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缘浮图》 道缘浮图名词解释 【建木】 矗立在大6中央的神木。树干笔直入云,离地百仞都没有分支。建木又有世界树之称,据说其根系即大地起源,分为九个部分,延展生成天下九州。青、扬、冀、雍、荆、兖、禹、西、鄂。 【道典】 据传与此世界同时诞生的一部神秘古书,记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和规则、过去和未来。道典安放在建木第一层树冠里,每个能翻开它的修士看到的内容可能不尽相同。 【战法同修】 修炼术语。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开悟见性,方得神通。得神通者,才算是真正一脚踏入道途。神通又分为小神通和大神通。 【修炼体系】 规则:战修方面的力量,法修方面的境界和重位并不完全等同于综合战力,很多时候力量属性的生克,又如法器、秘术等外力因素会极大左右战果。 战修力量:未入流、三流、二流、一流、流、后天。战修用兵,正兵七,奇兵十三,分为珍兵、至兵、灵兵、仙兵、神兵五等。 法修境界:修士、上师(六重位:离、净、降、觉、舍、定)、真人(四重位:下、中、上、天)、尊者、君。法修用器,器分珍器、至器、灵器、仙器、神器五等。 【浮图榜】 建木树身显示的一张人名榜单。 道典中有浮图其名,意为强者榜。得神通的修士均可自号,然而惟有浮图榜上显示出来的才是得到世界规则认可的大神通。 人们对浮图榜的原理知之甚少,也至今没有哪个大能修者从道典中了解到进一步的详细信息。 一般来说,强者参加建木大会,并得到浮图认可后,名字会自动上榜。偶尔也有强者不曾在大会上露面,或者隐藏身份参加大会,然后在榜上爆出来的。 若要进入建木直接连接的大秘境探索,部分需要榜单资格。 最近浮图榜上,此世界亿万修士中得以入榜者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而已。 【四门七派】 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修士势力,浮图榜上的四君二十七尊者,除五位尊者自成一体外,其余都是四门七派中人。 【四君】 元会门:厌离君,所修道位:观苦见厌,故断惑离染。 小有门:青华君,所修道位:青帝芳华。 星极门:北宸君,所修道位:北落星辰。 诸生门:布天君,所修道位:布天之德,无量度人。 章一裘马轻狂上 建木在都广,天人所自上下,百仞无枝,倾盖为云,盘错根系九分,以应天下九州,盖大6之中也。史载,其玄华之光凝而不散,不荣不枯不实,至今已三千三百年。 ——《道典?原道训?都广》 雍州位于大6北中部,从被称为世界北极的服玉山脉开始,西止于黑水,东接冀州,南望建木,有大河名荒,自雍州境内东西横贯而过。 ——《道典?地形训?雍州》 玉京,背靠服玉山脉最南端的余脉采津山。此城建立于一千七百年前,最初只是一个供采玉工人、玉匠和玉石行商歇脚的小镇,因出产的名贵美玉“摇津”是修者炼器的上品材料,就此逐渐繁荣起来。数百年前,玉脉渐渐枯竭,城市也从鼎盛开始衰落。然其凭籍位于黑水和荒河交汇处的优势地理位置,着力展货运和贸易,又再度繁华。 ——《雍州地方志?玉京》 雍州玉京,繁华通埠,正是春夏交替季节。 大雨后的天色,明亮中带着通透,干净得就像新生儿的眼睛。 离码头最近的西城门向来热闹,即使在雨中都行人不绝,此刻雨停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显得有些拥挤。 西门入城大道两边的店铺满是客人,人声嘈杂,伙计们努力往外挤,手里高举着下雨时收进来的招幌,想要找个空隙给支楞出去。 而已经站到门外的伙计则研究着,怎么在人来人往中妥帖地把门前摊重新支起来。 忽然不知何处,有人舌绽春雷大喝一声:“燕爷来了!” 只见整条街道上,无论店家、客人还是行人齐齐一个停顿,如在水面投下一颗分水珠,原本铺满路面的人流从中间分开,翻涌着卷向两边。 西城门外,一道红光挟着白云自半空落下,踏上地面时,一记清雷般蹄音,近在咫尺的城楼都像是微微一晃。竟是能御空飞行的灵兽?! 就在这片刻驻足间,依稀可见,骑手是个少年,一袭红衣,袍袖翻飞,恍如烈焰升腾,身下灵兽皮毛色白若新雪,细密如云雾,远望犹似云蒸霞蔚。 随即一人一骑如离弦之箭,起落之间就冲出足有十丈长的门道,朝着入城大路奔去。 待来人背影只剩下个黑点,西城门外又狂奔进来一队蓝衣武士,清一色骑着黑项背棕的地行兽,也丝毫没有减的意思,就这样向前冲去。 城门边的驿站小广场上有家茶铺,地方只够摆五张方桌,十几个条凳,生意却是红火。大多是才从码头上下来的外乡人,长途旅行后喝口茶歇歇脚是件惬意事儿,初来乍到的还能顺便打听下风土人情。 这时茶铺里也是人头济济,几个熟络不熟络的,皮肤麦色,一看就是常年出门在外的旅人,在那里低声交谈。 “这架势,有大事生?” “哪能啊,真有事,阿猫阿狗的还敢把爷的名号叫那么响?” “兄台少见多怪,哪个城市没几个……咳咳……人物呢?” “……这……异兽能在城里这么跑?”说话的人,口音听起来像是来自大6最东方的扬州,他声调略高了点,于是前后桌都有人转头看过来。 “什么异兽,那可是灵兽,云梦骥听说过没有。”靠门一桌上就有人讪笑,“玉京和其它地方的规矩是一样的,不管人还是兽都不能御空,没看燕爷在城门外就落地了。” 这句话立时带起来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大6上的城市都有防备魔物的御守法阵,无论修士还是异兽皆不能在城市范围内飞行,这是常识。即使那些高高在上的真人、尊者也不会故意打破规则。 问那人一窒,显然他担忧的是异兽会不会踩伤人命,可不是连城市禁飞都不知道的乡巴佬。 就在这时,前方街区隐约传来惊呼声,仔细听,夹杂着一些重物倾倒、人群奔跑、还有一两声地行兽的嘶鸣。 若有人一直在高处观察那两波骑者,就可看到这样一幅街景。 先行的红衣少年,虽然在城中不能飞行,但每一次起落轻盈如雪落,准确地从人群空白处跃过。 可后面那队蓝衣武士就没这么好的本事了,长街前半段惊险万分踏过,后半段的人群听到消息迟,避得也慢,一连掀翻好几处摊子,滚倒数名行人,万幸的是无人被地行兽直接踩中。 茶棚里众人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动静是纵马惊了人群,大多现出了然之色。 那扬州人动了动,像是又有什么话要说,旁边的同伴突然伸手拽了他一下。 先前讪笑那人,眼珠一转,略提了提声音,道:“诸位离家在外,家中老母贤妻幼子所求无非平安二字。故而每到得一地,且谨记‘入乡随俗’四字。” 有人听得有些意趣,就接着话头问:“玉京又有什么乡俗?” 那人笑眯眯,打开桌上的包裹,里面是两片巴掌大小方形金石木,一柄黑底描金边无字折扇,最后拿出来一个小钵,上书“财从口里出”。 众人恍然,这原来是个说书人,于是有往钵中放铜币,叫道来一段的,也有扎着手不给钱,却拉长耳朵准备听一听的。 说书人并不计较,金石木在掌中灵活地翻了一转,打出铛的一声脆响,开始娓娓道来。 “如今凡在外行走的,到得一地,皆要记得去抄一张‘平安符’,亦即各城修道有成、极尊极贵的仙家门派和姓氏,若连这个都不知,只怕不经意冲撞了,又怎能趋吉避凶,平安求财呢?” “本城还好,不是修士之城,没有仙门驻扎,又是通商大埠,因此规矩不多,行事活泛,只要记住涂、付、燕、6这四个姓氏的大族名门,也就够用了。” 说书人又细细说了那燕爷的来历。 与燕开庭本人方及弱冠的年纪比起来,这尊称有些老成,实是因为他的身份,乃雍州著名匠府“天工开物”的主人。老府主已过世,因此燕开庭年纪轻轻就大权在握。和涂家二公子涂玉永、付家大公子付明轩、金谷园商会玉京座主6离并称“玉京四公子”。 说书人口才便给,风土人情说得动听有趣,提到真人真事,则不免春秋笔法。不过那位性情狂放不羁的燕爷,点花魁、养舞姬、好华衣美食,这爱好怎么听都是纨绔的意思。 守着茶水炉的掌柜闭目养神,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耳边那些声音不管是忧民的、暗讽的、别有所指的、借场子卖艺的,他连眼皮都不掀动一下。 掌柜面前排开十多只盛满大麦茶的海碗,旁边放了个装铜币的小簸箩,任由客人自己动手取水扔钱,不到海碗用光,他是不准备睁开眼睛的。 忽然掌柜打了个激灵,他仍没有完全睁开眼睛,只掀起眼皮,撑开一条缝往外瞧。 不知何时,茶棚里除了说书人,就只剩角落一个布衣少年。这未免有些奇怪,茶客大多只坐一碗茶功夫,前面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此时近午,本是人流高峰,也该不断有新客进来才对。 除非…… 掌柜从半开半合的眼角飞快往外面瞥了一眼,除非外面小广场有人拦着,不让人进茶棚。谁能在城门口,如此不动声色地控场? 掌柜似乎是打定主意,就不把眼睛睁开,权当自己睡着了。 这时,布衣少年起身,走到说书人桌前坐下。 章二裘马轻狂中 这名少年外表也不过弱冠年纪,容貌清俊温润,身形颀长修美,气度和煦雍容,让人直接忽略了他的平民衣着,仿佛面对着一名身处华堂的贵公子。 说书人额头上已有可见汗珠,他早就现茶棚人流变动的异常,也不是不想走,而是双腿稍有移动,哪怕还坐在凳子上并未起身,只要动作幅度略大些,就会感觉如拔足泥沼般艰难。 这显然着了人家的道。 然而他也算是一脚踏入道途的上师境净阶修士,到了现在,就连困住他的是奇门法阵还是神通秘法都不得而知,也是栽到家了。 布衣少年先开口,他神态温和可亲,就像邻里闲话家常,“方才足下说玉京不是修士之城,可见是有门派的。只不知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顿时恍然,然后汗出得更多,整条背脊都湿漉漉的。布衣少年第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哪里露出不同于普通人的马脚。 道典记载,此世界全民皆有道种,人人可以修炼,强身健体,稳固意志,以抵御魔害、兽潮之祸,保卫家园。 无论哪门哪派,修炼的底层规则都一样,战法同修,战修锻体,法修悟性。 战修法门源自兵武,正兵七,分别为拳、剑、刀、枪、锤、斧、棍,又有钩、鞭、拐、镰等奇兵十三。战修达到后天巅峰,可一击开山,一刀断流。 法修则讲究立地而悟,因此法门众多,颇有大道三千的意味,其中丹、符、阵、乐、器五个大类流传最久最广也最成体系。 修炼有成既得神通,可称上师。既见大道,称真人。既触大道,称尊者。而千万大道,择一行之,有望独成一道者,尊为君。 但是修炼之事行易,有成却是难上加难,大部分修士终其一生,也领悟不了哪怕一门小神通。即使在战修领域站上了后天巅峰,若始终迈不出去那一步,仍然触摸不到大道门槛。 矗立在大6中心的浮图榜上,最新名单亦不过一千一百三十一人。也就是说,此世界亿万修士中仅此千余人得大神通。 青华、厌离、北宸、布天四君,二十七位尊者,以及千余真人。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方之雄。 而不在榜上,又得小神通的真人约数千,上师约数十万,如此而已。 由此可见,说书人一句不是修士之城,无意识地露出他迈入大道门槛后,俯视普通修士的心态。得神通者,哪怕得的只是小神通,也是对大道的领悟上了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台阶,眼界自然不同。不少人再回过头去看普通修士,就有了非与吾辈同类的眼色。 而所谓修士之城,也是修道门派内部区分驻扎城市和其它城市的一种说法,并无明文分类。毕竟门派的势力范围虽动得不频繁,可若以百年千年为时间单位,还是会有变化。 就像玉京,在数百年前玉矿尚未枯竭时,也是有门派进驻的,繁华之处又与现在贸易和货运枢纽的景象不同。 然而说书人汗出如浆之余,还背上生寒,却是因为布衣少年最后那个仙师的称呼。 道典中曾描绘上界金银铺地,宝树夹道的盛景。与上界同生共寿者,谓天人,下界道法大成,得入上界者谓仙。普通修士对有神通的修士自然只有仰望的份,仙师的尊称由此而来。 可那布衣少年悄无声息困住一名上师境净阶修士,又该是何等人物? 净阶在上师境六重位中只是第二,但是说书人职业特殊,经验丰富,自身神通是洞察隐匿一类的,要让他不明不白地栽这个跟头,至少得高三个小位阶以上。 即使布衣少年是借他人之力,能驭使高位上师的,他本人身份不是极尊就是极贵,这声仙师就叫得讽刺之意十足了。 说书人涩然道:“不敢,不敢……” 他飞快转着念头,斟酌要出口的话,对方却显然不打算和他绕圈子。 布衣少年屈起右手食指,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道:“我姓付。” 布衣少年的语调始终如一,并无着意之处,说书人却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就像头颅被扣进大钟里,又有人在外面以撞木敲击。 这个姓氏,这个形貌作派,让说书人突然想起一人,顿时原本冷的脊背,从尾椎麻到头顶。“您……您是……付座!” 布衣少年落落大方地道:“付明轩。”又问了一遍:“仙师修行之所何在?” 说书人脸色煞白,再端不住得神通者应有的风度,站起来,执弟子礼节,深深一揖到地,“在下秦江,观风阁内门掌事。” 观风阁,虽然还排不进四门七派之列,但也是大6上有头有脸的知名势力。 该阁不以武力见长,触角却是伸遍九州大地,网罗大批贩夫走卒,行脚客商作为“消息子”,又独有情报传递手法,消息极为灵通。因此观风阁的要产业就是买卖消息。 付明轩端坐如仪,微微一笑道:“我那兄弟做了什么?居然劳动鼎鼎大名的‘风使者’亲自来抓他错处?” 秦江原本就白惨惨的脸一青,神色更加难看。 任观风阁再消息灵通,也无法得到四门核心弟子资料。他又怎会知道,四门之一“小有门”新生代徒付明轩,居然出身玉京,还貌似和这个燕开庭关系亲密。 秦江知道今天回答得一个不好,就是一桩祸事,他也光棍,看清形势后,并不多做哀求缓言之态,只原原本本,不删不减将事情说明。 他是受人请托,在方才茶棚里那位扬州来客面前,宣扬一下燕开庭的纨绔行径。那外乡人是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的少东家,刚刚成年,正在游学各地,一方面增广见识,一方面考察各地供应商和潜在协作伙伴的产业情况。 话说到这里,此事看起来就是一桩商业竞争的常见手法。 事实上,观风阁虽然贩卖消息,却几乎不接那些需要动手的活。秦江这次路过玉京是有公事,消息交易完成后,对方提了这件请托,中间人是他一个认识多年的朋友,又只需在出城路上耽搁一刻钟功夫,就顺手应了。 秦江原本只将这看作是个严重一点的恶作剧,又亲眼看见燕开庭当真闹市纵马,那么给一个地方纨绔添点堵,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非修士城市里,都能与那些名门的长老平起平坐,根本不惧燕家事后追究。 谁知道没碰上正主,却一头撞在眼前这尊大神手里。 不过秦江在此关头,仍是谨守行规,虽说明了事情始末,却不肯供出委托人和中间人的姓名和身份。 付明轩倒也不为己甚,只问明请托方是东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贸易行。 然则这种铺面多如牛毛,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家的外围势力。若顺着燕家竞争对手的线追下去,或许能扒拉出来几个嫌疑者,只不过是不是障眼法就不好说了。 “接下来就请秦上师到舍下做客数日,也算我们在玉京相遇的一场缘分。”付明轩嘴上说得客气,却改变不了他用的是肯定句式。 秦江早有心理准备,明白自己这次恐怕无法轻易脱身,“小有门”核心弟子出身地这种消息,哪是那么容易听得的?他也不做多余挣扎,应下后就往门外走去,那里已经有人等着接他。 付明轩坐在原地没动,像是还准备再待上一会儿,“秦上师知道这玉京城里,还有其他有趣的事吗?” 秦江停了一停,道:“左上三,右四。” 付明轩本是顺口一问,没想到秦江真给了他一个答案。 章三裘马轻狂下 茶棚左侧是一家品级不高的饭店,但这个位置的客流量大,也造了有三层高。第三层全部是雅座包间,这个时候不是饭点,雅座里基本没有什么人,右边第四间也是空着的。 以付明轩的修为,周边一定范围内的环境全在他耳目之下,最初清查周边时,并没现异常。但既然秦江说了,那应该就有些什么。 秦江在观风阁地位颇高,能认出很多特殊人物,肯定是看到了哪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付明轩心念一动,意识再次扫过。 此刻饭店整个第三层楼都没有客人,连跑堂伙计也一个没有。不过得了提示,他又重点关注,就现那个房间并非空无一物,有个隔绝声音和气息的法阵在运作。 这个法阵不算什么高级术法,都没有隐匿自身的功能,更多像是块告示牌,向外界表示出一个不想被打扰的意思。当然对一般人是足够了,普通修士除非走到房门口,否则离开十多米就觉察不到了。 法阵的特征很鲜明,显然使用者并没想如何掩饰身份。付明轩意识一动,叩关而入,果然法阵里一道意识开关而出。两道意识一个触碰间,就互相明了了对方身份。 这种驿站饭店的包间除了清净,就没什么优点了,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这一间也不例外,泥墙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粉,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八人方桌和配套圈椅,样式是仿的青州“瑶台”高级款,可用的木材就差多了。 房间里坐了四名男女,都颇年轻,均是姿容出众之辈,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身上的服饰和携带的器物低调讲究,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是名门子弟。坐在这简陋的小屋中,让人脑海中立时跳出蓬荜生辉四字。 上座是一名年轻男子,高大英俊,肩宽腰挺,气度从容不迫又不容置疑。这是久居人上,又执掌重权的人物才有的威势。 他手中拿着个白瓷茶杯,却一次也没放到嘴边,进屋之后也很少说话,一直在听三名师弟师妹聊天。这时忽地抬头,道:“被人现了,走吧。” 两名师弟平日里唯他马是瞻惯了,当下亦无二话,利索地站了起来。 在场惟一的女孩子年纪也最小,闻言却是奇道:“这种小破地方,也有人能隔空现大师兄的符阵吗?” 年轻男子没有回答,只问:“时间到了没有?” 右边一名身量瘦长的男子恭敬回道:“上船地点在玉京城区东南的仙迎桥边,此时过去,正好是约定时间。” “‘花神殿’谈事就谈事,干嘛约在花舫这种地方,都是庸脂俗粉,有能看的吗?她们还真把那个……那个……当自己的正经营生啦!” 女孩显然对要去的地方有很大意见,俏巧的嘴角弯成一个向下弧度,还带点婴儿肥的双颊气鼓鼓的,娇憨面容宛若半含半放的栀子花。 左边的男子颇为活泼,当下就逗她道:“那个是哪个?那个又哪里有差了?风月之道可也是三千大道之一,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两人正笑闹间,抬头看到为的年轻男子已经走出房门,赶快急急跟上。 茶棚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仍只有付明轩和掌柜两人。 付明轩坐在桌前,微微敛目,像在思索着什么。这时他从沉思中回神,站起身,走到掌柜面前,道:“店家,打扰你今天的生意了,付府会赔偿所有损失。” 掌柜没料到付明轩会客气至此,再也不能继续装傻,连忙跳了起来,行礼道:“付郎君,小人这档生意实是金谷园名下,您与6主多年交好,这点小事,小人若还敢拿您的钱,回去可不好交代。” 付明轩略略露出个意外的表情,微笑道:“原来这里是被金谷园收了,那就烦你回去给6离带个话,我改天去拜访他。” 掌柜满口答应着,恭恭敬敬将付明轩送出门去,直起腰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自语道:“今天这都什么事啊,难不成玉京城要变天了?” 玉京城有条碧水,逶迤穿城而过,宛若美人腰间的一道玉带。 这是一段人工水道,建城之初,开了这条运河,从大荒河引水入城,既是护城法阵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用于城市日常生活所需。 城区东南仙迎桥所在的这段水面最为开阔,风平浪静的内河又最适合行驶观光游船,经年累月经营下来,连同周边城区一起汇聚成了如今的烟花地温柔乡。 仙迎桥名为桥,其实是固定栈桥,百丈飞檐长廊,花灯琳琅,曲折延展于水岸间。城里所有花舫都在此地迎送客人,一到晚上,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充满旖旎气息。 白天的这段岸道格外清净,建筑群落的另外一边就是喧闹的城市街道,更衬托出这个日夜颠倒地方的一刻宁静。 阳光照在白石路面上,泛出淡淡七彩光芒,长长柳树垂条在微风中,轻柔拂过岸崖和马道。 马蹄声打破了这份安静。 一袭红衣如在云上飘来,一个骤停站在栈桥入口处。 云梦骥不亏神骏之名,如此高之下乍然止步,全无半点勉强,还伸长脖子轻松地打了个响鼻。 骥背上的少年也没受这急奔急停影响,他坐姿懒散随意,缰绳从头到底都松松搁在膝上,就像坐在自家厅堂里一般。 半空中,他浓朱色的衣袍还在高高飞扬,然后缓缓飘落,恍若一团不灭的燃火。 燕开庭随着云梦骥的响鼻,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人一兽在这瞬间神态出奇趋同。 如果细看,会现这位玉京著名纨绔的容貌不差,五官端正,轮廓英毅,只可惜全被一副多日未睡醒的惫懒模样弄得半点气质不剩。反而最显眼的是肤色苍白无光,眼下青痕明显,结合他在外的名声,直疑似酒色过度。 燕开庭懒懒抬手,抓了抓后颈,然后往栈桥那边看去,不由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这时那群蓝衣骑士,他的伴当和随从们也声势浩大地奔到,看见空空如也的栈桥,众人也是脸色各异,变了又变,很像调了色的画布。 一个脸型瘦长的青年当先叫起来,“怎么回事!漪兰舟的人呢!” 旁边一个身量矮小的缩了缩脖子,“李哥,是不是过时间了?” “哪能!”被叫李哥的大名李梁,在燕开庭的伴当中有点地位和小威望,今天与漪兰舟的花魁之约就是他从中牵线,出了这样的纰漏,他是最着急的。 要知道,燕开庭最近热烈追求漪兰舟临溪大家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 章四履舟漪兰上 临溪是近两年在西州崛起的琴艺大家,到本城才三个月,以其绝世姿容和文才琴技已隐隐有了玉京城第一美人的势头。 可惜美人大都独立特行,这位书寓大家也是如此,想上她的花舫,只有珍宝金银是不够的,还得讲文论道有所长才行。 讲文姑且不说,九州大6上,南方文风鼎盛,北方整体都差了点意思,玉京城里也没几个像样的文人名士。论道却是每个修士入门时都要学的,那是法修的基础。 当然想和美人论道,只有粗浅入门常识是不够的。按理说,燕开庭已是上师境修士,即使只是第一重离位,也算初窥道境,与普通修士相比应是绰绰有余。 然而不少人都知道,燕开庭可能是少有未曾领悟自身神通的上师境修士了。 燕开庭天生神力,八岁时就能与苦修三十年的战修在力量上抗衡。身为燕氏血脉,又与“天工开物”镇府之宝灵兵泰初锤极为契合。十五岁那年,在一场意外中,泰初锤变成了燕开庭的本命兵器,他就此迈入上师境。 凡是兵器到了灵兵级别,都自有神通,燕开庭的“光阴百代”就是泰初锤所具有的神通,偏偏还是一个大神通。 燕开庭的经历说起来只能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悟性高不如运气好,天赋强不如荫庇厚。 多少上师,甚至真人都难找到合适的本命兵器,更不用说炼化和温养过程何其漫长和艰难了。燕开庭竟然无视境界,直接结契灵兵,别人至少走几十年、布满无数坎坷的路,被他这么轻轻松松一步跨了过去。 就算他从小到大都有不学无术的名声,在道法领悟上一窍不通,哪又怎么样呢? 拥有泰初锤的燕开庭,神力天赋如虎添翼,仅力量一项,就不是普通修士接得下来的。神通则不管来路如何,都稳稳站在上师境的门槛里边,在这玉京城中,也就比几个名门核心子弟和那些资深长者差一点而已。 只不过原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在美人面前就成了问题。让燕开庭论道,简直就是要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做一篇文采斐然的歌赋般为难。 从临溪在玉京正式露面的第一场宴会后,燕开庭已在她那里吃了无数闭门羹,就算公开宴会上得以共处一堂,美人也对他丝毫不假颜色。 主人有了烦恼,伴当自该效力,李梁本就长于钻营,被他终日奔走营且,得来了这样一个机会。 据说是有临溪参加的一次私人小聚,所以也不排斥多增一名客人,毕竟燕开庭的出手可是极为大方的。 临溪大家视金玉为粪土,经营花舫的却不能只吃西北风,况且燕开庭是正儿八经的匠府主人,和那些没有实权的世族子弟还不一样,在玉京的地盘上,太过不给他面子也不是个事。 谁料临到头来,仍是出了纰漏。 李梁额头汗都快下来了,他看过计时器,他们赶到的时候,正正好好卡在约定的时间上。若是漪兰舟的人已来过,没看见人,于是等也不等就走了,那就太冤枉了。 因为今天燕开庭是从邻城赶回来的,在城市法阵之外,广大荒原上凶兽横行,他们一行人身手都不错,并不担心行路安全,可若遇到凶兽,还是要费上一番手脚。今天就是如此,碰到一小队群居的凶暴兔,耽搁了一会儿。 就在李梁打算叫人去打探消息的时候,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嗤笑。 那声音虽然充满了明晃晃的嘲讽之意,却不掩音色的悦耳动听,尤其是尾音犹如一弯清泉撞入潭水,有种荡气回肠的空灵感。让人不由遐想,声音的主人若好好开口说话,该是如何令人陶醉。 李梁方才有些着恼,喝骂已到嘴边,一转头看清来人,立时变成一只缩头鹌鹑。 旁边一棵老榕树的繁茂树冠中,有一名少女冉冉跃出,身上的衫裙翠绿欲滴,仿佛是从满树新绿中幻化出来的精灵。 少女一双明眸如秋水般动人,腰身盈盈一握,挂了把宝光流溢的配剑,杀器的坚硬凛然与腰线的柔美娇软,对比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少女嘲弄地道:“你在等漪兰的船?不用浪费时间,我已经让她们滚了。” 燕开庭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喂,付明鸢,我记得你才十八啊?怎么就像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样,专坏人家的好事?” 付明鸢脸上薄泛怒色,却是花容不减,更添几分炫目风韵,“燕开庭,你好歹有点出息吧!什么大家,架子摆到天上去,不也就是一个伎子而已……” 燕开庭打断了她的话,无精打采地道:“付明鸢,你现在像我的娘了……” 付明鸢胸脯起伏,深吸一口气,手按上了剑柄。 燕开庭还没怎么样,他身边的伴当和随从大多条件反射般退了一步,尤其是李梁,明显心有余悸地往后方又缩了缩。 这位付家的二娘子和燕开庭从小就是冤家对头,每次都是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即开始动手。他们两个都是上师境离位,燕开庭的道法是大神通,可付明鸢剑符同修却是扎扎实实的本事,又不可能互下死手,打了也是白打。 但是付二娘子奈何不了燕开庭,拿他们这些伴当随从出气可一点没有问题,就算他们有人修为比她高,敢还手吗?所以,同样的,打了也是白打。 眼看又要上演例行一战,突然随从里有人嘟哝了一句,“咦,船来了?” 循声望去,只见宽广河面上驶来一艘外形如兰绽放的船楼,顺风顺水间,数息就能靠岸。 而此刻众人才现附近不知何时多了一行人,三男一女,衣着姿容皆出众,佩在外面的法器和兵刃都不是凡物。 付明鸢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刚才闹剧也不知道被这群外乡人看去多少。 可对方除了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孩子眼神瞥到燕开庭身上的时候,流露出些许不明显的轻视,其余三个年轻男子全都面无异色,为的高大男子还在双方目光接触的时候,略略颔为礼,让付明鸢想作都没有借口。 漪兰舟靠岸后,众人才现原来这次折回是专门来接那几个外乡人的。 而漪兰的接引知客也看到了燕开庭一众人等,脸色立刻尴尬起来。 章五履舟漪兰中 李梁顾不上付明鸢在旁边虎视眈眈,大步流星跑过去,他也知道在人前不能大声嚷嚷,扯了知客到一边耳语。 两人窃窃私语许久,知客眼见贵客上船有一会儿了,自己还被李梁拖着无法脱身,不由也急了,“李哥,您家爷是贵人没错,可我们也不敢招惹付家的那位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燕开庭虽然脾气出名的不好,但在要追求的女子面前,多少要装上一装。付家二娘子平时端庄大气,和涂家三娘子涂玉容并称“玉京双姝”,可一旦起脾气来,这玉京城也没几人能让她给面子的。 李梁斜了知客一眼,理是这个理,可漪兰舟敢这么干脆利落地爽约,背后仍是和临溪不待见燕家大爷有关。 两人还待继续掰扯,一道红云从眼前掠过,紧接着是一抹翠色。 知客定睛一看,顿时欲哭无泪。 燕开庭显是不耐烦了,没走船跳板,直接越过水面,跳上甲板,紧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付明鸢。人都已经上去了,谁还有这个胆子明赶这两人? 知客把心一横,甩下李梁,狂奔回漪兰舟,吩咐开船。管他呢,反正天塌不下来,船上还有比他高的人顶着。 漪兰舟和大部分花舫一样,三层船楼格局,地方十分宽敞。 一楼是整间通透的大厅,长窗落地,全部打开,白色窗纱似透非透,在风中飘来荡去,与厅中舞娘妙曼身姿一同翩翩飞扬。 燕开庭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全厅,举步迈入。 漪兰舟的主持绿珠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她正从二楼下来,看见燕开庭后,脸色不易觉察地一僵,再看到燕开庭身后的付明鸢,彻底绷不住了,笑容顿时滞在脸上。 燕开庭还没说话,付明鸢已经冷冷道:“怎么,不欢迎?如今漪兰舟也是名声响亮了,我们已经来不得了吗?” 大厅中正在进行的显然是一场散仙会,这是近年颇为流行的聚会方式,没有确定主题,与会者可按照兴趣在同一空间进行多项活动。既满足人们社交聚会需求,又方式灵活,还避免了参与者因不擅长或不喜欢某项特定活动而感觉无聊。 眼前的人们分了几处在活动,热闹而不嘈杂,亦互不干扰。有观舞,有文会,有谈天,甚至还有在这种场合下棋的。 燕开庭和付明鸢走进来的时候,并未引起多大关注,只有数人多看了他们一眼,也没有过来打招呼。 很大原因是在场的大部分并非玉京人,根本不认识燕付两人。那多看了他们一眼的几人虽然是本城的,平时和两家也没什么交往,燕开庭和付明鸢看他们也都是脸有点眼熟,姓氏和所属却是一概不知的。 绿珠哪敢惹这两尊神,打了个哈哈,就要叫人过来给他们安置座位。 燕开庭道:“先不忙,临溪大家呢?” 绿珠伸手指了指帷幕围起的一个角落,“临溪大家刚弹了一支琴曲,正在休息,待会她还要主持一场文会,就把燕爷您的座位放过去可好?” 燕开庭笑了笑,出人意料地拒绝了,“我这样的粗人就不去讨嫌了。临溪大家应是从他处请来文道名士,就不扰她兴致了。” 绿珠还待赔笑两句,帷幕后忽然转出一人,正是漪兰舟刚才特意转回迎接四人中,那名为的年轻男子。 在他身后,临溪露出半张幽兰般美丽的面孔,显是特意起身相送,这可是自她风靡玉京之后,没人得到过的待遇。 绿珠顿时尴尬起来,看她表情可能也没想到,临溪会在这个场合与客人私下独处,否则绿珠绝不会指出临溪栖身之处。 燕开庭却没往那边再多看第二眼,转头对付明鸢道:“二娘子,你过来一下。”说着,往一处无人的长窗边走去。 付明鸢本来想说什么的,被燕开庭打断,犹豫了一下,就跟了过去。 绿珠见两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连忙走开几步。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去,窗边两人就异变突起。 付明鸢的身体突然穿窗而出,远远飞去,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她是被燕开庭一个抱举,投掷出去的。事突然,燕开庭仗着双方体型和力量的天然差异,付明鸢竟毫无反抗地着了道。 绿珠哎哟一声,提起裙子奔到窗边向下看去。付家这位娇娇女若在这里出了事,不管始作俑者是谁,她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付明鸢的身手当然不可能溺入河中,只一沾湿了裙袜,即离水而起。但城市里不能用御空法术,她只靠轻身术勉强站在水面上。 付明鸢气急怒吼道:“姓燕的……” 她此刻的落点已经十分靠近岸边,离船有些远了,吼声传过这么长距离气势全无。 燕开庭哈哈大笑,解下外罩朱红长袍,抖手扔出,恰好兜头卷住付明鸢湿漉漉的身体,和她剩下的骂人话语。 “回家去吧,这里可不是你玩耍的地方。” 燕开庭外袍下是一袭重紫华服,朱紫都是极为浓重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的话十分辣眼睛,主要是太过明艳的衣裳会完全吞没穿衣人的存在感。 但在燕开庭身上却完全没有这个问题,浓朱重紫将他苍白得带点病态的脸色衬出一抹煞气,如果不是他的神态太过懒散到了无精打采的地步,或许都能显出几分与他身份相称的气势了。 绿珠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手抓着窗框,一手拍着高耸的胸脯,心有余悸地嗔道:“燕爷,您也太莽撞了吧?那可是付家娘子!” 燕开庭环视大厅,意味不明地笑笑道:“我送她走人,你该感谢我才对。” 绿珠神色有刹那微妙,一时之间拿不准,这位爷是话里有话,还是就那么一说。她也是阅人多矣,随即一叠声地应下来,“是,是,是,多谢燕爷,我这就给您安排座位。” 燕开庭道:“不用,我坐那里。” 他伸手一指,正是先前那年轻男子所在桌子,说罢,就不理会绿珠,大步向那边走去。 绿珠有瞬间不知所措,直直看向年轻男子,对方似是不经意地回看了她一眼,绿珠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那一桌的位置很好,在大厅后端。一侧是直顶到天花板的描金柱子,与其它座位形成天然分隔,正对着通道这边,则放了半扇雕花屏风,雅致又清净。 燕开庭站在那四人桌前,道:“不介意我拼个桌吧?”他虽是询问口气,却像随时会坐下来。 那娇俏的女孩先炸了起来,“不……”才说出一个字,就被为的年轻男子打断。 “请。”年轻男子抬手示意。 原本坐在年轻男子对面的是那个瘦长男子,闻言站起身,给燕开庭让了座位,自己坐到另一名男子那侧去。 燕开庭大刀金马地坐下,一副恶客临门的架势。 他右手按在桌面上,寒光一闪,一柄大锤凭空出现,桌身立时向下一沉。 章六履舟漪兰下 这是一件不太常见的重兵,把手不长,适合手握的长度,锤头却分外大,几乎有两个人头大小,形若含苞将绽的莲花,古朴之意扑面而来。盯着其上刻纹看得久了,竟会识海翻腾,有种每一根线条均含无尽深意的玄奥感觉。 桌边三人齐齐变色,燕开庭这一举动是明晃晃的挑衅! 然而又有哪里不对,桌子像是凭空矮了几分?三人忽地警醒,低头看时,只见檀木大桌的四脚皆插入地板数分,奇的是桌面仍保持着四平八稳,连道裂缝都没有。 可见这把大锤的份量,可见大锤主人驭气控力之术的精妙。 女孩子霍然抬头,瞪向燕开庭的目光极为不善。她抬手摸摸鬓角,髻上一枚非金非玉的簪子闪过一溜青芒,显然是一件已被催动的法器。 另两名青年则齐刷刷地望向大师兄,只等他一个表示,既要出手教训一下这凡人城市的井底之蛙。 他们在自己门派中都是骄子,可不是能忍气的人。这一手虽显出面前的纨绔并不是废物,在他们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为年轻男子却不显半点愠色,反而缓缓展开一个笑容,自我介绍道:“鄙人荆州沈伯严,这是我的师弟师妹们。” 片刻沉默,气氛紧绷。 燕开庭面上忽然现出恍然大悟、久仰盛名、热忱得稍夸张等种种生动表情,恳切地道:“在下雍州匠府‘天工开物’燕开庭。沈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风姿不类凡俗。”然而口中说得热闹,只看他游移又略显茫然的眼神就知道,恐怕根本不知道沈伯严是什么人。 桌边另三人一时间目瞪口呆,他们何时见过这等无赖人物,变脸如翻书,前一刻还一脸要打架的模样,这一刻就摆出要用心交结的姿态。若非眼前的大锤还嚣张地横霸了半个桌面,简直要以为刚才的挑衅是自己的幻觉了。 沈伯严扫了一眼自己的师弟妹们,三人勉强收拾心情,也报出自己姓名。 瘦长稳重些的是许夷山,性情活泼些的是郝凌云,那女孩儿显得颇为不情不愿,可沈伯严威重,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什么,最后吐出萧明华三字。 于是一场拔剑张弩变成了萍水相逢。 对许夷山、郝凌云和萧明华三人来说,这局面急转直下得毫无缘由,实在令人窝火。 其实他们没看出来,燕开庭在大锤落桌的瞬间就已气焰凝结,像是冰川上冻在半空中的瀑布。就在眼前,他也还有几分沉重没能很好地收起。 别看燕开庭刚才露的那一手颇为精妙,力量和控制兼而有之。然而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根本不应该是这个结果。 仅泰初自身重量,不说一座山峰,一栋华丽高楼是有的。在他的控力之术下,桌面不会开裂,更不会被碾碎,可若无意外,四只桌脚本该全部没入地板才是,而不是现下只插进去了几分。 意外就在那年轻男子身上。 可是从头到底那人并没做出什么明显动作,只很自然地调了调坐姿,肘部轻贴一下桌沿,就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压下来的千钧之力。而且看起来,连他的师弟师妹们也都没有觉察。这该是何等境界? 在座诸人,大多心有暗流,惟沈伯严最轻松自在。 他若无其事地看了大锤片刻,道:“这就是泰初?兵器谱有云:混沌之前,元气之始,天地旋旋,裂而星开。好仙兵!” 燕开庭拍拍手道:“沈兄果然很强,我不是你对手。临溪那边,我退出。”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气焰已是彻底扫空,嚣张飞扬之势一去,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原本挺直的腰背塌了下去,坐姿重变回懒散。 不得不说,他此刻的口气和作派都只有幼稚两字可以形容。即使沈伯严闻言也要呆了一呆,才意识到刚刚是被当作情敌示威了? 而一旁萧明华等人又受了一次冲击,再想不到沈伯严在他们心目中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居然被争风? 女孩儿最忍不得,睁大眼睛,原本淡淡轻蔑之色已化为浓浓厌恶,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了。 沈伯严倒是好声气地笑了,“我对临溪没有意思,如果你那么喜欢……” 就在这时,一道金石裂帛般的琴音穿云而起,吸引了大厅里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不少人放下手头杂事,聚向东侧。 原来那边临溪大家已从暂时休憩之所出来,不知为何没有进行原定的文会,而是又开始抚琴。众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临溪的琴技是一绝,平时难得一听,今天有了机会庆幸还来不及。 燕开庭的注意力也完全被吸引过去,都忘记应和沈伯严打声招呼,径自推桌而起,向那边走去。他也没有太过靠近,就在外围站定,静静驻足聆听。 琴音绕梁,在厅堂里与微风一起穿梭。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被琴音吸引,萧明华就没多大兴趣。 她已憋了很久,实在忍不住道:“大师兄对那无礼的小子太客气了!”她嫌恶地瞪了一眼被主人就这么忘在桌上的大锤,有些疑惑,“这把泰初锤,我怎么记得兵器谱所录只是灵兵呢?” 沈伯严道:“泰初就凭它本身的三千钧力即在顶级灵兵之列。” 听到这个数字,桌边三人都有些动容。 萧明华瘪了瘪小嘴道:“这等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家伙,也就有把子力气吧!” 沈伯严道:“泰初现在已经跨过了灵兵那道坎,是一件不折不扣的仙兵。” 一旁,郝凌云顿时眼睛一亮,他修炼的战兵恰好也是重武类型。 沈伯严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将后半句话说完,“当是因为它已经认主成为本命兵器。” 郝凌云兴奋之色立时一淡。 萧明华小声嘟哝,“兵器炼化本命会升级?百兵堂长老没说过啊!不过,有什么了不起的,还是一个好色又无胆的小子吧!” “当然不是所有的都会升级,事实上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所以百兵堂没放到通识里讲。” 沈伯严为萧明华解答了前半段,涉及修炼正事,他还是会经常指导师弟师妹的,说着转头向燕开庭那边望了一眼。 大厅里宾客满座,那个紫色的背影站在人群一步之外,不知为何,莫名透出遗世独立的寂寞之意。 沈伯严道:“付寒洲的小,果然是很有趣的人。” 他的三名师弟师妹面面相觑,这种嚣张的时候没眼色,踢到铁板就立怂的纨绔子弟,哪个地方都存在,有什么有趣的? 临溪的琴曲到了尾声,众人沉浸在杏雨纷纷的意境中。此曲与当下春暮节气合拍,格外引人入胜,仿佛身临其境地徜徉于空谷花海。 就在这时,天外突然传来一记笛声,在绵绵琴音中,有若一剑隔空斩来,撕裂春水。 顿时,这一刻的琴声在众人耳中缺失了一个音节,被笛声彻底覆盖。 章七光阴百代 下一刻,琴音就重又显了出来,韵律意境没有半丝变化,直至完美收官。 临溪的控琴之技果然了得,这么突然的情况下都没有被那搅局的笛音带跑,果然称得上一声大家。然而同行相忌虽免不了,这么明着捣乱,也是少见。 坐在窗边的客人,有眼尖的道:“涂家?那是涂家的销金舫!” 涂家在玉京又有个名头叫“涂半城”,是本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早在这座城市尚未盛极而衰的时候,既扎根于此。 当玉脉枯竭,大部分门派家族撤出时,涂家并没有搬走,而是艰难转型,与城市一起挣扎求生,终于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家族,成长为今天的庞然大物。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无数个家族、势力在玉京崛起、没落,不管是如今的四大家族,还是多年前的五大派别,惟有涂家岿然不动,最近百年,更是已连续五代占据了城主之位。 “销金舫”既然称舫,整体比“漪兰舟”大了一倍有余,也是三层船楼格局,却更加宏大伟丽。从“销金舫”的甲板上看过来,完全是俯视的角度。 此刻两船距离已近得有点危险,“销金舫”棕色描金的船身已快填满“漪兰舟”右侧长窗视野。“销金舫”侧舷上站了一群人,最醒目的是被簇拥在中间的一名青年。 此人年纪与燕开庭相若,体魄强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意气飞扬。他身着黑色武士服,外披锦袍,在一众帮闲和莺莺燕燕中,显得格外气宇不凡。正是“玉京四公子”之一,涂家二子涂玉永。 “燕开庭!出来!” 不等涂玉永说第二遍,也不等面色惶恐的绿珠走到燕开庭身边,原本燕开庭站立之处已没了人影。只见一道淡紫流光穿过“漪兰舟”前厅,在船头甲板上一个盘旋,就冲天而起。 “天地逆旅,光阴百代。这神通道法有点意思了。”郝凌云脸现惊讶,眼神也认真起来。燕开庭这身法一出,顿时让他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燕开庭的度之快,都出现遁光了,但从不算稀疏的席位和人群中穿过,却是点尘不惊。而郝凌云坐在离他数丈外,就已觉察不到半点气机流动。 这可不是普通轻身提纵之术能做到的,而是神通“光阴百代”在6行术中的具应之法。 换句话说,如果诸人口中的评价属实,燕开庭的神通只是外力,那事实上更可怕。此人的天赋要高到何种程度,才能不用花心思就将神通和术法贯通? 旁边萧明华却显得有些迷惑,小脸皱起像是在努力思索什么,两道秀眉几乎蹙成一团。 她瞪着面前桌子上还静悄悄横置着的泰初锤,终于忍不住伸手一指,道:“那家伙是把它忘记了吗?有人会把自己本命兵器随手乱扔的?” 甲板上的流光彻底消失后,大厅里的众人才反应过来,有人一脸茫然交头接耳,也有人像是揣着什么秘事窃窃私语,还有人快步走上甲板,抬头望去。 那道流光在空中上冲到一定高度后,陡然折向,如箭矢般直击“销金舫”! 如此刻旁观者眼力足够,可看到燕开庭的身影拉成了数个重影,每一尊人像都做出同一个动作,右手成拳提起,肘部紧贴肋侧后缩,微微一顿,即向前直击出。 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燕开庭的反应又迅捷又暴烈,竟是连句场面话都不说,上来就动手。“销金舫”的甲板立时乱起来。 涂玉永却是没有半点意外,右手动处,一道雪光离鞘,森寒刀气侵体,将身边有点乱的人群更是逼得连连退后。 他挺身跃起,在空中挽出一个刀花,看似平常招式,周围空间却青芒忽隐忽现,显出的轨迹很像是个弧面罩子。 这一势逆向出的“雁落平沙”时机正好,燕开庭连人带拳已冲到。 此刻燕开庭身周流光已淡到几乎没有,重影却是未散。然而不知怎地,明明每一个拳头都是一般无二的平击动作,落点看上去竟将是同一点。 这如果不仅仅是幻象,本来的一拳岂非变成同时落下数拳! “轰!” 拳锋击中气罩,无数道劲气激飞四下流泄。 当其冲的是“销金舫”甲板上的人群,犹如置身狂风,东倒西歪,立足不稳。尖叫声中,还传来噗通噗通水声,是有两个倒霉蛋站的位置不好,被直接掀过栏杆,掉入水中。 而两个始作俑者也谁都没讨到好。 涂玉永的下风位置有点吃亏,直接被拍落甲板。然而那惊人压力哪是能够轻易化解的?要是就这么掉下去,他本人倒是没什么,非把甲板砸个大洞不可,搞不好还会继续洞穿下面的多层船楼。 自家的船自家心疼,涂玉永用尽身法,才在落地前堪堪调整好方位,背部撞在一段栏杆上。再坚硬上好的木头都经不起他这一撞,顿时四分五裂,整段掉入水中。 不过有这点阻力,涂玉永成功完成缓冲,脚不沾地的滴溜溜平地转了数圈,方才消掉所有余力。 燕开庭更惨,他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又是用的拳头,没有战兵的力矩,等如是合身撞了上去。两厢对冲后被弹飞,正在空中飞着,一时间都捞不到落脚的地方。 涂玉永终于脚踩实地站稳,扫了一眼甲板上其他人。场面有点凌乱,不过尚无大碍,落水的已被救上船,倒地的也你搀我扶爬了起来。 他和燕开庭是打过多少回架的老对头了,也不知道对方这次什么神经,连一言不合的过程都给省略了,直接开打。 可燕开庭既然没动兵器,涂玉永也不屑占他便宜,出手是有分寸的。两人纯粹力量对冲,没用任何破坏性的招式。 涂玉永在其他人看不到的角度呲了一声,偷偷转了转肩胛骨,减轻那里如针刺般的麻疼,心里暗骂一声:那混账小子,好像力气又大了。 想到这里,涂玉永抬头找燕开庭的身影,蓦然一瞪眼,叫道:“燕大,你敢……” 可是晚了,只见一个黑影快若陨石般从天而降,“啪叽”拍在“销金舫”的风帆上,将那几层楼高的织锦缎撕出一个人形裂口。黑影糊在风帆上后,又往下滑落数尺,才完全稳住。 不是燕开庭又是谁? 天知道这人刚才在全无着力处的空中,是怎么调整出来这个刁钻角度,扑到舫帆上去的。 涂玉永气得七窍生烟,他才不信燕开庭不是故意弄坏“销金舫”这面独特风帆的,要知道,尺寸如此巨大的织锦缎只能定制,二十个熟练女工日夜赶工,也至少需要三个月的工期。 燕开庭轻飘飘落到他面前,若无其事地道:“爷我现在心情好了,陪你就是。过两天就是‘逢魔时刻’,多宰几头魔物,奖金算你名下。” 涂玉永更气了,忘记手中还抓着没入鞘的刀,就是一挥手,“我到时候会杀得比你少吗?要你给奖金?” 他这把刀也是一件灵兵。刀身比通常尺寸窄三分之一,却长三分之一,铸造之时融入了一点来自极北之地服玉山脉深处的灵魄,名“冰玄”,故而平时不用催只要出鞘,就会将周围空气变得奇寒无比。 如此灵兵,即使不经意地挥动,也颇有杀伤力,燕开庭也不敢被它近身,眼见雪白刀刃贴着鼻尖削来,立时一个挂腰后仰避过。 涂玉永这才意识到,“哼”地还刀入鞘,口中却不放过,“不用弯腰行这么大的礼。” 燕开庭“切”了一声,直起身便想说什么。 两人忽然同时停住动作,侧耳倾听。 脚下传来剥啄之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那是无数木材一起断裂的声音! 章八罪魁祸首 变故来得极快。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庞大的“销金舫”竟是轰然从中断裂开来。 裂缝从顶层甲板差不多中线位置,一直蔓延到下面三层船楼,就像一只无形大手,将整艘大船从中掰成两截。 燕开庭和涂玉永互望一眼,看到对方和自己同样表情,意外而茫然。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一声清叱,“燕开庭,你欺人太甚!” 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自下方船舱斜掠而出,凌空飞旋,直冲到燕开庭头顶,两把柳叶般的袖里刀闪电下劈,尖端吐出一尺半长青色刀芒。 燕开庭尚未从涂玉永脸上收回的目光,陡然变得极为阴冷锋利,竟是刺得涂玉永心头一震,反应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自己三妹涂玉容的双刀,堪堪就要劈到燕开庭右肩。 燕开庭旋风般转身,右臂同时挥起,悍然一拳击出。 “锵”! 流光、刀芒疾斩在一起,这一拳带出两个重影,准确无比地分别砸中两把刀身。虽是肉体和利器相撞,却出金属交击之声。 涂玉容踉跄后退,显然在力量上明显吃亏。她的身手也不弱,雪白武士服裹着的窈窕身段依然动作轻盈,不断变换角度,小步后退,想要将气劲卸开。 可燕开庭这一拳余力绵长,涂玉容直退出五、六步都未能稳住。 旁边的涂玉永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急冲入两人中间,抬手格住燕开庭手臂,将余劲全部接下。饶是如此,他也要上身一晃,才完全消化掉这股大力。 涂玉永还没来得及问,涂玉容再次扬起双刀指向燕开庭,义愤填膺地叫道:“姓燕的,众目睽睽之下行凶,是觉得我涂家好欺负吗?那你就是想错了,一把仙兵可不够你威风的!” 这竟是指认燕开庭就是打断“销金舫”的罪魁祸了。 涂玉永喝道:“玉容,你说什么!”他的目光扫向断裂的船体,不由皱起了眉。 裂口痕迹竟大出他意料之外,至少能够明显看出是被钝器硬生生砸开,而非利器斩削,更不可能是哪层船楼的大梁主轴质量不好。 下层船楼的剖面上,还带着些许极轻微的焦黑,细长、不规则、三五道聚集。看到这里,涂玉永心头大大一跳,这是雷火烧灼的痕迹! 若非涂玉永刚才是亲身与燕开庭对战,清楚知道他除了将神通揉进轻身身法之外,就没有动用任何道法,否则只看眼前痕迹,可能他也会认为舫船是被泰初锤砸中。 那边涂玉容被喝住,明艳的面孔上满是不服气,一昂头,将后脑勺对着涂玉永,冲燕开庭挥了挥双刀,“有胆做,没胆认吗?” 周围已是一片哗然,“都是同城人,也没有这么横行霸道的吧!” “连涂城主都不放在眼中,我等小民岂非草芥?” “涂家的船也说砸就砸……” “古有山中魔物,今有玉京一大害,下次不知道何人遭殃。” “……跋扈……名兵明珠投暗……” 众人七嘴八舌,夹杂着水花拍击,大船连锁解体等等杂音,到了后来竟是都不怎么听得清具体在说些什么了。 与此同时,“销金舫”断成两截的船体,分别向侧边缓缓倾倒,同时还在慢慢下沉。风帆所在的那一部分,平衡更差些,看那侧倒的角度,很可能碰到水面后既会翻覆。 这时,涂家的门客和仆从现出忙而不乱的名门素养。最先的混乱过去后,两名卫队长立刻合力将风帆砍断,以减缓船体倾斜的度。 剩下的三人一组,从船底向上,一层层穿梭搜救,将里面的乘客和水手全部聚集到甲板上。“销金舫”船体庞大,要完全沉没还需要些时间,应该够他们放下救生艇,将人转移出去了。 幸好涂玉永今天算是包下了“销金舫”,船上都是些他们兄妹的狐朋狗友和帮闲门客,比起平日里对外做生意时候的人数要少太多。而且诸人大多功力修为都过得去,虽然受惊,但无性命之忧,最多是运气不好,受点轻伤。 而旁边同样被吓到的“漪兰舟”,虽然前面有摩擦,也不能袖手旁观,已有水手奔到船舷边,往下放救生索。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燕开庭的紫衣在午后明亮但没什么热度的阳光里,像是画布上那沉暗又浓烈的一笔,色彩绚丽至刺眼却又充满冰冷意味。 让人不得不投注目光,但又恨不得马上移开眼睛。 