,侧目望向冯蕴。 “蕴娘看呢?” “我?”冯蕴和温行溯对视一眼。 “我信大兄的。” 敖七生怕阿舅不高兴,尴尬地笑了下,“我觉得胜负五分,都有机会,阿舅说呢?” 好一个阿舅的小奶狗。 冯蕴瞥一眼这个没有立场的家伙。 先前才说晋国会输的呢? 裴獗没有说话。 稍一犹豫,对敖七道: “你下午不用留在议馆,去大营走一趟。” 敖七喉头一紧,觉得眼前的茶点都不香了,拱了拱手,“是……” 又问:“阿舅请吩咐。” 裴獗抬眸,似乎看了温行溯一眼,表情淡淡的道: “告诉赫连骞,以及橙黄绿青蓝紫六军将领,备战。” 敖七登时热血激昂,“末将明白!末将这就出发。” 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 信州不可丢。 即使晋国输了,裴獗也不让信州。 敖七在食案上拿了两块糕点塞在怀里,径直离开了。 温行溯沉默以对。 冯蕴也不说话,一双温柔的目光就那样看着裴獗,神色平静。 “晋方的题目,将军可有把握?” 她记得敖七说过,谁也越不过他家阿舅去。 裴獗淡淡地嗯一声。 那就是输一题,赢一题。 胜负的关键,就看齐方的题目了。 而萧呈既然做好万全准备,又怎会出有利于晋的题? 冯蕴笑了下,“先垫垫肚子吧。免得一会儿伤心过度,吃不下东西。” 裴獗垂眼看他,心中风云变幻。 温行溯看他二人眼波互动,觉得坐在此处很不安稳,起身便告辞离去。 小满懂事,跟着走出去,还拉上了房门, 周遭清静下来。 裴獗这才出声问她:“可还难受?” 冯蕴原本没想那么多,心思都在比试上头,正在猜齐国会出什么题,冷不丁听到他的话,耳根一热,便想到昨夜的事来。 狗男人表面上人畜难近,冷漠自持,私下里坏透了。 在马车上时,他便有些意动,好歹忍住了,没有当众行那荒唐事。回屋屏退左右,不等沐浴便抓住她的手来了一次,那东西又坚又硕,她根本就抓不牢,烙得手心发胀。本以为他暂时疏解,去了行营事情便过去了,哪料晚间她沐浴出来,便见他坐在榻上等待,旁边放着玉户膏,要亲自帮他上药。 冯蕴哪里受得这个…… 药没有上完,整个人便在他手上发颤。 好不容易哄着他用了布条,千难万难的弄一回,她累得腰酸背痛,他却犹不知足,不知哪里来的躁郁,闷着头捞她起来,折腾到四更方歇。 冯蕴骨头都快散架了,整个人都是失神的状态,他抱她去洗的时候,她意识涣散,浑身软绵绵的,只知道是他在侍候自己,擦药穿衣,拢入被子…… 后来做了一宿的怪梦,全是那事…… “下次不这样了。”裴獗不是管不住自己的人,可昨夜要了她好几次,实在是弄得有点狠,也有点荒唐。 他坐到冯蕴身侧,拿了她的手来,握了握,面色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和态度却放得低,很是小意。 “在生气吗?” “胡说。”冯蕴把手挣脱出来,自己夹了块糕点,慢慢地吃着,细嚼慢咽,声音懒懒,“将军侍候得很好,活儿更好,我很喜欢。” 裴獗让她堵得哑口无言。 冯蕴觉得自己如今的模样,真的很像一个渣女。算是报了这位前世的一箭之仇吧?也让他受一受患得患失,没着没落的感觉。 裴獗见她吃东西像小老鼠似的,不理自己,也挑了块糕点去喂她。 冯蕴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慢慢地咬。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声音。 一个喂,一个吃。 许是坐得太近,呼吸可闻,冯蕴脑子里不时想起裴獗昨夜的样子,呼吸粗重地撞进来,凶猛蛮横。还有掐着她的腰喷发时那仰头眯眼,重重喘息的模样,性感如斯…… “大将军。” 门外的喊声,惊得冯蕴激灵一下。 她在想什么? 连忙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她咳嗽着坐直身子。 裴獗轻抚她的后背,不悦地回头。 “何事?” 是左仲来报。 “《江山秋色》,齐方已修复完成。” 冯蕴:我又不是你娘,凭什么对你负责? 淳于焰:大家评评理,冯十二想当我娘。 冯蕴:我是说将军侍候得很好,下次别侍候了。 裴獗:大家都听到了,她很喜欢,下次还行。 冯蕴:鳌崽很喜欢哥哥的小鱼干。 敖七:大家都知道,女郎喜欢我…… 冯蕴:……我恨死萧三了。 萧呈:恨之深,爱之切。大家都明白,你艾慕朕。 第263章 步步高升 李桑若得到消息的时候,绞着裙裾往前走,差点绊一跤,在几个内侍宫女手忙脚乱地扶携下,堪堪站稳,声音都气得有些哆唆。 “邵澄呢?去问问,他在干什么?” 小黄门吓得鞠着身子,头都不敢抬。 “回,回太后殿下,大鸿胪尚未完成,快,快了……” “蠢货!”李桑若用力甩袖。 她用力呼吸想要平息情绪,可终究隐忍不住。 “哀家亲自去看看。” 唐少恭默默跟在她身侧,一言不发。 邵澄在回廊的另一间屋子里,门口有侍卫把守,周遭安静一片。 看到太后过来,侍卫连忙低头行礼,李桑若摆摆手,冷着脸走进去,看邵澄双手捧着一张纸笺,一动不动地坐着,整个人像泄了气似的。 “邵卿,这是在做什么?” 邵澄听到太后恼怒的声音,怔一下回过头,急急拂袍行礼。 “太后殿下。” 末了,颤歪歪将手上的纸笺呈给李桑若。 “请殿下过目。” 李桑若低头看一眼,“这是什么?” 邵澄头也不敢抬,“齐君所书,修复之法。” 不到午时,齐方的《江山秋色》便修复完成,为鉴真伪,萧呈甚至在画上盖了私印,让这幅画有了确定性。 同时,他细写下修复过程,差人交到邵澄的手上。 并客气地表示,“供邵公参考。” 这君子风度,修道立德,不拘敌我,让邵澄佩服又汗颜。 “微臣自忖家学渊源,常目空一切,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长长一叹,又拜下,“恕臣愚钝,不是齐君对手,请太后责罚。” 屋里的仆从也纷纷下跪,同邵澄一起请罪。 唐少恭的目光越过李桑若,看向桌案。 邵澄修复的《江山秋色》已完成一半,他虽然不是很懂这个行业,却可以想见其繁琐和复杂,邵澄已经算是快速,且尽力了。 看李太后恼羞成怒,他冷声提醒。 “殿下息怒,事已至此,准备下一场比试吧。” 李桑若瞟他一眼,按捺下心头潮涌般的戾气。 “让罗典和阮溥去办,哀家不舒服,去小憩片刻。” 她不想面对败局,尤其当众说了那些大话以后,脸都没地方摆放。 唐少恭看透了她似的,应诺一声,跟着她走出来。 长廊上没有旁人了,他又低低道: “殿下近两日,极是躁急,当自省之。” 李桑若正在气头上,闻声变了脸色,猛地回头。 “少恭叔替我办的事,办好了,我便不躁急了。” 唐少恭默然,“仆观殿下,不想方福才死。要救人,就须等待时机。还有……” 他视线微微斜下,扫过李桑若平坦的肚腹。 “更是急不得,殿下耐心等待。” “等候等候,要等到什么时候?”李桑若气急,压着嗓子暗咬牙槽。 “这日子我受够了……” 唐少恭平静地看着她,“殿下受不得的是没有方福才,还是没有宋寿安之流?” 李桑若猛地顿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唐少恭会直言不讳地问出这种话。 没有人如此大胆。 可他如此平静,如此不在意她的感受。 又恰如一把刀子剜开她的心扉,问到点子上。 这几日心浮气躁,是因为她每夜失眠,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便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梦见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了,一声声唤着阿母,被父亲用刀子捅死,满身是血,一会儿梦见宋寿安站在床前,求她饶命…… 她想快速去掉肚子里累赘,可和议当前,每天她都要在人前出现,眼下不能轻举妄动。 这些烦事琐在心头,她无法安睡,脾气越发暴躁,唐少恭却说她是因为想男人…… 无用之人! 也不知父亲到底信任他哪一点。 议厅里。 修复好的《江山秋色》被展示了出来。 因为画面尚没有干透,仆从抬得小心翼翼,可即使是这般,仍然让人看得一眼惊叹。 这幅画的重点在于那一片浓郁秋意,层层叠叠,秋色连波,树上是秋,地上是秋,黄叶是秋,流水也是秋,行人在秋中,秋在庭院里,在古画修复中,要让画作焕然一新不难,难的是“修旧如旧”,保留原味。 江山秋色破损严重,纸张还有揉捏和病害,难度极大…… 萧呈做到了,变新不变味,画蕴不改。 很快,邵澄修复一半的残画也被抬了下来。 众人依次品鉴,围观。 喧嚣声声,议论不止。 可没有一个晋使敢出声说,邵澄更强。 淳于焰坐在木案前,一袭华服,身姿笔挺,只是挡得那张冷冰面具下的眼,半明半暗,看不出情绪。 “诸位若无异议,本世子便宣布结果了。” 厅里鸦雀无声。 淳于焰的目光扫过双方使臣。 “第一轮,《江山秋色》,齐方胜。” 齐使相互拱手、祝贺,晋使拉着脸,一个比一个不快。 晋太后不知去向,尚书仆射沅溥维护着体面。 “甘拜下风。” 他起身拱手,认输作揖,说了几句恭维话,又对淳于焰道: “请世子公布第二题。” 依抽签的顺序,第二题出自晋方。 淳于焰道:“晋方试题,名曰:步步高升。” 这回轮到齐方哗然,而晋方端坐不动。 两侧有云川仆从,陆续走到桌前,给双方使臣分发第二试的图解和内容。 这是一种从棋盘博戏转变而来的比拼试题。 不过,棋盘博戏是文试,转变的这个,变成了武试。 比试前,侍卫会在议馆正中,也就是“回”形的中间大坝上画出一个放大版的棋格,棋格里放上不同的官位标识,从小至大,从小吏到丞相,棋盘两侧放着大小不同的石棋,每个石棋上标有不同的重量,从一百斤到三百斤不等。 这个博戏的输赢,是根据双方“下棋”的重量来决定的。 举大石棋可走三步五步,小石棋一步两步,哪一方最先“官至丞相”,哪一方算胜。 规则非常的简单粗暴,符合大晋博戏的风格。 在座皆是人精,看一眼就明白了。 这一局,就是为裴大将军量身定制的。 晋国非赢不可。 冯蕴在食肆里吃了午食才过来。 走进议馆,冯莹便迎了上来。 昨日看到她,还不敢上前,今日就大方了许多。 “阿姐。” 她低眉敛目,仍是一副小意模样,但齐方的取胜令她与有荣焉,整个人好似都明媚了几分,脚步轻快,帷帽的轻纱也遮不住喜悦。 “陛下赢了。” 冯蕴看她一眼,默然停步。 冯莹嘴角扬了扬,低低道:“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第一局就赢了,还是云川局。” 轻笑,半真半假地可惜,“原以为齐输了,陛下便可开口向晋方要人,长姊也就可如愿跟我们回齐了呢……” 她用了如愿这样的词。 冯蕴轻蔑的一笑。 “你以为这样激我,还有用吗?” 以前冯莹就惯用这一招,不想冯蕴做什么,就特意强调她很喜欢,非做不可,几次三番下来,让冯蕴生出厌烦,就不去做了…… “你分明害怕我回齐,偏要来彰显你的大度。冯莹,我想回齐,你拦不住,我不想回,八抬大轿也请不回。收起你的小算盘吧,有功夫找我胡说八道,不如花点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坐上皇后宝座……” “长姊……”冯莹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看着她,又突然福身,对着她身后的萧呈行礼。 “陛下。” 那声音委屈至极。 上辈子冯蕴听够了,这辈子实在懒得看这种小把戏。 “你觉得我会在乎萧三的看法?傻子,在乎的人只有你。” 冯莹低着头,不吭声。 萧呈默默走到冯蕴的身后。 “我不会那么做,无论输赢。” 一语即出,周遭俱静。 他身后的侍卫吃惊。 冯莹吃惊。 就连冯蕴也有些意外。 她慢慢转身看向他。 这是竹河那夜后,两人第一次近距离相视。 冯蕴本没有多大的兴趣理会,可因为有冯莹在侧,那双眼珠子都快贴到他们身上了,恨不得从蛛丝马迹里寻找点什么…… 她再不成全人家,就说不过去了。 “恭喜陛下。” 她语气带笑,听不出恶意。 “今日这一局,让人大开眼界。” 萧呈双眼微烁。 方才他已经听了许多的恭维,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会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悦之感,有的只有疲惫,甚至都不如修复《江山秋色》本身来得满足。 但冯蕴眼里的赞赏,慰藉了所有。 他轻轻一笑,“愧不敢当。” 冯蕴:“谦虚了。” 淡淡闲谈两句,凝重的气氛,却一扫而光。 冯莹静静打量着他们,低敛着眉眼,帷帽下的脸色冰冷一片。 冯蕴注意到了,萧呈却没有。 他往前走了几步,人如美玉,音色清悦。 “将军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64章 茶言茶事 他换了称呼。 冯蕴略微惊讶,随即笑开。 “有何不可?” 萧呈双眼一亮,许是帝王的身份不容他做出太大的表情,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笑开,朝身侧的胥持递了个眼神。 “随我来。” 他在前,冯蕴在后,当众走到一侧。 为免瓜田李下,冯蕴在回廊的转角处站定。 “就在这里说。” 这里恰好可以避开冯莹的目光,任由她胡思乱想,却可以让她和萧呈都暴露在另外三面的回廊下,只要经过的人,就可以看得清楚。 萧呈回头。 一双眼澄彻而高远,如天上远月,那么分明,又看不清。 “你方才的恭喜,可是出自真心?” 冯蕴站得端直,平静地看着他。 “真心。” 萧呈脸上刚有喜色,就见她笑了一下。 “信州归属我不在乎,但你赢了,便不好再找借口,提让我回齐的事。可以就此摆脱你,值得恭喜。” 萧呈低头一笑。 他并不意外她的回答。 这几日在病中,他很是理顺了一下思绪。 发现重生回来,大多事情都在前世的轨迹上没有变化,唯有冯蕴变了。 是冯蕴的改变,导致了其他的改变。 因果关系。 他抬眉,星眸里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温柔。 “那你愿意随我过来,不会只是为了气冯莹吧?” 冯蕴一怔,笑了起来。 原来萧呈对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清楚得很。 这点细枝末节的小心思,他都猜得到,怎会看不穿冯莹有心害她? 是他不想知道,不屑于理会罢了。 “都不是。”冯蕴褪去情感,将事情看得清楚透彻,不再受情绪掌握,在萧呈面前,已是游刃有余。 “我方才是在想,和议以后,你我也不能像往常那样老死不相往来吧?毕竟我是冯家人,你是冯家女婿……” 一声冯家女婿,让萧呈剑眉微蹙。 他想做冯家女婿,她的夫郎。 冯蕴见他不语,又道:“往大处说,你是皇帝。换小处说,你只是我妹夫。我还准备和议结束,带裴郎回门,补上当初未尽的仪式呢?唉,横竖这门亲戚也是要认的,何必闹得那么难看……” 她说得轻描淡写。 就像真的放得了恩怨似的。 萧呈心里不肯信,又不得不信。 她连冯敬廷都原谅了,又如何会对他长久怨恨? “好。”萧呈的态度,远不似那夜在竹河,情深似海。许是因为议馆里人多,又许是他真的想开了,神色浅淡,疏离温和。 “阿蕴能这么想,再好不过。化干戈为玉帛,也是朕之所愿。” 冯蕴微笑不答。 四目相对。 眼前的萧三是台城的萧三。 冯蕴好似也是台城的小娇娘。 什么都没有变。 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萧呈声音突然低下,淡淡喑哑。 “这次大病,朕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他双眼晦暗地盯着冯蕴,带着探究一般,低叹。 “竟梦到我们的前世……” 冯蕴心里微凉,盯着他不出声。 萧呈立在廊柱旁边,身姿挺拔,眼神深幽难辨, “阿蕴,上辈子我竟是娶了你的。” 冯蕴僵硬地站着,“是吗?我如此不幸。” “确实不幸。”萧呈道:“我梦见自己没有善待你,让你吃了诸多苦楚,受尽折磨……” 冯蕴问:“那我结局如何?” 萧呈眉心微拧,“你我的结局,都不堪得很。” 冯蕴不知他是真梦到了,还是故意拿话来试探什么,这一刻心跳略微加快。 “梦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阿蕴做梦吗?”他问。 冯蕴脸上笑意微顿,摇头。 “偶尔。” 萧呈紧紧盯着她,幽黑的眼眸映照着廊前垂下的天光,情绪不定。 “会梦见我吗?” 冯蕴缓缓道:“我人笨,便是梦到什么,次日醒来,俱都忘却了。” “遗憾。”萧呈疼惜地看她,眸底满是柔情:“我盼你也梦一梦我。哪怕梦里是不堪的我。” 冯蕴笑了一声,不回答。 萧呈心里沉甸甸的。 就在方才那一瞬,当他的眼神与冯蕴在空中纠缠的一瞬,他看见她的迟疑和惊讶。 第一次,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恐惧。 阿蕴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是重生归来…… 正是因为知晓太多前世的深情,重生后才会变得如此薄情。 甚至完全违反常理地拒绝他,毫不犹豫地嫁了裴獗。 她知道裴獗因她惨死吗? 不知道的,她死时,裴獗尚在。 到底是野鸳鸯,不是真夫妻,死也不能合棺。 “在说什么?”一道声音从斜刺里插了进来。 二人转头就看到裴獗高大的身影,站在环形的水渠边上,影子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冷若寒霜。 冯蕴微笑,朝他施礼,“夫主。” 裴獗顺着小水渠边铺就的碎石,慢慢踏上台阶,朝冯蕴走过来,靠近她,轻轻揽过她的腰,占有性的掌心收紧。 “陛下找内人何事?” 萧呈盯着他放在冯蕴腰间的手,一张本就病气未散的脸,更为苍白了几分。 手微微蜷起,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一丝笑。 “将军原宥。朕与尊夫人难得相见,说几句少年旧事罢了,将军不会介意吧?” 他是谦谦君子,纵是含沙射影也十分隐晦。 换了寻常人,少不得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然而,裴獗不是寻常人,更不以君子自诩。 他冷冷地盯住萧呈,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火焰炽烈,翻滚不停。 “介意。” 两个字不咸不淡地说完,他握住冯蕴的手,半分面子都不给,掉头就走。 没有告辞。 只留下那个眼神看得人头皮发麻…… 吉祥见萧呈久久不动,走过来小声道:“裴将军真是个武夫,一点礼数都不讲的。” 萧呈看着相携离去的一双人影,抿着唇角,拢了拢氅子顺着长廊而行。 长廊一眼望不到头。 裴獗和冯蕴转个弯,并肩迈入厢房。 人一进去,门便合上了。 两侧的侍卫和仆从都笑而不语。 萧呈原地驻步,想着他们在里间会如何的卿卿我我,一颗心仿佛被刀尖扎成了筛子,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撑了撑额,垂下眸子,却见冯莹缓缓走来。 她笑问:“陛下说服长姊了吗?” 萧呈皱着眉头,不悦地反问:“何事?” 冯莹看出他的痛苦。 每次看到,又是难过又是讽刺又是庆幸。 她道:“陛下不是一心想让长姊回齐吗?眼下,三道试题,咱们赢晋两题不在话下,那便是赢了信州,却提不成条件了……长姊要是知道陛下不能带她离开,心下定是惶惶……” 萧呈盯着她。 居高临下。 一言不发。 冯莹让他盯得后颈子发凉,低低地道:“妾也很是渴盼长姊能回台城,与父母亲族团聚……” 萧呈:“是吗?” 冯莹眼皮微跳。 萧呈的衣角在冷风中猎猎,神色平静得出奇。 “是,可妾有心无力。”她眼睛水汪汪的,无辜而脆弱。 那张被冯蕴打过的脸,消了肿,仍留有痕迹,轻纱遮不住,在风中若隐若现,就像在控诉冯蕴的恶行。 “我知道长姊厌恶我。可我是真心想与她修好,一起服侍陛下,我们三人,长长久久……” 萧呈迟疑,“你说的全是真话?” 冯莹抬手捂着心窝,声音细细的,“妾发誓,字字真心。” 又慢慢走上前来,看着萧呈道:“以前阿莹年岁尚小,不懂事,因着对陛下情难自禁,不知那些诉情之举是勾引姐夫,也伤害了长姊。幸而那天长姊的巴掌,打醒了我……” 她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阿莹羞愧难当。也难怪陛下会看轻……都是我自作自受。” 萧呈没有说话。 回廊那头是不肯消停的议论声。 整个议馆里,都在讨论接下来的比试。 晋国败,齐国胜,仿佛成了所有人的共同认知…… 萧呈突然烦躁。 冯莹说得对。 胜了,得到信州,失去的是要回冯蕴的机会…… 要是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现下竟为此懊恼。 “陛下?”冯莹说了许多话,见萧呈站在风中,面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什么,稍稍有些别扭,轻绞衣角。 “臣妾是不是说错话了?” 萧呈回神,淡淡地看她。 “无须自轻自贱。” 淡淡说完,他转身就走。 冯蕴微微抬眸,身子冷了下来。 可惜她梨花带露诉真心,他全没放在眼里。 “咚!” 一声铜锣敲响。 云川的侍从,伴着锣声在大叫。 “第二轮,步步高升,一刻钟后开始。” 第265章 算无遗策 议馆中坝上,一个巨大的格子棋盘已经画好,不少人在旁观看。 人声鼎沸。 时下的人苦难、空虚、日子枯燥,且未来无望,博戏得以广泛流传。 这种比试和修复画作那种需要静心避人的不同。那个大多数人看不懂,很难体会个中的乐趣,这个却可以轻易地勾出心底的亢奋…… 两国打擂台,多么激情热血? 谁也不想错过现场观看的机会,几乎整个议馆的人,都聚到了中坝。 齐方武艺最为高强的人,是谢丛光。 但萧呈没有让他出战,而是叫来一个年轻的将领。 一来谢丛光是老将,拼体力或许不输人,但是拼耐力,和年轻的裴獗相比,根本不是对手。 拼不过裴獗,就要有自知之明。 二来萧呈成竹在胸,晋方题目的输赢不影响最终结果,他不怕输这一局。 锣鼓一响。 赛场鸦雀无声。 两国使臣侍从对峙而立。 裴獗站在寒风中,面无表情。 “裴将军,请。” 齐方的小将也姓谢,是谢丛光的亲随。 身为武将,他听多了裴獗的事迹,抱拳拱手,行晚辈之礼,目光里多有敬意。 裴獗也朝他抱拳,还了一礼。 “请。” 小谢有个绰号叫“黑熊将军”,长得虎背熊腰,一看就是力大如牛的人,他早早就热好身,做好了准备。这样冷的天气,光着膀子,扎着束腰,走到石棋前,用力抱起来,走向巨大的棋盘。 石棋上写着,重一百。 裴獗比这位黑熊将军要高上许多,但论块头,看着不如他“雄壮”,这么比较起来,更显清瘦俊朗,他也没有光膀子,只是慢慢解开披氅,丢给左仲,就着那身软甲便走了过去。 速度不快不慢,但每一步都让人心生紧张。 气场有时候不是由外貌决定的,长得好看半分都没有影响他以势慑人。 他就那样走向摆在场边最重的“石棋”,微微欠身,抓住石棋上的铁环,稍稍用力便举了起来…… 石棋上写着,重二百。 赛场上响起一阵欷歔声。 纪佑更是激动得直挥拳头。 “神力无双,谁人不服?” 左仲拉他一下,摇头。 纪佑低笑,“没忍住嘛。” 比试的议馆中坝,是开放地带,所有人都可以观战,有些远,有些近,围成了一个大圆圈。 冯蕴也隔着一层守卫的禁军,站在外场看这场赌局。 上次在并州,她看过裴獗面不改色地搬走四人抬不动的大石头,对这场比试的结果,不怎么担心…… 她只是有点心痛裴獗的腰…… 要是知道晋方会出这样的题目,需要他今日当众出大力,那昨天晚上就该省着那点力气,她也不会让他弄得那么晚,人都没有睡好,还干这样的体力活,谁受得了? 场上呼声不止。 出力的男人,很有男性的魅力,她的目光顺着人群,就看向李桑若。 李桑若没有注意到她,眼神全然落在场中的裴獗身上,被吸引得黑森森的,几乎要迸出光来。 “大将军必胜!” 她极爱面子,方才输了一局,很需要裴獗帮她挽回脸面。 因此,在满堂的喝彩里,她竟有些失态,脸颊微红,双眼含情,忘了自己太后的身份。 唐少恭轻咳一声,走近她。 “殿下可想好了,要是齐国胜二,该如何做?” 李桑若让他扰了兴致,脸沉了下来。 “哀家能做什么?信州本是齐地,我大晋已得五城,也不算吃亏,更何况……” 她看一眼唐少恭,“哀家说过,输方也可以对胜方提出一个要求……” 唐少恭平常是个几乎没有表情的人,可听到李桑若这席话,也不由动容,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那殿下准备好了,要如何提条件?” 李桑若想到李丞相,又看一眼赛场上的裴獗,幽幽一叹。 “少恭叔这话就是为难哀家了。哀家又不是独断专行的人,此事还得诸位爱卿坐下来,商议定夺。” 唐少恭的视线也望向场中。 裴獗手提巨石,下盘之稳,脸色之肃,再次迎来了满堂的哗然。 他看着李桑若眼里的光,淡淡道: “信州是裴獗打下来的。打的时候,便不听朝廷号令,一意孤行。殿下因何认为,他会听令,再将信州拱手相让?” 李桑若灵台一震。 在她看来,唐少恭真是讨厌极了,他十分懂得如何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自从没有了方福才在身边,李桑若每天都觉得不舒服,被他侍候惯了,冷不丁换个人,哪里都不适应…… 她沉下脸,欣喜褪去了大半。 裴獗会赢这一局毫无悬念,但决胜局是齐方题目,以萧呈才智,不可能给晋方机会。 这与她事先想好的,其实完全不同。 晋方胜,得信州,她这个临朝太后政绩斐然,便是载入史册的英明太后,青史名扬。再等萧呈来要冯蕴,她做个人情先同意下来,逼裴獗就范。 那不就是一举两得了? 谁能料到问题出在云川。 她这个表弟…… 想到输掉的上一局,李桑若就生气,可偏生挑不出淳于焰半点错处。 在出题前,她特地将使臣们各自有些什么本领,委婉地告诉了淳于焰。于书画一途,邵澄也算精进,淳于焰没有对不住他…… 至于萧呈…… 李桑若看到齐方阵前稳坐的萧呈。 气质高雅,风姿绰约,举止流露的帝王气派,别有一番韵味,可明明是这样俊雅得画卷般的男子,她此刻看来,内心竟隐隐有些发凉…… 回廊里,当真是偶遇吗? 他会不会就是为了说服她答应以三题定输赢,不费一兵一卒,名正言顺拿回信州。 难道是她预料错了。 他要的不是冯十二娘? “将军赢了!” 一声破天的大叫,将李桑若拉回神思。 此时的中坝上欢声如雷。 不仅晋方高兴,齐方也十分君子的祝贺。 因为全在意料之中,他们很淡定。 冯蕴迎上前去,拿出帕子给裴獗擦汗。 他个子高,她擦得辛苦,“低些。” 裴獗看她一眼,眼睫微颤,在两国来使面前,对着个妇人低下头颅,任由她擦脖子擦额头,拍打肩膀上的灰尘,高大冷漠的大将军,突然就变成了乖顺的大狗狗,猛兽俯低的模样,谁看了不动容。 “哼!” 李桑若突然起身,一甩大袖,带着仆女转身离去。 晋太后的表现,让原本热闹的赛场气氛突变。 晋使尴尬,齐使则是难掩兴味。 冯蕴就像看不见旁人,眼里只有这只“猛兽”。 “累吗?”她问。 来回用巨石走棋,可以想见他并不轻松。 累的是心,也是身体。 裴獗被众人围观,也没什么表情。 “好了。”他和冯蕴交换个眼神,掉头捕捉到人群里淳于焰的目光。 “世子可以公布下一题了。” 淳于焰唇角一勾,“恭喜大将军。” 他语气冷淡带一点古怪,看到冯蕴也不像平常那样凑上来亲近,整个人疏离极了,判若两人。 淳于焰走向场中,以中人的身份宣布。 “第二局步步高升,晋方胜。” 这次赛场上的反应比方才得胜时弱了不少。 大家都在等待,决胜局齐方的题目…… 淳于焰唇角挂着笑,久久才转过身来,让人取出悬梁的试题,华衣锦袍尽显高华。 “第三局,是齐方试题。名曰:算无遗策。” 如果说晋方试题是武试,那齐方的试题就是文试。 齐方将在这个中坝上布置通关壁垒,而每个壁垒的开门条件,都是答对一个题目。二十个壁垒,便是二十道算学题目,晋齐双方相向而行,谁先抵达终点,夺得中间的采头,谁便获赢。 第266章 郁气更盛 这个时代,政局混乱,思想却相对活跃,学术思辨之风让算学发展迅速,《九章算术注》《海岛算经》等著作更是惊艳世人。 但是,无论是家学还是私人开馆,无论是饱学之士,还是普通先生,更多还是四书五经,算术高才极少。 会做文章不一定有高深的算术知识。 偏偏齐国的燕不息便是一个。 他精通各类运算,是南北有名的算学大师,当初萧呈和温行溯都是他座下弟子,所以,此题一出,齐方使臣会心一笑,胜券在握,晋方则是相对无言,觉得大势已去。 这分明就是单方面压倒性的。 就像裴獗之于齐方的黑熊将军。 比试定在明日卯时。 齐方要清除棋盘,布置壁垒,但在开试前,算学试题还是保密状态…… 一群晋使脸带忧色,集在翠屿厅里,等太后出来,共商对策。 李太后却迟迟未到。 几个人等了片刻,窃窃私语。 “第三局赢面极小,得早些拿出个章程来。” “君以为,我方一定会输吗?” “燕不息出马,几无胜率。” “输掉信州,颜面尽失,老夫丢不起这人……” “回中京,你我当如何向同僚交代,又如何向大晋百姓,子孙后代交代?” “输了又如何?大不了不认账。” “不可。再兴战事,劳民伤财,且无信无义,愿赌不服输,被天下人耻笑矣……” 众人讨论着,等得越发焦灼。 净房的恭桶前,她捂着胸口,吐得昏天黑地。 唐少恭在门外问寺人。 “臣公们都等急了,太后何在?” 陈禧耷拉着眼皮,给了唐少恭一个无奈的眼神,躬着身子道: “先生稍候……” 唐少恭面容冷漠地盯着那紧闭的房门,稍稍拔高声音。 “第三局关乎大晋国运,殿下万务让臣公久候……” 李桑若本就难受,胃里翻江倒海一般,整个人吐得要死过去似的,乍然听到这不带感情的催促,双眼更是红得仿若滴血一般。 这个唐少恭就是父亲派来控制她的吧。 她就是一颗棋。 一颗供父亲驱使的棋,没有人在意她的死活。 想到这里,李桑若气从心来,猛地拉开房门,直勾勾地看着唐少恭。 “找哀家何用?我大晋竟然找不出一个算学精湛的能人来吗?还有你,不是有出将入相之才,自称当代鸿儒?你会点什么?” 她面色青白,衣裳凌乱,不顾仪态的破口大骂。 众仆吓得低下头,噤若寒蝉。 唐少恭却面不改色,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淡淡地道: “太后不如到堂上当着使臣的面,就如此说?” 李桑若当即便泄了气。 怔怔地看着他,又一声冷笑。 “我在骂你,羞辱你,你为何不生气?” 唐少恭听到这话,慢慢看她一眼,“仆如何敢生太后的气?”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足可以提醒李桑若注意身份。 一个人的身份决定了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不该生气,哪怕贵为太后,也不可放肆。 李桑若心下凄惶,慢吞吞合上门。 “侍候哀家更衣。” 是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自觉。 她知道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太后。 哪怕是装,她也得装出父亲需要的样子来…… 这夜信州城大雪,天格外的冷。 裴獗入夜没有回春酲馆,冯蕴吩咐大满小满,早早闭了院门,把炉火烧旺,躺在木榻上,靠着鳌崽翻书。 不多时,品书过来了。 站在檐下,对冯蕴汇报。 “翠屿派人来,把大郎君叫去了。” 明日最后一试,晋国那群人这会儿只怕忙乱坏了,大晚上叫温行溯去,不用多说什么,冯蕴也能猜得出来。 温行溯和萧呈,当初曾拜在燕不息门下,都是他的弟子。 晋使这是垂死挣扎,想从温行溯这里下手。 冯蕴迟疑一下,打开窗,看着飞雪的院落,交代品书。 “要是大郎君子时没回,你来知会我。” 品书过来,正是因为担心大郎君的安危。 此刻看十二娘出现在窗里的脸,白得胜雪,从容淡然,又稍稍落下心来。 “小人明白。”品书朝她深深揖个礼,斗篷拉高盖在头顶,匆匆离去。 冯蕴在窗边站了片刻。 是真冷啊。 小满走过来,“女郎可别站久了,一会儿受了凉,又得喝汤药了。” 她年纪小小却很是嘴碎,几乎每天都在念叨冯蕴,生怕她有一点不好。 冯蕴笑着弯腰,搂了搂鳌崽。 “关上吧。” 大满在给她铺床,突然问道: “将军夜里过来吗?” 冯蕴思忖一下,“不会。” 明日见输赢,依裴獗的性子,大抵不会轻易出让信州。 所以,今夜或许很多人都在等待着,明日盟约签订,结束战事,欣欣向荣…… 可实际上,此时此刻风起云涌,不论晋齐都会时刻备战,随时准备烽火再起… 冯蕴再坐下来,书便看不进去了。 她沉默片刻,让小满将氅子拿来,披在肩膀上,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鳌崽默默跟在她身后,哧溜一下窜过去。 “哎……”小满想拦,没拦住。 随即告状,“女郎,你看鳌崽!” 冯蕴回头,跟鳌崽对视。 “随它吧。” 小满语噎。 大满也直起身来,看着一人一兽的背影…… “阿姐,女郎这样可不行,她身子娇贵着呢……” “你跟上去吧,记得掌灯。” “哦好。” 小满掌着灯在后面,见冯蕴慢悠悠在园子里走,没有什么目的的,就像只是遛一遛鳌崽。 飞雪如絮,漫天而五。 女郎行走雪中,步伐轻盈,清雅婉约,衣裙轻轻地飘动着,像一个雪白世界里的精灵。 “将军夫人好雅兴。” 一声清冷的笑,从墙头传来。 冯蕴抬头,微微眯起眼。 围墙那头是淳于焰。 他斜倚在木梯上,手握酒坛,慵懒惬意,一袭白衣华服猎猎翻飞,整个人仿佛融入了雪夜,看上去不怎么真实。 “世子越界了。”她道。 淳于焰星眸微眯。 “我喝我的酒,可没惹你分毫……” 冯蕴抬手,指了指他倚靠的围墙。 “梯子快搭到我大兄家来了。” 淳于焰一噎。 郁气更盛。 “冯十二,你眼瞎就算了,心也盲了不成?本世子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非得让我不自在,是吗?” 冯蕴道:“我就事论事,跟生意人说话,不就应该这样?” 哼!淳于焰唇角轻挽,突然朝她勾了勾手指头。 “来。我给你说几句悄悄话。” 冯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世子有话不妨直言。” 冷漠、疏离,划清界限。 