就像聚集在“销金舫”残骸上,甚至“漪兰舟”上的哪些人,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畏惧,每一双眼睛都充满敌意。 “漪兰舟”的这个角落可能是惟一安静的地方,大厅里的客人们,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城人,都在说着同一个话题。 或者是一次又一次地宣扬那个太过年轻,德不配位匠府主人的过往“事迹”,或者是义愤填膺声讨,今天这场光天化日之下恃器行凶的暴行。 可能是今天看到了太多急转直下的戏码,萧明华一双明眸有些呆滞,感觉自己脑中已是一团乱麻。 她迟疑着道:“我没听错的话?他们都在说,那姓燕的小子,为了给这船上叫临溪的那个女人出头,又打不过涂家那谁,竟然倚仗仙兵之利,把人家的船打沉了?” “呃,没错。”郝明华的脸色也很僵。 “那这又是啥,难不成是假的?”萧明华盯着桌上纹丝不动的泰初锤,眼神有点直,“还是说那小子能徒手劈开一座三层的大船?” 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普通修士的标准力量单位是百钧,徒手千钧已是介于一流和二流之间的高阶战修。而要劈开一栋三层小楼,那至少得三千钧力,若控力法门同样强力,都能断开河流了。 在座的谁都不傻,这明摆着是一桩栽赃陷害。只不过因为仙兵主人的粗心散漫,又或其它原因,最重要的道具不曾带在身边。于是,看在他们这几个误打误撞的知情人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然而他们四人本是隐匿行踪来到此城,又会不会因为面前这把泰初锤,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注意。再想深一层,“花神殿”为什么要将会面地点放到“漪兰舟”,又摆出临溪来接待沈伯严?这个圈套套的仅仅是那个行止另类的纨绔吗?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夷山最先想通其中关节,面带忧色地道:“大师兄……” 沈伯严站起身,淡淡道:“不要去碰那把泰初,外人不走到桌边是看不见它的。” 三人立时知道,沈伯严应是又布了隔绝视线的符阵。 不待他们再多问,沈伯严扔下两字“等我”,身形忽然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缕灰烟,摇曳了两下就彻底散去,竟是用了移形换位的遁术。 这个道法只是短距离传送,几乎立刻,沈伯严的身形从“漪兰舟”顶楼右侧的房间里显现。 房间颇大,占了整个三层楼的一半面积,中间用博古架和屏风分隔成会客、更衣和小憩区域,摆设物件不算最昂贵的,但件件都十分精致。 屏风后面摆了张左扶手的美人榻,其上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休息。 章九指鹿为马 沈伯严没有掩饰任何声响和气息。 屏风后的人却好像浑不在意房间里突然多了个不之客,不见半丝惊乱。那人轻柔地抬起手臂,腕上传来玉器相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施施然翻身下榻,然后拉过一袭纱衣搭在肩上。 只见妙曼的身姿投射在鲛绡面的屏风上,婷婷袅袅,不紧不慢,随着暗香浮动,转出一张妩媚的面孔,宛若柔丝,让人一眼看去就仿佛落入常年烟雨的泽国水乡。 她将手搭在金丝楠木打的屏风框上,低眉浅笑,“沈座怎么又转回来啦?” 这个美人正是沈伯严此行的接头人,“花神殿”副殿主谢浅意,别看她娇嫩柔媚,宛如少女,实则已成名三十年,是冀州颇有地位的高手。 沈伯严神情淡淡,单刀直入地道:“你们栽赃的时候,也不查查燕开庭有没有带泰初?” 谢浅意显然一开始并未明白沈伯严的话意,轻笑道:“是不是他下的手并不重要,只要所有在场的人,‘看到’和以为自己看到的,都众口一词指认……” 说到这里,她自己突然明白过来,笑容一收,“不带本命兵器?” 这话说出去匪夷所思。无论兵、器,炼化本命之后,就与本主灵犀相通、命魂相连,平时收入识海温养,连芥子袋这种外物都不需要,怎会有人不带本命兵器? 然而谢浅意清楚知道,沈伯严绝不是会拿玩笑话来逗她的人。 这时,她面前空间一阵扭曲,在离地约四五尺高的地方凝出一面水镜来,镜面里的影像正是沈伯严所在的那一桌雅座。 桌面上有一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在缓缓流动,谢浅意定睛细看那轮廓,表情陡然僵住。竟是一把大锤?她虽未亲眼见过泰初,可那也是兵器谱上著名的重兵,外形特征都是知道的。 “为什么会在那里?” “比如说,拿仙兵出来耀武扬威,吓唬人,然后忘在桌子上了。” 谢浅意的脸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精彩,真有人会荒唐到这种地步? 可是不管荒不荒唐,泰初锤明明白白还放在底楼大厅的桌子上,离着燕开庭至少有两条船那么远的距离。 谢浅意心思急转,忽的神色一缓,笑容再次回到脸上,“是不是他做的本来就不重要,其实旁人信不信也不怎么重要,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血矛’谈向应已经到了。” “血矛”谈向应这个名字在北地凶名赫赫。传说他五十多年前起家于黑水水盗,抢劫时间长了,转而收保护费,最后建立起为商船护航的“云渡行”,是西州和雍州交界地方上颇有实力的一个势力。 沈伯严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一个疑问。 原本他还奇怪,按理说,谁都想不到燕开庭会奇葩地没带本命兵器,所以一个正常布置的圈套,应当在看到他拿出泰初锤后再动手沉船。否则“销金舫”和“漪兰舟”上那么多双眼睛,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是事先安插好的,保不准有人生疑。 但是谢浅意一句“绝对的实力说出来的才是真理”,让沈伯严豁然开朗,原来在这个局里,栽赃陷害只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后面紧跟着的都是强者指鹿为马。 也就是说,背后谋划者的目的并不是挑动涂、燕两家争斗,当另有所图。 沈伯严想到这里,伸手在空中虚虚一划,水镜里的影像一变,转到“销金舫”上燕开庭和涂家兄妹对峙的场面。 涂玉容正在跳脚,涂玉永脸色阴沉,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燕开庭则转头四顾,目光逡巡,不知在找什么。 忽然燕开庭身形一动,跳下断裂的船舱,很快又回到甲板上,手中还拎着个人,是个衣着斯文的年轻男子,只是面孔看起来刚被人扇了十多个耳光,鼻青脸肿,血丝浮现,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 涂玉容一抬头,顿时脸色大变,尖叫起来,“姓燕的,你要干什么!” 燕开庭像拖麻袋般把人扔到一边,随手拂去衣襟上沾的灰,“整顿家风,和你有关系吗?” 涂玉容已经扑出,身后却传来一股大力,将她定在原地寸步不得挪动,气极一回头,现按住她的竟是涂玉永。 “放手!就让这小贼如此欺我涂家?!” 然而涂玉永对她的嘶声叫喊并不动容,指了指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年轻男人,道:“他姓胡,勉强算燕大的姨表兄弟,和我涂家有半分关系?” 见涂玉容还要闹,涂玉永冷冷道:“你是把我当傻瓜,还是把今天所有在场的人当傻瓜?少管管胡东来怎么样,好好想想,回去以后该怎么向父亲解释吧!” 涂玉容陡然安静下来,俏丽的面容在沉默中竟有些阴森,她缓缓道:“二哥,你教训的自然没错。不过你和燕开庭更没什么交情,何必多管闲事?况且胡家郎君与我两情相悦,父亲可不见得会反对。” 涂玉永用力皱了下眉,手上一松,冷冷道:“还是等你和父亲讲过,再来说反不反对的话。” 涂玉容头也不回地奔到胡东来身边。 就在这时,“漪兰舟”上突然传出一声金石裂空般的长啸,震得整座船楼的地板墙壁都微微颤抖。就连沈伯严所在最顶层的这个房间也不能幸免,桌上的瓷器和壁挂装饰都出轻微碰撞声。 只听一把沙哑嗓子道:“好个嚣张的小子,大祸临头还不自知!”这声音犹如磨砂,似乎每个音节之间随时都会断开,偏又声线高亢,听在耳中,说不出的难受。 水镜中划过数道极为迅捷的身影,甲板上多了三男一女,为是名瘦高老者,高颧利眼,面相不善,正是“血矛”谈向应。另三人都是中年,气概形于外,看上去就不是普通人。 谈向应阴笑一声,手中出现一支重钢长矛,矛头血光闪烁,感觉无比诡异。他轻若无物般挥了挥长矛,凭空出“呜呜”之声,像是周围的空气被一下子抽干。 燕开庭和涂玉永站立的位置还在数丈开外,衣袂已是无风自动,谈向应这一记看不出用了任何神通道法的挥矛,竟能笼罩到如此范围! 涂玉永面色极为凝重,一扫所有轻浮燥意,脚下朝着燕开庭的方向走出两步,可他立即感觉到前方出现一股无形阻力,第三步再也跨不出去。 燕开庭缓缓挺直腰背,眼中闪过一抹冷戾之色。 谈向应忽然伸手向虚处一抓,指缝中迸出火光,他缓缓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块长方形焦黑之物,看上去像是一道传讯符。 涂玉永脸色微微一白,他虽不认识谈向应,可已经感觉到极度危险,立刻出家族紧急传讯符,谁知道竟会被轻松拦下,这意味着双方差距可能是一整个大境界。 “老夫办完事情之前,不管是谁,都给老夫乖乖待着。” 谈向应口中这么说,眼神一直紧盯燕开庭,犹如盯上猎物的凶兽,阴恻恻地道:“老夫谈向应,终年行船黑水,却在三日前被人打劫了货物,简直是在祖爷爷头上动土。正愁小贼手段刁钻,前所未见,偌大宝船也有办法切断,今天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水镜另一边,沈伯严听完谈向应这句话,已是心里有数。 一开始就把强硬嗜血如“血矛”谈向应的强者摆上台面,介入的借口又是被盗失物资,在他看来,很大可能就是一场外来势力入侵地方的戏码。只怕玉京城接下来不会太平,也希望本地家族没有人蠢到引狼入室,与虎谋皮吧。 有了猜测,沈伯严也就没兴趣再看下去,他的生活中最不缺势力倾轧、争权夺利,玉京这种普通城市的地方势力争斗更不在他眼中。 沈伯严伸手一划,水镜景象再次转到底层大厅的原先座位上去。他弹出三道微毫之光,水镜那头的师弟妹们接到传讯,互望一眼,然后站起离开。 桌上那层淡而半透明的光芒敛去,古朴无华的泰初锤静静显现。 看到这里,谢浅意陡然感觉不对,急道:“沈座,您这是……” 沈伯严露出一个冰冷之极的笑容,“本座要走了,怎么,谢殿主还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泰初锤周围的所有禁制都被撤去,先支持不住的就是桌子,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嚓”声中,桌脚继续深入地板,整张桌子都向下沉去。 然而没有足够的力量平衡控制,再也没有四平八稳下降的好事,下沉不到一半,整张桌子都开始皲裂。 这个角落再安静再能隔绝视线,此时的动静也开始大得引人注意,附近的客人都在左右找寻声响来源,已经有人站起来张望。 如果这个时候谢浅意还不知道沈伯严对她不满,就迟钝到家了。 她顾不上管下方即将生的变故,奔过去想要拉住沈伯严的衣袖,惶然道:“这次事情与奴家无关,只是恰逢其会啊!‘云渡行’也算是门中这几年展的新盟,总不好连办事的地方都不借给他们!” 沈伯严身形微微一晃,就将谢浅意的手让过,后者拉了个空,抬头看到他的眼睛,陡然僵住,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谢浅意,你比我想的还愚蠢。”沈伯严声音十分柔和,谢浅意的鼻尖却已冒出汗来。 章十虚实之击 “是谁给你出主意,拖我下水的?” 谢浅意眼神闪烁,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以沈伯严的身份,她哪敢认下这个罪名。 沈伯严像是早已了然在心,也不追问,只笑笑道:“你们这些外门附庸,是元会门的附庸,不是哪个人、哪座山头的。想学人结党,等进了内门再说吧。现在的‘花神殿’,也敢插手亲传弟子之间的争锋?” 这话可就说得重了,谢浅意陡然脸色白。 沈伯严不再理她,收了水镜,转身就走。拉开房门后,他忽地停了停,道:“既然你拿临溪来招待我,那人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谢浅意此刻脑中全是一团乱麻,哪还说得出半个不字,等她再抬头时,沈伯严早就不见了踪影。 底层大厅,泰初锤已完全压塌了结实的檀木大桌,在木地板上也碾出了一些细缝。近边已有人探头看到一地狼藉,和木片堆里显得突兀之极的大锤。 外头河面上,“销金舫”的残骸已沉入水中过半,不过大部分人都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剩下的应该也很快就能脱身。 另一边对峙还在继续,涂家的门客和仆从并未觉察到涂玉永也陷入了危机。在他们心目中,燕开庭就没有不闯祸的时候,被外城人找上门的情况虽然少,也不是全然没有。 而涂玉永传讯符被截下后,也没指望下面那些人解困。“血矛”无论年龄还是修为,可算是他祖辈一级的强者了,放眼整个玉京城,除四大家族里几位有数的高手外,其他人出头都只有送死的份。 涂玉永对眼前形势判断,与他那被情郎冲昏了头的妹妹不同。 身为玉京城实至名归第一家族的核心子弟,虽然与同城其他顶级家族是天生的对手,可相比之下,他对“血矛”这种摆出强压本地势力嘴脸的外来人更没好感,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的。这也是为什么方才变故突起,涂玉永第一反应竟会是与燕开庭并肩联手。 同城竞争除了此消彼长,还有互生共荣。而对外御守如果一盘散沙,只会被外来人占了便宜。可惜,很多人并不懂这个道理。涂玉永只希望自己那个妹妹没有做出太多糊涂的事情来。 谈向应根本没把涂玉永看在眼里,他想的是,该做的戏都做了,快点抓人离开,免得招来玉京城里真正的强者干涉。不是打不过,而是在计划中,眼下还不是全面开战的时机。 谈向应凶睛灼灼打量着燕开庭,“小辈,拿出你的仙兵来!” 燕开庭眼底满是嘲意地伸出手,掌心摊开向上,一道带着紫意的电光凭空出现,在手心方寸之间活泼泼地游弋,像是清溪中一尾小鱼。 但是没有本命兵器。 谈向应正要怒,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回头向“漪兰舟”的方向看去。 而此刻,躺在木屑里的泰初锤表面忽有微毫之光闪过,顺着锤头上玄奥纹路游走,毫芒越来越粗,越来越明亮。泰初犹如蒙尘明珠被一层一层拭净,最终显露风华。 在越来越多人惊讶的目光中,泰初快逾闪电地飞起,化作一道流光,穿破“漪兰舟”数层天花板,跨越数十丈水面,投向燕开庭手中。 谈向应的脸色在这一刻阴沉得想要滴出水来。到了这时候,他如何还看不出,原本环环相扣的话本,在开演过程中,闹出了莫大破绽。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哦,我才想起来,刚才把它忘在‘漪兰舟’上了。”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一紧,握住了紫电缭绕的泰初。 谈向应狞笑道:“好啊,小子,小心思挺多的,只可惜是垂死前的无用挣扎而已。”话音未落,重钢长矛势若移山般直刺而出。 一矛破空,空气中“呜呜”沉啸声,比谈向应先前示威时候还要尖锐慑人,功力浅些的入耳,都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燕开庭正置身于长矛攻击路线的正前方,尤其感到那惊天泣地的威势,劲力迎面压来,就像有座山峰正当头倒下,四周空气像被抽干了似的,竟给人以静止了的诡异感觉。 大境界的修为差异下,正面硬撼几无可能,像眼前这种状况,就连想要腾挪转移,卸开劲力都几乎是办不到的。 涂玉永眉头一跳,不等他有任何动作,与谈向应同来的两男一女突然互相交换位置,变成一个犄角式的奇异站位。正好两两呼应,拦住了涂玉永、角落里的涂玉容和李胡东来的去路。 这两男一女并不出手,只面无表情地直直站着。然而却透出一股强烈感觉,若有人越雷池一步,立时会招来猛烈攻击。 此刻,燕开庭仍然站在原地未动,手中泰初的锤头上紫电吞吐,一道接一道,明明灭灭,生生不息。有些游离的,还缠着他的手臂缭绕向上。 看他这架势,竟是打算格挡?难道是知道自己在淡向应重钢长矛范围里,根本无处可逃,由此孤注一掷吗? 谈向应心中嗤笑,他也曾耳闻燕开庭天生神力,且天赋适合,与泰初锤的特性结合得极好,平时走的是大开大合、争强斗狠的路子。然而这一套在他面前根本行不通,一个大境界的实力差异,哪是简单粗糙的区区蛮力能够抵消。 这时燕开庭动了,他的动作幅度也不大,以至于看过去,只见身形在极小的范围内高震荡,重影之多,看的人视觉都模糊起来。 在这极的运动中,自重差点把“漪兰舟”地板洞穿的泰初锤,在燕开庭手中就像是一片羽毛般轻盈,紧紧跟着他,一起拉出无法点数的重影。 依然是“光阴百代”! 时光之流转,乃世界之规则,不受天地任何事物影响。这个神通的特性也是如此,即使在真人强者的范围压制下,仍旧活动如故。 谈向应此时胸口已是怒意满满,本该手到擒来的一个小家伙,居然还有反抗余地?他一矛刺出,用力未老,还能继续加码,于是将劲力一提再提,一直拉升到了九成! 叮叮当当,绵延不绝的金属交击,就像梅雨季节扬州的阴雨季,沉暗得仿佛永远不会再有晴天,压得听者心脏都沉甸甸得疼。 泰初锤与重钢长矛不知道在接触的那一刻,相互撞击了多少次。 谈向应在第二记撞击的时候就警觉起来,矛身上传来的竟是一记实、一记虚的感觉。 实的那一下还没什么,饶是燕开庭力量再大,也跨越不了大境界的鸿沟。可是那记虚的就极为难过了,上一刻还汹涌无比的力量,下一刻就消失无踪,矛头空空荡荡,全无着力之处。 谈向应虽还不至于接不下,但这么一轻一重,实是难受之至。 两把重型战兵分开,几乎震聋人耳,还幽暗阴郁锥心的敲击声也终于停止。燕开庭和谈向应两人拉开数丈距离,相向而立。 谈向应除了表情郁闷一点,毫无伤。燕开庭则是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紧抿着唇,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犹如无光深渊,十分明显落了下风。实际上,以他们两人修为差距,他还能完好站着已是出所有人预料了。 谈向应根本不打算再给燕开庭喘息时间,长矛划出一个圆弧,矛头血光大盛,殷红而诡异。 就在这时,一声清越长啸响起来,来得极快。 起时还在远处岸上,眨眼间就到了咫尺之遥。与此同来的是秋雨密织般的磅礴剑意! 章十一旧友重聚 剑意?!谈向应眼中闪过惊疑不定的光芒。 剑为兵之,可能是最多人选择的战兵,但是修炼出剑意的,比修士得神通的比例还低。 那是修者意志与剑的意志达成共鸣,从而得窥无上剑道的标志。 玉京城中何时有如此高明的剑修? 谈向应手持重钢长矛的起势已达到最高点,却停了下来,含而不。他要等一等,看看来人究竟是谁。 然而谈向应停了下来,燕开庭却没有。 他手中雷光大盛,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泰初锤的实体已经完全看不清。紧接着,那团雷球就被轰向了谈向应。 泰初与普通大锤不同,柄特别短,拿在手中,远远望去就像个加大版的拳头。 之前燕开庭防御的时候,挪移幅度小,还没特别明显,此时直接轰出,简直就像是一个带着雷火的大拳头打了出去。 谈向应大怒,想不到一个刚入上师境的后辈小子,竟敢如此挑衅他。 当下手腕一抖,矛头飞出一道新月般血色罡气,向着雷球拦腰削去。 一招出,谈向应陡然警觉起来。 雷球扑面而来,周围空气竟然也像是胶着的,与方才谈向应长矛抽干空气有同工异曲之妙,都是力量大到瞬间扭曲了局部空间。 泰初能登入兵器谱顶级灵兵之列,后又晋阶,它的千钧之威果然名不虚传。 不过这一击的境界再玄妙,这点力量仍不会让谈向应束手无策,只是他知道,自己顺手推出的一矛,恐怕清不干净这个雷球。 果然雷球被血罡从中切过,中心部分的雷光一下子稀疏起来,但是整体并未就此烟消云散,依然轰到了谈向应面前,才被一把抓散。 “轰”!“轰”!又是两记。 燕开庭一击不奏效,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紧接着又是两团雷球打出。 此时谈向应已有准备,再不会错判,直接挥舞“血矛”,一一挑飞、震散。 谈向应被激起凶性,怒道:“小子,找死!” 也不再留余力防备那新来的剑修,“血矛”自下上挑,声势惊人地疾取燕开庭咽喉要害。 “嘭”的一声闷响,就像烟花爆开的声音。 甲板上也像在燃放烟花,血色和金色光点交织着,自半空簌簌而落,中间还不时夹杂着丝丝电光。 一柄长剑,准确无比地点在矛尖,两道劲气轰然炸开,先把燕开庭的雷光一下子按熄,然后开始声势惊人地对冲起来。 来人一把拎住燕开庭后领,一个疾退,一直退到了“漪兰舟”的船楼顶上。 谈向应冷哼一声,也凌空飞出,落在“漪兰舟”船头旗杆上。 甲板上的其余人等各自纷纷走避。 原本就已经在缓缓下沉的舫楼残骸,哪里经得住这么大打出手,板面和围栏都多了不少裂缝,宽的地方都能掉个人下去了。 最严重的还是整个船体在刚才一击中,陡然被下压数米,沉没度明显加快。 来人是一个布衣少年,与衣着正相反的是他的气质,高华清贵,有出尘之意。 他手中长剑是三尺一寸标准长度,剑身如一泓秋水盈盈,幽深清澈,波光流转。 谈向应眯着眼睛打量来人,心中在搜索记忆,却想不起来玉京乃至雍州,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来者何人?是想和我‘云渡行’谈向应结这个梁子吗?” 付明轩淡淡道:“在下‘六致斋’付明轩。不是我要和前辈结梁子,而是您在欺我玉京无人吧?” 按理说,“天工开物”和“云渡行”都是雍州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势力,不管有什么纠纷,都应该摆到台面上来解决。 如谈向应这样自恃武力,上门掳人,已是极为目中无人的行为,燕开庭的身份更是让这恶劣程度加倍。 这种猛龙强行过江的行为,已有打脸整个玉京本地势力的意思了。 谈向应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付博文家的小子,你还没接家主之位吧?好,就算你能代表付家的意思,还能代整个玉京说话?” 这时,通向舫楼屋顶的木梯处,走上来一个人,正是涂玉永。 他也不做声,只是稳稳地走到付明轩和燕开庭身边站定,然后看着谈向应。 这意思已经十分清楚。也别管涂玉永能不能代表涂家,至少此时此地,他和付明轩、燕开庭会一起对外。 谈向应目光阴恻恻地扫过三个少年,知道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就算这三名后辈加起来都不是谈向应的对手,他也不可能把玉京前三个家族一口气全得罪了。 况且付明轩那一手剑意非同凡俗,不是一个普通城市的家族能教出来的,肯定另有传承。 这时,下方水面上传来几记暗含节奏的哨声,谈向应神情一动,低头看去。 “漪兰舟”边上泊了一条小船,上面站着他的三名从人,其中一人正在对他不断打手势。 谈向应抬头,盯了燕开庭一眼,道:“小子,算你今天运气好。不过,偃月宗门的货可不是好吞的,后会有期。” 说罢,他纵身跃下,一落到甲板上,小船就如离弦之箭般向着大河深处窜去。 偃月宗门?听到这个名字,三个少年神色各异,都若有所思。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偃月宗门不在四门七派之列,但在九州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势力中,实力是能排进前二十的。 而且偃月是元会门的附属,序列排名还是挺靠前的那种,这样的背景,对一个地方势力,乃至对整个玉京来说,都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 涂玉永不解道:“偃月宗门这样的大派也会栽赃构陷吗?” 付明轩摇头道:“只怕丢货是确有其事,下面人找不回来,又怕承担责任,就抓人背锅。” 三人脸色更是沉重,先不说谈向应临走之前放的那句话,明显是要将这个黑锅扣定了燕开庭。 就算没有构陷这回事,如果偃月宗门当真在黑水丢失重要物资,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这一带的城市和势力怕都会不得安宁。 涂玉永先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今日之事,我需尽快报给父亲和大哥。付明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找个时间,约了6离一起给你接风。” “上午刚到。”付明轩道:“这次的‘逢魔时刻’是两天之后,我们本来就要聚的,就不另找时间了吧。” 涂玉永点头,与两人打过招呼,自行离去。 付明轩转向燕开庭,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伸手在他头上捋了一把,笑骂道:“混小子,你能啊!三年不见,一见面就快捅破天了。” 付明轩这一下用力可不小,燕开庭一个没留神,被带得上身陡然前倾,差点趴到地上去。 燕开庭跳了起来,方才稳住身形。 此刻他不管是纨绔子弟,还是风流公子的姿态全都扫地以尽,嚷嚷道:“喂喂喂,你才比我早生一个晚上,不要这么老气横秋地训话!” “大一个时辰也是大,你哥哥就是你哥哥。” 章十二静待其变 燕开庭连连点头称是,抱拳道:“兄长远来舟车劳顿,小弟日前得了两瓶雪山佳酿,这就去拿来为兄长洗尘。”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形已经开始虚化。 付明轩见燕开庭三句话一过就想跑路,不由抬了抬眉毛,一巴掌糊到他背上。 只见掌底先是溢出土黄色光芒,迅膨胀,最终现出一方半虚半实大印模样。印身长短几近成年男子三分之二身高。 这次燕开庭挣扎无果,直接被按趴在地上。 他尤不死心,手脚划动数下。可惜这姿势没有着力点,再是天生神力也无处可用。厚土印像是粘在他背上似的,纹丝不动,倒是整座“漪兰舟”陡然往下沉了三尺。 燕开庭伏在地上,隔着重重楼板,都能听到下方传来的惊呼声和骚动声。突然他一张嘴,喷出一口紫红近黑的淤血,这才老实下来,趴那里不动了。 通往顶层的楼梯传来“咚咚”脚步声,绿珠拎着裙摆,两步一跳地狂奔上来,一露头就叫道:“爷唷!奴家这小船再经不起折腾……” 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燕开庭吐血,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跌坐在地。 付明轩道:“有事?”他口气平和,神态一贯的温文尔雅,像是诸事皆未生,绿珠却牙关都开始打颤。 燕开庭冲着绿珠挥了挥手,道:“有事也以后再说,没见爷和兄长在叙旧,真没眼色。” 绿珠得了这句话,如闻大赦,连个谢字都不敢说,原路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至于上面这两位爷究竟是为什么动了手,还显得比刚才更严重,她不要说问了,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 燕开庭努力仰着脖子往后看,“我是火属变异雷种也就算了,稀有而不是没有,你一个剑修,却是水、土双属性,这算个什么事!” 付明轩听他还在东拉西扯,不由气笑了,“嗯,看来你道法基础还挺扎实的,知道剑修属金。所以就敢越一个大境界去硬顶真人了?还镇住内伤?真英雄就憋到底,不要把血吐出来。” 燕开庭嘟哝了两声,不过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付明轩也不打算在这是非之地和他多话,“行,你先把上次留给你的功课交出来,然后我再看看你学了些什么新道法。” 说完,他手上光芒收敛,厚土印化为一方普通闲章大小,被收了起来。 燕开庭失声道:“功课?!”他和付明轩都三年没见了,哪来什么功课?况且他都已成年束冠,还要做功课?!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 燕开庭一缩脑袋,“就是有,都三年了吧……” 付明轩道:“三年前的功课就不是功课?都三年了还没写完,那就去我书房写吧!” 燕开庭听得目瞪口呆,为什么要补三年前的功课!一边条件反射地开始搜肠刮肚,付明轩那次留的什么功课是来着?完全想不起来啊! 付、燕两家这一代为通家之好,两人母亲在生前是闺中密友。 付明轩十二岁离开玉京外出游学前,燕开庭从小到大混在付宅的时间,比待在自家府邸的时间都要长。 付明轩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好颜色,资质惊艳,品性端方。燕开庭则是不折不扣的熊孩子,撩猫逗狗,逃学翘课,而且他自己家中也十分放任。 可是燕开庭的力量能和成年战修掰手腕,却从来打不过付明轩,于是最后他的功课就变cd是付明轩在管教了。 燕开庭此时回想当年,仍不免阴影深重。忽然他醒觉过来,现自己被带偏了,他之前要走,哪是为了逃功课! 付明轩给燕开庭解了围,燕开庭却连解释都不打算给一个,是因为此事背后疑云重重,错综复杂,还牵涉到燕家的家务事。 燕开庭虽然早就有所防备,但也远不能掌控局面,今天“血矛”谈向应这等强者的出现,就是一个很凶险的预兆。付明轩此时回玉京,又恰逢其会地出手,完全是在预料之外的事情,他实在不想让付明轩涉足更深了。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双耳朵,又有多少双眼睛,燕开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与付明轩说明。 付明轩像是根本看不到燕开庭为难之色,劈手一把拖过他,就向岸上掠去。只见一道秋水般澄澈明亮的遁光,在水面上轻盈点过,百丈距离只三、四次起落,就已渡过。 不远处岸边聚集了一堆车马。 涂玉永刚从小艇上下来,一抬头,在闹哄哄的人群外围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不由微微一怔。 车中人像也在关注他,靠河这边的车窗拉开,一只手冲他招了招,又很快地放下帘子。 涂玉永大步走过去,跨进车厢前,正好看到付明轩登岸,手里还拖着一个人,两人身影很快就没入街衢。 涂玉永收回目光,坐进马车,忍不住道:“付明轩真是够胆,燕开庭的这档子破事,他是要管到底了。只不知道付家家主肯不肯让他招这么大麻烦。” 他顿了顿,又道:“大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车厢里的人正是涂家老大涂玉成,他今年二十八岁,早些年就已经参与家族事务,和涂玉永这些尚未有实权的世族子弟并不是一个圈子的玩伴。会在白天的这个时候出现在仙迎桥附近,本来就是挺不寻常的。 涂玉成一直在从车帘缝隙中向外观察着什么,没有回头,道:“我听说‘销金舫’被人砸了,虽然事情已经结束,我想还是过来接你,有些话可能要先听你讲一讲。” 涂玉永从涂玉成左侧略略探身向前,也朝外面望去,正好看到带着燕府标记的车架接走了胡东来。而那个紧跟着钻进车厢的白色身影,不是涂玉容又是谁? 涂玉永忍不住“哼”了一声。 涂玉成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心腹离开。 马车四轮粼粼转动起来,涂玉成这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弟弟,道:“究竟怎么回事?” 涂玉永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事实上,虽然这事蹊跷无比,可他亲身经历也就这些,很快就说完了。涂玉成一反常态跑过来,要在他回府之前先听听他的话,说明也有所现,他就更不能胡乱猜测,干扰涂玉成的判断。 涂玉成听完,闭目思索了一会儿,道:“这事这么听起来,是胡东成构陷燕家大郎,而能在‘销金舫’上动偌大手脚,连你都事先不知,那三妹肯定在里面起了莫大作用。” “就凭她?对那小白脸言听计从可以,要绕过你我,动到涂家资源,恐怕那女人也出力不少。” 车厢里的气氛默了一默。涂玉永口中那女人是现任涂夫人。 涂家三兄妹其实都不是一个生母,涂玉成和涂玉永的母亲均已过世,涂玉容是现在的涂夫人所出,下面还有一对与她同母的刚会走路的龙凤胎。 在大家族里,不是同母所出的嫡子相互关系可能比嫡庶之间更差。但是涂玉成和涂玉永还有些不同,他们两人年龄差了六岁,错过了直接竞争的时间段,又都在后母手下生活,关系虽然称不上很亲密,也颇有些微妙的同病相怜。 涂玉成道:“静观其变吧,付明轩和燕开庭都是明白人,不会把事情算在你头上。而夫人如果真觉得可以借胡东来去咬一口‘天工开物’,那就让她试试好了。只不过把‘血矛’谈向应这种凶神引进来,希望她能掌得住局面,不要尾大不掉才好。反正此事与你没有半点瓜葛,以后小心点,别让他们再把你拖去做挡箭牌就是了。” 涂玉永忽然问:“你说,父亲是否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涂夫人借刀想要切割燕家?还是知道这个局里竟有驱虎吞狼之举?或者知道他的二子也被算入局中? 涂玉永想到涂玉容的那句话,有些不安,不等涂玉成回答,又问:“父亲真会默许三娘子嫁胡东来?” 涂玉成笑笑,道:“你也知道,虽然涂家和燕、付、6并称玉京四大家族,可是我们和他们之间也都是此消彼长的对手关系。玉京建城一千多年来,这几大的名头可没有哪个是永恒不变的,相互兼并、并吞也不是稀奇事。所以,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或许,他也在静观其变吧。” 涂玉永眉头几乎能打结了,半晌才道:“就连大哥你都觉得,这种……事情不错吗?” “你看,你自己用的词也是不错,而不是没错。”涂玉成笑眯眯道:“这世人,嘴上都是道义,心中都是生意,我是凡人,自也不能免俗。” 涂玉永闷闷地“嗯”了一声。 涂玉成拍拍他肩膀,道:“对错不过是立场,你我都要再努力努力,才能有一天坚守自己的立场。” 涂玉永眼中光华闪动,像有一道光划破阴霾,点了点头。 付明轩的身法极为迅,手上拖了一个人像是对他全无妨碍。 燕开庭试图和他讲一讲道理,张开嘴就被灌满风,穿林而过时,还有泥土的腥气,眼看着付家外围地标般的桃花林出现。燕开庭终于死心,开始继续思索自己究竟欠了什么功课。 付明轩的书房是一座独立带花园的小院。 中央立着三大开间平房,高梁敞亮,南北通透,一间书库,一间台案,一间茶室。 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走进中间摆着数张台案的房间,里面有书桌、有琴案、有棋台,不过何时西窗下架起了一面绣棚? 看清绣棚边那个正在穿针引线,手快得出现了残影的绣女面容,燕开庭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章十三一味点心 西窗外一树杏花是开到最盛的时候,含苞的绯红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大团大团雪白抱于枝头,原本清淡的颜色,此刻看去却是满目茂盛、热烈、豪迈。 阳光正好,透过花枝,穿过窗棂,在付明鸢的侧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少女坐姿端庄,神情专注,一双纤手在锦绣间穿梭,牵引丝线犹如弹拨琴弦。 光影之间像是喧嚣尘世的片刻宁静,仿佛有无声音符流泻期间。 只是,千万不要看她手下那副绣品。 “噗哈哈”! 燕开庭笑出声来,指着那幅上好松林布面上东一团红配紫,西一团蓝配绿,道:“这是什么,印象山水画吗?” 付明鸢双手不停,恶狠狠地瞪了燕开庭一眼,“起开!” 付明轩轻轻咳嗽一声。 于是那两人互送了个白眼,各自转开头去。 付明轩走到东侧书案边,从书画缸中拿起一个纸卷,放在桌面上展开。那是一张上好的空白“澄心纸”,肤如卵膜,细薄光润,色微泛黄。 他又指了指桌角上的一摞文具,对燕开庭道:“去放压纸,然后写百字离障论来。”自己则从墨盒里挑了一块“松烟”开始磨墨。 燕开庭顿时瞠目结舌,没想到付明轩当真要考他功课。 “离障论”这个题目并不是随便出的。 修士得神通后迈入上师境,此境界第一重位名为“离”,意思就是离障。 尘世间哪怕最乐观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每时每刻都畅快,哪怕最幸运的人也不可能万事顺心百般如意。 众生皆有道种,给了人们念想,就连街边的乞丐都能在梦里心向大道。然而不要说得道,就是得神通者,也要十万挑一。既然生而平等,却为何越走前路越是狭窄,直到“浮图榜”上姓名寥寥。仅此一事就有求不得、心不足、意难平。 如此种种烦闷苦恼能碍大道,说以为障。而红尘万象,从心化生,解缚识障,有念惟真。 修士得神通,也就是掌握到了一段世界规则,可以此为基础走出体悟大道的第一步。所以上师境第一重,就是离障。 付明轩满意地看看砚台上浓淡适宜的墨水,转头望向呆立不动的燕开庭,道:“你可以开笔了。不要总觉得论道清谈无聊,至少追求女人的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燕开庭顿时哭笑不得。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边的付明鸢已是响亮地“哼”了一声。 燕开庭挠了挠头,神情渐渐沉肃,道:“明轩,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到此时才最终决定,要将今天的事情与付明轩分说明白,尤其是背后的凶险,否则以付明轩的性格决不肯就此撒手不管。 谁知付明轩淡淡看他一眼,道:“写完再说。” “明轩,我是真有重要的事要说。” “我已派人去燕府给夏真人送口信,你我兄弟久别重逢,今晚你就不回去了,顺便把你刚才说的那两瓶雪山佳酿拿来。” 燕开庭脸色微变。今天这事再清楚不过,种种巧合无非内鬼。付明轩的意思是他已派人去燕家打探消息,还专门到大总管跟前露了面,这下就是想劝说他不要介入此事都已经来不及。 付明轩又选了一支毛笔,轻轻捻开笔尖,道:“有什么话要说,等我的人回来再说。”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奇道:“舍不得那两瓶酒?” 燕开庭已经彻底没了脾气,从付明轩手中接过毛笔,提肘悬腕,老老实实地开始写字。才写下“他物”两个字,就听见屋外有动静。 付家一个仆从来报,“郎君,有客人来拜访您和燕爷,老爷请您去前院会客。” 就算有人知道燕开庭这个时候在付家,但上门来指名要见的,却是不太寻常。 燕开庭随着付明轩走进客厅,看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背影,负手站在一副长条青绿山水前,正在欣赏画作。 付明轩笑道:“原来是伯严兄。城门口偶遇的时候,还以为你只是路过,就想也不好耽搁道兄行程。若早知伯严兄对玉京这小地方挺有兴趣的,就该尽些地主之谊。” 沈伯严转身,同样笑容满面,道:“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这里就是寒洲你的家乡,说起来,才知道寒洲赢了新秀榜,可喜可贺啊!” 付明轩目光一闪,道:“伯严兄是何时得知的?” 沈伯严略想了想,道:“两日前,准确地说是前天傍晚时分。” 付明轩点点头,道:“多谢。” 沈伯严道:“哪里。” 燕开庭在一边听得云山雾罩,他认得眼前这人就是在“漪兰舟”上遇到的强者,却不知对方也认识付明轩,两人看上去互相之间相当熟悉。只不过他怎么看都觉得两人笑得很假。 沈伯严和付明轩气质中有相似的地方,都以温润宽和面貌示人。 事实上,两人在四门的年轻一代天才中都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又都出身于世俗,因此一直被拿来比较。公认的是沈伯严踞席之座日久,更沉稳厚重一些,付明轩才过弱冠之年,则是温雅谦和多些。 这时,付明轩和沈伯严像打机锋一样的寒暄差不多了,问起他的来意。 沈伯严转头将燕开庭的表情收入眼中,微微一笑道:“刚才在船上太匆忙,燕兄弟连口茶都没喝,我给他打包了一味点心。” 燕开庭一愣,突然现自己今天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他在沈伯严手上碰了个钉子,很清楚两人的差距,要说这人专程来给自己送什么点心,能信才见鬼吧。 付明轩却是有点明白了,“原来伯严兄也在场。” 沈伯严坦然道:“我顺路办点公务,却被引去那里。我和你终有一日会在‘浮图榜’前相见,可不是现在,更没兴趣为他人做挡箭牌。” 燕开庭听到这里,不由一皱眉。 沈伯严这话里有太多意思,最表层的就是,虽然我在场,但这事和我无关。然而深一层,却是明指有人要用沈伯严和付明轩之间的关系挑起两人争斗。这就不对了!付明轩今天刚回玉京,为什么一个针对燕开庭的局里,会带上他? 燕开庭张口欲言,却肩膀上一沉,被早就注意到他的付明轩打断了。 付明轩道:“伯严兄带了什么点心来,值得你亲自跑一次。”他这话题转得生硬至极,神情也明显是要让沈伯严放下东西走人。 沈伯严哪里看不出来,笑了笑,抬手指向角落地板上放着的一个长条包裹。 那包裹体积可是有些大了,足有一人长,外面包了层层锦缎,看那料子的光泽和暗纹,可是价值不菲。这样的面料用来做贵妇的礼服都足够了,现在居然像普通布料一样被拿来包东西。 “既然东西送到,我就先告辞了。”沈伯严说完,走得飞快,一道遁光就无影无踪了,都没等付明轩按常礼送客。 章十四诚意十足 燕开庭这时并没心情去看包裹,仍在想沈伯严刚才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想得越深越是心神不定。 付明轩却不管这份所谓点心是送给燕开庭的,直接动手拆包,抖开最外面的一层锦缎。 彻底摊开后可以看到那是一整匹料子,里面滚出又一个月白色的布包,确切地说,那是个裹在桑麻布里的美人。 从脖子以下直包到脚踝,上面露出一头海藻般的黑,和一张幽兰般的面孔,下面露出一双裸足,脚趾晶莹纤巧。不过从桑麻布下清晰的曲线来看,裸着的不仅仅是那双脚。 此刻重见光明,美人的双眸还没完全适应光线,眼神迷茫像是迷路的小鹿,神情中还有些楚楚动人的委屈。 等美人看清面前的燕开庭和付明轩,那双盈盈如水波的眼睛里顿时浮上一层雾气。这时两人才现,她全身上下都丝毫不能动弹,连张嘴都不行,只有一双眼睛能够转动。 燕开庭吃了一惊,“临溪?!”怎都想不到,这个应是颇有背景的美人,竟然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付明轩似笑非笑,“伯严兄倒是诚意十足。” 燕开庭只觉说不出的尴尬,还不等他想好说词,就听见付明轩道:“送的时间也正好。本来想着你还没吃午饭,我已让人去张罗,这下连饭后点心都有了。” 燕开庭飞快地道:“兄长不用费事!我随便吃点就好。” 付明轩道:“并不费事,我正有些事要处理,不陪你午饭。如果你对这件点心不满意,要不,我叫二娘子过来?” 那就更头疼了!燕开庭脸色苦,但是只看付明轩幸灾乐祸的眼神,就知道反对无效。 付明轩招人进来把点心打包出去,又吩咐连同午饭一起送去“曲波院”,那是燕开庭在付家留宿时住惯了的地方。 燕开庭还想挣扎一下,“白天吃点心什么的,不消化!” “修道不禁风月。我看你刚才作‘离障论’,起手就言及外物,既然如此,第一层就先解情障罢。” 燕开庭觉得冤枉无比,分辨道:“我不是,我没有……” 付明轩转开脸去,终于没忍住,笑了。 燕开庭被嘲笑得毫无办法,想起此事罪魁祸就一阵气闷,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付明轩反问:“他自己怎么说的?” “荆州沈伯严。” “那确实是他本籍本名。不过要是说‘元会门’二代弟子的徒容照,你可能就知道了。” 燕开庭大吃一惊,“真人之下第一人?” “是他。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容照是他的号。” 燕开庭忽然想到,“那他叫你寒洲?” “寒洲是我的号。”付明轩道:“我这些年是在‘小有门’门下修道,今年通过了亲传弟子考核,忝居榜。” 燕开庭睁大眼睛,嘴巴张得忘记合拢。 对于玉京这样的普通城市来说,四门七派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其中核心人物就更遥远了。遥远到只存在于说书人的口中,宣纸上的字里行间,以及人们的茶余饭后。 付明轩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道:“元会门和小有门在四门中排名为第一和第二,但是‘浮图榜’上却是小有门青华君居第一,元会门厌离君居第二,所以两门纠葛由来已久。沈伯严没必要特意过来说谎,因此我和他在玉京相遇只是巧合,与你无关。” 付明轩说完先行离去,之前就已经有人来传话,付博文那边有事找他。 燕开庭在厅堂里又待了一会儿,依然千头万绪而无所得,便走出门去站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旁边有小厮过来问,是去书房,还是去“曲波院”。 燕开庭想想书房里的付明鸢,再想想曲波院里的临溪,只感觉脑袋涨。 付家家主的正院座落在全府中轴线上,付明轩到的时候,“六致斋”派出打听消息的人正在回报涂家销金舫被砸的事情。 付明轩坐下来一并听完。 付博文挥退所有部属随从,又开启隔音的符阵后,才问:“沈伯严怎么会找到这里?” 付明轩淡淡道:“他说他前天傍晚就已知道了我晋徒的事。” 付博文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观风阁风使者秦江现你身份,并非孤例。” 付明轩道:“枉费小师叔特意中断闭关出来看我,还下令延期宣布的一片心意了。” 付博文脸上有些怒气,但是神情还比较放松,道:“门内争斗越不像话了,不在道法实力上下功夫,却只想对新秀动些不上台面的脑筋。不过他们怎都想不到,你和那些出身凡俗的弟子不同。” 四门七派收录弟子的要求都很高,常常参看天赋、出身、基础法门、五行属性,挑选标准也不一而足,所以本就出生于门派和修士城市的人颇占优势。 可是一旦入门,所有的晋阶途径却是只看实力不论其它。从学徒、外门、内门、核心、亲传乃至每一代的徒、以及各系职司,惟有强者居之。 一般来说,门派和修士城市所在地都是洞天福地,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抵御魔物、凶兽,环境和安全性都比普通区域要好得多。所以出身凡俗的弟子,若在门中进入核心弟子那一阶层,就可举家搬迁到门派所在地,门派亦会提供相应安置条件。 这也即被人笑称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当然在此背后,也有些阴暗不能明言的其它原因。道途本就凶险,资源争夺残酷,浮图榜更是犹如无底深渊上仅此一线活路的存在,这样的话,用出什么样的竞争手段都不奇怪了。哪怕大多人数畏惧因果,也总有例外。迁移凡俗的家人,也是保障安全的一种手段。 只是有收录的门槛在,还有起点、眼界等等原因,出身凡俗的弟子要达到核心以上极为困难,成为同代中的徒就更是寥寥了。 近些年,连续出了两个例外。 一是元会门二代弟子徒之位易人,不过沈伯严是厌离君路过荆州时捡到的孤儿,虽然没被收为弟子,也是放在厌离君的师姐名下长大,比起其他道门弟子的身份可并不差。 另一个就是小有门新生代的付寒洲,他就是通过一般收录程序进入外门的普通弟子,却在短短十年里从外门到内门,再入选核心,最后赢了亲传弟子的新秀选拔。 付博文又和付明轩说了几句,不过对小有门某些人提前泄露付明轩身份的事情,他们两人都不怎么在意。 说着话,付博文忽然现出几分踌躇之色,道:“近几年,燕家的家务事越闹腾得不像话,明轩你……” 付明轩拿起面前茶杯,指腹轻捻光滑的细瓷表面,道:“我看燕开庭已经有所动作了,他想明白了的话,我自然会助他。” 付明轩态度鲜明,话也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迂回。 付博文一愣,但并没提出异议,只道:“燕家那个大总管可不是好对付的。” 付明轩想了想道:“他一直态度暧昧,不知道立场如何?” “说是说不偏不倚。” 付明轩笑,“哪有绝对公正的道理。” “如果没他压着,燕家早就四分五裂了。而只雍州地界,看上‘天工开物’工匠、资源和市场的人也不在少数。” “夏平生的实力究竟如何?” “如今玉京城公认的第一高手是涂家的封意之,他的‘陌刀’名头不比‘血矛’弱。不过,有一次酒后,他私下里对我说,他不是夏平生的对手。” 付明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付博文忍不住道:“你归位在即,道门之中都尚未安定,为何还要管凡俗之事?” 付明轩笑了笑道:“有什么办法,生下来就在一起,看了二十年,就算一块玉佩带了二十年,碎掉的话也会不舒服的。” 章十五何谓本末 “曲波院”位于付家西南角,因为是客居之所,与主宅隔着大半个人工湖和一排桃花林,地方十分幽静。平日里没有固定仆役,只有附近照顾桃林的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偶尔过来打扫。 今天燕家郎君要在这里留宿,久旷的小院热闹起来,一大群人捧着各式器具拥进来,大半个时辰就将院子收拾得足可以做新房了。 燕开庭在半路就把前院的小厮遣了回去,前往“曲波院”的路,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在他八岁前,日日和付明轩在这里疯跑,后来又多了付明鸢这个小尾巴。 十二岁前就大多待在演武场和小书房了,再有满府乱窜的时候,通常是在功课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老师是拿他没办法的,惟有付明轩出手镇压。 后来,付明轩外出游学,一开始他还是经常过来,付家也常年给他留着“曲波院”。 再后来,天下筵席终有散尽时。燕家郎君的身影更多出现在章台折柳、渭水眠花。 下午的光线有些热烈,桃林云英如海,灼灼丹融,这实际上已是花事盛极将落之姿,夏天就要来了。 燕开庭站在湖、林之间,远眺“曲波院”青灰色的屋檐。看着承载了许多记忆的土地,他最终只是“嗤”了一声,不知道在嘲笑自己,还是前方院子里那个强大晦涩的气息。 为什么燕家的孩子会满是关于付家的记忆? 前方青石板路上,转出一群付家的仆役,为是一名大管事,他们已经收拾好了“曲波院”正在返回,看到燕开庭纷纷行礼。 大管事特意过来请问是否要多留几个小厮和婢女,自然被燕开庭回绝了,于是众人一阵挤眉弄眼,笑着告辞。在场的人都知道,燕家郎君今天的点心里有一件活色生香,自是越少人打搅越好了。 燕开庭走进“曲波院”,一正两厢房都换了崭新窗纱,可想而知屋子里面也定是收拾得十分妥当。 院子里没有一尘不染,暮春时分,满是花树的地方免不了落红叶片,扫之不尽。然而这样反多了几分烟火气。 那人强大的气息笼罩着整个院落,向燕开庭昭示着他的存在。 燕开庭走了两步,站定,等待。他的目光斜斜垂落,投在脚前石板路的青苔上,没有四处张望寻找。左边厢房里有很轻的呼吸,那应该是临溪。 至于夏平生,他是燕开庭见过的最深不可测的高手,即使清晰放出气息,也根本找不到他的方位。 院墙边一棵高达六尺的桃金娘下现出一个人影,就像一直站在那里,却在此刻才进入视野。 那人满头白,却没有半点老态,只看面容也就三十许人。一身青衫,除了料子好些,和玉京城里无数个管事级人物一般无二。 “胡东来回去向你告状了?”燕开庭的声音里满是讥讽。其实他也知道得罪夏平生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可在这一刻就是感觉再也无法忍耐。 夏平生的目光沉静犹如深潭,下一步就出现在燕开庭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平生的动作舒缓随意,然而在眼力足够的修士眼中,根本没有死角能够躲避。 燕开庭眼中像有风暴乍起,甚至弥漫出些许紫意,不过最终还是一动不动。 夏平生也只是一触即离,下一刻就站在了三步外。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燕开庭满溢的敌意,声音和目光一样平静。“谈向应的‘血河大法’源自幽冥之地,满是腐败和侵蚀,不管内伤还是外伤,都要即时处理。否则好了表层,却会在内里埋下隐患。” 燕开庭想到付明轩帮他逼出内伤,不由深吸一口气,按捺住胸口一团无名之气,缓缓道:“多谢夏叔教导。” “面对谈向应这种比你高一个大境界的强者,应该全力以赴,那种时候还想收敛实力,是没有意义的。”夏平生的口气倒像是真的在教导。 燕开庭再也忍不住,讥道:“古话不是说兵对兵,将对将。夏叔的意思难道是,下次还需要我去对付他?” “我已经去见过谈向应了。” 燕开庭一愣。 “偃月宗门是真的丢了货物,一整船的法器胚胎,此事不会就此罢休。” 燕开庭冷笑道:“所以他们不去抓真正大盗,就想着栽赃,找人来赔款就好了?能在偃月宗门那里过关吗?”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再故意去踩陷阱,然后把自己摔死就好。余下的是他们要头疼的事情。” 燕开庭顿时被这句话堵得胸口疼,都有些羞恼了。 