淳于焰冷冷地笑,“不就是让晋方输了一局吗?我还给你还不行?” 久久不见冯蕴动静,淳于焰的笑容慢慢僵硬。 “冯十二,你当真要与我绝交不成?” 冯蕴微微蹙眉,“我与世子本无交道。” 淳于焰气恨得牙根痒。 “我再问你一句,当真不过来,不理我?哪怕会因此错失什么,也在所不惜?” 冯蕴顿了顿,扬唇浅笑,“世子想说什么?” 淳于焰道:“齐方试题,难道你不想知道?” 这是他的杀手锏了。 冯十二最为现实,每每跟她打交道都是谈利益,只要好处给得够,她就会让步…… 淳于焰这么想着,心下略略松缓,笃定地看着冯蕴,等着她笑盈盈的服软,跟他重修旧好。 不料冯蕴理了理氅子,平静地道: “晋齐赌局与我何干?” 声音未落,她转过身,从小满手上拿过灯笼,大步回去。 “十二!冯十二!” 淳于焰始料不及,看着那风雨中越去越远的背影,几乎不敢相信。 “这是吃错药了不成?” 屈定在墙下仰头看着,低低叹了一声。 “世子可知,冯十二娘为何如此?” 淳于焰正值困惑,回头看一眼。 “你说。” 屈定道:“正因她看重世子啊。” 淳于焰冷冷一笑。 屈定又笑,“寻常人不讲情分,便不会生气。生气皆因有情啊。” 淳于焰斜眼剜他,唇角微勾。 “老东西,就你会骗!” 半夜里品书过来,语气里甚是担忧。 “大郎君还没有回来。女郎,可要想想办法……” 冯蕴还没有入睡,这会儿就坐在窗边,跟鳌崽一起看书。 闻声,她静坐片刻,直起身来。 “替我更衣。” 小满问:“女郎去找将军吗?” 冯蕴笑着道:“去翠屿。” 淳于焰:原来她生气是因为爱我。 冯蕴:…… 淳于焰:气氛都到这儿了,不如就承认了吧? 冯蕴: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 淳于焰:高,富,帅。 第267章 威逼利诱 北风呼啸,冯蕴的马车经过廊桥行径翠屿时,篷顶被刮得呼呼作响,而此刻的翠屿行宫里,温暖如春。 李桑若极爱享受,走到哪里衣食住行都十分讲究,务必精美,为了款待温行溯,就更是铺张。 在座的几位使臣皆是李氏一党,得李桑若授意,席间竞相说些溢赞之词。 美酒美食在桌,还有俏美佳人歌舞相伴,全无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酒到三巡,食到一半,几个人轮番敬酒后,就劝温行溯,赴明日晋齐算学之战。 温行溯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宽衣大袖,温文尔雅,灯火映照下的脸,轮廓分明、俊朗温和如暖阳一般。 无论容貌、态度、举止,恭敬谦让,自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 “不是温某不肯,实在非燕先生对手。班门弄斧,未免贻笑大方。” “看来温将军仍有顾虑。”李桑若双眼眯起,将温行溯从上到下打量,赏俊美郎君,喝酒的兴致都好了许多。 冯十二娘可恶…… 但她的兄长很招人喜欢。 端方君子,敦厚仁和,看着脾气就很好,这样的郎君懂得疼人…… 李桑若思绪游离,嘴上的话说到一半,便笑了起来。 “哀家当着诸位爱卿的面,为以前得罪的地方,向温将军赔罪。” 说罢举杯示意,一饮而尽,半是威慑半是笑。 “温将军饮下此盏,你我就冰释前嫌了。” 温行溯苦笑,声音温和有力。 “温某惶恐。殿下并无得罪温某的地方。” 李桑若莞尔一笑,“那温将军,请?” 满座衣冠,温行溯再不情愿,面对敬酒的临朝太后,也不便驳了她的面子。 “多谢殿下。”他以袖掩面,仰头饮下。 李桑若注意到他不曾称臣,语意也含糊,扬眉一笑。 “温将军真是血性丈夫。不知祖籍是哪里?” 温行溯拱手道:“江东温氏。” 李桑若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温将军如此君子风度,原来竟是江东温守正老先生的后人。” 温行溯:“殿下过誉。” 他始终淡淡的,清冷如涧下石,林中松,看似温和,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桑若笑了两声,看着他灯火下幽黑的双眼。 “温将军对投诚我大晋,可有怨言?” 温行溯当初为救冯蕴,让裴獗设计,亲手签下投诚书,抵赖是抵赖不过的,他笑了笑。 “温某不敢。” 李桑若步步紧逼。 “那就是温将军对代表大晋与齐比试,心有抵触?” 温行溯拱手以礼,再次致歉。 “放眼天下,算学之术,无人能及燕不息。温某才德浅薄,不敢丢了大晋的脸。” “哼!我看你呀,就是不肯,狡辩什么。”李桑若似有薄醉,脸颊绯红,目光迷离,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温行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道: “我看温将军分明是身在晋营,仍然长着一颗齐心呐。” 温行溯让她不加掩饰的赤裸目光看得颇不自在,一双剑眉微微蹙起。 “殿下多虑了,温某与齐无私。” 李桑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纤细的手指把玩着杯盏,脸颊溢满了笑。 宋寿安之流,实在比不得温行溯呀…… 宋寿安看着老实,骨子里就是个贪婪的小人。而温行溯是个正人君子,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正人君子。 可李桑若就喜欢看正人君子撕开脸面不要,为邪性所惑的失态模样…… “哀家确实不敢全然信任温将军。想来,温将军对哀家也是如此。” 她说到这里,淡淡看一眼在座的韦铮。 “韦司主昨日不是说,截获两封从信州发出的通齐密报……” 韦铮眼皮一跳。 接触到李桑若的目光,心下亦是狂跳起来。 这个淫妇! 韦铮心里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是他爱慕多年的女子…… 他不愿如此侮辱,又实在找不到词来描述内心复杂的情绪。 一时间,面色微变,良久才拱手回应。 “禀太后,确有此事。” 李桑若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那可有找到嫌犯?” 韦铮垂着眼帘,“微臣正在查找渊源。” 李桑若眉目微敛,突然收起笑容,阴冷的目光扫向温行溯。 “那不如请温将军去内室小坐片刻,写几个字出来比对比对?” 室内突然鸦雀无声。 这是直接怀疑温行溯就是通敌的嫌犯了? 韦铮看一眼温行溯。 温行溯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邃难辨。 韦铮慢慢起身。 “劳烦温将军跟我走一趟。” 温行溯抬起头来,微微笑问:“现在?” “现在。”韦铮行礼:“得罪了。” “无妨。”温行溯慢慢起身缓拂袍角,对韦铮还了个礼。 从头到尾,他表现得都极为淡然。 他知道,不论是好酒好菜的招呼,以歌舞美姬相邀,还是语含机锋地威迫利诱,都是手段。 这些晋人永远不会跟他一条心。 更不会真正把他当成自己人。 先礼后兵,说不服就动武,他预想到了。 然而,韦铮带他去的不是缇骑司的刑室,而是往厢房内院而去。 韦铮吩咐人去取笔墨,然后邀温行溯入座。 “温将军何必固执?你该知道,其实将军夫人,也希望晋方能赢这一局。” 温行溯面不改色,淡淡笑道:“温某不是不肯比试,是知道赢不了。何必丢人现眼?” 韦铮叹气,“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又何苦跟太后犟呢?” 温行溯笑了笑,没答。 韦铮也不逼,等仆从将笔墨拿来,他挽袖,亲自为温行溯磨墨,声音低下来。 “为何不先答应下来?即使真的输了,太后也怪不到温将军的头上,可严词拒绝太后,便是不妥了……” 温行溯眼皮微微抬起,“韦司主不也明知不妥,还是拒绝了?” 韦铮一噎。 尴尬地笑了两声。 “太后等下会过来,温将军还是做好准备吧……” 温行溯皱起眉头,正要回应,门外仆女便福身问安。 “太后殿下。” 李桑若缓缓走了进来,给韦铮一个褒赞的眼神,语气却不怎么好。 “温将军写好了吗?” 韦铮垂目:“正在写。” 自从没有了方福才,李桑若对韦铮确实亲厚了许多,那日他中药后跳入池塘受了寒,身子有些不好,还特地派陈禧给他送去了补品,让他好好养着…… 可谓恩宠有加。 温行溯只当没有看见他二人的眉眼官司,提笔写了几行字。 “太后,韦司主,请过目。” 李桑若示意韦铮,“拿去找人比对。” 韦铮应喏,瞄温行溯一眼,默默退了下去。 “结果未出前,还将温将军此间小坐,静候……” 李桑若花枝招展往那里一坐,见温行溯没有半分动容,又是冷冷一笑。 “温将军可知,一旦查出你与齐国互通有无,会是什么下场?” 第268章 争抢男人 温行溯望着这个站在大晋权力巅峰,却刚愎自用,残忍和狠毒的妇人,平静地道: “温某惭愧。若真查出什么,任凭太后处罚便是。” 李桑若笑了。 缇绮司未必还伪造不出来一封假信? 她要他有,他就必然会有。 “温将军是正人君子,大概想不到缇骑司查案都有些什么手段的……” 半醉的她,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几乎不再掩藏内心的情绪,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与哀家作对,没有什么好处……温将军何不依了哀家?” 温行溯垂眸,“温某是燕先生学生,学生不如师,更不与师斗,太后何必为难于我?” 哼! 装着听不懂吗? 李桑若望着他笑,眼里泛起层层涟漪。 “大晋兵强马壮,也不是丢不起一个信州。当初怎么从齐人手里打下来的,今后还能怎么拿回来,端看哀家想要不想要罢了。便是丢了也不妨事,哀家方才话里的意思是……” 她拖着嗓音,轻慢地笑。 “温将军一表人才,要是因此小事便丢了性命,实在可惜……” 说到这里,她放低声音,像带着钩子似的,暗示温行溯,她说的“依从”,其实还有别的方式。 “温将军可明白哀家的心意?” 温行溯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那模样看得李桑若兴味更浓。 她一甩罗袖,慢慢站起来,朝温行溯走过去…… 温行溯眼眸微垂,黑眸里幽深一片。 在他的靴子里,有一把匕首。 其实杀李桑若,他不需要武器,只是刀可以更方便做挟持的工具。 温行溯没有看李桑若,脑子里快速地推演着每种行动会带来的不同后果…… 凤纹绣鞋终于落入眼帘。 李桑若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饶有兴致地低下头来…… “温将军。” 温行溯抬头,目光一凛。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仆从的尖叫。 “平原县君,你不能进去。” “滚开!我有急事找舅母,怎么不能进去?” 濮阳漪态度蛮横,一个人气势汹汹的往里横冲直撞,要是哪个不长眼的侍卫想要上前阻拦,她也不躲不避,直接往人家的身上撞过去,侍卫吓得连连后退,生怕碰到她,伤到她,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濮阳漪靠着这耍贱的绝招,得以快速通行,径直闯入李桑若的房里,猛地推开门。 “舅母!” 一声厉喝,打断了李桑若。 也打断了温行溯的动作。 温行溯将手收回来,恢复了端坐的姿态,李桑若也直起了腰,冷冷转身看着闯进来的濮阳漪,目露凶光。 “大胆,擅闯哀家寝殿,你怎不知轻重?” 濮阳漪四顾一眼,蹙眉不解。 “寝殿?这是什么寝殿,这不是舅母让缇骑司审讯温将军的地方吗?” 李桑若让她噎住,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 权力膨胀到一定程度,想要什么便要什么,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便再也听不得反对的意见,但李桑若想到她的母亲长公主,自己的大姑子,也不得不按捺下脾气。 “不论这是何处,平原,都不是你该擅闯的地方。” 她垮着脸,摆出长辈的架子。 濮阳漪微微一笑,勾了勾唇角,“此次来信州,是舅母邀我同行,阿母才让我来陪伴舅母的,那我自然要陪在舅母左右……” 既然是陪伴,怎么能叫擅闯了呢? 她打小就蛮横,不遵礼法,自有一套歪理,李桑若私心里冷笑两声,表情平静下来。 “舅母在做正事,不是私事,无须你操心……” “可我找舅母,是为了私事呀。” 李桑若皱眉,“你先下去,回头再说。” 濮阳漪忸怩地瞟了温行溯一眼,“舅母,我很急的。” 李桑若定定地看着她,越发不耐烦,“说吧,什么事?” 濮阳漪目光羞涩,缓缓斜下去,落在温行溯的身上,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突然当着他的面,朝李桑若跪了下来。 “请舅母成全。” 李桑若一惊,沉下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究竟何事,你说清楚。” 濮阳漪微微仰头,声音清澈而坚定: “实不相瞒,平原早就相中了温将军,欲与他成为夫妻,共度此生……” 李桑若始料不及,瞳孔微微一缩,就那般盯着濮阳漪,久久无声。 温行溯那张沉寂的脸,也终于有所动容,不解地望向濮阳漪。 濮阳漪轻绞衣角,继续道: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禀报家中长辈,便听到舅母将温将军召了过来,这才乱去心神,不管不顾闯入殿中……请舅母看在平原守寡多年,辛酸苦闷难了余生,好不容易才得见所爱,就放过温将军吧。” 意思是她先看上的,当舅母的,就不要跟晚辈抢男人了。 李桑若听得冷笑声声。 濮阳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难道其中没鬼? 她道:“小女儿心思,舅母谅解,这次便不责罚你了。下去吧,温将军涉嫌通敌卖国,缇骑司正在严查……” “舅母。”濮阳漪行了一礼,“平原自是不敢以儿女私情来为难舅母,但眼下晋齐和谈期,齐非敌,而且温将军本是齐人,是人皆有父老亲族,即便真有书信往来,也无非思亲,怎么就谈得上通敌卖国了?” 李桑若已经不耐烦再听她胡搅蛮缠了。 “平原,你先下去,不要插手国事。” 说不过就拿大帽子扣她。 濮阳漪往常是从不管这些事情的,也不敢在李桑若面前这么勇…… 但此刻,她也有点来了火气。 “舅母贵为太后,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苦跟平原相争?说出去,也难听,是不是?” “你说什么?”李桑若没想到她胆子大到直接挑明,冷笑一声。 “你知不知道,就凭你方才的话,哀家就可将你治罪。” “那舅母便这样做吧,将我和温将军一并治罪,如此,也算是了去了平原的一桩心事。” “你……”李桑若当然不敢将她治罪。 大长公主是整个皇室宗亲的权柄人物,只要这个天下还姓元,不姓李,那她便永远尊贵。 “你如此顽劣,就不怕我跟你母亲告状?” 濮阳漪慢慢起身,站起来走到李桑若的面前,深揖一礼。 “舅母不是在为了跟齐比试的事情发愁吗?若是平原有办法,帮舅母取胜明日之局呢?” 李桑若一怔,冷笑,“你?” 濮阳漪微微迟疑,“是。就凭我。” 比起收拾温行溯,第三局的取胜当然更为重要。 李桑若轻抬云袖淡淡相问,“平原有何良策?” 濮阳漪眼风微闪,看了温行溯一眼。 “我有条件。想要取胜,舅母也务必听我的……” 风冷月寒。 温行溯从翠屿出来,一眼就看到冯蕴站在廊桥的另一头。已是凌晨,寂静的夜灯下,她披着厚厚的氅子,等在飞雪漫天的屋檐下,衣裙翻飞。 “大兄。” 冯蕴看到他,大步往外走,闯入飞雪中。 “腰腰……”温行溯喉头微哽,快走几步一把将她捞入怀里。 在翠屿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后果。 最坏的一种,便是再也见不到阿蕴了。 当温软的女子落入怀里,那劫后余生的冲动,让他有些按捺不住,将人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愿分开。 “腰腰,和议之后,你跟我走吧。” 冯蕴察觉到他身子紧绷,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轻笑着问。 “去哪里?” 温行溯:“远离朝堂,远离纷争。” 冯蕴笑了一下,眼眸微抬,看着温行溯深邃而疲惫的眼睛。 “大兄,这世上没有那样的地方。只要有人,就会有纷争,只要我们活着,就得受朝堂的管束……” 温行溯低头,看着她。 冯蕴又笑着道: “想要不被人控制,想要不因纷争烦恼,那就得拥有更大的话语权……” 温行溯眉头冷凝,静静地盯着她风雪中的女子,刷白的脸,微笑的表情,如此柔软又如此坚韧。 “是大兄犯蠢了。” 温行溯一字一顿的说完,轻抚她的头发。 “要保护你,大兄便不能只是大兄。” 只有爱护的心,远远不够,要有爱护的力量,才能护得她周全。 冯蕴那一番话像是叩开温行溯心扉的一记重锤,重重落下来,突然便让他开了窍似的,眼神烁烁与她对视一眼,牵着她的手。 “走,我们回家。” 二人回到春酲馆,屏退众人,温行溯将冯蕴按在炉火边坐下,等她身子暖和了,这才温声相问: “平原县君是你找来的?” 冯蕴微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找了她没错。但她帮我,不是念着我的情,是因对大兄有情。” “那她说的那些话……” 想到濮阳漪忽如其来的表白,温行溯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也是腰腰教的?” 冯蕴交代濮阳漪怎么应付李桑若,也告诉她不同反应要有不同的应对,但她其实没有说这件事,因为她本身也不想用情感去绑架濮阳漪。 但温行溯没有说清楚,她便不知道指的是这个。 “是呀,大兄觉得如何?是不是呛得李太后哑口无言。” 温行溯盯着她的脸,久久才露出微笑。 “是。腰腰很是厉害,三言两句,便让太后无力招架。” 濮阳漪:说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争起男人来,我也是什么手段都敢上,什么人都不怕的,别说还没有拉上床,就算是拉上床了,我今晚也会给他拽下来…… 冯蕴:佩服佩服。 濮阳漪:那你就把你大兄许配给我吧? 温行溯:……求饶过! 第269章 一见如故 次日起床,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冯蕴睁开眼睛,就看到裴獗躺靠在床侧,挺得像块木头似的,吓得她哈欠都顿住了。 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拉她的被子来盖一盖? 冯蕴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他的呼吸。 还有气! 这才放下心,蹑手蹑脚地起身,将被子搭在他身上,披衣出来问小满。 “将军何时来的?” 小满压着嗓子,“大郎君刚走不久,将军就来了。许是还在门外遇见了呢。” 温行溯是在冯蕴睡下后才走的。 她当时困得有点迷糊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裴獗回来。 “让灶上烧点姜汤吧。一会将军醒来,灌他喝下。” 小满嘻嘻笑着,应声下去了。 冯蕴让大满侍候洗漱,再回去就撞上一双黝黑的眼睛。 “我吵醒你了?”冯蕴问。 “没有。”裴獗眼底清明一片,不像是欠觉的样子,拉开被子坐起来。 “几时了?” “还早。将军多睡一会。” “不睡了。” 裴獗看着她,声音里有着疲惫的沙哑。 “你为何起早?” 平常无事,她都会多睡片刻,不让人去吵她的…… 冯蕴笑道:“不是要去议馆看第三局比试吗?我自然要早起。” 裴獗深深看她一眼。 “今日就待在春酲馆吧。晋国赢不了,何须去看。” 冯蕴看着她冷肃的脸,心下微微一沉,颇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裴獗平常是不怎么干涉她的。 这么说,不会是无缘无故。 她道:“可我想去看看。” 两人对视片刻,裴獗冰霜似的面孔缓了下来。 “侍卫都带上,不可乱跑。” 冯蕴大喜,“属下领命!” 左仲、纪佑和叶闯等一干侍卫都在外次间。灶上煮了热腾腾的汤水,蒸了白面馒头,放了些小咸菜在桌上,一个个吃得满脸红光。 看到裴獗和冯蕴相携而出,众人齐声行礼,放下碗筷,就要走。 裴獗道:“不急这一时,你们用完再说。” 众人对视一眼,眼窝里都是笑。 “喏。” 他们就喜欢到夫人院子里来蹭饭,比营里的伙食好,有滋有味不说,将军也会格外地和善…… 用完早膳,小满笑盈盈端着个紫檀木托盘进来,双手捧到裴獗的面前。 “将军,喝汤。” 裴獗皱眉。 众侍卫也都呆了呆。 将军自持身体好,强壮,可是从来不爱喝这些玩意的。 “不用。”他果然如是说。 “喝。”冯蕴走过来,脸上挂着笑,“早上起来看你,都快要冻成冰坨子了。寒气入体,可不得了,亏肾。” 裴獗看她一眼。 冯蕴眨个眼,又再眨一下。 裴獗脸上的表情,莫名僵硬。 他都要被阳燥折腾死了,哪里会受一点寒就不行? “喝呀。专门为你准备的呢。” 冯蕴悠然带笑,嘴角轻扬着朝他走来。裴獗终是低下头去,咕噜噜全喝了个精光。 众侍卫很是呆愣。 冯蕴浑然不觉,又找了个毛料的围脖过来,套在他的脖子上。 “天冷,戴上。” 裴獗:…… 这一瞬间,他感觉在冯蕴的眼睛里,自己和鳌崽是没有区别的。 齐国使臣一行也早早赶到了议馆,到了验收成果的时候,众人兴致勃勃,唯有萧呈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到议馆下了马车,看着四处严密的警戒,他低头问谢丛光。 “都安排好了?” 谢丛光道:“陛下放心,万无一失。” 萧呈嗯一声,没有多话。 防备晋军偷袭,防止和谈不成,对方突然发兵,今日双方其实都做足了准备。 萧呈身边的侍卫变多了,鸣泉镇外的齐军,也向前推进了三里路,反之,晋军也是如此,大部队严阵以待,几乎把议馆包围了起来…… 双方使臣见面,却嘘寒问暖,谈笑风生,却就像是过年走亲戚一样,半分都看不出紧张。 今日的比试,齐方胜券在握。 冯莹也一脸与有荣焉,带着仆女进议馆,脊背都比第一日挺直了些。 李桑若就站在那里,等着她。 “早就听说齐君的冯夫人,天姿国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冯莹头上戴着帷帽,脸都不大看得清楚,哪里看出来的天姿国色? 听到这话,她就知道李桑若话里还有话。 “太后过誉了。” 冯莹朝李桑若行了个礼,抬起头,微微浅笑,很是真诚,眼里甚至露出亮光来。 “来鸣泉三日,今日才有幸看清太后真容,这才叫真正的国色呢,芙蓉花不及,使我见之羞愧,形秽也……” 李桑若眉梢扬笑,“冯夫人真会夸人。长得好看,嘴也这么巧,怪不得讨齐君喜欢。” 冯莹应承下来,羞涩地一笑。 “这哪里是夸啊,我嘴笨,说不出太后姿容之万一。更何况,容貌只是外在,太后才情才是一绝呢,谁人可及……” 人都喜欢听好的,夸的。 李桑若和冯莹也没有例外。 两人互相说了些客套和恭维的话,竟很是投缘的样子,一见如故。 李桑若几乎下意识便将矛头指向了冯蕴。 “夫人这样好的美人儿,怎会有那样一个姐姐?” 冯莹尴尬地笑,“是不是长姊给太后添麻烦了?” “那倒也没有。”李桑若抬抬眼皮,“坐上哀家这个位置,谁还麻烦得了我?” 又一顿,瞥着冯莹笑道: “只是听说齐君有意把她接回去?替夫人感觉难受罢了。” 冯莹心惊肉跳,猜不出李桑若说这些的意图,含笑道: “夫主若有此意,妾也不便过问。我们家人,也都很想念长姊,要能阖家团圆,也是大幸。” 李桑若笑了一下,半真半假。 “那哀家便愿夫人,早日得偿所愿了?” “同祝太后殿下。” 两人会心一笑,各自离开。 冯莹问身边的仆女 李桑若看着那纤纤背影:“这位冯夫人倒是个温婉可人的,不知平原为何要说她十分狠绝……” 陈禧哪里懂这个? 他喏喏地应对着,小声道: “殿下可要把跟平原县君的计谋告诉唐先生?” 李桑若斜他一眼。 “哀家才是临朝太后。” 她要靠自己的本事力挽狂澜,赢回信州。 让裴獗,让父亲,让天下人刮目相看,不想让唐少恭插手。 卯时至。 双方坐定。 齐方派出来比试的人,毫无疑问是燕不息。 而晋方递交的名单上所写,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阿州,阿州何人?” 听人问及,李桑若淡淡地勾了一下唇。 “平原县君府上的一个仆役。恰好跟先生习了几天算学,让他上阵一试。” 淳于焰默不作声。 室内却是一片哗然。 一个使臣甚至气得当面拍桌子。 “晋方是在侮辱燕先生吗?就算明知不敌,也不该派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仆奴上阵。” “对!这是对齐方的不尊重。” 晋使原本对李桑若要用一个仆从,很不情愿,可事到如今,只能破罐子破摔了。能气一气齐方,看他们暴跳如雷,也是赚了。 “岂有此理,这怎么就不尊重了?” “只准你们齐军用名不见经传的人来跟我们大将军比试,就不许我们随便拎一个仆从出来打压你们的燕先生?” 打压? 这词听着极为碍眼。 “好大的口气!” “口气大总比你们耍阴招,无耻下流要好吧?” “公平比试,我们怎么就耍阴招了?” “算学之题由你们出,怎么保证你们的燕先生,不会事先知晓题目,自己考自己,与监守自盗何异?” “胡说八道!题目是我们请客居云川的屈定先生所出。你们这是连云川世子也信不过了?” 晋使这才沉默。 淳于焰目光淡淡的,扫过双方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微微一笑。 “确有此事。” 他又道:“今日试题,全由云川屈定所出,全程由本世子监督,概不存在泄题一说,也没有人有那狗胆泄题。” 他说得清朗缓慢,却掷地有声。 齐方都夸世子守诺,以诚信为先,世子是值得信任的。 而晋方刚才说了很多怀疑的话,这会淳于焰出面,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场上安静下来。 淳于焰看一眼桌案上燃着的香,淡淡一笑。 “诸位都无异议,如此便开始吧。” 第270章 心理博弈 晋国派出一个仆从参加第三局的比试,可谓惊世骇俗。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中坝场上,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料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干瘦少年。 面目平常,也不见什么少年天才的模样。 晋使都闭上眼睛,长吁短叹。 齐使倒是客气,嘴上说着英雄不问出身,眼里难掩笑意。 谁不愿意看到对手出丑呢? 锣声响。 比赛即将开始。 邢大郎从冯蕴身边走过,紧张得攥起了手指。 “夫人……” 十四五岁的小少年,虽然跟冯蕴这阵子得到一些历练,可到底年岁尚小,没见过这么大的世面,看着黑压压的禁军,还有两国使臣,对阵的还是当代有名的大儒名士,紧张不可避免。 “不要怕。”冯蕴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低垂着眸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交代了几句。 “去吧。不必慌。” 邢大郎紧张的身子松缓下来,连吸两口气,这才走到赛场。 对着齐方的燕不息,他深揖一礼。 “老先生,晚生邢州,请多指教。” 燕不息哼一声,没有搭理。 在他看来,晋方派出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来跟他比试,分明就是明知干不过,心存侮辱之意。他没有当场发作,已是心胸宽广。 邢大郎没有因为燕不息的冷遇,就有什么情绪…… 因为人家本就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他能在这里跟燕不息一较高下,已是托了女郎的福,哪里敢有异议…… “咚!” 锣声顿响。 淳于焰看一眼插在场边的香。 “第三局,开始。” 齐方所做壁垒,就是简单的竹篱围挡,约莫半人高,弯弯曲曲竖在中坝上,如同迷宫一般。 邢大郎和燕不息,各在一方,同时往中间走,每一个转角处有个小门,上面挂着火漆封缄的题目,需要先拆开看题,再将答案写下来。 每个关,有一个云川侍从等着,他们手上有题目正确答案。 答对了,便可以通关继续往前。 最后一个题结束,就可以拿到彩头。 许是邢大郎有些紧张,脑子里默默念着冯蕴教的那些口诀公式,没想到刚出来的题就将他难住了。 “沙岗河上有四座桥,三座高来一座低,昨年沙岗发了三次洪水,三座高桥被淹没三次,一座矮桥只淹没一次,这是为何?” 这似乎就不是算学题啊。 邢大郎急得额头冒汗,忍不住就往燕不息的那边看,下意识觉得这个题难不倒对方。 而他…… 见识不如燕不息,如果只是做账目的那种运算,他速度可以很快,但这种…… 邢大郎绞尽脑汁地想,越想越慌,脑子里一片空白,懊恼得很。 而另外一头的燕不息很快就通关了。 看着小少年还在原地踌躇,观战的人群议论纷纷。 “还有什么可说的?不会做喽。” “果然是个草包,冒充什么算学天才,这是想哄晋太后的奖赏吗?” “怎会生一个无知小儿来跟燕先生比试……” “贻笑大方。” 人群里的议论,隐隐入耳。 小满、大满,葛氏兄弟,几个人站在冯蕴的身侧,手心里都攥出了汗来,很是替邢大郎担心。 濮阳漪看着李桑若变色的脸庞,也紧张得手心发汗,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这个事情是她在李太后面前拍着胸脯保证的,把邢大郎吹成算学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说温将军在他面前都自叹不如…… 温行溯也当场表示了肯定。 谁能想到,他第一个关口就过不去? 她站在李桑若的身后,不停朝冯蕴递眼色。 可冯蕴没什么表情。 就好像全然没有看到场中的惊险。 濮阳漪忍不住了,偷偷跑过来,问冯蕴。 “夫人,这小子真的行吗?你可别诓我……” 这场比试关系重大,一不小心她就要成千古罪人。 要不是昨夜听到温行溯亲口认定邢大郎算学天分了得,她就算为男色所惑,也不敢下这么重的赌注。 “我想过他会输,但一个题都不会,这么输也着实太难看了。” “再等他片刻。”冯蕴没有看她,目光望着场上的邢大郎,清清淡淡的语气,好似没当什么事。 濮阳漪快愁死了。 那边,燕不息到了第五个壁垒关卡。 他似乎也被难住了…… “我知道了。”邢大郎突然高呼,“拿纸笔。” 有一个小厮是全程跟着他的,闻声奉上纸笔。 邢大郎激动得有些手抖,飞快地捉笔而书。 “高桥会在洪水退后,露出水面,因此会在下一场洪水来时,再一次被淹,故而淹了三次。矮桥在第一次被淹没后,一直处于水位之下,故而只淹一次。” 他这几个月来,书写突飞猛进,答案写得那是像模像样。 “过关。” 守关侍从一声高呼。 竹篱门应声而开。 邢大郎迫不及待地走进去,接着看下一题,有了解开第一个题目的思路,后面再遇上这种急转弯的题,就容易了。 第三题后,他渐入佳境。 他本就有算学天赋,又熟知冯蕴教的口诀和公式,懂得用数字来代替计算,遇上运算题,简直快如闪电,转眼就到了十五个关口。 而此刻,燕不息尚在第十个关口。 十五比十,场上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濮阳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然而,场上的邢大郎却停了下来,好像遇到困难,在回头频频张望。 濮阳漪又开始紧张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这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冯蕴道:“二十个题目里,总会遇上他不会解的。” 濮阳漪一听愣住了。 “那如何是好?” 只要没到最后一刻,没有拿下彩头,前面算得再快都没有用,都不算胜利。 她突然问冯蕴:“你会吗?阿蕴?” 情急之下,称呼都变了,变得亲近了许多。 冯蕴挑了一下眉梢,“我要看到题,兴许会。” 濮阳漪愣住。 又是意外又是佩服。 “你真的会?” 冯蕴勾了勾唇,对濮阳漪道:“你去告诉李太后,许我一品国夫人尊位,我可以帮着解题。” 李桑若这会儿的心情,跟濮阳漪也差不多,起起落落。 最初以为受到了濮阳漪的愚弄,气恨得想杀人。 眼看邢大郎崭露头角,再到超越燕不息,她疑惑尽除,脸上的得意都懒得掩饰。 “一个普通仆从就可以战胜齐国大儒,齐国所谓的名士高才,吹嘘而已……” 本以为胜局已定,谁料,邢大郎卡在第十五关,再无突破。 一直到燕不息追上来,同样到了十五关,开始解题,他仍然没有思路。 “舅母。”濮阳漪默默走过来,低低地道:“有件事,昨夜里事出紧张,没敢跟您说清楚。” 李桑若眉头一皱,盯着她。 “何事?” 濮阳漪吭吭哧哧,瞄向场中闯关的邢大郎。 “这个阿州,其实是冯十二娘的人……” “什么?”李桑若其实方才看到那少年跟冯蕴说话的时候,心下就有疑惑。 只不过,以为是男人从老的到小的都爱往狐狸精那里蹭罢了…… “平原,你好大的胆子。”李桑若盛怒之下,咬牙切齿,声线都变了,“怎可如此欺骗哀家?” 濮阳漪早想好了对策。 等她说完,立马低头认输。 “舅母,平原所为,全是为大晋着想。” 濮阳漪看一眼场上的邢大郎。 “舅母也看到了,阿州真的是个算学天才,十四岁的年纪,前面十五个关卡,都抢在燕不息之前完成……” 说到这里,她又抬头望李桑若。 “难道舅母会因为一点私怨,置国运于不顾吗?平原猜想,以舅母的气度,定然不会。这才斗胆,先斩后奏。” 李桑若眼前已是骑虎难下。 总不能因为邢大郎是冯蕴的人,就放弃比赛吧? 她压下心头的气,捏紧手绢。 “罢了,若他能胜这一局,哀家便不追究了……” 声音尚未落下,就听濮阳漪又弱弱地道。 “可是舅母,阿州好像被难住了……” 李桑若冷声。 “若他是个废物,哀家连你一起罚。” 濮阳漪咬了咬后牙槽,下面的话,很是难以出口。 在脑子里反复演练了几次,这才吐一口气。 “冯十二娘说,她有解题之法。” 李桑若不可置信,“她?” 濮阳漪点头,“冯十二娘自小就有神童之称,其母卢三娘更是当世有名的才女,许州冯氏也是百年世家……最紧要的是,这个阿州就是她的弟子,是冯十二娘亲手培养出来的。徒弟如此,师父能差到哪里去?” 李桑若又气又恨。 要是一开始没有给过她希望,说不定也就认下了输的命,可方才邢大郎的接连斩关,把她的好胜心高吊了起来。 大晋朝文武百姓看着她。 父亲看着她。 天下人都看着她…… 要是可以用一个仆从小儿赢下燕不息,自会美名远播,青史流传…… 还有,信州是裴獗打下来的。 要是从她手上丢失,裴獗会如何看她?会不会再生事端,导致无法收场? 李桑若太需要这次胜利了。 冯蕴把她的情绪吊到这个时候才发招,简直让她无法拒绝。 “哼!”李桑若看邢大朗仍在原处,燕不息却已通过第十五关,在做十六关的题了。 她内心焦灼,咬牙道: “好。那哀家再依你一次。” 濮阳漪眼皮跳了一下,“舅母,冯十二娘还有一个要求。” 还有要求? 李桑若冷笑。 “我就知道她没那么好心。说吧,什么要求……” 濮阳漪低头,低声。 “冯十二娘说,让舅母封她为一品国夫人……” 今天键盘触键有问题,太灵敏了太傻了,简直搞死我了……大家明天见。 冯蕴:妈,没有小剧场吗? 二锦:有点无话可说了…… 淳于焰:那就说说,什么时候也给我一点福利吧? 二锦:想什么好事,没名堂。 裴獗:我给岳母买键盘。 淳于焰:我买我买,我有钱。 敖七:阿舅,我替你拔刀!!! 第271章 力挽狂澜 一品国夫人? 李桑若倒抽一口凉气,恨不得把面前的茶水掀了。 “得寸进尺!这个骚狐狸,脸都不要了……” “舅母。”濮阳漪示意她慎言,又往场内看了一眼。 “时间不多了,舅母快下决断吧。” 李桑若哼声,“若是她做不到如何?” 濮阳漪道:“冯十二娘说,舅母可以拒绝。” 这就是要挟。 赤裸裸地要挟她。 一个贱妇,居然敢觊觎一品国夫人尊号…… 李桑若气恨得牙根发痒。 察觉唐少恭久未开口,想到他足智多谋,她回头问:“少恭叔以为如何?” 唐少恭面无表情,“太后殿下决断。” 从决定让邢大郎上场,她就没有让唐少恭插手,故意避开他,不想让他抢功。 显然,唐少恭也不想帮她擦屁股,难题都还给她了。 李桑若其实很清楚轻重缓急,知道眼下该如何权衡,就是咽不下那口气。 “无耻之尤!无耻之尤!” “好个不要脸的冯十二娘!” 濮阳漪突然一声惊呼。 “燕不息又解一题!” 李桑若松开紧咬的牙帮,终是一闭眼,“准!哀家许她!” 濮阳漪大喜。 于是众人看到有奉笔小厮过去,回来就走到冯蕴的面前。 冯蕴仔细看上面邢大郎写的试题。 “上元佳节,王二郎替父亲布花灯。灯有九盏,共排十行,每三盏须在一条笔直线上,请绘图示意,王二郎该如何布灯?” 邢大郎很擅长计算,这种题目对他有些难度。 冯蕴笑了一下,迅速拿笔划了一个五星形状的示意图,交给奉笔小厮。 整个中坝上,注意力全在场中,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冯蕴这边。 这时,燕不息已然走到第十七个关卡,眼看胜利在望,齐方屏气凝神,每个人脸上都隐含喜色,只等那决定性的一刻。 冯家几口都在现场。 不仅冯莹在,两个小的冯贞、冯梁也都在。 小孩子控制不住情绪,眼看燕不息快胜利了,欢喜得差点就要跳起来。 “赢!赢!” “齐国必赢!” 陈夫人摸着冯梁的脑袋,教孩子。 “阿梁要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可知道?你看,燕先生本事大,走到哪里都受人推崇,无人不敬……” 冯梁是被家里惯坏了的,人小,但胆大。 他不顺着母亲,扬起脸便叫。 “儿子以为,那个仆从更为厉害呢。” 陈夫人垮下脸来。 “胡说八道!他在十五关等多久了,他马上就要输了。” “可是他只有十四岁,燕先生已经那么老了,欺负小孩子谁不行啊?” 冯梁说话全然不知收敛,吼叫的声音很大,周围人都听见了。 陈夫人尴尬得直想堵他的嘴。 冯敬廷轻咳一声,突然道:“说来,十二娘当年比他更小的时候,就会算学了……” 陈夫人沉下脸,哼声。 “她那么有本事,为何不自己上场跟燕先生一决高下,要找一个黄毛小儿出场?” 冯敬廷觉得眉心生痛,轻轻按了按。 “夫人说得是。” 陈氏哼声,瞥一眼戴着帷幔默不作声的冯莹,又扬起一脸的慈母笑。 “要说算学,我们阿莹小时候不也常被先生夸赞,说将来她做了主母掌家,谁也别想骗得了她去……” 做主母掌家学的那些,如何能跟场上试题相比? 冯敬廷眉梢一跳,赔着笑。 “那是,那是,何人能跟阿莹相比?” 陈夫人这才松缓了面容,有些不解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十二娘虽不如阿莹,可好歹是许州冯氏的家学里教出来的,怎么也比一个仆从好上许多。看来她呀,和晋廷仍不是一条心……” “阿母!”冯贞突然拉了拉陈夫人的衣裙,示意她看。 “晋国的仆从阿州,闯过十八关了。” 陈夫人的话被骤然打断,视线跟着看去。 燕不息仍在十七关。 邢大郎也赶到了十七关的关口。 他似乎再次被难住,低头写着什么。 紧接着,奉笔小厮便走回来,不找别人,独独去到冯蕴的跟前。 冯蕴低着头,片刻将纸放回奉笔小厮的托盘里…… 得到答案的邢大郎,闯过难住燕不息的十七关,继续往十八关出发。 “岂有此理!” 齐方两位使臣走到淳于焰的案前,拿起那面小铜锣敲了一下。 把全场的注意力都拉过来,他们大声道: “晋方作弊。” “帮着解题的人,是冯十二娘!” 人群哗然。 然而—— 听完齐使说原委,晋使对视一眼,都笑了。 敖政轻捋胡须,拱手笑道: “敢问贵使,今日比试的人,是燕先生和阿州,还是晋国和齐国?” 齐使冷笑一声,“自然是晋国和齐国。” 敖政又道:“既然是晋齐双方的比试,事先又不曾言明,只能一人下场,不可请场外的人支招。如何能称之为作弊耶?” 这位御史中丞可以在朝堂上舌灿莲花,力战群臣,嘴巴自然利索得很。 三言两语,他便挑出了比试规则里的漏洞,为己方找到了理由。 “强词夺理!” “你们就是强词夺理!” 两位齐使气得老脸通红。 敖政微微一笑,“贵使不服,大可以让燕先生也写出题目,供齐方人员参详。一个不够两个,甚至你们所有人一起讨论,我方都不会指责作弊。” 说出来全是道理。 仔细一想,哪里都是不讲理。 眼看几个齐使还要上前争论,萧呈出声。 “无须多言。继续吧。” 敖政远远朝萧呈揖了一礼。 “齐君海量。” 萧呈眸色晦暗,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冯蕴的身上。 她坐在角落,旁边全是高大的侍卫,几乎被人围在中间,挡住了所有的视角。不特别注意,都发现不了她。 萧呈微微拢一下袍角,叫来吉祥。 “问燕先生,十七关是何题目?” 吉祥怔了一下,“是。” 燕不息向来自负,轻易不会求助于人。 他没有打通十七关,也不是因为题目太难,而是题型复杂,有各类运算的混合,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得出结论。 因此,当他听到萧呈问是否需要相助时,当即摆手拒绝。 “不来打扰老夫计算,便是最好的相助。” 说罢埋下头,在纸上奋力演算。 燕不息沉浸在繁复的计算中,浑然忘却时间。 直到欢呼声直冲云霄,齐人在大声呼喊胜利,这才回过神来。 “他们在说什么?” 奉笔小厮垂着头,“回先生话,他们说,那个仆从阿州已通关二十,拿到彩头金算盘了。” “什么?你说什么?” “先生,晋方胜了。” “二十关全通了?” “通了。” 燕不息跌坐下去,瞪着一双混沌的老眼,拼命在纸上写写算算…… “燕先生,不用再算了。” 小厮再次提醒他,“齐方已然获胜。” “不可能!”燕不息打断,再重复一声不可能,摇摇头,继续写算。 “如此复杂的题目,便是最厉害的算学高手来了,也要花些时间才能得出答案,他一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 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突然丢下笔,怒气冲冲地走出场去。 “一定是有人泄题。” 这位老先生是个倔脾气,受世人推崇甚高,根本接受不了失败,更不肯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 他大步走到淳于焰的跟前,先行一礼,再流露出一脸的愤怒和不屑。 “老朽敢问淳于世子,是否有人提前泄题给晋方?” 这话问得全场俱静。 他的疑惑,其实也是很多人的疑惑。 淳于焰微微一笑,懒洋洋的。 “燕先生,本世子亲自监督,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世子,这些题,不是有点小聪明就能做的。无人泄题,他断无取胜可能。” 燕不息十分固执,一双眼睛瞪得宛若铜铃,最后将愤怒的目光,落在邢大郎的身上。 瘦不拉叽的少年郎,出身不好,一看就无家学底蕴。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在这样一个泾渭分明的时代,他能识得几个字,会一点算学已是奇迹,如何胜得过他? 燕不息咬牙,“这个仆从,一定提前知晓答案。” 声音未落,他转头面对萧呈,拱手深深行礼。 “臣有负陛下,但臣不肯认输。请陛下彻查舞弊,为臣做主。否则……” 他左右看了看,把牙一咬。 “臣只能撞死在议馆的门柱上,以死明志。” 第272章 飒飒生姿 堂堂一个算学大师,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黄口小儿手下,还因此输掉了信州,若真相如此,燕不息是当真没脸活下去了。 他这种人,声誉重过性命。 说到激动处,老泪纵横,不肯认输。 “山外有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燕先生,愿赌服输。”冯蕴突然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狐皮氅子,小脸被毛领子衬着,看上去清丽秀气,但面色淡淡,随意一笑,便有锐气从眼风里跳出来,让她整个人看上去,飒飒生姿。 “燕先生不如与我当众比试一番,如何?” 燕不息方才专注解题,不知发生什么,这才反应过来,幕后主使是冯蕴。 可即使这样,他仍是不服。 邢大郎的算术能力,远超他的认知和想象,这个冯十二娘虽然聪慧过人,但那可不是普通的算术题目,知道解题之法也要花时间才能运算出来的,若不知答案,她凭什么那么快? “好。老夫就来试试你的斤两,有本事,你让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燕不息站了起来。 朝冯蕴拱了拱手,有些恼羞成怒。 “既然是冯家女郎喊话,老夫莫敢不从。淳于世子,有请屈先生,当场出题吧。” 屈定就在一侧旁观。 要不是昨夜,他亲眼看到冯十二娘拒绝了世子的“好意”,只怕他也要怀疑,冯十二娘和邢大郎是不是作弊了。 燕不息的猜疑,也是他的猜疑。 要知道,他出题的时候,可是把自己用来吹牛的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邢大郎这种小毛孩子,居然也可以做出那么多…… 尤其计算题。 他们快得不可思议。 屈定吭哧吭哧笑,看淳于焰一眼,拱手上前,目光全是试探。 “世子,这题,出是不出?” 淳于焰表情冷淡,唇角微微掀出一抹笑,音色淡淡。 “出。” 他就是想看看这个冯十二娘,到底有什么本事。 也想看看他身边,到底谁是吃里扒外的蛀虫,让她给收买了…… 哼! 怪不得冯十二昨夜拒绝他。 原来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了题目。 淳于焰盯着冯蕴那张平静的脸,笑意不改。 “不过,这题不能由你出。” 屈定脚都迈出去了,冷不丁听到这话,缩了回来。 “世子……” 他想说点什么,看淳于焰双眼含笑,就知道不能再张嘴了。 “喏。”他躬身退下。 淳于焰慢条斯理地走到人前,大声道: “既然有人疑心云川舞弊泄题,那就由本世子和齐君共同来出题吧,一人五题,如何?”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萧呈没有动。 仪态端正地稳坐着,在无数探究的目光里,轻声道: “好。有劳世子。” 淳于焰一言不发,轻拂风氅走到桌案前,当着众人的面,挽袖提笔,蘸墨而书。 萧呈脸色不变,也让人备上笔墨,一张雍容华贵的脸,淡然平和,完全看不出怒色,比起燕不息的歇斯底里,他的气度令人叹服。 鸦雀无声。 云川世子要亲自出题,且不说他水平如何,就看他随手写下的那些数目,就不是可以轻易背下来的。何况还有萧呈的五题压阵,双方都不可能作假。 淳于焰道:“一炷香内,谁的题目做得多,谁赢……” 计时的香点燃了。 十个题目,分别交到冯蕴和燕不息的手上。 燕不息一只手负在背后,胸有成竹地接过题目。 一看,老脸变色。 冯蕴也有些吃惊。 这……叫什么题? 屈定出的题,至少是有智慧的,需要动脑子的,淳于焰就不一样了,全是简单粗暴的大数字计算,混在名目古怪的题面里,很有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当然,这难不倒冯蕴。 阿母教的计数方法,再大的数额都可以轻松应对,只是稍稍费点时间而已…… 但萧呈出的题,难度就大了许多。 全是需要动脑子考智商的东西。 燕不息这才稍稍满意,抬高下巴睥睨冯蕴。 “冯家女郎,请!” “燕先生,请。” 两人互相行礼,对坐下来。 燕不息的身侧,照常站着一个磨墨和递纸笔的小厮。 冯蕴没有让旁人来侍候,而是叫来邢大郎。 “你看着,学着,不懂可问。” 邢大郎喜滋滋地笑着,恭敬地低头。 “小人明白。” 于是,一个专心致志的算,一个专心致志的看,有不懂的地方,邢大郎出声请教,冯蕴还会停下来跟他细说。 他们全然没有比赛的紧张。 场内的人,看得惊讶莫名。 邢大郎方才大出风头。 哪个不说他是少年天才? 可就是这么一个算学天才,在冯蕴面前,仅仅只是仆奴之身…… 紧张的氛围里,世界仿佛静止。 没有人说话,只有笔落纸尖的沙沙声。 寒风拂来,冯蕴衣裙微微摆动,端坐时的姿容玉貌就如同一块绝世美玉,跟周围的人混为一体,又不同于周围的人,一笔一画,就那样温柔的,拨动了心弦。 不远处,人群里。 裴獗静静而立。 跟众人一样,看着万众瞩目中的女郎。 纪佑也看傻了眼,一动不动。 左仲却是眉头微拧,低声问: “将军,眼下怎么办?” 就在这场比试前,北雍军已然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跟齐军翻脸,就等淳于焰宣布齐方获胜,信州归属齐国,就要动手了…… 谁能料到,突然间峰回路转,春暖花开。 居然是晋国赢了。 裴獗看着那个娇俏的人影,漆黑的眼里,有复杂的光芒,但脸上没有什么变化。 “全体待命,不可轻举妄动。” 左仲应声,“喏。” 纪佑则是长松了一口气。 “夫人真是才女,居然把燕不息算趴下了,再要输了,那就得叫爹了……” 他这番话,是对裴獗说的,可场上太安静,他整个人都快膨胀了,半点都不懂得收敛,声音一大,听的人就多了去了。 齐方当即有人出声嗤笑。 “作弊赢的,算什么才女?” 纪佑看过去,是两个齐军侍卫。 “无知小儿,输了不服。我看你们也是缺爹管教。” 那两个侍卫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说你们是不是缺爹,这样可怜,连算学是什么大概都没听过吧?要不要我勉为其难地收了你们……” “泼贼无耻!”那侍卫说着就拔刀,怒气冲冲地要发作,身边的人拉住他,但经起一激,双方侍卫都有些蠢蠢欲动。 原本就是敌对之师,轻易一句话就可以挑出怒火。 谁也不肯让谁,冲突随时都会发生…… “退下!” “都退下!” 两声低喝几乎同时响起。 是裴獗和萧呈。 他们对视一眼。 萧呈摆摆手,侍卫们往后退,脸上仍是不服气。 裴獗倒没什么动作,脸色平静,只有一句话。 “谁敢多嘴,割了他舌头。” “是。”众侍卫齐声应下。 方才吵吵嚷嚷的人群,顷刻歇火。 不仅晋军侍卫乖顺下来,就连齐军侍卫也都闭上了嘴巴。 显然,裴大将军是不愿有人干扰夫人做题…… 不仅如此,他还对夫人抱有极大的信心,认为夫人一定会赢,这才不许旁人多嘴多舌…… 护妻之心,昭然若揭。 李桑若的脸色,难看极了。 都说裴郎薄情寡义,谁知他会如此护着一个妇人…… 她只觉得胸腹间一阵气血乱窜,喉头腥气一冲,捂着胸口便站了起来,不待出比试结果,便匆匆下去。 而冯莹,帷帽半掩下的那张脸,说不出的怅然…… 从小到大,谁不说她比冯蕴强? 如今,冯蕴事事压她一头…… 在和议大事上,竟然也能大出风头。 冯蕴停下笔,抬头那一瞬,恰好看到李桑若青白着脸离席。 “齐君,太后殿下,淳于世子,我们夫人做完了。” “我们夫人做完了全部十道题目!” 邢大郎从木案上捧起答案。 他用“我们夫人”称呼冯蕴的时候,脸上是肉眼可见的骄傲。 当满场的人都惊讶朝他看来,他觉得自己十四年的人生,在这一刻达到了高光,比方才大汗淋漓地闯关壁垒,要快活多了。 明天二锦要去新加坡参加活动,29号回成都,出门在外会比较忙乱,又有两天奔波在路上,我尽量保证更新,如果有延误的情况,先在这里请罪了,莫要责怪。实在要怪就怪冯蕴,自己不出来演! 冯蕴:亲妈,真的是亲妈!天天给我安排试卷和作业,让我写不完的题,就不肯给我整点风花雪月,要点解药怎么就这么难…… 读友:请上解药,给她,给她! 淳于焰:我有,我有。 读友:你走开。 萧呈:我也有。 读友:你不配。 敖七:我其实也有,新鲜的…… 读友:请你舅死了的。 裴獗:???说好的爱男主呢? 第273章 冯蕴受封 “冯氏女郎做完了!?” “她为何这样快?” 一时间,议论声声。 其实,不止燕不息和齐使怀疑晋方作弊。 就连晋方私下也认为,是淳于焰向着冯蕴,偷偷泄露了题目。 现在冯蕴抢在燕不息之前,轻巧地就做完十道难题,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中坝上久久哗然不止。 几个齐使更是交头接耳,有人直将矛头对着冯敬廷。 “冯公之女,如此能为,我等竟是不知也?” 冯敬廷生怕被人怀疑什么,连忙拱手告饶。 “此女已嫁人,不堪多说,不堪多说。” 冯敬廷性子软弱,便有人追着问: “冯公这是要与十二娘划清界限吗?” 又有人跟着说:“冯十二娘为晋出力,不知冯公做何想?” 总有人不想担责。 这次若失信州,这黑锅怎么都要甩出去的。朝堂上人人都有八百个心眼,冯敬廷应接不暇。 冯敬尧看过来,目露厉色。 “答案是对是错,犹未可知,你们慌什么?结果未出,便要窝里斗?” 他素有威仪,沉下脸来,周围声音就弱了。 有人打圆场:“不知燕先生如何?” 燕不息已经许久没有出声了,双眼圆瞪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冯蕴,嘴唇微微颤动,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淳于焰勾了勾唇,大袖一挥。 “请齐君来校答案。” 萧呈没有出声。 直到奉笔小厮捧着冯蕴的题纸,放在面前。 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终于露出异样。 不说淳于焰那些丢人现眼的题目需要花时间大量运算,就他出的那五道题,来自九龄先生,一个比一个难,绝非等闲可解。 冯蕴解完十题的时间,燕不息刚刚完成淳于焰给的五题而已。 萧呈沉静的面容,变幻莫测。 万众瞩目中,他平静开口。 “朕出的五题,答案全对。淳于世子的五题,请世子自行比对吧。” 淳于焰面不改色地示意屈定,“你去算。” 屈定嘴上应诺,心里直骂娘。 方才写得快活,现在自己都不想算了? 冯蕴眼眸淡淡扫了淳于焰一眼,没有说话。 安静了片刻,场上突然响起如雷般的欢呼声。 “恭喜将军夫人!” “恭喜大晋获胜!” “信州是晋国的啦,名正言顺。” 晋人喊得笃定。 就算淳于焰会作假。 那萧呈呢?他总不至于泄题给冯蕴,胳膊肘儿往外拐吧? 淳于焰扬了扬眉梢,面向四座。 “若是双方对结果都无异议,那第三局比试有效。” 顿了顿,又轻缓一笑,高声宣布。 “三局两胜,晋方获得彩头,信州及其属镇,归属于晋。” 燕不息老脸涨得通红,定定地看了冯蕴许久,突然转身,脚步踉踉跄跄地,往议馆柱头走去…… “老夫愧对陛下,愧对恩师,愧对列祖列宗。” “老夫……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他小声喃喃,如同疯魔。 有人尖呼不好。 萧呈连忙示意左右,“拦住他。” 几个侍卫领命冲出去,将燕不息拦下来。 他失声痛哭,挣扎着要去撞那大柱,自尽了事。 萧呈垂下眼眸,摆手,“抬下去。” “陛下,陛下啊……”燕不息被几个侍卫抬着四肢出了中坝,叫声久久盘旋。 方才有多狂,现在就有多惨。 邢大郎有些唏嘘。 他低声问冯蕴:“夫人,燕先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吗?” 冯蕴不想错误引导他,闻声一笑。 “燕先生是饱学之士,有经纶之才学富五车,不算沽名钓誉。” “那……”邢大郎显然有些困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家夫人,全是崇拜之色,“若燕先生可称经世之才,夫人岂不是出神入化,无人可比?” “不。”冯蕴看着他,“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是登峰造极也不可骄傲自满,更何况,我只是掌握了比燕先生更多的技巧而已,算不得什么。” 邢大郎灵台一清,低头拱手。 “小人受教。” 燕不息的哭喊声,越去越远。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淳于焰唇角微勾,淡淡地笑着打破了僵局。 “胜负已分。然,晋太后仁德,允许齐使提一个要求,无关国事,情理之内,晋方不会拒绝。” 他眼神慢吞吞掠过冯蕴,落在萧呈的身上,直白而锐利。 “齐君,请吧?”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萧呈。 有晋太后的亲口承诺,这个时候,齐方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都是合理的。 晋方,齐方,冯家人,李桑若……几乎所有人的心都在此刻悬了起来。 要是萧呈出口就要冯蕴,该如何应对? 冯家人想阻止,李桑若却是恨不得把冯蕴塞出去。 她在想,要是萧呈提出来,她该如何应对?答应得太快,会得罪裴獗,甚至会逼得他当场翻脸…… 可如果不当场答应,又该如何逼他就范? “太后殿下!” 不等萧呈说话,场上突然响起冯蕴的声音。 清泠婉转,不辨喜怒,并没有因为力胜燕不息而沾沾自喜。身姿轻盈,却稳重端庄,浑然不似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不待李桑若回应,她上前对着晋方使团施了一礼。 “太后不是答应臣妇,若侥幸让晋方获胜,就封臣妇为一品国夫人吗?” 一言惊四座。 人群再次沸腾。 “一品国夫人?冯家女郎好敢开口。” “依她之才,未必当不起一品国夫人尊号?” 一阵阵议论,说得小声,可隐隐约约入耳,就像是对李桑若的讽刺。 她笑容僵在脸上,看着冯蕴安静等待回答的模样,淡淡冷笑。 “我朝尚未有一品国夫人尊封,哀家还得与诸位臣公商议,再行定夺……” “太后殿下。”冯蕴微微一笑,深深揖礼,道:“言而有信,是以君子,晋文公因退兵而得城,曾子因戏子而杀猪,韩信因一诺奉恩人为母……殿下临朝摄政,代行国事,是天下人的榜样,怎可反复无常,言行不一呢?” 场上众人频频点头。 李桑若脸颊发烫,气血上涌,却是哑巴吃黄连,反驳不了。 偏生这时,濮阳漪走了出来,捅得一手好刀。 “太后殿下,夫人说得极是,太后的话便是晋国的脸面,怎么能说一套做一套,自己打自己的脸呢?” 又顿了顿,笑盈盈地仰首挺胸,大声道: “更何况,我大晋兵强马壮,国富民强,难道还封不起一个一品国夫人了?” 一品国夫人,这样的尊号,随着封赏要给的,少不得良田千亩,金银无数,布帛成堆…… 那不仅仅是一个尊号而已,还须得真金白银的。 李桑若喉头腥甜,静静地回视着濮阳漪。 “平原,你真给哀家长脸。” 濮阳漪就像没听出她的怒火,闻声欢喜,朝她长揖一礼。 “多谢殿下夸赞,平原受宠若惊!” 李桑若气得身子发颤,血液逆窜,一时心痛如绞,觉得腹中那块肉都好似有了反应似的,鼓动起来…… 她眼前发黑,手指抠着桌角,勉强稳住心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冯十二娘为晋国赢得胜利,理应如此。” 她骑虎难下了。 这个时候认下“一品国夫人”,至少可以为自己留点颜面—— 至少,她可以向天下人来证明,太后是有能力的,是她安排了冯蕴这个杀手锏来对付燕不息,是她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而不是冯蕴误打误撞赢得此局,与她的布局无关…… 罢了。 一个徒有虚品的一品国夫人不算什么。 千里良田万匹布,也不值当用名声去赌。 “冯十二娘听宣。”李桑若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慢慢抬高下巴,冷冷淡淡地看向冯蕴,几乎要咬坏了牙。 “大将军之妻冯氏,有杞梓之才,有妇好之德,有柔嘉肃雍之范,毓敏贤良,懿德垂芳,特授一品国夫人,待哀家还京,恭请圣旨,礼崇尊号,并行犒赏。” 声音不大,字字清晰。 冯蕴自始至终面带笑容地听完,然后行礼。 “臣妇多谢太后殿下恩赏。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是不可能千岁的。 冯蕴可以想象李桑若此刻有多恨,想撕了她的心都有,却拿她毫无办法…… 而且…… 得封一品国夫人的她,可不能刚刚封赏就被奉献出去“求和”,晋方还是胜利方呢,但凡萧呈要点脸,都不敢点名要大晋刚封的一品国夫人,但凡李桑若要点脸,也不敢再应承下来。 恭喜声此起彼伏。 长门众人有多么欢喜,就有人多么煎熬。 冯家人愕然看着这一幕,毫无心理准备地看着冯蕴受赏,一时不知该体面地道贺,还是该硬着头皮骂她“认贼为君,不知廉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不论是裴獗、淳于焰,还是萧呈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 淳于焰浅笑看着,等这边尘埃落定,转头就看萧呈。 “齐君,该你了。” 方才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沉默片刻,萧呈淡淡开口。 “兹事体大,朕要跟臣公商议,再作决定。世子不如等我一日?” 淳于焰侧头跟晋使碰了碰,小声说了几句,转头应下。 “今日比试结束,明日签订正式国书,永结城下之盟。” 晋齐双方都没有意见。 侍卫仆从们护着自家主子,各自离席。 冯蕴也准备离开了。 临走,也没忘了吩咐邢大郎带走第三局的彩头——金算盘。 算盘当然不是全金打造,但是邢大郎这个小管家拿在手上,还是很合用的。 一行人有说有笑,刚上回廊,就看到裴獗。 他身边只跟着左仲和纪佑,没有旁人,目光安静极了,黑漆漆的,似乎跳跃着火花。 冯蕴走到旁侧,行了一礼,轻声笑问,“给你长脸了吧。” 裴獗看着她,嗯声,“我晚些回来。” 专程等在这里说这个吗? 冯蕴有点不满,“你没有恭喜我。” 裴獗:“恭喜你,一品国夫人。” 冯蕴轻微摇头,笑了一声。“听不出高兴,那就是不高兴。将军不喜欢我出风头?” 裴獗低头看着她,个子高,显得那张俊脸格外严肃。 他是想说点什么的,可周围来去都有人,到底还是沉默了下来。 不说话,但展臂揽住她的腰,将人拉近几分,借着抬袖替她整理鬓发的机会,低头在她额际落下一吻。 “如此,满意了?” 冯蕴愕然。 是道德败坏还是肆无忌惮? 居然在众目睽睽下,亲了她一下? 她在人前,还是很端庄文静的好不好? 冯蕴的脸微微发烫,耳根都红了,裴獗倒是没有什么表情,看一眼身边忍不住低笑的纪佑,沉着脸道: “回营。” 冯蕴看着那大步离去的背影,勾了勾唇,轻抚鬓发挂着笑,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离开。 人群外,萧呈站在回廊的那一端,静静地看着她。 宝宝们,今天六点起床赶灰机,实在有些来不及,就更这一章了,记在这里,回头补上。希望姐妹们不要介意…… 冯蕴:我不太满意。想要解药。 鳌崽:什么解药这么好吃,天天要。我不吃猫粮了,我要吃解药! 敖七:(大惊失色)崽,别乱来,哥这就去给你抓鱼! 第274章 特殊符号 齐帝行宫。 气氛无比凝滞。 原本胜券在握的比试,因为冯氏女郎的横插一刀,带来了颠覆性的结局。 此刻,以冯敬尧为首的众多齐使,聚在皇帝的书房里,提到冯蕴,俱是难堪。 传闻中的冯蕴,是一个性情木讷乖张,无德无才的女郎,很不讨人喜欢,在她阿母卢三娘亡故后,几乎淡出了这些大人物的视野,要不是有冯萧联姻,在场的人,可能都想不起她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女郎,却在两国和议的关键时刻,突然出手帮晋国获胜,破坏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输局始料未及,不说燕不息接受不了,就连他们都接受不了。 如果没有第二场比试,他们会怀疑淳于焰作弊。 有了第二场比试…… 他们开始怀疑齐帝也作弊了。 燕不息气得在议馆撞柱,被侍卫强行抬回来,几十岁的人了,在行宫号啕大哭一场,很快又冷静下来。 一是面子上过不去。 二是他怎么想,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当着众使臣的面,他质问萧呈。 “陛下可是为了要回冯十二娘,故意输的?” 燕不息德高望重。 旁人不敢说出口的话,他说了。 又拱了拱手上前,“陛下爱慕冯十二娘之心,有目共睹,非臣有意刁难,也不是输不起,是实在难以理解此事……” 萧呈没有生气。 莫说众臣会有置疑,若非他自己知道,只怕也会怀疑自己。 “朕说没有,诸位爱卿,信是不信?” 皇帝都压着火气解释了,不信能怎么说? 众使叹息,冯敬尧沉默了许久,这才出列,将一张演算纸呈了上来。 “这是臣想办法从晋方弄过来的,那个少年阿州比试时的演算纸。请陛下和诸公过目。” 萧呈看了片刻,眉头蹙起,又让吉祥拿下去,请齐使观看。 演算纸上写着怪异的符号,密密麻麻,但很是简洁,跟燕不息用的演算纸,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方式。 众人大惊。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 阿州是冯十二娘教出来的学生…… 冯十二娘,又是冯家人。 众人露出疑惑,纷纷看望冯敬尧。 “可来自冯氏家学?” 冯敬尧摇头,表示不知。 “那冯十二娘,是从何处学来这些骇人听闻的东西?“ 有使臣举起演算纸,对着天光反复查看。 “看上去很像是某种符咒……莫非是妖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很快就有人想到,冯蕴小时候的逸事。 “谢献将军当年之死……谢家军的全军覆没,可是出此这女郎之口?” 众使悚然色变。 相对而视,眼中惊忧不定。 冯敬尧道:“确有此事。” 当年,冯家因此差点将冯蕴当妖怪烧死…… 是她的母亲卢三娘,拼死救下了她。 冯敬尧思绪绵长,双眼里不知不觉浮出一层寒意。 “家门不幸,还请诸公海涵。” 众人客气地说了几句恭维话,没再揪住冯氏不放。 主位上的萧呈沉默许久都未开口,一张温雅矜贵的脸,略显苍白。 他给不出众人想要的答案,心下却很清楚,冯十二娘不再是那个怯弱柔软的美娇娘,而是一朵辛辣夺目的食人花。 让人将燕不息带回去,好好休养。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陛下。”冯敬尧打破了书房里尴尬的寂静,主动揽下责任,“失去信州城,是臣等失职,当务之际,还须得定下个章程来。” 萧呈目光冷淡,围视众人。 “是和,是打,诸位爱卿心下可有盘算?” 众臣面面相觑。 皇帝一句话抓住重点。 问题的关键又绕回来了。 是和,是打,是做出决定的核心。 冯敬尧见众臣窃窃,却都不肯承头拿出个主意来,心下冷哼,面上却波澜不显。 “臣以为,陛下刚刚登基,不宜大兴战事。且信州眼下由晋廷实控,若是要打,我方要付出的代价,远胜于晋。” 萧呈问:“那尚令书的意思,就是和了?” “以和为贵。” 冯敬尧一槌定音,其他人也不想打仗,就都附合。 萧呈想了想,又问:“那对于可向晋方提出的一个要求,诸位可有想法?” 冯敬尧的脸色比方才好看了一些。 “要求晋廷,免除战败的岁贡。” 有人提醒,“岁贡事关国政。不在可提要求之列。” 冯敬尧冷着脸扫他一眼。 “那孙公有何高见?” 孙士才也是扶萧呈上位的大功臣,很得萧呈信任。 他道:“除了借机替陛下要回嫡妻,臣想不出还有别的更有用的要求。” 冯敬尧听闻一声冷笑。 “区区一个女子,有什么用?” 孙士才回呛,“你一个大伯,如此轻视内侄女……旁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冯十二娘是你们冯家野生的呢。” 说罢,不管冯敬尧什么表情,朝萧呈拱手。 “陛下!得一贤妻,可固家府。得一名将,可定江山。得一良臣,可安社稷。冯十二娘之才,今日陛下和诸公有目共睹,陛下若得冯十二娘,是贤妻、是贤后,更是内助良臣,可使社稷危而复安啊。” “荒唐!”