这次的这个局没把他完全套住,可他也不算是破局了。鱼钩脱饵,没能钓上小鱼,小鱼却是差点被大鱼吃掉。对燕开庭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夏平生道:“你根本不需要去应对这种招数,所谓见招拆招,和被牵着鼻子走又有什么区别。以你的天赋,又得泰初为本命兵器,整整六年没有存进,却去学人勾心斗角,不是舍本逐末又是什么?” 燕开庭耳根热辣辣的,夏平生的话句句诛心,偏偏全都无法辩驳。他这次是早有防备,但没想到最终出手的会是“血矛”这个层次的高手,这种踩到捕兽夹的感觉,比不小心掉落陷阱的感觉还要坏。 夏平生道:“不要去做与你性情不符的事情,以你现在这个境界和重位,还远不到追求实力之外东西的地步。”说到这里,夏平生就收了声,看他表情竟是说完了。 燕开庭倒不意外,过去的十多年里,夏平生实际上也承担了不少对他的教养之责,几乎都是如此生硬直白。他磨了磨齿后根,牙疼般地道:“谢夏叔训导。” 夏平生走这一趟,像是真的只为教训他这些话似的,略点了点头,身形一闪就此隐没。 晦涩而强大的气息彻底消失之后,“曲波院”的花花草草重新又活泼起来,远远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已经带着暖意,熏蒸一路桃杏,暗香浮动。 燕开庭极目四顾,忽的有些茫然。 章十六昔我往矣 玉京城的夜晚,万家灯火,十分热闹。 “曲波院”外,越过一道雕刻六艺的内墙,就是付家府邸的灰白外墙。 街道上的喧嚣声浪被拦在内墙里外夹道的花树中,传不到这边来。但是层楼高的桃金娘并不能完全阻隔视线,站得稍微高一点,并不需要多常的视界,就可以将城市一角清晰收入眼底。 燕开庭就是这么做的。他蹲在屋顶上,眺望两堵墙外的红火景象。 街道上挤满了人,摩肩擦踵,灯火如昼,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涌到了路面上。每一次“逢魔时刻”前夕,就是城市狂欢的节日,谁也不知道魔物和兽潮过后,眼前欢笑的人群会消失几张熟悉的面孔。 回望付家府邸则有另一番盛景。晚饭前后是钟鸣鼎食之家最热闹的时间,白天出外务的人都回来了,几乎每一栋建筑都点亮着,甬道上星星点点,拿着提灯的人来来往往。并听不见有什么人大声说话,夜空中回荡的声音,是乐器,是归巢的飞禽,偶尔也是演武场那边飘来的兵器交击。 燕开庭身上换了一件石青色长袍,明显不是他衣饰风格。此刻为了蹲着方便,将下摆撩起,掖在腰间玉带上,若不看那些价值不菲的配饰,就和几条街外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他双手捧着一张“澄心纸”,如果目光能专注点的话,或许可以让人误以为他正在认真想功课。这张作业纸是付明轩派人连同他身上这件长袍一起送过来的。 所以说,为什么他用过饭、吃了点心、洗完澡后,不是去演武场松散筋骨,而是要继续写这篇“离障论”? 一阵微风吹过,有人在耳边轻笑,“点心味道如何?” 燕开庭懒洋洋地说:“又不是龙肝凤髓,摆盘是很别致,尝过以后也就那样罢。” 付明轩从燕开庭手中拿过纸张,现墨迹的“外物”两字下,多了雷电灼出的炭黑痕迹,仔细看去,是“本末”两字。 “夏平生来过了?”付明轩问。 “是啊,特意跑这一趟,就为了训我一顿。”燕开庭伸了个懒腰。 付明轩笑笑,道:“训得好。” 燕开庭突然泄气,向后仰倒,直接在屋顶上躺了下来,左手搁在脑后,半晌才道:“作为一个外人,还是我后娘带过来的,他对我算不错了。他不喜欢我,可在修炼和炼器上,照样教导我,那是连亲爹都不管的……呵呵。”燕开庭没把话说完,只是留下自嘲的笑。 付明轩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说话。 玉京城有眼看的人,都知道燕家家务事一团乱麻。然而两人虽自小亲厚,但实际上燕开庭并不对他诉什么苦。他又离开日久,许多事情只能说是风闻,一时也无从劝起。况且燕开庭需要的也不是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 燕开庭把目光投向无尽深邃的夜空,只觉得今天的心绪格外翻腾不宁。即使在美女姣好的躯体上驰骋,也只能一时转移注意力,当纯粹肉体的欢愉褪去,心上怒涛的反扑更加汹涌。 他周岁时母亲就过世了。童年的记忆几乎都是在付家,那是一段最为无忧无虑,不识险恶的美好日子。贪玩的孩童不会注意到,从未有来自父亲的教导和管束。 之后父亲再娶,后母有着惊人的美丽和才华,夏平生就是她带进燕家的。懂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一位原本极尊极贵的女子,只不知道为何会在玉京这种凡俗城市定居下来。 计夫人性情极为清淡,和燕开庭并没有多少交集。她既没有尽母亲的职责,也没有演排挤嫡长的戏码。惟一有影响的事,大概就是让夏平生教导燕开庭修炼。 事后想来,燕开庭觉得父亲对这点联系可能都是不喜的,但是他当时顽劣不羁,夏平生又不是能够随意命令的人,于是也就这样了。 他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来自父亲的不喜,是那年传闻计夫人将要生育。一整年燕府的气氛都十分诡异,仆役们窃窃私语,父亲对他的顽劣从漠视,到表现出厌恶。有一种说法开始悄悄流传,燕府的继承权不会留给不学无术的长子。 而这个流言,将匠府“天工开物”内部早就有的新老矛盾摆上了明面。直到那时,燕开庭才知道,“天工开物”的真正主人是他母亲,父亲的姓氏也是来自母亲。 最终,直到计夫人过世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于是,议论“天工开物”继承权的暗流也消失无踪。 然而此事在匠府中引起的派别争端却没有平息,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原本这和燕开庭并没有什么关系,一直到十五岁他都没有正经地加入过家族产业。 导火索是汤管事一家被驱逐。那是他母亲生前的燕府总管,后来让位于夏平生后,就去了“天工开物”做管事,也是为数不多还一直和燕开庭保持联系的燕府老人。 驱逐的理由大约是查账时被现了中饱私囊之类的罪名。 那几天生了很多事情,燕开庭记忆中清晰的画面只有几个。 汤家车队在荒原上被现的时候,车厢箱笼倒地的碎片中,三十六口男女老幼被凶兽啃食得只剩白骨。 他去找父亲理论,被扔进燕家祠堂的时候,父亲打在他胸前,震断了两根肋骨的那一掌。 还有夏平生将他从祠堂废墟中找出来的时候,众人现“泰初锤”竟已和他结契,父亲眼中不会错认的对他的杀意。 大家都以为燕家祠堂坍塌,是因为镇府之宝“泰初锤”找到了本命之主,释放出的能量失控造成的。 但是燕开庭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只要稍微想一想那晚,血液里就有按捺不住的沸腾和咆哮。有时候他会整晚整晚地梦见惨烈厮杀的战场,肩并肩背靠背但是没有面目的同袍,还有前方黑潮般席卷而来的魔物。 相形之下,大6城市每隔三、五年就会生一次的“逢魔时刻”就只像潺潺溪流了。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往事拦也拦不住地浮起来,那段缺失的记忆却仍然没有踪影,只有留下的可怖阴影依然如故。但是即使亲近如付明轩,他也不愿意诉说,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太过软弱,也会恐惧再次给亲近的人带去灾厄。 燕开庭重重吐了一口气,鼻息间喷出一小团带着紫电的雷火,“生活就是狗娘养的。” 付明轩注视着那团雷火凝定在空中,缓缓燃烧直至熄灭,“雷火大道吗?这条路不好走呢。” 燕开庭道:“不比你剑修之路险峻,而且我过不了离障这关的话,什么道都是看得见摸不着。话说回来,你的号不该是随便取的吧?寒洲是什么意思?” 越是真正道门,号就越是讲究,哪怕没有名号,也不能像凡俗散修什么威风叫什么。 付明轩道:“我的剑意,一剑光寒十九洲。” 燕开庭愕然,“这天下地分九州,哪来的十九州?” 付明轩在他旁边也仰躺下来,抬头指了指天空,道:“此世界外或许另有世界呢,说不定就有十九洲。” 章十七一石数鸟 “道典中记载,在天人还往来此界的时候,建木就是他们上下的通道。这么说的话,如果上界不仅仅是天空之城,也有6地大河,应该比我们这九州大吧?” 燕开庭说着,露出神往之色,“你看,从这里望上去,天空就像无尽高远,那么在它覆盖下的大地又是何等广袤辽阔。明轩,你这些年走过了不少地方吧?” “除了鄂、西两州,其余都曾踏足。不过外出大多有师门任务,去的也是宗派山门、修士城市,要么就是一些秘境,只能走马观花了。” 燕开庭忽然想到一事,问:“你这次会待多久?” 付明轩低低道:“我这次回来是要举家迁往师门所在地。” 两人全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燕开庭道:“仙门之地的环境应是极好的,干娘也能和你们团聚了吧?”他口中的干娘就是付夫人,她本是南方人,年事渐高后愈不适应北地的冬天,最近几年都有大半年时间要回娘家调养。 付明轩神色一动,转头看了看燕开庭,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只道:“是。” 燕开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一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星空,“待此间事了,我也要出去看看,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雍州。” 随即,付明轩接过话题,转到白天的事情上。目前关于此事的消息并未扩散,玉京城里几乎没有人议论。 涂家在涂玉永回去后,就立即对外封了口,现在一点动静没有。当时惟一出头,还明显攀扯燕开庭的人是涂玉容,想必涂家家主正头疼无比。 燕家这边向来是只有夏平生不管事的时候,才会翻出风浪,他既然已经出面,自然也传不出乱七八糟的闲话。但几乎可以肯定,夏平生同样不会对胡东来做什么。毕竟胡东来除了事时也在“销金舫”上外,并无明面上的把柄。 至于当时在场的一些本地小家族成员,不管是事先安排的钉子,还是仅仅适逢其会,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而夏平生去见过谈向应后,就约了涂、付、6三家大总管级人物碰面,由头是“逢魔时刻”的各项防御安排。很显然,在即将到来的生死关头面前,一致对外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样的内讧都要放一放。 燕开庭听完,算了算时间,夏平生应是一回城就跑来教训了他一顿,一时间心里百味掺杂。 不过出于大局考虑,“逢魔时刻”前夕不合适家族互相攻讦,更不适合家族内乱,但做为局中人的燕开庭自己却不能浑浑噩噩,此事明显没有结束,再被同样坑一次,那就是自己蠢了。 燕开庭还没和付明轩详细说过此事,听他问起,就把付明轩到场前的经过说了说。 后面的事情说复杂也不复杂。 目前看来,是“偃月宗门”丢失了重要货物,以“血矛”为的一干人等找不到元凶,不知怎地与胡东来搭上线,两边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之所以找到燕开庭头上,还不仅仅是为了有人背锅赔款,更是为了能赔出货来。 “偃月宗门”这种大门派不是能拿钱随便打的。他们丢失的那批货是特殊法器胚胎,用了“万沙星陨石”,这种材料来自天外星辰碎片,不算特别稀有,可对制胚工艺要求极高,不是随便哪个工坊就能做的。 而“天工开物”虽然是非修士匠府,但百年老店、底蕴深厚,制胚工艺还要过一般修士工坊,在业内都是有名的。如果要补“偃月宗门”实物,原作的修士工坊又挪不出档期的话,“天工开物”可能是雍州地界上最好的替补选择了。 然而细究起来此事又不那么简单。 最可疑的就是“销金舫”那个现场,燕开庭自己亲眼所见,的确很像被雷火之力的大型钝器砸开。据说运送货物的大型宝船也是同样从中断开。这样一来,就算“销金舫”是人为设局,燕开庭还是洗脱不了货船那边的嫌疑。 夏平生去找谈向应的结果也是如此。 “血矛”一口咬定他就是在排查所有具雷火之力的嫌疑人,只不过用的手段不太光彩而已。谁都知道这出身水盗的强者不是善男信女,抓人逼供是常有的事,殃及无辜也不少见。 最后谈向应也只是小退一步,承诺既然燕开庭是夏平生的东主,那他今后就按规矩行事。但若此案一直悬而未决,“偃月宗门”派人亲来过问的话,可就谁的面子都没用了。 夏平生虽并对燕开庭详说交涉过程,但在三家总管面前是露过口风的。目的自然是警告他们别做多余之事,若惊动“偃月宗门”这样的庞然大物,到时候整个玉京城都脱不了干系。 燕开庭听付明轩说到这里,不由讽笑道:“这事确实蹊跷啊!总不能为了害我,胡东来就有那胆子,真去劫了‘偃月宗门’的宝船吧?” 付明轩却没笑,若有所思地道:“那得看,他背后还有谁撑腰?” 燕开庭吃了一惊,他本是将此当个笑话来说。 “天工开物”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地方上的非修士匠府,中低端制品做得再好,不能出品高阶法器价值就有限。为了内部夺权,去攀扯“偃月宗门”这样的强势宗派借刀杀人,只怕将整个匠府奉上的利益都不够吧? 燕开庭忽然坐了起来,皱眉道:“对了!还有沈伯严!胡东来背后的人是疯了吗?‘偃月宗门’还不够,还想直接攀扯‘元会门’?!” 付明轩摇摇头道:“沈伯严这事,更像是巧合。” 燕开庭越想越是气笑了,道:“不管背后掌局的是什么人,一个人还是一伙人,心都挺大的,这不是一石两鸟了,而是一石数不清的鸟。我倒不知道‘天工开物’这么值钱。” 付明轩若有所思道:“这种曲曲绕绕的行事手法确实有点眼熟,不过你是不是低估了燕家数百年的积累。” 燕开庭一愣。 “或许,你真该好好想一想,你和‘天工开物’,都该何去何从了。” 燕开庭呆了一会儿,又向后仰倒躺下,过了许久,才说出了对任何人都不曾说过心里话,“其实,匠府对我来说十分陌生,我不知道要拿它来干什么。” 付明轩理解地点点头,虽然这话听起来很不求上进,但再真实不过。 老府主在时,燕开庭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匠府运作。等他做了府主之后,胡东来这类人早已坐大,燕夫人时代的老人十不存一。要不是“泰初”认了燕开庭为主,确立了燕氏血脉的正统性,恐怕就算有夏平生镇着,“天工开物”都已经四分五裂。 “可你拿着‘泰初’,就是‘天工开物’的主人,只能你自己做决定。” 一道紫电闪过,“泰初锤”的虚影缓缓浮现,就那样半虚半实地凝停在两人眼前。 燕开庭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偌大锤头。电芒般的紫色流光在锤身游走,明明灭灭出一道道深奥难言的纹路。 很快一个做决定的机会就出现了。 即使大部分人都有共识,“逢魔时刻”前夕不宜内乱,然而对于有些并不害怕魔物侵袭的人来说,那只是普通人需要担心的事情。 第二天一大清早,燕府急急忙忙派人来找燕开庭。就在昨晚,匠府位于玉京城外一个附属小镇的工坊遭到袭击,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设施毁坏得很严重。 工坊没有详细报告受袭原因,只是点名要请府主亲自前往。 章十八只身赴会 燕府派来报告此事的,是一名负责外务的小管事,平时和燕开庭接触不多,哪怕这位府主是不管事的,也轮不到他凑上前去。今天可巧了,他到班时间过早,同侪都还没来,就被上面的大管事直接指了跑这一趟。 小管事边报告,边心里打鼓。他除了大管事吩咐的几句话外,就两眼一抹黑,余事一概不知,万一府主问起,该如何回答? 燕开庭像是刚起床不久,披着头,散着衣襟,懒洋洋地靠在榻上喝茶。 手边小几上,一盏白玉粥,几碟小菜,数盘点心,每件碗盘下都有个瓷架,边缘偶尔溢出暗红的微光,那是用来保温的火力符阵。 房间里有股似麝似兰的幽香未散,右侧厢房还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织物摩擦的声音。 小管事久闻这位爷的风流之名,只没想到他在别家做客,也会这么旖旎。于是在说话间只敢盯着自己鼻端,眼睛绝不敢多转一分,生怕瞄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小管事说完话后,房间里静了一静。忽然小管事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卷沾了酱的春饼,不由愕然抬头。 燕开庭连饼带碟子塞进他手里,道:“快吃,待会跟我走,过去的路上就不歇脚了。”说着,站起身来,往厢房走去,看样子是去换外出衣服了。 小管事咬了两口饼,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大管事叫他传的话,是请燕开庭回府,那边已经备好了陪府主出门的人手,自然有经验丰富的资深管事随行。可他怎么听燕爷这口气,是准备直接过去,还要带上他呢? 燕开庭走进厢房,目不斜视,径自转入屏风后。付家大管事给他准备的衣服由里到外,从冠到最小的配饰都考虑到了,除了颜色太过清淡,其它无可挑剔。 正屋里的小管事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燕开庭已经换了一身银线蓝底的长袍出来,手里还拿了一卷换下来的衣物,大步迈出门槛,“走了!” 小管事跳起来,小跑着追上去,“燕爷!您得先回府!” “直接走就好,你不认得路的话,我认识。” “小人也认识路,不,不对,胡管事他们在等您一起去呢!” “分行的人要见的不是我吗?” “是,是啊……” “那不就成了,去那么多人干嘛,显得仗势欺人。” “啊……”小管事欲哭无泪,燕开庭的每一句话都没错,可他怎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呢?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就这么放任,回去后肯定会被大管事骂得狗血喷头,他最后做了下努力,虚拦一下,硬着头皮道:“燕爷,小人平时是做原料采购的,对分行事务一点都不清楚,您还是得带上有经验的管事才是。” 燕开庭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小管事忽然缩了缩脖子,没由来觉得背后冷,可是他偷觑了一眼,燕开庭的神色和刚才也没多大变化,还没到传闻中火的程度。 燕开庭忽然笑了,“倒真是个老实人,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孟,名尔雅。”小管事可能是因为这个名字经常引起关注,立刻解释道:“小人家中并无文士,这是当年小人父亲借了府里藏书翻出来的。” “这名字,还挺雅致的。”燕开庭明显是在憋笑。 “知道是老实人,就别欺负人家了。”付明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身边站着一名中年管事。“走吧,车子已经等在外面了。” 这时,旁边走过几个负责打理桃林的老妇,见到付明轩和燕开庭上来行礼问早。燕开庭顺手把手里的衣服塞给她们。 付明轩一眼看到,随口道:“自有浆洗上人会去收拾,还带出来干什么?” “屋子里热,盖在点心上会化掉的。” 付明轩怔了怔,立刻会意,顿时忍俊不禁。 在场的另外两人就完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打什么暗语了。中年管事肃着一张脸,保持自己“六致斋”资深掌柜的风度。 小管事则抓着还剩一口的春饼,脑中一片迷雾。他直到爬上马车时,才为燕开庭的行事找到了一个合理理由,付家“六致斋”是古董珍货行的翘楚,多为分店经营模式,有他们家管事跟着也是一样。 而燕开庭担心化掉的点心,则刚刚在屋子里将一个枕头扔到屏风上。 临溪坐在床边,纤巧的足尖堪堪点地,身上裹着一层双面纱,脸上却再保持不住才女的优雅恬淡,满是愤怒表情。 付家在珍货交易这一行里以品味著称,自己家用的东西不说,就连送来客房的都极尽精致。仅床上的铺盖便分了三层,细腻结实的奉城布、贴肤防潮的蚕丝被、轻若无物的鲛绡双面纱。给燕开庭准备的衣饰就更不会差了,连玉冠都有三顶不同材质的备选。 但是,那么多琳琅物品中,唯独没有女装,连可以蔽体的多余布料都没有一尺。 临溪从被扔进这个院子后,就只能缩在床上。除了双面纱还能拿来裹一裹,布单和被子的用料和手工都与法衣差不多,现在临溪功力被封,根本别想徒手撕开。 而燕开庭衣服倒是换得勤,可每次换后,屋子里连根腰带都不会留下。到了这个时候,临溪哪还不知道对方就是在捉弄她! 玉京这样规模的大城已经不可能把所有土地都圈在城墙里,于是会在周边建设属镇。 但是荒原环境凶险,没有法阵的居住地可能一夜间就会被凶兽淹没,所以这些属镇的建设并非随心所欲,在设计之初就与城市是一体的,实际上也算是城市法阵的一部分。 东屯镇在玉京城东北,位于服玉山脉的通路上。虽然山中已经没有玉脉,可飞禽走兽、植物药株资源丰富,而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残存的玉石,因此这条路上旅人一直不少,小镇也格外欣欣向荣。 “天工开物”的这处分支的规模还够不上从府,只是一个分行,门面在镇里最热闹的主街上,位置也很醒目,是最靠近入镇大路的第二家。 燕开庭一行人到的时候,镇上早市已经开了,在一个个客来客往的店面间,分行一连五个开间,却门前冷落,就显得格外醒目。 分行的大部分门板没打开,只在东侧下了两扇供人通行。门前有一块平整的场地,上面还能看到一些被大力撞击或划过的痕迹,零星金属和木石部件的残骸也没有清理得很干净。 燕开庭抬头看了一眼门上正中,“天工开物”的额匾倒是好好挂在那里,没有分毫损伤。他也不打招呼,直接跨门而入。 孟尔雅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只看到燕开庭一个衣角了,连忙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走到一半,他突然现付明轩和付家的管事并跟着没下车,不由心中嘀咕,这一分心,脚下就在门槛上绊了一记,跌跌撞撞地进了分行大门。 章十九请辞 屋子里冷冷清清,一地劫后余生般的狼藉。 木制柜台东倒西歪,大部分都碎裂得不能再用了。墙上空荡荡的,原本应该是陈列各种制品的地方,只剩下光秃秃的挂钩,有几个地方的铆钉都掉了出来,连带墙皮上出现破洞。 这家分行看着应该是前店后工坊的格局。 燕开庭站在屋子中央,环视四周,指指一方布帘,对刚刚站稳的小管事道:“你去把人叫出来吧!” 孟尔雅应了一声,他对这类匠府工坊的格局也不陌生,那方仙鹤云松布帘后的应该就是通向工坊的廊道。他手刚碰到帘子,就听见燕开庭道:“看这样子,工坊没被冲击到,应该损失不大。” 孟尔雅听得一愣,正在琢磨这句话,就被一股大力迎头撞上,他全无防备,“唉哟”一声连退好几步,手上放开不及,将布帘都扯得有点歪了。 孟尔雅站稳身形,定睛一看,对面冲出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一件褐色直裰。 那年轻人怒气满面,劈头就道:“什么人在这里说风凉话!什么叫损失不大!” 孟尔雅有点懵,摸了摸鼻子,好脾气地道:“府主来了,请匠师出来吧!” 那年轻人瞪了他一眼,目光一扫燕开庭,又转向门口,见再无人影,不由怀疑地道:“就你们两个?” 孟尔雅侧身对着燕开庭方向让了让,道:“这位就是燕爷。”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在玉京地界上的分行伙计不认识燕爷,还真是奇怪,要说是新进学徒吧,怎么就这么莽撞地跑出来迎客? 这时,布帘再动,一名老者带着两名学徒急冲冲走出来,行礼道:“小人方南恩见过燕爷。小儿无状,小儿无状,路航是小人长子,刚从荆州学艺回来不久,还未有幸得见燕爷。” 燕开庭神色淡淡地点头道:“方匠师不用多礼,我们在匠府尾牙上见过,记得当时是何启安大管事把你介绍给我的。” 方南恩右边眼皮跳了一跳,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门口,不等他再说什么,燕开庭已经道:“出了什么事,你详细说一说吧。” 方南恩犹豫了一下,道:“管事们没和您一起到吗?是不是要等一等?” 燕开庭道:“哦?府里只告诉我,东屯的急报里指名要我过来,难道还点了哪位管事到场?” 这话里的意思方南恩可承受不起,连忙弯腰道:“主府行事哪是我等敢于指点的?!请您移驾实是有大事需您决断,不得已而为之。” 燕开庭点头道:“我已经在这里了,说吧。” 方南恩呆了呆,不等他思索措词,门口忽然人影晃动了一下,走进来一个四十多岁面白体宽,未话先带三分笑的中年人。 来人一进门,就作了个团团揖,热情地向燕开庭问了好之后,又和其余众人打招呼,可谓面面俱到,一个都不落下。这人正是东屯镇的守备宋梓。 按照玉京的建城公约,城主由城市里的大小世族和势力公举,税收、城防、营造等大事由公举联盟议定,日常事务则全交给城主府运行,其中包括维护城市秩序和附庸各镇安全。 城主府派驻各镇调解内部矛盾、维护对外安全的就称为守备,不过名义上说是派驻,其实多委任当地大户承担此职,他们背后势力也是错综复杂,并不见得就是城主的嫡系人马。 寒暄过后,宋梓道:“一早就听说方匠师这里出了点事故,‘天工开物’可是小镇重要产业,出不得纰漏。现在看到燕爷这么重视,亲身下来处理,小人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燕开庭神色不变,也不管对方是场面话还是真心话,照单全收,道:“宋先生来得可巧,正好做个见证。多年未见谁家这么挑衅我‘天工开物’了。”然后把目光转向方南恩,满是催促之意。 至此方南恩还能说什么,他垂了垂眼,整理一下语言,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他的徒弟们则赶快从一片凌乱里找出来三把完好的椅子,不过厅堂里的桌子全都散了架,三把椅子将就找了块干净地方,摆成品字形。燕开庭上座,方宋两人分坐两边,其余人各自站在一侧。 原来此次参与“偃月宗门”货运的还有一个小型车船行“文家店”,他们不比谈向应“云渡行”的实力,丢货以后非但第一时间被扣了保证金,还被要求追加押金以备赔偿,对于“文家店”来说可是一笔倾家荡产的数目。 这家车船行的规模还不够在玉京城里有门面,只在周边几个镇里设了联络点,今次上门闹事的就是“文家店”东屯镇里的车行伙计。他们凌晨时分忽然冲至,双方口角推搡一番后,车行伙计就动手砸店,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燕开庭一开始还坐得有模有样,听到后来又恢复懒洋洋的姿态,左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摸着下巴。他听方南恩说完,面上表情一丝不动,只抬了抬眼,道:“哦,‘文家店’的车行伙计出于‘义愤’,来讨‘说法’?” 孟尔雅心头一跳,抬眼向对面望去。方南恩和他的两个徒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的长子方路航则是一脸愤愤不平。宋梓还是一张不笑也笑三分的面孔,都分辨不出真实表情。 孟尔雅有点不明白了,他也听说燕爷被外城人找上门来的事情,不过涂、燕、付三家一起封口,传言就语焉不详,更没人敢直接指认燕开庭。怎么现在听来,一个小小车船行就已经咬定他了呢?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经不起巨款损失面临解散,孤儿寡母流离失所是挺可怜的,好,我知道了。这事可不需要方匠师找我过来,那还有什么事情?” 方南恩还没来得及说话,方路航已经义愤填膺地叫道:“燕爷,你就丝毫没有恻隐之心吗?!” 燕开庭脸色沉下来,冷冷道:“是我的责任吗?” 方路航还想说什么,被方南恩一把捂住嘴。 燕开庭缓缓道:“不是我的责任,又与我何干?好了,不要再扯外人的事情,方匠师你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方南恩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诚恳而沉痛地道:“方某加入‘天工开物’也差不多十年了,可近年来,诸事繁杂,深感力不从心。这次还与同镇乡邻有了摩擦,唉,老夫老了,当请辞矣。” 屋子里静得只闻众人呼吸声。“天工开物”本府所在地的玉京名匠如云,即使如此,方南恩都是有点名气的,他主持的分行要退出匠府,是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宋梓脸上的笑面孔先淡了下来,皱了皱眉,道:“方老哥,开门做生意哪能没有一点纠纷?”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在他辖下出了治安纠纷,以至于名匠退出匠府,这个名声他可不想承担。 章二十釜底抽薪 燕开庭坐在原地连姿势都没调整一下,只对着行大礼的方南恩抬手让了一让,道:“欲求颐养天年,也是人之常情。这分行的门面房产本就属于‘天工开物’,固定式的器具鼎炉不可动,剩余库存无论成品还是原料方匠师可以全部带走,另赠十年年俸为养老之资。只是得请方匠师今天就把地方腾出来。” 这番话出口,众人都是一呆。 哪怕普通伙计请辞,东家都要问个一二,重要职司,还得挽留再三,方显主仆相得。只要不是生死大仇,做人都要面子。 燕开庭倒好,一句不问,一口答应,还让人当天就走,难免显得薄情寡义。可他偏又出手大方之极,这价码给四大家族的大管事荣养都不差了。 方南恩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方路航早按捺不住,疾声道:“燕爷!你就是这么对匠府旧人吗?如此刻薄寡恩,就不怕其他人看了心寒?!” 燕开庭只从眼角挑了他一眼,懒懒道:“我平常不管事,只记得常例上,匠府大管事级的养老金是八年年俸,若你觉得亏待了,那就从我私库里再出六年年俸加上罢。你刚回玉京可能不知道,匠府所有分支都是‘逢魔时刻’守御的重要节点,方匠师既然退出‘天工开物’,我自然得马上安排人来接手。” 四大家族地位崇高、金尊玉贵,同时也在玉京城防中承担重责。燕开庭的姿态咄咄逼人,但放在城镇安全御守的大义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 方路航双手紧握成拳,脸涨得通红,叫道:“我说的不是钱!” 他此刻只觉得无比窝心,一口气泄不出来,分明是这纨绔任性惹事,造成与下离心,如今还要抛开主府众管事胡乱决断。可燕开庭轻飘飘一句加六年年俸,硬生生将他的正义指责扭曲成了见钱眼开。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可我觉得和你,除了钱没有什么好说的。” 方路航一愣,还没品明白燕开庭话中意思。 旁边宋梓已经看不下去了,一拍扶手道:“也好,当年方兄和‘天工开物’定契即是兄弟我做的见证,今天解约也一事不假两手,由我一并做了吧!” 这时,外面街道上停着的马车里,付明轩稍稍移开嘴边的茶杯,笑出声来。 他面前一方小小水镜里,投射出的正是“天工开物”分行里的景象。 旁边中年管事脸色却有点沉重,道:“燕家郎君这性子……还是毛躁了些,方南恩有一手‘嵌丝’的绝活,这么把人放走了,总是匠府的损失。等燕爷回了主府,恐怕非议又是少不了。” 付明轩道:“你觉得,就算他转了性子,礼贤下士,好言安抚,要用什么条件才能留下方南恩?” 中年管事闻言一怔,他是付博文得力臂膀,也是八面玲珑的人物,之前就事论事并未多想其它,此刻听了付明轩话中颇具深意,立刻若有所思起来,“您是说……” “今天这出戏,其实已经荒腔走板啦,整套戏班子都被开庭扔在城里,又怎么唱得出原来话本的味道。”付明轩笑笑道:“看下去吧,待会燕少上来后,可以问问他为何如此决断。” 中年管事想了想,本能地压低了一下声音,谨慎地道:“您归位后,需要重建班底,是否打算也加上燕家郎君?” 付明轩看了中年管事一眼,他神色自如,眼神也没什么变化,中年管事却像针扎般立刻垂噤声。 付明轩道:“是父亲和你说的吗?我知道你们为我着想,不过燕开庭并非我属下,这点分界要搞清楚。” “是。”中年管事头也不敢抬地应道。 话音刚落,车厢外就有了动静,车夫过来将门拉开,燕开庭带着孟尔雅跳了上来。 燕开庭一眼看到空中水镜,也不奇怪,随手拿过小几上茶壶,嘴对着壶嘴喝了两大口,接着就“呸呸呸”吐出两片茶叶。 付明轩从旁边小泥炉上拿过水壶递过去,道:“牛嚼牡丹,茶是用来品的,要喝水,这里有的是。” 在炉子上还底部烧得微微红的铁壶,到了燕开庭面前,已经是半边包冰,壶里突突沸腾的开水,也缓和下来,只若有若无地吐出些热气,看上去可以直接入口了。 燕开庭啧啧有声道:“你的水属居然变异冰种了,这让其他修炼的人怎么活啊!” 付明轩笑笑道:“道门之中,我这样的只是资质普通,天赋高的人有很多。” 燕开庭眼中顿时闪过好奇之色。 付明轩在车厢壁一角敲了敲,然后转头对燕开庭道:“我做了个隔音隐形障,在这里再待一会儿?” 燕开庭也知道此刻许多正事待办,不是谈论闲闻轶事的时候,点头道:“好,算算时间,主府那边的人也差不多该到了,且看看都有谁吧!” 孟尔雅心里陡然咯噔了一下。 到了此刻,孟尔雅再怎么愚钝,都看出所谓分行的突事件,恐怕是府里某些大管事联合外人给燕开庭找的麻烦,虽然不知道具体目的何在,可这位爷处处不按常理行事,眼看着要无功而返。 只是对于本就不属于哪一边派系的孟尔雅来说,他今天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多到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后路。 想到这里,孟尔雅偷瞄了一眼燕开庭和付明轩,那两位神色如常地在说私话,毫无避讳之色,就像车厢里根本没有他这个外人在似的。这让人更担心了啊! 不管孟尔雅心中如何惴惴,付明轩将话题转到了之前他和中年管事讨论过的那个问题上,问燕开庭道:“你那么干脆地与方南恩解约,是确定他也参与了此事?” 燕开庭拢了拢衣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去,懒洋洋地道:“哦,不。只是这个分行被选中作为生事之地,可能性无非两种,一是无妄之灾,二是一丘之貉。如果是前者,做为匠府旧人,又是知名匠师,多给些银钱,让他们避开火头,也是应该的。如果是后者,‘逢魔时刻’即将来临,可不能把一个重要防御节点放在他们手上,拿钱让他们滚蛋是最快的,秋后算账就是了。无论如何,釜底抽薪总是没错的,不能让他们再借这地方继续搞事。” 听到这里,中年管事眼睛一亮,望向付明轩,露出佩服之色。他此时觉得自家郎君看人果然有一套,想不到从不主事的燕开庭有这样的见识和手段。 然而燕开庭紧接着的一句话,又令他脸色一僵,一时间表情称得上精彩纷呈。至于一直低着头装作自己不存在的孟尔雅,已是一脸木然。 “就算不止两种可能性,还有第三种,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不学无术,世人皆知,做错了是多正常的事情,到时候还可以反悔的嘛!嗯,只不过得请夏叔出来压阵,有点不开心。” 付明轩轻击一下手掌道:“嗯,脸厚手黑,你这些年颇有长进。” 燕开庭眨眨眼道:“和你比如何?” 付明轩笑笑,“不如何。我比你脸厚,但没人看得出来。” 燕开庭一愣,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错,在世人眼中,无赖两字怎都用不到付明轩身上,有斐君子,温其如玉。在这点上,燕开庭只能甘拜下风。 付明轩忽然伸指一点面前水镜,显出不远处入镇大道上数骑身影。 燕开庭眯了眯眼,将数人面貌尽收眼底,点点头道:“可以了,我想也是他们。” 付明轩道:“接着去哪里?” “去‘文家店’在镇上的车行,我刚问过宋梓,在西街口边上。”燕开庭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牙齿,眼中满是煞气,“只来不往非礼也!” 章二十一有来有往 此时已经近中午,整个东屯镇都在忙忙碌碌。大街上的人群与玉京城不能比,但也络绎不绝。一眼看去,五成左右是旅人。 西街口所处位置相对偏僻,不过正因为地价便宜,仓库、车马行这种需要较大占地面积的门面大都集中在这里。除紧靠大街的客运驿站里聚集了一些普通顾客外,再往里面走,就大都是生意人了。 付家的马车在一棵榕树底下停住,前面巷底一排灰瓦白墙平房围成的大院,就是“文家店”在东屯镇的车行。 “文家店”说是车船行,实际上还不够能力做客运,所以主营是大宗货运。比起独门独户的车行要殷实一些,也在周边城镇开了些铺面,但和“云渡行”这样的巨头比起来就差远了。 而东屯镇这里的“文家店”仅是一个车行,从眼前的建筑来看,占地挺大,设施一般。场地上没有什么高级载具,全是畜力货车。那些平房一部分是仓库,一部分是居所,也看不出有法阵之类的特殊布置。 此刻大概正是车行空闲的时候,两扇大门加两侧辅门都直直地大开着,但没人进出,只依稀可以看到门内阴影里,有几个人蹲在那里。 燕开庭看了看对面,冷笑了一下,“倒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就奇怪了,我燕家什么时候这么好欺负了?” 付明轩道:“燕家当然不好欺负。只不过很多人认为,燕家身为玉京城的堂堂名门大户,是要讲道理。” 燕开庭奇道:“不都传我无理也要闹三分,他们还指望和我讲道理?” 付明轩笑笑,一巴掌拍在燕开庭背上,道:“快去办你的事,在我面前唱戏有什么用?快去唱给他们看!” 燕开庭耸耸肩,跳出车厢,整整衣襟,然后大摇大摆笔直走向车行大门。 他一直走到车行门口,里面都毫无动静,就是门内阴影里的几人也没有站起身来,问一声是谁的意思。 燕开庭却不管那么多。在门前略一停步,抬头看了看上书“文家店”三字的额匾,一伸右手按在敞开的黑漆门板上。 “伏”的一声,只见一道淡紫电光从燕开庭手臂上窜起,随即雷火喷吐,两人高的门板瞬间化为齑粉。 这还没完,整个门框、墙面、檐头,像被火舌舔过的纸张,诡异地卷曲起来,随即大部分化灰,余下的渣渣扑哧扑哧掉落。 一时间,火焰的剥啄声,混合着木石开裂、崩塌的声音,度极为迅捷,声势极为可怕地席卷整面院墙。 不等里面的人有什么反应,燕开庭一跃而起,轻松升到离地数丈高度,右手那团雷火已陡然膨胀到水缸大小。再仔细看去,那竟是泰初! “轰”“轰”“轰”连续数记闷响,一团团雷火打在大院建筑上。墙壁、檐瓦就像融化的雪人般,委顿下来,大片大片建筑开始坍塌,烟尘弥漫。 尖叫声此起彼伏,一个个人影从各处跑出来。 大部分人都茫然不知生了何事,只拼命跑出燃火的房间,跑到空地上的安全地带。部分高手却已意识到这是有人攻击,脱离雷火范围后,就一边四顾一边开始拔武器。 负手站在一边的付明轩静静看着前方,他没有任何动作,却有一道秋水般澄澈的剑光从他背后升起,在半空中折向朝着大院上方平斩出去。 无声无息中,数不清的光点犹如雨帘落下,笼罩了整个“文家店”。而那些高手们都觉得一股威压劈头盖脸压来,不要说找寻敌踪,就连顺利拔出武器也很困难。 不过随即“文家店”里慌乱一团的众人就感觉到了光雨的神异。只要他们不挣扎,不胡乱动用武力,那光点就犹如真正的雨幕般,虽让人感觉到丝丝压力,却不会造成伤害,同时还隔绝了散溢雷火的威胁。 片刻之后,“文家店”大院已经不复存在,所有建筑都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堆堆焦黑余渣。数十个脚夫或武夫打扮的“文家店”伙计聚集在车场上,人人神色茫然。 这时有人认出燕开庭,惊呼了一声。 燕开庭手中还在把玩一团拳头大小的雷光,慢悠悠地道:“这么重要的日子,主事的居然不在吗?” 此刻场地上已是群情沸腾,“文家店”的伙计们七嘴八舌,有人喝骂,有人指责,也有几个妇孺逃离室内的动作稍慢,受了些外伤,在那里哭成一片。 “恃强凌弱……” “我们要向玉京申诉……” “什么人才能对妇孺下手……” 不过除了几个武者刀剑出鞘之外,大部分人都没有冲上去和燕开庭拼命的意思。 燕开庭拆了整座大院的那一手已经足够震慑,车船店脚牙的伙计们哪个不是见惯市面的,深知普通修士在上师面前毫无胜算,而刚才那雷火和光雨更是神乎其技。 车行的主持人不在,在场就没有能顶的强者,谁敢挑头上? 众人喧哗了一会儿,推出一名外貌文秀的年轻男子,那人走前两步,也不敢太靠近燕开庭,只是拱手道:“不知燕爷这是什么意思?” 燕开庭漫不经心地道:“我以为你们敢砸我‘天工开物’的分行是多有种呢?原来都不知道什么叫以牙还牙的么?” 那年轻男子一顿,硬着头皮道:“鄙行何行主此刻应该正与贵府管事交涉,燕爷您在事情未定之前就……” 燕开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行了,废话我不爱听。你们砸了我分行的家什,我也砸了你们车行的家什,有来有往,就此两清。还有什么意见,找宋梓去,他自会递交玉京,按例申诉。” 那年轻男子欲言又止,像是想说什么。 燕开庭根本不给他插话机会,冷冷道:“至于其它事情,给你们何行主带句话,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最好去和‘血矛’谈向应通个气,看看最新的风头。” 那年轻男子脸上陡然变色。 燕开庭也不管对方反应,转身就走。付明轩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在巷道路中央等着他。 两人一起并肩离去,自然也没有人敢出面来阻拦。 付明轩却又向后回望了一眼,然后低低道:“这些人里混了有三、四个高手。” 章二十二傍地走扑朔 能被付明轩称为高手的,当然不是寻常武夫。 燕开庭一轩眉道:“还真藏龙卧虎等着我们?” 付明轩摇头道:“恐怕他们不会出头了,除非我们下手杀人,让他们避无可避。” 付明轩将杀人两字说得轻描淡写,燕开庭张扬的神色却是一敛,眼神微微凝重。 付明轩轻笑,突然问道:“你杀过人没有?” 燕开庭脸上闪过可疑红云,没有回答。付明轩的笑意更深,直看得燕开庭欲盖弥彰地转开脸去,眼神向四周乱瞄。 付明轩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此事掺和进来的外来势力,恐怕不止‘血矛’一拨人,若说只为了栽你个赃,动静也太大了点。况且有夏平生在,放眼北雍州谁人敢说能够稳压他的?” 燕开庭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比将我踢出局利益更大的,也就是彻底吃掉整个‘天工开物’了。” 两人回到车上,马夫扬鞭起驾,驶向玉京。 一路上车厢里都很安静,当玉京高大城楼进入视野的时候,一直靠在车厢壁上假寐的燕开庭忽然睁开眼睛,道:“你知道回去后该怎么做了?”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垂着头的孟尔雅却差点跳起来,急忙应道:“燕爷放心,小人不会多嘴!” 燕开庭懒懒一笑,道:“如果有人问你,照实说就好,不然你逃得过去?” 孟尔雅手心里已是有些汗湿,他没什么背景却能在采购一职上做到小管事,除了为人厚道、手脚干净之外,也是头脑灵活又识眼色之人,见机立刻道:“是,小人遵命。” 顿了顿,孟尔雅又补了一句道:“小人知道哪些可说,哪些不必说。” 燕开庭像是又要闭上眼睛养神,孟尔雅一口气尚未完全松下来,就听见付明轩道:“不必两个字说得好。小娘子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 这一下孟尔雅真的跳了起来,马车又颠簸,一个身形不稳,“嘭”地撞上顶棚。旁边的中年管事脸颊陡然抽了一抽,维持住了严肃面容,这是燕家家务事,轮不到他多嘴。 燕开庭却是彻底醒了,陡然坐直身体,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孟尔雅一番后,转过头去看着付明轩,一脸疑问,“见过他的人,没有上千,也有百八十了吧?难不成大家都不分男女?” 付明轩右手拇指和食中指做了一个搓捻的动作,一点晕黄光芒亮起,他在燕开庭眼前晃了晃道:“通过‘圆光术’再看一看。” 燕开庭依言,透过光晕看去,对面坐着的孟尔雅还是原来模样,不过视线里,头部到前胸的边缘轮廓有些不明显的扭曲,就像是透过青烟看东西一般。 付明轩道:“用秘法或器物隐藏面目,在散修里很常见。圆光术可以辨别有没有改容。不过需要双方差一个大境界以上才有效。” 这也解释了为何孟尔雅一直未被人觉,她平日里根本不会面对面接触到付明轩这个层面的人。而只要行事小心一些,哪怕偶遇个别强者,也就是一个路人身份,不会引起关注。譬如她在“天工开物”供职多年,就从未出现在夏平生视野里过。 孟尔雅苦笑,抬手伸到领子里,拉出一条丝线,解掉下面挂着的坠子。她露出的真实面容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线条更加柔和,看上去再不会被错认为男子。 这时她开口,声音倒还是一般无二,原本听上去有些阴柔,现在却是感觉中性了。 “家有弱弟寡母,只靠我支撑门户,男子身份究竟方便一些。因有这件家传法器,于是也就从小一直用到了现在。” 燕开庭目光在孟尔雅手中的如意形坠子上来回扫了数遍,满足好奇心后,“哦”了一声,就没事人般向后一倒,又歪在车厢壁上昏昏欲睡。 付明轩则微笑着点点头,侧身拨开车窗帘子向外看,注意力全转向了外面。 孟尔雅被两人平淡的反应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过关了,但是此刻燕、付两人已经连半点眼光都不再分给她。 孟尔雅呆了片刻,一抬眼现玉京城门已近在咫尺,连忙将改变气息的法器带好,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直到马车驶到燕府大门口停下,那两人都不曾再吩咐片言只语,不过孟尔雅心中已暗暗做了决定,她可不认为付明轩揭穿她身份,只是一时兴起。 而她这次被卷入匠府高层内斗,虽是无妄之灾,也已经容不得她轻易脱身。就算燕开庭放过她,那几个大管事也不会放过她,只看如何应对了。 燕开庭跳下马车,也不回头,只举手挥了挥,算是与付明轩道别,就大步向府门内走去。 孟尔雅手忙脚乱地下来后,和门卫打过招呼,并没跟着燕开庭走,而是急急溜回给小管事们临时休息的院子。 也有同样来休息的同侪问她今天去哪儿了,孟尔雅一概摇手不答,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如此这般做足表面功夫后,就静待大管事的传唤。 不管这次是哪位或哪几位大管事在算计燕开庭,显见已成不了事。然而以孟尔雅对匠府如今形势的了解,也不认为燕开庭回去后就能一举反正。因此她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得应付好接下来必然会有的诘问。 燕开庭一路直奔主院,当他跨进正堂时候,里面已等了五、六个人。 燕开庭目光扫过,毫不奇怪地看到,大多是之前不久在东屯镇见过的面孔,胡东来顶着一张青紫未褪的脸也赫然在列,这几人就是原本为他准备了去“处理”分行事务的班底。 众人见他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燕开庭径自走到上座,大刀金马地坐下,问道:“你们有事?” 众人互看一眼,由胡东来先道:“府主,您解掉方匠师的合约,实在不妥啊!” 燕开庭淡淡道:“我都刚回来,你们怎么知道的?” 胡东来坦然道:“分行事务,乃属下们职司所在。虽然府主早些时已经亲身前往,属下也随即赶去,只是不巧,我们到的时候,您已经离开了。” 燕开庭点头道:“那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事情结果,我也可以省点口舌。分行那边,今晚就派人入驻,我已请了镇上的宋守备也同时拨人过去协防。‘逢魔时刻’是玉京重大事务,不可有失。” 胡东来没想到燕开庭完全不和他讲道理,直接宣布结果,并且连后续事务都已经布置大半,还拉了第三方进来,这可有些不好办了。 他顿了顿,叹息道:“属下知道府主对分行的飞来横祸心中有气,只是方匠师为‘天工开物’服务多年,解约得太过轻易,其他分行看在眼里,不知会有什么想法。” 燕开庭问:“你是觉得我给他十六年年俸过标准?其中一半从我私库出。” 胡东来一窒,燕开庭这个问题角度刁钻,他若顺着回答,就生生被扯开了话题重点,他若不回答,总不能默认是自己觉得给钱多? 这时旁边一名须皆白的管事话了,他显是仗着自己是在座年资最长的,口吻颇为倚老卖老,“府主,钱还在其次,我们是都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方匠师解约,对匠府的影响不好。” 燕开庭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有人与他眼神一对,就低下头去,有人则是一脸木然,定定看着他。 “方南恩请辞,我准许,并赠之以厚俸,此事有东屯镇守备宋梓为见证。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怎么理解,对我来说,所谓节骨眼,就是守护玉京和各镇安然度过‘逢魔时刻’,这是‘天工开物’立足于此间的责任。” 燕开庭道:“如果有人和方南恩一样,不想与匠府共担此责,也可以请辞。” 胡东来缓缓道:“府主,方匠师不是这个意思吧?” 燕开庭哂笑,“胡东来,绕来绕去不累吗?我没兴趣知道你们原本是什么意思,也没兴趣这个时候和你算账。有话留到大战后再说,如果我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胡东来微微皱了皱眉,想不到燕开庭和他们这些老府主的亲信,似真似假糊涂拉扯了两三年后,选在这个时候彻底撕破脸皮。 他眼角余光看到另外几位在场的大管事,与他同盟者面露茫然无措,非同盟者则似有狐疑。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威严响起,虽然说话的人不知身在燕府哪个方位,可一字一句清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大战当前,一切以御魔为重。其余闲杂事等,战后再论。” 众管事互相看看,再无一人说话。 夏平生既然了话,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便是最终决定了。 章二十三有凤箫韶 燕开庭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出正堂,一眨眼身影就消失在树木扶疏、重重楼宇间。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无趣地6续离开,最后只剩下胡东来和两名四十多岁的管事。 其中一个圆脸的左右看看,见再无闲杂人等,端着的表情放松下来,露出些焦躁。“大总管这是什么意思?看他平时也挺烦那小子的啊,这次的祸事还要劳动他去给外人赔笑脸,怎么反倒向着那小子了?” 另一个精瘦的高个子道:“齐兄慎言,就算这里没有旁人,也还是把称呼改一改的好。大总管古板端方,被他听见,先不管曲直是非,只怕你就先讨不了好。” 齐大管事满脸不愉地嘟哝道:“大总管可是计夫人的人,对个拖油瓶这么好,难道是这些年处出感情来了?” 高个子闻言摸摸下巴,道:“非也非也。若论亲近,胡管事是计夫人的嫡亲侄儿,就如同半子了,怎么都是自己人。以往胡管事这边递上去的事情,哪件大总管驳回了的?好叫齐兄知道,培养人可不是一味放纵,还有一说,以顽石磨刀!” 齐管事恍然大悟,“何兄的意思是……” 高个子作势一拦,道:“齐兄了解了就好,不必说出来!”又指指胡东来道:“胡兄弟眼见就要晋阶上师,这可是实打实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锋锐刀兵,和假借仙兵利器不可同日而语。顽石嘛,总归是顽石,待刀兵磨就,石头也就没有用处了。” 胡东来没有说话,只是矜持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就是默认了。不得不说,胡东来不愧“玉面郎君”的诨名,即使脸上有伤,也不损他俊逸风姿,翩翩风度。 齐管事大大惊喜,“炼器的上师那可了不得!我们对着扬州人能有更多砝码了!” 高个子连忙嘘了一声道:“斯事体大,当徐徐图之。” 齐管事立时噤声,又环顾四周,正堂本就没有闲杂人等出入,并不见异常动静。 胡东来于此刻开口道:“这次局没有做好,虽是种种意外,又有付家介入,但不管什么原因,没做好就是没做好,夏师敲打一番也是为了我好。况且‘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齐管事也知道,夏师是极有担当的人物,以战事为重,是应有之义。” 话说到这里,齐管事才疑虑尽去,连连点头。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高个子,也即是匠府大管事之一何启安,与胡东来交换了一个尽在不言中的眼色。 刚才两人一拉一唱,终于将这位手上有颇多本地匠师人脉的齐雄大管事安抚了下来,让他相信夏平生即使面上需要做得公正,背地里仍是倾向于胡东来。 而这个认知,也是“天工开物”许多管事,乃至玉京城里不少人的看法。 以夏平生之能,自立一方都足够了,却一直安于计夫人属下。且在她去世后,还守着匠府基业,毫不专权。如此忠诚,爱屋及乌,偏心些计夫人的血亲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燕开庭离开正堂,就向内院而去。 燕府在玉京经营数百年,城中主宅占地极广,从外面看横跨三个街区,内里的主要格局也分为三个部分。 一是外院。这也是“天工开物”主府所在地,除了用于集中议事的正堂,还有大小会客厅、财务室、库房、供各级管事歇脚的院落、白天黑夜都供餐的食堂等林林总总建筑,占据了整座燕府一半的土地。 二是内院。乃是燕府历任府主住家之所,拥有一座玉京城闻名的“花不谢园”,经过数百年精心维护,收集了数州名花,一年四季轮番绽放。 三是客院。即是燕府留客居所,里面包括十二座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精致庭院,摆设装饰奢华程度比内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夏平生就长年住在这里。其余就是“天工开物”接待客人时才会启用了。 在客院和内院之间的宽阔广场上则矗立着燕家祠堂。六年前祠堂因天火坍塌,之后不知为何没在原址,而是紧邻废墟重建,残垣也并未完全清理干净,所以现在还能看到焦黑的地基和断壁。 燕开庭经过广场的时候,缓缓止步,远远望着白石墙面的祠堂,以及旁边黑色的废墟。在阴天的铅灰色天幕下,黑与白对比格外刺目。 燕府的三院都各有通道和门户直接通向府外,这片广场只有在三院间往来才会路过,而能够有权限内外通行的人并不多,因此这里反倒成为府邸中最为冷清的一个角落。 或许是因为无人打扰,燕开庭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了,可他至始至终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要走近祠堂的意思。 忽然他蓦地转身,正好和后边巷道中转出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一路走着,东张西望,脚步还有些不确定,像是很不熟悉周围环境。一抬头,冷不防撞进一双凌厉的眼中,不由吓了一跳。 燕开庭眉头蹙起。眼前这人中等身材,一副加冠年轻男子的装束,却有一张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 他的冠、长袍都是天青色,细节处理上,不像雍州或者说都不像北方款式。整套服饰光华内敛,十分低调。但若以一名上师境修士的眼力仔细看去,却会现那手工绝对不俗,甚至可能是法器和法衣。 燕开庭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 那人在最初的惊吓之后,先开口,“请问,‘集荟院’怎么走?” 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似乎相当腼腆羞涩,说话时候,大部分时间眼神不由自主地低垂向脚尖。不过他一说话,倒坐实了不是本地人,口音绵软清细,正是南音。 “集荟院”是客院里第一等的房间,那这人的身份当是“天工开物”的重要客人。只是贵宾不识主人,也颇为荒唐了。 燕开庭对此兴趣不大,也不打算关注这是哪位大管事的客人,他指了指年轻人背后另外一条甬道,然后拔腿就准备走人。 “那个……” 燕开庭感觉自己袖子被拉了一下,转头看见年轻人露出又是不好意思,又是尴尬的表情,“我在那个方向已经走了三遍了……” 燕开庭默然。 客院的各个院落之间,又要独立私密,又要有景有色,于是建造之初融入了些许法阵布局。用高低植被、巷道幽径、溪石小品来隔绝视野,营造比邻而居但互不干扰的氛围。 然而就算里面道路不是笔直的,多了些许弯道,就有人会迷路吗? 燕开庭眼神里的疑问可能太明显了,年轻人不由羞赧起来,话也说得磕磕巴巴,“麻……麻烦您了。” 燕开庭看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再没第三个人,只好认了这找上门来的麻烦。他迈开步伐,一边道:“跟上。” 年轻人的身量更像刚刚长成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单薄,比燕开庭矮了大半个头,要疾走才能追上燕开庭的步量。 他紧赶了几步,道:“我是扬州人氏,姓韩名凤来,号箫韶。请教道兄名讳?” 燕开庭听到这个州名和姓氏,忽然想起付明轩曾告诉他的一件小事。 那是付明轩刚回城在驿站歇脚时候,意外遇见“观风阁”秦江在给他“传播”纨绔声名,据说那出戏是演给扬州著名法器制造商“冶天工坊”少东家看的。 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冶天工坊”主人正是姓韩。 燕开庭陡然停步,转头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后者也随之站住,正一脸不解地望着他。 章二十四很多戏 “冶天工坊”是修士工坊,门人子弟都是正儿八经的修士,与之相比,燕开庭这样的出身也只能算在散修之流。 正道名门子弟的号当然不能乱取,那就意味着,眼前这尤带青涩的少年是一名上师。 已经束冠的少年应该算是成年人了,但仍保有一双清澈的眼睛,犹如深山里透明见底的溪水,给他疑问的表情格外抹上一层涉世未深的颜色。 然而不管这位少主是真纯良还是假纯良,燕开庭现在都没兴趣和他打交道。 燕开庭道:“箫韶九变,致凤皇仪。你是乐修?” 韩凤来点点头,摊开手掌,一件银色法器从寸把长拉升到两尺半,竟是把十三弦的竖箜篌。 孰料燕开庭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大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快点!” 韩凤来现出些许愕然,连忙收起箜篌,小跑了两步,追在他身后。 燕开庭连个一般意义上的互通姓名都不肯做,已经表示得再明显不过,根本不想与他结交。韩凤来本就不是外向殷勤、长袖善舞的性子,一时间都没法再把对话继续下去。 两人接下来一路无话。 经过三、四处不同花木夹道的小径后,一个黑檐白墙的雅致小院出现在前方,敞开的院门里站着个青衣老仆,正向外张望。 燕开庭一指前方,道:“集荟院。” 说完,燕开庭就要转身离去,却被韩凤来一把拉住。 韩凤来看看燕开庭,又看看脚尖,有些局促地道:“请,请道兄进来喝杯茶吧!”他眼中流露出颇为真挚的恳切,至少看上去全无破绽。 不过燕开庭心中还是很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短短两天,身边戏文犹如走马灯般你来我往,彻底疲劳了他看戏的兴致,更不用说还要陪着演了。 但是燕开庭就在这动念的瞬间遇到了难题。 韩凤来抓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刻意用力,然而燕开庭已经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不亚于付明轩的压力。也就是说,两人若当真较起劲来,燕开庭可能要输。 此时,院子里的青衣老仆快步迎了出来,向韩凤来道:“郎君这是去哪里了?” 韩凤来有点不好意思,耳尖微微红,道:“本想随便走走看看,结果迷了方向。” 老仆显是对韩凤来的不认路已见怪不怪,看了燕开庭一眼,现出恍然之色,冲他一躬到地,“是这位爷送我家郎君回来的吧!” 韩凤来现出一丝求助的表情,道:“钱伯,我正想请道兄进去喝杯茶。” 钱伯听音知意,立时帮自家郎君好言相劝。这老仆在韩家应是具有相当身份,也就是世族中可算年轻子弟半个长辈的那种老人。他话里说到韩凤来的时候,就像在说自己小辈,自豪中带着亲昵和慈爱。 于是燕开庭听了一耳朵对韩凤来的夸赞,什么拙于言、慧于心、忠厚诚恳、勤勉敏思之类。 除了拙于言这一条外,燕开庭听到后来很想介绍韩凤来和付明轩两人认识,可见长辈眼中有出息的小辈形象都是差不多的。老实、勤奋、有能力。 直到钱伯开始介绍自家从扬州带来的天下名茶“绮罗”,大有将茶树的起源也说一说的架势,燕开庭顶不住了,终于迈进了“集荟院”的院门。 院子里的客人只有韩凤来和钱伯主仆两人,其余的就是“燕府”安排在客院里供客人驱使的仆役了。 韩凤来引燕开庭到正厅坐定,然后摆出全套茶道器具,从煮水开始,一一悠然做来。 “绮罗”确实是好茶,沸水接触叶片刹那,满室异香,燕开庭刹那觉得五官清明,就连体内真气都活泼了一些。看来这还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种灵植。 韩凤来没有再问燕开庭的身份,倒像是毫无戒心地把自己来玉京的缘由和盘托出。 他游学至北地,目标就是考察雍州匠府,并且伺机合作甚至收购成规模的普通品生产线,以填补“冶天工坊”在中低端领域的空白。 韩凤来并未提“天工开物”与他接洽的大管事姓名,也没说到具体细节,不过那都是稍稍一查就能知道的事情。 燕开庭一脸无聊地支着头,看韩凤来用分茶器给自己杯中添到七分满,很想直接问一问他,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说要挖墙脚,真的好吗? 到了这个时候,燕开庭才不信韩凤来不知道自己身份。因为就算按常理,这类事情都不该对着一个在被收购方府中遇到的人说出来的。 韩凤来并不是口才便给的人,叙事简单平实,神情间还带几分腼腆羞涩。也不太好说他表现出来的是真性情还是表象,因为韩凤来并没有掩饰他身为强者的实力。 从韩凤来弹奏的箜篌曲音中,燕开庭判断,他的修为可能比付明轩略逊一筹,却要高过自己两到三个重位以上。 一曲终了,燕开庭忽然道:“你今天之前见过我吧?” 韩凤来诚实地回答道:“刚到玉京的时候,曾见你在西门入城大道上驭兽奔过。” 至此,两人差不多快把天聊死了。大家都说大实话,这就很尴尬了。 燕开庭突然伸手向虚空中一抓,掌中多了道传讯符。 他神识转过,略一探查,就眉心紧蹙,站了起来,道:“我有点事情先走。” 韩凤来起身相送,道:“今天虽是偶遇,但我这两天也确实想见燕主一面。” 燕开庭默然,道:“我不会是你的合作者或交易者。” 韩凤来沉静地道:“合作或交易并不是一定要生。” 燕开庭现出意外之色,深深看了韩凤来一眼,没再说什么,就向外面走去。 韩凤来一直将他送出“集荟院”的院门,又在青石板铺地,两边花树夹道的小路上走出十余步,才站停身形。 数丈开外,夏平生背对两人负手而立,正微微侧头垂,看着路边一枝早开的青紫鸢尾。 韩凤来躬了躬身,行的是后辈礼,恭敬道:“晚辈扬州韩箫韶,见过夏前辈。” 章二十五炼器 夏平生转过身,淡淡道:“韩少主客气,还亲自送出来。” 韩凤来道:“晚辈游学路过玉京,本不敢扰前辈清静。但是既然有幸遇到,怎能不来见礼?” 夏平生意味不明地笑笑,“‘冶天’对这远在万万里之外的小地方都感兴趣了?” 韩凤来立刻道:“一切只看燕主定夺。”他这句表明立场的话,说得又快又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模糊余地,忠厚老实得就连夏平生都不由看了他一眼。 待夏平生和燕开庭走后,韩凤来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回转“集荟院”。 钱伯正在房间里收拾杯盏,他们两人都没什么架子,日常生活大多自己动手,很少让燕家的客院仆役进屋,下人们也乐得偷懒。 韩凤来走到桌边坐下,神识在周边转了一圈,才道:“‘天工开物’里坐镇那位,竟然真是锻天大师!” 三十多年前,炼器师里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号“锻天”,虽然从成名到彻底销声匿迹,他只在人前露面了短短一年,却至今被业内牢记着,那是与“冶天工坊”主人同样可被尊称为大师的人物。 钱伯表情一凝,疑惑地道:“不应该啊?这两天看下来,‘天工开物’的工艺精致,却没几套自有图纸,只能算作一个制器工场。难道‘锻天’并未打算在这里传下衣钵?” 韩凤来摇摇头,道:“静观其变吧,我总觉得‘天工开物’如今的状态有些诡异,恐怕不仅仅是仆大背主。” 夏平生所居小院在客院最僻静的角落,名为“雪域”,院落内外只有一种植物,就是冰凌松。这树木一年四季都无落叶,松针上常年覆盖着犹如冰花般的雾气,一眼望去,仿佛置身雪域。 在夏平生入住后,附近的道路做过调整,只有一条小径通向院落。而夏平生的生活极为简朴,就连洒扫都是自己动手,这边平时就几乎没有人迹。 从外面看,“雪域院”的房屋规模和面积与其它院落相仿,只是陈设极简而已。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若有主人带领,踏进屋门后会是另外一个天地。 燕开庭落足前,脚下还是木地板,一步跨入后,却站在了浅青色的玉石地面上。这就是所谓的法器洞府,入口接驳在雪域院的书房里。 这座洞府并不大,就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外带一座规模虽小,五脏俱全的炼器作坊。 燕开庭近几年与夏平生越疏远,已经很久没到过这里来了。他一站定,就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大殿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模样,就连塌上的软垫颜色都没换过。 夏平生一边向左边的通道走去,一边道:“近些年,‘冶天工坊’扩张势头极猛,已将南边四州大半修士匠府纳入麾下,不过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把目标转向普通工坊。” 燕开庭跟着夏平生走过廊道,进入炼器作坊,不作声,只仔细听着。 夏平生道:“对匠府来说,有个强有力的宗主不是坏事,可也不全是好事。韩家那小家伙入住这里,是齐雄安排的,你知道即可。” 燕开庭缓缓道:“你仍然是一点建议都没有吗?” 夏平生在一张黑色上有星星银点的石台前停住脚步,道:“‘天工开物’是你的东西,此事你自己斟酌。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 燕开庭霍然抬头,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平生手掌从石台表面拂过,一层蓝色火焰随之升起,渐渐边缘闪动朱红光芒,将夏平生的白也染上一层绯色。 夏平生没有回答,只自顾自地道:“我的道法有师门传承,我并不想让你入门,所以不能教你。但炼器是我自行得来的法门,一共七段全都给了你。你学会多少?” 燕开庭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从旁人角度来看,夏平生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从他第一天开始接手燕开庭的教养,当时顽劣的小孩就没好好学过。 夏平生的态度始终不温不火,上课时间到了,天上地下都会把小孩揪出来,按在书桌前将课上完。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人相信燕开庭能学会什么东西。 而当夏平生第一次教炼器基础的时候,就连燕开庭自己都很吃惊。他身为匠府少主,父亲却从不对他提一字一句的工坊,反而是平日里根本不沾手“天工开物”的夏平生要给他做炼器启蒙。 至于夏平生教导的东西,燕开庭有没有学进去,又学会了多少,这只有燕开庭自己知道了。夏平生一直以来似乎都只负责教,而不管会。 燕开庭突然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拳头,他吐出口气,放松五指,反问:“你当初为何教我炼器?是因为我有天赋吗?” 夏平生笑了笑,道:“天赋倒是看不出来,不过,难道你不喜欢炼器吗?” 燕开庭哑然,夏平生的答案与他一直以来的想象差得颇远,然而却让他无言以对。难道是早到小孩还在怨天尤人年纪的时候,就有人将他的渴望看在眼中? 夏平生轻轻敲了敲石头台面,满是催促之意。 燕开庭轻轻吐了口气,道:“不用那个。” 他从旁边架子上挑出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这两种材料都十分容易炼化,最适合拿来快塑形。 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团红艳艳的火苗,那是赤阳地火,属于上品火种,也是燕家跻身雍州著名匠府的基础。 在主府工坊核心处,燕家先祖采集的火灵经年不息,通过火龙通道传到各个重要节点,供应庞大工坊锻造冶炼之用。而燕家血脉只要生有火属性,都能通过修炼秘法,从火灵那里得到一缕地火之力化为已用。 取得至少一种异火,是炼器师入门的必要条件。那些没有现成火灵的修士,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跋山涉水去找自己能用的火种。这就是匠府之后学炼器的天然便利。 对于燕开庭居然拿得出赤阳地火,夏平生并没有现出诧异之色,只凝神细看他将两块石头炼化成汁液,透亮一团不散不落,浮在燕开庭掌心。 然后那团石液飞快拉伸出各种形状,像有一只无形大手在揉捏塑形。与此同时,透明的液体渐渐泛出灰白之色,像是要再次凝固起来。 紧接着,燕开庭指尖冒出一缕紫色闪电,只有通常用来绘制符阵软笔的笔尖大小,就像一个灵活的笔头般,在将凝未凝的石液团上描画法阵。 片刻后,石液定型,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箭头,上面有数道光芒流动的刻纹。 章二十六顽石成器 燕开庭抖手往墙边一甩,“轰”一声轻响,一个试兵器的立靶被炸得粉碎。 那枚箭头是个小型的一次性攻击法器,具有百钧力一击的威力,看上去只相当于普通修士一击,但是材料便宜,炼制度快,可以不用炉具,是居家旅行实用之物。 而燕开庭能不用任何辅助,从原始基材的处理开始,做出一个功能完整的法器,就说明他在炼器一途上已经入门。 夏平生点了点头,手一拂,台面上蓝火再次升起。 他抬手一招,从架子上也拿过一块庚金石,一块水晶石,品质和大小都与燕开庭先前所用相差无几。然后用同样手法也做了一枚箭头,区别只在于夏平生还是用了传统的篆笔来描绘法阵。 燕开庭静静看着石头的汁液变幻出柔软的线条,蓝火的外焰给它渲染上多彩的颜色,最终这个美丽迷幻的过程沉淀下来,凝固成炼器师最初想象的模样。 这就是炼器让人着迷的地方。 而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貌似不屑,实则已被深深吸引,可以花上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看着夏平生的手上、操作台上、乃至炼器炉中,火焰和各类物质跳跃成千变万化的姿态。仿佛整个世界在起舞。 夏平生的手法看似与燕开庭一般无二,但燕开庭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些细微的区别。尤其是法阵篆刻的过程,即使通用法阵都有成型的图纸,可不同属性的不同人绘来,仍有不同。 最终成型的箭头安静躺在夏平生掌上。 他也和燕开庭一样,随手将这柄法器扔到一面立靶上。但是没有爆炸声,只有轻轻啵的一声,好像一个水泡破裂。立靶的位置上蓬起一团尘雾,然后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如此威力! 燕开庭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即使很多常用兵器都有固定图纸,炼器师可以按图索骥,但是其威力依然会受限于炼器师的境界,那是单单提升材料和手法都难以弥补的。 夏平生手掌在台面上一扫,一握,将蓝火抓成捏在掌心的一团,然后塞进一个非金非玉的小盒子里,递给燕开庭。 “这是‘骨中火’,来自太古生物‘空蜃’的遗骸。‘空蜃’又有个名字叫做虚空巨兽,据说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我当年在一个秘境中得到的,就送给你了。” 燕开庭却无喜色,抓住盒子,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道:“那你用什么?” 夏平生道:“我也是火属性,已修炼出真火神通。” 这还是夏平生第一次提到他自己的神通,以往那么多年,他从未在人前流露出还会炼器。自夏平生初到玉京的成名之战后,人们一直以为他是一名木属性的阵修。 夏平生又拿出一个芥子袋扔给燕开庭,道:“看你手法,平时应该做过不少小东西。这里有一些图纸,是我早年炼制过的法器,都是些小玩意。不过你是火属变异雷种,里面有几件契合木属的你自己用不了,拿去练练手吧。” 燕开庭这次没有伸手去接,任由芥子袋浮在两人之间,盯着夏平生道:“你要走吗?” 夏平生极淡地笑了笑,“这是最后一堂炼器课啦,算你时隔多年终于完成功课的奖励吧。” 燕开庭脸色不由黑了黑,立时想到还欠付明轩一篇百字论,原本阴郁的情绪像是一个正在鼓胀的袋子,却陡然被戳漏了气。 以往夏平生上完课的确会留功课,当然不管燕开庭私下里有没有做,交是肯定不交的。他忍不住想,难不成是他小时候逃课太凶?否则为何这两人都热衷于叫他补功课? 夏平生道:“炼器第七段‘合灵’,先要得到能融合进兵、器的灵魄,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至于在第一到第六段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器是道途之一,入门之后只能靠自己,没有人能告诉你后面的路怎么走。” 说着,他手指一点,把芥子袋弹到燕开庭怀里。 燕开庭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骨中火”和图纸,整整衣冠,对夏平生正正经经行了个大礼。 夏平生没有谦让,站着受了他的全礼。 燕开庭直起身来,忍不住又问:“你是要离开吗?” 夏平生没有回答,转身向冶炼室外走去,燕开庭一时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问,咬了咬牙,跟上去。 直到走进大殿,夏平生都没出声,他在中堂那副群峦点翠的画前站定,抬头看了许久,道:“计玉是我小师妹,她从小就害怕独自一个人。我答应过,会一直陪着她。” 燕开庭没有马上反应过来,等他想起计玉是已故继母的闺名时,不由一震。望着夏平生的背影,又想到葬在玉京城北“天工峰”的墓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多人都不理解夏平生这样的强者,还远远称不上老迈,为何会安于玉京一隅,全无对外扩张的野心。况且他在“天工开物”虽然地位崇高,却不掌实权,说到底也还是在为人做嫁衣。 燕开庭当然也猜测过无数次,尤其是前些年,“天工开物”里的派系还有明确“夫人党”的时候。他也想过是否自己就是一块顽石,要去磨砺那些更被父亲看好的子弟。 不过燕开庭从来没有畏惧过,顽石磨刀,刀会更锋利,可是谁又能保证,被打磨的只有刀呢?在看过夏平生无数次的炼器过程后,谁又敢说顽石不能成器? 夏平生这是第一次说到他的私事,也是第一次明确说明他与计夫人的关系。两人竟是同门。既然计玉已逝,且安葬在玉京,那他这番话几乎可以认为是不会离开了。 然而燕开庭呆呆站着,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 夏平生今天种种举动,让燕开庭一度说不出的烦躁。这个大部分时间都被他摆在“对头”位置上的人,一旦有要远离的迹象,竟会使得他如此郁闷。 可是就在燕开庭尚未搞清楚自己情绪的时候,又得到这样一个会保证夏平生留下来的理由,不但没有松口气,反而更加胸口闷到近乎难受。 在他心目中,那个高不可攀的强者如何能为这种缘由,困于一地,空抛一生。 燕开庭在和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夏平生转过身来,看到他情绪外露,而且表情极为复杂的脸的时候,怔了怔,忽然笑了。 “你想到哪里去了,计玉是我的小妹妹。” 章二十七汝之离障 夏平生神情感慨,仿佛想起往事,过了一会儿,叹息道:“你和我一样呵,亲缘寡淡。” 夏平生原是荆州一座凡俗城市平民之子,家境小康,四世同堂,人丁兴旺。 然而在一场百年罕见的大型兽潮里,城破家亡,他在逃难人潮中,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一个倒下,死去。最后,当他所在的那支逃难队伍到达一个修士门派所在地求庇护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四岁的幼妹。 可是有了安全的居所,却不代表就能活下去,夏平生用尽各种方法获取食物,同时还和无数小孩一起争夺成为修士门派学徒的机会。 就在他拿到学徒资格跑回栖身地的时候,幼妹却已经停止呼吸多时。 接下来,夏平生在师门中突飞猛进,轻松迈入上师境,然而,之后就在第一重“离”位上卡了整整十年。同期的天才变成了一个笑话。 红尘万象,识障方能解缚,夏平生却茫然不知瓶颈何在。 他为寻求突破,不断提高出师门任务的等级,还冒险进入对他来说十分危险的秘境。直到一次遇险,陷进心魔幻境,偶得计玉帮助脱离,还一举破“离”入“净”。 夏平生那时方才明悟,亲缘之失是他平生最大的痛事,哪怕之后意气奋、道途有望,也无法抹平他当年被仙师选中的大喜之后,看到小妹妹了无生气眼睛那一刻的大悲。 燕开庭听得心中一动,神识震荡,竟是起了共情之心。 夏平生语调平平,情绪并无起伏,大段往事也就十来句话就说完了。可燕开庭却仿佛若有同感,甚至脑海中会泛起三两惨烈片段。 燕开庭本能地感觉到那不是夏平生的经历,然而如此历历在目,仿佛真的生过,他又从何得来这样的印象? 要知道,玉京城可算是承平已久,虽然“逢魔时刻”数年一次,兽潮时有生,但每每都是据敌于城门之外,主城已经数百年没有被攻破过了。 而夏平生说完话后,就声称时间已晚,直接把燕开庭请出房门。 燕开庭站在如雪域般的院子里的时候,脑中仍是浑浑噩噩,无数记忆残片走马灯般沉沉浮浮,折射出光6离奇的画面。 他用力甩了甩头,强行压下暴动的识海,这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 整个客院都十分安静,通幽曲径上路灯琳琅,但是光线极为柔和,不仔细看,会误认为只是月光稍稍明亮了一些而已。 远处,燕府的外院和大多数钟鸣鼎食之家一样,灯火通明,人声不绝,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内院幽静之中不失繁华,亭台楼阁的灯光勾勒出绵延轮廓,就像夜晚盛装的美人。 燕开庭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向外走去。他明白,夏平生不会无故提起自己惨痛往事,这是在提醒他,他的“离”位之障会否亦是亲情。 旁观者很多时候比当事人眼亮。 然而燕开庭不知道,本就没有东西如何成障? 他已经很久不去回忆过去,那会让他感觉自己的出生就是一个失败。不为血亲所喜,给亲近之人带去灾厄,世人见他在着地的鲜花重锦中行走,却无人看见刺入脚踝的荆棘。 不知走了多久,燕开庭一抬头,现自己又站在遇到韩凤来的广场上。这次他没怎么犹豫,就朝燕家祠堂走去。 燕开庭没有进门,只站在那里长久凝视着这幢庄严肃穆的建筑。 门楣上的“天工开物”额匾是真迹,由创始先祖一手打造,那是一件金属性的法器,作用是封存火灵。当然如今里面是空的,火灵本体在工坊核心处。 然后燕开庭的目光落在一旁焦黑废墟上,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绷,额头微微渗出汗来。 渐渐耳边有杂音响起,大火剥啄屋梁的声音,兵器嗡嗡振鸣的声音,燕开庭有些晕眩。 那个晚上生了什么?他的心魔之障究竟是什么?! 突然一只手搭上燕开庭肩膀,有人叫了他一声。 燕开庭陡然惊醒,背后已是汗透重衣,在夜风中凉彻入骨。他此时注意到,虽然刚才感觉里过了不少时间,可从祠堂到废墟才十多丈距离,竟是连三分之一都没走出去。 燕开庭重重出了口气,转头道:“明轩。” 付明轩仔细看他脸色,道:“你怎么了?刚才看你像是要入定的样子,这样入定可是会真气紊乱的。” 燕开庭苦笑道:“什么入定,我感觉是魔魇了。” 付明轩没把这话当玩笑,脸色一沉,开始打量周围。 虽说此世界魔物常常寻隙而临,但是心魔一说,大多还是虚指。正统的道门心法中,所谓心魔,并不是那些入侵此界的魔物引起的,而是指寻求大道路上的歧途。 除了每一次境界提升,重位破除所遇到的障碍之外,所谓心魔大多出自幻阵,也就是扰乱修士神识,释放和放大负面情绪,使人神智不清。 很快付明轩的目光落在眼前废墟上,伸手一指,道:“那里原本有法阵的吧?” 燕开庭道:“那是老祠堂遗址,当然是有的。” 付明轩道:“最好请个位阶高些的阵师清理一下。像这种保护重地的法阵毁坏后,最怕的不是失效,而是扭曲。” 燕开庭倒是第一次听说坏掉的法阵还会起作用,而且是起反作用。 他沉吟了一下,道:“雍州地界上的著名阵师……” 付明轩脱口而出后,也想到北雍州道修不旺的事实,皱了皱眉道:“没在原址重建,应该也是有原因的吧?” 燕开庭被这么一说,倒是想起来了,顿时有些期期艾艾,“唔,好像是说过下面构成地基的法阵,被破坏了地面中枢后,进不去了……” 付明轩没好气地撸了一把他的脑袋,这么要紧的事情都能不放在心上。 保护重地的法阵高级点的都是攻防一体,尤其“天工开物”这种炼制兵器起家,祖上还留下灵兵镇府的,谁知道里面暗埋了什么厉害手段。 别看燕家最近几代其实是在走下坡路,没再出过能炼制灵级兵器的大师,可是全盛时期的老底还在。只主府工坊里的灵火,就能跻身一流之列。 如今匠府老人所剩无几,如果又找不到完整建筑图纸的话,还真是没法解决面前这堆废墟了。 付明轩摇摇头道:“以后来这边的时候还是小心点吧!刚才你像是被干扰了神识的模样。而且有一刹那我感觉到这废墟里的气有些不对劲。” 燕开庭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被干扰神识。他自家知自家事,这个地方对他有太过特殊的意义,方才过来之前他就情绪激荡,就算没有外力扰动,都可能神识不宁。但付明轩若有实感,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这么严重,那得叫人来先封了这里。” 付明轩却是神情有些困惑,像有什么关键点一时无法想通,“严重倒是不见得严重,普通人估计都不会受影响,因为那是时间之法的气息。” 章二十八时间之法 燕开庭一愣,时间之法是个很陌生的名词。 大家都知道,此世界具象于七条基础规则之上。金、木、水、火、土、界、律。五行是众生道种之属。界即生死,律为因果。简单地说就是人死不能复生,道途自有因果。 而跳出五行,不入轮回,不沾因果,那是上界天人才有的能力。在建木登天之途封闭后,关于天人,关于神明,已渐渐变成一种传说。 至于时间之法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它真实存在,每一个人都会切身感受到,并且看着自己和他人从幼年、成年走向老年。 若说真实的存在就应该有法则,有大道,但是千万年来,却关于时间之说从未在道典上显现片言只语,而大6上的种种传说也没有一条记载能让人信服。 于是许多人都认为,假如时间大道是三千大道之一,那也是越了此世界的存在。 每个时代总有天才或者具有探索精神的强者想要尝试一番,不过都没有给后人留下成功的例子。反倒如因果之律的威力般,给世人留下警告,时间之道复杂程度越生死之界,一旦起了窥探之心,就无可避免迷失。 付明轩思索间,正想对燕开庭说点什么,突然转身,目光投向左近之处,沉声道:“什么人!” 客院的高墙上爬满千金藤和菟丝子,月光照在繁星点点般的白色小花上,竟然还有些晃眼睛。 其中一片月光从中分开,韩凤来走了出来,一如既往显得有点小腼腆。 付明轩看到韩凤来,呵的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韩少东,日前刚听了一出好戏吧,居然还来这里?这么看来某些自作聪明布局的傻子,自己也在别人局中啊!” 燕开庭之前看到韩凤来的时候还没多想,被付明轩这么一说,立刻意识到其中问题。 如今看来,韩家这位少主可不是简单角色。“观风阁”的人演给他看的那场戏全然白演。但他明知道接头人有玩弄花样的嫌疑,却还是入住了燕府,恐怕一开始就对“天工开物”有所图,正好顺水推舟,还不着痕迹。 只不知道他跑出来偶遇燕开庭,又连带见了夏平生,将自己意图隐晦地暴露出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韩凤来没有马上应声付明轩,反而看了燕开庭一眼,像是明白他此刻心中所想,道:“燕主不要多虑,我方才的承诺,没有一字虚言。” 说完,韩凤来才转向付明轩,拱手行了平辈礼,道:“寒洲道兄,好久不见。” 付明轩叹了口气,拍拍燕开庭的肩膀道:“你这是越活越老实了!心事都写在脸上,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才向韩凤来回礼,“倒是不曾想,箫韶你这么快就走动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说罢,付明轩指指燕开庭道:“这是我兄弟,也没什么优点,就是老实,欺负起来轻一点。” 听到这类似于琉璃器皿,轻拿慢放的说法,燕开庭脑中正在乱七八糟推衍的念头全都跑光了,愕然转头看向付明轩,觉得他今晚有些活泼过头。 韩凤来好像也被说傻了,盯着付明轩,眼神无辜,耳尖红通通的,大有往脖子扩展的迹象。半晌,他才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寒洲道兄,你可真会说笑。” 燕开庭觉得再让这两人互相恭谦让下去,能扯到天亮,问道:“韩少主这是又出来散步?” 韩凤来落落大方地回道:“原本是看见燕主离开客院,想过来打个招呼,后来……寒洲道兄到的时候是该回避,不过这里的气有些异常。时间之法太过罕见,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又是一个时间之法! 付明轩道:“箫韶既然也感觉到了,那有什么看法?” 韩凤来道:“前人手记中有‘时间黑洞’之说,大多被认为是天然形成,事实上,并没有任何记载能确认是当事人落入黑洞,又全身而退后留下的真实成例。不过你我都知道,有一个地方存在时间之法,那就是神器秘境。” 燕开庭听了两人交谈方才恍然,那是散修不可能知道的秘闻,就是正统道门弟子,不到核心层面也大多茫然无知。 为何那些核心弟子的修炼度不仅远散修,甚至比起自己的同门同代还都要高许多?事实上,除了天赋、秘法、资源上的差别,以及历练时的机缘和运气之外,还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时间修炼之法。 大6上一直有无为塔、道德剑、山河鼎、禁屠刀四神兵之说,来源已不可考。元会门和小有门各持其一,另两件则是由星极门和诸生门,分别与七派中的四个共有。 它们的名字听起来,是四件神级战兵,而有幸见过的人,会知道它们的外型亦如其名。想要驭使神兵,至少得是尊者之上,一般人仰望过后,不会再多想。 但是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这四件神兵有一个共同的神通,那就是劈开世界壁障,进入时间之河。 然而河流彼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虽说历代有来有往者也不少了,可仍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只能粗略地认为,那个地方也相当于一个修炼秘境。只是和本世界秘境固有的环境不同,在那里,每个修者的境遇都不一样,他们的经历更像幻阵,与本世界迥然有别,而大部分人会体验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无论他们在里面待了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外面的时间都只过了一天一夜而已。 听起来这简直是修炼神器,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内外时间概念混乱还是轻的,有些人在里面过完了一生,出来以后很容易分不清两边的真实和虚幻。而他们若既有幸运更有实力得到第二次进入的机会,则会现,两次跨入的根本不是同一条河流。 还有的人则是在一天一夜之后没有出来,这样的情况多了以后,人们也就知道,这些人恐怕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即使他们留在道门的命魂牌一直完好,也已经彻底迷失在时间里。 这种修炼方式不仅风险极大,资源消耗也是天文数字,因此并不是修士们有胆量有等级就能去碰运气的。 相应的,道门弟子若通过这样的考验,就等于是真正进入了门派核心。并且他们在秘境中的经历大大丰富眼界,开阔见识,今后的道途上就会少了许多阻碍。 韩凤来的猜测是,燕家先祖在这里修建祠堂的时候,可能还借了些地利之便。而高级法阵若与天然环境混为一体,威力比单纯用材料打造的要更大一些。 而这个地利之便,按理说不该是“时间黑洞”这么危险的东西,但有可能是一个大型空间法阵,甚至是一条天然空间通道。 名门的家族重地通常兼具坚固防御和撤退后路的双重功能。 如果里面有空间通道就比较容易解释了,天然的空间通道其实质就是世界壁垒的缝隙,世界壁垒之外即是时空乱流。若法阵失能,紊乱了对接的方位,漏一些乱七八糟的气息进来就很正常了。 “燕府修建之前,这个地方是否有什么特殊地形?”韩凤来看向燕开庭问道。 燕开庭想了想,却不得要领。 玉京城的建造并非一蹴而就,前后曾多次扩建。尤其玉脉枯竭前后,几大主要城区实际上已经算是推倒重来过的了。 而玉京所处位置虽然在服玉山脉余脉上,但主城范围地形却相当平坦,就算去查城志都说不清楚这是人工还是天然的了。 韩凤来也知道一座一千多年历史大城的某个角落,实在很难追溯,于是道:“我有个朋友于阵法上颇有造诣,他过两天会来玉京。如果燕主不介意的话,到时候可以请他过来看一看。” 燕开庭点了点头,付明轩也没意见。 越是高级的法阵,失控之后越是危险。而且时间之法的气息是很要命的预兆,若只是空间连接出错带进来的也就罢了,若是世界壁垒直接开裂,那就很有可能变成魔物进攻的弱点了,怎都要找阵师来修补。 不过韩凤来这句话里也透露出一个意思,接下来两天里他并不打算离开玉京。 但是韩凤来他说得如此坦荡荡,燕开庭也不好赶人,况且名义上,韩凤来并不是他的客人。“天工开物”里一摊子乱事,他都还没有时间去理清呢。 燕开庭又问过两人,这里的时间之法气息并非一直存在,犹如夜风中的花香般,偶尔会飘来一阵。于是他决定不另派人封存此地,广场上燕家祠堂这一角本就没有人会来,引人注意了反而不好。 韩凤来向两人告辞,走了两步,脚下犹豫,回过头向燕开庭露出求助眼神。 燕开庭十分无语,给他指了前方的分支路口,又细细说了后面的路径。 所幸韩凤来住的“集荟院”是第一等房间,那意味着地段够好,环境更有特色,知道了周边标志性的花树配置,找起来还比较容易。 目送韩凤来背影消失在甬道中,燕开庭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道:“这位真不认路?那他在荒原上岂非要喂凶兽?” 付明轩道:“荒原上自有飞行舟代步。” 燕开庭顿时不说话了。 好吧,散修确实很难想象道门法器的强大,他依稀记得在书上看过,有的宝船可容纳百人,完全展开得有一个街区那么大小,估计一般空禽也不敢前去挑衅。 付明轩笑笑道:“今晚还是去我那里吧!介绍一个妙人给你认识。” 燕开庭这才想起,还没问过付明轩的来意,闻言亦无异议。他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杂,现在还有些心烦意乱,放松一下也不错。 章二十九点心走失 两人踏入付明轩的主院,正屋里已经摆好席面。 桌边坐了一个年轻人,衣着矜贵,面目普通。其实他五官颇为端正,就是毫无特色,落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了。 那人见燕开庭跟着付明轩进门,立时起身,就是一个深揖到地,口中道:“今日得见燕主,不胜荣幸。往日秦某有眼不识真人,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燕开庭来时就知道这人是“观风阁”的秦江,对声名颇盛的消息贩子也有几分好奇,玉京城的日常生活里,还用不着和这样的势力打交道。 虽然秦江眼下受制于人,不过他这么放得下身段,又将一番示弱的话说得如此自然,还是让燕开庭小吃了一惊。这份本事值得学习。 付明轩在旁边微微一笑,然后正式给两人相互做了介绍,三人这才入席。 实际上,付明轩已和秦江谈好,准许他离开了。 既然断不可能因为传了一点小话,就把“观风阁”的掌事级人物干掉,那当前形势下,留着他就是个麻烦了。玉京城的“逢魔时刻”快则明晚,慢则后天就会来临,届时全城皆战,可没什么多余力量保证秦江不出事。 不过秦江当然也要付出代价,他给付明轩提供了一些消息,并且保证独家。 至于今天这顿晚饭是临时加出来的,付明轩下午突然差人来和秦江商量,说是要介绍他和“天工开物”的府主见上一面。 秦江本意当然不想见,做消息这一行的,最怕就是抛头露面,脸熟之后要做些私密勾当就不容易了,何况是见苦主呢?可他也知道,付明轩说是商量,也就是通知,只怕拒绝不得。 看到燕开庭本人后,秦江也有几分吃惊。就算只见一面,尚无交谈,可他做的这行第一需要就是识人,自然看得出来燕开庭与风评相去甚远。直到此刻,他才不由对那个做中间人的朋友有些了想法。 三人坐下后,敬过一巡酒,话题说着说着,就集中到各地匠府的情况上去。这也正是燕开庭目前急需了解的。“天工开物”里的人不说是否可靠,先眼界就不如秦江。 秦江也知道自己今晚的任务,态度极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是知道扬州“冶天工坊”少东家在玉京城的,风闻和实绩都说得格外仔细。 燕开庭听到“冶天工坊”向北扩张的一系列事迹后,不由扬了扬眉,夏平生说过“冶天工坊”扩张势头很猛,只是从韩凤来身上,还真看不出他家竟是如此强硬作风。 “冶天工坊”、“多宝阁”、“紫府联盟”是当今大6上最有影响力的三个炼器修士势力,分别有尊者级炼器大师坐镇,是其余中小势力和炼器师们的依附对象。 近年来,随着十年一次的建木大会日近,浮图榜上强者排名开始频繁变动,修士势力间的竞争也越激烈。 “紫府联盟”因其松散结盟的形式,已经落败,只能安于第三。现在只剩下“冶天工坊”和“多宝阁”在抢夺势力范围。 南边五州,除了荆州是元会门所在地,其余四州修士匠府基本都被瓜分,只有个别还能保持独立。 北边四州中,雍州和冀州修士势力不盛,还没感觉,另外两州已是被卷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大潮中。 然而“天工开物”本就是普通匠府,照理说不该被作为选目标,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韩凤来搭上路子的。 说到这里,听见燕开庭有此疑问,秦江随口道:“价值和主业有关系也可以没关系,仅贵府的镇府灵兵和上品灵火就比许多小型修士匠府都强了。” 燕开庭顿时被一句点醒,作为匠府,规模、匠师、良品率自然重要,然而能够支持一个数百年招牌的,还是需要核心的东西。 上品灵火意味着在同样设施下,材料的液化和塑形会更稳定更纯粹,节约人力,也节约了设施设计和维护的费用。 而能够打造灵兵,则意味着匠府所持有的炼器秘法“合灵”段通过了实践的验证,同时也体现出匠府获取并处理灵魄这种高级资源的能力。 以上两者任一,都足以支撑起一个小型的修士匠府了。 燕开庭思索着,对于自家匠府要从何着手,大致心里有了点谱。 从秦江的话语里可以看出,他对韩凤来的了解还不如付明轩。 据说韩家少东成年之前从未离开过本家,外界连他的全名都刚知道不久,“观风阁”里也没他多少资料。而从扬州到雍州一路上好像也没生过什么值得一说的事情,一个第一次出远门游学的菜鸟形象,似乎已经深入人心。 因此秦江也不确定韩凤来出现在玉京,是否就意味着“冶天工坊”和“多宝阁”的扩张已经波及雍州。况且雍州南部也有几家修士匠府,以及一家比“天工开物”规模略小的普通匠府,最近并没传出什么异常消息。 燕开庭当然不会告诉秦江有关韩凤来的那些事,于是这个饭局的目的基本达到,不一会儿,就在付明轩的默许下,秦江便向两人告辞。 秦江刚刚起身,忽然屋外有仆役通报。付明轩的一个长随匆匆进来,与他耳语了几句。 付明轩挥退长随,也不介意秦江还没走人,看着燕开庭就笑道:“你的点心不见了。” 燕开庭要怔一怔才会过意来,同时想起自己究竟把什么事给忘了。按理说他不好把临溪一直扔在付明轩这里,应该安排一下的,结果今天一天事情没停过,就全抛到脑后去了。 秦江见两人在说暗语,就要识相地再次告退,却被付明轩叫住。 付明轩微笑道:“秦道兄还是不愿提那中间人吗?” 秦江犹豫了一下。 付明轩半是打趣地道:“难不成是秦兄的红颜知己?” 秦江的神色不易觉察地僵了一僵,他原本是路过玉京城,因此也没太过避人耳目,以付明轩的能耐,只要用心去查,大有可能捉到些蛛丝马迹。 秦江迟疑着道:“红颜知己谈不上,只是认识得颇早罢了。”他这句话等如是承认那中间人是个女子。 实际上,秦江对于这次被拖下水的事情确实不太高兴,但他和那中间人认识多年,虽然并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暧昧,也下不了决心把人推出来。毕竟以他的身份,付明轩并不会当真对他怎么样,可那人就不好说了。 付明轩笑笑道:“好罢,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就给秦道兄这个面子。不过有件突的事情,还请秦道兄帮个小忙。” 秦江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看到付明轩的笑脸,愈心神不定,闻言立时道:“但有差遣,莫敢不应。” “我这里刚刚走失一名小侍,秦道兄若有消息,还请告我。” 秦江左眼皮狂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答应了就匆匆离开,这次付明轩没再留他。 等秦江走出院门,燕开庭转向付明轩,奇怪地问:“临溪和他有关?” “这个倒是不好说。临溪是‘花神殿’的人。沈伯严虽没明说,可他既然拿临溪来送你,那他被引去‘漪兰舟’的事情就和‘花神殿’脱不了关系。秦江的本籍是冀州,他的中间人又是女子,这周围地界上,够资格搭上他的人可不多。不管是与不是,诈他一下总没错。” 燕开庭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花神殿”是冀州的修士势力,之所以有名到没出过雍州的燕开庭都听说过,不是因为其势力如何雄大,而是因为这个势力基本都是女修。 这些女修不仅颜色上佳,还大多专精六艺中的一两门,尤其是主修炼器。虽然没出过大师级人物,但也有自己特色。她们炼制的以法器为主,外形极为精美,威力也不差,因此有很大市场。 有能力的美人,走到哪里都很吃得开,就算对她们没有企图心,男修们出于风度,也多半会让上一让。况且不像四门七派对弟子道侣多少有些限制,“花神殿”的女修是有对外联姻传统的,于是就更受欢迎了。 燕开庭倒不惊讶临溪能跑了。 沈伯严给她下过禁制,燕开庭解不开,也没太过在意,自然也没想着补禁制之类的。现在看来,应是原来的禁制过了时间,自然解开。 付明轩也证实了这个猜测,客房里并没有外人入侵的痕迹。 付明轩摸了摸下巴,提议道:“跑得了花魁,跑不了花舫,我们去‘漪兰舟’要人?” 燕开庭连忙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之前还在想,要往哪里放才不碍事呢!” “好歹是‘花神殿’的弟子,据说每一个都自有妙处,你别一副吃了亏的样子罢。” 燕开庭仍然大大摇头。 付明轩才不容他退缩,伸手一拽,道:“唉,老实孩子,‘花神殿’弄出这么多小动作,我们去探查一下敌情,总是应有之义。” 章三十夜探小楼 夜晚的玉京城万家灯火。 因为“逢魔时刻”即将来临,逗留在外的人流减少,但是依然时有行人经过。 各个街区的分界线上堆满了白色的玉质椎体,那是用来加固局部法阵的,若有魔物出现,能够尽量将它们圈定在一定范围内,以便巡防队灭杀和查找空间漏洞。 说是要去“漪兰舟”找人,但那天花舫也有毁损,即使还停在迎仙桥那里,上面大概也没什么人在。 两人出了小院,也不走正路,有林过林,有墙翻墙,直线奔向最近的府墙。 付家明桩暗哨的守卫都熟悉这两位郎君的习惯了,冒头出来看一眼,就又缩回岗位上去,连问都不问一句。 面前就是灰白外墙,两人正要越过去,付明轩忽然向身侧抓了一把,捞出一张传讯符。上面封了付家的标记,一路过来也被拦截。 付明轩一扫内容,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将还没完全消失的传讯符拍到燕开庭掌中。 这道传讯符送人竟是秦江,想是他找客院管事要了付家专用的空白符,又将内容写入。他行事这么大方,显然回去后想通了,将中间人的信息提供了出来。 燕开庭只来得及从一闪即逝的符文中看到一个名字,“花神殿”临溪。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付明轩的眼神,脸色也变得微妙起来,沉吟道:“那个是雏儿。” 付明轩立刻微笑,道:“很好,你没吃亏就行,否则要让沈容照重新补份礼物过来。” 说话间,两人翻过了府墙。 燕开庭心情有些不能描述,忍不住问:“‘花神殿’弟子,呃,这么……”他一时找不到形容词。 付明轩随口接道:“奔放?花朵结果就要授粉,双修也是大道之一。不过就临溪那程度,还敢拿来一女几送,我看她们现在不仅得罪了沈容照,还得罪了秦江。” 付明轩抬头看见燕开庭脸色,立刻补救道:“看吧,就连我的兄弟你,都看不上她。” 燕开庭觉得他越描越黑,试图将对话拉回重点之处,“那么胡东来一开始就勾结的幕后势力,是否就是‘花神殿’?” 付明轩想了想道:“我对‘花神殿’不太了解,她们有和各个势力联姻的传统。不过姐妹之间都会有口舌,连襟互相打起来也不奇怪。所以倒不好说背后只是‘花神殿’一两个人,还是代表了整个势力的意志。” 这么一说,燕开庭也听明白了,玉京城林林总总大小世家和势力,几百年下来,相互之间盘根错节,不拿谱系的话,转弯抹角的姻亲关系连家主都搞不清。说到底,所谓关系都建立在利益之上。 付明轩火上浇油道:“所以,女修可不能轻视,以后你出去历练,怜香惜玉要擦亮眼睛。” 女修的天赋和悟性总体上与男修没太大区别,但在战修一途上却有先天性的身体限制。 如果不是名门血脉,能一开始就靠法修方面的秘法来拉近整体战力差异,而是走传统途径,边锻体边修法,以寻求领悟神通的机缘,在早期总会比男修要差些,尤其秘境探索这类历练中,体力上的短板特别明显。 修道一途,若不安于普通人生活,进入真正修士世界,那竞争是极为惨烈的。为了不被欺负,也为了在最短时间内拉平天生的差距,一些相貌姣好的女修,难免要用自己的这个“天赋”去找一找捷径。 毕竟风月大道、双修大道,都是三千大道,明明白白写在道典上的。 可捷径是找到了,值得被攀附的“捷径”本身就是屈一指的强者,没有人是傻的。况且喜新厌旧人之常情,甚至喜新本身这个“喜”字可能都比较虚妄。 最终能混得开,爬上去的女修,无论有没有走捷径,坚忍耐力算计,大都远胜同阶男修。也就是说,凡是出来行走九州的女修,都不好惹! 燕开庭听完,晕乎乎的,感觉又像是被上了一堂课,点头道:“哦,我记得在哪本书上看过,剑修最强的是无情杀戮大道。行无情道者,忘情于血亲、道侣、友侪,无惧无怖,心如磐石,坚不可摧。” 付明轩挑了挑眉,没打断燕开庭,示意他说下去。 燕开庭道:“情之一道又有云,先能极于情,才能尽于情,方可忘于情,又需不被虚妄所迷,终成无情道。看你对女修的脾性如数家珍,难道正从男女之情入手不成?” 付明轩再忍不住,在燕开庭脑袋上凿了一记,道:“你看的哪家邪法?照你之言,情道有三,我走第三条路好了。直接把你斩了,也就道法大成。” 说罢,付明轩懒得再费口舌,转身就向西边街区遁去。 燕开庭捂住被敲的额头,连忙跟上,踩进付明轩那道隐去大半身形的遁光中,两人一起往“漪兰舟”的6上居所而去。 那6上居所名为“伴山园”,建在仙迎桥附近街区里,是一座林木婆娑,规模不大,但十分雅致的庭院。 其名取“漪兰伴山”之意,整座庭院由人工假山、人工湖泊、草本蕙兰构成,不像北地风格,反而有七分南边州6温婉之意。 两人没走正门,既然是来查探敌情,自不可打草惊蛇。以他们的修为,“伴山园”那一点点用来防贼的警示阵法毫无作用。 燕开庭对这里最熟悉,进去后,就由他带着径自摸去后面的小轩楼。那是临溪平时居住的地方。 两人仗着付明轩有“障眼符”,这玉京城里没几个人能破解,于是堂而皇之地蹲在一座象鼻形假山顶上,居高临下看着小轩楼二楼里的无限春光。 二楼最靠东侧的大房间占了整个二楼的一半空间,看陈设应该是临溪的卧室,隐约可见大床掩在一扇八开的描金花鸟屏风后。 这时屏风上投射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舒臂转腰,配上仿佛带有韵律般的喘息娇声,犹如一场舞蛇人拨弄下的蛇舞。 舞蹈的场所不在屏风后的床上,而是屏风之前,南窗之下的一张榻上。 于是从这个角度看去,时不时有抬起的一条玉臂,拱出的一抹柔肤印入眼帘。半遮半露的那点风情,比整队回旋舞娘的热情还要勾人,就像是可以握在手心中把玩一样。 最有意思的是,那是两个女子。 燕开庭目瞪口呆,半晌才挠了挠头。 付明轩塞了一道传讯符给他,“是临溪?另一个是谁?” 燕开庭手上的动作有点僵,回了一道符,“是。不认识。” “全杀了,还是全收了?” “不要吧……” 屋子里的娇声开始节节拔高,已入佳境,将至巅峰。而假山上的两名旁观者。则像是小时候在课堂上传字条般,旁若无人地聊着天。 