冯敬尧大声道:“我大齐的社稷,竟要系于一个妇人之手?” 孙士才不甘示弱。 “是人皆由妇人生养,尚书令如此轻视,是家中无母乎?” 这个孙士才,嘴巴也毒得厉害。 冯敬尧让他气得胃火飙升,又不得不佯装无事,一脸平静地跟他扳扯,举例说明利害。 两个人说着说着就要吵起来。 “够了!”萧呈突然发话,薄薄的唇片勾出一抹自嘲的笑,“是何人给你们的信心,让你们认为,我们要,人家就得给?诸公似乎忘了,她现在不是任由摆布的冯家女郎,是晋国大将军夫人,一品国夫人。” 众人齐齐噤声。 神态看上去,都有点尴尬。 冯敬尧或许有私心,才不想冯蕴回来。可帮腔孙士才说要把冯十二娘要回来的人,又何尝不是为了讨好皇帝? 萧呈神色略显疲惫:“强扭的瓜不甜。诸位还是再想想别的吧。” 说罢,他掌心按着桌案,慢慢地站起身来。 “朕有些乏了,回去歇息片刻。你们理出个章程,交给朕过目便是。” 看着皇帝苍白的脸,众臣齐声。 “臣遵旨。” 众臣离去。 萧呈却将冯敬尧叫到内殿。 “九龄先生,可在许州冯氏家学里任过西席?” 冯敬尧闻声拱一下手,“回陛下,不曾。” 萧呈凝眉道:“当今天下,能轻而易举胜过燕不息的,只有九龄先生了。” 正是因为这个怀疑,到了冯蕴与燕不息比试的阶段,他特地出了几道当年九龄先生留下的疑难算学。 不料冯蕴仍然无一错处的给出了答案。 “陛下。”冯敬尧知晓萧呈在怀疑什么,叹息一声:“今日之事,臣也是如鲠在喉。” 说罢,他朝萧呈长揖一礼。 “冯氏养出这等不孝女,让大齐痛失信州,臣身为家主,责无旁贷啊。” 萧呈摆了摆手。 尽管方才以孙士才为首的几个,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但他留冯敬尧下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责任。 “冯公回想一下,十二娘可是从小就有算学天份?” 冯敬尧摇摇头,姿态放得很低,“她三岁时,太傅夸她神童,无非是比别人多识得几个字,看在家父的面子上,客气客气,是别人以讹传讹,当了真。” 萧呈眉头微扬。 “朕好奇的是那些符语,到底是何用意?” 皇帝的困惑,也是冯敬尧的困惑。 “惭愧惭愧。等舍弟从信州回来,或可见分晓。” 第275章 厚颜无敌 冯蕴的欣喜,好像比所有人都慢了半拍,一直回到春酲馆,大家的喜悦都平复了,她才突然爆发,看着冲出来迎接的鳌崽,猛地奔跑过来,用力将它抱住。 “鳌崽,姐姐赢了。” “赢了,赢了!” 鳌崽近来养冬膘,长了许多肉,她都快要抱不起来了,于是双双倒在那张木榻上,鳌崽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快乐,翻着肚皮,脑袋不住往她身上拱…… 整个春酲院,充斥在喜悦中,从上到下都亢奋得很,冯蕴特地吩咐灶上多做几个菜,庆贺一下。 仆从跟着主子闹腾得慌,冯蕴却慢慢安静下来。 她带着鳌崽,泡一盏清茶坐在窗边懒榻上,低头抚摸鳌崽的背毛,安静得有些可怕。 小满和大满对视一眼。 “夫人,为何不悦?” “嗯?”冯蕴意外地抬头,微微抿唇一乐,“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点事情,你们下去吧,把门关上,无须管我。” 从前也有这样的时候。 在她们刚刚被冯敬廷送入晋军营房时,冯蕴便常常这样,有时候会一个人关起门来,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等她将门打开的时候,又恢复了原样。 仆女依序退下。 房门合上了。 冯蕴松一口气,低头将下颌抵住鳌崽的脑袋,低低地道:“鳌崽,你告诉姐姐,接下来,当如何是好?” 当事情循着前世轨迹走的时候,冯蕴会感觉到害怕,惶恐。可是,让事情全然与前世相反,这种不安也没有减少。 改变,意味着她可以借鉴的东西越来越少。 脑海里的记忆会变得无效,不说细微末节的改变,即使是关乎命运的大事,她也无法再按着经验去做出预判了…… 今日在议馆,看上去她风头无两,大获全胜。 可树秀于林风必催之。 晋齐两国,李桑若、萧呈,冯家,全然已将她视为眼中钉,她将自己推到众人面前,也就推到了敌人面前…… 往后风波必不会少…… 她正思量,院落里的欢笑声突然停下。 紧接着,就听到小满了犹犹豫豫的在门外喊她。 “夫人,门房来报,说府君,府君有急事求见……” 冯敬廷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小女儿冯贞和小儿子冯梁,拎了礼品,就像走亲戚似的,一脸是笑。 花厅里铺着浅灰色的地垫,冯蕴也是一身素衣,坐着饮茶,脚下趴着个大猫,并没有因为父亲来府去迎接。 冯敬廷走进去,看到冯蕴做着不动,表情当即凝滞。 训不是,骂不是,走也不是。 冯梁年岁小,没什么城府,看到冯蕴便叫了起来。 “长姊好生无礼,阿母说了,你是个没娘教的孩子,就是没有规矩……” 冯蕴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冯敬廷堵在喉咙的训斥终于有发作之地。 “阿梁,不得无礼!” 冯梁很叫真,被父亲骂了,眼圈当即便红了起来,眼泪包在眼珠子里,撅着小嘴巴,犟声道:“本来就是,长姊不敬阿父,不重孝道,就是野孩子……” 冯敬廷今日前来,本就是求和的,哪怕自己还没有开口,就让儿子把好感败尽,一时气恼,拖了他一把…… “没大没小,谁教得你这样……” 冯梁大哭起来,坐在地方直蹬腿。 “父亲打我,父亲打我,我要回去告诉阿母……” “他没有说错。”冯蕴终于开口,阻止了冯敬廷的借题发挥,声音淡淡的。 “小孩子有什么错呢?还不是大人怎么教,他便怎么听。” 冯敬廷老脸通红。 “是府里的家仆欠管教,常在小郎君面前胡说八道。” 冯蕴哼笑一声,并不在意此事。 淡淡的,看冯敬廷一眼。 “府君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跟我讲孝道吧?” 她没有请冯敬廷入座。 厅中仆女,也没有上前奉茶。 气氛极是尴尬。 冯敬廷不想站着说话,假装无视那些目光,轻咳一声,牵着两个孩子自己坐下去。 “安渡的事……” “府君。”冯蕴沉下脸,“我不想提此事,你也无须愧疚。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 略显淡漠的声音,清悦柔色,跟以前并无不同,可就是无形中,好似添了些威仪。 冯敬廷不自觉的打量她。 这是老天给她,换了个女儿吗? 他叹口气,厚着脸皮道:“在鸣泉镇,为父看阿蕴气定神闲,大败燕先生,很是感慨……” 冯蕴一笑,“感慨什么?” 冯敬廷犹豫了片刻,才道:“你阿母是对的……” 冯蕴脸上挂着的笑容,顿时凝固,茶盏重重放下来,“不要提我阿母,你不配。” 冯敬廷如遭雷击。 这些年,父女再是不和,冯蕴也没有说过这样严重的话。 “府君。”不在外人面前,她懒得伪装,没有直呼其名已是隐忍,“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找我,到底意欲何为,直说吧。” 冯敬廷道:“不是和议了吗?你也成婚了,阿父就在并州为官,来去不远,往后多走动……” 冯蕴冷冷一笑。 “不是这么简单吧?” 冯敬廷心里微微发怵。 以前只觉得这个女儿性子倔,有点野,不那么好管束,逼急了就沉默,木木纳纳,不会转弯,从来不知道她有这样霸道的一面。 凶起人来,不动声色却可以让人心惊胆战。 “那为父便直说了。”冯敬廷低头看了看冯贞和冯梁,“你弟妹的年岁,正是好学之时,可为父到了并州,他们跟过来,便不好就读家学,旁的人教导,为父不放心,不知阿蕴可否在闲时教一教弟妹,学算术……” 不止冯蕴,就连大满和小满都惊了。 敢情冯敬廷带着儿女过来,是想让女郎做免费的先生? 冯蕴看着两个小的,冯梁一脸不屑,很是瞧不上她这个长姊,冯贞年纪更小些,懵懵懂懂,一脸无辜的看着美丽的姐姐,并不了解大人话里话外的机锋。 “府君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吗?” 冯敬廷一时无言,“啊?” 冯蕴微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锋一转,突然又同意了。 “要我来教也不是不可以,阿父把孩子留在这里。” “那怎么行?”冯敬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你弟妹还小,离不得父母……” “那我也离不得夫君。”冯蕴说得一本正经,“安渡离并州那样远,我总不能跑到并州来教吧。” 冯敬廷当然不会把孩子留在她身边。 那不等同于留下人质? 他道:“你大伯父的意思是,请你过去小住三五月,等并州的家学建起来,有了合适的先生,你再回来。” 又道:“这么久没回家,你也不想念吗?回娘家小住数月,想来我那女婿,也不会介意才是?” 冯蕴双眼眯眼,冷冷发笑。 她那个大伯可比这个爹狠多了。 堂堂许州冯氏,怎会缺授业的西席? 是因她在鸣泉镇一鸣惊人,冯家终于看到她的价值,想把她弄回来?还是萧三想的歪招? “府君回吧。”冯蕴道:“我也不愿意与冯氏交恶,此事待我与夫主商量,容后再议。” 起初,冯蕴只是想有个安稳的所在,可免前世悲剧重演,但事情发展到如今,她心里很清楚,畏步不前,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她得想得更远,走得更稳。 与冯氏交恶,对她确实没有好处。 和议了,不用和好,但打个巴掌偶尔给个甜枣,让他们觉得她是可以争取,可以被说服的人,总比被他们当成敌人要好。 话不说满,留有余地。 冯敬廷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小的走了。 临行前,冯蕴让人从储物箱里取出两包茶叶。 “尝尝吧,这茶叫远恨绵绵。” 远恨绵绵。 冯敬廷咀嚼着四个字,觉得意境甚美,女儿有孝敬,虽然仍然没什么好脸色,但也很开心的带走了。 冯蕴微微一笑。 远恨绵绵。 绵绵无绝…… “大满。”冯蕴侧目,“跟上去。” 大满与她对视一眼,“仆女明白。” 第276章 良夜旖旎 大满从后门抄了捷径,在春酲院外的巷子里堵住冯敬廷。 “府君留步。” 冯敬廷撩帘子看到是大满,惊了惊。 他拉了拉懵然无知的小儿女,探出脖子左右张望一眼,这才问大满。 “你找我何事?” 大满见他惊惶戚戚的表情里,夹杂着明显的做贼心虚,突然觉得是不是自己猜错了。 冯敬廷不是全然不知。 兴许他早就猜到了,她不是府里管事金志通的女儿,而是那个被他抛弃的可怜女伎阿伶跟他的亲生骨肉。 十二娘说得对,这是个表面衣冠楚楚,冠冕堂皇,其实懦弱无能的男人。他越不过自己的大哥,在许州冯氏没有地位,也惹不起陈夫人的娘家,畏惧颍川陈氏,夹着尾巴的他,偏偏还想做个人上人。 “府君。”大满朝他深揖一礼。 “上次姜叔来找仆女索要女郎的养颜方子金闺客,府君可知情?” 冯敬廷目光闪烁,“问这个做什么?” 大满不说话,缓缓行近马车,身姿窈窕,脸上一层薄薄的郁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犹豫半晌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 “劳烦府君交给夫人。” 冯敬廷看着她。 女子衣袖迎风微笑,清丽婉约,乍看那眉眼,与冯蕴确有三五分像。 他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站近些,我有话问你。” 大满闻声低头,表情木然地走近:“请府君吩咐!” 冯敬廷迟疑一下,这才皱着眉头打量她。 “你家女郎近来可有异常?” 大满意外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又迅速低下去。 “没有,仆女不曾察觉什么,女郎一应如常。” 冯敬廷犹豫片刻,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你来看看,上面是何符咒?” 大满看到上面写的数字,是女郎教邢大郎算学用的那种,心头惊跳一下,脸上只佯作无事,扯着嘴角笑了笑: “回府君话。这不是什么符咒,就是算学的数目简写。女郎说这样计算方便,庄子里好多人都学了,邢大郎学得最好就是了。” 冯敬廷眉梢扬起,琢磨她的话,“当真?” 大满深深一揖:“仆女不敢欺瞒府君大人。” “谅你也不敢。”冯敬廷说完,放下帘子,声音隔着一层传来,“去吧,学机灵点,别让你家女郎发现端倪。她眼下甚是敏锐,与往常大为不同,盯紧点。” 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在大满的脑海里纠缠,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车轮被车身压得发出喘喘的吱嘎声,车厢里传来冯梁和冯贞的打闹和嬉笑…… 他们在父亲的陪伴下,那么快活,那么肆意。 她鼻腔突然酸涩,眼泪差点就落下来了。 这种滋味,又来了。 不公,不平,绝望无助,还有对未知的恐惧…… 片刻,她抹一下眼睛,掉头而去。 春酲馆的门房今日很忙。 刚送走冯敬廷爷仨,就有信州名流递上拜帖。 这些世家名士平常自视甚高,冯蕴单靠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是不会让他们从内心里瞧得上的。但她在议馆一战成名,再是什么名士高人,也得高看她一眼。 当然,也有些人是为一探虚实。 他们不信冯家女郎掌握了惊世绝艳的算学能力。 来送请帖的人,大多都会附上一份礼单。 门房接下来交给冯蕴,全给拒了。 后来,门房一律不再过手,只客气地回应。 “夫人说了,近日身子不大好,怕过了病气给贵人。等来日病愈,再登门拜访。” 打发了这些闻名而来的雅士名流,冯蕴抱着鳌崽在屋子里躲清静,膝盖上放着书,手上握着笔,纸上写着她的规划。 排列整齐,一眼可见…… 每当这个时候,她便十分想念阿母。 卢三娘真的教过她很多东西。尽管她死得早,但幼年时期的潜移默化,对她的影响也很大,很多前世时顾着儿女情长淡忘了的事情,竟是都刻在骨子里,一件件捡起来,仍然受用无穷。 “在写什么?” 裴獗径直入内,将风氅取下,交给钱三牛。 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钱三牛应喏,躬身下去走了几步,不知是什么心理,突然回过头来,看一眼冯蕴和裴獗,说得认真。 “将军,小人看了一下那些题目,有好几个,小人也会做的……” 裴獗一怔。 冯蕴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早知你这么能,就不让阿州去了,换你上,也能给将军长长脸。” 钱三牛嘿嘿笑着,摸脑门。 “那我肯定是不如阿州那小子。他多机灵,小小年纪,都已经是副总管了。” 冯蕴瞥一眼裴獗,“这么说,你觉得侍候在将军身边,不是好差事?还是说,将军待你不好……” 裴獗绷紧了脊背,冷冷扫一眼过来,钱三牛更是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赶紧作揖告饶。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随口一说,将军待小人好极了……小人愿意一辈子侍奉将军,绝无怨念。” 看他紧张成这样,冯蕴也不逗他了。 “下去吧,跟着将军,有你表现的机会……” 钱三牛这才松口气。 方才将军那一眼,他差点以为要原地受死。 裴獗对冯蕴庄子里的事情,一直是听之任之的,虽然会有斥候来报,但不涉安危,他从不干涉,也不多问。 因此,即使听说冯蕴让庄子里的仆从部曲都读书,学算术,也不以为然。 大家图个乐呵罢了,能学得了多少呢? 然而,今日邢大郎的表现惊到他了。 钱三牛方才的话,更让人意外。 这个时代崇尚有能力有知识的人,能写会算本就是世家子弟的专属,世家为了传承,也极爱藏私…… 冯蕴却毫无保留,是真的在传道授业。 裴獗看着她,倾身拨弄红炉木炭,纤细的手腕被衬得光洁如玉,无瑕至美,突然大步上前,从背后环住她,夺下那粗重的火钳子,怜惜的捏了捏她的手,“我来。” 冯蕴看他闷着头,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拨炭,炉火映在他英挺的脸上,他的呼吸落在脸颊,不说话,但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强劲有力,手臂、身体,给人一种踏实稳定的力量,格外心安。 她笑问:“将军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裴獗侧目望他一眼,黑眸深邃,“我?” “对呀。”冯蕴亲手替他倒了一杯暖手茶,笑盈盈地道:“三牛都可以短时间掌握技艺,将军更是不在话下。” 裴獗眉头皱了起来。 “罢了,你会算就行。” 