章三十一外来人 一声婉转轻吟响起,“师父……” 燕开庭经过重重意外,再听到这个本该骇人的称呼,都有点麻木了。他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向付明轩,想问他能闪人不。燕家大郎虽有走马章台的爱好,却无蹲门听房雅兴。 这一眼看去,燕开庭却现付明轩指缝间毫光闪动,掌中扣了一件婴儿拳头大小的法器,不由一愣,随即现身周的“障眼符”外多了一层法力。 他蓦然意识到,付明轩这是加固了隔绝气息和视觉的屏障。若非附近有强者,何须如此谨慎? 燕开庭立刻警觉地转头四顾。付明轩摇了摇头,指指小楼方向。 临溪自然不是多厉害的强者,难道她那师父大有来历不成? 屋子里的动静已经停止,有个女声道:“好了,我已为你拔除所有无形之气。此番你太莽撞了,沈容照的禁制是那么好破的吗?再等一两天自然就解了。” “弟子气不过嘛……”临溪的声音很轻,还带些爱娇的鼻音。 “吾门走的就是风月之道,率性任情才好,我以前是太宠你了。” “师父……” “我已教训过浅意,你们竟敢去撩拨沈容照?以为我在他跟前的面子很大吗?” 窗户里一道淡淡人影晃动,燕开庭的眼力只能依稀见到一个裸背,手抱了一具柔软的躯体,转到屏风后面的一扇门中去。 燕开庭突然目光一凝,停在屏风上搭着的一件雀羽长衣上。这个距离,以他的眼力不说纤毫毕现,也是清晰得如在眼前。 只见那件雀羽长衣上勾着枚玉玦,一时看不出是什么饰品。但是光素无纹,反倒在羽衣上显出皎皎宝光。 燕开庭看清玉玦的样子,陡然身体晃了晃。 “走。”付明轩低声道。 燕开庭立刻蹿起,两人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架势,连着翻过两三座小院。 “伴山园”今晚明显比往常冷清,从空中极尽视野,半数庭院没有什么灯光,只在月亮门的位置挑了一盏风灯,这是没有客人在内的意思。他们刚才翻过的小院一座都不亮。 两人小心看过周围,停在一排无人平房的屋顶上。 燕开庭问:“那老女人很厉害?” 付明轩道:“‘花神殿’的第一副殿主向瑶,据说也是‘花神殿’的第一高手。虽然还没到真人境,但是她的秘法长于惑心,真人如果不小心,对战之际也可能会着了她的道。” 燕开庭头疼道:“都要‘逢魔时刻’了,这群家伙跑进城来凑什么热闹?” 事实上,外来修士路过的城池若正遇上兽潮或魔物入侵,有些人会选择离开,有些人则会留下来协助战斗。 有协防意向的强者,一般都会与城主府先行联系。因为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防御体系和战时安排,外来人误打误撞,帮不上忙是小事,弄巧成拙是大事。 外来者的名册要明天中午才会从城主府出,也不知道“花神殿”的这些女修明天是否会撤走。虽说向瑶这个等级的强者会是一大助力,可因她们之前行为,燕开庭总感觉不太舒服。 付明轩指尖亮着一轮小小的、昏黄的光环,一道道无形法力如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散,三、五丈远后就融入了夜风中。 这是天听之术,在付明轩手中用来,还有一定穷索功能。不过既然知道“伴山园”里有向瑶这等高手在,他施术之时极为谨慎,法力波动控制在三、五丈内,其余就靠与夜风这样的自然气息共鸣。 如此一来,效能削弱,却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愕然道:“这是木属风种的秘法?” 付明轩过了片刻,熄掉手上光晕,道:“是啊。” “为什么你在水、土之外,还有木属性!” 付明轩耸耸肩,道:“来,再去看一个地方,今晚的外来人还真不少。” 两人又翻过几重院落和树林,在一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小院外围就停住了。那里头极为喧嚣,莺歌燕语,还有浓郁酒气飘出,像是正在开宴。 付明轩的行动更为谨慎,早早用法器和符咒将两人身形掩住,他们跳上路边一棵冠盖如云的大榕树,向里面看了一会儿,确定周围没有岗哨,才上了院墙。 到了这个距离上,付明轩和燕开庭互相看一眼,就谁都不再试图靠近了。 他们所处位置虽然隐蔽,但在正屋的背后侧,几扇窗户都只支起一半,不能完全看清屋中情况。只时不时走动的人影,半身或全身出现在视线里。 然而里面的人没有丝毫掩盖自身气息的意图,因此真气波动十分强烈,足以让人知道里面至少有两、三名上师境强者,余者也至少是二流以上的高手。 这个距离上,若不想让里面的强者感觉到有人窥视,无论水镜还是天听术都不能用。 燕开庭注目看了一会儿以后,扯扯付明轩,做了个“走”的口型。两人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走出一段路后,燕开庭方轻声道:“离开‘伴山园’再说。” 付明轩点点头,他离开玉京城日久,北地著名强者是知道的,但地方高手就没关注过了。燕开庭的反应,显是至少认出了一两人的来历。 此刻,两人走到一条僻静甬道。这通常是“伴山园”仆役来往所用,为了不妨碍园中客人席地幕天的雅兴,他们被严格要求从这些四通八达,但两边又有实心高墙分隔的通道中来往各个院落。 忽然,付明轩一个急踏,向前跃出一大步。与此同时,燕开庭身形拉出残影,从原位移开。 两人之间爆出一团淡黄色烟雾,看气流将地面都削掉了几公分的激烈状况,这爆炸之力当时十分惊人,却诡异地没有出半点声音。 付明轩一甩手,数道秋水般短芒飞出,连续不断的噗噗轻响中,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出现数面三角小旗,被短芒一一捅了个对穿。 燕开庭的身影仍在不间断地移动,道道残影此起彼伏,看得人眼花,所过之处地面上,也是凭空出现一面面小旗,都被他的靴子踩扁在地。 一个苍老声音如夜枭般啫啫而起,“如今的小辈真没礼貌!” 章三十二血潮之兆 地面上的小旗残骸忽然纷纷自爆,吐出一大团一大团黑烟,迅充满了这一段甬道。 紧接着三、四道利刃闪着白光,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几乎快被黑烟吞没的身影斩去。 几声轰响过后,地面上碎石四溅,数道人影从两边落下,却是“咦”了一声,惊讶地四处张望。 甬道中的这种黑烟麻痹性极烈,能瞬间放倒几百斤重的凶兽,但缺点就是不能在空气中持久,很快就会散干净。又经刚才这几人长兵短刃砍下,数道真气鼓荡,此刻已散得差不多了。 然而黑烟散去,却不见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身影。 有眼尖的一低头,看见一排姿态各异,高度不过一掌之长的小人,地面上裂痕处处,小人们的位置看似凌乱,但奇异地全是立着的,没有一个倾倒。 “这是什么?”那人踏上一步,还未及弯腰去拿来看个究竟,小人们就在他眼前迅消散,像是被风吹走的沙雕。 一道黑影落下,是个衣着华贵、气魄凌人的老者,斥道:“莽撞!敌人的法器是可以随便伸手去碰的吗?” 那弟子看外貌还很年轻,此时方才感到后怕,庆幸那几个小人已是残骸,被风一吹就散了。如果和老者的奇门法旗一样,本身还带二次布阵的功能,那他恐怕得挨上一记狠的了。 那弟子也是乖觉之人,低头反省之际,不忘道:“那是有老祖在场,弟子不由就胆大起来。” 老者“哼”了一声,受用了这记马屁,道:“这是‘偃师人偶术’,炼器一道中的机关术加上身法方面的秘法,本身威力不怎么样。你们几个是历练少了,才会被幻象替身所惑。以后遇到这种情况,不用因为怕用范围攻击会把‘麻沸散’吹掉,就只用单体攻击。你们四人联手,本是必让那两个小贼露出原形的。” 众人齐齐应声,“谨遵老祖教诲!” 至于老者托大,不屑亲自动手,晚了一步,生生让两人逃走之事,不要说提了,就是想上一想也是不敢的。 另一名弟子看看被破坏了一段的甬道,又转头四顾,这个地段僻静,至今没惊动“伴山园”的人。 他于是自告奋勇道:“弟子去找园子管事过来,他们这地方的守卫还能不能好了。要不是老祖您今天在,就要让小贼得逞了!” 老者心里却是面上无光,不欲久留,道:“这点小事,你们去办。将结果报我即可。”说罢,身形拔起,瞬息离去。 几名子弟略商量了一下,分出两人办事,其余人等追着老者离开。 留下的两人,先将这段地面再细细看一遍,在通知“伴山园”的人之前,若有什么凭据自然要掌在自己手中。不过两人看过之后,并无收获。 身材略胖的那个问:“师兄,你说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看身形不像是年纪大的,玉京城里有这等高手?” 另一个道:“只看身法和出手,和我们之前拿到的资料大多对不上号。”他将声音略压低了些,“老祖应该也没看出来。” 身材略胖的那个不由缩了缩脑袋,道:“待会看看‘伴山园’的人怎么说,不过没那么巧是冲着我们来的吧?” 另一个就笑道:“玉京是什么地方,我们正大光明的来不得吗?况且明天就是‘逢魔时刻’,我们报名御魔,涂城主得谢谢我们才是。” 说罢,两人不再顽笑,一人留下看着现场,另一人找人去了。 燕开庭和付明轩在人偶吸引了来者目光后,不约而同都用出“缩地成寸”类的位移术,燕开庭跑得近点,付明轩跑得远点。 很幸运,他们位移的落脚点全都越过了紧邻甬道的一侧院墙。两人互相一看,一个不少,立刻撒腿就跑。 燕开庭踩进付明轩遁光中的时候,还不忘向身后又扔出去几个小人,反正这小玩意一碰就沙化,根本不怕被抓住马脚。 等两人跑到安全地带后,才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由一起哄笑起来。 今晚这探子做得是够可以的了。 不过两人多年未见之后,倒是默契仍在,每人都没使出自己日常惯用的兵器和秘法。此时,想必“伴山园”里许多人都在头疼入侵者究竟是谁。 燕开庭笑得有些肚子疼,一手揉腹,一手挂在付明轩身上。付明轩就比他正经多了,腰背挺得笔直,又是一派温文雍容气度。 “刚才那个院子里的是‘北罗峰双雄’,这两人是雍州著名散修,其余的就眼生了。”燕开庭长居北地,虽然没出过远门,但是对北雍州有点名望的强者,即使没见过本人,也看过画像和资料。 燕开庭继续细细说道:“追出来的那老头是‘七步瘴’姜回,修的是丹道中少见的毒道,据说已到上师境第四还是第五重位了。留在院子里的‘捉云手’罗动,是个纯粹的战修,前几年说是进入了流之列。” 对修士而言,提升境界固然是大道正途,但从日常实用性上,只有非战斗类小神通的上师可不敢惹那些体术造诣高的战修。事实上,战修中登峰造极的后天强者,遇到没有大神通的真人都能战上一战,还不知最终鹿死谁手。 所以刚才那什么“北罗峰双雄”若一起追出来,可就麻烦了,至少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藏不住面目。 “这两人名声很糟糕,是比‘血矛’谈向应还糟糕的那种。巧取豪夺什么都干过,还灭过几个小门派。他们的势力范围是在黑水以西,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连跨两条大河,跑到玉京来了。” 付明轩道:“女人。” “嗯?” “女人,‘花神殿’的女人。” 燕开庭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情形,现记不清那几个女人是不是“伴山园”原有的伎子。 不过他再一想,“伴山园”已是与“花神殿”脱不了干系,就看敢借地方给临溪她们招惹沈伯严,就算不是“花神殿”的外门,也至少是亲密盟友。 只是临溪一开始是以卖艺不卖身的书寓大家面目来到玉京,然而在这一行里,光靠才艺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一直有传闻她是应涂家之邀才旅居玉京,所以人们大都默认涂家是她的后台,至于是涂家哪一位贵人就不能明着讨论了。 这么说来,“花神殿”的身影还真是无处不在。有男人的地方通常都有女人,那么女人自然也能将男人们聚在一起。 付明轩下了个断语,道:“我讨厌手伸太长的女人。” 燕开庭抬眼看看天空,脸色微微一沉,顿时忘记自己本来要接什么话。 在玉京城铺满平原的万家灯火里,天上的星月也黯然失色,人们不易觉察,以往高远湛蓝的夜空正在起变化。 天色是十分灰暗的砖红,边缘露出一层通透的光边,仿佛九霄之上另有天光。 “血潮”之兆,魔物将临。 付明轩也抬起头,没有露出意外神色,平静地道:“看来等不到后天,明天晚上就要魔降了,你我就此分手,各自回去准备吧!城主府的牌令可能明天中午就会下来。” 燕开庭也不再多说,两人就地分开,各自回转府邸。 付明轩进了府门后,没有去自己的院子,问明值夜管事,得知付博文还在外书房,就直接找了过去。 付博文和几名管事全都站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天色,一边不时讨论些什么。 见付明轩出现,付博文有些意外,不过随即就吩咐管事们解散。 付明轩道:“父亲您先忙。” 付博文道:“全都安排好了,只是在查缺补漏而已。” 付明轩看看在场的管事,全是付博文多年的心腹,就将“北罗峰双雄”也在玉京城的事情简单提了提,不过他没说自己在何处所见,也没提其它细节。 管事们听到那两人凶名,果然都有些反响。 不过“血潮”预兆已现,与城池存亡比起来,几个外来强者就不那么重要的,没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种时候闹事。“北罗峰双雄”说到底也是散修,不是邪门外道。 付博文遣散管事们,招呼付明轩进屋。 付明轩也不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父亲可知燕家大郎这些年,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历练?” 对修士来说,历练不是普通的经历,而是特指磨砺性的修炼。 付博文一愣,道:“好像没听说过,他没怎么出过远门,最多也就去邻城游玩。据说他连‘天工开物’在采津峰上的坊场都没怎么去过。这周边没什么地方能历练的吧?” 凡俗城市之所以是凡俗城市,就是周边根本没什么修炼资源,更没有秘境、道场。 付明轩又问:“那他……”要问的话像是不太好用言语表述,他想了想,直接问:“他有没有大举杀过人?” 付博文吓了一跳。 玉京城整体和平多年,又大力展商贸通埠,古话说和气生财,玉京与附近水道几座邻城关系一直很好,动手的小摩擦是有的,可城战之类的从没生过。 “没有啊,若有其事,早就传开了吧?为什么这么问?” 章三十三谁比谁天真 付明轩并没解释,沉吟了一会儿道:“请父亲派个靠得住的人,将大郎近些年的事情收集一下给我,从他十五岁结契‘泰初’开始吧。另外,我总觉得城里风向不对,父亲提点各位管事提高警觉,哪怕是魔降结束后,也不能放松。” 那最后一句话,几乎就是说,“逢魔时刻”结束后,玉京城里要出幺蛾子了。 付博文应了,然后问:“是燕家大郎那事还没完?” 付明轩摇摇头,道:“就怕不是那事。” 付博文知道他向来有主意,见他一直在思考,没有细说的意思,也就不再问。 屋子里刚沉默了一下,就听见外面院子里有动静,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 这个时候,敢在没通报的情况下,就跑到付博文的书房边上来,除了付明鸢还有谁? 果然,一个轻灵悦耳的声音欢快地道:“爹爹,爹爹,我进来了啦!” 说着,不等里面回答,房门被推开条缝,探进来一张娇软美丽的面孔,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与付明轩对了个正着。 付明鸢急促地“呀”了一声,往后一缩,差点甩上房门。 她总算及时意识到,这一举动太过欲盖弥彰,硬生生停住手上动作,随后老老实实拉开门,端端正正走进来。 “父亲,大哥。” 打完招呼,付明鸢特意对着付明轩道:“我的功课完成了。” “呵。” 付明鸢对付明轩的这个回应,颇有些敢怒不敢言,明媚的眼睛转了转,不着痕迹地左右打量。 付明轩淡淡道:“别看了,大郎回家去了。” 付明鸢绞绞手指道:“谁要知道他是回家,还是又出去浪荡了。” 付明轩总觉得她神色间透着点莫名心虚,道:“你把人弄走了,他可不就也出去了。” 付明鸢顿时气上眉梢,一抬头看见付明轩脸色才知道自己被诈了出来,立刻低下头。 付明轩冷冷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们的私人院落,你不能去,更不能插手。多大的人了,连点最基本的礼貌都没有。况且你知道那女人是什么身份,就敢冒冒失失和她接触。” 付明鸢被训得连头也不敢抬,喏嚅着辩解,“我没和她碰面,只是差人进去换了一个插瓶的鲜花,顺便还送了一套衣服。” 付明轩脸上冷沉,心里却是在好笑。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当时来报临溪失踪的女管事脸色那么奇怪,还要强调一下,除了人跑了之外,屋子里什么都没少,包括床帐之类的织品。 那女管事当时应该还不知道有其他地方的侍女进去过,所以想象不出来,光天化日之下,在守卫不算太森严但也不是能任人来去的付家,一个一看就行迹奇特的女人是怎么跑出去的。 此时真相大白,当时临溪强行冲开沈伯严的禁制,就算受伤,至少活动能力应是恢复了,又拿到敝体衣服。想来付明鸢也不会拿自己的给她,应是侍女装束。 那临溪只要行动间小心点,客院离外街近,附近暗哨也不多,她自然就脱身去了。 付明轩缓缓道:“你应该也看到,血潮天象已经出现。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离府,我会让人看着的。” 付明鸢有些不服,道:“家里有法阵,有守卫,不用留人。我的道法并不弱,父亲去城外前线我不能跟着,但为何不能和你一起去城中阵眼镇守。” 付明轩道:“我说的不能离府,不仅是魔降期间,哪怕战事结束,禁令没解除,你都不能出去。” 付明鸢脸色微变,“为什么!” 付明轩道:“如果你有意见,我现在就叫人送你去母亲那里。” 付明鸢一怔,小嘴微张,又看看一直一言不的付博文。似是知道眼前父兄不会再纵容她,不由一跺脚,夺门而出。 书房门被重重碰上,付博文方道:“她心悦燕家大郎。” 付明轩淡淡道:“她不记得自己身份,父亲应该还记得。况且喜欢人,也不是添乱的理由。” 付博文轻轻叹息一声,点头认了。 燕开庭这次回府没走正门,直接找了个最近的地方翻进内院。 他进去的时候,没有刻意隐蔽行踪,走到“花不谢园”外隔火带的时候,附近暗哨6续有人站起来,侍卫们看清是燕开庭,行了个礼又隐去身形。 燕开庭点头回礼,在花园的金丝竹编月亮门前略停了停,还是折身走了进去。 现在是春末夏初,进门后右手边就是一大片旱地水仙。土壤里有恒温法阵,因此花期格外长,不过也到了快开尽的时候了。鹅黄色的花朵一大丛一大丛,拼命绽放,绚烂的仿佛明天就会凋谢。 燕开庭沿着一条水云石铺就的弯曲小路向前走去。 这是采自荒河一段已经改道枯竭的古老河床,石身有流动的水波和云彩纹路。据说燕开庭的生母十分喜欢这种小石头,十多丈路面里所有的水云石,都是她亲自去一块一块捡回来的。 小路尽头是一个独间书屋。 全屋木制,走得近些就可以闻到桃花心木特有的淡淡芳香。这种树木本身还可以作为药植,是多种宁神清明丹药的基材。用它来做木屋,自然也有提神醒脑的功能。 木屋没有使用太多建造技巧,朴素天然。无论墙面还是大梁的木头,只将表面打滑,保留了所有自然痕迹,展示着桃花心木红润的色泽,和无节少疤的清晰纹理。 屋子里亮着灯,那是嵌在顶梁上的一颗巨大垂棘之璧。白天用鲛绡遮起,仅剩微茫,夜晚拉开,就光明如烛。 燕开庭像是一点都不意外屋里有人,也没有半点迟疑犹豫。他放重了脚步,但是没有减慢走路度,直接推开了屋门。 屋里人听到动静,已经站了起来,朝门开处看去。 两人都神色如常,丝毫不惊讶在这里看见对方。 这是老府主的书房,如今能够打开法阵进来的有两个人,燕开庭和胡东来。胡东来一直帮老府主处理文书,在他生前就有授权。 燕开庭继位后,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并未收回胡东来的授权。 而胡东来并不把自己当外人,仍然保留了以前的习惯,经常来阅读藏书。这里的书籍大多是道修笔记、炼器要点,还有少量杂记游记。事实上,他来得比燕开庭勤快多了。 胡东来先动了动,他将手中一本玉片册合上,放回书架,然后才躬身行礼,道:“府主。” 燕开庭点点头,走到书桌前坐下,道:“这里的藏书,有一半是燕家祖传,另一半是父亲生前的收藏,你可以从这一半中挑一些带走,当作纪念品。” 胡东来脸色顿时一变。 燕开庭不等他说话,就道:“以后你不用再到这里来了。” 胡东来悄悄握紧五指,强作镇定地道:“府主,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府主。” 胡东来一窒,沉声道:“我的权限是老府主给的!” 燕开庭拿过桌子上一个镇纸把玩,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燕家血脉可以重置法阵,旧的权限自然失效。到时候你若是不小心,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法阵动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胡东来势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待下去自取其辱。他也不取任何东西,告辞之后,转头就走。 燕开庭忽然叫住他,双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住下巴,好奇地道:“我就看上去那么好欺负吗?都已兵戎相见,你还觉得我能与你和平共处?” 胡东来停住脚步,缓缓回头,道:“府主说话做事可要讲道理、讲证据。您在外面无故责备于我,属下为了匠府的面子也不敢多说。可在府里,还有夏师,还有合议会!现在是城防战事已近,不好节外生枝,等一切罢了,连同方匠师解约之事,可都得在会上有个交代才能服众。” 燕开庭静静听完,手指抵着前额,沉沉笑起来,“我本以为我已经很天真可笑,原来还有比我更纯的人。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和你讲道理?” 胡东来忽然一阵怒气冲头,涨红脸道:“你又凭什么坐在那里教训我?我有哪里不如你?!向师一生心血不是给你糟蹋的!” 燕开庭慢吞吞道:“你是他徒弟,所以自认半子吗?” 胡东来眼睛都渐渐泛起红色,沉声道:“我是他半子还是其他,你心里明白的!” 燕开庭脸上还是那懒散而似笑非笑的表情,眼底已满是冰雪之色,“我不明白。你可以大声直说的。” 胡东来陡然甩头,转身就走。 过了一会儿,像是感应到屋中无人走动,半敞的房门轻轻地自己带上。 “向师,夏师,”燕开庭低低念着,然后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他的生父姓向,不过长久以来,几乎都没有人提起了。玉京城燕府的老府主,亲热点的称呼他骏生,疏离些的称呼他空落上师,余者皆称府主。 燕开庭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半坐半躺,目光则从屋子里一遍一遍扫过。最后落在头顶大梁上那枚足有脸盆大小的垂棘之璧上。 遮光的鲛绡被牵引索拉在一边,图案6离的织物犹如一朵彩云浮在空中,边缘处缀着一个精巧绑结,核心是一枚中空玉扣。 不过燕开庭此时已看清,那其实是一枚光素无纹的玉玦。若在深色背景如孔雀蓝上,会被衬得宝光皎皎,但在主色调素雅的鲛绡上,就显得不起眼了。 那是一枚款式、质地,与“花神殿”向瑶屋中那件雀羽衣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玉玦。 章三十四先祖余荫 燕开庭身形缓缓浮上半空,伸手握住那枚玉玦,在掌中轻轻摩挲。片刻后,他落回地面,任由那枚玉玦留在原地。 燕开庭环视一下房间,然后向外面打出一张传讯符。过了一会儿,李梁等几名长随匆匆赶来。 燕开庭将书架上的一些书籍指给他们看,吩咐他们小心拿下打包,里面还包括几件贵重的玉片册。 当一阵忙乱过后,书架上空了一半,燕开庭看着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对长随们挥挥手道:“你们出个人,把东西送去给胡管事。不用多话,放下就走,他不收的话,就扔他门口。” 众长随一头雾水,不过他们早习惯这位爷不按常理出牌,燕开庭的指令说得足够清楚,照着办就是了。 待众人全都退出去后,燕开庭瞥了一眼还在门口磨磨蹭蹭的李梁,道:“什么事,说吧?” 李梁望着瞬间空旷的书架,一脸心痛地道:“爷,这可都是好东西,就这么送给那姓胡的了?!” 燕开庭干脆利落地道:“爷不喜欢的东西就是垃圾。说事!没事就出去!” 李梁下意识地一回头,见房门已经关上,还不太放心,走了两步,凑近燕开庭道:“爷,您知道,现下客院里住着一个贵人吗?” 燕开庭眯了眯眼。 李梁顺溜地道:“听说是南边来的,最厉害的两个匠府之一,‘冶天工坊’的少主。齐雄那老家伙不是东西,这样身份的贵客来府上,居然他就自己接待了!爷,您可不能就这样让他露了脸去,不然外边人都不知道‘天工开物’姓什么了!” 燕开庭睨了他一眼,“你那儿来的消息。别成天里到处窜,那几个大管事的白眼还没吃够吗,客院也是你能去的地方?” 李梁不以为意,喜滋滋地道:“嘿,您放心,我行事当然都老老实实踩在规矩上,不对,是踩在规矩里!不会让那些家伙抓到把柄。是我相好的,她奶兄弟的小娘子的邻居给外院送什么……南货来着……” 燕开庭听到这七弯八绕的关系就一阵头疼,打断他道:“好,我知道了。” 李梁立刻有眼色地告退,他刚走到门边,燕开庭又叫住他道:“血潮已现,估计明天就全面备战了,你不出外勤,老实点待在府里,也不要到处走动,也告诉他们几个一声。” 李梁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燕开庭走到书架前,将剩余的书籍和玉册一本本拿起来,翻上一翻,再规整摆齐。这一收拾就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最后一册放好。 燕开庭这时忽然想起,还没将今晚现那些外来人的事向夏平生报备,于是又摸出一张传讯符,将看见“花神殿”向瑶、“七步瘴”姜回、“捉云手”罗动等外来强者的情况简单写了几句。 这道符文会留置在夏平生的洞府大门上,他明早一出来就会看到。 做完这一切,燕开庭长长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入椅背,闭目养神。居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在桃花心木的包围中,燕开庭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平静。等他醒来时,“嗤”地一声跳了起来,脖子疼得好像要掉下来! 燕开庭又揉又捏了好一会儿,不断晃动脑袋,总算将浑身快僵硬了的筋骨活动开来。他转头向窗外看去,眼色不由沉了一沉。 窗外天光不灰不白,说不出的怪异。 燕开庭没有急着拉开房门出去看个究竟。他先将这间屋子的法阵中枢从半空间里拉出来,滴入自己的血液,取得修改权限。 此刻他方才现,要对这个法阵做完全控制,只有血液并不够,还要加入赤阳地火的气息来激活。 最后燕开庭盯着虚空中浮现的一个船舵般的图形看了半天,将“泰初”从识海中召出来,保持着与船舵中轴同样的大小,试探着放上去。 船舵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 燕开庭不由恍然,隐约猜到这么多年,为何木屋的法阵没被改造过。 当初向骏生的权限应该是燕母给予的授权,那权力估计已算最顶层的一级,不仅能够完全运转法阵,还可以再次对外授权,唯独不能改动法阵本身。然而改造不了法阵,也就没法排斥燕家骨血进入。 如此想来,主府工坊核心的法阵,应该也是同理,所以燕开庭才能在那几个重地来去自如。 面对如此先祖余荫,燕开庭心中百感交集。他记得自己曾问过夏平生,什么是因果? 大6上所有灵级以上事物,无论人造的兵、器,还是自然孕育如赤阳地火那样的灵物,乃至于所有身怀道种的生物,都存在因果。 那实在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单纯的杀灭生灵,就会招来因果。而是要成就因果之契后,才会既有影响,亦有反噬。 最常见的就是道侣之契。这可比凡俗的夫妻关系对姻亲的影响大得多,而且是直接作用结契者本人身上。 道侣契成,意味着从此在道途上,一荣俱荣,一枯俱枯,至死都不能斩断因果。因此,在修士中,夫妻多,道侣少。没有多少人有勇气,将整个大道前途都送到他人掌握中。 还有就是灵魄之契。就像“天工开物”标志性的“赤阳地火”,被燕家先祖收服后,实质上是与燕家血脉结契。又如“泰初锤”这样的灵兵,一旦被炼化成本命兵器,就是与本命修者成契。 灵魄之契虽不如道侣之契那样严重,可也是生死都会有影响的大因果。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杀人夺宝者,要承破契的因果。 那个因果可能是杀人者无法与灵宝结契,反便宜了他人。也可能灵宝虽是辗转得来,修者并未沾血,却被残留的因果,放大了某次晋阶障碍,结果一卡经年。更有可能是陷入险地之时,灵宝莫名引动大凶,代他人承受了因果。 如此一来,虽说修士之间抢资源,杀人夺宝是常态,但要对有主的灵级以上宝物出手强抢时,人们反而会谨慎起来。 强行斩断他人的灵魄之契,先要考虑能不能断干净,要承受多大因果,其次灵魄失主后会彻底惊醒,还得考虑是否能将它降伏。 这样一来,够格的下手者,至少得是真人以上,还不能是很水的那种。再对比一下,强行破契要承受的因果,有点前途的修士还不如自己去探索秘境,收服无主灵魄,来打造自己的适合兵器。 而燕开庭向夏平生询问何谓因果的时候,正是刚与“泰初”结契。 夏平生的解释是,道途艰难凶险,磨砺成就者万不存一。 若全无规则底线,一味强者生弱者死,毫无顾忌地掠夺,那么原本有潜力登临浮图的新生道种,恐怕一个都活不到成长。长久以往,就是完全的毁灭。 破契的因果,可以看做建木对九州的约束,对未成长种子的保护,也是神木生万物、生生不息的本能。 空中转动的船舵终于停了下来,泰初锤落回燕开庭手中,整间书屋的法阵也重置完成。 燕开庭收回思绪,按步就序地将法阵中枢归位,拉上头顶鲛绡,遮住垂棘之璧的光辉,然后走出门去。 今天的太阳没有升起,整个天空不复昨夜的砖红,而是全然的铅灰色,就像暴雨前夕的云低沉地重重扣在城市上空。 但是在这样的灰霾之下,天光却并不黯淡,世界是亮色调的,除了没有人们熟悉的阳光,仍不会错认已是白天。 这是继血潮之后第二个异常天象,意味着这片大地的空间正受到来自界外的影响。世界壁垒能坚持多久才出现裂缝,缝隙大小,都与魔物来犯的严重程度息息相关。 整个城市都已经从睡梦中醒来,投入到紧张忙碌的备战中,气氛免不了有些压抑,就连街道上的喧哗都比平日里要低许多。 燕开庭神识扩展了一下,现夏平生应该已经收了他昨晚的传讯符,但没有回消息。于是燕开庭也不去打扰他,径自回自己的院子梳洗、换衣、吃早饭。 城主府的牌令没到中午就传到了燕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堆惯常的资料。 燕开庭不管其它,只把协防强者的名册拿过来看。 上面没有“花神殿”的任何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却是在上头的,与他们名字列在一起的,还有数个也是来自黑水西边的强者。 除此外全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大部分都没到上师境,应该是恰好旅行经过玉京,目的地尚远,并非赶一赶就能到,又不想冒冒失失在“逢魔时刻”跑到荒原上去,相对而言,城市里安全许多。 燕开庭看不出什么其它东西来,就又给夏平生了一道传讯符。 这次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回音,夏平生在前院已清点完要带走的人,吩咐他自便。 燕开庭捏着纸鹤外型的回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参加御魔的战斗。 玉京城上一次“逢魔时刻”是五年前,燕开庭那时候十六岁,刚到可以参战的年龄。但他当时与泰初融合不满一年,祠堂之夜的后遗症极为严重,晚间常被大火和杀戮的杂音惊醒。 燕开庭最后只留在燕府坐镇,并支援本街区。不过“天工开物”的主府法阵何等强大,比城市的大阵有过之而无不及,结果仅看见几个魔物的影子,碰都没碰到,就被守卫们灭了。 当然事后燕开庭被涂玉成大大嘲笑了一番,两人因此打了好几架,就不用提了。 燕开庭摇摇头,站起来,感觉自己胡思乱想就是闲的。于是当机立断站起身,大步走出门去,也不带人,径自往城市阵眼方向而去。 章三十五大战前夕 城市防御分为两大部分。一是城外战线,二是城内阵眼。 城外战线以主城城墙为界。城市外延的法阵,整体来说是一个迷宫阵。 法阵启动的时候,各个附属小镇的全部对外通道都会封闭。也就是说,只要阵法不破,踏入阵中的魔物只能顺着留给它们的惟一道路,直扑主城,然后会被城市组建的战队拒于城墙之外。 这是修士们与魔物作战千万年得来的最佳经验。 大部分情况下,这种驱赶战术十分有效。不过魔物在前往主城的路上,总会有意外攻击到迷宫内部,因此小镇外延法阵的关键节点维护很重要。否则一个小小角落的破损,也可能变成溃堤之水。 燕开庭在东屯镇“天工开物”分行有离心的时候,立刻收回工坊就是这个原因。分行是小镇的关键节点之一,必须确保没有人为威胁。 人心沾了利益,有时就会成魔。在各州传闻中,不乏有“聪明人”想借魔物之手铲除异己,结果引整个城市的悲剧。 而城外战线的另外一大危险就是兽潮。 “逢魔时刻”是世界壁垒最脆弱的一刻,界外魔物会千方百计地利用这个机会,找到缝隙入侵。如果建木众生身怀道种代表了生,那界外魔物就意味着死。 道种和魔物天生不能并存,一旦相遇,非生既死。 这样扭曲的空间里,大规模生死气息的纠缠和绞杀,会极大程度上刺激到附近荒原上的凶兽。于是那些平时就以渴望血食的凶兽,更是会聚集、暴动,循息而来。 然而狂暴状态的凶兽,感知会下降。虽说它们大多会被法阵气息牵引,去攻击主城,可仍有一小部分会无视阵法,直接冲入小镇,那就只能由各镇组织修士自行解决了。 因此城外战线通常是战况最激烈,压力最大的地方。玉京城的惯例,是由公举联盟所有成员按比例出强者和战队,分而据守四门。 近些年来,涂、燕、付、6四家的带队者基本固定,都会派出自家的第一强者。 凡是大型法阵,都有阵眼,而大到一座城池连同周边小镇的,阵眼就是一个区域了。 玉京城在一千七百年历史中,至少半数建筑和街道拆建过。 不过无论如何变化,整座城市一直自觉地以阵眼所在的四象四时园为中心,向四周放射状扩建、改建。因此,直到今日,城市法阵的阵眼依然是玉京最中心的位置。 “四象四时园”整体外圆内方,四座代表了太阳、太阴、少阳、少阴的华表分立四角,其下遍植春桑、夏麻、秋芒、冬青,以喻四时。 这座园子的维护费用从城市税收中出,除了四座华表构成的正方形院落不能进去外,四时树林平时是对全城人开放的。因其景观雅致,吸引许多文人修士在此清谈论道,颇有些高雅聚会场所的意思。 这种地方,燕开庭当然来得不多。 今天整座“四象四时”园连同周边街区都极为安静,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普通城民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而各家的战队还没到集合时间。 按照惯例,城外战线需要先到位,检验无差后,再整合城内阵眼部分,最后轮到各个街区的自卫战队。 燕开庭绕着四座华表转了一圈,默默打量周边环境。他待要转第二圈的时候,听到不远处传来衣袂摩擦声,但是几乎听不到脚步声。 燕开庭一抬头看见来人,就知道对方是故意弄出声音,提醒他有人到来。 这个礼节周全的人居然是韩凤来。 韩凤来怀抱箜篌,迎风而立,身上白色法衣微微泛着蓝光,脸上戴了一个似皮非皮的软质面具,和法衣上闪动的微光一个颜色,遮住嘴唇之上大半面孔。 燕开庭看见是他,不由蹙眉,韩凤来的名字并不在城主府出的那份协防名单上。然而他来玉京的消息并非完全保密,戴个面具只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韩凤来招呼道:“燕主。” 他见燕开庭没有马上应声,解释道:“眼下战事将开,我如果正式向城主府递名帖,可能对大家来说更不方便。不过,魔物当前,既然遇上了,总要尽一分心力。” 燕开庭被说得一愣,他方才心中所想倒是有点枉做小人的意思了。 韩凤来可不是普通人。“冶天工坊”与修士门派同列,本就是四门七派的七派之一。若论身份地位,韩家少主可比燕家家主份量重多了。 如果他摊开身份,正式拜访玉京城,城里一众家族怎么也得补上一连串正式礼节。而且城市风险大增,这么一位人物在城里出事的话,面对“冶天工坊”兴师问罪,谁担得起责任?若他是隐姓埋名来此的话,还能辩解一个不知者不罪。 不得不说,韩凤来表现出来的性情极好,体谅、从容、大度。虽然貌似腼腆内向,但说过几句话后就会忽略这个问题。 韩凤来有时候在谈话当中,回应慢一些,但并不是因为犹豫不决,而是他语言表达似乎有些滞慢。可这个小小缺点没有任何影响,当他完整说出自己观点后,就会现他极有决断。 燕开庭躬身一礼,道:“韩少主周到。” 韩凤来道:“叫我箫韶吧,更方便一些。” 燕开庭看了他一眼,除了应下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 接下来,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都不说话了,像是一时找不到话题。 沉默了一刻,韩凤来道:“这座‘四象四时园’立意实在不错,我观玉京大阵,用的是‘星宿四象法’,好处是阵眼恒定,其余部分却可以依建筑变化,局部调整,无需全部推倒重排。用在玉京这样人口规模的大城,很是合适。在阵眼这里又补充园林,以四时树木的生之气,来削弱魔物的死之气,虽然战时没有裨益,却对战后清理有很大好处。” 燕开庭抬头看看最近的一根华表,道:“哦。” 似乎他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补救道:“我很少来这里,不太清楚。” “噗嗤”一声笑传入两人耳中,不知什么时候付明轩从道路另一头转了出来。 两边虽然还隔了十多丈,但两人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声线,以付明轩的耳力自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付明轩脚步一提,身影闪动,眨眼就站到燕开庭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话没说出口,就直接“哈哈哈”笑起来。 而对面站着的韩凤来除了耳尖通红,面具下隐约可见,红晕落入脖颈。早些时候燕开庭或许会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如今最符合事实的猜测却大概率是他在努力憋笑。 “大郎,你这每次都把天聊死的绝技,终于不只是对着我动了。”付明轩道:“难怪你追不到女人。” 燕开庭恼羞成怒,“哪有!整座仙迎桥上都有爷的红颜知己!” 这时付明轩来时的那条路上传来热闹人声,数名强者领头,一队队修士走来。有些穿着统一的武士服,有些则佩戴徽章加以分别。 这是各大家族势力的战队到了。 章三十六创新之路 众人一照面,赫然现这次城内阵眼的守御阵容里,“玉京四公子”全到齐了。这也意味着玉京的年轻一代开始6续加入家族事务。 一时间,各个家族势力中有点头脸的人物全部涌上去,以四人为中心,打招呼的打招呼,攀交情的攀交情。 尤其以付明轩身边最为拥挤,他过去数年中长时间不在玉京,虽然隔几年回家一次,但也行色匆匆。很多地位不够的小家族,都没见过他本人。 燕开庭是第一个脱身的,这位爷坏脾气的名头太响,有人上来猛拍几下马屁,见他脸色黑黑,不现喜色,也就不敢多做纠缠。 韩凤来早就退到太阳华表背后,他这番装束,原本是会被人问起的,不过眼下那场面不像战备倒像聚会,没人顾得上关注他是付家还是燕家的新晋强者。 燕开庭大步走过来,一歪头看见他,道:“站那儿干什么,跟我来!”说着,就进了四座华表四角连线的中心小院。韩凤来怀里还抱着箜篌,连忙跑过去跟上。 那个院子是阵眼基石所在,平时关闭,战时则是这个区域的指挥场所,只容各家带队强者进入。 院子里没有任何多余景观,斑褐色的玉石铺满每一寸地面,内墙也是同等材质,只是颜色略浅,像是建造时候静心挑选过。 正中央是一座大殿式样的建筑,此刻四面殿门大开,可以清晰看见里面是一件密檐塔状的大型法器,道道光带在它周身缭绕闪动,时时浮现出一串串符文。 院内露天摆了一些案、席,显是临时陈设,供镇守者使用,不是这里常设之物。此刻院子里无人落座,只有几名穿着城主府制式衣服的仆役在席间穿梭,做最后准备。 燕开庭随意坐了,又招呼韩凤来也坐下。 案边食盒里居然还备了酒和小食,燕开庭拎起来看了一眼,是口味很清浅的梅子酿,他对着韩凤来晃了晃酒瓶道:“要不要来一碗?” 韩凤来睁大眼睛,断然摇头,“不要。” 燕开庭便随手将细长颈的瓷瓶塞回食盒,显是他自己也没有喝酒的兴趣。 眼看两人又要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燕开庭像是终于想到一个话题。 “匠府业内有个说法,雨时尊者当年创出‘开模’的法器制作方法,虽然给炼器师指出一条打造高于自己能力法器的捷径,但是也断了许多小型匠府的生路,有这个说法吗?” 韩凤来闻言一怔,看到燕开庭好奇但无杂念的眼神,才能肯定他问这个问题并没有在暗讽“冶天工坊”的扩张和兼并。 雨时尊者是浮图榜强者,也是一名天才型的炼器大师。他并不热衷于炼制灵兵仙器,反而喜欢制作各类机巧的小玩意,很多构想前无来者,堪称惊才绝艳之作。 但炼器师炼器可以说是在探索大道,对于使用兵器的修士们来说,还是为了提高自己修炼时的存活可能。因此那些器物若威力有限,或者干脆没有威力,人们除了一时惊叹外,可能也只有女修更喜欢收藏把玩了。 一次炼器的完整过程分为六段,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开阵、定型。第七段合灵对大部分人来说,一辈子都不会用到。 而在这个过程中,必须依靠工坊火龙熔炉和法阵绘具的,只能被称为匠师,自有火炼之道的才是真正炼器师。可见万千修士中,炼器一道的修者其实人数也有限。 不过无论是匠师还是炼器师,在雨时尊者创出“开模”之法前,他们制作一件器物的过程都是独立完成的。 然而“开模”之法的出现,改变了这个过程。这是炼器史上出现图纸后,又一次颠覆性的开创。 图纸是将一些常用兵器和法器的制作方法固定,使得它们不再是独门秘传。开模则是将最影响兵器胚胎品质的熔炼、纯化、塑形、铸造四段,用固定模具、固定火种、固定火龙通道的方式辅助成型,减少炼器者本人操作的影响。 一个人总会在某一段上有些短板,就像非火属的匠师大都在纯化上比较辛苦,而性情不够细腻的匠师可能塑形就会稍稍粗糙。固定了前面四段,就会大大拉平最终制品的质量。 当然,能够代替人力的熔炼模具,不说实物制作的难度,仅本身不被炼化的材质就是一件宝物了。更不用说后面几个阶段所要消耗的资源。 因此“开模”之法,个人和小型匠府几乎没什么可能实现,但是对于大型匠府来说,却是提升整体品质的上佳捷径。 就像按图纸做出来的兵器只会是大众品,开模成器的基础胚胎,质量稳定,但不可能是最上乘的。 然而修道之途,资源何等紧缺,更遑论这类永远不会够用的战兵法器。多少散修只能用普通兵器,就是多砍几只凶兽都会刀口卷缺。很久之前,法器还一度曾是各道门独有资源,根本不对散修出售,唯一的获取途径是黑市,要么就只能杀人越货了。 “开模”之法看起来对各方都好。 许多工艺上有一到两个难点的中高级兵器,是最先大大提高成品率的,很快就在市场上普及。使用者获得了更大量的供应。制造者则依靠这种方法,各取所长,联合做出比自己单独炼制更好的成品。 然而脱开个体,在工坊层面上,很快形成顶尖匠府对外的扩张,以及对下的兼并。 炼器师依然是最高端资源,地位没有丝毫动摇。但是熟练的匠师、匠府的特色制品、多种属性的异火,还有基础材料,变成匠府们争夺的焦点。 道理很简单,五百名匠师比一百名匠师更容易筛选并组合成更多的“开模”生产线。而更多的特色制品,不管是单筛还是简单组合,都有可能产生新的适合“开模”的制品。 说到这里,韩凤来看了燕开庭一眼,也不知道这位据说几乎没有匠府实地经验的府主,是否能听懂。 燕开庭盘膝支肘,托着下巴,一直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姿态,这时韩凤来挺下来,他倒是立刻有反应,像是确实在听的样子。 “嗯,我明白了,只要是修士的兵器永远短缺,炼器过程就会永远有推陈出新的可能。就算这次出现的不是‘开模’之法,也有可能是后面‘开阵’、‘定型’的变化。”说到这里,燕开庭摸了摸下巴,道:“‘开阵’其实就是通用法阵,阵修本来就是一大法门啊!” 韩凤来目光微闪,道:“炼器大师很多是器、阵同修。”他倒也拿不准燕开庭是真的若有所得,还是顺口一说。 燕开庭则是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哦。” 眼看他又要一个字终结话题,院门外总算有其他人进来了。 这一次脱身的是“金谷园”的玉京座主6离。 6离是个二十多岁的儒雅青年,脸型微圆,眼睛不大,笑起来变成两道月牙。从头丝到脚上的暗云纹丝绸履,都写着以和为贵,吉祥生财。 他是“玉京四公子”中有名的好好先生,不说涂玉永、付明轩两人,就是和燕开庭都关系不错,是可以一起上花舫寻欢的朋友。只是最近燕开庭狂追“漪兰舟”的临溪大家,6离那边设宴,叫了几次都没叫动他。 6离看见燕开庭也不扯繁文缛节,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笑口一开道:“哟,庭哥儿气色不错,这是有心想事成之兆啊!” 燕开庭噎了一下,自从自己看上书寓大家,6离就总拿这个打趣他,但此刻也不能自豪地告诉他,当真心想事成了罢。 于是燕开庭也只能翻了他一眼,道:“秘诀告诉你,不谢!刻一尊桃花心木的美人放在案头,包你熟睡。”他这话可不是信口开河,可不是一屋子的桃花心木吗! 6离对燕府不陌生,也进过“花不谢园”,当下笑道:“这木头北地没得出,可不好买,你拆块墙板给我一用?” 为免燕开庭和他一直贫下去,6离不等燕开庭接口,对着门外比划了一下,道:“明轩和永哥儿马上就进来了,他们已经在安排外面的防务。” 燕开庭懒洋洋地点点头,一脸没兴趣。 6离不以为怪,仍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可是仔细听来,6离言语间极有分寸,最近两天生了多少事,在他口中却全是风花雪月,一句多余的打听都没有,就连燕开庭身边坐着的韩凤来都不过问一声。 此时,各家的强者也开始6续进来,这人数就不多了。一般四大家族会带三、四个大管事或客卿,其余各家就只有一、二人,还不是每个到场的家族势力都有资格派人进来的。 阵眼所在院落就这么大小,填人头毫无意义。尤其法器所在大殿,更需要守卫者能精准控制力量,以免大招误伤,实力差点的就不要进来添乱了。 等付明轩和涂玉永联袂进来的时候,院落里聚集了三十多人,基本上都到齐。 这边的主持人,名义上当然还是城主府。由涂家一名本家大长老向众人做防务说明,涂玉永就站在一边作陪。 大长老的讲话没什么特别地方,玉京城年年都要演练,所有流程烂熟于心。不过席位上诸人依然仔细聆听,就连次参加的燕开庭都十分给面子,全程保持严肃脸,大长老不由极是欣慰。 这还是涂玉永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代表城主府露面,看他神情颇有些意气张扬。等说明一结束,他没回涂家那个区域的座位,反而兴冲冲地跑到燕开庭身边,不问自坐。 涂玉永一眼看到另一边的韩凤来,上下一打量,也没多问,就转向燕开庭,撞了他一记道:“庭哥儿,看不出你最近大有长进。来,你我都不用灵兵,再战一场!” 两人是从小打到大的,燕开庭哪会理他,涂玉永却不肯轻易罢休,就是坐着不走,道:“今晚过后,都不知生死,还藏着掖着干嘛!” 两人不知道磨了多久,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志得意满的声音,“小人幸而再胜,接下来可否向燕府主人赐教?” 涂玉永闻声脸色陡然沉下来,燕开庭却是神情不变,依旧懒洋洋地向挑战者看去。 章三十七意味不明的挑战 在玉京城各大家族的正式聚会上,演武比试是传统。 一来交流战技道法,二来也是对各家武力的一次评估机会,许多年轻人和下位者亦将此视为进身之阶,将自己的才华展现给家主长老们。 但是向一府之主挑战,就难免充斥着别样意味,比如说,火药味。 涂家和燕家前两天传有摩擦,内情虽然已经被封口,但偌大“销金舫”沉河却是有目共睹,瞒都瞒不了的事实。 如此一来,号称涂家武力第二的总教头闵洪,在连续撂倒燕府一名大管事和一名客卿后,直接指名找上燕开庭,就难免让人多想。 闵洪是一名纯粹战修,据说他少年时就自认没有法修天赋,于是一心一意走战修之道,在掌法上取得高深造诣。 目前在涂家,他的武力仅次于“陌刀”封意之,若非玉京城还有夏平生在,或许说他是玉京第二也有可能。 闵洪此言一出,周边众人不管在活动筋骨,还是在捉对比试,全都不约而同停下手,略有些愕然地将目光集中过去。 涂玉永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却被燕开庭一拽,差点撩了个跟头。 燕开庭自己倒是借这力,施施然站起来,应道:“好。” 涂玉永忍不住想骂人,一抬眼头顶压下一片阴影,是付明轩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 涂玉永把脏话咽了下去,低声道:“你我联手分开他们?”涂玉永有自知之明,闵洪这架势明显不把他放在眼里,若说武力,还真不是这老匹夫对手。 付明轩慢吞吞地道:“先看看。”他低下头,目光似无意间从韩凤来身上扫过。 韩凤来抱着箜篌,在原地踞坐的规规矩矩,像是有些无聊般,手指从十三弦上一一点过,却没有出一点声音。 付明轩收回目光,继续投向燕开庭和闵洪那边。 此时一众人等纷纷走避,给燕开庭和闵洪留下偌大场地。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无神通,战修方面也最多到一、二流之间,连燕开庭都惹不起,更不要说闵洪了。 燕开庭没和闵洪多话,当先向场中走去。 闵洪年长,更不谦虚,摆出了一幅前辈架势,先似模似样交待了两句点到为止、切磋战技的开场套话。 燕开庭却拿出一只拳套,外表奢华得像是用金丝编成的玩物。 他慢条斯理地套在右手上,一边道:“闵教头的‘增元掌’可不比我的锤子差,现在不方便动兵器,我戴个手套,你没意见吧?” 闵洪被明捧实贬得牙根痒痒的,也不知道燕开庭手上那是什么宝物,以“天工开物”的家底,他身上有一两件高阶防御法器并不稀奇。 不过闵洪本也意不在此,他再不把夏平生和燕府放在眼里,也不能大战之前,众目睽睽之下杀伤燕开庭。于是一脸假笑地道:“当然没有,您自便。” 旁边涂玉永和付明轩看到这里,神色都略松了松。 闵洪的“增元掌”可是锻体已有小成,韧如犀革坚如金石,全力运用出来,不亚于一件至兵钝器,攻防一体。 若与他空手对空手,那是肯定吃亏。但燕开庭既然知道要戴上了拳套,必会防着对方阴招。 下一刻,燕开庭和闵洪两人就一个对冲,战在了一起,竟是最危险的近身搏击! 只见无数拳脚如狂风骤雨般,将两人身影完全笼罩于内。格挡、肘击、招架的声音密集而连绵地响着,直听得人透不过气来。 燕开庭走的雷火大道,又天生神力,本就是骄狂暴烈,有一击开山的气势。 闵洪专注锻体,炼身为兵,追求以百炼之身破后天之境,出手亦是只有前进没有后退。 两人一上手,不约而同选择了正面对正面,强硬对强硬,几乎没有一招虚式,不一会儿场地上就真气乱飞,余波震震。 如此一个旗鼓相当的场面,出乎大多数人预料。 面对闵洪这样一名经验老道又强势的强者,实力还在其次。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说,气势上先就会落了下风,然后影响到战技挥。 而走正统修道之路的年轻上师,对战纯粹的高阶战修,也有很多会败在近身的体术上。要等他们拥有丰富经验后,才能学会以己长克彼短。 涂玉永就看得后背凉,还恍惚有隐痛泛起,想起自己上次和燕开庭在船上打的那一场。 他就是吃亏在体术上,两人拉开距离时的中程攻击还能你来我往,贴身之后就有被山峰碾压的恐怖感觉。 涂玉永不由喃喃道:“这小子的锻体究竟到了那一阶?其实庭哥儿如果专心走战修的路,也能踏破后天以证先天之道吧?” 付明轩道:“既然有更方便的大神通引路,干嘛要去吃百炼肉身的苦。” 涂玉永听了这句风凉话,欲哭无泪,那可是大神通啊,能算一条方便之路吗? 这时,闵洪打出半轮“重影拳”,自己则在假影掩护下,跳出场外,抱拳道:“承教,多谢燕爷了。” 此刻的闵洪毫无气焰,笑容和善,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方才那两厢对峙的局面,而实际上,对他这个级数的强者来说,已是被大大扫了颜面。 燕开庭也收住拳势,站在原地调了调呼吸,又摘下拳套看了看,放入芥子袋,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才应道:“好说,好说。” 燕开庭的反应怠慢至此,闵洪脸上却丝毫不露愠色,借了个由头,坐回涂家的席位里。而其余人等并不敢得罪他,不一会就其乐融融打成一片,将这场挑战造成的紧张气氛全部抹平。 涂玉永奇怪地道:“闵老儿什么时候这么大度了?” 他最了解这位涂府二号武者,不要说气量了,此人心眼最是狭小,在暗地里连封意之也不服气。 只可惜老道的真人,对上老道的流战修,在这个层面上,战修除非拥有能够名动天下的绝杀技,否则终归差了一筹。而闵洪和夏平生则是一直没有机会正面对战,在他心中未免不是一件憾事。 刚才闵洪和燕开庭打成这样一个难看的局面,若他不放弃,继续下去,燕开庭估计再过一刻钟,就会后力不继,露出败相。毕竟先天神力虽然优厚,时间长了,还是不能完全抵消高阶战修修炼出来的力量。 付明轩没说话,他的剑刚才已在识海中跃跃欲出,不想闵洪及时收了手。 事有反常必有妖,付明轩低头向韩凤来看去,后者正好抬头,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韩凤来微微点头,像是肯定了付明轩的疑问。 就在这时,燕开庭已经走到众人跟前,应付着涂玉永的问题,说得不耐烦了,索性拿出刚才那金丝拳套扔给他去自行研究。 付明轩转过头去回他的问话,因燕开庭是第一次参加战事,看着事情推进,虽与平时演练大致相同,可也有些细节要了解。 不过在燕开庭心目中,涂玉永和他半斤八两,还是付明轩更可靠。 被小看的涂玉永不免愤愤不平,好歹他是参加过上一次实战的。付明轩那年并未还乡,严格来说也是第一次加入战事。 然而付家郎君总有一种令人信服的魄力,就连城主府的大长老也没有把他当新人来看。 被所有人忽略的韩凤来,依然老老实实坐着,低下头,指尖十三根无声弦中,忽然漏出了一个音阶。 那记声响不高不低,在院落的人声中并不会特别引起注意,且很快就淹没在响彻全城的号角声中。 “魔降”! “逢魔时刻”拉开大幕。 院落中的人声立刻低落了一个音量,不过老人们都没有太大紧张神色。 从第一头魔物踪迹出现在城外防线,到空间缝隙开到最大,成群结队魔物现身城内,还有一段颇长时间,有的时候会持续一夜一天。 该来的总会到来。道种与魔物,生死无法并存的两极。恐惧、焦躁、愤怒,都没有意义,惟有等待,等待战斗! 燕开庭坐了一会儿,号角又间隔着响了两声。 此时整个院落气氛沉肃下来,完全进入备战状态。所有人按照方位,或坐或立。 院墙外,传来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的沙沙脚步声,偶尔还有几声兵器嗡鸣,那是部署在四时林里的各家战队,已经开始巡逻。 燕开庭走到太阳华表前,身形浮空而起,一直到达最高处,方才落下。 极目四望,整个玉京城从脚下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与平日盛世繁华的风貌大相径庭,仿佛已成为一座一触即的军营。 各处升起缕缕法阵波动,街区与街区之间,被用作加固界石的白玉,在整体晦暗色调中,格外刺目。像是一条画地为牢的枷锁,又像是分隔生死的叹息之墙。 城外已经开始了一处处的小型打斗,各色法器光芒此起彼落,偶尔反射出刀剑利刃的寒光。 被杀灭的有魔物也有凶兽。 血腥混合了魔气,比平时浓郁数倍,已经离得这么远了,还会从风中闻到那杀戮、燥腻、阴冷的气味。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波一波魔物和凶兽,出现又被杀灭,大地上灰霾愈加浓重,仿佛天空垂落了下来。 再一次号角声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悠长。 魔翳自前方蜂拥而至。 大地上无人退却。 章三十八危战 玉京四门全都暴起比先前明亮得多的法术光芒,那是镇守强者出手了。 燕开庭注视着直通黑水码头的西门,可能因为那个方向上镇子少,又靠近水道,黑雾聚集得最快也最浓厚。 滚滚雾气已经爬上了墙头,整段骑马墙都看不见原来的模样。黑雾拼命翻涌着,想要探进城内,却像被无形大手拉住,不能越雷池一步。 雾气里仿佛有无数不定形体的生命,在升缩、扭动、冲突,渐渐可以看出一个一个似兽似人的形状。 那是魔物正在一点一点地挣脱空间缝隙。 黑雾中无数一闪而过的寒光此起彼落,或砍、或砸、或劈、或刺在尚未完全成形的魔物身上。 有的魔物就此消散,只出一声尖利怪叫,有的魔物分成两段后,凝而不散,竟然两个半段开始各自成形。 而在那一片影子绰绰的激烈厮杀中,时不时响起凶兽的嗥叫,偶尔会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将黑雾挠出一个空洞,里面飞出肢体残片。 夜风送过来的血腥气愈加浓厚。 忽然一点青绿微光从雾中亮起,一开始很不起眼,仿佛是哪件法器的反光。刹那间,整片黑雾都被染上绿意,滴墨般的浓黑竟开始缓缓褪色,就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水。 当绿意渲染了小半战场的时候,万物生! 每一点光芒就是一颗种子,芽、抽条、吐穗,片刻后,在黑雾之海里,种出一片摇曳的绿植。 那是夏平生的木属神通,晴若草海。 而在涌动着勃勃生机的草原上,修士与魔物在殊死战斗。 此刻已经能看到魔物形态,除了体表通身仿佛裹在一层魔翳中外,它们如猛禽、如凶兽、如人类、如灵魄,与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生灵如此相似,就像一体两面的水中倒影。 燕开庭忽觉气机一动,感到一阵莫大恶意出现在右后侧,肩背处竟微微冷。 右后侧是虚空,那里会出现什么? 燕开庭没有马上回头转身,他催动神识向外扩展,右臂上两道紫电绕腕而下,虚虚垂落的掌中赫然雷光在握。 右后侧的空中,突然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就像是谁把空间抠了一块下来。 那团东西说不上是什么形状,从空中剥离的时候呈黏胶状,却没有往地面掉落,而是反弹起来,甩向燕开庭。 它的度快逾闪电,却没丝毫破空之声,本身又黑乎乎的恍若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在飞行那瞬间,它的形态已变幻数十种,最终化作一把锐利坚刃,直插燕开庭的背心。 燕开庭恰好在这一刻,转动了半个身体,魔刃正对的目标,就此变成了紫电雷光交相闪烁的右臂。 燕开庭一拳击出,“轰”地一声轻响,掌中雷团和魔刃一起炸得粉碎。 华表顶上的动静集中了下方众人目光,各色法器兵刃纷纷出鞘,紧接着黑色烟雾形态的魔物从各个角落,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出现。 城内的战场由此展开。 燕开庭、付明轩、涂玉永、6离四人各自据守一座华表。阵眼法器所在的大殿外,由各家强者拉开防线。 比起城外战场,城内很少会遇到凶兽加上魔物的组合,压力相对小些,但是御守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因为没有引导大阵,城内魔物的出现方位随机,有时候甚至贴着激战中的修士背后探出,猝不及防下极易中招。家族战队里的普通修士全部都是结阵行动,即便如此,仍免不了死伤。 “四象四时园”里的血腥也渐重,这里几乎是清一色修士的血,混合了魔气,更加让人不适。四时林里的普通修士,已有人开始脸色惨白,行动连连犯错。 队长们见状,吆喝着变换阵型,所有人拉成同心圆,里面的休息,外面的战斗,过一会儿再双方交换。 这样可以有效减少伤亡,但坏处就是拦截魔物的效率也会随之下降,若它们的出现角度足够刁钻,很有可能逃出生天,去祸害其它街区。 燕开庭一侧,让开从右上角凭空出现的一支黑色长矛,他虽然闪得及时,可躲避距离太短,鬓边飘起的几根头被截断,险而又险。 黑色长矛被他身后一只大手握住。 燕开庭陡然向前突进,然后凌空转身,黑色长矛从他胸前数寸处划过,无功而返。刚才他如果直接原地转身战斗,可能就要挨上一记了。 提着黑色雾气所凝聚长矛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形魔物,这是燕开庭迄今为止看到最像人的魔。 那魔轮廓清晰,五官宛然,身形矫健,若非整体表面像是笼罩在一层流动黑纱中,就和人没什么两样。 燕开庭早就持着泰初锤战斗,这时锤头上一阵紫色符文明灭,锤柄突然拉长数寸。他的手掌抓握几下,调整握锤方式。现在泰初锤不再是个大型拳套,而更像一把长重兵。 那魔握着长矛的手臂缓缓举起,平持于胸,另一手中黑焰跳跃,从矛身上一寸寸抹过。 燕开庭神色微变,那黑焰竟是有光芒的,虽然极微弱,而且看上去给人感觉极不舒服,一点没有人类看见火焰的光明温暖之意。 如何能让魔物当着他的面,将黑矛完全塑造成形! 燕开庭手中泰初锤紫光暴涨,匹练般拉出一道有形光刃,兜头劈过去。 那魔抬头,燕开庭甚至怀疑自己看到它的嘴型抿了抿,像是在微笑。 持矛的姿态丝毫不变,那魔另一手中的黑焰暴涨,瞬间化作一面盾牌,与泰初锤的匹练狠狠撞在一起。紧接着,那魔以投枪的方式高举黑矛,狠狠掷向燕开庭! 这记撞击激烈无比,半空中全是紫电和黑焰碎片纠缠爆炸的星火,然而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这一方天空被黑暗彻底吞没。 燕开庭明显吃亏,被硬生生撞出一丈之地,泰初上的光芒全熄。 还没等他缓过气,紧接着极度危险感觉袭来。 燕开庭陡然毛倒竖,“光阴百代”神通动。他拉出叠影太快,以至于身形看上去已是一团模糊,然而这还不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还同时做出了凌空滚动的动作。 一声闷哼,燕开庭肩头火花四溅,黑矛刺中之处,拉出一串金属摩擦声,然后他闪退出数丈。 方才那一连串动作竟是仍未能完全避开魔物攻击,燕开庭最后靠着身上法衣抵挡,加上矛击的反作用力,才堪堪逃开。 这时,终于有人注意到这边。 先是付明轩,他到目前为止游刃有余,除了清除华表周围的魔物外,还有余力兼顾下方战队。然而付明轩的位置和燕开庭是对角,等他看见时,黑矛就只差一点点即会插进燕开庭的咽喉。 付明轩脸色一变,手中秋水长剑陡然震鸣得整个剑身都开始微微颤抖。 一道有形剑芒从剑身分离,升在半空,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然后所有剑芒呈扇形,隔空向魔物扑去。剑芒在半空中仍不断分裂着,等过了院子中线位置,已是一排极为惊人的光刃。 这么大的动静也引得韩凤来抬起头,他一直在地面上,而且运气很好,身边出现的魔物不多。 周围人对他也要求不高,音修一般攻击力都不强,但是乐声可以帮助作战修士保持神识清明,是极佳的辅助职业。 韩凤来看见空中付明轩那排光刃,顿时现出惊讶之色,立刻转头朝燕开庭的方向望去。当手持黑矛的高大魔物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手中箜篌拨到的下一根弦,陡然拔高了一个音阶。 魔物此刻似乎也感觉有异,脚下停了停,转过头来。 然而它只看了一眼扑来的光刃,竟是丝毫不做理会,继续追击燕开庭。 章三十九魔杀 燕开庭并没被一连串攻击打懵,从矛尖下逃生时,他忽然现扎到肩膀上的黑矛,整个矛头都消失了。燕开庭催动神通,接连闪出十多个身位后,仔细看向那魔物。 这时黑矛的尖端已经恢复,仿佛从未损毁过,然而目测全长后,黑矛赫然短了一截。 燕开庭回想一下双方力量的绞杀,差不多可以肯定,雷火对黑雾有克制作用,才能以弱吞强。那黑矛本就是另一只魔物所化,理所当然会被灭杀。 正思考间,面前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黑色矛尖直取他双眼。 燕开庭吃过教训,知道正面硬撼没有胜算,一改之前大开大合之势,以神通为主,雷火护身,开始在华表上空周旋游走。 他的身法本就诡异,全力施展时,若光阴逝去,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就连那魔物也连扑了几次空,反被他放出的雷火之息又将黑矛吃去一段。 忽然,凌厉剑气侵体,燕开庭转头一看,只见魔物背后扑来一大排寒光凛冽的剑芒,那道堂皇剑意,巍巍然,磅礴浩大,正是出自付明轩之手。 然而那魔物竟是不管不顾,来势不减地追着燕开庭挥矛。 燕开庭只犹豫了刹那,就决定冒险。 他身上紫光陡然暴涨,缕缕闪电,犹如金蛇狂舞般在周身上下窜动,然后于空中一个骤停,反身折向,人锤合一撞向那魔物。 魔物像是被激怒了,这次没有放出盾牌,而是双手持矛,在空中站定,显然要正面迎击,只见它身上那层淡淡魔翳变得越来越浓,转眼间就黑气滚滚。 燕开庭整个人都淹没在紫色雷光中,远远看去就像一颗流星投身黑洞。 无声爆炸!黑气和紫电剧烈绞杀! 紫电气势暴烈,几乎将人形黑气拦腰撞断,但是比起整体来,它还是太弱小了,转眼间,就要被上下翻滚着补充过来的魔翳吞没。 然而魔物忘记了,它身后还有那片来自付明轩的剑芒,正在此时到达,角度是向上斜削,锐不可挡地把人形魔气的头颅部分斩开。 只见头颅的嘴巴大张,仿佛一声无声咆哮,人形魔气暴涨,像要无限制地向四面八方扩张。 但是剑芒和仅存的紫电却没有给它这个机会,一上一下,把魔气绞得七零八落,片刻就没有了形状。 附近空中数个淡淡虚影合一,现出燕开庭的身形。他一身红衣猎猎,衬得脸色更加苍白,气息疲羸。这一击消耗了他大半真气。 突然之间,前方本已变成缕缕黑烟,飘荡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消散的魔气,竟然瞬间聚拢,化成一个尺把长的小人,疾射向燕开庭! 燕开庭此刻接近强弩之末,虽然已经开始移位,却没能脱身,被小人扑上左肩。只见它张开足有水缸大小的雾状大嘴,一口咬下。 燕开庭的识海中顿时如煮沸水,真气再不受控制,犹如豕突狼奔,最可怖的是识海上方本该是空明的虚无,这时边缘出现若有若无阴影。 这是“魔蚀”,会侵蚀修士心志!刚才那魔物竟是一头极为罕见的大魔。 燕开庭心神俱凛,谨守识海中央那方如镜般灵台的一点清明,全力聚起剩余雷火之息,朝着肩上小人灼烧而去。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清冽如冰川般的乐声,直接在燕开庭识海中响起,沸腾的真气如淋冷泉,迅平静下来。 燕开庭毫不松懈,抓住这一间隙,将雷火之息催出一张雷光电网,兜头罩住那尺长小人,将它从肩上生生拉下。 网中卷起一个巴掌的小小雷殛风暴,等一切烟消云散后,一枚桃核大小的黑晶落在燕开庭掌中。 至此,燕开庭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面前的韩凤来,道:“谢谢。” 韩凤来怀抱箜篌临空虚立,一个个“工尺谱”的字符从弦上冒出,“上勾凡合乙”,在空中跳跃着,像是一张绵绵曲谱,最后全部在他脚下聚成一个深奥的有形法阵。 “刚才那是一头大魔,燕主你太莽撞了,应该叫我们合力围杀。” 燕开庭耸耸肩道:“哦,我是第一次见。” 他看到韩凤来目露责备之色,挠了挠头,终于正经了些,道:“大家都不轻松,我一开始也只是想试试而已。” 战斗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次截杀。 院外四时林中的战队早就支持不住,不得不开始轮班。 站在华表上的制高点,整个城市都收入眼中,也就更清楚地看见,各个街区中不时传出警讯,有人惨叫,接着亮起血光。有时候那头魔物会接连惊起数处,方才被灭杀,一路之上都是血腥。 院内众人有一半带了或轻或重的伤,人人面露倦容,如果没有韩凤来的乐声辅助,恐怕大家会更加疲惫。 燕开庭的想法十分简单,他可以,那就多做一点。 大魔伏诛,意味着这一波攻势接近尾声。 片刻后,“四象四时园”内外的各处战斗也开始66续续结束。 很多修士们直接往地上一躺,也不管下面是血还是爆炸碎片,带队的强者们则打起精神清点伤亡,准备应对不知何时到来的下一波攻势。 大家都自顾不暇,没有几个人注意到燕开庭这里的险情,即使有人偶尔看见,大概也看不明白。刚才那番恶战,在场强者中有能力插手的屈指可数。 倒是浮空的韩凤来,和他脚下具象化的“工尺谱”法阵,引来许多探究目光。 音修本就少见,一个上师级音修?!他是谁? 燕开庭缓过气来,准备下去地面,却被韩凤来叫住。 “你不觉得冲着你去的魔物有点多?” 燕开庭怔了怔,摇头,还真没注意。他是第一次参战,虽然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战况吃紧的时候,只想着怎么尽快杀灭魔物,哪会去计算数量。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查一下身上,有什么不该有的物品。” 原来是付明轩到了。 他仍是一派温文尔雅、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并未让他有丝毫疲惫,可是他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淡定。 燕开庭下意识地内视。 韩凤来提醒道:“不会在芥子袋里。” 燕开庭于是在身上摸了摸,抓出一把银钱、交子、单个耳环、金或玉指环,林林总总一堆零碎。 付明轩脸色黑了黑,凌空走过去,直接上手扯开燕开庭的外袍。后者一脸无奈地举起双手,让他搜检。 不过付明轩没有继续动手,他和韩凤来两人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燕开庭的玉带上,那里挂着一个扁形如意佩,材质、样式都普通,唯独玉白带绯的颜色有点特色。 付明轩伸手将如意佩扯下来,翻来覆去看了看,扔给韩凤来,道:“能把‘捕灵阵’做这么小,贵坊的手艺越来越精进了。” 韩凤来接到手看了看,抬起头,眼神诚恳地道:“不是我。” 他说“不是我”,却并没有否认这块如意佩是个阵法,还是一个可能出自“冶天工坊”的法器。 仍然高举着双手的燕开庭忍不住道:“等等,等等,你们的意思是,攻击我的魔物数量一直比较多,是被这个什么‘捕灵阵’吸引过来的?” 韩凤来道:“真正的‘捕灵阵’是用来寻找灵魄的,这个被变造过,而且要用特殊手法引动才行。” 燕开庭脑中灵光一闪,道:“是闵洪吧,我说他怎么闲得来找我麻烦,被扫了面子都不恼。” 韩凤来有点愧疚地道:“我和寒洲道兄看出来他应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但怎都找不出方向,本想着战事将起,先放一放,看一看再说。却想不到,原来是单独的不起作用,要与你身上事物配合才会挥功效。” 付明轩皱眉道:“你身上为何会戴这个东西?” 燕开庭却是无法回答,他在家时间不多,又向来行踪不定,所以并没有固定的贴身仆从。他的衣着配饰向来是统一定制,然后由仆从一套套搭配好放在衣柜中,随用随取。 谁知道会这么巧,就在今天,拿到了这件有问题的配饰。 燕开庭道:“别管那么多的曲里拐弯,我知道是谁,涂家能使动闵洪,又想致我于死地,还手法这么娘们兮兮的,除了涂玉容那疯女人外,还能有谁?” 付明轩难得现出明显怒意,“你怎么得罪她的?呵,杀人哪有这么容易。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等战事结束,我们两家去找涂城主要个说法。” 燕开庭脸上倒没什么生气的样子,他摸了摸下巴,不确定地猜测,“难道是因为,我抢了她姘头的东西?” 付明轩一愣,“你府上那个姓胡的?一个管事,什么东西值得你要用抢的?” 燕开庭不由叫起来,“哥,不要先假设我抢了好吧!” 韩凤来突然插嘴道:“要不,杀了她姘头?” “四象四时园”,太阳华表上方空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章四十战后疑云 韩凤来看到燕开庭和付明轩两人四目齐刷刷对着他,不由退缩了一下。 燕开庭却是认真考虑起来,又摸了摸下巴道:“要不,待会战事结束,我悄悄跟在闵老头背后,打闷棍,套麻袋……” 不等燕开庭说完,付明轩拂袖而去,“你们两人既然这么聊得来,那就继续说个够!” 被留在原地的燕开庭和韩凤来互相看了一眼。 燕开庭拉好外袍,理了理衣襟,对着韩凤来正正经经作了深揖,道:“多谢韩少主。” 在付明轩提出要以两个家族名义联合向涂家难的时候,燕开庭就开始千方百计,插科打诨,想要岔开话题。 难得韩凤来在全然不明前因后果的情况下,不但看明白了他的真实意图,还一反本性,配合他将话题带得更歪。 韩凤来侧身让了让,摇摇头。 燕开庭轻叹道:“燕家和付家从来不是盟友。” 燕、付两家的产业营生没有多少关联之处,因此,一直以来,两家虽有通家之名,年轻一代关系亲密,实际上这份交情并没有延伸到生意上。 之后,付明轩十二岁开始外出游学,每三年归家十天半月。虽说他一回来就上天下地般逮住燕开庭做功课,但是在大人眼中,从来没有把燕、付两家看作盟友。 若说燕开庭儿时与付明轩关系再亲近,也对家事绝口不提一字,只是一腔意气。他早早就懂得了出身不能选择,也知道不是每个孩子都被期待。在他年少的天真里,这是他的坎途,无需他人同行。 而随着年岁渐长,燕开庭的眼睛终于离开两个府邸的院墙,将外面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城纳入视野,于是看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玉京最顶尖的四个家族,可以一时一事合纵连横,却不可能真正结盟。否则早就破坏了目前的势力平衡,而所有的新秩序都建立在乱像之后,从来没有和平过渡。 这种破坏和变化,并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四个家族本身都没有意愿做最初的破坏者。可是一旦平衡开始倾斜,力量生变化,自然会推着那些依附它们的中小势力、旧盟友和关联方动作起来。 风起于青萍之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莫不如此。 燕开庭对周岁时就过世的母亲并无印象,所有的记忆都建立于付夫人之口。而他从小到大,也只在付夫人和付明轩身上得到过亲情。 仅此所有,以何易之? 既然他在当年都可以不诉苦、不求助,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是他不能一力承担,而非要将付明轩乃至整个付家拖入这一潭浊水中的? 韩凤来静静看着燕开庭,一双清澈得恍若毫无杂质的眼中,流露出柔软表情。 他很突然地道:“付寒洲有几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说着有些无奈地笑笑,又道:“眼下看来,有人卯准了你为目标,世人交恶无非财气,因此很大可能是为了攫取你身后的‘天工开物’。付寒洲大概怀疑此事是我所为。” 燕开庭并不意外,玉京正值多事之秋,而韩家这位少主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不寻常。 他问:“是你吗?” “不是。” 说到这里,韩凤来又笑了,即使面具挡住大半表情,也能从唇角的弧度上看出他自内心的愉悦。 “如果是我,早就开始死人了。” 燕开庭感觉自己在韩凤来面前,无言以对的次数有点多,不是每个人都像韩少主这样,勇于自曝其短,就连付明轩在大部分时间里也是道貌凛然的。 不过没有时间让他们继续将话题聊到越来越奇怪的方向去了,随着又一只魔物从墙角冒出,战斗再次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魔翳散去,天光重开。 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在最后阶段,抵挡、冲杀似乎变成了纯粹的本能动作。战场之外的怨仇太远,眼前是最真实的生死。 或站或坐或躺着的修士们,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头顶,天穹是深远的湛蓝,星子稀落,月亮在有点厚实的云层后,只有个隐约轮廓。 是一个可能没有月色的夜晚。 而“逢魔时刻”已经过去。 不知谁先出声,人们开始欢呼,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吼,但更多是劫后余生的快乐。 欢呼声扩散开去,隐约从其他街区也传来应和。 城市内外局部区域,仍有零星战斗声,那是尚未完全伏诛的魔物,还有狂暴没有结束的凶兽。但即使还在战斗的人们都满心欢愉,因为胜利已经到来。 “四象四时园”的初步战损已经出来,全员九成大小轻伤,二成战死。 然而这是一个值得大大庆贺的数字。如果其它地方的伤亡与此持平,或者仅仅略高的话,这次“逢魔时刻”在玉京城的历史上,可以归入轻微之列。 涂家大长老点了一些人手留下来善后,其余诸人就各自6续散去。能动的都归心似箭,也不知道自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天工开物”大部队还没撤走,燕开庭和韩凤来则是一起人影皆无。 付明轩看着两个杵在他面前,一脸尴尬的燕府大管事,都要气笑了。 他不是不知道燕开庭的顾虑,可这小孩儿逃学般的回避方式,很有意思吗?况且他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不信燕开庭没有意识到韩凤来是很危险的那类人。 燕开庭和韩凤来踏入燕府的时候,整个街区都很平静,界线那边的玉石锥柱零星地坏了一些,街道上有打斗痕迹,但影响不大,最严重的是一间临街房屋塌了半边。 担任街区守御的修士们还在巡逻,看他们的表情,这里的战况应该并不严重。 燕开庭走到门口,守卫们纷纷对他行礼。他问过守卫,得知府邸里并没有被怎么入侵,而夏平生尚未从城外回来。 燕开庭略一犹豫,就转头对韩凤来道:“你先进去,我要到城外防线那边看看。” 韩凤来轻笑,低声道:“怎么?真打算尾随那老头,然后套麻袋揍人?小心被反杀。” 燕开庭眯了眯眼睛,韩凤来这话说的有点意思。他离开的时候,闵洪还没走。而高阶战修果然身体强悍,闵洪是少数没受伤的强者之一。 韩凤来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里和燕主告别吧。钱伯已将我的行囊收拾好,待会我们就直接走了。” 燕开庭微微一怔,点点头,然后道:“多谢韩少主此次援手,一路顺风。” 两人就这样简单告别,燕开庭转身向街区外走去,韩凤来一直目送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走入燕府大门。 在走上台阶之前,韩凤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额匾,目光和神情都是静若止水。 随后他大大方方地掏出一只木头小黄蜂,然后跟着这只带路的机械傀儡向前走去。 穿过外院后方门楼,前面就是燕府那座连接外院、内院和客院的小广场。 韩凤来在第一次遇见燕开庭的地方停下来,将空中的小黄蜂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淡淡道:“‘花神’既至,何吝一见?” 章四十一兔起鹘落 燕开庭走出“天工开物”主府所在的街道,然后身影从原地消失,下一刻再出现时,已经在另一条街道拐角。 主府街道口探出两个人头,看他们衣着,应是燕府的粗使仆役。这时燕开庭正好转进拐角,那两人极目四眺,视野里却空空如也,只好互看一眼,又缩了回去。 燕开庭莫名有些危机暗伏的感觉,说不清来源。他经过这几天,多了谨慎,虽然很疲劳了,依然在赶路时候运使神通。 然而当他赶到西城门时,那边只剩下善后的队伍。燕开庭打听到夏平生刚走不久,而且一切安好,都没有受伤,不由放下半颗心,然而萦绕在他心头的危险感觉却没有半点放松。 燕开庭回程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会经过付家所在街区,他想顺便过去看看那边府邸的情况。 正在疾行中的燕开庭突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形从一条青石板街道的中段冒出来,背靠着一家门板紧闭的杂货店廊柱。 街道上没有人,城民们依然都待在家中,紧闭门户。 虽然对于参战的战队来说,“逢魔时刻”差不多可以宣告结束,但是全城的战备令仍没解除,在街面上来回行走的都是修士队伍。 隔着这排房屋的另一条巷道上,传来隐约人声,好像就有一支修士队伍在行走。 传过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听不清具体内容,可那说话的声音燕开庭却记得很清楚,正是涂家的总教头闵洪。 这可真巧!怎么都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闵洪。虽然燕开庭戏谑地说要套他麻袋,但闵洪可不是弱者,即使偷袭也不一定稳占上风,何况此刻他身边还有人。 明知道不太可能得手,燕开庭心头还是像揣了只小猫,被爪子挠了挠。他扫视街道两侧的建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上到屋顶的制高点,打算先看一眼隔壁巷道的地势和环境。 正好旁边一户人家的屋顶是斜坡阁楼样式,比周边人家高了数尺。 此时阁楼的门窗紧闭,从缝隙望去,像是从里面拿木条钉上了,还露出几道符纸的边角。这也是普通人家抵御魔物的土法子,当然有没有效果两说。 燕开庭的身影一闪,找了个适合探头观察,又是下方视线死角的位置。只要那边的强者没有直接感应到视线,他就不太担心会被现。 两边民居里全是关门闭户的城民,仅凭气息和呼吸,很难现人群中有个人在窥视他们。 然而当燕开庭看清与闵洪走在一起的人时,极为意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任何想法。 那人竟是“陌刀”封意之!在他面前别说袭击闵洪,一个不好,燕开庭的踪迹都会泄露。 两人并肩从下方走过,后面跟着四名涂家客卿。 燕开庭收敛气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心里却有些奇怪,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封意之镇守的是南门,这片街区正是南门返回城主府的必经之地,可闵洪从“四象四时园”到这里却是反方向。 下方的封意之显然也有同感,他打断了闵洪又一句吹捧,问道:“闵兄,究竟有什么急事,不能回去再说,要烦你跑这一趟来迎我?” 从这句话推断,闵洪说是有急事来找封意之,却东拉西扯一直没入正题。 闵洪面露难色,道:“唉,不怕封兄见笑,此事有关夫人,小弟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好。” 封意之却道:“那还是不要说了。闵兄,夫人是你我主母,关于她的,不管是什么闲话,都不该由我们来说才是。” 闵洪的脸色有些尴尬,随即一跺脚道:“不成,封兄,这事……”说着,他的身体向封意之的方向倾斜过去,声音也随之压低,仿佛思前想后还是不吐不快。 封意之皱了皱眉,他在城主府只受涂城主一人之命,其余闲事一概不管。但是闵洪身份自有不同,也不能太不给他面子。 这时房顶上的燕开庭觉得有点不妥了,他没想到闵洪也不怕隔墙有耳,居然在大街上要和封意之说“秘事”,还是关于城主夫人的。这个节骨眼上,他要是被两人现,可真是有嘴说不清。 燕开庭开始左顾右盼,正思量哪有安全脱身途径。 下方变故突起。 燕开庭眼角余光看到,走在封意之和闵洪后面那四名客卿,竟然自相残杀起来! 只见其中两人手中寒光一闪,露出裹着符文的利刃,直刺另两人的腰腹要害。 那两人绝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僚会突然动手杀人,双方距离太近,两柄凶器上还加持了符咒,一入人体,竟然流出了绿色还着荧光的血。 被刺的两人几乎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委顿倒地时,毒性已蔓延到胸口,入侵了心脏。两人张大嘴,却连最后的叫声都没出来。 虽然偷袭者刺杀手法极为娴熟,同时伸手托住被杀者,防止他们怦然倒地,惊动前方的人。 然而鲜血流出的时候,空中气息依然有了极为微弱的改变。 封意之眉骨一怂,若有所觉,就要回头察看。 闵洪已经几乎就要挨到封意之的肩头,这时陡然气势暴涨,脚下路面竟然咔嚓咔嚓开裂,一道开山劈石般的凶猛气劲横扫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闵洪一直虚握着的右手猛然一放。红光闪处,封意之脚下凭空出现一个法阵图形,暗红色丝网密密织起,像蛛丝缠绕猎物般,想要将封意之卷入。 只看这件法器,就知道闵洪早有预谋! 封意之临危不乱,陡然站定,腰背一挺,厉啸声中,全身散出锋锐气势,仿佛整个人都化为一柄长刀,刀气直劈地面上的暗红缠丝法阵! 而此时闵洪的“增元掌”拦腰横扫,就要抓住封意之破阵的刹那,给予重击。 忽然,半空中一道紫色闪电殛下,直插闵洪掌心! 章四十二伏杀 闵洪哪里想得到,已经清过场的街道上,会有雷击自天而降,竟被刺了个正着。 他的“增元掌”正催化到威力顶峰,肉色手掌颜色变深,泛起金属般的光泽。此刻若砍上去的是寻常刀剑,可能连道痕迹都留不下,然而被这手指头粗细的雷电一击,顿时现出一块铜钱大小的黑斑。 这点点浮伤都没见血,原本算不了什么,对闵洪来说,就和小虫子咬了一口的感觉差不多。但此刻他这记拦腰横击的招式已经去尽,后招还没来得及起势,被雷电见缝插了一针,掌势顿时出现漏洞。 而旁边的封意之已然挣脱法阵,竟比预计快了太多,他也不是全无代价,左脚自小腿肚往下鲜血淋漓。只见封意之身形瞬间横出两个身位,闵洪那一掌就仅有边缘划过他的腰肋。 封意之沉喝道:“闵洪!你这是何意?!” 闵洪哪会和他多说,百忙当中都来不及找那坏了他好事的雷电来源,只胡乱向街旁屋顶投去一瞥,就双掌翻飞攻向封意之。 与此同时,后面刚杀了同伴的两人已奔上来,各自擎出兵器,一左一右包抄夹击。 “轰”的一声,两边民房紧闭的门户被纷纷踹开,一群黑衣人涌出。地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一缕一缕淡淡绿烟,转眼间弥漫了整个巷道,只看那诡异的颜色,就知道肯定有毒。 这条平平无奇的短巷,一刹那,就变成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屋顶上的燕开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趴在狼窝上。 屋内的那些呼吸声竟然不是普通城民,幸好他行动间始终保持着神通运使,才一直没有暴露行踪。 但是现在他可藏不住了,在黑衣人涌上街道的同时,燕开庭觉察到下方有人正突破房顶冲上来。随即瓦梁开裂,两柄亮晃晃的马刀向他斩来。 这种程度的攻击对燕开庭还构不成威胁,泰初锤划弧挥出,叮当声中,将两个黑衣人一起逼退。燕开庭身在半空中,略一迟疑,没向远处逃走,反而朝着烟雾弥漫的巷道中落下。 事实证明,燕开庭的选择没错。在他身后乍然亮起一排光点,齐刷刷砸在屋顶上,灰尘“蓬”起,整座阁楼被掀开,露出下方楼板。 这个埋伏圈竟然有两层!燕开庭刚才如果向外逃,就会正好迎头碰上,此刻却是设伏者后手暴露无疑,也没摸到燕开庭半根毫毛。 如此大的动静,就连巷道里正在激战的众人也纷纷投来目光。 闵洪一见燕开庭,立时恍然那道紫电的来路,不由狞笑道:“小崽子,没被魔物咬死算你命大,倒跑这里来自投罗网!” 不过他嘴里在放狠话,手上没有丝毫停歇,所有攻势仍然如狂风骤雨般泼向封意之。 “陌刀”不仅是玉京第一高手,就是在整个北雍州都能排进前五。闵洪虽然对他各种不服气,内心深处却是最为明了他的强大,哪有余力去管坏他好事的燕开庭。 只看今天的布置,大战之后、熟人近身偷袭、弥漫巷道的毒烟、两层埋伏圈,一层一层环环相扣,就可知背后的设伏者对围杀封意之何等谨慎。 然而再精密的陷阱都经不起意外,燕开庭凭空出现,无意间将环扣拆掉一半,生生把一场有条不紊的伏杀变成了现在的正面硬撼。 封意之也没想到现身的会是燕开庭,就连他自己都到现在还不明白闵洪为何对他突下杀手。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涂家内斗。 而这个埋伏圈设了两层,外围除去掠阵和二次突袭外,也是为了封闭道路,拦阻外人目击现场。换了任何一个其他势力的人路过,在不了解事情始末之前,都不可能贸然插手。 即使现在燕开庭对封意之来说,算是一个援手,可陌刀是何等老道之人,想得可就多了。说实话,哪怕要孤军战斗,封意之都觉得比在此时此地看见燕开庭要来的轻松。 “哎呀,燕府主!你怎么在这里?” 燕开庭可以誓,封意之的口气中有嫌弃的意思,他将大锤向后抡出,把一柄斩来的马刀弹开,没好气地道:“闵教头已经试过杀我一次了,没成!” 说着,燕开庭心中诡异地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用再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插手涂家内斗,更不用解释自己为何会选择援手封意之。 他刚才打出那道紫电,纯是看见闵洪又用出卑劣手段后的本能反应,完全没有任何诸如涂家派系之争、燕府的立场、玉京第二的势力插手第一大势力内政等等复杂念头。 直到出手之后,燕开庭才意识到似有不妥,不过随即整个埋伏圈启动,他也就不用烦恼了。 封意之闻言却是从容尽去,他原本陷入重围都面不改色,此刻顿时爆出粗口,“老子可再不想被夏平生拆了屋子!” 闵洪此时怒气节节拔高,分明是他这一方占尽上风,燕开庭和封意之两人却对危若悬丝的生死视而不见,反倒在说些有的没的,怎能不让他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被放在眼里。 事实上,那两人也的确没把他放在眼里。 燕开庭在黑衣人的追斩中,身形不断移位闪动,显然普通攻击根本拦不住他。 封意之却是一声呼啸,陌刀尖端光芒暴涨,所到之处,空气都开始扭曲,像是能够绞碎一切坚物。 除了闵洪还能勉强不退,其余围攻者全被逼开。就连地面那层聚而不散的绿烟,都被清空了一段。 封意之道:“小家伙,过来,地上是‘雨林瘴’,光闭住呼吸没有用的。”说着,刀芒覆盖范围竟然再扩出一圈,堪堪将燕开庭卷入。 燕开庭脑海中立刻闪现一个名字,“北罗峰双雄”中的“七步瘴”姜回,不知昨晚那批外来人是否和眼前的围杀有关。 就在此时,闵洪阴恻恻地道:“罗兄,别看着了,不小心被人走脱就贻笑大方了。” 巷道一头现出一个高大身影,那人身体消瘦,比一般人更显手长脚长,仔细看去,他的手掌也较常人要长出一截。 封意之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陌刀狂烈霸道,到了他这个层次,刀气外放凝成实体刀罡,能和高阶法器硬撼,与他同级的法修都不敢近身。 然而罗劲和闵洪俱是纯粹战修,在这狭窄巷道里,加上地面“雨林瘴”,一群辅攻的修士,还不知道有没有其它类似暗红缠丝的法阵,每一个节点都是冲着克制他来的。 封意之陌刀轻伸,将燕开庭勾到身后,沉声道:“你别动,注意不要出了我刀罡范围。‘雨林瘴’沾肤即可侵入体内,小心被麻成一段木头。” 燕开庭掂了掂手中大锤,此时泰初已是长柄重武的完全形态,他摇摇头道:“不碍事,瘴气对我没用。” 封意之这才现,燕开庭站立之处的瘴气聚而不拢,偶尔随着气流涌动翻滚过去的,都被他身上雷火气息吞噬。 蓦然之间,整个巷道都轻微震动了一下,一个桌面大小的掌印隔空扑来,“捉云手”罗劲出手了。 紧接着,所有黑衣人都动了起来,攻势犹如滔天巨浪,狠狠向封意之和燕开庭当头拍去。 燕府三院交汇的广场上,依然安静如空山幽谷,没有人回应韩凤来。 韩凤来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久闻‘花神殿’是万花汇聚之地,芳姿荟萃,这是看不起我‘冶天工坊’粗鄙么?” 他手下却是一点不慢,箜篌乍现,十三弦齐动。 虽然没有半点声音传出,但是广场上连续有数处空气微微扭曲,6续有人体凭空掉出来。这还没完,那道无形声波传递中毫无衰减之意,反而波动得越来越强烈。 不远处的燕家祠堂先有了反应,殿前正门边两根廊柱,由下至上,闪起一溜微光,随即就增加到了七、八道光芒。祠堂上方半空中,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符文构成的阵型。 眼看再这么下去,韩凤来的箜篌乐声就会把燕府的法阵全部引动,暗中之人终于坐不住了。 一声轻笑响起。 “韩少主真是不给半点情面呢!” 那是个女声,语调本就柔软温存,还带点悠悠尾音,就像热意滚滚的盛夏之夜,有芬芳花香自远方传来,若有若无,沁香入肺,勾人心魂。 一个婀娜修长的身影缓缓在韩凤来前方凝聚成形,那是个明明衣着清雅,却偏偏给人明艳感觉的女子,头结高髻,风姿高华之势迫人。 仅从面容上根本看不出她的年龄,没有瑕疵的肌肤犹如最青春的少女,可那种风情却只有历经岁月才会如此醇厚动人。 她此刻的表情有一点点幽怨,就像小性子的少女,在嗔怪情郎不解人意。 韩凤来怀中的箜篌终于不再震动,随着声波消散,燕家祠堂廊柱上的光芒也不再闪动,半空中法阵随之淡去。 即使有了这样一段不大不小的异常动静,燕府依然没有被惊动。通向三院的门户方向都静悄悄的。 韩凤来淡淡道:“向殿主摆出这个架势,我差点以为,是想把我也一网打尽。” “奴家见到韩少主也很意外呢!”向瑶的语调温柔如水,若非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场合,恐怕许多人都会醉倒在她如同醇酒般的风情中。 章四十三城乱 韩凤来半垂下头,手指在箜篌弦上来来回回虚按着,神态犹如涉世不深的少年。 “冶天工坊”这位刚刚开始在人前露面的少东家,看上去就如传说中那样,一派纯良无害。 如果刚才韩凤来没有一出手就是大招,直接引动燕家祠堂的法阵,那么向瑶或许还会信个两三分,并且看看能不能和这位高权重的年轻强者拉拉关系,结交一番。 如今的她却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只想着怎么在正主儿到来前,赶快将这尊大神请走。 “花神殿”是知道韩凤来在玉京的,但不觉得他真有兴趣和燕家那个姓齐的蠢货谈什么生意。“逢魔时刻”来临,他们这类身份贵重敏感的名门核心人物自然会离开。 而“花神殿”最后得到的消息中,韩凤来和他的随从确实不在燕府客院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韩凤来还是一副腼腆无话的模样,向瑶却是拖不起。 “看来韩少主对此地真的很感兴趣呀,”向瑶一双美目婉转迷离,“可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您来晚了呢。”她这句话若听在有心人耳中,其实已经承认了很多事情。 “哦?那不知道,这是‘多宝阁’给‘花神殿’的聘礼呢,还是‘花神殿’给‘多宝阁’的嫁妆?” 向瑶那曼妙随意的姿态顿时维持不住。 “花神殿”和“多宝阁”结盟之事,方才起了个由头,按理说极为隐秘,知道的人都不该过一手之数,韩凤来又从何得知? 当然这也让她明白过来,“冶天工坊”和“多宝阁”是死对头,韩凤来若将“花神殿”看作“多宝阁”的盟友,那这搅局的行为就再正常不过。 然而放在这个时点上,“花神殿”还是挺冤枉的。结盟的八字还没写下第一撇,只能算刚刚在磨墨而已。但是这话不好解释,解释了韩家也不会信。 向瑶面上不显,掩口轻笑道:“韩少主说笑了。”心中却是无数个念头闪过,想要赶快权衡出一个对策。即使向瑶的修为比韩凤来高了一个大境界,杀人灭口都依然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韩凤来露出一个恍然笑容,“啊,是我莽撞了,看来这只是‘花神殿’的私房钱。” 向瑶望着眼前的少年,莫名感觉有点寒意。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能被察言观色就轻易看破心事的人,但韩凤来只凭她刚才下意识想要拖延时间的随口一答,六个字,就无限接近了真相。 不过向瑶是何等人物,她几乎立刻就整理心情,顺势接口,道:“我等女流谋生不易,请韩少主抬抬手。只要错过今天,花神殿必将奉上一份红利,您还可以先行挑选。” 韩凤来忽然笑出声,神情中带点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气,“向殿主,自与夏先生去说吧!” 他手中箜篌吐出一卷曲谱,每个符字都闪闪光,将韩凤来身形裹入,随即化作一道遁光,瞬息远去。 而在不远处,半空中走出一个人,青衣白,神情淡漠,正是夏平生。 随着夏平生归来,燕府终于不再那么平静。他本人直接出现在向瑶面前,他带回来的御魔队伍却是要从地面走的。 于是外院几处重要通道和门楼,都生了奇怪的对峙。 一方是燕府的修士,另一方是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但是却有燕府的管事站在他们队伍里。 “天工开物”内部派系众多,早就不是秘密,现在这个情形算是外敌,还是内祸?大部分人都感觉有点晕头转向。 黑衣人没有主动攻击,只是拦住通道不让人过去,里面那几个管事则是锯嘴葫芦般不说话。而燕府这边也没有够份量的人出来主持,于是大家就这样僵持在了原地。 此刻,付家大院刚等到自家从北门撤回来的修士队伍,大门口的车马小广场,和第一重院子的两侧厢房全都忙碌起来。 伤员们先出现,被抬扶着迅送入早就准备好的厢房中,由等待多时的医师们着手救治。 付博文亲自带队去了城外战线,最清楚现场伤亡情况,他巡视一番府里给伤员准备的场地,还算满意,然后问起付明轩那边及本府的战况。 付博文听到两处战况和伤亡都没出预计,不由颇感欣慰。这大概会是他最后一次为玉京城抵御魔物入侵,能够安然结束,当然最好不过。 大管事向付博文报告完毕后,亲手给他沏了茶,这对多年主仆,全都一颗心放下大半,打算说点私密小话,接下来的迁府可不是件小事。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付明轩来了。 付明轩进门后,不及与付博文多说,伸手就向大管事要关于燕开庭的资料。 大管事也没想到付明轩要得这么急,现成整理的部分还好带在了身上,但之前撒探子出去收集的,却还没时间收回来。 付明轩也没多说什么,只拿过来迅翻了翻,和预料的差不多,并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付博文很少见到付明轩露出明显的烦躁之意,忍不住问:“事情有变?” 付明轩想了想,道:“涂家的闵洪,在战前挑战燕家大郎,不知道用什么特殊手法,在他身上沾了吸引魔物的东西。” 付博文和大管事全都吃了一惊。 修士和魔物战斗到现在千万年,各种相生相克的丹符阵法层出不穷。当然其中也不乏吸引魔物的办法,玉京大阵“聚魔通道”的原理就是其中之一。而人们研究这种手段,主要是为了防止魔物分散去大6各个角落,希望可以控制它们对这个世界的腐蚀影响。 可是能弄到人身上的却很罕见了,这种杀人法子太过阴损,修士的真气又与魔气天然不相容,魔物也不是随时随地会出现,恐怕不等那法子生效,就已经败露。即便邪道中,都很少听闻这等手段。 付博文问:“庭哥儿没事吧?” 付明轩道:“还好,他不像是初上战场的。” 付博文和大管事并不知道付明轩心里正有许多想法,站在付家立场上,他们更关心的不是燕开庭的个人武力,而是涂家和燕家的矛盾眼看要升级。 大管事先忧心忡忡地说出心事,“涂、燕两家为何突然之间就水火不容?接下来恐怕是全城大乱啊!” 付博文沉吟着道:“我们正在酝酿退出玉京,若遇城事生变,恐于计划有碍。” 大管事道:“6座主应该也在现场看到了吧?不知‘金谷园’是何想法?” 付博文道:“‘金谷园’和我们不同,他们在所有大州都是中立的。”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匆匆踏进门来的竟是付家的卫队长本人。 他的神色有明显慌张之意,礼也行得马马虎虎,“城主府方向出现了火头、黑烟和喊杀声!” 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齐齐转头向窗外天空看去。 夜色已深,月亮还是很模糊,但是满天星云却十分清晰,天穹边缘已经能够看到夏天特有的“猎户星图”的小半个轮廓。 一切都很正常,丝毫没有魔物返潮的迹象。 卫队长也道:“不是魔物入侵,没有丝毫魔气。”他接着道:“属下在箭楼上远眺时,看到城中还有另外几处也有人在交手。” 他点出几个地名,有的能确定是在大街上,有的却不能肯定是不是哪家府邸。况且付家箭楼的绝对高度有限,并不足以看到全城范围,也不知道其他还有没有地方生变。 付博文先想起涂、燕两家刚生的那档子破事,如果是他们打起来,整个玉京城的乐子都大了。“燕家……”他才说出口,就想起来从付家箭楼上是看不到燕府的。 卫队长并不太清楚付博文为什么问起燕家,他还有另外的事情要禀告,“家主,我们这个街区虽然平静无事,但是两条街外的福安大道上也有人在厮杀。属下本想派人过去看看,却现有一群红巾蒙面的黑衣人在界外设了哨卡,因为情况不明,属下把人招了回来,没与他们生冲突。” 他想了想补充道:“队伍里有两人回来后就开始呕吐,医师看过,说是中暑症状。” 当然不可能真的中暑,肯定是界外被布置了什么禁制。对方只是拦阻,没有追杀,也说明付家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 付明轩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在“伴山园”遇到的“北罗峰双雄”,里面就有一个是毒修。他再想到“伴山园”可能已经变成“花神殿”的落脚之处,似乎真相即将呼之欲出。 付明轩推案而起,道:“我出去看看。”说罢,也不等付博文应声,遁光一起,走了个无影无踪。 卫队长才追出一步,就看不见人影了,转头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付博文。 大管事则直接问了出来,“家主,您也不劝劝,这样好吗?” 付博文此刻倒是心平气和了,道:“他的决定,就是‘六致斋’的决定。战备吧!然后等消息。” 既然付家家主都这么说了,大管事和卫队长也无二话,应声领命。 付明轩没有翻墙越户,直接走的付家大门。只见一道秋水般明亮光华,瞬息间就到达街道另一头。 一个有点耳熟的苍老声音响起,“此路不通,回去!” 前方街道建筑陡然消失,一片似白非白的迷雾充斥着视野,茫茫然看不到边际。 付明轩的度丝毫不减,直接冲进迷雾中,剑吟声冲天而起。 章四十三不如人意 迷雾无边无际,犹如身在汪洋之中。 一柄长剑幻象显现,渐渐清晰,每一道刻纹都纤毫毕现,连锋刃上的阴影也分厘不爽,真实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握住。 强烈剑意散出来,磅礴浩瀚,顶天立地。 剑意之中带着无边杀戮,这不是普通的杀意,甚至让人升不起恐惧,而是仿佛一切生灵都全部冻结、枯萎、灰化。那是刻在道种生命印记里,世界死去的记忆。 一剑斩下。 迷雾如同分水珠落海,翻卷着向两侧退去,露出中央一条通途,青石板的地面,正是街道本来应有的模样。 付明轩从中走过。 他的身形似缓实疾,众人脑海中还留着他如寻常步行般的印象,然后忽然现,视野里空空如也,早就没有踪迹。 这处哨卡安静得连呼吸都几乎听不见,半晌才有人弱弱地道:“追不追?” 说话的人突然尖叫一声,跌倒地上,不断翻滚,双手在身上抓挠按压,也不知是痒是痛。却始终不得其法,不一会地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血印。 旁的人刚从那一剑的威慑中回过神,就被“七步瘴”姜回神鬼莫测的用毒手段再次吓得噤若寒蝉。 谁都看得出来,姜回在付明轩那一剑斩下的时候,直接退缩了。而地上那倒霉蛋下意识的本能问,正好直戳他的痛处。 姜回仍不肯罢休,阴恻恻地道:“让老夫一个丹修去对同阶剑修?你家殿主是想谋杀老夫吗?” 一边红巾蒙面的黑衣小头目不由额上生汗,连连道:“小人不知道!小人真的不知道!付家长子听说是在外面学道,他的位阶怎么就……” 说到这里,小头目猛然刹住嘴边的话,差点咬断自己舌头。 姜回手指头上有一根黑色线状物,一头缠绕着食指,另一头绷直穿入迷雾,也不知道末端通向哪里。 这是“指上香”,用来追踪的,只要有人沾上姜回炼制的瘴、香、毒,或者其它不拘什么气状物,都逃不过他的追索,坏处就是那气状物本就不能持久,若被觉察,也很容易祛除。 如付明轩这样的剑修,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仅身上保持剑气就能很快把异物驱走。 果然,片刻后,那根黑线就“啪”地一声断裂,消散得干干净净。 姜回夜枭般的声音里隐约有些幸灾乐祸,“人往西边去了,那头最大的目标,好像是你家向殿主亲自坐镇的吧?” 小头目哪敢接话,只是赔笑,也彻底熄了通风报信的念头。以付明轩刚才展现出来的度,等他们跑腿的人赶到,燕府里头早不知道打过多少会合了。 付明轩这一路走得旁若无人,即使经过附近街区遇到打斗,也不曾多看一眼。只在道旁有人表现出想要拦截意思的时,直接就是一道剑气斩出,不问前因,也不管结果,头也不回地前行。 很快就没有任何人敢接近他了。 付明轩到了燕府门外,立时感受到里面的诡异气氛。 不等他细察,“伏”的一声,眼前七彩光芒缭乱。只见一道法力屏障升起,将整个燕府笼罩在内,竟是护府大阵开启。 付明轩吃了一惊,再不管会不会被人拦截,直接出一道付家标志性的鹤形传讯符。符文刚投身彩色光幕,就被原样弹了回来。 付明轩一把捏住纸鹤,眉头蹙起,眼前燕府大门紧闭,目之所及处,原本门楼制高点上该有的明哨都看不见。 他想了想,将背上不断震鸣的长剑按了回去,纵身而起,立在半空,向燕府内看去。 视野中展现出一幅诡异到极点的景象。 从空中俯瞰燕府,整体形状犹如一片三叶草,三院分别是三出指状复叶的一瓣。 这时,七彩流光在整个燕府上空忽隐忽现,仿佛被倒扣在了一个琉璃罩中。而地面上的建筑群落间,浮现点点萤火虫般的微光,色如新绿,青翠欲滴。 所有光点的源头来自于三瓣复叶交汇的中心地带,那里绿草如茵,正是许多人都见过的“晴若草海”,夏平生的神通具现。 然而现在草海仍在变化、生长,有一株株新苗窜出头来,节节拔高,开枝散叶,葱郁成林。 草海林间,正在上演一支美不胜收的倾城之舞。 