反正他也不当家。 冯蕴笑意越深,“放心,简单着呢。将军一旦知晓技巧方法,保管学来很快。” 裴獗不是那么想学习,可拒绝的话在小娘子清灵动人的眼眸里,又默默咽了回去。 “好,闲下来再说。” 两人相视一眼。 突觉良夜缠绵,旖旎一片。 “将军……” “蕴娘……” 同时出声,又同时停下。 “你说。” “你说。” 再次异口同声,然后相对而视,冯蕴笑了起来。 “你说吧。” 裴獗伸手揽住她,眉目间有踌躇,看上去很是严肃。 “阿姊要带阿父来信州,说是见一见亲家。” 消息猝不及防。 冯蕴眼皮惊跳一下,说不出是紧张还是什么,嘴里有些涩涩的,问他:“怎生这样突然?” 裴獗道:“适逢信州和议,战事结束,时机正好吧。” 冯蕴没有说话,裴獗看她笑容恍惚,不知又想到什么事情,再道一句。 “你无须害怕,有我在。” 冯蕴倒不是害怕。 她名声就那样,早做好被裴家厌弃的打算。 只是来得太快了,她没有准备,也不在计划之内。 毕竟两人的姻缘起初只是为了并州战事。 如今的走向,离前世越来越远了…… “那我,需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让将军为难?” 她迟疑着,认真地询问。 裴獗握紧她的手,小手在掌中,冰凉而柔软。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家没有规矩,新妇也无须规矩。” 冯蕴看他不似玩笑,笑了一声。 “那便由将军安排。” 小满已经备好了水在等候,看女郎和将军有说有笑,瞧着也欢喜,进来便问将军什么时候沐浴。 冯蕴打量一眼裴獗,脸颊突然隐隐发烫。 “将军累好些天了,洗洗早点歇了吧。” 第277章 不是君子 小满欢欢喜喜出去了,大满沉默着进来换了床褥,抱着旧的下去。 冯蕴发现她眼圈是红红的,好像哭过,也没有多问什么。 方才去堵了冯敬廷回来,强撑着说完二人的对话,便低着头回了房,这会儿才出来。 冯蕴劝不了什么。 很多事情,得靠自己去琢磨,去经历,去解脱…… 世上的南墙都得自己撞,发现痛了,才会回头。 这几日晋齐双方谈判,别看只有使臣冲锋在前,跟齐方斗智斗勇,身为大将军的裴獗也很不轻松。 备好水,冯蕴推裴獗去沐浴,他从善如流。 净房的门合上了,冯蕴靠在软榻上,准备看会儿书,不料刚翻到第二页,他便匆匆从里间出来了,裹着一个氅子,露出大片精壮的肌理,速度很快,像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一般,那脸沉得让冯蕴惊坐起身。 “怎么了?” 裴獗不说话,走到近前,认真地低下头,看着她问。 “方才你要说什么?” 冯蕴:…… 让他一打岔,差点就忘了说。 她合上书卷,心平气和地把冯敬廷今日来的事情,告诉了他。 裴獗问:“你想回娘家吗?” 娘家这个词,让冯蕴听着有点别扭。 可看着裴獗头上还在滴水,又懒得多说了。 “我并不想理会他们。但眼下形势,不好直接交恶,我也不好让将军为难。” 裴獗嗯声,“我不为难。只看你心意。” 停顿一下又道:“正好我家人过来,见一见。” 冯蕴下意识的蹙眉。 依裴獗的为人,是不屑于跟冯家人接触的,多看一眼可能都嫌烦。 可他现在,愿意让家人跟冯家见面,这其实很是不可思议…… “你我成了夫妻,再是不喜,也得认下。” 裴獗扫她一眼,回净房接着沐浴了。 冯蕴坐在原地拿着书,怎么都看不进去。 什么事都绕不开家族去,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追根溯源…… 她和裴獗的婚事,之所以常被人称为“儿戏”,就是因为缺少双方父母高堂,没有得到族中认可。 不认冯家门,不让双方家人过明路,在外人的眼里始终差点意思。 所以,裴獗现在的做法…… 是打算做正经夫妻,而不是战后不认? 冯蕴叹气。 书是真的看不下去了。 她卸下钗环,钻入被窝里。 鳌崽贴在榻边靠着她。 冯蕴摸了摸它的毛,“姐姐给你在那边搭了个窝……” 她指着墙角那边。 鳌崽有些不满,脑袋耷在上面,没有离开。 冯蕴想着裴獗不会那么快回来,纵着鳌崽,侧躺着阖上眼睛。 内室安静一片,净房传出哗啦啦的水声。 她侧过身,后背对着外面,仍是清静不了,脑子里反复出现那人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明明修长高大肌肉匀称整个身姿恰到好处,偏偏那话儿吓人得紧…… 裴獗进来的时候,冯蕴没有睡着,也没有睁眼,倒是鳌崽趴在那里,睁开眼睛斜他一下,然后灰溜溜地走开,去睡冯蕴给它准备的“猫窝”。 裴獗探了探被窝,看着她的脊背,在榻边坐下。 “睡着了?” 他总会这么问一句。 如果她睡着,就不会应。 应了,就是没有睡着。 冯蕴故意不应他。 果然,他静坐看她片刻,叹口气躺下来,双手很是规矩地合拢放在身前,睡姿端正地合上了眼睛。 室内寂静一片。 呼吸可闻,冯蕴有些憋不下去了。 她慢慢睁开眼。 背后没动静。 她一点点转头,看着他半湿的头发。 裴獗还是不说话,她身子慢慢地偎靠过去,贴在他的胳膊上。 “将军生气啦?” “嗯。”一个字沉沉从喉头迸出,裴獗反应快得人始料不及,长臂一伸,揽住她腰稍一用力,冯蕴身子便突然轻盈,被他径直从里面抱过来,一起滚入软绵绵的锦被里。 笑荷香扑面而来。 “蕴娘。”他低低唤她,声音杂了哑意,格外情动,“我憋不住了。” 冯蕴喉头一紧,刚想说话,便被她堵住,没有拒绝的机会,滚烫的唇落下来,疯狂如同巨兽苏醒,似要将她一口咽下去…… 呼吸相触,急促而喘息,冯蕴揪住他的胳膊,紧紧闭上眼,心跳如同擂鼓一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抱她抱得那样紧,紧得她透不过气。 他身上那样热,大冷的天,便是火炉里燃烧的木炭,都不如他滚烫的身子,皮肤热得好像稍稍用力便会有火星从中爆开。寒意褪去,她整个人暖烘烘的,浑身血液都让他点燃。 “将军。”她忍不住气喘出声,颤声唤他。 裴獗不说话,呼吸落在她修长的颈子上,在锁骨游戈,她激灵一下,那只环在她腰间的大手便灵活地挑开本就宽松柔软的寝衣,掌心覆上来时,温柔得不可思议,冯蕴舒服地叹息一声…… “去拿……” 她瓮声瓮气,带点撒娇的轻嗔。 意有所指地朝窗台那边看。 那里有个妆台,下面放着束缚他的东西。 裴獗不说话,与她十指交缠。 “不用。”他声音低哑,“不会伤到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冯蕴才不信这一套,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便凑到他耳边低语。 “等我身子养好些,将军怎么做都行。现在可不能纵着你,没轻没重的,稍一下狠,我明日便不要起来看两国订盟了。你说,你是不是不想我去,然后跟那个李太后眉来眼去?” 裴獗停下来,身子僵硬片刻,气息粗重地瞪着她,不知想到什么,又恶狠狠扑上来搂住亲了好几口,把她小脸亲的火烫烫的,这才咬牙切齿地撑起双臂。 “你就折腾我吧。” “冤枉!”冯蕴抚着他结实的肩膀,察觉他紧绷得厉害,又不免好笑,“对男人来说,横竖就那么一下,有什么区别……” 裴獗:…… 她言语轻佻,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从不在意在他面前是什么德行。 裴獗早就习惯了,从不斥责言语。 可这次很不顺耳,他忍不住狠狠捻了一下她的鼻尖。 “下次你泡脚,缠住一半再入水,你便知道有何区别了……” 这比喻。 冯蕴先是一愣,接着便低低笑了起来,不知想到什么,竟是笑得十分欢脱,身子一颤一颤的,被衾都跟着滑落下来,玲珑身姿如玉山丘峰,裴獗看得越发眼热,不再跟她计较,去到妆台下老实取了东西回来,递给他。 “你来。” 冯蕴看一眼,便缩了回去。 并非她有意折腾裴獗,这种事情,水到渠成肯定比别别扭扭更得乐趣,但二人是真的极不匹配,他一旦发起疯来,她就要吃大苦头。 冯蕴只想要乐子,不想吃苦。 她不再像上辈子一样,心疼男人,宁愿自己默默承受,也不让男人不高兴。 现在她就依自己的舒适度,怎么开心怎么来,不想再委屈自己一星半点。 “腰腰。快。” 裴獗在催促她。 声音很浅,带点性感的喑哑,就好似饱含着许多未尽的情绪。 冯蕴嗯一声,背转身去。 这娇气的! 裴獗看她片刻,什么也没有说,一把掐住她的腰,将人翻过来,随即压上去,一双黑如深渊的眼,看着她。 冯蕴:“怎么,要动粗么……” 他低头,吻下来。 唔!冯蕴微微睁大眼。 没有言语。 他轻而易举便找到她的软肋。 许是带着几分火气,他倒是听话的用了布条,但并不急着碰她,而是报复她的折腾似的,非得将她磨得又酸又麻,脚背都绷紧了,低声求他。 “将军……别……” 她毫无招架之力。 “要?”他问。 “嗯,别闹了。”冯蕴的声音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软绵绵没什么力道,极是无措地推他。 裴獗手臂用力,轻易扼住她的手,举过头顶,幽暗的瞳孔里带着疯狂的欲望,那野兽般的掠夺欲无遮无掩,视线却带着某种认真的审视意味。 “将军……”冯蕴有些害怕这样的他。 那目光热得,仿佛要把人烫化。 “受着。”他再次吻住她,不知疲惫,不知餍足,呼吸急得好似要把她吞入腹中,直到她软化得如同一摊泥,这才开始攻城略地。 缓慢、艰难。冯蕴有些受不得,交叠时那青筋暴起的威胁,让她下意识想逃,却让他禁锢在那里,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他生杀予夺,直到彼此都发出一道满足的叹息…… 第278章 莫敢不从 “狗东西!” 隔壁院里,听到世子在里头骂人,桑焦有那么一瞬,以为是在骂自己,等要上前请罪,才隐隐发现不对。 世子的声音不对。 克制,压抑,带着恼恨。 要是骂他,世子哪里需要这般? 直接砍杀了,只怕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桑焦心下惶惶,竖着耳朵听,里面许久再没有诅咒声了。 约莫等了两刻钟,世子才从里面出来。 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又带着一股冷戾之气,那眼风剜过来,仿若看到杀父仇人。 “去,叫屈定来。” 桑焦低下头,谨慎地回答。 “屈先生已在客堂坐了片刻,等着世子。” 屈定端坐着,看淳于焰沉着脸过来,心下顿时敲起了小鼓。 “屈定。” 一声低喝,屈定吓得赶紧起身。 “世子。” 淳于焰问:“你老实说来,那些题目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屈定哎哟一声,腾地站起身来,提起袍角走到淳于焰面前,深深拜下,“世子明察,仆虽爱财,但取之有道,世子没有交待的事情,仆不敢。” 淳于焰眯起眼睛,视线冷飕飕的。 “真不是你?” 屈定心里哀嚎不已。 分明是世子想做个顺水人情,没有把人情送出去,结果还怪别人漏题。 果然,长得好看的男子,都是傲骄。 “仆对天发誓。” 屈定举起手,咬了咬牙,说得更狠了几分。 “仆以全家性命起誓……” “罢了。”淳于焰寒着眸子坐下来,上下打量他,把屈定都看得不自在了,这才出声。 “那你题从何来?” 这…… 屈定心下有点惶恐。 他怕淳于焰问的正是这个。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 长久在淳于焰跟前行走,为了获得信任,难免把牛皮越吹越大。 时间一长,人人都当他是世子门下食客,德才兼备,鬼谷子门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吹多了,自己都怕。 这次出题,淳于焰找到他,屈定只得硬着头皮上。 他倒也不是不懂算学,只是没有世人以为的那么精湛高才而已…… 要不是出了这事,打死他都不肯说出真相的。 然而兹事体大,尤其冯十二娘和那个叫邢州的小少年,轻而易举将名声在外的燕不息打得落花流水,这根本就不可能,中间肯定有问题。 问题还是从他这里出的…… 就不得不说实话了。 “题目有一半,是从书里看来的。” “书?”淳于焰抬了抬眉,冷笑,“什么书?” “一本叫《奇妙数学》的书。多年前偶得,其中题味算学很有意思,便记住了。”屈定接着道:“会不会是冯十二娘也机缘巧合,恰好看过那本书?” 淳于焰思忖片刻,“不像。” 他语气犹豫,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冯十二若无真本事,即使侥幸赢得胜利,后一轮我和萧呈出题,她也赢不了燕不息。” 屈定想想,也是,抹着额头冷汗,道:“要不然,世子找冯十二娘问问?” 淳于焰剜他一眼。 冯十二都不肯理他了,如何会告诉他个中真相? 他起身回屋,又命令桑焦。 “合上门,谁来找都不应。” 云歇风住雨声残,冯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的一般,遍体香汗。 静静地呼吸了好一会,她才睁开眼睛瞪裴獗,语气委屈极了。 “不是说好要怜惜我么,骗子。” 裴獗一声不吭。 一双黑瞳火苗闪烁,一看便知还没得满足。 冯蕴假装看不到,抬高下巴微张一下嘴,“渴。” 方受雨露的小娘子,脸若三月桃花,妩媚又艳丽,一个娇嗔像是扇到了人心里。 裴獗将放在榻边的水端过来,喂到她嘴边。 冯蕴也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又推开,裴獗安抚地啄了啄她的额头,盯着她看,这一刻的眼神变得无比柔软,“再吃点?我喂你。” 冯蕴的脸,唰地便红了。 方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就那么哄着她,再吃点,再喂点…… 明明知道他现在说的是瓷杯里的水,可冯蕴就是难免胡思乱想,脸颊轻红,青鬓垂落,身子却下意识地往后缩。 “不要了,你喝。” 裴獗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站起身来,将她没有喝完的水,仰起下巴一饮而尽。 他喝得很快,很急,喉结滚动出性感的棱角,腰腹的肌理随着他喝水的节奏,一张一弛如同呼吸…… 冯蕴下意识的抬手,在那肌肉上按了按,本是无心,可女郎温热的指腹好似带着召唤的抚触,裴獗眼神陡地暗沉,放下瓷杯一把薅住她的手,将人按在被衾里,微微弓起腰,视线烁烁看她。 “还敢招惹嗯?” 冯蕴娇面如染胭脂,摇摇头,刚要说话,裴獗已低下头,顺着她颈子往下轻啜慢揉,磨人得激起酥痒,一片火烧炙热,瞬间窜向四肢百骸…… 大脑一度空白,冯蕴本能地缠住他,滑腻腻地颤动,喉头无意识地冒出细碎的嗯咛,什么理智都没有了,直到男人低哑的喘息着再次引兵入城…… “裴狗,你故意的……”冯蕴耳窝发麻,整个人软得如一滩水,又是气恼他不知餍足,又是恨自己不争气。 “夫主。”裴獗纠正她,窄腰微微用力,急喘两声后撑起双臂,低头看着她,“是你勾引我的。” “恶人先告状!”冯蕴身上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拼着最后一点理智,用力去推他。 “不要了……明日还要早起。” 裴獗把着她的腰,不让动,低头看一眼,眼眸顿时猩红一片。 玉壶春露轻红透,柳腰无力掩香衾,温柔美人窝便是英雄埋骨处,他如何受得这样的刺激,轻磨慢沉,逼得她呼吸加快,灵魂都荡出了身躯,偏生又不得满足,仿似无数的蚂蚁在身上乱爬,终是败下阵来。 “裴狗,裴狗……当真可恶。” 骂声变了腔调,无半分威慑力,更似撒娇。 裴獗一手抚着她的后背,看她娇不受力的模样,重新吻上来,劲腰慢送。 次日,晋齐双方悉数到场。 盟约的签订,也比预想中顺利。 萧呈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如人预计那般让晋国“归还嫡妻”,而是要求晋方在和议后开放信州、安渡、万宁等三座临水城市,同时,齐国也放开并州和涪州三地,方便双方贸易往来。 “请晋太后斟酌应允。” 这个条件,令晋使意外。 李桑若更是不敢置信。 天大的好机会,他即使不要求归还冯蕴,也应该提出为难晋方,有利于齐方条件。 而现在这个条件…… 与其说这有利于齐方,不如说是双赢的同时,给了晋方极大的实惠。 李桑若盯着那个风华绝代的齐国君王,眼睛慢慢眯了下。 “齐君可思量好了?” 萧呈道:“这是朕与诸位臣公共同议定的结果,多年战乱,百业萧条,民生更是凋敝如此。眼下晋齐和议,正是重振信心的好时机,朕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一席话说得平静,却似惊涛骇浪,击在人心。 萧呈的大格局,便是晋使,也钦佩。 敖政第一个站起身来,朝他深揖一礼。 “齐君有此肚量,是天下百姓之福。” 萧呈神色淡定,“台主过誉了。” 目光又转向淳于焰,慢条斯理地道:“若是诸位都无异议,还请淳于世子做中签署和议协议。” 淳于焰嘴角轻挽,示意仆从抬上议书。 “莫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