与铺陈了整个广场的神通幻象比起来,舞者的身形本该是渺小的犹如其中一个光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即使从付明轩所在的距离看去,那令人观赏不尽的舞姿也就在眼前,近得仿佛一伸手,水波般的裙裾就会从掌上流过。 舞者的身姿无论如何变化,都始终没有露出面容,但是根本不需要,仅那些纤长优美的曲线就能够紧紧抓住人们的注意力,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充盈着极度含蓄的诱惑意味。 偶尔一只欺霜赛雪般的玉手,从无法预测的角度探出,翻起玄奥难明的手势,直让人错觉,指尖的方向即是大道。 即使以付明轩的心性坚定,看到这里也是神识一荡,背后长剑不动自鸣,剑意迸。 可见战场中心的斗法,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旁人眼中看到的是神通具象,而对斗法者来说,神通、道法、五行之属都在惨烈厮杀。 至此付明轩反倒心神大定,以他的眼力看出夏平生占了全面上风。在和向瑶斗法同时,还有余暇,以一己之力引动燕府大阵进入被动防御状态,以此镇压府内乱象。 “香车尽载天人法,优昙手拈妙乐花”,天女之舞一直被认为是风月一途的大道神通。 不过向瑶这号称对真人都有效的神通秘法,今天怕是遇到了克星,夏平生的实力绝不止普通真人那么简单,这种境界压制是无解的。 如果挡不住夏平生,“花神殿”想要拿下“天工开物”就只有强攻一途,端看她们准备支付多少代价了。 付明轩仍然立在半空中,周身被强烈剑意包裹。 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看着无尽生机的木属神通,以及喜乐欢爱的风月大道演化道法的时候,他反而正在晋入无情杀戮的剑意之中。 付明轩眉宇间的表情渐渐沉寂、冷淡、漠然,犹如神祗般目注世间诸法,无惧无怖、无喜无忧,静待结局。 玉京城另外一头的巷道中,却是砖瓦横飞,血溅五步,打得极为热闹。 两名战修、一名刀修的战斗现场格外具有破坏力。他们不像那些主要依靠法器的修士,在城市里多少会被阵法压制,纯粹力量的对决,没有半点花巧。 但是这个局面对于闵洪他们来说,已经完全失去布伏的意义。 以瘴气阵法将封意之困于不利的战斗环境中,辅助以法器保持远程攻击,闵洪近身攻击,罗劲窥伺在侧,才是阵法、法器和战修三层联合战术的核心所在。 否则一个真人境的刀修,拼命要逃走的话,可是很难围杀的。 然而燕开庭的出现,直接把所有布置一次性掀了出来,还迫得罗劲提前下场。现在闵洪只能寄望于燕开庭这个坏了他们好事的家伙,变成封意之的拖累。以“陌刀”的为人和性情,断不会丢下燕开庭自行突围。 谁知道事情展还是不能尽如人意,燕开庭的雷火之息竟然克制瘴气,而且“泰初锤”的完全形态竟然是一把长柄重兵,这在群战中,意义就可完全不同。况且近战人数一多,远程辅助就变得格外束手束脚,很多范围攻击的法器不能用。 本该战决的伏击,打成了拉锯战不说,战场中心的四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了伤。 封意之一刀斩下,风啸声如潮扩展,本是一股刀气,却像海水分卷,一左一右拍向闵洪和罗劲。 那两人早领教过“陌刀”的“春秋二分”神通,若以为这一刀攻击双目标会是一虚一实,或是力量削弱,那就大错特错了。袭向两人的每一刀都是一记扎扎实实的攻击,必须全力才能接下。 燕开庭身法依然重影叠叠,“泰初锤”倒拖在地面上,划出一溜火花,对面冲过来的数名黑衣人纷纷后跳躲避。 他们的伙伴之前吃过大亏,那可不是普通兵器,“泰初”与燕开庭的雷火道法一体,挨上一下,不仅是力量打击,还有雷殛。若非专门练过锻体的战修,还是不要妄想空手入白刃。 紧接着,地上出现一排绰绰小人,影子摇一摇就长三分,再摇一摇又三分,飞快地到了成人腰间的长短。 后方的远程指挥暗骂一声,立刻令辅助打出法器。“轰”的一声,小人全部炸成飞灰。但是晚了,又一段两尺长的巷道瘴气散尽,并且再也聚拢不起来。 燕开庭用傀儡术如此这般,已经清理出了一段三丈有余的无瘴通道。他做事也绝,不知道阵旗所在,就扫穴犁庭,把道路地面连同周围房屋一起拆个干净,硬生生将阵法破坏了一大段。 这里的伏击阵容就吃亏在姜回没有现场坐镇,遇到这样暴力破阵的,已经过阵法自我修复能力。只是一开始谁又想得到呢? 脚下正在错步移位,像是要专心接陌刀攻击的罗劲,蓦然出一声怒吼,全身真气暴涨,鼓得外袍犹如篷帐。他双手虚像急剧扩张,那阴影不仅仅是云了,简直就如山峰投影。 只见罗劲立掌于胸前,狠狠合身撞上刀气,两股真气顿时强烈地绞杀起来。然而罗劲的这一攻击,着意聚力一点冲撞,虽然刀气掌劲暂时势均力敌,但中心处却出现了缝隙。 这个空档一闪而过,很快就开始合拢,罗劲显然早有准备,另一手不知怎地就穿了过去,一个簸斗大小的巴掌,朝着燕开庭的头顶抓下。 章四十五卿本佳人 “闪!”沉叱声像平地一声闷雷,在燕开庭耳边炸开,震得他一个激灵。 这是封意之情急之下,出声示警。 他叫出声时,心头却是一凉。“捉云手”罗劲可不比闵洪那水货,这一掌下去就算没有抓中燕开庭的头颅,也能将他肩膀撕下来。 封意之烦躁地爆了句粗口,刀光滚滚,挥成一片刺眼白光,竟是只攻不守,就要从闵洪和罗劲两人的夹击中强行脱离。 百忙中,封意之目光一扫,却看到前方险情比他预想的稍好。 燕开庭大概是被那突如其来一声吼震到了,下意识地甩了甩脑袋,身形晃动。 正好他的身法本就是飘忽不定的,不知道应和了哪个节奏,竟在罗劲一掌落下时,正好偏离开去,被一把扣中左肩! “嘭”的一声,响起的竟是两块金属撞击的声音,燕开庭身上宝光流转,符文跳跃。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他身上是一件法衣! 不过罗劲的指掌比普通法器还要厉害,虽然没能扣实燕开庭的肩颈要害,但法衣上的符阵光芒被他硬生生捏熄。而燕开庭的红袍上迅出现深色印渍,显然法衣没能完全将透入的真气抵消。 又是一记闷响,这次是“泰初”的锤头结结实实砸在罗劲胸前。 此刻,这把仙兵又变成短柄,锤头还缩了一大圈,被燕开庭当做拳套般捶向罗劲。 罗劲正在同时对付封意之的刀气,没想到在他“捉云手”下还有人能反抗,猝不及防被砸个正着。 不过燕开庭已是强弩之末,“泰初”锤上不见一丝雷火,黑黝黝的就是个铁疙瘩。罗劲被砸得一阵气血翻腾,伤倒不算重。 封意之一看,还有希望捞个完整的人回来,手上刀势愈加凌厉,空气嗡嗡震啸,整段巷道都好像在晃动。 闵洪先顶不住了,哪怕他知道得再清楚,只要拖住封意之两、三招,罗劲就能将燕开庭彻底解决。 但是顶不住就是顶不住,虽然他送了封意之右肋一掌,可还没打实,就不得不后退,否则封意之那刀身还不知道在哪里,仅刀芒就能把他手掌切下来。 然而这一退,就停不住了,直接让出两臂宽的距离。 封意之继续大步向前,忽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当面冲来。 他反应也不可谓不快,刀势不敛,反而尽全力向远处放去,刀芒瞬间狂飙出十多丈,拦住了对面的罗劲,还把离战场太近的黑衣人刺翻一个。 “啪”地一记,那道迎面冲来的人影,紧贴着刀下那点小小盲区,险而险之地撞在封意之身上。 如果刚才封意之有半点犹豫,那人动作有半点误导,只怕已被全力施展的陌刀切成两半。 封意之大手一抓,将燕开庭拎起,也不管前方闵洪和罗劲已经站稳脚跟,再次攻来。 这位玉京第一高手口中,市井之语滔滔不绝涌出,又快又急还带音爆,就和对面那些黑衣人正举起来的连珠弩效果差不多。 燕开庭忙不迭将“泰初”胡乱一塞,抬右手捂住耳朵,可惜只蒙半边的效果实在不怎样。但是他现在左边肩膀完全不能动,也只能聊胜于无。 封意之突然拎起燕开庭往肩上一扔,整个人从极动转为极静。 他左手持陌刀斜斜举起,双腿微分前后,与往日给人猛烈无匹的印象不同,现在封意之身上散出来的是一股韧力万钧的刀意。 “岁月如许,江湖夜雨。玉冷耕云圃,夜杯共朋侣。” 当年的陌刀斩山断流、人墙共碎,而在玉京隐居多年后,还能见血否? 封意之没有选择任何一个看似空白或薄弱的方位突围,就踏着这条为他精心铺设的巷道,迎着闵洪和罗劲两大高手,还有他们身后一群黑衣人,直截了当地冲了过去。 刀意流转,丈许之地劲气彻骨裂肤。任凭迎面而来的攻势是绵延不绝的掌击,还是狂风暴雨般的法器,封意之每一步都是前进,以伤换伤,以血换血,再不后退。 封意之忽然道:“小子,看着点!你这小家伙,生死关头每每爆,就像刀尖舔血了许多年。可是睁着眼睛的时候,就萎靡得出奇,明明能打实的,好几次失手,是没见过人血还是没见过人命?” 男人被说萎靡真是不能忍!但燕开庭此刻左半身已完全没有知觉,于是想要证明自己见过血的底气就不足。 况且,玉京承平已久,又以商贸为本,讲究民风正气。不要说他,就是涂玉永、6离那些家教严格的名门子弟,见过人血并不稀奇,但自己手上还真没沾过人命。 无论如何,杀凶兽、杀魔物,和杀活生生的人还是不同。 巷道并不长,封意之第三次突击就到了尽头,身后,一地鲜血断肢,还有一个滚落的头颅。满目红色刺得燕开庭眼睛生疼。 所有埋伏者中,唯有罗劲还保持着昂扬战意,这个从现身起就一言未的寡言强者,身上也有两处刀伤,但是毫无疲态,眼神亮得惊人。 封意之扫了他一眼,啧啧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罗劲脸色陡然黑了黑,抬手一个掌印飞来。 封意之才不和他缠斗,哈哈大笑着,一刀劈开拐角边半栋小楼,将最后几个埋伏的黑衣人逼了出来。 雨点似的光矢向封意之飞来,地上却爬起一排小人,自杀般冲上去,“蓬”地扬起漫天尘埃。等灰尘散去,封意之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 闵洪半身披血,脸色阴沉地像要滴下水来,愤然踢了一下脚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体。 罗劲像是正站在原地调息,没有马上去追的意思,那他也绝不敢自己一个人追击封意之。 刚才这场恶斗,让闵洪真正认识到了自己和封意之的差距。 此次伏击可谓完全失败,而且这边现场指挥的黑衣人,在封意之最后一刀的时候,意外被杀,一时间都没有人出来收场。 罗劲转头看了闵洪一眼,一张死板般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慢吞吞地道:“好汉。”说罢,猛地飞跃而起,向前方街区奔去。 闵洪要呆上一呆,才意识到罗劲是在说封意之,接着人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了。他气得胸口一阵疼,不由暗骂,“土匪头子就是土匪头子!” 可是骂归骂,闵洪别无他法,只能紧跟着追上去。 封意之沿着大路狂奔,一直维持刀气裹身,整个人犹如一把上古神兵,那锋利的气息,三丈之外都让人毛俱竖,好像再走近一步,就会变成两段。 于是就这样,封意之扛着燕开庭奔过一整个街区,竟然都没人冒头来阻拦。 “小家伙,你哪儿来的一大把一大把人偶,夏老头就只教了你这一个炼器法门?” 夏老头?燕开庭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噎了一下,他一想,还真不知道夏平生的真实年纪。不过就此也可听出,夏平生和封意之的私交恐怕比人们所知道的要好的多。 “你不行啊,每到杀人就手软。其实有些人呢,和魔物、凶兽没什么区别,你不要光看外表,得看本质!” 封意之虽然依旧口气轻松,但是燕开庭听得出来,他说话时候有些气喘了,显然消耗很大。 即使真人境的强者,也还是肉体凡胎。封意之是玉京城的一门镇守,刚刚经过一天两夜的连续战斗,还没回府就被同僚在途中伏击,闵洪也就罢了,罗劲可是真正的流高手。 燕开庭想了想,拍拍封意之肩膀道:“封真人,先放我下来。” 封意之却是一巴掌将他按得动弹不得,像是有些苦恼地道:“照理说,得把你送回去。” 燕开庭勉强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了一个方向道:“城主府起火了。” 封意之脚下骤停,转头望去,脸色变得无比肃然。 燕府中,生机勃勃的林草之上,那场天女之舞已近尾声。 幽幽叹息,袅袅余音,向瑶玉足一点,凭空而立。那双缥缈迷蒙的眼中,仿佛有无尽红尘流转,诉尽每个人梦中最深的向往。 然而夏平生的眼睛沉静犹如深潭,丝毫不为所动。 他缓缓道:“舞,我已经看了,如果你们的伎俩仅止于此,就滚吧!” 向瑶再是镇定沉着,也不免脸色扭曲了瞬息。可事实上,她开始跳那支天女之舞,就已经是败了。 最初,在被韩凤来破坏了伏击机会的时候,向瑶还觉得能够一战,毕竟她们在燕府里经营多年,根脚深埋,战事一起,混乱中能给人不少“惊喜”。 况且真人虽说是高了她一个大境界,但向瑶几十年深厚积累,所具秘法是真正的大道神通,比起一个刚刚结束鏖战的真人,她可不觉得差距就那么遥远。况且,以往栽在她手下的那些真人,也给了她足够自信。 然而,向瑶看到夏平生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错了。 她的风月大道,在此人眼中,怕是连红颜枯骨都称不上。男欢女爱,人间喜乐,对他来说,可能并不比一点尘埃更特别。 资料中,夏平生修的是木属神通,晴若草海,万物生,如此生机盎然的秘法,所有者却有一双死寂的眼睛。 天女之舞,是向瑶的一次努力,这是一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舞蹈,不会引来强者反击,却能润化人心。 只要夏平生稍稍意动,那甚至无需关乎风月,只要是人们对美好事物的一点点赞赏、一点点向往就可以了。 向瑶即有把握抓住那丝心灵缝隙,再为“花神殿”招揽一名“关系良好”的强者。 但向瑶并没有成功,反而是夏平生展现出了无可匹敌的强大。 向瑶指尖微微一动,接到一段传讯,会在这个要紧关头给她消息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小动作瞒不过正将神通覆盖了大半个燕府的夏平生,不过他也没有阻止,只淡淡催促一句,道:“想好了?!” 向瑶纤手轻握,捏碎符文,心中微微沉吟。这道符文带来的消息与她的判断一致。 夏平生就在这时问道:“你有几个孙子?” 章四十六不是正途 向瑶被揭出这么隐秘的私事,竟然没有失态,反而变换了一个表情,魅惑之色尽去,眉眼间似是情深意切,柔声道:“不肖子孙,多有赖夏真人照看。” “其实真人误解人家今日来意了呢!不若为您细细分说?同者存,异者就依您如何?” 向瑶不愧是风月大道的翘楚修者,哪怕是上一刻说黑,下一刻说白,神情作态都是自然动人,令人丝毫生不起厌恶之心。 她又审时度势,立刻抛出了这样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提议,像是只要夏平生一点头,就会将“花神殿”所有布局双手奉上,着实是一个“双赢”的好点子。 对于任何一个势力来说,盟友和对手都是变化的,而且很大可能还是相互转化的。 说到底“花神殿”并未在明面上给“天工开物”造成什么损失,因此吃不掉对方,但又有利益需求,转而寻求结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夏平生却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只道:“说完了?滚!” 顿时树林草海瑟瑟而动,风中低低的呼啸声压抑而充满危险,紧接着四周不断传出惨叫。 向瑶吃了一惊,转头看见几名手下被地面钻出的藤蔓缠住。 那些藤蔓爬上人体的度极快,一根小枝条搭到肌肤,就有十多根狂般地扑来,任你用刀兵还是法器,根本没法清理干净,片刻就将人体缠成线团。 最可怕的还是碧绿藤条上泛起血红光芒,就像人体血脉的脉动般,飞快传遍所有藤蔓。而那些人露在外面的手脚则是迅失去血色,变得惨白灰淡,片刻后,就肌肤皱褶萎缩。 广场之外,新绿般的光点再次爆,向外扩展。这一次扩展之势毫无停歇之意,不但压住了燕府七彩琉璃般的防御大阵,还在向外界冲去。 什么样的强者有如此的可怕力量?! “天位……”向瑶喃喃着,脸上所有媚意都一扫而空。 然而这又说不通,天位真人必然在浮图榜上有名,夏平生无论姓、名、外貌还是神通,没有一个是对得上的。 如果说之前夏平生的神通具象让她一见之下就预见到了会输,现在则是让她自内心深处地感觉到了无法抵御。 她忽然心生恐惧,隐约意识到,若再这样下去,不仅这一处无功而返,而且整个大局都将通盘崩溃。恐惧之心一起,就再难轻易压下。 向瑶自己就是惑心的大师,当然明白这种念头升起,已无斗志可言。况且夏平生若真是天位真人,哪怕召集现下城里所有的“花神殿”强者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有可能与之抗衡的人,刚来那段传讯,显然不会走上前台,更不可能出手。她摇摇头,身形蓦然从原地消失,没再看一眼小广场上的手下。 夏平生既然开始杀人立威,救是不可能了。 此刻大部分人都在藤蔓中挣扎,偶有一两个站在死角,没被第一时间缠住,还在亡命狂奔。 府邸各处的黑衣人队伍都在如潮水般退却,混在他们中的管事也一起离开。燕府的修士们仍然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没有拦截,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 直到护府大阵缓缓平静下来,翠绿光点也一并消失,所有人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关府门,各归其位,战后休整。” 众人这才像有了主心骨般,迅动起来。“逢魔时刻”的战事刚刚结束,伤员安顿、兵器修补、分行安抚等等,堆积如山的庶务等着他们去处理。 既然天塌不下来,那么眼前手边的事情就还是得好好完成。至于那些跟着黑衣人走的管事,空出的位子总是能够填补的。 夏平生直接在外院的一处排屋前落下。 这里是燕府大管事级的休息场所,分内外两进,外面设了账房、大客厅、花厅、库房,内进则是一个个小套间,供大管事们临时住宿。 府内方才遇变,虽然最终没有打起来,可那内外勾结的苗头是瞒不了人的。 “天工开物”十多名大管事,此刻在大客厅里聚了有一大半,里面很多人还是刚从城外或城内战场下来的,身上裹着绷带。 厅里气氛诡异,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可以说是心怀鬼胎,也可以说是相互提防,越是心中没鬼的越紧张。要知道,内乱时候,第一个被干掉的就是没有拉帮结派的。 夏平生也没进屋,只站在大厅门口,向里面看了一圈,就负手朝后面去了。 大管事们在夏平生现身的时候,齐刷刷地跳起来,这时一句话没得,不由面面相觑。 有人就问:“夏老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道:“大总管方才好像已经下令了。” 又有人恍然道:“对!对!对!战后休整嘛!” 再有人对众人拱了拱手道:“药房是兄弟所辖,现在肯定是吃重的部门,在下先走一步了,不去看着不放心。” 余者互相看看,跟着一哄而散。哪怕里面存在别有心思之人,也得换个地方再议,和夏平生站在一个院子里搞密谋,是生怕败露得不快吗? 大管事的套房都是外书房、内寝室的格局。 整个内进院子,只有胡东来的房间里有人。 面朝院落的书房窗户半开着,可以看见桌前有人在挥笔急书。 胡东来并没受外界一丝干扰,正在书写一本厚厚的产品目录册子,手边桌上摞着高高的资料,比他坐着的个头还高。 胡东来听到有人来,先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到架子上,再站起来相迎。 他躬身道:“夏师。”然后转头看看桌上那一堆,解释道:“夏季的‘珍货会’马上要召开了,虽然最近事情多,可贸易盛会也是匠府的年度大事,我就先做些案头工作。” 胡东来说得从容不迫,再加上他本就面貌俊雅,风度翩翩,任谁见了也得赞一声青年才俊。 夏平生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他人呢?” 胡东来沉默了一下,声音转冷道:“如果您问的是府主,他在战后并没回来过。” 夏平生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胡东来忽然冲到门口,大声道:“夏师!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如他好?!” 夏平生转过身,看进他眼中,缓缓道:“方向错了,再努力也不是正途。”说罢,身形就从原地消失了。 胡东来愕然,愣在原地。 燕府高墙外,夏平生的身影突然从半空中出现,然后对着身侧一处虚空道:“出来吧。” 付明轩通身剑意缭绕,气息冷若冰雪,他尚未从这一境界中退出,看见夏平生,也只近乎地漠然地问:“大郎不在府内?”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小有门’的。汝门讲究不拘天性,万法归宗。然而法若无度,即为无法。你走这无情杀戮之道,不要忘记本心和规则才好。” 付明轩眼中漠然缓缓散去,恢复了向来的温文谦和,躬身道:“谢前辈教诲。城里太乱了,您可知庭哥儿现在何处?” 夏平生摇摇头,道:“且找一找吧。” 涂家老宅和城主府实际上是一条大道两侧的两个街区。涂家稳居城主之位近百年,两片街区愈融合,到了如今,只有一些象征性的边界存在,于是成就了一条全称最长最繁华的大街。 现在往日恢宏的街道大半陷入了火海。 护府法阵不知道是被打破了,还是根本没能启动,一点法力波动的迹象都看不见。 反而进攻者所持远程武器都是加持过的,就像巷道中伏击封意之的那些连珠弩,落地之后还会引动法力爆炸,对于明显防备不足的涂家守卫来说,杀伤力极为可怕。 入侵者同样是一群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他们携带的兵器明显是用于群战的,清一色马刀加上远程法器,比起涂家的修士,单体战力并不占优,可结阵攻击时候,简直是一面倒的屠杀。 从高处看战场全貌,可以现黑衣人的主要目标不是城主府,只分出了小队骚扰,主攻方向是涂家老宅。 涂家外围的守卫已经溃退。那些黑衣人根本不怕被合围,都不清扫周边岗哨,就直接向中线推进。 封意之面如沉水地站在一处楼房废墟上,望着前方混乱的战场。 他本想将燕开庭送去安全地带,可是脱离巷道后,才现这场截杀恐怕不是冲他个人来的。涂家的战火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把人送回燕府。 而附近视野所及的街区并不全是安静的,也不知道哪里还有埋伏。燕开庭对付普通修士绰绰有余,可他此时左肩伤得不轻,只要再遇上闵洪或罗劲任一人,就是凶多吉少。 封意之理了理打斗中扯乱的衣物,将陌刀擒在手中,转头看了一眼燕开庭道:“跟紧我,如果闵洪或罗劲出现,千万不要逞强,能逃就快点逃。” 燕开庭却道:“要躲开的不止他们两个吧?这边战场没人坐镇?” 封意之一脸捏到烫手山芋的表情,“所以,燕府主,求您千万保重!别到时候涂家没被这些兔崽子拆了,反而被夏平生拆了!” 燕开庭好奇地道:“夏师那是生万物之力,比不上你‘江湖夜雨’刀意的杀力吧?” 封意之牙疼地“呵呵”道:“他能拆掉半座玉京。” 这时封意之陡然神色一肃,连招呼都不及打,就向涂家老宅的一角投身而去。 燕开庭略一注目,也是脸色微变,那里有两拨人正在激斗,看衣着竟然都是涂家人。 而其中一柄刀最为醒目,那刀身比标准尺寸略窄且长,舞动起来寒气犹如霜花,会凝出朵朵实体,正是涂玉永的“冰玄”! 章四十七无从置喙 封意之去势极快,破空之声大作,生生插入缠战成一团的人群中。 他陡然一个急坠,砰然立定身形,刀气迸射,一时间只听“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陌刀就在这刹那间斩出不知道多少记,每一记都敲在交战者的兵器上。 这一手不比他方才冲出重围轻松,封意之随之而来的喝叱声,也比往日更显低沉嘶哑。 “住手!” 两边交战者纷纷后退,有的是连封意之那一记都接不下,被刀气迫开,有的是认出了他的身份,积威之下自然听命。 唯有一个窈窕身影没收手,一对柳叶袖里刀被刀气弹开后,只一变招,就继续追斩先前目标。 不料封意之出现在中间地带,且刀势动后,任凭周围刀剑翻飞,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恰好阻了她的去路。 于是那一对袖里刀,一刀险而又险地从封意之背后扑了个空,另一刀却斩在了他的手臂上。 封意之此刻遍身刀气缭绕,这未至上师境的一刀斩去,就像斩在陌刀刀体上一般,只将他袍袖划了个口子,没有受伤。 持刀者反而因为退得太急,又被封意之冷然一眼看来,骇了一跳,脚下不稳,坐倒在地,竟是涂家三娘子涂玉容。 她身边有个老者急急抢上前去,挡在涂玉容身前,叫道:“封老!不要误伤!” 封意之并未将目光在涂玉容那边停留,他环顾四周,脸色极为难看,沉声道:“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燕开庭这时也已赶到,看清楚场中情景后,哪还能再往前凑,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在此恶斗的双方全是涂家部属,以燕开庭的身份并不能认得所有面孔,可还是能大致分出,一边是涂家老大涂玉成的手下,另一边是涂夫人的亲信。 然后两边分别有一个极有份量的涂家成员,涂玉永和涂玉容。竟是摆明了一个兄妹同室操戈的局面。 涂玉成那一边陌生面孔最多,应该是他近些年来自己培养的势力,燕开庭叫得上名字的,只有一对惯常跟在涂玉成身边的裘姓兄弟。 此刻,裘家的那个弟弟带了两人,正位于战场最边缘,中间紧紧护着一个像是昏迷了的人,哥哥则在战场里护卫在涂玉永身边。 另一边,燕开庭认识的大都是涂夫人亲信中的头脸人物,里面不乏涂家长老级强者。因此方才战况,涂家两兄弟那边是处于下风的,大部分人都身上带伤。 封意之一句话问出,场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人接话。 远处却是轰响不断,隐隐传来,交战声、惨叫声还有建筑倒塌的声音。 封意之脸色更加难看,就像暴雨前的黑云,沉得要滴出水来,“外敌都已杀到门口,这里却在内讧,还没有一个原因?” 他指了指挡在涂玉容身前的老者,道:“秦长老,你来说!” 秦长老明显犹疑了一下,又看了看对面涂玉永那边,然后道:“封老,此事非一句两句能够说清。唉,城主此刻昏迷不醒,夫人让我们请大郎君回去。” 封意之闻言身躯一震,刀意陡然大盛,空中响起微微鸣啸。 那边涂玉永已经双目皆赤,怒道:“现在大哥重伤昏迷,你们就想血口喷人吗?!父亲怎么回事,那毒妇自己最清楚了吧!” 这句话显然踩到涂玉容痛脚,她跳起来,也怒道:“涂玉永,你说谁是毒妇!你才是非不分呢!涂玉成给了你什么好处,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封意之皱眉,听出双方话中有话,细问之下,原来涂玉永和涂玉成还不是一开始就在一起的。 涂玉永从“四象四时园”撤下来后,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已是极为疲累,听说涂城主还在城主府忙碌,就径自回了老宅自己的院落休息。 随后,涂玉永在入定中被惊醒,入侵的黑衣人准备充足,出其不意,他身边的护卫和随从全灭。涂玉永凭着“冰玄”灵兵之利,才堪堪逃出。 那时整个涂家老宅和城主府都起了战事。 涂玉永是在被追杀的路上遇到涂玉成的,他们那一行人当时就多人带伤,涂玉成伤得最重,伤口还有中毒迹象。涂玉成带人歼灭了黑衣人,将他救下来后,就简单告诉他主院生变。 据说,涂玉成一走进涂城主的书房,就看见父亲倒了下来人事不知,而涂夫人正在一旁。随即他上前查看,碰到父亲身体即觉有异,立刻飞快退出房门,四周就跳下一群黑衣人向他杀来。若非当时他刚从战场回来,部属都还带在身边,恐怕会走不出主院。 涂玉成的说法,简直是明指入侵者就是涂夫人勾结而来的了。涂玉容和秦长老这边当然全盘否认。 他们所知道的是,涂夫人听见涂城主和涂玉成在书房中争吵,然后涂玉成摔门而出,等她跑进书房时,现涂城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那时还没人知道有外敌入侵,所以几位长老就带人来追涂玉成了。 实际上,涂玉永所知有限,涂玉成根本没时间和他说太多细节。追杀他的黑衣人被灭后,紧接着涂玉容和秦长老就追了上来,两边根本没说什么话,一见面即打了起来。 然而当事人之一却没办法来亲口陈述,涂玉成的伤口一直在不断恶化,中途就陷入了昏迷。 封意之看向战场边缘被紧紧护卫者的人,皱眉道:“大郎君情况如何?” 几名护卫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肯让开去路。 封意之转头问秦长老,道:“他是被谁伤的?解药先拿出来。” 秦长老犹豫了一下,道:“我们并无人用毒。” 事实上,整个玉京城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人用毒。要知道毒修极为罕见,非专研此道的修士,哪怕同为丹修也不会随意去碰,否则万物生克不能穷尽,一个不好反受其害。 这时一声嗤笑响起,燕开庭道:“如果不是你们伤的,那就是真有外敌了?涂老二,你也运气真差,那些黑衣人都准确袭击你的院子了。倒是你们自己在这里打了这么久,就一个都没碰到。” 燕开庭突然现身,在场众人顿时神色各异。在这特殊时刻,他这个特殊身份的人出现,对涂家来说,何止是不欢迎。而他的话,也不免掀起波澜。 涂家老大和涂夫人之间关系微妙,这是人尽皆知的,凡是扯到继承权,每家都是一笔糊涂账。很明显,在主院私密环境中生的事情,涂家老大和涂夫人必然有一人在说谎,甚至可能两人说的都不全是事实。 但是,因为里面还夹杂着外敌入侵,就显得处处怪异。 燕开庭点出的正是破绽所在。黑衣人的攻击,更像是定点定向,清除异己来的。 涂玉容立时怒了,戟指燕开庭,叫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不成攻击城主府的,就是你们燕家主使?!” 燕开庭慢吞吞地道:“不要胡乱攀扯,这样只会显得自己心虚。你们之前不还想把事情栽在涂玉成身上吗?”说着,他对封意之比了个手势,大拇指朝向不远处一道长廊。 不等涂玉容再次跳脚,封意之忽然出一声低啸。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极沉极重,犹如实体,震得在场每个人都耳膜疼,脑中如有大钟轰鸣,不由一阵头晕目眩。 封意之的身影激射而出,刀气通体流转,凌厉之极,直劈向附近一道长廊。紧接着惨叫声、打斗声响起,不时有泼墨般的血和断肢飞出,以及人体重重倒地。 燕开庭也没闲着,寻机而动,他左手依然不能用,因此并未靠近战场,只是看准空隙,撒了两波傀儡过去。 他和封意之经过巷道一战,已小有默契,扔出去的小人不为参战,仅是干扰黑衣人的逃跑。在封意之全力施为下,一个小队转瞬就被屠戮干净。 待封意之回到场中,被他啸声震慑在当场的涂家众人,刚刚回过神来。许多人这才意识到,燕开庭那个手势是在对封意之示警,有入侵者近在咫尺。 而封意之竟然以一道啸声,就将在场涂家所有人留在原地,然后一个照面把黑衣人全部灭杀,没有一人能够逃生。 直到这时,人们方才意识到,一名真人境的刀修是何等强大。他若全力施为,上师们或许还能抵抗一二,普通修士只有被一边倒的屠杀。 涂家在场众人的反应也呈现两极分化。 涂玉成的部属大多更年轻,此刻虽然流露出惧色,但战意却未受影响,看向封意之的目光更加警惕。 秦长老那一边大多是涂府老人,此刻全部噤若寒蝉,他们很多人都想起来,陌刀在归隐玉京前,也是雍州的一大杀神。 而至此谁都知道,这场涂家内讧中,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在封意之绝对武力面前,他站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握有真相。 这时封意之缓缓从长廊那边走来,他的气息低落了很多,连续战斗,大小伤势,诡异局面,对涂城主安危的担心,都让这名强大的刀修露出明显疲态。但是有刚才那一刀之威在,无人敢现异色。 他经过燕开庭身边时,略略颔,道:“谢谢。” 燕开庭了然地道:“去城主那里?” 封意之无声叹息,点了点头。 战火还在蔓延,第二道防线可能也已岌岌可危,所以这边已经属于居住区的地方也出现了入侵者。但封意之现在还不能去组织反击,而是先要找到城主。 只是找到以后又怎么办呢?无论是父子相残,还是夫妻反目,其实外人无从置喙。 章四十八是非曲直 封意之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反对。 涂玉成的部属看上去明显不情愿,主院与其说是城主居所,不如说是城主夫人的地盘。若封意之也有问题,他们此去无异自投罗网,连挣扎机会也没有。 只是涂玉永很简单就说服了裘家兄弟,他的刀法师从封意之,最清楚陌刀之威。若封意之居心叵测,足以将在场所有人斩于刀下。而如果封意之与涂夫人并非一伙,他们就更不能平白给自己扣上反叛者的嫌疑。 这个往日总是有些飞扬急躁的年轻人,甫经巨变之后,沉静得判若两人。他手上“冰玄”以前即使舞出片片霜花的时候,也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现在却是全然冰凉似雪。 燕开庭和涂玉永对望一眼,两人谁也没有和对方打招呼。 燕开庭并不管众人的眼神,直接跟着封意之穿过人群,且走在他右后侧一步之地,这个位置显然是在为封意之策应和防备后方。也不知道看明白了的涂家诸人,心中是个什么感受。 主院并不遥远,顷刻就到。 封意之也不理那紧闭的院门,径自越墙而过,身形方起,里面就有刀兵出鞘声音,“什么人!” 封意之连陌刀都不用,一拂袖就将伸过来的两把长剑撞开。 他落入院中,点了那两人的名字,冷冷问:“城主何在?” 涂家的总教头虽然是闵洪,但封意之也时常会下场指点,且在涂家护卫心目中更受敬畏。此刻那些护卫们见到是他,第一反应全是躬身行礼。 这时,院门被从外推开,涂玉容、秦长老一行人涌进来,然后才是涂玉永带着裘家兄弟等人。一进门,两拨人就泾渭分明地站到两侧,刀剑法器全都拿在手中,就差直接指着对方了。 反而是原先在院子里的那些涂家护卫显得有点茫然,不过他们之中可能也有人已听到风声。比如那两名小队长脸色就变得很奇怪,嘴唇蠕动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封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正屋的门原是虚掩的,吱呀一声,轻轻被从里面拉开,涂夫人出现在门后。 她一身家常服,衣襟袖口都微微凌乱,一手抱着龙凤胎里的妹妹,裙边还抓着一双小手,龙凤胎里的哥哥藏在她身后,探出半张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往外直看。 涂夫人本就容貌素雅清丽,一点也看不出已是三名子女的母亲。她此刻姿容有些凌乱,手抱稚子,望之更是楚楚弱质,惹人怜惜。 封意之不由目光微垂,他和涂城主涂辛乙是童年好友,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他受涂家供奉,但一向独来独往,与任何一派势力皆无瓜葛,对涂辛乙的妻儿们也全都一视同仁。哪怕教导涂玉永刀法,也是应涂辛乙之请,没有半点私相授受。 封意之只在私下里喝酒的场合,才会和涂辛乙兄弟相称,有的时候涂夫人亦会在场。先后几任涂夫人都是聪明人,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也就跟着涂辛乙对他执兄弟之礼。 此刻蓦然听到这声“叔叔”的称呼,封意之看看前方那对龙凤胎,再转头看看涂玉永兄弟和涂玉容,忍不住想要苦笑。 “啪嗒”一声,封意之回过神,循声看去,一个不知什么材质做的傀儡小人从燕开庭手里掉到了地上。 燕开庭仍然站在封意之右后侧一步之处,手里正捏着一把形状各异的法器。他还不习惯左手不能动,从芥子袋里拿法器的时候,一个不慎取得多了。 燕开庭看看封意之,眼神特别无辜,显然没觉得身为一名修士,能把法器都掉地上是一件需要尴尬的事。 封意之顿觉脑门上青筋跳了一跳,好嘛,差点忘记了,还有一个大麻烦在侧。他一伸手,将傀儡小人从地上摄起,扔进燕开庭怀里。 燕开庭还要解释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拿法器,“这满院子就没人是可靠的。” 封意之闻言微微一凛,目光在燕开庭身上略凝了凝。然而燕开庭的声音虽轻,神态却仍然很轻松,像只是在随口抱怨一句。 封意之不再多想,收拾心情,冷冷地将先前问话再重复了一遍,“城主何在?” “我只问一句,您还将涂郎看作大哥吗?”涂夫人不由自主地将怀里的小女儿抱紧,像是努力压抑着激动,“如果您是大郎君带来的,我不会让您进去的!” 话说到这里,涂玉容已经扑到母亲身边,在场的几名长老也都脚下动了动。 涂玉成的部属们则是全都面现怒色,警觉地将仍处于昏迷中的主人护得更紧。涂夫人只一句话就将涂城主和涂玉成放到了对立面上。 唯有涂玉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一双眼睛冷若冰雪定定望着大屋。 封意之垂目看着手中陌刀的雪刃,缓缓道:“夫人似乎有什么误解?我不是来这里站队的,更没兴趣为你们断是非曲直。我要见他。” 涂夫人花瓣似的唇色清清浅浅,一双美目雾气氤氲,像是要沾湿睫羽。 她张口要说话,却被封意之打断,“若小乙哥有不测,那这涂家不要也罢!” 院落中顿时静得落针可闻。封意之这句话里威胁和血腥的意味太浓了。 封意之说完,再不看任何人一眼,大步向前走去。 他走得不是很快,却没人敢挡在他面前。涂玉容还不肯动,可封意之尚未近身,迎面碾压过来的刀气就将她轻易掀到一边。 涂夫人有弱柳之姿,身手却不弱,眼见刀气涌来,一手一个搂着龙凤胎急急闪开。她雪白的脸微微抬起,满是无助和仓惶。 然而封意之正眼都没看她们,直接大步进了内室。 秦长老终于憋不住了,叫道:“封老!不辨是非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封意之漠然的声音从屋内传来,“谁是亲?” 一时之间,气氛就像凝固了似的。 忽然涂玉容叫道:“燕开庭你干什么!” 燕开庭方才依然紧跟着封意之的脚步,直到正屋门口才停下。 这时所有人都紧张注目房间里的动静,唯有他背对着房门蹲下来,将一大把形状各异的法器插满了门前地面,里面最常见的是一种三角小阵旗。 燕开庭试图活动一下左臂未果,又耸了耸肩,却做出了一个只有右肩能动的怪模样。 他斜睨涂玉容一眼,道:“迎敌啊!”又指了指院外,“外面还没打完呢?你们这么有信心敌人不会杀过来?” 涂玉容愣了愣,又不甘被说得无言以对,强道:“那你干嘛把法器布在房间门口。” 燕开庭似笑非笑地道:“因为除了封真人,你们一个都不能让人相信呀!” 涂玉容不由气结。 燕开庭从现身开始就是防着他们所有人的架势,虽然涂家诸人不知道燕开庭是怎么和封意之走到一起的,但也看得出在这敌我无法辨别的局面里,封意之显然更相信燕开庭。 就在这时,院子里修为最高的几人全都神色一肃,墙外传来隐约衣袂破空声,正在飞快地由远及近。 突然涂玉成的部属那边传出一阵骚动,在这节骨眼上,涂玉成竟是醒了。涂玉永冰冷得近乎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了涂玉成的手。 与此同时,院墙上出现一个人影,原本已经要出手的涂家护卫忽然都停住,那又是一个他们的熟人,涂府总教头闵洪。 院外的脚步声显然不止一人,但现身的只有闵洪,而紧闭的院门亦无人叩响,一时间显得颇为诡异。 闵洪站在墙上,居高临下看着院内,他没有马上说话,眼珠骨碌碌地转动,显然在揣测眼前局面。而地面上正处于僵持状态,不少人本就搞不清状况,看到闵洪也不敢轻易招呼。 燕开庭却没众人那么多顾虑,不等离他最近的涂夫人和涂玉容眼色交换出个结果来,就大叫道:“封真人,救命啊!坏蛋来了!” 闵洪原本注意力都在涂玉成和涂玉永兄弟身上,还没看到蹲在正屋门口的燕开庭,此刻被这一嗓子叫得气结,厉啸一声,揉身扑去。 管它局势如何,都得先将这专门坏事的家伙封口! 屋内封意之还没动静,燕开庭站起身,泰初锤出现在右掌中。 然而闵洪这迅捷一扑,中途就撞上了坚物,他变招也快,虽不知道敌从何来,仍凭经验极快地侧向移位,却突然现侧面也有阻碍物。这次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嘭”地一声,眼前黑,感觉犹如撞上了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峰。 而旁观众人看到的是,半空中忽然出现一排如墙般林立的藤蔓幻象,闵洪就这样一头撞了上去,那碰撞的声势极大,竟是犹如实体一般。随即藤蔓就像活物般,疯狂摆动起来,瞬间将闵洪缠了个结实。 这时方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到,“谁敢害我燕主?” 空中蓦然剑啸声绵绵而起,随之磅礴剑意气势汹汹袭来,无数剑芒如雨点般在院墙外落下,乍然间惨叫声和兵器交击声就响成一片。 紧接着,有大风吹过树林的呼啸声,众人吃惊地看到一棵院内大树的枝条平平抬起,绷紧,像弓矢般向院墙外射出去。听那满耳的簌簌声,也不知道外面有多少树木,如此这般射了多少枝条。 院外的惨叫声更密集,更多的是锐器不断穿刺的声音。 一切结束很快,不过眨眼数下的功夫就归于平静,只有空气中迅弥漫的血腥气宣示着,刚才真实的生了一场杀戮。 章四十九糊涂账 缠住闵洪的那一大团藤条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根系扎入了青石板里,乍眼看去像是种了一棵人形树。 闵洪到现在还没能摆脱藤蔓的纠缠,而且挣扎势头越来越弱,翠绿枝条间渐渐泛出红意,就像藤蔓正在缓缓吸取人血。 涂家诸人看得毛骨悚然,后知后觉地现,号称流高手的闵洪方才竟是一招落败,那可是连封意之都做不到的! 屋顶上出现一个人,白青衣,负手而立,冷冷俯瞰全场,正是夏平生。 院内一时十分安静,格外放大了藤蔓堆里诡异的窸窣声,只是那点声音正在迅微弱下去,显然闵洪的生命也在迅消失。 众人全都被这一连串变故弄得回不过神来,即使闵洪出手在先,可不是连燕开庭的衣角都没碰到,就为这,夏平生便狠下杀手? 而反应快的人,已经惊骇地想到,院外被屠戮的又是什么人,若不是入侵者,那就是涂家护卫?夏平生这是要干什么?! 在场的涂家长老当然有和夏平生熟悉的,但这些积年老人就没有傻的,看他一反常态,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自知那点薄面全部管用,一时间都噤若寒蝉,无人敢于出头。 最后还是涂玉成先出声,他要扶着涂玉永的肩膀才能站立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努力保持清晰,“夏真人,闵教头若是冒犯了您……” 夏平生直接打断了他,道:“闵洪在‘四象四时园’借御魔之机,暗算我燕主,所以我现在杀了他。至于背后指使之人,涂家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涂玉成不由苦笑一下,以他八面玲珑、面面俱到的手段,此刻都说不出话来。 从没听说过闵洪和燕家有什么私怨,若他会去暗算燕开庭,那定然背后有人。可是夏平生上来就把人给杀了,还逼着涂家给说法,这分明是不想放过涂家。 忽然涂夫人的声音响起,轻轻柔柔,有些不明显的颤音,却不仅仅是脆弱,格外有股柔韧坚强的味道。 “夏真人,拙夫也是方遭不测!惜妾身无力,尚未能找出真凶,也不知与贵主之事有没有关系。您也看到了,眼下涂家适逢大变,还请您抬一抬手,待涂家渡过今日难关后,必然给您一个满意结果。” 涂夫人这番话不但显示了她当家主母的担当,还暗示了涂家内里复杂,颇有将涂城主遭遇不测的事情也甩到闵洪头上的意思,顺便表达了自己亦是受害者的立场。 涂玉成不由望向自己这位后母,眯了眯眼睛,却并未着急申辩。 夏平生神情淡漠,毫无动容。 他忽然抬起头,目注虚空中一处,冷然道:“尊驾旁观久矣,再不出来一见,就给我全都滚出玉京!” 然而余音荡荡,并无人回应。 夏平生掌中一柄宝鼎法杖扬起,一道莹莹翠光直射空中。这次没有任何虚景幻象产生,只有强烈威压冲上云霄。 只听几声轰鸣,犹如晴空霹雳,前述方位传来数道不同的神通,滚滚若云团,奔涌不歇。 电光火石之间,已是一轮交手,竟然当真有人匿于空中! 这记对撞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对方显然无心恋战,只是抛出神通阻了一阻,连衣角都未露出一片就遁去了。 夏平生身形在空中一个盘旋,落回屋顶。 这时“嗡”地一声闷响,玉京城上空出现一个浅浅漩涡,就像暴雨前夕载着雷电的云,随时会击下闪电。 这是玉京的护城大阵,哪怕之前魔物入侵,都只激了四方城墙,而没有惊动这片云顶。却在夏平生和那不知名强者的一记斗法中,就生出感应,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力量!没有后续扰动,漩涡很快就散去。 “夏兄。” 封意之此刻方才露面,他从屋内缓步走出,拎过仍蹲在门口看戏的燕开庭,一跃上了屋顶。 封意之站定身形,将燕开庭往夏平生面前一放,道:“完璧归赵。”然后对着夏平生一揖到地,“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夏平生先看了燕开庭一眼,目光在他受伤左肩停留一下,“哼”的一声,唬得燕开庭向后一缩。 燕开庭忽然感觉自己撞上了什么,一回头,背后空无一物的空气里,有一处像是起了皱褶。好似被不小心捏了一把的宣纸。 随即付明轩一脸无奈地现出身形,他暂不露面,就是为免在此敏感时刻,燕、付两家联袂出现,而让涂城主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谁知燕开庭明明有大把地方好站,却角度刁钻地把他从匿形状态给撞了出来。不过此刻他倒也不怕露了行迹,涂城主看来已经情况不妙,涂家自己的内务都掌不住了,哪还有精力管其他人。 果然地面上所有人都举头注目,在等待夏平生对封意之的回答。 就连再愚钝的人都知道,除了封意之外,涂家无人是夏平生一合之敌。若连封意之的面子都不管用,那涂家也无需内讧了,先想办法自保吧。 夏平生都懒得多看两个小辈的蠢行,望向封意之,道:“涂城主呢?” “他昏迷不醒,却看不出任何内外伤。” 封意之肺腑中升上一团带血腥的躁气,忍不住咳嗽一声,才缓缓道:“我在路上受到闵洪和北罗峰罗劲伏击,若非燕主援手,大概也不能全身而退。看夏兄和付少斋主走在了一道,怕是今天受袭的不止城主府一家吧?” 他清楚夏平生的为人,绝不会多余地疑神疑鬼,从夏平生惊退虚空中窥伺者的说词中,对事态大概有了猜测。这是一场外来势力对玉京的大举入侵。 不用封意之多说,夏平生也明白他的不情之请是为何意,于是朝地面扬了扬下巴,道:“这里,你准备怎么办?” 封意之此刻疲态全露,没有马上回答,事实上,也无法回答。 他的兄弟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不知道是否能够再醒来。而兄弟的骨血和妻子已经开始相互残杀,别说封意之现在尚不知事情始末,就算知道了,他还能动手杀谁不成? 这时,下方的涂玉成忽然扬声,“封叔,夏真人已将那些外来人的背后倚仗驱走,正是反击之时。小侄请命,先将入侵者击杀,再来处理家务。” 封意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 涂玉成虽然虚弱,但行事极为利落,立时指派好了,将身边一多半人手分了出去。 院门一开,血腥气扑鼻而来,隐约可以看到外面横倒的尸体,既有红巾蒙面的黑衣人,也有一两个是涂家护卫打扮。只不过,此时没人有心思关心这些。 涂玉成此举显得磊落无私,即是向封意之表示对他的全然信任,又不再掩饰自己也对涂家有掌控力。 涂夫人这边一干人等就有些尴尬,弱女幼子不适合出面,长老要号令全府则略嫌不够。 位居上方的夏平生将一切看在眼中,淡淡道:“又是一笔糊涂账。” 封意之无话可说。 幕后之人在夏平生面前选择了退走,本来就意味着武力入侵的结束,赶走那些明面上的外来人已经不成为问题。至于暗地里玉京城究竟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会有什么后果,需得一定时日方会显现。 而涂家内部的僵局却已可预见,有封意之在一日,都绝不会让涂玉成和涂夫人两系人马再行自相残杀。 但涂城主的昏迷就是一件无头公案,封意之自己也知道,他除了会听见两边相互激烈指责外,再得不到第二个答案。 夏平生看了燕开庭一眼,道:“燕主回去也有账要处理。” 燕开庭顿时面色苦,他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就忽然脸色一白,身体晃了晃。若不是付明轩一把抓住他,差点滚下屋顶。 连番大战,又受伤不轻的后遗症,终于爆出来。 夏平生冷哼一声,卷了燕开庭和付明轩就走,遁光倏忽远去,只扔下一句话,“那我就等封兄消息。” “啪嗒”一声,院内那棵藤蔓从中裂开,掉出来的闵洪已经是一具尸体。而翠绿泛血光的藤蔓忽的自燃起来,瞬间化为灰烬,消散在风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回到夏平生的“雪域”小院,置身于大片冰凌松之中,犹如来到冰清玉洁的霜雪世界。烦乱的心情像是能够陡然安静下来。 燕开庭没受伤的右手搭在付明轩肩颈处,被他半扶半背着。 夏平生收起遁光将两人放下,转头一看,伸手拍在燕开庭左肩上。后者“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不过看燕开庭的模样,虽然有些气短神虚,可也没到要倒下的地步。 他当时被“捉云手”罗劲一把抓实,指劲透体伤到了经脉,所幸燕开庭天生神力,启蒙时候就走的锻体路子,后来虽然没有刻意再练战修法门,可比一般法修要耐打得多。 夏平生道:“谁伤的?”他想起封意之所言,“是罗劲?” 燕开庭老老实实点头,夏平生这一拍简直要让他疼出眼泪来,但是闭塞麻木的经脉却被粗暴地活动开来了,效果比任何伤药都好。 这时付明轩一脸沉思,道:“我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明白。” “这个局十分缜密,动时间紧接着‘逢魔时刻’,又将不少外来人作为协防御魔的强者事先就放在城中。只看今日全城多处同时起事,还都是内鬼外敌的模式,显见谋划者布局不是一天两天。” “与这些图谋已久的布置相比,他们放弃得也太快了些。姜回不肯与我正面对决,还可说是助拳的强者惜命。向瑶则是被韩凤来坑了一把,伏击的布置全部被摊开在夏前辈面前。可涂家那边,按理说坐镇的应该就是主事之人,却在前辈叫阵的时候,连面都不露,试都不试一下?” 章五十得手 燕开庭正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听到夏平生也被伏击,脸色顿时变了,立刻转头望向夏平生,目光将他上下连着扫了几个来回。 燕开庭亲身经历了为封意之而设的杀局,那是何等凶险,若夏平生也被当做必杀目标,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 夏平生倒是神色自若,缓缓道:“那人之前就窥伺在侧,我原本以为他是在寻机而动,要保更大的利益,也没想到,他一直跟到涂家都不肯出手。” 付明轩疑惑道:“城主府难道还不是玉京的最大利益吗?他们谋划多年,一朝动,怎都不该轻易放弃才是。” 燕开庭突然灵光一闪,道:“公举联盟!” 另两人目光全落到他身上,付明轩紧皱的眉尖忽然略松,像是也开始摸到头绪。 燕开庭道:“他们退得这么轻易,恐怕不是要放弃,而是已经得手。”在场三人中,只有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才会最先想到另外一个层面。 他随即解释道:“控制了公举联盟,也就等于控制了玉京。如果火拼过头,把玉京杀成一座废城又有什么价值?” 付明轩已经明白燕开庭的意思,点头赞同道:“不错,玉京并无修道资源,城市繁荣得益于商贸和货运,这一行最需要稳定环境,而本城已经有百余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了。” 付明轩略一思索,又道:“真要靠强攻打下玉京,那得调集多少人手,偌大玉京几十个家族,怎么都事先没现半点端倪,没听到半点风声?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他们这套内鬼外敌模式里,内鬼才是主,是可以出面掌权的,而非一般卧底眼线,外敌反而是拿来遮掩的,定向杀死一些重要人物,为新人上位扫清障碍。就不知道,今天玉京有多少家换了主事之人。” 燕开庭虽然能看到大局的根本,可一听付明轩深入分析,就有些犯晕,问道:“那涂家究竟谁哪一边有问题?涂玉成还是城主夫人?” 付明轩道:“看涂城主眼下这个昏迷却不死的状态,还是涂夫人嫌疑大些。” 燕开庭恍然道:“是啊,她那龙凤胎的儿子年纪太小,要说继承可是有涂家兄弟在,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付明轩道:“就算能先杀了涂家兄弟,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在呢!五、六岁的小屁孩做一家之主是他们涂家的私事,也就罢了,城主可是轮不到他。” 说到这里,付明轩冲着燕开庭笑了笑道:“你刚才干嘛装晕给封意之解围?在夏真人面前,涂家手上能拿来交账的筹码可不多,城主之位是其一,联盟投票权重是其二。” 燕开庭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矢口否认,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夏平生清冷的声音入耳,道:“既然你对大局看得这么清楚,不妨先管一管府里内务。” 燕开庭奇道:“夏师竟没把人当场宰了吗?” 夏平生缓缓道:“燕主想让属下杀谁?” 燕开庭见夏平生口风不对,顿时不敢再出声,将求救投向目光付明轩。后者实在不忍见他继续犯蠢,便将自己从夏平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和盘托出。 “燕府里并没有爆全面战斗,只有夏真人和向瑶打了一场。那些自行暴露身份的细作跟着黑衣人退走了,其余大小管事至少面上没有什么异动。” 也就是说,燕府这边在夏平生的威慑下,内鬼连跳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夏平生忽然道:“罢了,你先把自己伤势收拾好,再论其它。”说完,袍袖一卷,白光一闪,将燕开庭向屋里扔去。 燕开庭眼前一花,就置身于一间四壁连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玉石的屋子里,呆呆地坐在桧木地板上,怀里还抱着个芥子袋。 这个地方他不陌生,是夏平生法器洞府里的一间静室。 燕开庭挠挠头,打开芥子袋看了看,里面分门别类放着一些内外伤药。他呆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老老实实给自己上了药,然后静心入定,运转法门疗伤。 雪域院中,付明轩露出个无奈笑容,和声道:“前辈不要动气,庭哥儿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夏平生面上并看不出多少情绪,淡淡道:“重情不是坏事,逃避却是软弱。” 付明轩沉默了一下,道:“实际上,我觉得庭哥儿是不想让前辈为了他太过扎眼。您向来低调内敛,想来原本是不愿意展露锋芒的。” 夏平生看了看他,并不说话。 付明轩识趣地躬身道:“既然庭哥儿要养伤,晚辈就先告辞。”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方才我们的猜测能够坐实,那玉京这场变乱大概就此告一段落了。晚辈估计公举联盟将在这几天召开,届时有些事情自然就不得不摆到台面上来。” 夏平生缓缓道:“有一种花名为‘菟丝子’,花形极为美丽动人,缠绕寄主而生,吸取寄主的汁液做自己的养分和水分,繁茂过头即会反噬寄主。这花,燕府里就种了一些。” 付明轩点头会意,道:“晚辈已经派人去往冀州,查一查‘花神殿’的底细。” 如此就再无话,付明轩告辞离去。夏平生则站在雪域的院子里,静静凝视着冰凌松的濛濛雾气。 也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个夜晚终于过去,天边曙光微曦。 “雪域”院墙外传来有人轻轻落地的声音。 夏平生道:“进来吧。” 封意之越墙而入,他看见夏平生梢、肩头浮了一层薄薄碎冰般的凝晶,不由一怔,这是长时间站在冰凌松下才会沾上。 “怎么?你这里也有麻烦?”封意之拿出一个扁扁的银酒瓶,道:“要不要来一口烈的?” 夏平生看他一眼,并没伸手去接,只道:“你有心思管闲事,是已将麻烦摆平?” 封意之抹了一把面孔,仔细看去,他眼底布满血丝。 “我哪有本事给别人断家务。”封意之道:“三天之后召开公举联盟大会,待会天亮了,城主府就会出通知。” 夏平生并不惊讶,“涂家老大和他后母暂时和解了?也对,涂家再内讧下去,就算产业和势力范围都不受影响,城主之位是别想要了。” 封意之苦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没那个本事帮他们保住这位子。” 公举联盟推选城主的结果,反映的是玉京格局,可不是什么名望和人心。涂家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置,一是“涂半城”的影响力,二是玉京第一高手“陌刀”的武力威慑。 然而在绝对武力面前,什么权谋和平衡都是假的,有武力就有影响力。封意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夏平生的差距。 夏平生淡淡道:“怎么?暗算燕主的那件事情,他们准备抛些什么人出来交代?” 封意之说了几个名字。 夏平生也不用知道那几人是谁,他和封意之都心知肚明,只要其中没有涂夫人或涂家兄妹,就不是元凶,当然涂城主的可能性也不是一点皆无。 “就这样?” 封意之叹了口气道:“还有就是增加燕主的投票权重,另外,有形的产业之类,都可以赔赠,就看你们的需要了。” 交不出真正的指使人,赔偿再少,这事就没法谈了,涂家在赔偿上出手大方,显然还是很迫切抹平此事。 夏平生却道:“燕家这几年的投票权重被削了不少,增加也不过是拉回原有水准罢。” 封意之愣了愣,他从不管庶务,倒是没想过这一层,于是道:“具体多少权重应该可以再谈。” 夏平生道:“让他们自己去谈吧!” 封意之听出夏平生有和平解决之意,不由松了口气,他这一趟也算是没有白来,便要向夏平生行礼。 夏平生闪身让开道:“一切定夺之权皆在燕主,你我就都别管那么多了。” 封意之一愣,道:“你对那孩子还真不错。我看他在战斗之时用了无数多的人偶,不像燕家手法,这是承了你的炼器衣钵?” 夏平生抬抬眉道:“封意之,你不说此事,我还没想起来,堂堂真人被上师救了,就没点表示?” 封意之却像是早有准备,拿出一个芥子袋道:“普通材料也入不了你的眼,这是我在绝域战场得来的一些零碎,都是九州没有的东西,你挑着给他玩好了。” 夏平生当着封意之的面打开,往里面扫了一遍,才将东西收起来。 封意之摸了摸鼻子,对于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激了此人许久未见的小心眼,感到几分心虚。不过他还有一事,不得不说,“你那里还有没有‘玉生丹’?” 夏平生眼神一沉,“涂辛乙不是中毒?” 封意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能肯定。” 夏平生也不再多问,将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扔给他,“你就准备陷在他们那个泥潭里了?” 封意之摇头道:“小乙哥还活着,我不试着救他,总不能心安。” 说着,他声音沉了下来,“其他人,不是我的责任。” 最后一句话,封意之说得极为冷静,近乎冷淡,又恢复了“陌刀”的从容气度。 夏平生送走了封意之,抬头望向东方天空,天已经亮了,阳光爬上冰凌松的针叶,反射出七彩斑斓的光芒。 无论昨夜的玉京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泪,今天太阳照样升起。而在同一方天空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都有自己的坚守和坚持,无论好或是坏。 而这时,静室里的燕开庭却陷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 他的神智一直处于恍惚中,完全意识不到这是从何时开始的,更意识不到要向谁呼救。 章五十一识障开悟 燕开庭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鼎炉中,又像是站在工坊火龙里。 火焰从脚下熊熊燃烧,低头看时,下方竟是无底深渊,堆满仿佛永远不会减少的燃料,愈烧愈旺。就连身边的空气都燃烧起来,化作流火窜入全身经脉。 那股流火经行脉络之处,就是在一路灼烧向前,道路尽头是一团无比躁动明亮的气息,炽烈如骄阳。 这霸道无比的阳劲,看上去极似火属道种的本源气息。 然而燕开庭恍惚模糊的灵智中,始终保持着一点清明,他记得十分清楚,那不是自己的五行属性,并且本能告诉他,绝不能就此被这点火属气息同化! 燕开庭如果此刻还能看见自己的模样,会现他的衣物和大部分饰品已经变成飞灰,只剩那件外袍式样的法衣还完好,但也色泽黯淡,象是被灼烧过后表面黯淡的金属。 他嘴唇枯裂,肌肤上渗出一团团带血点的青紫痕迹,呼气之时,犹如身处严冬,口鼻冒出的全是白雾,到后来甚至像是长时间煮沸开水喷出的炽烈水蒸气。 燕开庭的识海中正处于一半模糊,一半清醒的奇异状态。 模糊的那一半,已经濒临崩溃。好似下一刻就将被这灼热可怕的火流摧毁,彻底融入那团炽如骄阳的气息中,就像五行之中所有的火终将全部回归世界本源。 清醒的那一半,却仿佛在旁观。那道火流的灼热明亮如真犹假,不够纯粹,总会在行进之中,带出真幻难辨的阴影,看上去就如镜中之像。 迷糊中,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停下,有什么东西带着凉意敷上额头,然后是脸颊、躯干。 其实对于现在的燕开庭来说,一块沾湿的手巾根本无济于事,水分几乎瞬间就被高热蒸,但是那点凉意的感觉却留了下来。 而那人一直在锲而不舍地用水滋润他的唇,用重新过水后的手巾擦拭他的身体。 于是虽然燕开庭仍在高热煎迫中,可清醒的那一半渐渐有了更丰富的感觉。 他记起了那道火流,也记起了那道火流曾带来的,噩梦般难忘的滋味。 那就是他始终无法突破的“障”,在识海中的具象。 因为他是火属道种,所以横在道途上的瓶颈也以火流的模样出现。如果神识不稳,道心被惑,就会被那道“假火”吞噬,轻则永无寸进,重则修为倒退。 自从燕开庭在祠堂之夜结契“泰初”后,这道“障”就出现了,并且常常成为他噩梦的一部分。 但是,在过去的六年中,就算燕开庭一直没能突破,可那噩梦也好、心障也好,也不能将他击溃。 既然有了这个意识,燕开庭渐渐平静下来,谨守识海空明,等待已经无数次出现的凌乱幻象再现。 果然,流火的熊熊焰尾缓缓生变化,各种明灭的光点和线条,渐渐组合出了仿佛可以分辨意义的图像。 仍旧是无尽的战斗,许许多多生物在相互攻击,仿佛略一凝神,就能听见杀伐的声音。 看着这虽然每一次景象都不同,但主题都相同的场面,燕开庭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波澜。 然而,“噗通”一声巨响如雷音,在整个识海中炸开,那是燕开庭的心脏重重搏动了一记。他在飞快变幻的碎片图像中,看见了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孔。 就在这时,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识海上空的虚无中撒下。 燕开庭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刹那,原来是外界那人将一方新的手巾轻轻放在他额头上。于是他剧跳一记,像要炸裂开来的心脏,又恢复了原本脉动的节奏。 燕开庭静静注视着那张和父亲一样的面孔,拿着熟悉的武器,使出熟悉的招式。而当能够看清与他对战之人,长着一张和自己相同的脸的时候,燕开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震撼感觉。 这是一个和以前都不同的噩梦。或许在潜意识中,也确实会有这样一场战斗存在。只不过向骏生在一次远足中身亡之后,已经使得这个噩梦永远不会再实现。 火焰犹如永燃般猎猎奔腾,交手之人的身形也在不断跳动、变幻着。忽然燕开庭现那两个人的面貌变了,而当他有了这个意识的时候,随即看到两人手上的武器也跟着生变化。 他们是,涂城主和涂玉成! 燕开庭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另一场父子相残,突然一柄刀从两人中间砍下,刀身略窄且长,霜花飘飘,在火流之中也透出莫名寒意。 是“冰玄”! 燕开庭蓦然打了个哆嗦,终于,他完全清醒了。 眼前的景物还有点模糊,不过不是因为高烧影响了神智,而是静室弥漫着炽热水蒸气,尚未完全散去。 燕开庭看到一双清冷的眼睛,眼神却是关切而柔软的。 是夏平生,他的袍袖折了两折,翻卷起来,手中还拿着一块已经半干的手巾。 “唔……夏师……”燕开庭的声音嘶哑得让自己也有点吃惊。 “呵,幸好没被烧傻,通常人了这种热症后,十个里九个半都傻了。”夏平生冷淡的话语里夹枪带棒,与尚未完全收起的柔软眼神简直是两个极端。“谁教你重伤脱力之后还入定的?” 燕开庭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自己这次碰到“障”的反应特别严重。 他从未受过这么严重的内外伤,也从未战斗到近乎脱力的地步,所以一时间没想到,在身体已经透支的情况下,就应该老老实实运转法门,循序渐进地恢复元气,而不是直接入定。 燕开庭抓了抓头,冲着夏平生傻笑一下,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夏平生直接把手巾扔到了他脸上。 燕开庭抓下手巾,强忍着浑身经脉剧痛过后的失力感,挣扎着坐起来。“多谢夏师帮我渡过难关。” 夏平生冷笑道:“我可帮不上你的忙。你真火暴走,而我是木属,外加木中火成就的火属,若给你疏导经脉,你只有死得更快!” 燕开庭尴尬地咧嘴道:“不用不用,不用麻烦您疏导。其实也不算真火暴走,还是撞上了离位的瓶颈而已。” 真火暴走,是对火属而言,实际上就是修士的真气失控。轻则经脉受损,重则气血逆流,最可怕的是如果失控原因是修道法门出偏,修士还处于入定状态,就会直接搅翻识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而道种五行之属各有生克,尤其在和识海相关联的情况下,即使境界再高都无法轻易下手疏导,属性不合的话,一个不好反而会催失控的程度。 燕开庭是火属变异雷种,若不能确切知道暴走原因,就连普通水属强者都不敢出手。雷息入水,可是会循气扩散的。 听他这么说了,夏平生的冷脸稍缓。修炼遇到瓶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夏平生自己都在离位上卡过十年,也知道识障开悟的这个过程是急不来的。 这时静室里的蒸汽完全消散,但是燕开庭的模样就十分狼狈了,头湿乱、衣冠不整。 夏平生看了他一眼,嫌弃地道:“去收拾一下,最近两天都不许再入定,等伤势好彻底了。”说着挥手把人扔去洞府的另一头。 燕开庭眼前一花,已经趴在了池子的台阶边。他伸手下去摸摸清澈池水的温度,然后苦笑,这凉的可以冬泳了。 当然对于修士来说,洗澡水的温度只关乎舒适和享受,只要不是万年玄冰那种冷法,都没太大差别。 燕开庭将自己挪进水里,然后摸了摸下巴。夏平生向来性情端肃得近乎古板,可是越熟悉就觉得反差越大啊。 等燕开庭收拾好出来,现外面已经是晚间了,他这次高烧竟是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才醒来。 若不是夏平生一直在照顾他,为他减轻高热的煎迫,烧傻了可能还不至于,但或许清醒得不会这么快。 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噩梦破碎的残片中,看到清晰并且醒来之后还有完整记忆的影像。只是这影像的内容未免太过嘲讽。燕开庭也不知道,这种并无事实依据的幻象具现,能不能算作修炼瓶颈的松动。 他本能地不愿意将这个问题拿出来和夏平生讨论,在洞府里蹭了一顿晚饭后,就告辞出来回自己院落。 夏平生也没多管他,眼前的燕府里虽然各怀异心者众,但燕开庭的安全当是不成问题。 种种迹象表明,这场城乱的幕后策划者,对于利益和投入算得很清楚,也明显没有在玉京城多加投入的打算。那么至少在联盟大会召开前,他们不会来招惹夏平生。 燕开庭刚走出雪域的院门,就接了一道传讯符。他略一沉吟,回了讯息,然后跑到客院与外街的接壤处,趴在墙头上等着。 附近的岗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出来露个面,就回去各自蹲好。 片刻后,一道身影在街外出现。 燕开庭接到涂玉永后,两人也不说话,一路跑进园子里。这个时候的客院并无客人,除了夏平生长住的“雪域”外,所有院落都关闭着。 燕开庭领了涂玉永来到一棵老榕树前,那树身紧靠着墙外,树冠如盖,向一侧倾斜,伸进了旁边的院子里,还几乎覆盖了小半个院落的天空。 两人利落地跳上树梢,沿着分枝往前走,跃到院落主屋屋顶上。 这里差不多可以算客院比较靠近中心地带的位置,极目四望,视野十分开阔。由于布局关系,视线越过各色花木梢尖,看得最清楚的不是燕府里的虚实,反倒是玉京街区的动静。 燕开庭和涂玉永没有说话,却不约而同地背靠背坐下,两人接着又都一起沉默了一会儿。 “我杀过人了。”涂玉永道。 “我也杀过人了。”燕开庭道。 章五十二因果应循 若将两人话中所指对象换上一换,其实这副场景往日里出现过许多次,几乎伴随着两人的整个少年时期。 从第一次动刀剑,到第一次开荤,以及第一次杀凶兽,似乎不管什么都可以拿来比上一比,再成为打上一架的理由。 只是这一次两人的心情彻底不同,再无半点炫耀攀比之意。说完后,他们又都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涂玉永继续开口,“那人是一个族老的表侄孙,我小时候去他们住的那条街玩,他还抱过我。” 燕开庭没有说话,他心里在回想那个被雷火之息将半边身体焦灼成炭的黑衣人,不过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那人的高矮胖瘦,只有一个印象,原来雷火杀人和杀凶兽也没什么两样。 “我记得那时他有一个女儿,应该还差两年才成年,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生过儿子。” 燕开庭并不转身,依然和涂玉永背靠背坐着,静静听他说。 所谓族老表侄孙这种人物,平时也不会在涂玉永眼中。而涂家二郎君虽然还不到撩猫逗狗、欺男霸女的程度,但也不算什么好性子。只不过他们这些再怎么妄为的世家子,究竟不曾亲手害过人命。 燕开庭一只耳朵听着,又想到两人在更年少的时候,有段时间很喜欢呼朋唤友去听说书人讲江湖事,一群半大小子十分向往快意恩仇、杀伐果断的江湖。 玉京平静太久了,而如今的城乱,外来势力的渗透和入侵,不正是江湖? 当江湖不再是传说,原来年少的向往也不过是对外面世界的想象而已。 “我也没想到大哥会豁出命来救我。” 燕开庭动了动,终于回头去看涂玉永。 少年抱膝而坐,那其实是一个和他往日性情并不相符合的,仿佛在随时拒绝外来威胁,很没安全感的姿态。 “他如果不停下来救我,本来是可以逃掉的。”涂玉永根本不在意燕开庭有没有在听,他只是想要倾诉而已。 “大哥在外面有自己的人手,如果当时他跑了出去,应该能够反击那女人吧,也就不会像如今这样,只好憋屈地与她讲和了。” 实际上是不能的。 燕开庭可是亲历了闵洪和罗劲对封意之的伏击,若当时被他们得手,涂家没了中立的强者坐镇,除非涂家老大另行招揽到真人级高手相抗衡,否则也只能逃亡了。 当然涂家肯定会因此分裂,直到一方被彻底消灭。 但是在当时变故突生,事态不明的情况下,涂玉成会冒险救自己的异母弟弟,也挺让人意外的。 燕开庭想了想,觉得有些话他不需要再在涂玉永面前提起了。 涂家的家务事就是一笔糊涂账,涂夫人行止诡异,涂家老大也不是善茬。 燕开庭当时曾呛了涂家三娘子一句,说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那可不是随口一说的。到了涂家主院,看过周边环境,就会现涂玉成的自述里,并非完全没有漏洞。 而这一点,封意之不会看不出来,涂玉永也不见得看不出来。但是只看他今晚一句都没提他父亲,就知道真相已经不重要。 况且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两年涂家频频传出那对龙凤胎天资如何惊艳,一应事迹说得活灵活现,到后来就差说那刚刚五、六岁的小男孩堪当大任了。这里头就当真没有涂城主的半点意思? 有人年纪越大,就越偏爱幼子。但看在失恃的长子和次子眼中,是否会觉得父亲、继母和异母弟妹才更像一家人呢? 这时,涂玉永撞了燕开庭一记,道:“后天就开联盟大会了,你这边要增加多少权重?” 燕开庭立时明白了涂玉永的来意,也不拿乔,道:“恢复原样吧。” 涂玉永倒是觉得有点惊讶,“就这样?” 燕开庭懒洋洋地笑道:“我又不想当城主,要那么多投票权重干什么?” 对于这个解释,涂玉永倒不意外,点点头道:“实物赔赠方面,挨着你家‘天工峰’的那个镇子怎么样?虽然不算最大,可是位置好,通往黑水有现成的官道,很适合扩建坊场。” 燕开庭挑起眉,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惊奇地道:“你这是替涂老大来讲数的吗?他倒也放心?” 涂玉永却没像以往那样被一激就跳起来,面上表情都没多大变化,“往后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跟着大哥了。大哥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兄弟,放不放心也只能做了再说呗!” 燕开庭愣了愣,就没再多说题外话,他略一思索,道:“我不要固定产业,折成炼器材料吧,至少要能炼制宝器的品级。” 涂玉永始终很正经,想了一想,道:“要达到这个品级的话,现成材料可能不多。” “没关系,有的先拿来。” 涂玉永告辞离去后,燕开庭坐在原地没动,半晌他突然自嘲一笑。 终究是不一样了。所有人都会长大,有的循序渐进,有的突如其来。只不过就连涂玉永都看开了,他反倒在这里郁闷个啥。 身边传来夜风吹起衣袂的声音。 燕开庭盘膝而坐,只略转了转头,星月淡淡清辉下,映出一张清俊温润的面孔。 付明轩道:“夏前辈传讯给我,说你从静室出来了。” 燕开庭突然跳起来,急急道:“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付明轩微笑静立,看着燕开庭的身影几个闪烁,没入犹如迷雾般的冰凌松间。 “年轻真好。”有个声音极为突兀地响起来,听上去离付明轩的位置还有段距离,但是十分清晰,显然是使用了传音术。 沈伯严站在十多丈开外的半空中,等付明轩转头看过去的时候,才缓缓走来。对他们这样的强者来说,在出现方式上,最好不要给彼此“惊喜”,否则几乎都会变成惊吓。 付明轩看见是沈伯严,意外地道:“沈座?” 沈伯严一笑,主动解释,“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返回北雍州了。恰好有个旧友在周边,托了我过来帮他完成一个承诺。” 付明轩注意到他说的是北雍州而不是玉京,于是也就不多问,沈伯严在这道修不盛的地方来来回回,多半是有什么师门任务。不过旧友、承诺,这两个词语的份量也不轻,怎么又和玉京相关了? 沈伯严左右看了看,道:“听说这座府邸某处有时间之法的气息?” 付明轩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你和韩凤来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拥有四神器的门派,全都是竞争关系,核心弟子之间不说是敌人吧,至少也是对手。大家常年在竞技场、秘境等各处场所碰面,除了争夺资源还是争夺资源。 沈伯严脸色也不是很好看,道:“其实是我欠了他一个人情。” 付明轩怔了怔,揶揄地笑起来,“你竟然敢欠他的人情?” 沈伯严叹了口气,道:“人有旦夕祸福,我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这次只是让我过来看一个废墟法阵,就将这个人情还了,不得不说,你的这位兄弟真是我的福星。” 付明轩却是沉吟了一下,道:“韩凤来走了没有?” 沈伯严道:“肯定不在玉京,但好像还没离开雍州。” 燕开庭跑进“雪域”院落,在正屋台阶下收住脚步,老老实实地了一道传讯符进去。 洞府的大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 燕开庭在偏殿见到夏平生的时候,后者已经是准备休息的模样,解散了头,穿着一件白色软袍,看过去有一种堆雪般的凉意。 夏平生靠在塌上,手里拿着一卷玉册,等燕开庭站到他面前,才从文字中抬起头来,“涂家的老二刚来过吧?怎么了?” 燕开庭正想说话,却被夏平生打断,道:“如果是赔偿的事,就不用对我说了,你自己处理。” 燕开庭只好刹住原本打算徐徐切入正题的话头,他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到婉转的开场,索性直接问:“胡东来不是计夫人的侄子吧?” 夏平生很爽快地回答道:“不是。” “他是我父亲的儿子吗?” 夏平生更加爽快地回答道:“不知道。” 燕开庭一下子蔫了,他沉默片刻,道:“夏师曾为我讲解了何谓因果,究其根本是对道种的保护。那么若是得享此善因之果,该如何因果应循,方为不负呢?” 夏平生合上玉册,抬头看了他一会儿,道:“你好像有什么地方理解错了。我记得当日说起此事,是先说起了通过血脉继承的灵魄之契。” “所谓因果应循有一个很粗俗的说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管世人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这是人的本性。先祖想要荫庇自己的骨血,强者想要维护亲密之人,世界想要保护没有成长的道种,这无非是期望他们的道途走得顺畅一点的私心。” “世人畏惧因果,只是承受不起代价。所以荫庇也好,维护也好,都是有限的。虽说愈强者上限越高,可谁又能够将大道都一手奉上呢?” “所以说,你纠结了这么多年,都在纠结些什么?” 章五十三地下洞府 燕开庭神色有些茫然,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夏平生手动了动,像是又想将人扫出门去,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呵”的一声道:“不要以为有灵魄之契的约束在,本命仙兵就真的无人可夺。这世上有邪门旁道,也有不要脸的强者。自己实力不够,哪怕大道亲自给你保护,也逃不过当他人盘中一道菜。何况你现在连个离位都过不去,有能力负谁?” 燕开庭顿时尴尬起来,挠了挠头。他顶着夏平生的目光,道:“增强实力的话,不都说要游历以涨见闻吗?若我意单步负笈,求道于外,夏师还会留在这里吗?” 夏平生迎上一双赤子般纯澈、还带些许隐秘希冀的眼睛,忽的默然,片刻后方道:“想必城主府的那些事情,让你不免念及自身。但是,唯有此事我没法给你任何意见。” 夏平生的这句话有些答非所问,不过燕开庭似乎已有预料,也没现出太大的失望之色,反倒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夏师早些休息。” 燕开庭迈出大殿,踏入“雪域”的院子,深吸一口夜晚偏凉气息,鼻端中满是松针的清香。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建筑,即使明知道那门窗,包括透出来的昏黄灯光都是假的。 燕开庭回到老榕树覆盖的那个院子,看到等待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沈伯严。 而当沈伯严亲口说明来意后,燕开庭才知道韩凤来口中的朋友居然是这位“元会门”徒,也只能腹诽名门正道的圈子太小,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人了。 三院交汇处的小广场仍如往常般静谧,已经丝毫看不到夏平生和向瑶斗法的痕迹,就连地面上曾有的血迹也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沈伯严在燕家祠堂前略一驻足,就径自走向旁边的废墟。他在行走中自然浮空,踏入焦黑的断垣残壁中,然后占据了中央位置,开始转头四顾。 燕开庭和付明轩都没有往里面去,站在边缘处,看着沈伯严动作。然而沈伯严只是向周围看了一圈,就什么都没做地走了出来。 “这个位置下方另有天地,不是普通的地下建筑,应该是安放了一个洞府类的空间法器,当作地下建筑来用。”沈伯严道:“所以开挖之类的办法都不好使,只能通过传送法阵进去。” 燕开庭突然感觉额角有丝丝抽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向沈伯严问道:“那么时间之法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 沈伯严摇头道:“不好说,既然存在空间法器,就有很多种可能性。但是有一点可以暂时放心,这气息不是来源于世界壁垒破裂。” 付明轩神色略松,道:“那就好。” 玉京的“逢魔时刻”刚过,还有外来势力趁机入侵,接下来的联盟大会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局面,这个节骨眼上,实在不适合再来一场魔物攻击。 沈伯严道:“我应该可以强行破开空间,带你们进去,不过会对洞府造成什么程度的破坏就不好说了。”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燕开庭突然向前走去。付明轩和沈伯严全都停住话头,看着他的背影。 燕开庭走到废墟的一个角落,弯下腰,一块一块翻开砖石,间中还有被烟撩得黑的木头。一道微光忽闪了下,燕开庭的身影陡然消失。 付明轩吃了一惊,跨出两步,眼前人影一晃,燕开庭又出现在原地。 沈伯严的声音从后方悠然传来,“燕兄弟这是找到洞府开启之法了?” 燕开庭站立的方位,在月色下面孔正好掩在阴影中,只能看出他的神态比往常沉静得多,棱角甚至显得有些凌厉。 付明轩走到他身边,伸手搭在燕开庭肩上,道:“你想起什么了?” 燕开庭这才有了反应,转过头来,向两人问道:“是否随我一起下去看看?” 这类外围明显遭到破坏的洞府,也不知道里面情况会怎样,而半坏不坏的空间法器,其实是相当危险的,所以燕开庭才有此一问。 付明轩只说了一句,“走。” 沈伯严施施然走过来,微笑道:“我对时间之法气息的来源还是挺好奇的。” 三人聚在一处后,微光再次闪烁。而三人眼前视界,全被流离的主色调为白色的光幕充满,这个过程很短,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就站在了一处大殿中。 沈伯严还有闲暇评说道:“这个传送法阵没有绘制在地板或墙壁之类的实体上,直接架在虚空中,倒真是大手笔。难怪外围建筑全塌了,也没有丝毫损坏。唔……” 说到这里,沈伯严看清了周围殿堂的布置,不由陡然收声。他这个没有丝毫损坏的结论似乎下得早了点,谁家的洞府入口会放在一间育儿室里? 很抱歉,最近永夜正在收尾,想要全力写出一个圆满的大结局,影响了道缘的更新。俺会尽快调整过来的。 章五十四慈母之心 大殿内所有陈设都不会让人错认,这就是一间不折不扣的育儿室。 殿中央摆着一张看上去就十分舒适的婴儿床,帐篷状的纱幔从四角垂落,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悬浮了一些拨浪鼓、竹蜻蜓、布偶之类逗弄孩子的玩物。 一缕月光不知从何而来,投射在床前地面上,抬头只能看见大殿顶上精雕细琢的承尘。若这缕月光不是虚假的话,可以想象,白天这个位置,同样会有阳光照射进来。 婴儿床边是一张摇椅,上面除了靠垫外,还斜斜搭着一条薄毯。几乎就此在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午后阳光投入的一片灿烂中,将爱儿哄入梦乡的年轻母亲膝上搭着薄毯,也沉入了难得悠闲的小寐。这一刻,韶华灿烂,岁月静好。 两边墙沿的长桌、柜子、地面上,还有更多婴儿到幼儿所需用的物什,甚至包括一架之字型水车。 这个玩器一人多高,等比还原了从山野高处向地处送水的构造。水斗、轮辐、叶板,每一个部件都极为精致,除了大小之外,和真的没有任何区别。而醒目的是,在这个大家伙离地两尺以下的部分,突出的边角都用细腻棉布包裹起来,当调皮的孩子被水声吸引而来的时候,可以保护他不受伤害。 如此这般的细节还有很多。 许多玩具都和那架水车一样,一看就知道是法器,虽说并不是如何高深复杂的东西,可也让人忍不住惊叹如此手笔实在称得上奢侈了。 然而这样精心准备的一应物件,全是未曾使用过的,洞府隔绝了外界的尘埃,让它们保持在当初被安置好的那一刻,静静等待它们的小主人。 燕开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环视着大殿,他的目光移动得很慢,很专注,从每一件物品上扫过,像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与此同时,他的神情格外平静,平静得有些非同寻常。 沈伯严经过最初的惊讶之后,就不再关注那些用品,这座大殿和通常洞府的殿堂格局差不多,前方是主殿门,两侧是两个小门,只有顶上看不出来源的光线投射,可以算是一个巧思,不过在真正的道门中,也有很多种手段可以达成。 而时间气息就是从主殿门的方向隐约飘来的。 沈伯严向付明轩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付明轩摇了摇头。 沈伯严的传音在付明轩意识中响起,“挺让我意外的,亲缘在凡人感情中最普通最平淡,想不到你竟有闲心和耐心看这个?” 付明轩回望的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告。 沈伯严耸耸肩,转头重新打量周围环境,不再试图说什么。 付明轩望着燕开庭沉默的背影,心中也感到有些恻然。 燕开庭的生母在生产之际大出血,虽然当时勉强救了过来,可产后连一天都没能下地,就一直卧床,最终也没有挨过燕开庭周岁。 如果这间育婴室是燕夫人所布置,那就连一天都没能用上。 这时,燕开庭转过头来,问道:“沈上师,可有现时间之息的来源方向?” 沈伯严指了指前方大殿正门。 燕开庭点点头,大步走过去,伸手摸上那两扇雕刻古朴大门的拉环。 “小心!”付明轩忽然叫道,一个瞬移出现在燕开庭身边,将他一把拉离。 沈伯严也同时出现在他们身边,手指划过,一道屏障挡在三人和大门之间。 燕开庭方才碰到拉环的动作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虽然无人去拉,可大门仍在徐徐打开。 一股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岁月的沉朽,又像是深山从无人气的幽寂。唯一感觉得到点生意的,却仿佛烟熏火药、海风腥膻,不过仔细一分辨,却又感觉不到了。 出现在门后的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暗,可以看见,门槛外有两三尺向外延伸的石头路面,然而这就是全部清晰的实物了,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混沌。 即使视觉和感知都无法探查出去多一尺,可来自修道人的敏锐,加上不断钻入鼻端的气息,却能想象出那片黑暗混沌中存在何等狂暴、凌乱和足以撕碎一切的无序。 沈伯严的屏障挡住了门外吹来的大部分令人不舒服的气息。 他道:“这是一个断裂的空间通道,原本应该通向某个地方的,现在已经是一团无序虚空。至于时间气息,可能就是从虚空飘进来的。” 无论是天然还是人工的空间通道,断裂之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虽然无序虚空极度危险,就连真人都没法在里面行走,但是眼前门户完好,只要没人作死自己往里面去,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妨碍了。 付明轩沉吟道:“只是空间通道?” 沈伯严很肯定地道:“只可能是空间通道,这个世界上,唯有神器可以斩开时间屏障。” 付明轩道:“这么说的话,就是那点时间气息来自无序虚空,并没有世界壁垒破裂之忧?” 沈伯严摸摸下巴,道:“大致如此,若不放心,此殿还有两个侧门,一起看一看好了。” 旁边,燕开庭伸手摸了摸门环,敞开的大门重又自行活动,缓缓合拢起来。他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精致的长条形销子锁,往门上一拍,淡淡光芒闪过,锁头就浮在了门环上方。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法器,镇门锁。如果被打开,锁的主人会得到警报。燕开庭能锁上此门,也印证了这个洞府确实是燕家之物。 燕开庭听两人交谈,也没有其它意见,只点头道:“有劳沈座。” 两边侧门并无多少花巧,一边侧门机关完好,但是门后通道走出十多米,就全崩塌了。不过通道上有观察窗,这点距离已足以推测通道去向和另一边的情况。 那一头才是燕家老祠堂本该有的地下建筑,只是毁掉整个地面殿堂的天火能量也深入了地下,从通道崩塌情况看,地下的设施也毁得差不多了。除非是如他们现在所置身大殿一样的洞府空间,才有可能被保存下来。 而大殿另一边的侧门机关似乎坏掉了,无法开启。沈伯严用了几个小型探测法术,都被门后的屏障弹了回来,一般来说,那就是密室的通常设置,主人用来商议事情,防止外界或强者探听。 沈伯严并不建议强行破开侧门,因为从这个洞府的结构看,可能就是一个单体大殿,也就是说三扇门外的部分和洞府并非一体。若燕开庭能找到收起洞府的办法,自然有其他途径进入门后空间。从殿内强行破入,会伤到洞府本体,实在是最下策了。 解决了时间气息的隐患,今晚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对于沈伯严的建议,燕开庭自然也无二话。燕开庭不免要说些感谢之词,当下两人互相客气了一番,沈伯严就此告辞。 目送沈伯严的身影消失在小广场院墙后,燕开庭转头对付明轩道:“我想起来了,那个晚上生了什么事情。” 付明轩微微动容。 燕开庭六年前在燕家祠堂与“泰初锤”结契,外人所知,和他本人所知的全部,只有这么一句话,实际上听起来就不太正常。 虽说人们都以为那是与仙兵结契的后遗症,也有人以此嘲讽燕开庭,凭空一段力量砸在头上,终究能拿出来说的只有运气两字。 然而付明轩在与燕开庭重逢后,两人说起此事,都隐约觉得或许是燕开庭当时受到力量冲击太大,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燕开庭面容沉静,一双眼睛却在月下流动熠熠,流露出怀恋之色,细看的话,还有几分感念释然,“那晚我在祠堂,从寒气中醒来,就在殿内随意走动,碰到了洞府入口机关,就落入传送法阵中。” “母亲在洞府里留下了一段影像。那时她应是刚刚完成大半布置,尚不知这个地方今后未曾派上一天用场,所以还是欣悦不已,就像个小少女那样,忍不住要炫耀一下愉快的时光。” “洞府里所有法器玩具都是她一手所制,织物也大多由她一针一线做成。”燕开庭轻轻道:“原来母亲曾经那么期待我的到来。” 或许每个缺爱的孩子都会有一个疑问,既然我是不被期待的,那么我又为何要成长? 章五十五整顿内务 付明轩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世人吟诵生恩诗句多矣,若要出言相劝,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然而在付明轩看来,这就像是修道之人的领悟,唯一己之心是真,再多语言都是苍白。 况且对付明轩来说,他并不能理解凡人的感情。既然无法共情,那么所有虚言安抚都是虚伪的,他不想把这种虚伪用在此时此地。 “我在殿中摸索之时,无意间打开了右边侧门,就是通向地下建筑的那个通道。地下共有三层,两层的布局是仓储和临时居室,放着些寻常物资和兵器,当是先人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一层……也是个祭祀的殿堂,格局与地面祠堂差不多,只是祠堂内摆放‘泰初’的地方是空着的。我因好奇,踏入那方高台,然后原本应该在地面上的‘泰初’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与我结契。” “契成之时,整个地下建筑就开始崩塌,我循原通道跑回洞府,一时找不到返回地面的办法。不知怎的,我打开了洞府的那扇殿门。” 说到这里,燕开庭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思索,可最终只能露出个无奈笑容,道:“后面我就不记得了,殿门外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的。这些年来我常常在梦中看到杀戮和死亡,苍茫辽阔的荒野,相互厮杀的人魔抑或兽群?真实得仿佛曾经亲身经历。” “然而时间上却又说不通,夏师在祠堂天火燃起的时候就赶到了现场,虽说被失控的法阵和法力之火阻了一阻,可前后也只有一两个时辰。如果我曾走出过那扇门,这一个来回时间也太短了些。而且夏师是在地面祠堂的废墟里找到我的。” 付明轩想了想,道:“据沈容照说,殿门外是一个空间通道,那你不小心掉到异地,也是有可能的。或许你一直不曾离开传送法阵范围,所有事物只是你所见而已,只是冲击太大,错觉自己曾经亲身参与。有些双向传送法阵,会有定时启动功能,时间到了,就又将你带了回来。” 这个说法有许多细节上的纰漏,可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燕开庭长出一口气,道:“罢了,能想起关于母亲的记忆,就已经很好。” 他望向付明轩顽笑道:“唉,小时候总抢你玩具,如今长大了,想想真是汗颜,来来来,那一屋子的器物,看中哪件?给你赔礼。” 付明轩奇道:“你还懂汗颜两字用法?看来这几年颇看了几本书。既然如此,我见那架水车颇新巧,就那个吧!” 燕开庭顿时脸色一僵。 付明轩看了他一眼,“呵”的一声。 燕开庭苦着脸道:“别,我可没有反悔,但是那架水车是个未完品啊!” 事情就有那么巧,燕母留下的那段影像里,就有在抱怨无根之水引流容易回流难。大殿洞府内并无水源,水车的活水,要么架设一个小空间法阵,从附近哪个湖河里引流,要么直接攫取五行之水。燕母用的是后一种方法,但还做不到与五行之水循环沟通。 这种制器技巧远对普通匠师的要求,燕母当时怀胎身重,已是力不从心,她本打算爱儿出生后再继续,如今却是永远留下遗憾了。 燕开庭从付明轩表情上实在看不出他信了还是不信,不过为了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的脸面,于是硬着头皮道:“待我研究一下,将来制出成品送你就是。” 付明轩微微一笑,道:“好吧,我等着收货。” 两人相视一笑,一人戏谑多一点,另一人认真多一点。不过在这一刻,那些从地下泛起的往事,终究是亮色压倒了阴霾。 燕开庭与付明轩分手之时,已是后半夜。 高悬的明月散着幽幽冷光,整个城市也都沉睡,仍然有些料峭的夜风并没让人更清醒,这几天的困倦似乎集中爆了出来,燕开庭回到自己院子,便是倒头大睡,而这次一夜无梦。 当燕开庭从深眠中醒来时,竟已是翌日正午。他在门上设置了禁制,吩咐无大事不得惊扰,这府里院中一干人等倒也让他睡了个清净觉。 燕开庭开了房门,却看见李梁坐在院中石凳上,面朝院门,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不由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门外有老虎吗?” 李梁一转头,跳起来行礼道:“爷,您起啦?小人这不是给您看门么,免得那一干不省心的丫头扰了您好觉。” 原来李梁一早就来听班待命,见了门上禁制意思,就坐在这里防止不之客闯入。 至于何为不之客,正说着,就见院门外探进来一张芙蓉面孔,是内院一个有些品级的侍女,专门负责内外走动的。 只听她似嗔似怪地道:“李梁,府主起了罢,现在总该放我进来了?奴家也是为的公事。”说着,那侍女才像是刚看见站在房门里的燕开庭,婷婷袅袅行了个屈膝礼,道:“哎,燕爷早!” 燕开庭还没说话,李梁嘟哝道:“公事个头,匠府要什么时间开会,不该听爷的吗?哪有定了时间,来通知的道理。” 李梁抱怨得虽长,不过声音够小,而且他已经走到正屋廊檐下,将准备好的早食开始往屋子里搬。门口的侍女距离太远,听不清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这个有名的狗腿又在府主面前说什么小话。 燕开庭眯起眼睛看了那侍女一眼,道:“你有什么公事要说?”说着,拦了拦李梁,指指食盒边上一方手巾。李梁会意,立刻将手巾盒捧上。 燕开庭屋里自有齐全洗漱用具,不过他懒得再召那侍女进房间,索性就把就餐的手巾拿来用,擦了把脸,醒醒神。 侍女走进院子,弯了弯腰道:“大管事们说今天下午有例会,特别吩咐奴家来给燕爷提个醒,时间是……” 燕开庭擦了手脸,就着李梁所托食盒,在里面挑了几件点心,也不讲究仪态,一口一个吞了下去,一边吃,一边道:“往后推一个时辰。” 侍女被堵得一愣,她还没说具体时间呢,不由道:“定的时间已是未时三刻,并不早的。” 燕开庭淡淡道:“往后推一个时辰。” 侍女不解,可她对上燕开庭的眼神,没由来地心头一颤,连忙道:“是,奴家立刻去回了大管事们。” 燕开庭道:“这个月管我院子的也是你吧?把进出记录和月钱的册子拿来看看。” 侍女明显一呆,不知道这位爷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琐事了,就算将册子递上来,难道他还能将扫地的妇人和掸灰的丫头与那些名字对起来不成?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爷,是否有什么差池?” 燕开庭并不给她留面子,点头道:“是的,有人以假充真,把我一件贵重配饰掉包了。” 侍女的小脸顿时煞白,盗窃主家财物,丢失的还是家主贴身之物,那放在哪里可都是重罪! 李梁也是脸色一变,顿时嚷了起来,“什么!这是出了家贼了!这院子的丫头们就是太松快了,偷懒的偷懒,没规矩的没规矩,现在都敢偷东西了,下次是不是就敢卖主!” 燕开庭听得倒有些意思,李梁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他的如意佩被做了手脚,专门吸引魔物来攻击,若非他道行不差,又有付明轩和韩凤来两人援手,否则还真有可能饮恨当场。 侍女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李……李哥,话可不能乱说。爷的衣饰每月我和蝶沁都会亲手整理,待会我就叫她过来查找。” 这侍女和她口中的蝶沁品级相同,管着内院一应丫头和仆妇。燕开庭虽然花名在外,可都在章台柳榭玩耍,从不把人抬进府中,也不招惹家里丫头,所以燕府里竟连半个称得上是女主人的都没有。燕开庭院子里的一应事务,也就由她和蝶沁轮流管理,如今出了这种大事,不由得她不慌乱。 燕开庭懒洋洋地道:“查什么?找什么?我都说了配饰是被掉包的,自然是有一件假的在手上,真的还能在我院子里找出来?”他对李梁道:“你跟着她去检查名册,看有什么不该安排的人进了这院子,如果查不出个名堂,就把所有班头的人全部换了。” 李梁立刻应了一声,摩拳擦掌,道:“是,爷您不和她们计较,她们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个一个架子都比人家的正头娘子都大,这次得叫内总管好好换几个手脚麻利的进来。” 燕开庭笑笑道:“不用麻烦她们,你直接帮我挑人就行。” 丢了这句话下去,燕开庭拔腿就走,而身后李梁陡然得此重任,呆了一瞬,都没来得及再表达一下忠诚之意,他家府主就已经走远了。 燕开庭也不管自己这道命令,会使得内院如何鸡飞狗跳,径自向外院走去。 内院里管事级职位上全是些老府主时代提拔的老人,燕开庭在府里时间少,又不沾府中女人,所以他的院子活计清闲,月钱又高,就连拉门的小丫头都是某个管事拐弯抹角的亲戚。 燕开庭知道此事多半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不过让李梁过去,以他的性子能给那些老货们找出一堆麻烦,也算稍稍出了一口气。 燕开庭直奔外院最靠西边的一排平房,那里是给小管事们临时休息的院子。现在正值午饭时间,路上人不多,一进平房门前的甬道,路上就都是正赶去饭堂,或是刚领了午饭想在自己屋里安静歇一歇的小管事了。 众人看见燕开庭,都流露出诧异之色,纷纷行礼后,又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府主为何大驾光临此地。不等他们犯难,燕开庭已经挥挥手,一阵风般擦肩而过。 小管事们休息的院子是很拥挤的,因为孟尔雅所在的这个院子格外清净,左右屋舍都没人活动,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或许是这个院子的管事都喜欢在饭堂吃了省事,也或许是院子里来了什么大人物。 燕开庭站在房间外略听了听,果然是齐雄大管事那把拿腔拿调的嗓子,“小孟啊,你也不小了,可曾婚配?” 燕开庭一笑,抬脚就将门踢开,道:“原来小孟是齐大管事的得用之人,难怪爷来了,都当看不见,还得爷亲自踹门。” 章五十六釜底抽薪 屋里两人都被唬了一跳。 齐雄眼神闪烁,惊疑不定,霎那间心中转过七八个念头,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姿态来。 亲信这两个字可不是能够乱认的,属下的言行会被视为上位者的意志,当然是否要承担责任则是另外一回事。 孟尔雅在天工开物诸多低级管事中,碌碌而不显,并不是那派势力的核心人物,连外围都算不上,否则那天也不会被随手派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 找一个不相干的、不会连累到几位大管事的人,去府主那里做点不太厚道的事情,若今后夏总管问起,也显得是公事公办,不那么针对。这手段,几位大管事可谓使得娴熟。而像这种半路出了岔子的,更应该把小卒果断弃之,免得将来理论起来,被拿捏了话头。 齐雄这个时候来找孟尔雅,并不是为了探听消息,更不是要拉拢他。 在东屯镇事件当日,齐雄、胡东来和另外一名参与此事的大管事,已经招了孟尔雅,将事情经过反复、详细询问,又与他们自己稍后赶到东屯得知的消息印证,并没抓住孟尔雅什么马脚。 今天下午匠府要议事,这个例会的规模比平时要大,因着不久将召开的珍货会,一些常年驻外的,等级比大管事们略低一头,但在玉京之外各管一方的外派管事们都会来主府参加。所以,即使东屯镇事件失败了,也还是可以拿出来给燕开庭添个堵的嘛! 齐雄来找孟尔雅本是物尽其用,通知他在会上报告方南恩出匠府的过程,至于怎么个说法,那也简单,说尽真话却引导出一个假结论的话术对于商人们来说,本就不陌生。 原本这话就是说给愿意信的人听的。 而孟尔雅会不会就范,并不在齐雄他们的考虑范围内。一则报告本就是他的职责,哪怕夏平生在场也说不出什么错来,二则齐雄是做老了的管事,可没留下把柄,让孟尔雅说的每句都是事实,不过到时候被几位大管事一插话,就不知道听在他人耳中是个什么意思了。 至于两人相谈甚欢,以致燕开庭嚣张破门而入时,好巧不巧地听了一耳朵做媒之类,显得关系亲密的话语,那就纯粹是孟尔雅口才之功。 齐雄经验老道,自然不会被三言两语打动,何况孟尔雅这种已算是半个弃子。若事后燕开庭迁怒,齐雄他们才不会保人。不过正要用人之际,上下皆欢,总比非要弄到威逼的地步好看。 这点上,齐雄觉得孟尔雅挺上道的。以往怎么没看出来,这个年轻不起眼的小伙子,说话很中听,只可惜已经不能收为己用。给孟尔雅介绍个勤劳持家小娘子的事,就是这么话赶话说出来的。 就这么一句,说者不当真,听者也未必信的场面话,落在了燕开庭耳朵里。 说来话长,实际上也不过是燕开庭跨过门槛的一步时间,齐雄已经心有定论。 齐雄调整面部表情,不卑不亢地道:“府主早,我这不是为了下午的例会,过来白吩咐小孟两句。小孟这年纪和我家那小子差不多,孩子小的时候,愁着长大,孩子长大了,又愁中馈。”说到这里,齐雄顿了顿,像模像样地摇头一笑,“可不就拉起家常来了。您有事,您先忙!”说着打算就这么离开了。 燕开庭却道:“匠府例会有他什么事,我这里还有差使要吩咐他去做呢!”说着,又像想起什么道:“对了,例会推一个时辰。” 燕开庭口气极为理所当然,也没有解释前因后果的意思。 难为齐雄近来被他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整习惯了,脸皮抽动一下,并不问会议推迟原因,略一思索,就断然道:“那当然是府主的事情重要,小孟就听府主差遣,会上的事,我另安排人做。” 孟尔雅在一旁表情迷茫,应声道:“可是齐大管事,东屯镇的事还有能报告啊?” 齐雄此刻打断他已经来不及了,又不能怪应该不知道内情的孟尔雅如此问,硬撑着表情,严肃地道:“与东屯分行的最后交接是胡管事亲理,有他在,没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齐雄不等孟尔雅再问出,诸如前期交涉过程怎么报告诸如此类的话,冲着孟尔雅一使眼色,也不管后者表情更迷茫,就冲燕开庭拱拱手,行色仓促地离开了。 等齐雄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排屋转角后,燕开庭突然笑出声来,转头看着孟尔雅道:“这老货冲你使什么眼色?” 孟尔雅收起迷茫表情,一派老实地道:“估计是想对小人说,不能把和他的谈话内容全部告知您。也有可能是,不管有用没用,让燕爷您生个疑心,以为我是他的人?” 燕开庭上下一打量孟尔雅,又笑道:“可惜齐雄不知道,想把你收为已用,介绍小娘子是没用的,介绍个小郎君才是正道。” 孟尔雅面上一红,但仍落落大方,道:“燕爷您就别说笑了。”说着,她也有些疑惑,“您已经知道大管事们要在下午例会上,借东屯镇的由头生些风浪?” 燕开庭这一记釜底抽薪用得真好,而齐雄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挣扎都不挣扎一下,就直接放弃了借孟尔雅报告引出事端的计划。